她用两手抚摩自己摊在被盖上黑亮黑亮的长发,目光却近乎疯狂地满屋子搜寻。“要面镜子!”她靠着枕头坐直身体,说道,“给我一面镜子!”鲁多尔夫想要阻止,可老女仆已经取来一面小圆镜放在床上。产妇急忙抓起来匆匆一瞥,神色立刻惊恐异常。她拿一块布擦了擦镜面,结果仍旧一样。她盯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病容,只感觉它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陌生。
“这是谁呀?”她突然叫起来。“我不是这样子!——哦,我的上帝!我的孩子没有母亲的画像,没有母亲的留影!”
她放下镜子,用消瘦的双手蒙住了面孔。这时候一点儿哭声传到了她耳畔。不是她的孩子在哭,小家伙懵然无知,躺在摇篮里睡着了,是尼茜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站在屋子中央忧心忡忡地望着继母,同时咬着嘴唇在那儿嘤嘤啜泣。
伊尼丝发现了她。“是你在哭吗,尼茜?”她问。小姑娘没有回答。“你为什么哭啊,尼茜?”她加强语气问。
小姑娘神情更加阴郁。“为了我的母亲!”从她的小嘴里近乎执拗地吐出来这么一句。
产妇愣了愣,随即却从床上伸过来双臂,小姑娘也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她便猛地一把抱住了她。“噢,尼茜,别忘了你的母亲啊!”
于是两条小胳膊也搂住她的脖子,传进她耳里的是欷歔一样的、唯有她能理解的细语声:“我亲爱的、甜蜜的妈妈呀!”
“我是你亲爱的妈妈吗,尼茜?”尼茜不回答,只是冲着枕头猛点脑袋。
“那么,尼茜,”产妇亲切而庄严地低声道,“也别忘记了我!哦,我真不喜欢被人遗忘!”
鲁多尔夫一动不动地旁观着这一幕,生怕打扰了她们,心里既害怕得要命,又暗暗在欢呼,不过占上风的仍旧是害怕。伊尼丝倒到枕头上,没有再讲话,突然睡着了。
尼茜悄悄离开了床边,跪在小妹妹的摇篮前,惊讶莫名地观察着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小手儿,当那红红的小脸儿扭动着,发出人类细微而无助的声音,她的眼睛更欣喜得直放光彩。鲁多尔夫走过来,将手爱抚地搭在女儿的头上,女儿转过头来,吻了吻父亲的另一只手,然后重又望着自己的小妹妹。
又过了几个时辰。室外中午阳光灿烂,室内窗帘拉得更加严实。鲁多尔夫在自己爱妻的产床旁坐了已经很久,心里怀着莫名的期待。一些个思想和情景来而复去,他不愿正视它们,任其自生自灭。眼下这境况他曾经经历过一回,心里油然生出不祥之感,仿佛他已是活第二次了。他又看见那棵黑色的死亡之树耸立起来,把他整个的家都笼罩在枝叶的阴影中。他充满恐惧地瞅了瞅产妇,可她却睡得挺安详,胸脯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窗前一棵鲜花盛开的丁香树上,一只小鸟儿唱个没完,他无心听小鸟歌唱,只努力驱赶眼下包围着他的种种妄念痴想。
午后大夫来了。他向产妇探下身去,拉起她一只透着温暖潮气的手。鲁多尔夫紧张地盯住他这朋友的脸,发现他好像受到了意外的惊愕。
“别担心我!”鲁多尔夫说,“全告诉我吧!”可大夫只握了握他的手。
“有救!”——这是他记住的唯一的话。他又听见了小鸟儿在鸣唱,整个的生机又潮涌般回复过来。“有救啦!”——在无眠的长夜,他已担心会失去她,早晨的情感冲动,他也以为必定会毁了他妻子。可如今:
她又即将恢复健康,
生命之树欣欣向荣!
这两句诗蕴涵着他整个的幸福感觉,像音乐一样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回响。产妇继续酣睡,他也一直坐在她身边。只是静静的室内此时已经弥漫着朦胧的灯光,室外不再传来鸟鸣,而是沙沙沙地刮着夜风,有时风一下子掠过窗前,发出就像连续拨动竖琴的声响,还有柔嫩的枝条在轻轻击打着玻璃窗。
“伊尼丝!”他柔声呼唤,“伊尼丝!”他忍不住要不断呼唤她的名字。突然伊尼丝睁开了双眼,长久地、紧紧地盯着他,好似她的灵魂曾处于沉睡状态,现在才不得不努力恢复清醒,回到他身边来了。“你,鲁多尔夫?”她终于开了口。“我又一次苏醒转来啦!”鲁多尔夫望着她,把她的模样看的没个够。“伊尼丝,”他说,嗓音听上去几乎显得卑怯,“我坐在这儿已经好几个钟头,脑袋上顶着沉重的负荷也就是咱们的幸福。伊尼丝,帮帮我,减轻一下我的负担吧!”
“鲁多尔夫!……”她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你会活下去的,伊尼丝!”“谁这么说来着?”
“你的大夫,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没有撒谎。”“活着!哦,我的上帝!活着!——为了我的孩子!为了你!”好像她突然恢复了记忆,用双手搂着丈夫的脖子,把嘴凑到了他的耳边。“也为了你的……为了你们的,我们的尼茜!”她悄声说。随后她松开丈夫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对他温柔地、情意绵绵地说:“好轻松啊!我不再明白,以前怎么一切都那么沉重!”边说边冲他点脑袋,“瞧着吧,鲁多尔夫,咱们的好日子到啦!不过——”她昂起头来,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必须了解你的过去,你必须把你的幸福往事通盘告诉我!还有,鲁多尔夫,你那张珍贵画像,它必须挂在我俩共同的房间,当你给我讲述往事的时候,她必须在场!”
丈夫望着妻子,神情幸福而又甜蜜。“是的,伊尼丝,该让她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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