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新年,堤长家又遭了不测,沼泽地流行的寒热病把豪克本人给撂倒了,使他差点儿进了坟墓。后来,他在艾尔凯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瘦骨嶙峋,没精打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叫艾尔凯看着十分忧虑。终于,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骑着他的白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愿望。那是在一天的午后,早上还露了露脸的太阳早已躲到浓云背后。
冬季里曾经涨过几次潮,只不过都未造成什么影响罢了。仅仅在对面离岸不远的小岛上淹死了一群羊,卷走了一块滩头地,在这边和新围地附近造成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然而在昨天夜里,风暴却来得更加凶猛了,现在堤长必须亲自到堤上去看看整个情况。他从东南角出发已将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他发现新堤虽然还好好的,旧堤在从前水道接触和流经的地方却被冲掉了老大一块草皮,坝体中还留下了一个潮水冲击成的空|茓,|茓内露出来了田鼠刨成的横七竖八的通道。豪克下马仔细察看堤上的毛病:显而易见,这种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还有许多许多。
他大吃一惊。这一切在修建新堤时也该注意到才是,当时却忽略了,今天还能不出问题!——牲畜还不曾放到地里来,草生长得异常地慢。极目望去,到处空无一物,一片荒凉景象。他重新骑上马,沿着海岸走来走去。眼下正赶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潮流在灰色的淤积地中冲出的一条新壕沟,从西北方一直延伸到了旧堤上。新堤呢,由于坡度平缓,却抗住了潮水的冲击。
堤长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新的麻烦和工作:不但有必要加固这儿的旧堤,而且还得把它外侧的倾斜度也改得平缓起来,但最要紧的,是必须建造新的堤坝或者打一些防波栅,把那股重新又变得危险起来的潮流排开。豪克骑着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儿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终盯着他旁边没有水的淤积地上那条清清楚楚的壕沟。白马急于前进,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举起前蹄来猛击地面,主人却死死拽住它,希望它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自己内心越来越厉害的不安。
要是再来一次狂潮——一次像1644年那样吞没了无数生命财产的狂潮——要是这样的狂潮像它已来过多次的那样又来了……豪克突然浑身一阵寒栗——这旧堤,它是经不住这样的冲击的啊!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这办法也许还救得了旧围地和围地里的生命财产。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那一贯十分冷静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他没有把这唯一的办法讲出声,可在自己心中却大声地叫喊着:你的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必须牺牲掉!新堤必须凿穿!
眼前,他仿佛已看见汹涌的怒潮长驱直入,用含着盐碱的泡沫盖住了绿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翘摇。他猛刺了一下白马的软肋,白马长嘶一声飞驰过堤坡,向着堤长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一路上他思绪如麻,惶悚不安,一跨进门就倒在了圈椅里。但当艾尔凯牵着温凯走进来的一瞬,他又陡然立起,紧接着举起小女儿来吻了又吻。随后,他给了小黄狗几下子,把它赶了出去。
“我得再到上边酒馆里去一趟!”他说,同时抓起刚刚才挂在门后衣钩上的帽子。
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你打算干啥呢,豪克?天马上就黑了!”
“还不是堤坝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员们。”说着豪克已走出门去,艾尔凯赶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这位一贯独断独行的堤长,现在竟急于听听那些他从前认为不屑一顾者的意见了。在酒馆里,他碰见奥勒·彼得斯跟另外两位委员以及一个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扑克。
“你大概是从堤上来吧,堤长?”奥勒一边继续发牌,一边问。“嗯,奥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过了,情况很糟糕啊。”“糟糕?——嗨,充其量不过重新铺几百块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过。”
“没那么便宜,奥勒,”堤长反驳说,“那股水流又出现了,虽然不再是从正北方冲向旧堤,却仍从西北冲向它!”
“你本来就该让它原来怎么流就怎么流嘛!”奥勒说。“你的意思是说,”豪克驳斥他道,“新围地与你不相干,因此压根儿不应该存在。这可得怪你自己哟!请想想,为了保住旧堤,如果说我们不得不破费打些排浪栅的话,那么,新围地茂盛的翘摇带来的收益却会多得多啰!”
“您说什么,堤长?”几位委员一起嚷起来,“排浪栅?多少道呢?您总喜欢怎么费钱怎么干啊!”
扑克牌都摆在桌上不动了。
“我想告诉你,堤长,”奥勒·彼得斯双手撑在桌子上,说,“你那块新围地可是桩赔钱买卖,是你硬把它塞给了咱们!为修你那条宽堤坝,大伙儿吃够了苦头。如今旧堤因它而受到损害,你又要咱们把旧堤重新修过!——幸好情况还不如你讲的那么糟,它这次顶得住,将来也还会顶住!明天你再骑上你那白马,去仔细看看吧!”豪克从宁静的家中来到这里,可在刚才他听见的这些总算还有节制的话语背后,却隐藏着他怎么也不会看不到的顽强的敌意。他呢,已感觉自己似乎再没有从前那种与之对抗的力量。“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奥勒,”他说,“只不过我担心,我明天看见的情况还会和今天一个样。”接着到来的是一个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你怎么啦,豪克?”因替丈夫担忧也失眠了的艾尔凯问,“心里憋闷就讲出来吧,咱俩可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啊!”“没事儿,艾尔凯,”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闸门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总是在夜里来考虑这些问题。”——豪克再没讲什么,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他下意识地感到,对于眼下软弱无力的他来说,妻子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强的意志乃是一种障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避开这种障碍。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来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与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样了。虽然又是退潮的时间,但新的一天还充满朝气,春天的灿烂阳光几乎是直射着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静静飞来飞去。在海鸥之上碧蓝碧蓝的高空中,几只看不见的云雀在唱着它们永远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骗我们的本领,他站在新堤的西北头,极力想找出那条昨天叫他担惊受怕的水流冲击出的新壕沟,可是在从碧空直射下来的阳光照射下,一开始这条壕沟压根儿就不见了。直到后来,豪克举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阳光,才发现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黄昏时的阴影使他产生了错觉吧,眼下的壕沟只显现出来那么浅浅的一条,相比之下,那些祼露的田鼠通道倒肯定会给堤坝造成了更大的危害。当然啦,办法还是得想,但这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挖开堤坝,如奥勒·彼得斯说过的那样铺上一些新草皮,并且用几十张草帘子盖它一盖罢了。
“情况并不多么糟糕,”豪克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扰啊!”
豪克召集委员们开会,破天荒地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便把要采取的措施决定下来了。堤长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力量又在增加,心里便恢复了镇定。没过几个礼拜,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铺的草皮不断抽芽上长,已透过盖在上边的草帘现出绿意,这时候,或步行或骑马从旁边经过的豪克也越来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转到别处,或骑着马走在紧贴内侧的边沿上。有几回,他本该去那儿巡视,却临时变了卦,让长工把已装好鞍镫的马牵回厩舍里去了。反过来,当他在那儿无事可做的时候,却又说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往,好像只是为了迅速而不为人留意地离开自己的家。有时他走着走着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气重新去观察那个不祥的地方,临了却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旧堤整个扒开来,要知道它就像一个在他体外获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内疚,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双手事实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对任何人,甚至连他妻子在内,他都不能再提起它。就这样到了九月。一天夜里,起了不怎么大的风暴,最后风向突然转向了西北。第二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豪克又赶在落潮时骑马来到堤上。当目光扫过浅海区的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一惊:面前,朝着西北方向,他又发现了那条让潮流冲成的鬼壕沟,而且已变得更深、更明显了。任随他怎么拼命睁大眼睛,壕沟仍然是一个样子。
他回到家,艾尔凯拉住他的手问:“你怎么啦,豪克?”她望着丈夫阴郁的脸,说,“可并没出什么新的问题啊!
咱们现在这么幸福,我觉得,你眼下跟他们所有人也相处得挺好了嘛。”听了这几句话,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说出来了。“不,艾尔凯,”他应道,“现在谁也不反对我,只不过,要保护全区的生命财产,使其不受咱们主的大海的侵袭,这差使责任重大啊。”为了逃避爱妻的进一步追问,豪克脱身走了。他到厩舍和仓房中东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须亲自去检查一切似的,实则对周围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他只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来,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内疚只是一种病态的过度担忧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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