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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君珂陛见

当晚幺­鸡­凯旋回府,受到了纳兰述和君珂的热烈欢迎——他们当然不知道幺­鸡­同志秉承尧羽卫恶搞耍人之风,把燕京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碰的尊贵公主给骗进了粪坑,他们只是在一头雾水的时刻惊喜地发现了出走的狗狗的回归,并立即用热情的拥抱和感动的泪水以及波戈洛夫斯基同志真正向往的南|­乳­­肉­饼表示了对离家出走的小孩的全部接纳。

幺­鸡­埋头吃饼,聪明地对自己的恶作剧毫不表功——真正的英雄都是甘于寂寞的,但是记得要写进日记。

幺­鸡­原以为那头公主上了这么大一个恶当,肯定要气势汹汹回头找纳兰述君珂算账,它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不知道、不晓得、没看见。啥米?你被我骗了?你一个大活人被狗骗了,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认呢。

然而向正仪根本就没有回来——一个大活人被狗骗了,好意思说吗?

纳兰述君珂不知道这回事,当晚却也没有睡,君珂眼见纳兰述在书房里,召集了所有在京尧羽卫,将人员重新布置,修改联络暗号,重新改换燕京别业的里外防御,甚至连原本在别业里伺候的婢仆,都只留下了绝对可靠的那些,其余全部撤换。

一堆人忙忙碌碌,君珂抿­唇­不语,她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燕朝规矩,藩王非应召不可进京,藩王世子倒是没这规定,只是随从也有定数,不得超过三百。事实上,自从藩王势力壮大,中央有所忌惮之后,各地藩王亲族也不愿随意进京——一不小心被控制了成为人质怎么办?一不小心死在天子脚下了怎么办?按说纳兰述作为冀北继承人,是不该出现在燕京的,看他一开始的做派,跟在纳兰君让后面追过来时,马和人都做了改装,也是不想被认出,然而最终他为她进了虎狼群伺危机四伏的燕京,并为她显露身份在燕京皇族之前亮相,出面保护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地。素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廷现在忌惮冀北诸藩,不至于明着对纳兰述下手,但谁能保证暗地里没有一些动作?右相沈梦沉也已经回京,皇太孙更是皇权代表,这些人能容得下他?

所以纳兰述看似悠游如旧,实则步步小心,君珂咬咬­唇­,暗下决心——她不要再含蓄了!这年头含蓄没活路!她要在燕京活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她要足够强,强到能帮助纳兰述!

“对了,我这里有个东西。”君珂想起了自己的辣椒水,这东西在应急时还是挺有用的,而且也比电­棒­那些东西好制作,在这里完全可以做出简易版,赶紧掏了出来。

纳兰述取过去,翻来覆去看看,君珂凑过去教他,“喏,这里,有个可以按下去的突起,一按就有辣椒水喷出……哎哟!”

眼看纳兰述按在开关上的手指往下一揿,吃过辣椒水苦头的君珂吓得赶紧往下一栽,头往什么东西上一埋。

……

静了一会儿,预想中的刺激­性­气味没来,倒传来纳兰述“痛苦”的申吟声,“……我说,小珂儿,你想对我用强说一声就是了,何必这么……一个猛子扎下去呢?”

君珂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刚才那一扎,竟然扎进了纳兰述的大腿……

君珂轰地一声烧着了,连刚才说的话都忘记了,唰一下跳起来,道:“我带幺­鸡­去洗个脸等会直接睡了拜拜晚安。”说完拖着幺­鸡­就跑,幺­鸡­不甘不愿地回头嚎——饼子还没吃完记得给哥留着!

“唉……”纳兰述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错了,我不该忍不住先说出来的,我就该坚持不动,让你多埋上一会的……”

“流氓!”

屋顶上戚真思跃下来,将辣椒水瓶子仔细看了下,眼睛一亮道:“别看是小玩意,可做得­精­巧,嗯,这种材料是什么?非铁非木的……如果没有这种材料,我们可以做木头的,叫掠翅部的神手小陆来试试……”说完随意按动开关对墙一喷。

“咳咳!妈呀!”唰一下纳兰述和戚真思窜出了屋顶,“这什么鬼气味!”

“这是辣椒水,不过这里现在还没有辣椒,我建议用花椒研碎了,混上醋和辣酒,一样刺激!”远远纜­乳­芟拢君珂冒出头来喊了一嗓子。

戚真思和纳兰述相视一笑。

“别看东西小,玩乐似的,但对战中突如其来一用,只怕还真让人挡不住。”戚真思将瓶子抛着玩,“高手相争,有时差的就是那么一两分先机,好东西!好东西!”

“不那么光明呢。”纳兰述笑。

“咱们光明过吗?”戚真思一笑,“宁可活得卑鄙,不要死得光明。主子!”她拍拍纳兰述的肩,肃然道,“小珂身上似乎有不少好东西,你给都挖了来啊,这事儿就靠你了。”

“兄弟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已经远远走开的戚真思,又一个踉跄。

君珂献出的辣椒水,经由尧羽卫的巧手小陆一改装,很快就搞出了古代版,木制的喷雾瓶,小陆还嫌这东西万一对战要从怀里取出太浪费时间,­干­脆设置了个背带,将木瓶子固定在每个人肩后,瓶子底下设置成活板,底部连着一根细细的铁丝,铁丝的另一头固定在每个人胸前背武器的革带上,需要使用改良版喷雾器的时候,只要一顶铁丝,瓶子底部活塞被推动,上头喷嘴就会喷出改良版辣椒水,混合了烈酒醋和花椒沫子的新版辣椒水,气味比现代版的更具有冲击力,小陆不愧是尧羽卫首屈一指的神手,他在听君珂描述了莲蓬头之后,居然还给喷雾器设置了莲蓬头喷口,用针戳了很多小孔,使攻击范围更加扩大。

于是那几天便见尧羽卫每人肩膀后面一个探出头的古怪木瓶子招摇过市,在世人惊奇的眼光里沾沾自喜,戚真思再三关照尧羽卫们,这是秘密武器,别有事没事拿出来得瑟,可尧羽卫那群爱玩的,哪里忍得住,于是那几天府里茅坑、厨房、花坛都遭了殃,茅坑气味古怪难言,所有的菜都辣得难以下筷,花全部蔫了,府里到处弥漫一股辛辣的气味,很多尧羽卫互相喷得肿着眼睛到处跑和一群怨­妇­似的,一直到几天以后,新鲜劲过了,纳兰述君珂才呼吸到新鲜空气。

君珂受到了鼓舞,将背包里的东西都贡献出来——太阳能防狼电筒、手铐、­精­钢咬合夹、弹针戒指、小型抓捕网等等,抓捕网这种东西长得像手枪,­射­出去的不是子弹是网,落于人身后瞬间弹开,能够罩住人,这个东西让君珂想起在冀北王府,第一次看见尧羽卫时,他们施展了困住纳兰迁的网,只是那个网更大,也更麻烦,小陆看见这东西眼睛就亮了亮,大喜道:“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有个什么简便的办法可以瞬间出网罩人,免得那种网还得人力去兜,谁配合不好就失败,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精­妙的东西!”当即拿过去拆卸研究了。

背包里甚至还有几张各类简易枪支的结构图纸,从火枪梨花枪到转轮枪前装填滑膛枪都有,是君珂和景横波闲得没事,打赌要做只枪打鸟儿,当时下载了一堆图纸,之后没有成功,君珂临走时随手塞在背包角落里,现在也全部给了小陆,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火药,但是火枪还没发明,依照君珂的记忆,原先那个时代,宋代的时候有了火枪的雏形,但还比较粗糙,明朝时梨花枪已经大放光彩,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大约相当于那时代的唐宋之间,如果小陆能根据图纸把东西造出来,足可领先现在的武器水平几百年。

小陆一看见这些东西如获至宝,颠颠地捧了就一头扎进了房间,戚真思给他放了长假,从现在开始,可以不参与尧羽卫任何活动,直到造出杀伤­性­武器为止。

眼看也到了君珂陛见的日子,一大早,由安昌长公主府派人来,接了君珂去,甚至还接走了幺­鸡­——皇帝不知道在哪听说了幺­鸡­的神异,传旨叫君珂将幺­鸡­一并带进去看看。

幺­鸡­神兽才没将自己竟然名动天听当回事儿,它原本没啥兴趣,但当君珂告诉它御厨房内­肉­点心足可以做出七八百种之后,它立即表达了对皇宫的热切向往和对皇帝邀请的万分激动。

在定和门内的偏殿内又演习了一遍见驾礼仪,君珂和幺­鸡­才跟着内侍一路往内宫去,四品以下官员不可以在正殿见驾,所以纳兰弘庆接见她,是在下朝后,御书房中赐见。

君珂第一次见皇帝,作为一个现代人,心中难免有几分激动憧憬,觉得哎呀喂呀姐终于没辜负穿越人这个名词,果然见皇帝就和吃白菜似的,但是当她在御书房外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后,她立刻觉得,旧社会果然是万恶的!封建阶级的等级制度果然是最吃人的!还是现代好啊,平等自由,随便一个上访农民就可以把市长堵在茅厕里。

还没排上封建社会等级序列里的白丁君珂,寂寞地站在院子里等候接见,带她来的太监在通报给御书房内侍后,已经去做自己的事,走之前关照她不要乱走,离御书房远远等着,陛下在里头议事,一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君珂百无聊赖地站着,左脚换了右脚,右脚换了左脚,又嫌太阳当头晒,便走到一处浓荫下躲避日光,这里是一丛绿植,上头的一排长窗蒙了碧­色­松影纱,有低低的语声,从窗中传出来。

“……我大燕原本僻处九蒙关外苍芩高原,先太祖皇帝带领关外十三盟兄弟,夺了这前大庆国的花花江山,十三盟是当年从龙打下这片江山的功臣,先皇曾应过会代代奉养,然而立国日久,当初的功臣很多家道中落,那份铁杆庄稼反倒害了他们,仗着撑不死饿不着,败落了也不肯好好做营生,书读不成,地种不了,生意不屑做,吹拉弹唱倒­精­通,斗­鸡­走狗玩得来,那些盟里大爷,勒着肚皮上茶馆,泡一天一杯茶一块大饼,也坚决不去做营生,这是败落的了;还有一部分聪明见机的,转了行,置办了家产,或者在朝中一直有差事风水不倒的,倒是越来越煊赫,同是十三盟出来的功臣之后,境遇这个天壤之别,这时日久了,怕是要生怨的……”

“你说的这个朕如何能不­操­心?十三盟是先太祖皇帝从关外带进来的,至今在关外云雷城还有相当一部分原住民守着祖业,是自己人,却又不完全是自己人,当年的天下有他们一份,早先也是发誓永不背叛的兄弟,先太祖皇帝为了安定十三盟子弟功臣的心,也一直鼓励他们和我九蒙本族通婚,如今盘根错节,关系牵连,谁家府邸没十三盟血脉?谁家败落的十三盟子弟都能和王爷国公说上话!如今盟务难整,那些败落的整天来哭穷,给钱吧,无底洞,养刁了胃口;不给吧,整天溜门钻洞­阴­沟子里窜老鼠,寻机找事拉钱赚营生,把个朝务搞得乌烟瘴气……我大燕外要应付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内要小心各地藩王生事不休,如今还要愁烦这些盟人……唉……”

“盟民无赖,还是因为没有合适营生,这些人本是马上征战民族,如今安定日久,功夫荒嬉,自然便一日日衰败下去,孙儿的意思,还是该回归军营,不妨将这些散秩盟民都整编为军,拉到边疆,­干­脆让他们一刀一枪,把祖上的功名都挣回来,也省得他们整天在茶馆把祖宗们的事儿说上一千遍,越说越对朝廷满腹怨气。”

“你这提议不坏,可是那群桀骜骄纵又懒散惯了,还有各方关系牵扯的盟下汉子,谁能治住?谁敢得罪?”

“孙儿或可……”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盟民改编整军的事儿,朕心里有个章程,马上就要开武举,你好好在里面物­色­,选身家清白有勇有谋的武举人试试,还有仲裁人选,我知道那批老头子最近轮番吵得你厉害,但你要把持住了。”

“是。陛下放心,孙儿自有斟酌。”

“盟务终究还未成大患,倒是藩王,才是心头之忌……”

“陛下,听说鲁南那边,最近很有些不安分……”

在窗下吹着风,听得昏昏欲睡的君珂,此时忽然睁开了眼睛,无声无息往窗下又靠了靠。

“鲁南么?”里面的皇帝似乎沉默了一下,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无妨。朕就是要他闹。”

“陛下……”

“老二向来鲁莽心贪。”皇帝在笑,笑声讥嘲,“朕和他暗示过,朝廷倚重各藩,祖上也有规矩,藩地轻易是不会收回的,尤其外拒胡虏的冀北鲁南,却又表示了对冀北老四的一些不满……呵呵可笑老二,果然因此有了别样心思……”

“什么人!”

蓦然一声叱喝惊住了皇帝,也惊住了在窗下正凝神偷听的君珂。

她瞪着趴上她膝盖的幺­鸡­——不是吧,你呼哧一下鼻子,也给人听见了?

室内有快步行来的声音,君珂紧张地四面张望,这御书房外就是一个院子,四面秉承皇家风格,没有树,只有几个汉白玉缸和一些遮不住人身的绿植,而她现在是不能跳进有水的缸中的,因为她等下还要陛见。

不等她思考完毕,哗啦一声头顶窗扇已开,君珂百忙中眼睛一闭,一把将膝盖上的幺­鸡­扔上了窗台!

幺­鸡­飞起,窗台上那人“咦”地一声,一伸手接住,君珂此时一个翻滚,已经滚向了院门。

以她的速度,一个起落就可以弹到门口,接下来便能假称刚刚进门,幺­鸡­无知跳上窗台惊扰陛下,而她站得远,自然什么都听不见。

然而那开窗的人反应和动作都太快,接到那么沉重的幺­鸡­,竟然手臂不动分毫,随意拎着它往边上一墩,头已经探了出来。

他一探头,眼光一掠。

君珂一个翻滚动作正到院子当中,她感觉到背后目光注视,浑身汗毛唰地一炸,一个动作便再也做不下来,霍然回首。

然后她就看见了纳兰君让硬朗如镌刻的脸,毫无表情地占据着窗台,冷冷盯着她。

君珂维持着一腿前一腿后手往前伸头向后扭脊背绷紧的半跪动作,在地上凝固住了。

哦卖糕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砍柴又遇中山狼。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是!

君珂想起前几天眼前这位刚被自己和纳兰述一搭一唱,耍得一败涂地丢掉了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面子,浑身竖起的汗毛就再也没法躺下去。

早知道前两天就别把人往死里得罪了,现在好了,心­性­高傲的纳兰君让受了那么大的羞辱,还是因为高傲才没有找她麻烦,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他要不趁机报仇,她跟他姓!

君珂的眼珠骨碌碌盯着纳兰君让,满满警惕,思考着撕破脸后如何闯出皇宫——嗯,要不要让幺­鸡­挟持他?

纳兰君让也在看着君珂。

看见她满眼警惕,看见她表情震惊,看见她脸上掠过无数复杂的神情最后定格在某个可以称做为“杀气”的神情上。

这个发现让他有点好笑有点怒气也有点心酸,脸­色­微微沉了沉。

君珂的肩膀瞬间绷紧。

“君让,怎么回事?有人?”皇帝的声音传来,纳兰君让堵在窗口,皇帝什么也看不见。

纳兰君让盯着君珂,慢慢抬起手,君珂心中一凉,正要暴起,忽然见他手掌向下一摆,快速一挥!

什么?

君珂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纳兰君让皱起眉,一脸“蠢女人”的表情,又是一挥!

快点滚!

君珂瞬间醒悟,就地一个翻身,唰地滚出了院子门口处,纳兰君让回头,对皇帝笑道:“陛下,突然一只狗跳了进来。”

幺­鸡­合作地蹲在窗台上,对大燕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挥爪,HI。

“幺­鸡­你怎么乱跑!”在纳兰弘庆的脸出现在窗前的那一刻,君珂已经从院门前站起,正“一脸惶急”地从院门处往里奔,一边对窗台上幺­鸡­连连招手,“下来快下来,别惊扰了陛下——”随即她一抬头,好像才看见纳兰弘庆,“啊。”地一声傻住了。

幺­鸡­蹲在窗台上,涎着狗脸,做“哥就是喜欢乱跑哥就是爱惊扰别人哥就是爱给你找麻烦”的呆傻状。

纳兰君让眼神里掠过一丝轻松和一份鄙视——轻松的是这一人一狗演技不错,鄙视的是这一人一狗演技太不错了!

“陛下。”他收回目光,回头道,“是那神眼女子应召来了。”

“哦?”纳兰弘庆看见君珂远远在院门口,又有最信任的孙儿说明,放下了心,呵呵笑道,“是安昌说的那女子吗,你先别走近,朕来考校考校你——朕今儿戴的是什么玉佩?”

皇帝站在窗前,腰以下都被墙遮住,君珂在院门前磕头,一边暗骂没有学小燕子戴“跪得容易”,以为会在御书房的地毯上磕头的,结果要跪在冰冷的院子门口,一边抬头看了看,朗声道:“陛下今天没有戴玉佩。”

“好!”纳兰弘庆大笑,“果然神眼!”

君珂埋头撇嘴——我还知道你­内­裤是黑底绣黄纹的呢!

“你这样的奇人,按照我朝惯例,是可以享朝廷供养的。”纳兰弘庆笑容慈和,“本朝有转设皇族供奉一职,虽是虚衔,却专聘在某一方面有大才之奇人,朝廷礼敬,终身供奉,享四品京官同等禄米,若有功勋,还可另行升赏。”

“还不快谢恩。”一边的纳兰君让立即道。

君珂埋头翻白眼——殿下你今天扮演的角­色­和清宫电视剧里的太监一模一样!

“民女谢恩!”君珂山呼万岁,一边盘算,这供奉虚得很啊,有手下吗?有办公室吗?办公室带休息室吗?有专车接送吗?有公费旅游吗?小孩保送上大学吗?爱人经常出国吗?四品京官什么禄米?比得上现代市委书记吗?

“以后可以称微臣了。”纳兰弘庆笑道,“我朝以前有位女状元,不过是女扮男装,被发现后,先帝也没有降罪,后将她赐嫁京中贵族,倒成全一段君臣佳话,如今你也算是我朝第二位女臣,但望朕也能和你,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陛下恩重,微臣定不敢有负。”君珂又磕头,暗骂老头怎么恁啰嗦呢,几辈子的事说个没完呢,你以为把女臣子嫁给京中贵族就是不歧视?说到底还不是不乐意女子为官?

“你既是女子,朕赐你出入宫禁之权,也好给后宫主子们谈谈讲讲,你神眼探病朕也听说了,皇后病弱,稍候朕让人带你去凤藻宫,你给皇后看看。”

“是。”

“这是……你的狗?”纳兰弘庆注意到幺­鸡­,眼神惊异,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步,“好生雄壮。”

“幺­鸡­,给陛下请安。”

幺­鸡­同志十分合作地站起,拱爪,对纳兰弘庆作了个揖。

这一手在幺­鸡­还是个小白狗的时候就十分擅长,当然这不是太史阑教的,太史那­性­子,睥睨得恨不得反穿­内­裤把所有男人踩在脚下,哪里肯让爱犬卑躬屈膝丢掉太史家犬之神威,但问题是她有三个无论如何都甩不脱的死党,并且为人也都有点那么不是东西,最喜欢和彼此做对,你太史不让损伤爱犬骄傲,我景横波就一定要教它作揖撒欢献媚邀宠,这等较劲行为,直接导致了幺­鸡­­性­格的抽风­性­可颠覆­性­不确定­性­和多变­性­——它可以上一刻是睥睨天下傲气凌云的兽王,下一刻是腆着肚皮摇尾撒欢任你调戏的狗,两者之间转换保证流畅自如毫无痕迹。

猛犬作揖,分外风情,何况古人哪里有这般调教狗的习惯,纳兰弘庆怔了一刻,忍不住哈哈大笑,惊喜地道:“好,好狗!”

幺­鸡­人来疯,越发得瑟,人立而起,半屈膝,一爪下垂,一爪扬于身后。

这是文臻花费半个月时间悄悄调教出来的姿势,名叫“掷铁饼者。”

君珂捂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人类已经不能阻止它卖萌了……

纳兰弘庆却越发欢喜,老皇久处深宫,平日里政务繁忙,虽然后宫妃子们养了不少宠物,但那些抱在手里的娇宠的小动物引不起好武的皇帝的兴趣,皇帝喜欢猛犬,会卖萌的猛犬更无法抗拒,兴起之下,竟然启开暗扣,拉开身前一个柜子的抽屉,道:“来,你喜欢什么?”

纳兰君让刹那间神­色­一紧,那么稳沉的人,居然眼神微露惊骇[奇书网]之­色­,随即想起幺­鸡­是狗,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君珂虽然没有进屋,但是一直看着两人神情,此刻看见纳兰君让表情,心中一动。

这人也有这么紧张的时候?抽屉里是什么宝贝东西?

她一时心血来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却立刻手指点地,夺夺敲了两声。

这是她给幺­鸡­的暗号,幺­鸡­半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狗头往抽屉里一拱。

它脑袋大,动作快,拱进去的时候还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顿时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都顶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这也是闲得无聊的研究所生活里,幺­鸡­学会的绝技之一,它的最高记录,是将一抽屉的花生,瞬间一个不漏地全部顶在了自己头上。

东西被顶出的一瞬间,君珂看见一个深蓝­色­镶金边的令牌状的东西,那东西造型古怪,整体浮雕,其上蹲踞九条异兽,各自形貌奇古,姿态各异,令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

君珂运足目力,甚至还看见了那令牌的背面,有个隐隐的凹陷,像是故意留下的凹槽。

这东西太显眼,以至于幺­鸡­明明顶出了好几样玉饰,君珂还是只被这个吸引了注意力,然而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几乎是立刻,纳兰君让便从幺­鸡­头上迅速抓下了那令牌,淡淡道:“这狗倒是好头功。”

令牌被顶出来那一刻,纳兰弘庆也有些震惊,此时见纳兰君让迅速抓回,才神­色­微缓,转眼看远处低眼垂眉的君珂,再看看面前这条傻兮兮吐舌头的狗,觉得也没什么,笑了笑道:“真是会挑东西……”顺手选了个镶海蓝宝石的玉牌,挂在了幺­鸡­脖子上,道:“明儿叫人刻上几个字……嗯,它最喜欢什么?”

他问的是君珂,君珂想想,道:“­肉­?”

纳兰弘庆一笑,道:“那就刻‘见者赏­肉­’。”

“谢陛下!”

君珂牵着幺­鸡­辞别皇帝,摆出一脸假笑给皇帝,又向纳兰君让告辞,刚习惯­性­摆出假笑,纳兰君让面无表情对她那么一盯,她笑不出来了。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哎呀算了人家其实还是不错的,没真的虐待过你,也有自己难处,被气成那样也没为难你,别和人家过不去了,啊?

这么一想心便一软,她慢慢绽出一点笑意,不是那种奏对应答规定的三颗牙齿的笑容,而是她自有的那种,从眼神里慢慢晕开,蔓延到眼角,再飞上颊端,像朝霞飞上日光照亮的天际,然后在­唇­侧,一抹春光般洇染开来。

纳兰君让原本等着她的假笑,然而此刻却得见她这样的笑容,一瞬间她身后凤仙花娇­嫩­温软,都不及此刻容光娇美,至令人惊心动魄。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心对他微笑。

未曾想美到如此。

纳兰君让忽然有些恍惚,竟慢慢也对着那笑意,微微勾起嘴角。

君珂如被雷劈!

他在笑!

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

她惊悚的表情落入纳兰君让眼底,他一惊,恍惚立即飞到九霄云外,脸­色­一敛,恢复面瘫。

君珂撇撇嘴——果然!所以刚才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牵着幺­鸡­出了御书房,准备往凤藻宫去,引路的太监看见幺­鸡­脖子上的玉牌,顿时神态亲热,问君珂:“这是陛下亲赐的玉牌,陛下可有令要刻字?君供奉吩咐一声,咱家立即替您去承造司刻上,回头您出宫就可以给神犬戴上。”

君珂心中一边暗自感叹人不如狗呀人不如狗,一边正­色­道:“哦,请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所有人等见者赏­肉­’,请把那个­肉­字勒红、加粗、着重、打圈,谢谢。”

太监:“……”

幺­鸡­笑得见牙不见眼。

君珂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从今以后,不用花钱养狗了……

沈皇后的凤藻宫,给君珂的感觉就像一个巨大的药罐子,不是说造型像罐子,而是那种药味,无处不在地自每块墙砖每寸地面里散发出来,像是经年累月,都浸­淫­在了药材里。

事实上也是如此,据说皇后自从流产了最后一个孩子后,便一直病恹恹的,但病了这么多年,却也就这么病着,随时都像会死去,却也一直没死,让宫里那些等着凤藻宫挂白的妃子们,白白等了许多年,等到青丝变白红颜老去,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别等了,你等到老死,她也不舍得死的。

幺­鸡­在凤藻宫门外被拦住了,皇后怕狗,而且也怕吵,幺­鸡­也不在意——它忙着呢,它得花时间好好盘算该怎么吃掉它那么多­肉­呢。

是枕着­肉­睡呢还是盖着­肉­睡?是每天吃十顿呢还是每小时吃一次?

幺­鸡­蹲在凤藻宫外的水池边,盘算着这个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复杂的命题,忽然觉得一方影子,笼罩住了它所在的范围。

那一角衣袍如流水,曼曼青青,迤逦开水波回旋的暗纹,像一卷华丽的宫廷旧画,展开在深秋枫叶飘落的回廊上。

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那是种非常适合宫廷,让人一闻见就想起深宫俪影华宴流光的气息,和周边凤藻宫的药气混合在一起,不觉突兀,反而让人有几分昏眩。

幺­鸡­对这气息很熟悉。

熟悉到噩梦经常做起。

还没觉醒长成时期遭遇的恐惧,会比较深切地留在记忆里,即使日后强大了,一时之间也不能抹去。

它嗷地一声向后便退,那人并不拦它,拢着袖子,笑意像这春天里在花丛中乍隐又现的蝶,声音悠长。

“你在这里?那么,我的美艳小猪,是不是也在里面?”

美艳小猪君同学,此刻并不知道她的生平大敌就在宫门外,和她的狗聊天,她随着宫女进了内殿,一路上烟气袅袅,药味浓浓,加厚的地毯落足无声,重重帘幕将所有人的对话都闷在一个沉滞的环境里,君珂只觉得这里与其说是中宫倒不如说更像庙。

沈皇后没有出来,掩在帘幕后咳嗽,她似乎并不打算让君珂瞻仰她传闻里倾国的容颜,也似乎对皇帝十分看重推崇的神眼名医不感兴趣,听了宫女的传报,只淡淡道:“是吗?本宫这病,这些年来来去去也看了很多人了,如今既有新神医,也不妨看看罢了。”

君珂听这语气就知道沈皇后没上心,于是她也就“看看罢了。”

然而隔着帘幕那么一看,她忽然浑身一颤!

惊骇像浪潮瞬间席卷了她,她只觉得心腔一冷头皮发麻,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却退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没有让开也没有呵斥,一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指尖轻轻搁在了她肩井,在她耳边微笑,笑意迷离而迤逦。

“我说……你看见什么了呢?”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六十六章花下一曲凤求凰

那人的语声响在耳边,君珂浑身又是一冷!

沈梦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她想了起来,沈皇后是沈梦沉的亲姑姑,作为娘家嫡亲的外甥,他进来见见姑姑,是没什么问题的。

“娘娘。”沈梦沉向帘内躬了躬身,“今儿可好些了?”

“不过老样子罢了,只可惜遂不了某些人的愿。”里面的声音慵懒,分不出喜怒,连这样似乎带有怨气的话,听起来也淡得像梢头飞落的柳絮。

“君供奉可看出娘娘的痼疾来?”沈梦沉转身问君珂,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悠长。

他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赐封了。

君珂的眼睛忍不住又对帘幕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再次令她心中一紧。

帘后榻上,那卧着的人影,腹部微微鼓胀,透过那层薄薄的肌肤,看得见血管经脉之下,一团小小的蜷缩的黑影。

那黑影乍一看让人以为是肿瘤,然而再一细辨,再结合所处的位置,便叫人心中发冷。

那是一个还没成形的死胎!

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没有流产,在皇后腹中呆了下来,渐渐转为痼疾,折磨了她十数年的死胎!

很明显,当年皇后流产之前,怀的是双胞胎,流产只流掉了一个,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腹内还留了一个。

这样一个东西留在了腹内,如何不病?

要不是因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下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用着,只怕早就死了吧?

君珂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未明,太医院没有千金圣手吗?有死胎也查不出?或者,是不敢说?

如果当年皇后只是一场普通的流产,肚子里还留了一个却懵然不知,那么说出来也无妨,可是后宫是天下第一诡谲地,她在进宫之前,纳兰述就再三关照她,也许陛下会让她给皇后诊病,一定要谨言慎行。皇后缠绵病榻多年,大家也早已接受了事实,治得好也罢了,万一有个不好,反倒获罪,一定要慎之又慎。

如今眼看着一个难题便摆在了面前:这死胎,能不能说?

“娘娘。”君珂斟酌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舔舔­唇­,低声道,“您只是体气虚……”

帘内突然一阵大咳,打断了她的话,随即便见帘后人一阵痛苦的痉挛,直直坐起,又重重倒下,撞得玉帐金钩琳琅作响,宫人们迅速冲了进去,熟练地喂药按摩抚胸急救,好一阵子帘内人才气息平复,衰弱地躺了下来,一只手腕颓然垂在榻边,白得枯木也似,隐隐浮着青­色­的筋络。

君珂的心颤了颤。

这般的痛苦……

这般的痛苦,其实很容易解决,只要她和柳杏林联手,很快便可以将那死胎取出,那东西一去,皇后无药自愈,再也不用整日受病痛折磨。

如果她也沉默,沈皇后便是苟延残喘,永无救赎之日。

君珂的手指,慢慢扣进了掌心,亲眼见着这般的病人苦痛,她的决心突然开始动摇。

忽然想起柳杏林,这个老实近乎迂腐的男子,天生有着医者悲天悯人的情怀,无数次她看见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屋后偷偷抹眼泪,为那些重病辗转,难以救治的病人们。

她记得他说:小君,我恨我不能救天下所有病难者。

杏林如果在这里,会怎么做?杏林如果知道她这么做,会怎么想?

君珂闭了闭眼,又睁开,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您体气虚弱,是因为腹内……”

“因为五内不调,湿气郁结是吗?”一双手伸了过来,再次搁在她的肩上,指尖微凉,不知怎的君珂便觉得寒意,微微打了个颤。

沈梦沉揽住她的肩,神情似笑非笑,打断了她的话,“神眼果然是神眼,确实,太医院所有名医,都是这么诊断的。”

君珂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梦沉已经一把推着她便向外走,笑道:“娘娘刚发病,咱们不要在这里惊扰了她,来来,外面花厅坐坐,我向君供奉讨教点保养良方。”

他似乎在这凤藻宫内很熟悉,丫鬟嬷嬷们都不拦他,也没有跟随,君珂想甩脱他,可惜沈梦沉的手便如­精­钢也似,紧紧卡在她肩上,哪里容她甩脱?

直到到了花厅,那里四面回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没有人迹,沈梦沉才停住脚步,却没有松手,将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着吧,少说话,多听话,啊?”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沈梦沉凑过脸来,玩她垂落的发丝,一双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从下往上挑起时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来谢我啊。”

君珂鄙视地大力扭头,以示不齿,谁知沈梦沉拽着她的发丝根本不放松,她一扭头,头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来,心中恨恨,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纳兰述对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纳兰君让外冷内热,他字典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样的词,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过,惹也惹不得,还是老实点,钻个空子逃跑算了。

“你救我什么命?”君珂眼角瞥着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拦我救别人命!”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梦沉把她一小缕头发抓在手里,再分成三缕,慢慢结着辫子,辫子­精­细滑溜得不起毛边,艺术品似的,说的话却带着锋利的刃,寒气逼人,“你以为你真能救皇后?你刚才想说什么?她腹内有东西?你又想像对君让一样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为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鸡­鸭想剖就剖?君让那事是你运气,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计较;但皇后这事,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动刀?何况动刀的还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万金之体,能给一个少年男子摸来摸去,剖来剖去?”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听心越凉,但还是忍不住顶嘴。

“所以我对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梦沉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没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说不定柳兄有药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哝。

“太医院缺过千金圣手?这么多年真的一个大夫都没看出皇后的问题?真的一个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没有?”沈梦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锦染了一层淡淡的霜。

“当初皇后流产,曾指控是姚德妃所为,但这事还没调查出个究竟,姚德妃便死于那年元宵城楼之上,之后风向调转,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杀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压下不了了之,但两家仇怨由此结下。燕京三大世家,韦、姜、姚。姚氏是当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关内时,姚氏破产相助,甚至曾有机会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却最终放弃。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贵不相负,姚氏虽因出身商贾,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实豪富却是天下第一,姚家实力,足可影响整个大燕经济命脉。多年来,陛下其实施展的是制衡之术,让姚沈两家互相克制,姚德妃和皇后斗了一辈子,之后她死了,皇后病重,这也是姚沈两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愈,姚家便会认为德妃死得冤枉,怎么肯甘休?”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旧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情,查找当年凶手,姚家再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储位、乃至整个大燕,又会有怎样的动荡?”

君珂扶额,喃喃道:“一场病看不看,也能惹出这许多文章……”

“后宫之事,从来都关系前庭。”沈梦沉笑一笑,慵懒光滟。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拦下这事。”君珂纳闷,“沈皇后痊愈,坐稳中宫,你们沈家不是更地位稳固,太子不是更储位不倒?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稳的纯臣啊,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们沈家的绝对利益才对。”

“没有皇后,还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个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会姓姚。何况我沈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沈梦沉好像没听见君珂后一句的讽刺,懒懒道,“姑姑适宜就这么病着,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后宫的妃子们忙着争后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搅得大家都不安心?”

君珂:“……”

难怪沈皇后那么淡漠无谓,她自己对这样的情形,也是心里有数并接受的吧?

“做你们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没事。”沈梦沉俯身过来,凑在她颊边,低低笑道,“我不会让你像她们那样,受尽委屈的。”

“关我什么事……”君珂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又在趁机调戏了,冷哼一声道:“沈相真是爱开玩笑,不过君珂却记得沈相的恩德,远的不说,便是最近,那《毒经》、那‘十檀指’,还有那两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动,都是您的手笔吧?”

“这不都是为了让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更好么?”沈梦沉并不否认,倾身在她耳边,笑得轻荡如流风。

遇见你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君珂怒从心起,唰地站起,“今儿承你提醒,多谢多谢。”草草谢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刚一迈,便“哎哟”一声。

头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沈梦沉分成无数股,编成极细的辫子,绑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排得整整齐齐仿若琴弦,她自己刚才听得入神,居然全没有发觉。

“你­干­什么——”君珂抬手就去解辫子,沈梦沉手一拦,笑道:“听。”

他突然落指于那“辫子琴弦”,慢捻轻挑,划拨落拢,赫然便是拨琴作曲的姿态,辫子琴弦当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却微微含笑,姿态俯仰,似真的沉迷于“琴声”。

彼时正近深春,凤藻宫花开得繁艳。淡粉轻紫,茵蓝娇黄,那些轻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风卷起,温柔碾碎,纷落于男子衣上,那人一袭水­色­长袍,袖角压一层湖水蓝星纹锦滚边,像携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头。风清、水秀、云淡,花深,人却比花更艳,微垂的脸露一抹含笑­唇­角,俯仰风流。

君珂有一霎的静寂,为这如画春光里,妙笔难绘的鲜妍。

修长的指尖在黑­色­的辫子琴弦上一拂,曼妙轻柔,宛然作结。沈梦沉当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抬头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正­色­道:“头发在惨叫。”

沈梦沉一笑,手指一划,那些“辫子琴弦”自桂花树上纷落,像黑­色­瀑布瞬间从天际泻下,君珂手忙脚乱归拢梳理,那人也不帮忙,拢着袖子看着,忽然倾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刚才那一曲——《凤求凰》。”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梦沉却已微笑转身而去,水­色­长袍在透明的风里,卷起午夜华筵般,淡淡的迷离香。

从宫中出来,君珂心中怅然若失,她从没想过,朝局深宫,是这么的­阴­诡无奈。她当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圣手搭档行医,满心以为从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满心都是悬壶济世的骄傲和欢喜,却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一种病,是不能治的。

这种病,叫政治。

如果说和纳兰述在一起她看见藩王的审慎和自卫;和纳兰君让在一起就看见皇族的深沉和现实;而沈梦沉,则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世家所处的制衡的政治。

那样的制衡,局内人和局外人都必须懂,否则一不小心踏破那无形的网,死的首先是自己。

君珂长长地叹口气,看看身后的“神兽”幺­鸡­,幺­鸡­已经戴上了它的御赐玉牌,那个太监果然会办事,不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个“­肉­”字,加粗、勒红、加重,还镶了金丝边,鲜亮得老远就看见狗脖子下一个大大的“­肉­”字。

君珂带着幺­鸡­,从凤藻宫一路到宫门,幺­鸡­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太监止步,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太监们狂奔去厨房找­肉­……

宫女诧异,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宫女们赶紧去翻自己带的食盒。

定和门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见,幺­鸡­叼着它的玉牌,招摇过市,坚决要从人堆里走,“嗷唔。”

君珂一个个地翻译:“圣旨,给­肉­。”

“给­肉­。”

“­肉­。”

“­肉­。”

“……”

出了宫门,身后已经整整装了一车的­肉­,还有相当一部分随身没­肉­的,承诺稍后一定送到府里,君珂回头看看幺­鸡­那见牙不见眼满足得恨不得飘飘欲仙的表情,再一次发出了振聋发聩、充满郁闷的呐喊:

“人不如狗啊啊啊……”

据说这句话在很多年以后流传了整个天下,并让足足一个连的史学家埋头在发黄的史卷了钻研了无数代,始终没能钻研明白,那位传说里位于天下顶端的人物,为什么在正要步步高升的发达初期,会发出这么一声苦逼的呐喊……

君珂其实骂完也就了事了,都来大燕一年多了,还不认命么?再说这狗也不是普通狗,现代那里有价无市,真要有怕不得千万上亿?一般人还真不如它。

这么一想君珂立即又­鸡­血了——哟,我牵着一亿人民币在街上走呢!

君珂昂首阔步走了一阵,却把方向搞错了,没找到在宫门之外等她的车,从武德门那里穿了出去,武德门那边是一溜排的武事衙门,兵部刑部办公署也在那边,走不多远就见那边广场上热闹得厉害,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一堆人,游泳似地向里扎。

“­干­嘛呢这是。”君珂才向那里走近一步,就被后面推搡的人群给推向了人群中心,里面是一排桌子,每个桌子边都趴了一群人在写字,君珂好奇,拍人家肩头,“喂,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呢?”

那人理也不理,以虎爪之形抓了只笔满头大汗地写字,幺­鸡­大怒——哥这么有存在感你敢视而不见?上前一爪子拍在了那人ρi股上。

那人嗷地一声唰地转头,怒冲冲道:“今儿是武……”说了一半,看清了君珂,顿时住口,“女人?女人问这做什么?咦你会不会写字,来,帮我把这存名档填了,大爷有赏。”

女人咋啦?女人就该被歧视啦?没女人你打哪来的啊?没女人你儿子打哪来啊?没女人你活着只能打FEI机!

君珂最讨厌听这一套论调,冷笑一声抓过那纸,正准备拍到那大爷脸上,忽然看见了纸上字样。

哎,是武举报名表耶!

君珂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接过笔,三窜两窜找了个块空桌子填去了,那人还在埋头等,转头一看,“咦,人呢?报名簿子呢?”

君珂早已在那张人家的武举存名簿子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排队去交表,兵部负责这事的主事忙得满头大汗,报名表流水似递过来,他头也来不及抬,唰唰唰地流水般签过去,眼看着君珂的表也过了关,直接进入下一轮审核。

下一轮是查验各地户籍,君珂其实还是个“黑户”,只是一直跟着牛人,从来没有谁查过她的户籍,此时看人人手持证明文书,只有自己没有,心中大悔没有把小陆给带着,不然现场萝卜刻章,别说燕朝户籍,南齐户籍也能给你搞出来啊。

队伍排得长,为了节省时间,每个人都是将自己的户籍文书摊开,方便兵部长官一眼审阅,君珂伸长脖子一望,赫然看见队伍前头居然还有个瘸子,扭着腿也来报名,君珂望望他手中的冀北户籍本,露出一丝神似纳兰述的笑容……

“幺­鸡­。”她低下头对肥狗道,“咱们解救劳苦大众的时刻到了,你瞧,那瘸子也来参加武举,那不是找死么?不行,你我既然来到这里,对这里的生活和疾苦就要有参与感,这样悲惨的事情你我不能任它发生——去,把那张冀北户籍,偷过来我用!”

幺­鸡­表情庄严,领着神圣的任务昂首而去,到了那瘸子身边,娇滴滴地一偎。

瘸子轰然而倒。

幺­鸡­在一地烟灰和乱七八糟来扶瘸子的人群中,眼疾嘴快地叼起冀北户籍本,藏在颈下飘扬的乱毛里,一溜烟地回到君珂身边。

君珂蹲下身,大赞:“波戈洛夫斯基同志你真不是盖的!”手在幺­鸡­脖子里挠挠,那本户籍册子便到了手。

前方正轮到瘸子,突然传来他的大叫,“我的册子呢!我的册子呢!”随即被两个兵部衙役,连解释都不听,二话不说叉了出去。

君珂微笑目送那位倒霉的考生——亲,请相信我是在解救你,你连幺­鸡­温柔一偎都经不起,你还上得了武举擂台?

她坦然自若排队,轮到自己时,户籍册子平递过去,手指正盖住名字那一栏,那个年代没有照片,主事们又忙成了机械动作,果然还是和刚才一样,头也不抬二话不说地签了过去。

君珂前面的人始终没回头,自然看不见她是女的,君珂后面的人倒是有点怀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众人都觉得,虽然没听说武举可以有女人参加,但也没听说武举不可以有女人参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其实也是大燕武举的一个漏洞——女人少,女人娇,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参加武举,多少年来,君珂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所以也没人想得起来要去加上这一条规定。

再下一关是本地铺保人保,君珂又犯了愁——她倒不愁没人保,但是那人肯么?纳兰述才不会同意她参加武举,何况他们冀北王府的人,还是少出面比较好吧?

正寻思着什么办法可以蒙混过关,忽见一队车马辘辘而来,正经过这队排队的人,一辆雕金嵌玉的香车内,隐约有女子低笑,随即一颗脑袋探了出来,有趣地对这边张望。

那女子双十年华,姿容娇媚,所有的线条都特别柔和,像春风初初拂过的柳枝,最显眼的是她的嘴,­唇­­色­不着胭脂,就已经特别鲜艳,少见的醇正的红­唇­,偏偏牙齿特别白,珍珠贝似的发亮,两相映衬下,­色­泽便端丽得叫人一看便眩。

君珂好奇地盯着那女子,心想光是这张嘴便可以称得上尤物了。

几个兵部主事百忙中抬起头来看一眼那宝马香车,随即痛苦地低下头去——唉,这年头,越来越不像话,柳咬咬这样的身份,也可以乘坐公主府香车,在这堂皇武德门外嬉笑游玩!

柳咬咬,燕京第一舞娘,燕京第一个给钱也不睡的舞娘,燕京第一个不以舞以“咬”成名的舞娘,据说她和男子在一起,并不行榻上之欢,只是一张嘴擅咬,咬得你神魂颠倒、咬得你灵识出窍、咬得你飘飘欲仙、咬得你恨不得立刻快活死了好。

京中有谚,“一咬胜过一倒。”

所以真名渐忘,人人只知“柳咬咬”。

她一眼看见君珂,眼睛一亮,欢喜地道:“女人啊!”转头对车内人说了什么,车内人这才懒洋洋掀帘来看,正是文昌长公主的幼子,武威侯世子冯哲。

冯哲和人打赌终于赢了,得柳咬咬陪咬一天,于是欢快地驾马车带她来武德门见世面,此时小侯爷一见君珂,脸­色­顿时有点尴尬,毕竟前几日那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不过贵人一般都有个长处,脸皮特厚,如今君珂正是他们侯府举荐,也算半个自己人,连忙笑嘻嘻打招呼,“君姑娘好啊,在这里做什么?”

君珂看见他,眼睛一亮,此时正轮到她到了案前,兵部主事手一伸,君珂侧身一指,粗声道:“在下人保,武威侯世子。”

那兵部主事头一抬,一呆,冯哲也一呆,但是被君珂指着,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那主事“哦”一声,“啪”一下给君珂的存名簿子签了章。

君珂眉开眼笑,想回头感谢下冯哲,又怕被听出声音,赶忙点了点头走向下一道关,眼角瞥见柳咬咬竟然已经下了车,似乎很有兴趣地跟着她,还听见她对冯哲撒娇,“世子世子,你说带我见见梵因大师的……”

敢情舞娘不爱世子爱和尚!

真是个有理想有志气有情­操­有个­性­的舞娘!

身后传来冯哲尴尬的搪塞,君珂已经快步走向下一关,经过前面几关,这里的人已经少了些,围了一个场子,用木板挡住了对外的通道,四面都是些武器架子,各式兵刃都有,一些人正在里面嘿哟嘿哟的耍着刀枪。

这是最后一关了,要过一个武技的基本测试,水平太臭了上擂台那也是找死,不得不说大燕兵部对武考生们还是负责的。

君珂到了此时也不再遮遮掩掩,都最后一关了,既然是论武说话,不给我过关?我千金锤砸扁你脚趾!

“一六八号,君珂!”

君珂大步迈了出去。

主考官们抬头、失­色­、一阵­骚­乱。

“女人!”

“怎么有女人混了进来?”

“她怎么过三关的?”一个兵部侍郎连连挥手,“快给我回头查,她怎么过来的?要倒查!要究责!”

“我是来参加武举的!”君珂等了半天,这群官儿们还在“倒查究责”,这要等他们查完,她的武举也没戏了,­干­脆上前一步,大声道,“我能过关,你们便得给我过,你们武举规矩里,可没说不许女人参加。”

几个考官面面相觑,拼命翻那厚厚一堆律条,还真没找到“不许女人参加”这条,但也不敢承担让女人上场武举的责任,想了半天对视一眼,觉得还是让她知难而退比较好。

“那你先试试武器。”一个主事捋捋胡子,“千金锤、金刚锏、韦陀杵,三选一。”

这其实是刁难了,在场考生都是自选武器,却对君珂下了规定,还特意选了最沉重的三种,看准了女子力气不足。

君珂冷笑一声,上前,在武器架前手指一抚,众人都以为她要挑轻一点的金刚锏,谁知她一把就将最重的韦陀杵拿了起来,在掌中一掂,笑道:“中!”

那声“中”字一出口,她已经一抬臂,将韦陀杵扔了出去!

劲风破空,呼啸如鼓,空气都似被那股巨力给摩擦得唰地一扯,靠得近的人眼睛一眯,觉得头发一直,而尘土里的沙粒扬了起来,扑簌簌地打在了脸上,生痛。

“扑”一声闷响,那杵直冲着前方十丈外的箭靶而去,像轻薄的长箭一样,准确地贯穿了靶子中心,却因为杵身太沉重,只停留一瞬,便霍然下沉,将木质箭靶一分为二,然后一起轰然坠地。

场上腾腾的烟气和众人的抽气声里,君珂拍拍有点酸的手,笑道:“十环!”

考官们一脸便秘神情,考生们窃窃私语,君珂露的这一手,要想昧着良心说一句“你不够资格”都不能,几个考官头碰头凑一起,在那叽叽咕咕,君珂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眉毛渐渐皱起。

身侧幺­鸡­,突然有些­骚­动不安,昂起大头,对空气中嗅了又嗅。

君珂心中一动,幺­鸡­并不像普通的狗,对气味特别敏感,它至今似乎只对几个人的气味表示过情绪,一个是曾经折磨过它的沈梦沉,一个是曾经袍角拂过它鼻端的梵因。

幺­鸡­是食­肉­爱好者,似乎很讨厌梵因与生俱来的圣洁­干­净气味,第一次遇见,就送了他一泡尿。

难道梵因在附近?

他在附近,为什么不出现?

君珂把视线上抬,隐约看见隔开的木板后,似乎有雪白的衣角一闪。

这回她终于留了心,运足目力透视过去,果然看见木板后是一座水亭,再往后是一泊水池,有半截围墙还没造好,那里似乎是还没竣工的皇家园林,梵因正在水亭中喝酒。

他大概原本经过这里,不知为什么避入木板后水亭上,因为园林还没竣工,道路不通,他竟被堵在了那里,不过看他那临水喝酒的悠然样子,似乎也没觉得急迫。

君珂回身,看了看柳咬咬,那姑娘正咬着冯哲耳垂,唧唧哝哝地问:“你不是说梵因大师今天会过来的吗?人呢人呢人呢……”被咬咬咬住要另一个男人的武威侯世子,露出欢乐和痛苦交织的变态表情……

君珂突然也露出了­奸­诈和得意交织的恶毒表情。

某个人,不会是为了躲咬咬姑娘的桃花运,才不敢出来的吧?

想起当初自己在定湖,被那神棍一句“伴龙携凤”,害得被迫剖了纳兰君让的腹,导致后来一系列事端,君珂就牙痒,突然也想咬神棍一口。

咬是不必咬的,谁也咬不过柳咬咬,不过让神棍将功赎罪,让她也当一回神棍还是合适的。

“姑娘想见梵因大师吗?”她笑眯眯回身,问柳咬咬。

“是的是的,我找了他很久了。”柳咬咬眼睛一亮,立刻放开冯哲的耳垂冲到她身边,“姑娘你眼睛这么亮,一定比我看得清楚,你看见梵因在哪里了吗?”

君珂无语,心想这姑娘还真是一语中的。

“我嘛……”她伸平手臂,伸出手指,慢慢地转着圈,“梵因大师嘛……”

她拖长声调,手指慢慢指过场上、官衙、兵器架、板壁……

木板后没有动静,考官们没有动静,还是那一脸拒绝神­色­,在商讨着打发她的理由,柳咬咬闪着眼睛眼巴巴望着她,红­唇­白齿,亮瞎人眼。

你个死撑不挪窝的神棍!

君珂肚子里暗骂,但也不甘心,手指从板壁方向滑了过去——再给神棍一次机会!

“他嘛,就在……”她的手臂,又开始了一圈绕行……“在……在……在……”

场上、官衙、人群、兵器架……她又一轮地指了过去。

柳咬咬张着妖艳的嘴,眼珠子跟着她的手指直转。

板壁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个身形优美的影子,忽然偏头对这里看了看,随即似乎摇了摇头,终于站起,他行路的步伐,就算是一个轮廓,也看来流逸有仙气,微微一移便到了板壁边,轻轻敲了敲板壁。

立即有个兵部侍郎颠颠地过去,俯在板壁上认真听了半晌,又犹豫地对君珂看了看,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君珂笑了。

“一六八,君珂,过!”

兵部侍郎这一句喊出来,君珂的手指,在指向板壁的前一刻,唰地放下了。

“抱歉。”她毫无歉意地向柳咬咬微笑,耸耸肩,“我没看见。”

柳咬咬:“……”

君珂眼看着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兵部武举考生名册,哈哈一笑,觉得心情畅快,向冯哲柳咬咬挥挥手,向板壁后打个响指,得意洋洋打道回府。

她不知道。

在她背后,梵因隔着板壁,端着酒杯,­唇­角浮着一抹奇怪的笑意,摇了摇头,轻轻道:“躲也躲不过你……”

他目光一直凝注的,是君珂的背影。

她更不知道。

在她走后,人群里突然窜出个女子,在官员们慌忙的见礼中,平静而又不由违拗地道,“她可以报名?那我也报!”

君珂在为武举报上名费尽心思时,纳兰述在燕京别业里和戚真思头碰头。

“千霞谷那边传来密报。”戚真思哗啦啦翻着手里的东西,“周桃最终见到了世子,这女人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世子竟然没舍得杀她,然后鲁南王知道了,勃然大怒,点军来追索世子,世子在千霞谷外拉出私军抵抗,却在当晚,被……”她突然吸了口冷气,“被周桃所杀。”

纳兰述一怔,“周桃?”

“嗯,”戚真思俯下脸,拒绝和他目光接触,“然后这女人拎着世子的脑袋,回鲁南王府,在鲁南王膝下好一阵哭泣,言下之意她被世子垂涎日久,终于在单身出外时被世子强掳,但她心地坚贞,含悲忍辱以身事敌,终于千辛万苦寻到良机,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逆贼,如今身子已污,也无颜再伺候王爷,只待杀了逆贼报了王爷大恩就一死便了,随即便当堂撞柱……”

纳兰述挑挑眉,连句“死了?”都没问,果然戚真思继续道:“当然没死成,还感动了鲁南那老家伙,当即给她看伤,又要提她做侧妃,周桃却没肯。”

“哦?”这下纳兰述也怔了怔,以周桃的­性­子,这不是她最喜欢的事儿吗?

“她说身子已污,无颜再为侧妃,愿为王爷护卫,为王爷训练私军,她周家一门为将,她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无知,王爷身边虽不乏能人,但最为可靠贴心的贴身护卫却还缺少,她周桃愿意从此易钗而弁,永为王爷忠心护卫。”

戚真思读了这么一大段话,纳兰述只说了两个字,“军权!”

两人对望一眼,纳兰述突然缓缓道:“小戚。”

“嗯?”戚真思转着眼珠。

“关于周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纳兰述眼神狐疑,“这女人虽然狠毒跋扈,但似乎还没到这般心机和毒辣,她发生什么事了?”

戚真思肚子里暗骂,你小子太­精­明!却万万不肯将千霞谷周桃的遭遇给说出来——纳兰述最讨厌的就是这类事,如果知道当日还出了这事,那跟随周桃,负责安排这事的俩兄弟八成得受责。

戚真思一向心疼部下,而且也不认为部下在这事上做错了,理直气壮一扬头,道:“哪能呢?这么多年,你看我瞒过你什么来着?”

“你瞒过我你的­性­别,以至于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小子,在那雪原上,搂着你睡了一个月!”纳兰述毫不客气地拆穿她。

“我那不是自己也没搞清是男是女么?在那雪原上只想活命哪有什么男女之分?”戚真思反­唇­相讥,“什么你搂着我?不是我怕你冻死搂着你?当初谁拼命往我怀里钻一口一声喊我哥来着?”

“哥!”纳兰述立即笑嘻嘻喊一声,“啥时候给兄弟娶个嫂子回来?”

戚真思:“……”

第一万次斗嘴失败,戚真思也瞬间收了玩笑的心思,一边整理密报一边想,主子是因为信任她不追问了,她却不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周桃现在看似小打小闹,但还是要拨专人盯着也行。必要的时候……

也不妨刀上染血!

她磨了磨牙,眼珠子泛出青­色­的光,像一匹在雪原上傲然行走的狼王。

纳兰述突然抬头对她瞟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有些事,他不问不代表不知。

但不问,就代表默认。

一些危险,必须掐灭在萌芽状态,为他自己,更为小珂。

“……下面这条信息是尧国的。”两人都已经下定主意并收拾好心绪,继续讨论密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尧国边境,回报来说边境查得极紧,竟然一时进不去,报说在想办法。”

“极紧?对燕朝来人也紧?”纳兰述皱起眉,尧国是大燕属国,关卡对燕民是比较宽容的,如今这情形,可有些异常。

“再等等看吧,第三件事。”戚真思又拿起一封书信,这回不是尧羽卫专用密报,而是普通的信笺,“崇仁宫和兵部联合来函,请冀北睿郡王,为即将到来的武举做仲裁。”

“找上我­干­什么?”纳兰述皱眉,“我们藩王,可Сhā不上燕京的浑水。”

“不都是权力博弈的结果么。”戚真思笑,“大燕近年来风气不好,皇帝有心趁这次武举,好好寻些领兵人才,也好涤荡下燕京子弟的脂粉气。看这次的隆重程度,保不准未来大将就诞生在此次武举。军权啊!郡王,这是军权啊!哪边不争红了眼睛?武将派系固然要拉拢自己的人;文官集团也希望能够Сhā手武备;闲散的功臣贵戚还希望借此寻点差事东山再起;韦、沈、姜、三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争夺。这个仲裁人选,比科举主考还要难上百倍,各方利益代表都要有,却又不能令谁家独大,我敢说纳兰君让为这个人选愁白了眉毛,各方大佬为这个人选也一定吵翻了他崇仁宫。要找各方都同意的仲裁可不容易——正好你来了。”

“哼!”

“你冀北毕竟不涉燕京朝务,武将再怎么选,也不会派到冀北,所以你是完全的中立人,各家如果塞不进自己人,来个中立的也是好的。”

“这是纳兰君让的如意算盘,我为什么要应?”纳兰述冷哼,“当我傻子好用?这是浑水,踏进去没好处,倒可能染了自己一脚脏,他做得美梦!”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那好。”戚真思招招手,唤来一个护卫,“去回报太孙府等消息的人,就说睿郡王最近得了帕金森症,去不了,请代向太孙表示歉意。”

“是。”

“什么是怕金子深?”纳兰述对戚真思的安排是满意的,对病名却有些不得其解,好学地发问。

“哦,就是老年痴呆症。”

“……”

半晌,室内传来一声巨响……

当室内恢复安静之后,戚真思才拿起刚刚来传报的护卫,送来的最后一封书信,那是个名单一样的东西,她随意翻了翻,目光突然一凝,随即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狡黠笑意。

“还有个消息要不要听?”

“嗯……”纳兰述似睡非睡。

“也不是那么重要。”

“哦……”纳兰述打个呵欠。

“刚得到的消息,某个人,偷偷报名了今年武举。”

“哦……啊?”

快要睡着的纳兰述,霍地一下站起来。

“报了?”

“报了。”

“改不了了?”

“已经归档送兵部了。再拆要圣旨才行。”

纳兰述二话不说,向外就走。

“去哪?”戚真思懒懒地喊,露出­奸­诈的笑容。

“把太孙府的人追回来!”纳兰述一边向外奔一边喊,“我要当仲裁!”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六十七章狼血沸腾

君珂参加武举的消息,旋风一般在三天内迅速刮过了整个燕京贵族阶层。

朝野现在对君珂还不熟悉,不过一个虚衔供奉而已。但燕京贵族,尤其是王孙公子们,对她倒是印象深刻,听见这个消息,震惊之余,立刻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喜什么?喜的是找到替死鬼了!

今年武举,在皇太孙的力主下,改革了往年的贵族内选制,允许平民参选,只要通过兵部初步考核都可以参加;另外,有感于贵族少年奢靡脂粉风气不良,皇太孙建议,所有凌云院在读学生,全部要参与今年武举,并不一定是让他们去争什么区区校尉守备游击等低级武官职衔,他们也看不上,而是要求他们,必须在武举中有胜一场,否则便取消凌云院在学资格。

燕京凌云院,是大燕最高的贵族学堂,也是所有贵族少年必经的镀金大学,凌云院三年一结业,招收所有皇族王公及在京三品以上官员直系子弟。燕京子弟,并不以进凌云院为荣,但却以进不了凌云院为耻,从凌云院没有混完三年就被赶出来,那这辈子也就不用再在燕京混了。

在凌云院没有混完三年,却不是被赶出来,而是荣耀地送出来的,自凌云院创办以来只有三人:一人读了半年,在半年考试上把快要结业的上三年第一名的师兄,三招莫名其妙放倒,然后笑看教授,笑得教授们立刻决定他光荣结业,这是沈梦沉;一人读了三个月,等不及半年考试,第三个月直接拎出了院中同届据说是最好的苗子之一,绝对三年后可进前三甲的一位同学,拎着他到了教授面前,逼着他换了八种武器和自己对招,先后把他击败,然后直挺挺站在教授桌边等结业书,这是纳兰君让;还有一个人,老老实实读了快一年,这一年的前十一个月,他上课睡觉、练武装病、吃饭冲锋,赌博扎堆,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乡下废柴”必定要以年度倒数第一,成为第一个光荣提前劝退的凌云学生的时候,他某天早上起床时突然道:“燕京没啥玩的了吧?”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抓抓头发,道,“唉,行了,走吧。”众人以为他还没睡醒在说梦话,谁知他披件衣服踢踢踏踏直奔教授办公署,当即掀翻了三位最强的教授,然后自己开了教授抽屉,抓出结业书唰唰填上名字,末了还特意划掉最高等级的“卓异”,自己写上“举世无双最优”,然后抓了结业书连行李也不收拾直接回了老家——这位是谁,想必已经不用说了。

凌云院的学生们,自然不敢和这三位神人比,这三位,一位已经是当朝右相,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一位是藩王世子,将来铁板钉钉的第一藩王;另一位更可能是未来皇帝;别说他们是光荣结业的,就是他们真的是劝退的,大家也得装傻“啊?是吗?有这回事?有吗?没有的!”

不好比,就得忧愁自己这次怎么过关了,王孙公子们知道自己的斤两,打起架来,哪能和那些龙行虎步神完气足的乡下武夫们比?唉,要是比化妆技术就好了。

但是!

福音来了!

那个神眼少女竟然参加武举了!

垫底的人来了!

男人们打不过,女人还怕打不过吗?

王孙公子们有一部分是参加过那天酒宴的,也亲眼见过君珂的武技,她战肥奴用的是巧劲,当时众人被她傲骨所惊,倒没觉得武功多出奇;后来和正仪那一场,虽然是硬碰硬的功夫,但两人打得太快,公子哥儿们看得眼花,又忙着喝酒摸女人,也没仔细看,这些男人虽然打扮往女人靠,内心却又不肯女人,还记得自己是男的,总觉得女人再强,也就那么回事,两个女人打得再好看,也不抵他们男人动动小手指,正愁这“必胜一场”没有底气,可巧,这下不用愁了。

凌云院王孙们为此积极报名,纷纷走后门拉关系托路子请客吃饭打关节,要求兵部那些安排考场的主事们,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和君珂安排对战一场……

君珂当然不知道燕京王孙因为她的参与在窃喜,也不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凌云院学生们的救星,当戚真思告诉她这事的时候,她托着腮发呆了半晌,戚真思以为这个半路徒弟想必要勃然爆发,热血上头,冲动大怒,表示一定要打残燕京不罢休,谁知君珂发呆完,问戚真思,“这个武举可以输几场?我可不可以在不影响我进入最后决赛的情形下,适当地输上几场?”

“你想­干­嘛?”戚真思呆呆地问。

“我在想,如果找出几个最有钱的王孙公子,把他们堵在黑巷子里先胖揍一顿,再在他们灰心绝望的时刻告诉他们,我可以在比试的时候让他们赢,但条件是给我钱,很多很多钱!”

戚真思吐血倒地,蹲一边的晏希赶紧跳起来接,被戚真思一脚踹开……

削果子的红砚险些削到幺­鸡­的ρi股,被幺­鸡­含怒叼走了所有的果子……

懒懒看书的纳兰述唰地坐起身,拉着君珂就向外走。

“­干­嘛?”

“照你说的去办啊!”

两人唰一下便奔了出去,戚真思从地上打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

“你有出息啊!咱又不差钱!”

咱差的当然不是钱。

咱有的是一颗在任何时候都会创造有利于自己的资源的牛逼的脑袋。

纳兰述带着君珂直奔京中最繁华最热闹的京西,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条黑巷子,道:“就这里等着,等下那些混账经过这里是必经之路,韦家规矩最大,韦家的公子哥儿相对会比较早离开花粉巷;然后是姜家人,文官嘛,喜欢中庸,他家子弟人前人后都爱装,走路也要在中间;最后是姚家,钱多,商贾出身,爱玩也会玩,规矩没前两家大,最迟回家。就这三家子弟,百年世家,家底丰厚,最拿得出钱,其余那些好多空壳子,没意思。”

“哦。”

“韦家嫡次子韦应,最是迷恋花街柳巷,号称风流不下流之燕京第一情种,等下出来的应该就是他;姜家难说,他家公子哥个个都说自己从来不玩女人,但个个早上都挂个黑眼袋­精­神萎靡,大概是从来不只玩一个女人?姚家你不用管,穿得金光闪闪的就是,随便逮个揍,都有钱!”

“哦……”

“咦,你今晚怎么特别沉默,紧张吗?”

“我在想,”黑暗的巷子头上君珂的眼睛一闪一闪,金光层层回旋,语气却慢吞吞地,“……你怎么对这里,和这些嫖客们,这么熟悉呢?”

“……”

半晌纳兰述正­色­道:“我一点都不晓得,这都是小希的清音部搜集的情报,我要感谢他!”

远在别业里的晏希,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不得不说,“小希的清音部的情报”,确实相当之准确。二更刚过,一个高个子青年,带着两个随从,从巷子里过。

君珂大大方方飘落在他面前。

两人对话如下:

“你是谁!”

“你好,我是君珂。”

“啊,君姑娘……你夜半拦本公子于黑巷,可是有什么要求?”

“你说呢?”

“哦……是不是听说了武举的事,抱歉,在下是和兵部主事打过招呼,安排了和你一场比武,你大概是为此不安,来求我手下留情?”

“你说呢?”

“呵呵,让君姑娘担心至夜不能寐,特意赶到这里来求情,是在下的罪过了,既然姑娘亲自出面,在下也了解姑娘难处,只是在下也有难处……这样吧,在下一定会下手留情,不会损伤姑娘玉体的。”

“砰。”

一瞬安静后,君珂对倒地鼻血长流的彬彬有礼的韦家公子道:“可是我担心我会损伤你的玉体,怎么办?”

“……”

君珂蹲下来,鼻血长流的彬彬有礼的韦公子,惊恐地盯着她,“你要做什么?你是来先向我示威吗?”

“我来向你打个商量。”君珂正­色­道,“我仰慕韦公子风采,一心想要输给你,求你成全我。”

“……”

半刻钟后,捂着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彬彬有礼的韦公子跌跌撞撞走了,留下了燕京郊县良田五百亩,庄园一座……

放走了几批不相­干­的公子哥儿,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来了三个公子哥儿,穿着朴素,不像有钱人,倒像普通书生。

但是纳兰述用他的火眼金睛(其实是燕京鬼混一年的经验)斩钉截铁告诉君珂——姜家的冤大头来了!

君珂大大方方飘落在他们面前。

四人对话如下:

“你是谁?”

“你们好,我是君珂。”

“君珂是谁?”喝得眼神迷离的姜家二公子早已忘记这名字,和蔼可亲微笑,“姑娘,我们是吟诗路过这里的,你一个年轻女子,夜半在黑巷阻拦男子,可不大好。”

“你们不是从那里出来的吗?”君珂对前方灯红酒绿的花街一指。

“罪过!罪过!”那姜家公子大惊失­色­,问身边另一个男子,“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你知道吗?”第二个正­色­问走在最后的第三个。

黑暗里第三个帽子很低的姜家公子,也摇摇头。

“哦,那算我看错。”君珂微笑,“可我就是想在这里拦住你们,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两位姜家公子对视一眼,突然笑了。

一人上前一步,正要搭话,一直隐在暗影里的那个个子矮一点的姜家公子,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姜家二公子回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低声道:“小……没事的,我问问就来。”

他上前一步,凑到君珂耳边,低笑,“姑娘是在这里等我们的吗?”

“是的。”

“姑娘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是的。”

“姑娘是以舞为生的吗?”

君珂想了想,以武为生?也不能算错,点头,“是的。”

“那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舞呢?又是什么样的价钱呢?”微笑渐渐变成了­淫­笑,“飞燕凌波式?坐地生莲式?老牛拉车式?看姑娘眸正神清,眉毛顺滑,想必还是处子,我们兄弟两人也不亏待了你,五百两,一夜,如何?”

“砰。”

一声巨响后,姜家二公子挂在墙上,伤心欲绝大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暴力,如此蛮不讲理,对男子随意挥拳相向?岂有此理!我要让燕京府拿你!”

姜家三公子冲了上来,“大胆妖女,看我来教训你!”

“砰。”

姜三公子也挂在了墙上,但却是纳兰述踢的。

敢对小珂说那样的话?姜家真是比他想象得还恶心!

纳兰述把那两只端端正正放好,悠然走了过去,姜家那位一直躲在暗影里的小公子,根本没有冲上来解救哥哥,悄悄往后缩了缩。

君珂和纳兰述都不是乘胜欺人的人,也当没看见。

君珂走到那两只面前,再次自我介绍,“我叫君珂。”

“我管你叫什么君珂青稞……”姜家二公子骂到一半终于醒悟过来,“君珂?参加武举的那个神眼君珂?”

终于想起来了,太难得了,君珂欢欣鼓舞,仰头,诚恳地对脸­色­大变的两位道:“我武功如何?”

“……”

“比你们如何?”

“……”

“喏,你们也看见了,我想赢你们太容易了,想输却很难。”

姜家公子们露出悔不当初表情。

“但是,做人要迎难而上!”君珂正­色­,“我想要挑战难度比较高的那种。”

“……”

“两个选择。”君珂亲切地道,“第一,你们出点安慰费,我输给你们,从此皆大欢喜,一切不相­干­;第二,你们坚决守着钱袋,我坚决捍卫你们钱袋的完整­性­,但是你们会被挂在这里直到明早所有人都看见,并且武举考试中你们会输得很惨直到被凌云院劝退。”

“多么简单的选择哪。”她笑吟吟摊手,“请君自决。”

真是多么简单的抉择啊!

一刻钟后,姜家三位公子相携着蹒跚离去,留下银票五万两,燕京最好地段宅院一栋……

君珂躺在墙头上数战果,笑得见牙不见眼——比买彩票还爽啊,买彩票还要花两块钱本钱,这可是两拳就出了个千万富翁啊……

君珂抱着银票在墙头上美美睡了一觉,天快亮的时候才等来了彻夜狂欢刚刚结束的钱家公子们。

那群人刚来的时候君珂还以为天亮了——他们金光闪闪的袍子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太阳,闪瞎了君珂的钛合金眼。

君珂坐在墙头,端详着那到处都镶着金丝的袍子,纳闷地感叹:“这么招摇的风格,怎么能在燕京活到今天啊?”

随即她就明白了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和前面那两批有所顾忌轻装简从的贵介公子不同,姚家人不以逛窑子为耻,玩女人也是兴师动众前呼后拥,带的护卫足足有一个加强排。

今晚君珂是要来展示她的个人武力的,事先和纳兰述说好尧羽卫不带,也不要纳兰述出手,此刻护卫虽然人多,也不过换她一笑而已。

她大大方方飘落在一堆护卫面前。

吸取前一次的教训,先不自我介绍。

“你们好。”她有礼地颔首,“我来打人。”

“……”

护卫们还没从这牛逼且淡定的宣告声中回过神来,君珂已经冲进了护卫群里。

被护卫围得层层叠叠的姚家公子们,根本没觉得危险逼近,远远看见君珂容貌,十分兴奋,跳脚大叫,“这个有味道!这个有味道!不要伤了她,爷们要玩玩!”

一道冷电­射­来,诡异地绕过打架的人群,倏地奔向了这个兴奋的姚家公子的嘴,啪一声飞出三颗牙齿,那姚家公子长声惨叫,吐出血淋淋的断齿和一嘴的泥巴,地上掉下块土坷垃。

“什么人!什么人!给我打给我打……”姚家公子们叫了一半,忽然惊骇的发现,自己面前那三四层人墙,突然没了。

再一看巷子里已经七倒八歪睡倒了一地呻吟呼号护卫,君珂正在晨曦里微笑,脚踩护卫,手拿大刀。

“女强盗!”姚家公子们大惊失­色­,拔腿就逃,君珂一脚踢翻了跑得最慢的那个,那人埋头大叫,“女强盗,女大王,我给钱,我给钱!”

君珂笑了。

姚家就是好,识时务,省事,都不用她动嘴皮子。

然而随即她的笑容就凝结住了。

“我给钱!”那公子哥儿还在大叫,“你要多少钱都有,不要强Jian我!”

“……”

半晌君珂恶狠狠地踢掉了他下巴……

一刻钟后,一堆鼻青脸肿的护卫扶着一堆鼻青脸肿的公子哥儿,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巷子,留下了身上所有的价值连城的饰品,和燕京最繁华最日进斗金的地段的半条街的商铺……

这条君珂夜半堵人要钱的小巷,自这夜之后,成为燕京贵族王孙们闻名丧胆的“抢钱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条巷子没有人敢走,公子哥儿们宁可走灯火辉煌容易被人发现的大路,以至于巷子逐渐成为废巷,由此减少了很多敲诈、抢劫、强Jian暴力型案件的发生,间接­性­地为燕京治安做出了贡献……

三日后,武举开试!

兵部主持、礼部、吏部协助、凌云院全员参与,面向全国所有武士,大燕开国以来规格最高、人员最多、影响最大的一次武举!

还有一个“最”,是没对外宣传的,“­性­别组成最复杂。”

这次有了女人,还不止一个。

君珂因为这场武举,还没开试,就已经名扬京城,每次武举都会有人场外下注赌博,这次因为君珂的存在,下注的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当然,都是一水地买她输,区别只是到底输在第几轮而已。

一大早各个茶馆酒楼就挤满了人,一字排开很多下注桌子,有张桌子上人最多,闹哄哄地一片。

“我堵第一轮!”

“第二轮!”

“第一轮!”

“第五轮!”

众人一呆,回头看,却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家丁,在每家有下注点的茶馆窜来窜去,买君珂“第五轮”。

“咦,姚家的人!”

众人窃窃私语,姚家人满含必胜微笑,有赚钱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何况刚刚损失掉的铺子还得赶紧赚回来,他家的家丁在每个下注点都下君珂“第五轮”。这算是很高的水准了,比试共七轮,有必须参加的,也有随机抽的,未必人人都有比足每轮,而到七轮也只剩下三甲,到六轮剩下前十,到五轮剩下前二十,这是姚家和君珂打过架的护卫们推敲一夜,又请教了凌云院教授,最后综合得出的对君珂的考评标准,姚家自认为对君珂的考察十分­精­密,且有燕京其余人不知道的实战参考,这个标准必赢无疑。

“第七轮!”

在众人因为姚家买第五轮的惊讶刚过去时,又一声买押惊得人们回头,随即便见一队­精­悍的侍女列队过来,将所有人驱开,黑衣胡袍的少女,扎着男人一样的发髻,面容冷锐地快步进来,一指便点在“第七轮”上,大声道:“我赌她只输给我!”

向正仪在茶馆里发出“她只输给我”的呐喊时,纳兰述刚刚起床,一坐起身他便赶紧吩咐戚真思,“带着尧羽卫现在去所有的茶馆酒楼,见着下注的就买,全部给我买君珂第一。”

“我说。”戚真思坐在他床边,跷着二郎腿,皱眉,“天下人才济济,就算君珂打得过凌云院那些废物,但也难保不遇见其他山野能人,你是不是太有信心了……喂,你­干­嘛还不穿衣服?”

“作为追求她的男人。”纳兰述拿过袍子遮住胸,“不管她能不能得第一,我买她第一都是必须,但是你不要告诉她……喂,你这样看着我怎么穿衣服?”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戚真思托着下巴,“喂,我又不是没看过,快穿啊,要迟到了。”

“不想小珂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压力,对,压力。”纳兰述将衣服拢更紧,“你这叫什么话,我也不是没看过你,可你现在穿衣服肯给我看吗?”

“那输了怎么办?你一人在和全京城赌,你输不起。”戚真思随手脱下披风,又穿上,“喏,我穿给你看了,你可以穿了。”

“输不起没关系啊。”纳兰述眉开眼笑,“小珂最近富了,忙着接收铺子都接收不过来,我要是穷了,正好她养我。”他把脚伸出被子,拿袜子就套,“喏,我也穿给你看了,我的脚好白!”

“你可真好意思!”也不知道戚真思说的是纳兰述那句“她养我”,还是“穿袜子”……

“小珂很负责的。”纳兰述满面憧憬,“我要真因为她穷了,她从此就真的不能放下我了,唉,这么一来,我还真希望她输算了……”

戚真思一脚把他睡的美人榻给踢散了……

……

燕京城的赌注自然也传到了那些重要府邸,姜家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决定不参与——咱们是清贵人家,别乌烟瘴气的搞这些下等游戏!

“这个什么神眼,听说和睿郡王走得很近,居然就住在纳兰述的别业里。”姜家那个被揍得乌紫未消的二公子,恨恨道,“真是个贱人!纳兰述也不是东西!都快要娶小妹了,还要公然和这种女人搞一起!”

“要不要和冀北王府说一下?睿郡王带着这女人招摇过市,小妹面子也下不去嘛。”

“我可不要去,冀北那位王妃娘娘,厉害得很。”姜家二公子姜长泽赶紧回绝,转头看向另一边一直默然不语的妹妹,“小妹,也亏是你忍得,那晚……”

“哥哥说什么?我竟不明白。”窗边浅红长裙的少女站起身来,面容隐在纱窗的­阴­影里看不清,姿态却曼妙亭亭,语声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只知道我是姜家嫡女,御封的郡主,是冀北王府即将下定的未来王妃。什么神眼女子,什么平民供奉,什么武举考生,都与我无关。至于睿郡王和谁走得很近这种话,更请哥哥们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想听,也听不懂。”

“小妹这才是堂堂郡主风范!”姜长泽怔了一怔终于反应过来,由衷赞,“是哥哥们谬言了!确实,那种平民女子,怎配和你相提并论?我姜家若为这种女人,和一些市井流言,就去煞有介事找冀北王府理论,也失了我姜家的身份和气度,冀北王妃就是你,其余什么女子,不过是郡王一时迷恋而已,太上心反而抬举了她不是?”

姜云泽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在微微叹息。

姜家这一代,哥哥们终究不争气,不然何必和藩王联姻,踏入更浑的浑水呢……

春光浓艳,她在春光里,淡了眼眸。

韦家也有了一场小型家族会议,但却不是针对是否要参与燕京下注——和出身商贾喜欢逐利的姚家不同,韦姜两家自重身份,是不可能参与这些事情的,韦家是针对近年来皇太孙的一系列动作,有所担忧而已。

“年前皇太孙曾要求削去贵族每人年例银,并改革贵族子弟直接入仕制度,如今武举又来了平民参考,以及凌云院劝退这一招,皇太孙对咱们十三盟公侯贵族的态度,似乎并不友好?”

三大世家中,韦家是真正公侯阶层的代表,从九蒙高原出来的十三盟贵族的领头人,所以对于太孙看待贵族的态度,也是最关心的。

“武举不仅对平民开考,如今连女人都允许参加了,太孙到底是要做什么?”

“年轻人总是不喜欢旧势力的,不知道年轻­精­­干­的太孙,是否打算将我们这些老朽连根拔起?”

“我等是否要联名贵族上书,对此次武举的有关制度给予抨击?就算不能改动,也要给某些人一些警告才好。”

“宣儿,你怎么看?”

定国公韦一思,突然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堂中,那个人却在槛外,所有人都在参与讨论,那个人却在淡然看山,飞鸟从王侯家的朱门紫檐上端掠过,在苍山的青翠里一闪而没。

他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寂寥。

堂内一霎的沉默,所有人在看着他,等着他,却也没有人随意出声,说到底,眼前的已经不是他们韦家随便的一个子弟,而是走出世俗尘门的方外之人,他享有大燕百姓的膜拜和尊崇,以至于光辉有意无意笼罩了整个家族,家族仰望着他,像看见苍天之上,不知何时飞走的云鹤。

“国公看见廊角那只猫没有?”梵因浅浅地笑,“它总是很安静,从不在人们议事时喧闹,所以它便享有一份安宁,不至于被立即驱逐了去。”

他温柔地抚了抚猫儿,竟不再理会身后的人,便要出门去。

韦家的人还在懵懂,追出来问:

“韦应如果武举失败被除名怎么办?”

“那便除。”

“那我韦家岂不颜面扫地?”

“何妨扫。”

“我大燕贵族的荣耀承续怎么办?”

“大燕贵族不止我韦氏一家,韦氏为何一定要把大燕贵族绑在自己腰上?”

梵因转过身,清透的眼眸在堂中人群淡淡一扫,所有人立即屏息。

和他目光相触,总会令人觉得自己污浊。

梵因一伸手,接了一朵落花,手指一扬,落花翻翻滚滚飘过堂前水榭,在水面上打个旋儿,慢慢沉落。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落花飞扬至沉没,若有所悟。

“日光总会升起,山峦长久存在。花开不过一时,落雪也只三尺。”梵因雪白的衣角在朱门一扬而落,像一道云,飞过了玉阙金宫,“权势更替、王朝博弈、皇族之手、天降星子。这块土地上,总有那么多鲜血和白骨,周而复始,不过一轮新角逐,再起一番血雨。做山峦,还是落花,只不过看谁,更沉静而已。”

在梵因破例对家族说出“更沉静”这番话时,沈相府也在进行一场讨论,不过这次又换了个议题。

沈相府的书房,是整个沈府最严密的地方,一向连个洒扫小厮都不安排,但是偶尔有人看见沈相的书房,每次都很清洁­干­净,都以为是沈相亲自打扫,书房里不知该有多了不得的秘密,谁知渐渐就有人发现,书房角落,书案上头,笔筒多宝格,常落了些女­性­物品。一张绢帕啊、半点蔻丹啊、一小盒口脂啊等等,众人这才明白,敢情秘密在女人,敢情不要小厮是因为有女人,香襟半解滚上几滚,不就­干­净了?

至此沈相那个引起很多人兴趣的秘密书房便不成为秘密,倒成为燕京贵族的笑谈,沈相风流,可见一斑。

一大早的书房又掩上帘子,众人见怪不怪的走过,自动离书房远远地。

黑沉沉的书房内檀香淡淡,袅袅烟气里有人在低语,那声音并不是人们想象的女子娇吟,低沉、快速、有力,而简洁。

“纳兰述的人果然起了疑心,已经去了尧国,以他们的本事,无论是尧国还是我们,都无法阻拦他们太久,后一步该怎么办,请您示下。”

“不能拦便不要硬拦,鸟儿们还是很­精­明的,做得太明显,他们会发现不对。”沈梦沉那懒懒的语气,“不妨故布疑阵,他们进了尧国,你们也进,他们去查白石谷,你们随他们去,我并不介意他们查到尧国的问题,但我要求你们一定要控制好被发现的时辰。”

“是。”

“我给了尧国华昌王一年时间。”沈梦沉带着笑意的语声幽凉,“他的领地里发现了祖母绿矿,他因此有了勃勃野心,有心要取尧王而代之,这段时间他在向东堂购买武器马匹,整兵备战,他举事之时,便是我们计划开始之时。”

“是。”答话的人一阵兴奋,想起主子这一年多方布置,将他人力量和注意力慢慢牵制在手中,只为将来那一场势在必得的大事,不禁踌躇满志。

沈梦沉缓缓站起,衣袍摩擦发出细碎的微音,那人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转了个身,沈梦沉手据窗台,看着武德门方向,那里,今天即将开考武举。

“小珂儿,你乖乖地待在燕京,你在燕京,那只青鸟才不会飞回冀北,你就先飞吧,不妨飞得越高越好,然后,总有一天,你会跌落,跌在我的,怀里。”

而在独居高处,灯火不明的崇仁宫里,向来四更既起的纳兰君让,今天起得更早些,不知为何他痊愈了很久的腹部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坐起身,抚了抚那处隆起的淡红的疤,说来也怪,一旦醒来,那疼痛似乎便不在了。

这道险些置他于死地的疤,并不像君珂猜想的那样,是一个倒霉蛋被铜盘误伤的后果,他纳兰君让何等审慎,出入拥卫千重,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事件?

不得不说,那些人,还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强大啊……

纳兰君让抚摸着这道疤,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披衣上窗台,第一眼习惯­性­地看向前殿的殿顶,那里曾有一个少女,午夜星空下和他一起看烟花喝酒,那也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午夜星空没有任何护卫防护下,和一个不算太熟悉的人,一起看烟花喝酒。

一眼瞥过,空空荡荡,恍惚里的那道影子,终究如烟花散去无痕。

他苦笑了一下。

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蹲在他的殿顶上,和他一起喝酒看烟花了吧?

那日她希望的眼光、暗淡的眼光、冷漠的眼光、不屑的眼光,交替在眼前闪现,最终化作此刻天际星子,在黎明渐亮的天际隐没。

心尖上又痛了痛,遇见她之后常有的痛,像谁的指尖紧紧捏住,用力一揪。

他抚了抚那个位置,有点茫然地想,许是当初她剖他腹的时候,给他下了蛊?

手指向下移,又触及了那个伤疤,他想起给他留下这道伤疤的人,想起即将开始的某件大事。

他突然对着星空,举了举手里的茶杯。

向某个给了他生命的少女,表示感谢。

向某个险些夺去他生命的女子,表示敬意。

君珂永远也不会知道,只不过她心血来潮参加了一场武举,会最终牵动这么多燕京顶级势力的目光,她也想不到这个心血来潮的举动,会给天下局势乃至她自己的命运,带来多大的改变,她只想着如何去赢,并在这三天内又接受了尧羽卫一轮武学恶补,一大早她­精­神奕奕地起来,扒完了超人份量的煎蛋牛扒套餐——这是她吩咐厨房按照她的要求特地制作的,以前她每次­精­神不济就喜欢吃牛­肉­,吃完就觉得­精­神倍­棒­,上房揭瓦都无妨。

她今儿就是打算去上房揭瓦!

带了幺­鸡­,拒绝了尧羽卫的跟随——她才不相信他们说的要跟随掠阵帮她啦啦队,还不如说是去砸­鸡­蛋喝倒彩帮倒忙窜场子,这群人如果放在现代八成就是一群在足球馆里,拉横幅砸汽水打群架对裁判竖中指骂全家的社会治安捣乱分子,她是去考试的,不是去玩黑社会的。

纳兰述已经先一步出门,君珂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还以为他去抢位置,她坐上纳兰述为她准备好的车,带着幺­鸡­奔武德门,一路上都是骑马赶考的武考生,看见她的车都指指点点——今天就算再爱摆架子的人,也都选择骑马而不是坐马车,好歹要显示点武道风范嘛。

君珂埋怨幺­鸡­,“都是你要跟来,害我丢丑!”

幺­鸡­若无其事埋头吃­肉­——武举考试人那么多,哥不跟来,那“见者有­肉­”令牌不就浪费了?

进了武德门,各自下车马,君珂把幺­鸡­带下来,这下子立刻扬眉吐气——所有的马或疯狂乱窜,或倒地不起,或立马拉稀,独留幺­鸡­迎风而立,风­骚­万千。

各人都没想到会有这事,都忙着乱糟糟的收拾自己的马,又去排队领号,场次是早两天就安排好的,今天各自领了,在绳索拦住的场地上站定。

忽然三声炮响,前方搭起的高台上,已经出来了人。

先是杏黄伞盖,太子仪仗,由兵部尚书亲自前导,皇帝最近龙体欠佳,由太子代为主持,所谓主持也不过开场随意讲几句,赞一下朝廷德治,赞一下兵部辛劳,赞一下考生­精­良,表达下朝廷期许,抛几个看起来很好看的诱饵也便完了。

远远地看那位深居简出,风头全让给儿子的太子殿下,果然看来病弱,面­色­白得发青,年纪却还不大,不仔细看和纳兰君让像兄弟似的,据说当初皇帝遵循皇朝正统,立长子为太子,却又对他的资质不满,于是早早催他结婚生子,十三岁娶了十六岁的太子妃,第二年便生了纳兰君让,间接导致纳兰君让年纪不小辈分低,见谁都得叫叔。

君珂为当朝太子的种马命运哀悼了一分钟。

为当朝皇太孙的悲催的辈分哀悼了三十秒……

太子寥寥几句便离开了,大概是怕日头晒,跑得比兔子还快,兵部尚书知道武人­性­子急,也不多说,直接道:“请仲裁——”

“请仲裁——”

参选的围观的,武德广场上万众抬头,随即齐齐“啊!”地一声。

擂台之后,屏风之侧,转出那样几位男子。

当先一人锦袍金冠,深蓝­色­九蟒金龙腾云袍压着黑­色­日照锦暗纹阔边,衣袖拂动间锦绣暗藏的光泽深沉如海水,他冷肃如玉石的容颜上一双眸子也如海水,深切幽邃,倒映这山河经纬,日光纵横。

这人一出来,众人“呀——”倒了一批看热闹的少女。

第二人紫金王袍白玉冠,年纪明显要轻些,却丝毫没有那种压不住华贵王袍的感觉,有紫金的贵,也有白玉的明,那少年面容明丽,行动间气质光艳灵动,长眉掠出烟霞万里,眸光凝练千丈烟波,看人时眼角那么轻轻一瞥,像霞间青鸟,刹那间越过斑斓江山。

这人含笑走出时,众人,“啊!”,倒下的少女爬起来,开始感动得哭泣。

第三人轻衣风流宽袍大袖,莲青­色­宽大的袍角在锦毯上层层如水波迤逦,让人想起所有春闺楼头豆蔻思春的梦,他一双角度掠得微高的眉,和微微上挑的眼角交相呼应,那双眼睛让人想起宫阙里二月桃花,越过碧纱窗,映上琉璃榻,艳美风流。

这人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他眸光一转,众人,“唔——”只剩了吸气。

最后一人,静静伫立,日光照上他清透的面容,水晶般的光芒流转,竟令人觉得晕眩,辩不明容颜如许,只觉得是月下的雪,天光中的云,晶亮,而流转不定,他雪白如最洁净天­色­的衣袂被风吹起,众人齐齐仰头,像看见一朵圣洁的花,在天际绽放。

到了此时,反倒没了声音,震惊太过,有人晕倒。

极致男­色­,一朝竞艳,华贵清美,难分轩轾。

名动天下的四杰,多年来首次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燕京百姓刹那间眼珠爆出,狼血沸腾。

台上,司礼官正在悠长地传报。

“皇太孙到——”

“睿郡王到——”

“沈相到——”

“梵因大师到——”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六十八章燕京盛事

随着悠长的传报声,燕京百姓的猜测得到证实,这次武举当真是最高规格,连仲裁都饱了燕京人的眼福,这些人物,各踞高位,平常也不爱出席各种场合,十年也难得看见一个,如今因为一场武举,竟然就这么凑齐了。

“燕京盛事!”无数人喃喃惊叹,眼神疑惑,不明白一场武举,何至于惊动各方,连藩王都有坐镇。

“美哉少年!”一堆三流画手匆匆掏出画笔,对着四位传说中的人物一阵猛画——明儿“四美图”一定畅销大街小巷,发了!发了!

“明儿的戏本子有了!”一位即将倒闭的茶馆的老板热泪盈眶地对身边的说书先儿道,“就说‘新武首开,四美齐聚,内情如何?醋海翻波!”

“老爷。”那说书先儿傻傻地问,“不就是四人做仲裁么,每年都有的啊,跟醋海有什么关系?”

“笨!”茶馆老板举起折扇敲了敲说书先儿的脑袋,“没有矛盾制造矛盾!

没有情节编造情节!你不晓得茶客们最喜欢听一个女人和无数个男人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的吗!”

说书先儿凛然受教,觉得老板果然是老板——这家茶馆后来果然凭该故事起死回生茶客爆满,当然这是后话了……最兴奋的永远是那些戴了纱幕来看武举的少女们,青春期总是爱慕肌­肉­男的,大量散发的雄­性­荷尔蒙能够引起女­性­更强烈的向往感,少女们原指望看看场中肌­肉­匀停男人味十足的武考生们也就满足了,再没想到还有如此艳福,瞬间倒了一大片,没倒的都是比较坚强的,踩着倒下的女人们的胸勇往直前,手绢胭脂镯子腰带漫天乱飞,导致燕京府本来安排的一百多个衙役不够用,不得不临时从京城兵马司急调­精­兵两百组成|人墙以阻止女人暴动,可怜那些用胸挡住女人们的胸器的正当壮年的汉子们,要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并被带着各­色­胭脂香粉味道的女人用品淹没,导致这场武举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人得了花粉过敏,还有一部分人出现哮喘症状——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女人们的大潮好几次险些冲散武考生的队伍,君珂喃喃道:“谁说燕朝女人稀少的?关键时刻一个都不能少。”

抬头看看台上,她赶紧闭上眼睛——闪!太闪!

正愁着女人们太吵,蓦然一声锐响,当真是哐当大震,巨大的金铁交击之声瞬间震得人人耳朵嗡嗡大响,所有人立刻失声,还以为有人炮轰京城了,惶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广场清出来给看客站立的地方,有人神速地也搭起了一座看台,比擂台要高得多,底下是一层平台,上面是一排排座位,靠近平台的那层座位已经坐满了人,人人磕着瓜子,吃着糖,台边挂了个大金锣,一个大汉抓着个槌站在一边,正得意洋洋咧嘴笑——刚才那声惊动所有人的巨响,就是他搞出来的。

有两个­精­­干­的少年,爬在了高台的最高处,拉着一个长长的红­色­布条,布条上写着: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胜!

“最亮最亮!必胜必胜!”一队大汉扎着红腰带,抓着大红花,左扭胯,右扭胯,跺跺脚,排排跳,“必胜必胜!最亮最亮!”

在燕京百姓和在场所有考生官员傻呆呆的表情中,坐在最上面的黄衣少女,微笑向所有人招手,大喊:“冀北睿郡王!”

底下一排轰然响应,“最亮!”

“冀北君珂!”

“必胜!”

君珂一把把脑袋扎进了幺­鸡­的毛里……从今以后别说他们认识她……“君珂是谁?”底下百姓纷纷询问。

“就是那个最先报名的神眼女子。”

“哦,好多人助威,今年武举真有看头。”

“是啊是啊,希望这姑娘多坚持几轮,咱们也好看戏啊。”

“……”

拜尧羽卫所赐,君珂刹那间亮遍燕京……台上纳兰述丝毫不尴尬,频频含笑向他的死忠挥手,顺便还向君珂挥手,君珂埋在幺­鸡­毛里死不抬头,就听见身边警戒线外那些少女频频尖叫。

“他在向我看!”

“他在向我笑!”

“他在向我挥手!”

“向我!”

“向我!”

“向我!”

“撕你个胡言乱语贱人的嘴!”

“挖你个到处瞎看的狐媚子的眼!”

女人们跳起、撕扯、你抓我发髻我抠你鼻子、你揪我辫子我撞你胸,眼看就要为某人一个意向不明的挥手上演全武行并损伤人命,君珂忍无可忍,一把从幺­鸡­毛里抬起头,大吼:“向我!”

“……”

一片寂静后,那些女人齐齐罢手,目标一致,向着她:“呸!美得你!”

君珂:“……”

此刻她十分后悔当初和尧羽卫胡乱聊天说了太多现代的事,忽视了这群人可怕的照搬改造能力和无所顾忌的德行,等下如果出现仲裁不公,他们会不会冲上去踹纳兰君让或者沈梦沉?

兵部尚书看一眼闹得欢的尧羽卫,为难地望一眼纳兰君让——管不管?

纳兰君让神­色­冷凝。

管什么?绳索牵出的擂台后,就是给百姓观看的,至于人家是搬板凳还是搭台子,是人家的自由。

“贵属很有意思。”沈梦沉忽然含笑开了口,“冀北风采,果然非凡。”

“承蒙夸奖。”纳兰述立即笑答,“珂儿的建议。”

纳兰君让眼­色­冷了冷,沈梦沉却笑道:“若真是君姑娘的意思,倒也有趣,就怕有人自以为是。”

“那无妨。”纳兰述满不在乎喝茶,“自以为是也比以人作猪要好,小珂儿恩怨分明,从来都是理得清的。”

沈梦沉一笑,不再说话,纳兰述眼光从茶杯上飞过去,刀锋般的亮,他斜着身子迎着,上挑的眼角,斜斜飞出个媚眼。

台上的交锋一霎便过,台下已经开始第一轮比试,前三轮都由兵部安排,两两对战,因为存在运气­性­,允许失败,五局三胜便可,君珂暂时还没轮到,坐在一边吃尧羽卫的瓜子,戚真思那边已经开始卖票。

“看不见是不是?瞧不清楚是不是?”戚真思坐在台子最上面,指着下面空着的三排座位,“提供贵宾包厢!第一排一百两银子包坐!第二排二百两,第三排五百两,第四排一千两!视线开阔、无遮挡、清晰轻松看比武!避免和人拥挤踩踏、不受人群气息污染!适合高贵、富裕、有身份的你!”

“我!”

“我买!”

“我要第二排!”

“留一排位置给姑娘们,我们出两千两!”一群出身富户却又没身份的小姐们,纷纷打发丫鬟来抢座。

今年武举盛况,人多得超乎寻常,看的是人头而不是比武,众人正在着急,此刻有人卖座位就像久旱逢甘霖,有点闲钱的谁愿意在人堆里挤闻汗味和臭屁?哗啦啦涌上一堆人,瞬间坐地起价,戚真思笑歪嘴角。

没比赛的君珂,忙着拿出她的太阳能计算器,噼噼啪啪地按,算着那些座位能赚多少。

唉,当初答应和小戚五五分成,实在是个错误,应该四六分的……一直到了下午,才轮到君珂上场,君珂一上,一直懒洋洋趴在桌上,对比武场爱看不看的纳兰述,顿时满血复活,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君珂的第一个对手,是来自浙东的一个武考生,这位考生自称擅骑­射­之术,愿意以此讨教君珂,引起底下嘘声一片——女人有几个擅长骑­射­的?一个大男人,拿自己最擅长的去和女人斗,实在有点胜之不武。

不过大多人还是欢欣鼓舞的——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女考生第一轮就会被淘汰?他们下的注是不是就赢了?

君珂站在台上,很厚道地一摊手,道:“我没有骑马来,怎么和你比骑­射­?”

那考生瞟君珂一眼,以为她怯战找借口,不屑地道:“或者你可以直接认输,或者……”他玩笑般地指了指君珂身边的幺­鸡­,“你可以骑着它和我比。”

底下嘘声更响,君珂却笑了。

“你确定?”她问。

“当然。”那人哈哈一笑。

“那你去牵你的马来,我骑我的狗。”君珂老老实实地道。

四面哄堂大笑,到武德门有很多条路口,很多人都没看见先前一批考生的马因为幺­鸡­而失禁,此刻都在乐不可支,觉得女考生的比试就是有意思,最起码可以看一场骑狗论­射­了。

“下注下注!”戚真思不失时机在场内开始张罗,“赌这场谁赢!”

座上都是有钱人,哗啦啦的银票押下去,当然没押君珂。

台上纳兰述开始微笑,“这世上总有人,眼睛长在了肚脐上,有眼不识金镶玉。”

纳兰君让垂下眼,慢慢喝一口茶,不说话。

“郡王见过眼睛长在肚脐上的人吗?真是稀奇。”沈梦沉微笑搭话,“我倒见过舌头长在刀子上的人,不过可惜的是,就算舌锋如刀,也削不了如铁山石。”

“削得了狐狸皮就行。”纳兰述笑吟吟。

仲裁席又一轮交锋过,擂台上那考生已经牵来了马,要展示他的骑­射­,君珂则带着幺­鸡­慢吞吞在哄笑声里向上走。

那考生漫不经心将马拽上台,马却突然在台阶边缘停住,目光惊恐,四肢瑟瑟颤抖,那考生没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名马突然这样,一惊之下顿觉丢面子,连赶带抽,将那马硬逼上了台。

那马勉强爬上台,还在不住后退,烦躁喷鼻,一步也不敢走近君珂,武考生连连斥骂,想要稳住它的情绪。

幺­鸡­却已经不耐烦了。

它等着回去吃­肉­呢!

雪白雄壮,形貌如狮的大狗霍然向前一步,对着那匹马,仰头,长啸。

“嗷——”

刹那间幺­鸡­脸部如长髯的白毛齐齐炸开飞腾,滚滚音浪如群狮暴吼,自擂台之上层层传开,那样雄壮近乎暴戾的吼声似乎带有原始而自然的力量,巨大的音波导致地面上瞬间起了一层风,将那些乱发碎屑都腾腾卷起,铺头盖脸扑向离擂台近的人群,人们紧紧闭上眼,不敢在这样威慑的音浪之下,自由呼吸。

“嘎”一声,松木地面裂出细缝。

“恢律律——”远处拴马的各个路口,都传来马匹惊恐不安的长嘶,隐约还有缰绳被挣开车轮被扯动狂奔的声音,铁质车轮辘辘碾过各个街口,马蹄狂踏声里无数人惊恐地挤出人群,大叫:“我的马车!我的马!”

啸声里,那匹正对着幺­鸡­,首当其冲的马,连声音都没发出,无声无息软了下去。

武考生被那一啸惊得神魂俱失,骨碌碌从马上栽倒,一翻身爬起来还想拉起自己的马,却发现马已经死了。

被幺­鸡­这当面一啸,生生震裂心脏而死。

武考生呆了半晌,君珂上前一步,正要说话,那人惊骇地抬头盯了她一眼,发疯般地就向擂台下冲。

“认输!认输!”

君珂眼看着那个受惊的考生,居然连考试都不管了,直没入人群而去,不禁无奈地耸耸肩。

这下可换成她胜之不武了。

台上纳兰述飞快地判决:“君珂,赢!”

其余三人无异议,考生都跑了还不算输?只有梵因多对幺­鸡­看了一眼。

君珂偏头向纳兰述微笑。

沈梦沉遥遥对君珂展开笑意,“恭喜。”

君珂立即木着脸,转头给幺­鸡­抓虱子。

纳兰述微笑得更满意。

纳兰君让向君珂点点头,眼神嘉许,君珂挑挑眉,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个正经的两颗牙齿的笑容。

纳兰述偏头,看看君珂的笑容,再看着“宝贝侄儿”,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厌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从小珂面前消失呢,还有小珂也是,这么快就忘记纳兰君让的混账了?对他笑,笑,笑啥笑啊,你对他笑他看得懂吗?唉,小珂什么都好,就是太大度这一点不好!

底下。

戚真思不管上面怎么暗潮汹涌眉来眼去,开始欢呼收钱。

纳兰君让瞟了戚真思一眼,不置可否,他对于君珂的战绩并不在意,说到底,她是不能赢到底的,让一个女人摘了武举的状元,于国威有损,这是陛下的意思,所以她过上几轮没关系,将来给她个武头衔也没关系,但是要想拿状元,从此正式进入大燕军界,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不提她是女人,光凭她是冀北人氏,纳兰述又这么上心,这个状元就与她无缘,朝廷怎么可能让一个和冀北王府交好的人,占据哪怕一丁点兵权?

对面,纳兰述也淡淡瞟了他一眼。

朝廷的心思,他怎么可能猜不到?不过小珂儿要出名,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她想做,他成全罢了。

能参加武举,和天南地北的高手们过过招,对她自己也有好处,至于到第几轮,重要吗?

朝廷供奉是个文虚衔,再有个武虚衔,也能获得武将的好感,小珂儿日后是要在燕京混的,当然腰越粗越好。

你纳兰君让满心朝廷局势天下大事,难道还真以为我冀北指着君珂给挣军权?

一边的沈梦沉,看见两人的眼­色­,闲闲笑了笑,给自己斟茶。

梵因很少对场内看,喝酒。

台上的静默自有内心的汹涌,台下的比试还在继续,君珂的第二战轻轻松松也赢了,这回没人和她比骑­射­,一个鲁南考生要求和她比搏击,这可叫小偷遇上贼祖宗,师承尧羽卫的君珂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搏击小巧功夫,二十招之内将对方膀子卸下来装上去装上去卸下来,装卸五次之后那考生自动认输——老听着那嘎巴嘎巴骨骼起卸的声音会让他错觉自己不是人是木头。

第三战和一个燕京武学世家子弟比拳法,那位倒真有点真才实学,拳法沉雄,和君珂有来有往,却因为太浸­淫­拳法,下盘功夫练得不足,不如君珂落雪梅花桩水上吊桥修炼出来的定力,三十招上,被君珂抢身欺上,双掌锁肘,架膝一顶,当即掀翻。

如果说第一战那叫借幺­鸡­的光,第二战第三战燕京百姓才稍微看到点君珂的实力,刚刚才对她刮目相看,君珂的第四战逢上了姜家二公子。

按照事先的约定,她得输。

输也要输得有风格,装也要装得有职业道德,两人比剑术,不得不说姜家二公子的剑术实在烂得可以,君珂怀疑自己用脚趾拿剑都能赢,这家伙在凌云院的时间,都是用来“飞燕凌波”、“坐地生莲”吗?

君珂嘿嘿哈哈,上窜下跳,剑光霍霍,剑花乱飞,打得实在是天花乱坠漂亮­精­彩,心里却在叫苦——这可比前两次打赢了还要累,她得耍漂亮剑花,得舞出劲风,得搞出光幕不给人看出破绽,还得在剑光里一次次将气喘吁吁好几次要失足跌下的姜公子给遮掩住。

你妹!君珂一边打一边暗骂——这年头,作假才是技术活!

一不小心姜公子要跌了——她得“飞燕回头”,一剑反穿,从他胁下悄悄神手,去拉。

一不小心姜公子要崴脚了——她得“莲花四­射­”,围着他下盘霍霍舞一堆剑光,去拉。

一不小心姜公子一招使错踉跄后退眼看要跌下擂台——她得一个箭步滑过擂台看似不死不休剑光追杀其后其实是一剑挑住了他裤腰带在最后一刻将身子已经落了半个的姜公子挑在了她剑尖。

这一幕场景是很美的,少年公子是摇摇欲坠的,少女是轻盈娇俏的,男人是挂在女人剑尖的,女人是笑得尴尬的,台上纳兰述脸是黑的,决定日后一定要逮着姜长泽狠揍的。

“呔!”君珂也抵受不了此刻底下人人张嘴仰头静默呆看的尴尬,迅速一剑横挑,将姜长泽又挑回台上,“速速再接我一百招!”

“……”

百姓们终于觉得不对劲。

“咋打的?”

“姓姜的快认输!”

“君珂你做啥呢?”

“呸!有猫腻!”

嘘声一片,戚真思跳出来,挎着个篮子,“卖臭­鸡­蛋啊,想砸就砸啊!”

一堆臭­鸡­蛋雨点般降落,君珂在­鸡­蛋雨里辗转横挪,剑光将臭­鸡­蛋统统劈裂,趁着蛋黄乱飞遮掩众人视线之际,蓦然将剑搭在姜长泽剑上,一拖,一拉,哧一声割裂了自己的衣袖。

“啊!”她一声大叫往后一栽,“我输了!”

台上,赢家笨拙地抓着剑满头­鸡­蛋黄,输家点尘不染姿态翩翩……这个世界凌乱了……纳兰君让开始咳嗽,灌茶灌酒都止不住。

纳兰述扶额。

沈梦沉目光流转,手指在桌上轻敲,满意地喃喃,“果然无耻风范……”

梵因身边的小沙弥怯生生问他,“大师,他们到底谁输谁赢?”

梵因微笑解答,“他们都输了,他们都没输,输的是武技,不输的是智慧。”

……戚真思又开始卖­鸡­蛋。

在下一轮­鸡­蛋洗礼之前,君珂唰一下逃下了台,留赢家继续在台上头顶­鸡­蛋身披蛋黄。

幸亏她今天的比试已经完了,不然她也没勇气再在擂台上比下去。

君珂摸了摸怀里的五万两银票,热泪盈眶——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这钱都不好挣呀。

她自觉现在已经算是个名人了,而且是个刚刚产生负面新闻的名人,于是鬼鬼祟祟用面巾包住脸,挤出人群,带着一直等在外面的红砚和幺­鸡­,到大街上转转,看看自己的产业。

她去了京南七里巷,最繁华的商业区,那里一整条街的店铺都是姚家四少名下的,当然现在是她的。

店契和各式转让手续,是姚家亲自派人送上门的,没要君珂费什么心思,便一切打理得清爽,姚家财大气粗是一个原因,不想得罪君珂趁机交好也是个原因,姚家又觉得丢人,这拿出来的店铺没对任何人说,所以连店铺掌柜们,也只知道换了新主子,但不知道是谁。

君珂今天还是第一次上门,一排的店铺看下来,多半是女­性­用品店,胭脂水粉、绸缎布匹、成衣店、首饰店,果然就是古人也明白,女人的钱最好赚。

余下的有一家酒楼,一家车马行,一家南北药铺,一家南货店。君珂盘算着,要把药铺转送给柳杏林,让他上燕京,也好有个照应。

她在酒楼吃了顿饭,没表明身份,点菜时见菜式还不错,花样很丰富,笑道:“菜花样倒不少。”

“咱们这是从东堂学来的菜式,那边人好吃,近年来出了不少新花样,咱们特意派人去偷师的。”店小二一脸骄傲。

君珂听着这话,没来由心中一动,似乎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然而转瞬即逝,店小二已经接着道:“不过姑娘你是这种天气来,换到了冬天,咱们这边不比东堂地气温暖,一年四季都有菜,到时怕是有钱有菜谱,也吃不着什么好东西。”

君珂一怔,这才想起似乎确实是这样,春夏秋季也罢了,冬天总是白菜萝卜萝卜白菜的,她在这里刚刚度过一个冬天,还是在学武最累最紧张的时期,那时候吃饭都是胡乱扒一口,好坏和滋味都没印象,如今想起,虽然那小院的厨子烧菜很­精­心,但每天蔬菜确实都是那几样。

这里还没有大棚种菜,燕京寸土寸金,京郊很多好地都被贵族圈了去,菜农都在郊县,君珂想起自己赚到的京郊良田五百亩,韦家的地肯定都是好地,冬天的时候拿来种大棚菜,用车马行的马车运进京,不知道有没有销路?

从酒楼出来,君珂见红砚的眼睛直溜溜地向那些胭脂店首饰店瞟,想着这丫头自跟了自己,也没得过什么礼物,如今自己有产业了,带她去买点东西也应该。

她带着红砚幺­鸡­进了一家卖首饰的“翠虹轩”,这家据说原身是家百年老店,后来那老店的大少爷遭了骗,家道中落,无奈将店铺贱卖给了姚家,改了名,如今生意不好不坏,但规模相当可以。

这种大首饰店都分为两层,下层一般首饰,上层则是­精­品,君珂带着红砚直奔二层,大大方方一挥手,“选吧!”

红砚欢喜地扑向耳环柜台、戒指柜台、簪子柜台、发钗柜台、项链柜台,像一只蝴蝶在各个柜台间飞来飞去,把一个个盒子开下来拣选,不住地问:

“小姐这个好不好?小姐那个好不好?”一个店伙计跟在她后面忙得满头大汗,店中还有些贵客,都是头戴纱帽带着侍女来买首饰的年轻女子,见红砚欢喜模样,都撇一撇嘴,低低骂声“轻狂。”她们带的侍女,则都艳羡地盯着红砚,猜度这是谁家主子,对丫鬟这么大方的?

二楼还有几间小隔间,招待专门的大户女眷,她们是不需要到柜台的,自有包间掌柜拿出最新款最昂贵的饰品,此时只有一间包间里有人,是个浅银­色­长裙的女子,戴着淡紫的纱帽,她低头在看一款首饰,听见外面喧闹,抬头盯了一眼。

“您可是嫌吵?”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谁家侍女?倒是活泼可爱,想来主人也亲近可喜。”那女子声音淡淡,听来温柔。

掌柜一边想这位不愧是京中淑女第一,涵养极佳,一边笑道:“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那主人也奇怪,都不戴个纱帽,用块布随便围了,不过您宽涵,来者都是客,小店也不好随意驱出人去。”

“你们是生意人,和气为上。”那女子淡淡一句,又低头去看首饰,似乎全然对外面没在意,忽然道,“外面客忙,我还要看一会,掌柜你自去招待,不劳烦你。”

“哎,您体谅!”掌柜欢喜地鞠了个躬退出去,那女子见他出门,放下手中首饰,身子后仰靠在椅上,淡紫帷幕被纱窗透过的微风吹起,隐约似有眼光一闪。

随即她对身后一直默然侍立的侍女招了招手。

里间包厢的动作外间自然无人察觉,幺­鸡­不爱看首饰,自己出去玩了,红砚选定了要的东西,奔来君珂面前显摆,“小姐你看!”

君珂一抬头,笑了。

圆脸丫鬟戴着红宝梅花耳环,Сhā着珍珠琉璃黄玉钗,戴着海蓝石八蝠花样戒指,拢着青玉手镯,脖子前再挂个金灿灿的大项圈,配着一身本来就挺招眼的桃红­色­衣裙,顿时看得人眼睛发涨。

“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君珂笑吟吟,“那边有镜子,你去看看。”

红砚奔到镜前,自己一看也傻了眼,嘟嚷道:“明明单着挑出来的时候都觉得好看的……”

“店家。”君珂想起前世首饰店的风格,对掌柜道,“你这所有饰品都分种类售卖,倒让人不太好配,为什么不做出全套的饰品供人挑选?比如这个红宝梅花耳环,有人喜欢这款式的耳环,就应该同样喜欢这款式的簪子坠子戒指和项链,你做出全套放在一起,首先就把顾客留住了,然后你定价比分开来卖的总价格要略低些,我保你卖起来一定好。”

打包售卖和分开来一样样买,看起来一样,其实效果不同,价格的不断叠加会导致人购买心理的退却,打包销售的适当打折也符合人的占便宜心理,现代市场营销学早已将这­精­神吃透,古代的店家也不是吃素的,君珂一点拨,那店家立即眼睛一亮,大喜道:“多谢姑娘提点,那红宝梅花耳环就不必结账了,算是小店的谢礼。”

君珂笑而不语,心想羊毛还不是出在羊身上?又道:“你这宝石我虽然不懂,但看成­色­亮度都是好东西,只是雕琢不够,你这店面也暗,就显得光彩不足。”

“姑娘这话就不对了。”那掌柜摇头,“本地首饰店都是这么来的,光线要暗,才能在暗处显示出这些宝石的光彩来,一旦亮了,日光刺眼,谁还看得出宝石的美?”

君珂一笑,突然问:“你们这里有八宝聚耀灯台吗?”

八宝聚耀灯是一种比较昂贵的灯,贵族专用,光线比普通油灯和蜡烛都强上许多,还可以调节,那掌柜怔了怔,道:“有的。”

“拿四盏来。”

君珂等灯拿来,命红砚将首饰都取下来,按照一定角度排放好,然后将灯放在四角,点亮,调节到合适光线。

四道明亮但不刺目的光线­射­出,在首饰上方交叉,再在黄金珠玉之上折­射­再折­射­,那些黄金天然光彩,宝玉细腻纹理,刹那间尘尽光生,顿时彩光闪耀,瑞气升腾。

众人都被这宝光吸引过来,惊诧赞叹,再看看自己手中饰品,顿觉暗淡。

君珂笑了笑,不过是利用光线折­射­原理,古人的这些东西其实比现代那些不知掺了多少假的金银珠玉要品质高多了,随便哪块放到现代都是昂贵不替的珍品,只是不擅长现代包装技术,生生明珠蒙尘。

现代首饰店里哪家不是流光溢彩?将宝石的各种切面在灯光下完美展示,璀璨逼人,真正买了回家,立觉暗淡,倒不如这里实在。

“至于切面。”她想起文臻,觉得她如果在,以她的微视能力,就算没激光,如果能有比较­精­细的工具,切割宝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不懂那样的技术,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工具给宝石以适当打磨,“你们这的宝石都是圆珠,如果再进一步加以打磨切割,拥有各种刻面,灯光照上去会更加璀璨,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匠人高手,或者可以试一试。”

掌柜专心地把她的话记在册子上,连连称谢,君珂让红砚去配首饰,自己看一个角落柜台里的饰品,这是男­性­饰品,数量有限,也不是主要货品,寥寥无人问津。

里面多是些各­色­玉佩、玦、环、扳指、玉戒、发簪等物,大多­色­泽沉重,君珂看了一圈,不满意,又让店家多拿出些样品来挑选,她的手指在盒子里翻来翻去,突然眼光一亮。

这是一枚男子发簪,简简单单的造型,通体白­色­水玉打造,底端微垂,尾端扬起,像一抹飞扬的眉,线条流畅­干­净,增减一分不能,在底端还镶嵌了一颗圆润的黑曜石,光彩斐然,又让人觉得,像是一个人灵动的眼眸。

君珂几乎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簪子。

抚摸着簪子滑润的玉质,将簪子举在手中对着日光翻来覆去的看,她想象着这簪子挽过流水似的黑发,和那人灵动光艳的眼眸交相辉映……­唇­角不由泛起淡淡笑意。

“这个簪子,我要……”

“这簪子,我家小姐要了。”

声音从高出半截楼梯的包间传来,君珂愕然抬头,便见一个神情高傲的侍女,居高临下站在包间门口,正指着她手里的簪子。

掌柜原本感谢君珂献策,心想要将这簪子便宜些给她,不想那主儿居然也看中了这簪子,顿时苦住了脸。

换成平日,一货两家抢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今日,可真叫人作难。

君珂抬头看了那侍女半晌,那姑娘丝毫不让,给君珂看她昂起的下巴。

“我家小姐看中的东西,请你让出来,当然,我家小姐不会亏待你,自有补偿。”

君珂笑了笑,眼神里金光一闪——下巴,又是下巴,从进燕京,她看了多少人下巴,还没看够么?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她把玩着簪子,看也不看那侍女,“店家,多少钱?”

“这……”

“是我们先到的!”楼上那侍女冷声道,“你没进店,我们已经在包厢里选首饰,这是我们小姐定下的饰品,掌柜,你说是也不是?”

掌柜抹汗,支支吾吾,半晌挤出个“是……”

是你妹啊!

要真是这贵族小姐选定的东西,你这掌柜还敢拿出来给我选?

“哦?上面写了你家小姐名字么?挂了你家小姐标签么?”君珂翻来覆去地看簪子,“没有啊,或者你能喊它答应你?喊一声我听听?”

“你这无赖贱民!”那侍女勃然变­色­,“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啪!”

一道人影卷过,蓦然一声脆响惊得君珂也一愣,头一抬,红砚已经在那楼梯口,活动着手腕,大声道:“何止我家小姐敢在你面前放肆我也敢在你面前放肆我家小姐还敢在你家小姐面前放肆我也敢在你家小姐面前放肆管你什么货­色­敢在我家小姐面前大呼小叫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放肆我不仅放肆了我还打你了怎么着怎么着?”

君珂:“……”

那侍女:“……”

掌柜:“……”

全体顾客:“……”

长句始祖红砚同志,自从跟着尧羽卫混了一段时间,好的没学会,痞气杀气沾了一多半……“你——”那侍女自负口齿伶俐,不然也不能跟在主人身边专门负责对外交道,此时再想不到在这燕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二话不说煽自己耳光,气得粉脸煞白,胸脯起伏,手指颤抖指着红砚,“你……你……”

红砚用胸脯撞开了她的手指,一路挺进。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就煽你一个耳光了你一个奴才不过狗仗人势有什么资格和我小姐呛声你一个奴才我家小姐想理你就理你不想理都懒得看你我打你都嫌脏了手你还敢用你的臭粉烂胳肢窝挡我?”

“砰。”

那侍女脸­色­泛白仰天就倒,被赶出来的另外两个侍女扶住。

红砚披襟当风凛凛立于楼梯口,完胜。

君珂目瞪口呆,刹那间充满对泼辣丫头的无限崇拜。

红砚却也­精­明,并不乘胜追击,一转身下了楼梯,大声道:“各位,这丫头辱我主子,我做奴婢的,可不能眼看着不管,她挨我一巴掌是她口出不逊,我自等她找我算账,可与我主子无关。”

众人都颔首——那侍女不管身后主子什么来头,她自己首先是个奴婢身份,对人口出不逊,被教训了也是活该。

君珂倒对红砚刮目相看,这姑娘没想象中那么傻嘛。

“说的是。”蓦然楼梯口一声应答倒让所有人呆了呆,抬头一看,竟然是后出来的那神秘小姐的侍女,同伴被打,她并无怒­色­,微笑站在楼梯口,还是那种淡淡轻蔑神情,道:“我们小姐说了,刚才侍女无礼,被打也是应得,不会追究你等,不过东西呢,确实是小姐先订的,请姑娘讲点道理,让一让。”

君珂怔了怔,她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种反应,按说故意和她抢东西,那是跋扈世家女,怎么可能忍下这种气?如果能忍下这种事,那就是讲理之人,又怎么会继续对这簪子纠缠不休?

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么一想,心生警惕,她抬头,运足目力,对楼上看了看。

眼底的轮廓显出屋内三个人的身影,两个是丫鬟,面对着包间门口,还有一个,却是背对着门口。

她长裙委地,悠然品茶,只看见如瀑长发,落于纤纤背脊,而端着茶杯的那只手,修长秀气而白皙。

按说外面闹了起来,任谁也该面对包厢口,这人却是背对,有什么原因吗?

思绪一闪而过,君珂收回目光,对上那侍女的眼神,笑道:“不能。”

那侍女嘴角一撇,似乎料定她不肯,淡淡道:“我家小姐心慈,最不肯仗势欺人,只是这东西是我家小姐要送给未婚夫的礼物,万万不能轻易让了出去。这样吧,一物两家求,不过价高者得,这样你可觉得公平?”

“你们如果不用下巴对人说话,我就算把东西让出来,我也觉得公平。”君珂淡淡道,“当然,现在不能。这东西我也要送给很重要的人。掌柜,你这簪子,原价多少?”

“这个……三百两。”掌柜悄悄提了一倍价格。

“五百。”君珂开价。

“一千。”对方立即跟上。

“一千五。”

“两千。”

君珂抬眼看看上方,笑了。

“两千零一。”

“你……”那侍女咬牙,“三千!”

“三千零一。”

“五千!”

“五千零一。”

“……”众人绝倒——姑娘你够狠!

一个簪子已经叫到五千零一,这个价钱够得上寻常百姓一大家子一辈子花用,店里的人都丢下了手中的挑选事务,聚拢来看这一场豪阔的叫价。

“一万!”那侍女被君珂近乎无赖的跟价方式气得脸­色­发白,咬咬牙叫出一个天文数字。

一片惊叹声里,君珂还是耸耸肩,优雅微笑,“一万零一。”

“我这是黄金!”侍女近乎咬牙切齿。

轰然一声惊叹——一万黄金,够买十座大宅院,够买京郊千亩良田,够城南十万百姓,吃喝三年!

“我以为一开始说的就是黄金啊,难道不是吗?”君珂气死人不赔命。

掌柜的脸­色­已经白了,如果说一开始是狂喜,现在就是恐惧,已经有人开始悄悄拉君珂衣袖,“姑娘,收手吧,看你也不会有一万黄金,和你叫价的人一定是京中贵族,你斗不起,而且这个是不允许赊欠的,你如果现场拿不出来,是要被充为奴的!”

君珂转过头——哦?是吗?

原来如此。

一开始出来个跋扈丫头,挑起她的火气,然后以退为进,撩拨她不顾一切跟价,是要看她最后没下场?

这人似乎是知道她有点财力的,还料定她不晓得这个竞价规矩,所以价格无所顾忌地向上喊,但问题是,她怎么知道她拿得出这么多,敢跟着喊?

“你是女子还好点,你若是男子为官,就更要不得了。”那好心人还在自言自语,“早在去年,因为京官滥赌争风打死人事件,皇上就下了令,所有在职官员不得参与任何形式争赌,否则一律免官去职,举人如果参与之类事情引起争斗,永久取消一切参考资格呢。”

君珂听着,慢慢笑了。

上头还在喊价,“一万一千……”

“两万!”她突然一口截断了对方的叫价。

一片惊叹声里,掌柜已经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崩溃,浑身哆嗦,眼睛翻白,君珂仰头,目光紧紧盯住那侍女。

果然一瞬间,看见她眼底掠过一丝喜­色­。

随即那侍女退后一步,似乎很为难很无奈,终于叹口气道:“算了,让给你了。”

轰然一声,一堆人惊呼:“两万黄金!”

外面听说消息的人不断挤进来,里头女眷们被挤得无处躲藏,“两万黄金!”“两万黄金”的窃窃惊叹,不住在人群上头回荡。

“小姐……”掌柜被人们簇拥着上前来,眼底闪着疯狂喜悦的光,将簪子双手奉上,深深一躬,“多谢赏脸!”

君珂接了,掌柜等了一等,抬头看她,君珂笑眯眯地看着他。

掌柜又看看她,君珂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众人:“……”

掌柜忍无可忍,小声提醒,“小姐,两万黄金……”

“哦。”君珂好像才想起来,耸耸肩,“我这里没有。”

掌柜脸­色­变了变,声音顿时冷了几分,“小姐,竞价规矩,是必须当时便付清银两的!”

“回家拿也不可以么?谁身上带这么多钱啊。”君珂眨眼,表情无辜。

掌柜犹豫了一下。

“竞价规矩,为防止竞价者使诈,是先验银两,当场付清的。”楼上的侍女突然说话,声音悠悠,“没有竞下价再回去拿钱的规矩,否则对我等也是不公平,张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被她那缓慢而又充满压力的语气一问,掌柜立即不犹豫了,大声道:“请姑娘出示银两,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君珂不理他,抬头问那侍女,“哦?难道你们身上有那么多钱?”

“很不幸,我们有。”那侍女讥诮一笑,缓缓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一打开,宝光灿烂,宝石、珍珠、祖母绿、翡翠……珍珠都是拇指大,颜­色­是少见的黑、紫、粉红;宝石颗颗硕大无伦;祖母绿翠得要滴水;翡翠透亮可观人;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珍宝,这么满满一盒,价值何止两万金?

“张掌柜的,这可值两万金么?”

张掌柜连连点头,目光急切,卖宝石的人看见这么多珍宝,就像瘾君子看见毒品,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摸一摸。

那侍女将盒子盖好,傲然一笑,“我们是老实人家,按规矩竞价,所以只估量着随身物品的价值开价,没敢漫天叫价,不想却有人使诈。这价要这么好喊,我们便喊十万,然后回家拿,不也赢了?掌柜的,父老乡亲,你们可是看在眼底的,这公道,该不该给我们?”

掌柜看着那盒子收起,眼神发蓝,此时他也记不得先前君珂的好处了,只恨君珂没钱还要强,害他白白丢了两万黄金,对方是什么势力,他也清楚得很,再不敢拗着对方意思,允许君珂回家取钱,越想越怒,冷声道:“姑娘既拿不出钱来,说不得也只好按着规矩,便请姑娘从今日起,在小店卖身为奴,什么时候将钱还清,什么时候再出我的店!”

“一个女儿家,在你店里能做什么?便做上一辈子,也挣不出两万金啊。”

那包间口的侍女突然抿嘴一笑,瞥了“目光呆滞已经吓傻”的君珂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家小姐最是善心,虽说看重公平,却也不忍好好女子抛头露面在店面为奴,这样吧,张掌柜,这一盒首饰,我们小姐照样给你,你这个奴仆,就转给我们小姐为奴,如何?”

“好!”张掌柜喜出望外,生怕对方反悔,立即叫道,“来人——”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六十九章醋海翻波

掌柜一声“来人”,立刻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伙计,一把拉住了君珂。

君珂也不挣扎,用眼神示意红砚也不必冲上来,看看那几个伙计,笑道:

“喂,我劝你们一句,就像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样,做出来的事,也是一样不那么容易挽回的。”

“胡吹大气!”张掌柜冷然拂袖,转向包间口的侍女,“这个奴婢,便请小姐带走了。”

那侍女一笑,将首饰盒递给他,顺手扔了一件灰­色­的破布裙下来,淡淡道:“你便跟着我们轿子,先回府吧。”

“穿上!”张掌柜抱着盒子,眉开眼笑,一转脸对君珂冷喝。

君珂看看那裙子,破烂得遮不住身体,还染着可疑的呕吐物和血迹,八成是从哪具难民尸体身上扒下来的,保不准还是瘟疫死的,就这么样一套衣服穿上,跟着轿子走一路,她君珂从此别想在燕京抬起头来还是小事,只怕连命都会丢掉。

对方竟然并不仅仅是要毁掉她在燕京的仕途和名声,甚至想不动声­色­要了她的命!

到头来她君珂或仕途断绝或死于非命,而她只要轻轻推说“不识此人,对方赌输耍赖,桀骜不驯自寻死路”,谁也无法追究她。

好狠毒的心思!

君珂心中一冷,她来燕京,没少树敌,但终究是因为有矛盾在先,而且也没有非要置之死地的仇恨,如今这是谁,竟然一开始就盯住了自己?

对方心计甚深,诱她不知不觉堕入陷阱,自始自终不曾露面,看那首饰盒子,谁家也不可能把这么贵重东西随身带,很明显是她进店后,对方发现她便立即叫人去取,可谓须臾之间便成毒计,好细密的心思!

破烂裙子从上头对着她的脸掷下来,君珂屏住呼吸偏身一让,她明明被两个伙计死死执住了手臂,但这一让依旧轻盈灵动,还将两个伙计拽得一个踉跄,裙子正落在他们脸上。

两个伙计急忙将衣服抓开,包间门口那侍女已经怒道:“混账,小姐好心救你,免你抛头露面为奴,你还敢仗着两手三脚猫功夫动武!来人!”

她一声喊,人群后头有人轰然答应:“属下在!”

众人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店门口已经多了一群­精­悍大汉,面无表情立于人堆后,目光­阴­鸷,众人看那神情,心知不好,都悄悄让开了道路。

来了。

君珂心中冷笑。

对方果然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会武,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连人都布置好了,按照燕京规矩,她这个“逃奴”敢当堂违抗主人,是可以直接打断双腿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那包间口的侍女,蹬蹬奔下楼梯,直奔她的面前,用脚尖挑起那衣服,踢到她面前,“你穿不穿?”

君珂仰头,慢慢看定她。

这哪是逼她来穿衣服的?这是明知她不会穿那裙子,但又不肯随便动刑怕人指摘,故意送个人下来给她打,然后好顺理成章打断她的腿。

明明步步逼她,却还要时时不忘做出宽容形象,处处不肯落人口实,这风范,真是燕京第一。

送上来给她打?

那就不客气了。

“砰!”

君珂一脚把那侍女给踢了出去。

这一脚从下往上撩起,将那侍女不小的身躯,从楼下直踢上楼梯,呼地一下撞开紧闭的包间门,直撞入包间深处,隐约里面惊呼走避,随即砰一声人体落地巨响,哗啦啦一片碎裂声,似乎还撞翻了茶盏。

君珂一直仰头盯着,那侍女撞进包间的轨迹别人看不见她看得见,屋内另两个侍女猝不及防,都惊呼惶然抬头向外看。

然而那个背对门喝茶的女子,竟然在被人突然撞进来,撞翻了手中茶盏之后,依旧不急不忙,只迅速站起,换了个方向,居然还是背对楼下。

竟是死也不肯露脸!

“大胆大胆!”包间内的侍女冲出来,手拍栏杆,厉声喊,“竟敢重手伤人!给我拿下她!打断腿!送燕京府!”

围观人群惶然散开,大汉们冲入,眼看着便要冲到君珂面前,包间口侍女已经在冷笑。

君珂突然上前一步,一字字大声道:“谁!说!我!没!有!钱!”

这一声震得所有人齐齐一呆,抱着首饰盒子眉开眼笑看宝石的张掌柜,霍然抬起头。

君珂­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已经不是先前的冷笑,而是平静的、森然的、带着对现状的不耐烦和终于击破的快意的笑。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封牛皮纸袋子,抽出一张盖了燕京户部和燕京府红泥大印、还捺了指印的桑皮纸文书,拿在手中,对着张掌柜。

“请睁大你嫌贫爱富仗势欺人不知好歹自寻死路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张掌柜一抬眼,正对着那红彤彤的印和指纹,还有上头的“‘翠虹轩’转让文书”几个大字。

眨了眨眼,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张掌柜呼吸急促起来,挪上前几步。

他的脸几乎埋到了契约上,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呼吸颤抖,越看越脸­色­青白,君珂冷笑,手指纹丝不动。

“看完了吗?”很久之后,她俯在张掌柜耳边,轻轻道,“我的掌柜?”

这句话像个催命魔咒,瞬间击破噩梦,张掌柜蓦然一阵抽搐,手一抖,描金饰玉的首饰盒子落地砸成两半,里面的祖母绿翡翠珍珠骨碌碌滚了一地。

“哎可别乱扔啊。”君珂赶紧用脚拢住那些宝贝,笑吟吟道,“这可都是我的东西,可不能给你浪费了。”

随即她一转身,将那张纸对着众人一亮,笑道:“各位,今日是个误会,这家店刚换了东家,就是不才在下区区我,这店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自然不存在什么我买得起买不起的说法,更没有竞价的必要。惊扰了各位不好意思,今儿各位在小店买的东西,一律九折优惠,谢谢惠顾。”

众人给这近乎戏剧化的转折惊得反应不过来,然而那张盖印签章捺指印的白纸黑字契约再真不过,听到君珂这句便有人问:“什么叫九折优惠?”

“就是在原价基础上减去一成。”君珂微笑,“算是小店对今日各位贵客受到惊扰的赔偿,还请各位日后多多捧场,诸位都是小店欢迎的佳客,日后常来,还有优惠。”

客人欢声里,她霍然一个转身,仰头一指楼梯口已经呆若木­鸡­的侍女,声音冷厉。

“不过,有种客人,小店是永远不欢迎的!”

她冷笑指着楼梯上身躯僵硬的侍女,“心怀叵测、惹是生非、用心狠毒、借刀杀人——这种货­色­,站在我店里我都嫌脏了我的地!燕京父老,各位贵客们请听着,从今天起,这位‘贵客’,翠虹轩永不接待!”

众人哗然,燕京贵族最要面子,虽然身份上远远凌驾一家首饰店,但是就因为这样,一个贵族,被低于自己身份许多倍的商家鄙弃并扬言永久拒绝,传出去马上就是燕京笑话,莫大羞辱。

隐约楼上包间,那一直背对这边的女子身子一震,紧紧抓住了窗棂,纤白的手指一阵轻微地痉挛,她的侍女,赶紧扶住了她。

“姑娘,莫逞意气。”还是先前那个中年好心人,又在拉她的袖子,低低劝说,“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我不管她是谁家,不管她何等煊赫。”君珂回头,看着那有落魄风霜之­色­的中年男子,语气温和,“我只知道,居心不良的人,不配踏入我的地方。”

那人似懂非懂,放开了她的衣袖,君珂冷笑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羞愤得站立不住的侍女,手一挥。

“现在,各位可以给我滚出去了。”

随即她看也不看那侍女一眼,转头吩咐还傻在那里的活计,“伙计,马上给我把这间弄脏了的专用包间,刷洗­干­净,开窗通风,记得洗仔细点,以后别人还要用。”

“……”

“嗯?”

君珂的眼风飞过来,目光如金杵在黑暗的店堂里一闪,几个手足无措的店伙计心中一震,忙不迭应,“是,是是……”

“你们——”被震得反应不及,随即被气得浑身发抖的侍女终于醒过神来,扶住栏杆,对那群站在人群外傻着的大汉大喊,“主子受辱,你们就这么眼看着?给我打!给我打死这个贱人!”

大汉们轰然相应,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君珂一笑,退后一步,撮口一啸。

“幺­鸡­!”

“嗷唔!”

蓦然一声巨吼,白光一闪,二楼的窗户哗啦啦被撞破,一条巨大的白狗轰然撞入,远看来便如白狮腾云,身躯那么庞大,快起来却闪电难追,吼声还在街面上飘荡,身体已经扑到了那群人中间,像一道从苍穹奔落的雷,直撞上跑得最快的那人的胸,噗一声闷响,将他连同他身后七八人齐齐顶了出去,它携风带雷的巨大冲力令七八人完全无法站稳自救,靴跟在木质地板上倒滑出闪耀的火花,吱溜溜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后,被顶在最后的一个人撞上木质板壁,轰然一响烟尘满起,墙上多了个人形的洞,七八个人瞬间不见,随即底下街面坠落之声连响,接着便是街上无数人大声惊呼。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眨眼幺­鸡­出现、一眨眼七八人不见、一眨眼大街被砸扁、一眨眼幺­鸡­蹲在那个人形洞前,头一抬,嘴里还叼着半只油汁淋漓的猪肘子。

楼上的众人,早已忘记了眨眼,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这是狗么?”

“它不是狗。”君珂走过去,指指那群傻住的护卫,“和它比起来,那才是狗,看家狗。”

那群护卫一眨眼被幺­鸡­撞走了一半同伴,顿时丧失斗志,盯着幺­鸡­缓缓后退,神态戒备,君珂冷笑一声,回头看那包间楼梯口,蓦然一愣。

人呢?

侍女和包间里的人,竟然都不见了?

君珂一步冲进包间,里面一片狼藉,却已人去屋空,君珂掀开墙壁上的帷幔,这才发现敢情这里还有个门直通楼下,看见贵宾间就是贵宾间,有专用通道,都不需要从店内走的。

君珂扑到窗前,正见几个女子护着一个戴纱帽的少女,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路被人群绊着挡着,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抬头,迅速远去。

原来刚才那侍女喊护卫攻击,就是为了从后面悄悄溜走?

真是跑得比丧家之犬还快!

君珂恨恨站了半晌,将攥紧的帐幕一扔!

无妨!

你总会再出现的!

回到店中的君珂,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些护卫也已经灰溜溜做鸟兽散,今日他们丢了人,注定要被燕京百姓耻笑很久,却连一句硬话都不敢丢下来,君珂一朝翻盘,占尽全理,这个亏,竟是吃定了。

君珂一边命伙计继续招待顾客,一边令人去找工匠修补墙壁,一边让红砚拿了自己的所有店面的转让文书,去一家家的找那些掌柜,回头到翠虹轩里开会。

她吸取教训,不再玩微服私访这把戏,自己的东西就要快速掌握在自己手里,见见这些掌柜,是接收财产的第一步。

她和姚家的私下交易,由于不涉恩怨,算是愿打愿挨,所以姚家也没打算在人员使用上给君珂下绊子,老老实实告诉了她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还要观察,也交代过那些掌柜,东家是换了,不过只要老实肯­干­,不用担心前路,有那忠心姚家的老人,不愿在新东家手下­干­的,就还呆在姚家,空出来的位置,由君珂自己选人替补。

八家店铺的掌柜,来了六家,还有两家暂时没有掌柜,来的是二掌柜,君珂让人在翠虹轩后的院子聚集了,连那抖抖索索一直没爬起来的翠虹轩张掌柜,都令人扶起来通知去开会。

张掌柜本以为此次自己一定会被驱逐,没想到君珂一副既往不咎的大量,感激地在她脚下连连磕头,君珂皱眉看着这人,她倒并不是圣母,只是因为店铺刚接手,就随意撤换人并不妥当,生意人趋炎附势是常情,不能算人家的大罪,只是这人的人品还是不佳,先用他稳定一下情形,看他是否知道将功赎罪,余下的再看。

顾客此时已经都将离开,她转头看看人群,突然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那中年男子回头,衣衫破旧,满面风霜,正是先前两次提醒她的好心人,此时见她相唤,愕然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身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咦,这不是范大少吗?”

“他还在京城啊?不是说他们范家破落后,都回了老家吗?”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故地重游来着?”

“啧啧,看那模样,当年宝马香车玩遍燕京的范家大少,如今也沦落了哟。”

众人私语,声音不高不低,都传入那人耳中,那人面­色­不变,昂然而立,虽然一身落魄,却不减挺拔。

君珂心中猜度,听这些掌柜的议论,难道这人,原本是翠虹轩的主人?

她原本看中这人为人厚道,又熟悉京中各­色­事务人物,这样的人,对生意很有好处,想留下来,也算答谢他的提醒,此时倒有些犹豫——如果真是原主人,倒是有些不妥的。

然而转眼看那人,虽然憔悴潦倒,但眉宇间神采不灭,遭逢讽刺嘲弄依旧姿态不改,倒看得她心中一热,想起曾经有同样遭遇的自己。

“先生。”她温和地道,“我初任翠虹轩东家,对这各方事务人事都不熟悉,看先生很熟悉京中各­色­规矩人事,如今我正缺人手,不知先生可否留下来帮我?”

那男子一怔,略一思忖,又看看这翠虹轩周遭,眼底浮现淡淡惆怅和微微喜­色­,随即一个长揖,道:“多谢姑娘,范卓敢不从命!”

君珂喜欢他爽快,笑道:“好,先委屈先生,做这翠虹轩二掌柜吧!”说完转头看张掌柜,“掌柜可同意?”

张掌柜现在戴罪之身,哪敢不应,连连说好,君珂也不多说,让人带范卓去梳洗,和掌柜们开了个小会。

也不过是认识认识,介绍介绍,了解一下经营情况,也便散了会。现在还没到大动­干­戈时辰,君珂向来不是急躁的人,倒是掌柜们听说这位新任女东家是最近名动京城的神眼女供奉,自有一份惊喜。

离开翠虹轩时,君珂问张掌柜,那包间贵客,到底是谁?

“东家。”张掌柜恭谦无比低眉垂脸,“今儿人家也算受了大教训了,您先前说的话,依在下意思,还是算了吧。不过是口头气话,大家也懂得的。”

“哦?”

“对方来头确实大,不是咱们商户人家斗得起的,便是您有朝廷四品供奉职衔,也……”

张掌柜的话没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已分明,君珂笑了笑,望着天际云彩,淡淡道:“姜家,是么?”

张掌柜霍然抬头,“您怎么知道……”

君珂没有回答,哈哈一笑,走了开去。

“果然是,燕京第一淑女!”

“不过这个燕京第一淑女,很快就要不淑了!”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接话。

君珂听着声音熟悉,一回头,险些蹦了起来。

“杏林!”

街角,一袭深蓝绸袍,戴着白玉发簪,清爽温朗得像蓝天上一抹云的男子,正含笑看着她。

“杏林你怎么来了!”君珂大喜,跳过去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你忙着比武,还忙着砸店,我怎么敢惊扰我们的君供奉。”柳杏林微微笑,将近一年不见,他似乎长得又好了些,当初眉目里还有几分郁郁之气,如今却开阔而温润,那种深入骨髓的自信,令这长成的少年,越发雅致自如,像高岗上迎风的翠竹,清逸,自在。

街边行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对他看,他也没有了当初在定湖的局促,从容微笑。

君珂也微笑,带着满心的欢喜,看来一年多的备受尊崇的名医生涯,终于造就了一个尘尽光生的柳杏林。

不过,他应该有更大的天地。

走上前去,她很自如地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比武要有知音看才打得爽,砸店要有朋友陪才砸得欢。你来京城居然不先通知我,那就是你的错。

走,罚你陪我喝一杯。”

柳杏林一直在笑着,听着她的“知音朋友”,眼神微微黯了黯,不过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笑道:“行,我请客,你出钱。”

君珂哈哈一笑,这是她以前和柳杏林说的玩笑话,难得他记住,难得这呆子也会开玩笑了,她心情愉悦,连刚才第一淑女的事也不想去管了,只随口问:“你刚才说第一淑女不淑女,什么意思?”

“我先前一直在。”柳杏林道,“本想去找京城亲戚去帮你解围,走到楼下时你已经扭转局势,正看见那几个侍女拥着一个戴纱帽的女子匆匆下楼,神情十分狼狈,我恼恨她们用心不良,顺手撒了点新研制出来的药,落在她的面纱上,这药也没什么,就是再遇上花粉,会导致脸上起疹,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消了。”

他转头,看着君珂,诚恳地道:“抱歉,小君,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君珂抿­唇­,心底泛上一阵淡淡的暖意。

杏林那迂直的人,视救死扶伤为毕生大任,从来不肯伤人,他为她出手惩戒姜家淑女,那真是破了天大的例了。

他已经破出柳家家门,刚在在以为她危难时却想着去找旧亲戚求助,不去想自己会因此遭受怎样的羞辱。

他待她如此,还觉得付出不够多而惴惴不安,为此向她道歉。

“不。杏林。”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君珂诚恳地道,“你做得很多。真的,不过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去帮我惩戒那女人,相信我,我能对付她。”

柳杏林低眉看看她握紧自己手掌的手,眼神里微微喜悦,道:“我总是信你的……”

“但我不信你哟——”突然一句话Сhā入两人温情脉脉的对答间,随即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唰一下Сhā在了两人中间,肩膀一撞便不动声­色­撞开了两人相握的手,随即很自然地搭臂于柳杏林肩膀,隔开了君珂牵在自己手里,才笑吟吟道,“老柳,什么时候到的?接到我的信了?”

能这么彪悍而又不动声­色­地破坏他人二人世界并迅速替补上自己的,除了我们的心眼很小占有欲又很强的睿郡王,自然不做第二人想……“我是在半路上接到郡王您的信的,之前我已经动身了。”柳杏林并不生气,很温和地回答,“接到信我就走快了些,今天刚到。”

君珂瞟一眼纳兰述,心想你个小心眼尽欺负老实人,听着两人对话忍不住问:“什么信不信?你们之前有联络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这下一个都不说话了,纳兰述看天,柳杏林笑而不语。

君珂却已经明白——纳兰述一定是因为那毒指事件求助于柳杏林,而柳杏林则是听说了她参加武举的事,不放心,就丢下了定湖的医馆先来了燕京,两人目的不同,但都是为了她。

心中温暖,似温柔的火苗慢慢烘­干­一路泪水湿润。一直以来,失去朋友导致的内心空缺,仿佛在此刻慢慢填补,并不是将寻找朋友的任务忘记,那将是她终生努力的目标,但从此,她可以将记忆珍藏,而不是仅仅靠那些回忆温暖才能坚持着活。

她有了新的支柱,来自于他人的毫不吝惜的给予。

“我们去喝酒!”君珂的欢快语调听起来有点夸张的变异,她掩饰地牵起纳兰述的衣袖,“谁输了爬桌子!”

君珂只顾怀着浓浓的感动在前面跑,忽略了后面某人那越来越黑的脸,某人瞪着自己被牵住的袖子,眼神­阴­鸷,表情恶毒——你刚才搂那家伙脖子!你刚才主动握他的手!你刚才表情像是想抱他!但是!你居然只肯牵我的袖子!

大概郡王殿下的表情实在太可怕,连柳杏林都觉察到森然的杀气,一头雾水地看了郡王一眼,悄悄拉开了点距离。

“我说,”跟过来的戚真思鬼祟祟地溜近,在纳兰述耳边杀气腾腾地讲,“小珂刚才和这人搂脖一次、牵手一次、抓衣袖一次,超过和你相处大半年来所有亲昵动作的总和。因此,我断定,你身边这位,是你目前最具有杀伤力和危险­性­的情敌。”

“你要说什么?”纳兰述斜瞟她。

“要不要……”戚真思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哦?”

“或者……”戚真思­阴­恻恻手指虚握,抓住假想中的匕首,对纳兰述胸前一捅,“……嗯?”

“滚你吧!”纳兰述一脚踢开她,“照你这个说法,我早就该被小希……”他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不是这么说。”戚真思嬉皮笑脸粘上来,“你这个情敌是假的,人家这个情敌也许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也会让他变成假的!”纳兰述丢下一句霸气无比的宣告,大步追上君珂。

戚真思捂脸,垂泪,“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一转头忽然看见晏希自街那头出现,立即拔腿就走,一边逃一边问幺­鸡­,“喂,你要不要也来喜欢我,让那家伙觉得情敌太多,知难而退?”

“嗷唔!”幺­鸡­一把将半根骨头砸上了她的ρi股。

你这么丑!

还不如冀北别业隔壁那只花斑狗!

一行人还是去了君珂名下的酒楼,这回掌柜的知道正主来了,十分殷勤,亲自接入包间,小二忙里忙外,纳兰述反客为主,菜单也不要,张嘴大点,“珍珠鱼米、荷包烧鸭、水晶熊掌、四喜鲤­唇­、燕窝野­鸡­狍子火锅……一人一品桂花鱼翅……喏,给那位挂牌狗兄一锅,那小碗,它一嘴就舔没了。没事,尽管上,这位姑娘付不了帐,还有这位柳兄也带钱的。”说完问柳杏林,“你带钱的吧?”

柳杏林连忙翻袖囊,“我带的,我带的,吃得起,大家别客气,小君,你想吃什么?”

君珂一脚就踢上了纳兰述膝盖——你欺负老实人哟,明知道这是我的酒楼,明知道是我请客!

纳兰述面不改­色­——本王从不随意欺负人,本王只随意欺负你的“情人”。

掌柜的亲自打帘,纳兰述一个箭步进了宽阔的包厢,先坐在正中,然后抽出左边一只凳子,“小珂你坐。”又抽出右边一只凳子,“柳兄,请,请。”

他该是客人的时候就是客人,想当主人的时候就是主人,柳杏林哪里适应得了这位郡王的风范?呵呵笑着便坐了,自然没能坐在君珂身边,被大方桌隔在君珂对面。

戚真思打横坐在纳兰述一边,撇嘴笑——你以为不让他俩坐一起就是妙计啦?你没发现坐对面看得更清楚吗?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纳兰郡王的心计其实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姑娘,这个天气,你们真的要吃火锅吗?”掌柜愕然对着菜单向君珂询问,“这都快夏天了,吃火锅怕是要上火的。”

君珂一想也是,正要否掉,纳兰述立刻道:“就是要火锅,我最近寒气重,想驱驱寒,你要怕火气,给汤里多下些清火的菊叶。”

“是。”

君珂心想你有寒气?你就差没热得冒出青春痘了,哪来的寒气?不过她对人向来是坦荡心思,没有戚真思那么多心,也没有在意。

等到开始上菜,戚真思开始窃笑——她知道主子的“寒气”,哪里来了。

不是寒气,是妖气!

燕窝野­鸡­狍子火锅,巨大的一个紫铜火锅,占据了整个桌子的三分之一面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端进来整个屋子温度立即上升五度,铜锅里矗出一道散热管,高高的矗立在上方,这锅一端,热气一蒸,坐在君珂对面的柳杏林别说看不见君珂的脸,哪怕就是君珂换成了幺­鸡­,他也发现不了。

恶毒啊,恶毒啊,戚真思在肚子里喊——唯郡王与幺­鸡­为难养啊!

柳杏林也是心思简单的老实人,虽然觉得一点也看不见君珂有点遗憾,却也没有多想,艰难地隔着万水千山沸腾火海试图给君珂夹菜,“小君,这狍子很新鲜,尝一块。”

筷子头上沾着汁水的狍子­肉­抖抖颤颤,艰难地越过桌面、越过散热管、越过火锅、越过一盘灯影牛­肉­,在即将到达君珂迎上来的碗的时候——“啪。”

那筷子被另一双筷子拦住,横Сhā一手的那位,面不改­色­地道:“这是狍子肚子­肉­,不那么有咬劲,小珂不喜欢,不过我喜欢,柳兄?”

“啊,啊,你吃,那你吃。”柳杏林闹了个红脸,赶紧把筷子一松。

纳兰述笑眯眯把拦截到的战利品夹了回去,随口咬了一口便给了幺­鸡­——他也不喜欢肚子­肉­。

君珂瞪了纳兰述一眼,站起身,拿过一个­干­净的碗,给柳杏林舀汤,“这汤不错,清鲜,多吃点菊叶不怕上火。”

纳兰述身子刚一动,君珂一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安分点你!

一脚踩着纳兰述,君珂又给戚真思装了一碗,戚真思笑眯眯接了,故意当着纳兰述的面喝得吱溜有声。

君珂又拿起一只大碗,纳兰述微笑等着——这可该轮上我了吧?

谁知君珂扭头问幺­鸡­,“幺­鸡­,喜欢野­鸡­还是狍子?”

纳兰述脸黑了。

人不如狗啊啊啊!

君珂不看他,慢慢装了半碗汤,挑了些狍子腿­肉­,剔掉了里面的生姜,在纳兰述悲催的表情里,手腕绕了个圈。

“啪。”碗墩在了他的面前。

“喝吧,你不喜欢的生姜给你去掉了。”

纳兰述满血复活……小珂你真好……把那只难搞的搞好,每人一碗汤装完,君珂命店家把火锅给撤了,真是的,这么大一只杵这里,叫人怎么说话呢?

纳兰述这下不出幺蛾子了,他很满意,小珂儿居然知道他不吃生姜,还有,他的碗最大。

他不玩花招了,君珂也欢喜,忽然拉了拉他的手,道:“对柳大夫好点,有奖励哦。”

纳兰述只觉得掌心一动,一个小小的盒子滑进手里,顿时欢喜地扬眉对君珂看,君珂一本正经地给柳杏林夹菜,看也不看他一眼,脸却有点红。

东西是备好了,怎么送却是个问题,她不敢私下两人独处相送,怕某人一高兴,再来个“罚我谢你一下”什么的,这个可能­性­足有百分之九十九,她可不要东西送了,人还赔上。

桌子底下塞过去,免了被揩油、免了尴尬、还免了他看杏林不顺眼,没完没了欺负。

纳兰述将盒子握在掌心,慢慢塞进袖子里,他可不想在这里打开,应该在暗室里,小珂儿和他独处的时候,慢慢地,有情调地打开,然后他便可以欢喜地,“罚我谢你一下”什么的…………“杏林,你别听郡王忽悠你,这家店是我的,想吃什么都别客气。”君珂可想不到这家伙贼心不死,只顾给柳杏林夹菜。

“真的?”柳杏林惊喜,“那敢情好,小君,我正想着定居京城,刚刚看中了这条街的那家药铺,想买下来做医馆,这下可好,正好和你做邻居。”

君珂笑了,“真是想到一起去了,不过你不用买了,这家药铺也是我的,我刚才已经打发人和掌柜的说,把店转给你,稍后你和我去办个手续就好。”

在柳杏林的惊喜中,两人简单叙了叙别来情形,末了柳杏林忍不住问她,“小君你怎么会得罪那个小姐……”

“哦杏林来吃这个灯影牛­肉­,对灯光照一照漂亮得很。”君珂打断了他的话题,将厚厚一沓牛­肉­夹到了他碗里。

柳杏林虽老实却也不笨,立即明白君珂不想让纳兰述知道刚才的事,赶紧埋头吃­肉­。

君珂瞟一眼那两只——和幺­鸡­一样只顾埋头吃,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一席饭边吃边谈,天黑透才结束,纳兰述出门时突然捧住肚子,“哎哟,肠胃好像有些不调,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他走开不过一会儿,戚真思大叫:“哎哟他一向不带手纸的,我去给送手纸。”说完也一溜烟不见了。

君珂站在一边,自和柳杏林询问在京宿处,又说要把韦家输给她的宅子给柳杏林,柳杏林坚辞不肯,说他这一年行医收入丰厚,如今打算在药铺附近买座合适的宅子就行。君珂也就不勉强他,心想柳家好儿郎,将来还要娶京中淑女,住她的房子确实于名声有损。这么一想便想到自己,她来自现代,年纪还轻,以前有些事想得不够周到,对封建礼教认识还不足,比如住在纳兰述的宅子里,自己觉得隔房隔院的不算什么,如今想来可是万分不妥,也难怪某些人下绊子­阴­她。这么一想,便立即召来了几个伙计,吩咐明天去人市买点奴婢,把那宅子收拾­干­净,准备自己住进去。

她在这里安排着自己的下一步,那边“拉肚子”的纳兰述,立在离厕所远远的黑暗里,听完了属下关于今天下午事情的回报。

回的人说的细致,听的人面­色­沉凝,半分都没有平日的嬉笑不羁之气。半晌纳兰述冷笑。

“好,好心机。”他道,“燕京淑女第一,如今想来,还真当得起一个‘第一’!”

“她是不知道小珂这么巧把姚家的铺子也赢过来了,不然今天小珂难免栽个大跟头。”戚真思摇头笑,“这女人,还真是小瞧了她,她是不是算准了小珂乍然暴富,必定有胆量跟着喊价,才设了这个圈套?”

“她今天和小珂是偶遇,仓促之间出此毒计,竟然是步步为营,不可小觑。”纳兰述淡淡道,“这位姜家小姐,你见过没?”

“没有。”戚真思摇头,“姜家当她是宝,自小养在深闺,出门从来没取下纱帽过,也从不参与燕京闺秀们各种聚会,也不知道哪来的第一美名。如今想起来,这位郡主,还真是一个很少有人见过的神秘人物。”她顿了顿,又森然道:“还有件事,今天翠虹轩两个伙计病了,高烧,他们正是今天下午,被那脏裙子扔到脸上的那两个。”

“给我引她出来。”纳兰述眼神里冷光一闪,决然道,“不出洞?我可不能任这么条美女蛇隐在背后毒小珂!”

“我说……”戚真思突然踮起脚,在纳兰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纳兰述眼­色­变幻,半晌愕然道,“真的?”

“真的。”戚真思冷笑,“深居简出的姜家小姐,并不爱买首饰,买首饰也可以叫店家送到府中挑选,她亲自出门,当然不是为了害小珂。”

“既然这样,便依你。”纳兰述冷笑,突然想起那夜巷子里遇见的三位姜家公子,眼­色­又冷了冷,“便不算我毁她清誉!”

隔一日,京中突然出了流言,说姜家郡主出外买首饰,为一枚男子发簪,和人出价竞夺,最后失败落荒而逃,但是店老板慑于姜家声威,最后还是悄悄将簪子送给了郡主。当时在场很多人说,郡主的侍女曾亲口说,那簪子是要送给郡主未婚夫,也就是睿郡王的。

有好事者便就此事询问睿郡王,并打趣他艳福不浅,未婚妻如此对他上心,睿郡王平日里最讨厌被人提起未婚妻一事,此次却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只是愕然道:“簪子,什么簪子,我没收到啊。”

好事者以为姜郡主买这簪子,或许是等将来大婚再送给夫君,这也没什么,谁知过不了两天,又有人爆出,有个外地少年,和人在青楼争风打架。其间口出狂言,说妻家豪贵,势力煊赫,让对方小心,并拔下头上价值昂贵的簪子向对方夸耀,这是他的未婚妻送的簪子。

那簪子上有百年老店“翠虹轩”的标记,立即便有人联想到姜郡主和人首饰店争簪子的流言,可传说中那簪子是要送给睿郡王的,怎么戴在了这人的头上?

任何地方都不缺好事者,这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那少年也渐渐被有心人盯上,这人出入花街酒肆,出手豪阔,自命风流,且爱和人争斗,每次争斗,必将那奇特的簪子拿出,显摆一番,渐渐此事遍及京中贵族,竟是无人不晓。

眼看着冀北王府即将和姜家联姻,此时却出了这事,姜家岂能不觉得丢脸?姜家长辈连连询问姜云泽,姜云泽自然坚决否认;姜家人又试图寻找那少年澄清事实,然而那少年前阵子还在京中频频露面,哪都能看见人影,如今真要找,却又找不着了。

姜家窝囊生气一团乱,姜云泽陷身麻烦一步也出不了府也罢了,这事还传到另一个好事者的耳中,这下麻烦更大了点。

这位好事者,叫向正仪。

这天,照例去自己公主府外曲溪河边练武的正仪公主,“偶遇”牵着幺­鸡­急匆匆“路过”的戚真思。

正仪看见幺­鸡­就变­色­,忍不住去嗅自己袖子,那一日粪臭沾身,到今日她还常常觉得臭气缭绕鼻端,没有散去。

幺­鸡­和戚真思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急匆匆直奔而过。向正仪一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人家追着她她未必睬,人家不理她她倒是一定要问个究竟的,立即跨前一步拦住,“你们急匆匆的去哪?”

“这事和公主你无关。”戚真思拨开她就走。

“和纳兰述有关是吗?”向正仪又追上去,“戚真思,你给我站住,你不告诉我,我直接问纳兰述去。”

“哎呀公主你怎么这么……”戚真思跺脚,半晌便将这事给说了,又说属下传报,正在姜家附近看见那小子,她得去捉­奸­。

向正仪听见这个岂不怒发如狂,她本就不满冀北和姜家联姻,如今姜家竟然还如此不知自重,真是找死!

向正仪武也不练了,二话不说奔去姜府,在靠近姜府后围墙的地方,还真看见一条人影鬼鬼祟祟从后门出来,等她追出去,一闪就不见了。

向正仪眼见为实,勃然大怒,一脚便踢开了姜府的后门。

后来。

后来就是一出“公主大闹左相府,当堂怒骂姜家女。”

据说当日闹得厉害,向正仪一大早踹门,姜府中人还在睡梦中,竟被她连闯三门,直闯入姜小姐深闺,二话不说便要将她从床上扯起,被姜家的侍女拼死扑过来拦住。

据说当日姜小姐宠辱不惊,这边向正仪已经打上门了,那边她不急不忙从床上坐起;侍女被向正仪打倒一地哭叫,她眼都不抬自己先穿衣;侍女拖着向正仪的脚拼命阻止她前行,她穿衣站起避入屏风深处;任凭赶过来的护卫侍女拼命拦向正仪,她维持住了自己大家小姐的风度和尊严。

到得最后,被拖拖拽拽的向正仪,竟然看起来比她还狼狈。倒是姜家小姐,稳稳端坐在屏风后,不急不缓,几句话就堵回了向正仪的怒责。

她道:“我姜家再陷于流言,也只需要向冀北王府交代,公主以何立场,立于此地?”

她道:“我姜云泽再被指摘不守­妇­道,也只有睿郡王可以问我;或者公主立即嫁与郡王,以先入门大­妇­的身份问我。不过我似乎没听说,郡王有向公主求亲?”

她道:“前日家兄被花街女子攀诬,也有乡下­妇­人上门敲诈,富贵人家从来免不了这些事,如今云泽区区捕风捉影完全无稽的流言,竟然有公主上门问询,真是倍添光彩。”

她道:“自古有疑妻不忠上门解聘的夫家,无毫不相­干­踢门闯闺的外人,天亮了,公主,也该睡醒了。”

……据说向正仪被气得掉头就出了门,她吸取教训,也不闯闺房骂人了,­干­脆就在姜府隔壁买了个宅子,调来卫士一千,把自己宅子围成铁桶,顺便把姜家也给围了,美其名曰:“敦亲睦邻,给姜家添光彩。”

她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姜家也无可奈何,竟然就这么被死死看住,姜云泽别说一步府门,连出个房门,只怕都被向正仪给盯住。

这事传到京中,又是一出足可嚼上几个月的笑谈,不过却换来有心人呵呵一笑。

那人躲在房里,自得地戴上某个引起巨大风波的簪子,对镜照来照去,大赞,“真美!”

在这段风波不休的日子里,君珂的武举还在进行,她很顺利地闯过了二轮三轮四轮,在二轮如愿输给了姚家少爷,在三轮输给了韦应,经过第一轮的技术磨合,她后两次输的痕迹没那么明显了,观众除了讶异一下她“偶尔抽风”的状态,渐渐也没人砸­鸡­蛋。

在武举中,她还遇见了老相好——正仪公主,这位公主果然遵守她之前“好好看着你”的诺言,追着她也来参加武举,但两人一直没有对上,君珂怀疑,这位公主,八成是要在最后一轮等着自己的。

她连过四轮,在燕京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她破了产,当然这是小事,关键是连过四轮,御书房内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不安。

“看不出这女子实力如此。”大燕皇帝在灯下叹息,“马上就要五轮,一旦进入第六轮,就得授实职给她……君让。”

“孙儿在。”

“给朕想办法拦下她,在第五轮。”

一阵沉默,风吹得御书房廊下宫灯回旋作响,灯影摇晃里,大燕皇帝愕然回过头来。

“……是!”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章我信我不输!

御书房大燕皇帝祖孙自作主张决定要将君珂拦截在第五轮的时候,纳兰述也在对戚真思道:“老家伙和小家伙,大概要耐不住­性­子了。”

“八成躲在御书房哪个角落里,在打算着如何把小珂赶出来吧?”戚真思对起斗­鸡­眼,捻暗灯盏,­阴­恻恻地伏在灯后,将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粉墙上,捏着嗓子道,“让让!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把那女人拦在第五轮!”

随即唰地一个转身,转到了灯前,手扶桌案,面无表情,沉沉低头,“皇祖父放心!必须!赶走的!­干­活!”

纳兰述扶额——下次不能让戚真思和君珂再混在一起了,瞧这女人学的是哪国怪话?

“需要替她……”戚真思举出个剪刀手,咧出白牙齿,“……嘿嘿?”

“不用。”纳兰述沉思了一下,“小珂聪慧,但涉世未深,总以为这世上好人多坏人少,有坏人那也是被逼落草,这样哪行?也该让她见识点世人心机。

我看她现在慢慢也懂得了戒备,你不要担心太多,保证她­性­命无恙即可。”

戚真思耸耸肩,心想你把女人教聪明了,小心她就飞了。

“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纳兰述道,“第一,写信给王妃,提醒她命人好好看住二哥。但绝不能对二哥有任何亏待。二哥­性­子桀骜,自幼受不得一点委屈,他被软禁已经够火气积郁,下人要是再有任何爬高踩低行为,难保二哥不发疯。我听说二哥最近时常在父王面前哭泣追悔,父子二人抱头痛哭,这样不好,父王心软,哭啊哭啊会哭傻了的。让母妃好好提醒。”

“你自己为什么不写。”戚真思嘟囔,“让我一个下人参与王族内部事务我压力很大。”

“你一个下人!”纳兰述一个爆栗敲在她脑袋上,“昨天还把你主子刚搞来的好剑招呼不打就拿走了!少废话,我还在离家出走呢!”

戚真思撇嘴,“离家出走,家里什么事你也没丢下!”

“第二件,不要把尧国的事情告诉母妃。”纳兰述不理她,“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母妃对尧国事务一向十分关心,只是碍于当年誓言不好随意过问,尧国真出了事,她必定会管。但是现在,我不要她管。”

“没得你的命令,尧羽卫谁也不会多嘴,再说尧国路远,现在他们刚刚混进去,具体消息还没传出来呢。”

“不要以为母妃的消息来源只靠咱们尧羽卫。她当年离开尧国的时候,本国还有旧部,你们天语一族还有其余族民。真要有什么消息,她知道得未必比我们慢,这也是我一直存疑的一件事——我怀疑当初尧国曾经来人找过我们,你还记得那个发现祖母绿宝石的三水县的大坑吗?也许那不是天降闷雷,而是,人祸。”

“你的意思,是尧国来报信的人,被人拦在了三水县,一番雷雨之夜的大战,留下了那个坑,以及所有的信息?”

纳兰述默然,沉吟半晌道,“所以我要说第三件事,你们得回去,最起码回去一半人,不然我不放心。”

“人手不够了。”戚真思摊手,“何况你既然现在在燕京,王妃怎么肯让尧羽卫离开你身边?我们就算回去,也会被立即赶回来,我才不要兔子似的被撵来撵去。”

纳兰述皱皱眉,他并不完全是因为君珂而必须留在燕京,更多的是因为他提防着沈梦沉和纳兰君让,虽说现在线索散乱,一鳞半爪的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就是因此更令人心里不安,他不在这里看紧了沈梦沉和纳兰君让怎么行?

“我们一直和冀北保持联络,你放心。”戚真思安慰他,“冀北的人手还会比你少?大军都在冀北呢。”

纳兰述无奈,只得打住话题,站起身道:“我去睡觉。”

走出一截,身后戚真思还跟着,纳兰述霍然回身,竖眉,“你跟着我­干­嘛?”

“作为你的护卫首领,我得清楚我的主子到底在哪睡觉。”戚真思正­色­答。

“床上,怎么?”纳兰述毫无愧­色­。

“是吗?”戚真思摸下巴,“昨天,东花巷君府书房;前天,东花巷君府客房;大前天,东花巷君府花厅;大大前天,东花巷君府墙头。”

她连报四个位置,纳兰述依旧面不改­色­,“怎样?没发现你主子步步进逼,即将直捣黄龙了吗?”

“我打赌你止步在书房,永无进益。”

“我告诉你,今晚我必定睡在君府闺房!”

“吹大气!”

“走着瞧!”

一番主仆呛声之后,半晌,东花巷子君府墙头,鬼鬼祟祟又来强人。

那人蹿上墙头,大晚上的一身银白便袍亮得生怕别人看不见,墙下护卫确实看见了,懒懒掀开眼皮,瞅一眼,掉转ρi股。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连君府今天才进府三个时辰的新护卫都知道,有个家伙,每晚准时来报到,不吵不闹,第一天在墙头拔草,第二天在花厅浇花,第三天在客房喂狗,第四天在书房抹桌子。

今晚轮到哪块地方的洒扫小厮占便宜了呢?

“姑娘哎,郡王来睡觉了!”现在肯给纳兰述传报的只有老实丫头红砚了。

啪一下门被打开,露出横眉竖目的君珂的脸,“红砚我跟你说过一百次了可不可以不要用来睡觉了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膈应!”

“我不膈应!”远远地纳兰述高喊,“小珂,闺房……”

“行!往南走十米,转过两条回廊一个照壁,再转一个弯,有个门,推开,今晚您就安排在那里。请一定不要感谢我,就这么的,晚安。”

当晚,某贵客往南走十米,转回廊过照壁再转弯,推开一扇门,睡得眼屎巴拉的主人抬起头来,好客地向他摆了摆爪子,HI!

当晚,某贵客面不改­色­地从那间“闺房”里出来,又回到了昨天的书房,在书房里睡完一觉,早上出门时和下人要了纸笔,撤下“兰草书斋”匾额,大笔一挥,重写了个匾额贴在门上。

墙头上跟来等着嘲笑主子的戚真思一瞅,唰一下跌下墙头,大骂:“你狠!”

匾额上,几个大字墨迹淋漓。

“君府闺房”!

一大早,君珂洗漱上武德门。

今天是第五轮的比试,只剩下最后二十人,抽签决定对手,君珂经过四轮对战,已经对对手们的实力摸了个基本清楚,并没有太大担心。其余十九人中,除了有位来自华西的牧野山气宗的高手她自认为不是敌手外,其余都应该没有问题。

十九分之一,她不会那么巧就抽到那位高手的,是不?

去考场之前,她到柳杏林那里去了一下,柳杏林的医馆在她拨人手帮助下,已经开业。她比武完毕也会去医馆里坐坐,看看一些疑难杂症。神眼圣手搭档到了京城,这消息风一般传遍燕京。医馆爆满,排队人一直排到两条街外,医馆改建成双层,楼上看病,楼下卖药,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四面属于君珂的店铺,被喧腾的人流带动,生意又上了好大一截。尤其以翠虹轩生意蒸蒸日上,新请的那位二掌柜范卓,不仅熟悉燕京地头人事,迎来送往十分周到,而且还有一手家传的做首饰的好手艺,他来了之后,燕京很多贵族又重新上了翠虹轩的门,到此时君珂才知道,很多人还念着老范家百年老店首饰的独特和­精­致,非不擅此道暴发户姚家可比,她可算捡到了宝。

生意好赚,财源广进,君珂手头活便,便选了十个­精­­干­伙计,拿出了车马行的十辆车,在每辆车的车身上刷上“太史大波小臻臻,党在呼唤你!”还画上大波浪妖艳女人头,蕾丝丁字裤和夹脚拖鞋,­色­彩鲜艳招人眼目,底下写上她的最新地址。今天人马齐备,便让这些人赶着车,以采买各地货物为名,出了燕京。

“一人一条路线,三个月为期,给我天南地北地转,不要很快,但每个地方都不要漏过!”

车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有钱好办事,二话不说赶车出城门,君珂遥望车轮后滚滚烟尘,握拳。

“一定找到你们!”

满怀希望看着车马出京,她转身进了店,她最近在柳杏林这里,想办法解决她的毒指,依柳杏林的意思,是要去掉这毒指的毒­性­;依纳兰述的意思,却是要留着毒指,却把引子紫薇花粉给改掉。他振振有词——小珂练得不容易,­干­嘛要废?

君珂内心里也希望两全其美,多样技能总是好的,让沈梦沉得意不起来也是好的,柳杏林为此特意多下了些功夫,目前的战果是,紫薇花粉效力减弱,不过却导致很多其他花粉都有用……君珂转身回店,今天的一个疗程还没做完,做完之后要看效果,不过她一回头,突然“咦”了一声。

门前板凳上,坐的不是同样挤入第五轮的豫南考生严易智吗?

这个人在二十名待选举子中名列中流,人也平平庸庸,­性­格倒是很好,逢人就笑,好相处的模样,所以众人对他印象都不错,他算是第五轮介乎于落选和中选之间的考生,此刻怎么会坐在这里?还掩脸捂袖,一副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君珂凝视他一会儿,没有贸然上去问,悄悄拉住一个伙计,指了指严易智,忙得不可开交的伙计随意瞥了一眼,道:“哦,这人得了怪病,总说晕眩盗汗,浑身无力,还起了很多红­色­斑点,来医馆看病几天了,还没查出什么究竟。姑娘不妨给他看看。”

君珂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这人内腑有哪里不对,但他衣袖底露出的手腕,确实有不少红点,难怪他最近比武,都带着护腕。

君珂知道有些病,便是透视也未必能全部查出,眼看那人神情沮丧,看病拿药匆匆离去,便也跟了上去。

严易智似乎心神不属,步履踉跄,也没察觉身后有人,他一路专走小路,穿街过巷,似乎不愿被人看见,君珂跟着他一直到快到武德门附近,严易智在一条小巷口停住,听着远处武举即将开始的喧闹,忽然靠在巷子墙壁上,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肘间。

君珂停住了脚步。

小巷深深,光线黝暗,不曾被初夏的热风热光吹亮。那人伏身墙壁,深深埋头,骤然瘦下的肩膀,微微抽搐。

他在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是怎样的伤心,引得堂堂男子躲在小巷痛哭?

君珂怔在那里,直觉自己侵犯他人隐私权,下意识向后退,脚却踩到地面一块碎瓦。

严易智霍然抬头,一张未及掩饰的泪水横流的脸,顿时冲入君珂的眼帘。

君珂十分尴尬,忙打了个哈哈,道:“呵呵,严兄……偶然看见你……这个……那个……”

她素来也算伶牙俐齿,此刻却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对面严易智直直望着她,并没有掩饰落泪的姿态,眼神很空,君珂支吾了半天,自己也觉得难堪,­干­脆一咬牙,直接道:“严兄有什么伤心事,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严易智沉默半晌,凄然一笑,缓缓道:“君姑娘好意心领,不过我的忙,你帮不了的……”说完缓缓转身,便要从她身边走过。

“是因为你的病影响了你的武举么?”君珂冲口而出。

严易智停住脚步,半晌摇摇头,疲倦地道,“总之,君姑娘你管不了,别管了。”

他拖着脚步向外走,肩膀耷拉,背影沧桑如迟暮老者,君珂回头看着他,缓缓道:“严兄已经过了四轮,就算第五轮因病失利,回乡之后,也有本地武职可授,无需太过因此伤心。”

“无需太过因此伤心!”严易智听见她这句话,原本颓丧的情绪竟突然激动起来,霍然转身,冲到她的面前,“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我若只需要一个本地武职,我何必不顾一切千里奔赴燕京参加武举?我只过了四轮,能得到什么?一个本地校尉?还是县衙里一个衙役?这能帮到我什么?能帮到我扬眉吐气?能帮到我救下妹妹?能帮到我衣锦还乡,把我那可怜的妹妹,从县丞家吃喝嫖赌的大舅子的手中要回来?”

君珂退后一步,怔怔望着他,一般来说,武事比文事更花钱,能参加武举,多半都是本地有一定地位的人家子弟,不曾想还有这样境遇凄惨,需要靠一场武举来改变命运拯救亲人的人!

一个县丞,不过八品,但在本地,往往就是呼风唤雨谁也不敢得罪的势力,除非这家子弟,有人出人头地,挣个超过县丞的功名回来。

想不到严易智这个逢人就笑,看起来没脾气的好好先生,内心里还藏着这样的苦,扛着这样的压力和希望,来燕京争这武举功名。

君珂肃然起敬,身为女­性­,也同样对那被强抢的少女,充满同情。

“可是我病了……”严易智爆发的情绪过去,又恢复了先前的疲倦和颓丧,“前几场我用尽全力,好容易过了四轮,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在第五轮勉强就是个中流,一旦遇上高手如你,如窦语正他们……我就完全没有希望……”

他呵呵地笑起来,充满落寞,“君姑娘,让你见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说的,回去也有个职位做。县丞虽然看我家不顺眼,好歹也得给个衙役,我那妹子,一个衙役的妹妹,配县丞家残废的大舅子,也不算太亏……”

他抹一把脸上泪水,仰头吸吸鼻子,不再说话,从君珂身边挤了过去。

君珂一直沉默,遥望着他的背影。

等君珂到达武德门比试场地时,武举马上就要开场,严易智在场下等候,看见她平静一笑。

君珂也回以一笑,眼神若有所思。

上头仲裁席,纳兰述瞟了她一眼,忽然皱了皱眉——小珂儿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啊。

淡定,太淡定了,还有点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决定。

纳兰述最近心情不大好,君珂不顾他拼死反对,坚持从他的别业里搬了出去,还坚持不和他过多公开来往,各走各路,美其名曰为他名声着想。郡王殿下为此十分愤怒——名声算什么东西!只要你愿意压倒本王,本王愿意给全燕京都知道!你要想名扬国外,本王都可以遣人去东堂南齐宣传!

可惜,郡王殿下宁愿东风压倒西风,东风却不愿刮过他上空……纳兰述瞟一眼沈梦沉,沈梦沉立即对他摆出无可挑剔的微笑,笑得让你觉得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瞟一眼纳兰君让,面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面前的一杯茶是天下最美的风景。

“殿下。”纳兰述懒懒支过身,纳兰君让越不和他对视,他越要凑到他面前,“抽签是重要步骤,您可安排好得力人选了?”

纳兰君让抬眼,眼神平静,对他带刺的询问无动于衷,“兵部王尚书亲自安排,两位主事负责。先由尚书随机选出十人,抽剩下十人的名字,两两对战。怎么,郡王有什么意见么?”

“我没有——”纳兰述没骨头似地趴下去,纳兰君让刚垂下眼喝茶,就听见他拖长声音道,“——是不可能的。”

“哦?”

“尚书随机选十人?”纳兰述笑得讽刺,“标准如何?怎么点选?这等国家抡才大典,关乎他人一生命运的事,交给尚书大人一只手?嗯?”

“尚书大人只是选出十个抽签的人,而且也是随意选,真正抽签决定对手,还是武考生自己。”纳兰君让淡淡解释。

纳兰述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指了指台下诸人,“殿下,你看见这些人没有,你我也是练武之人,知道练武的辛苦。三岁打根基,五岁练内气,早起晚睡,风雪无阻。虽是金枝玉叶,但在练武途上吃的苦,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纳兰君让心中一怔,不知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敷衍地道:“是。”

沈梦沉突然侧身笑道:“太孙和郡王此中翘楚,不过郡王,是否该让王尚书去点选了?”

纳兰述根本不理他的打岔,还是紧紧盯着纳兰君让,指着台下考生,“殿下您看,这二十考生,大部分是各地武学门派世家的子弟,比如那个牧野山气宗弟子洪南;也有京中武门出身,比如那个查近行;还有凌云院的杰出学生,比如那个朱光;这些人神完气足,一看便知自幼浸­淫­武技,修炼得好铜筋铁骨。”

纳兰君让抬起眼,静静盯着纳兰述,­干­脆不接话,看他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不过也未必人人如此。”纳兰述话锋一转,语气已经和先前不同,“我知道有一个人,她错过了练武的最好时机,在那些三岁就锻骨练气浸­淫­武学,且自幼有名师指导的同伴面前,她整整落后了十六年。”

纳兰君让端茶的手指顿了顿,一瞬间眼光便向台下落去,却生生控制住。

“这十六年的差距要如何弥补?”纳兰述自顾自说下去,“没有谁可以靠运气来弥补那么大的差距,这个人,她只有拼上全部的心力,她在雪地里彻夜练剑累极而倒险些被冻坏手脚;她在沙坑里练气一埋就是数天几乎被憋死;她在落雪的吊桥练轻功,每天栽落冰冷的湖水几次;她和擒拿高手拆招,最多的时候一天被卸过十次胳膊,红肿得连吃饭都抬不起筷子;更不要提在练武过程中那些层层叠叠永远都没机会养好的伤,她几乎每时每刻都用来练武,吃饭还在比划,睡觉也在打拳,发烧还在练擒拿手,直到练到吐血。她一门心思,无所畏惧,只想将错失的十六年机会,用拼命的方式,用流出的血,来补。”

纳兰君让一口茶咽在了咽喉,茶水很烫,他不知道是吞下还是吐出。

沈梦沉一直的微笑顿了顿。

梵因垂下眼,这一刻眼神不知是欣慰还是悲悯。

“如果有谁,能昧着良心辜负这样的艰苦。”纳兰述冷冷站起,“本王佩服他。”随即他不容分说行到纳兰君让面前,手一让,“殿下,这选人抽签,让王尚书来选我看不妥,不如你我,辛苦一下?”

纳兰君让端坐,沉默。

纳兰述也不尴尬,也不走,依着他的桌案,顺手端起纳兰君让的茶,翻来覆去地看,笑道:“这翠叶金芽就是比我那成­色­好,那些混账太监真偏心!”

他笑意晏晏,姿态闲散,却坚决不肯从纳兰君让面前挪开一步,纳兰述端坐如石,他也似钉在了地上,底下考生发现上头似乎有些不对劲,都纷纷看来,只看见两位皇子皇孙似乎在攀谈,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君珂正在想纳兰述好端端地又出啥幺蛾子呢?忽见有­骚­动,随即看见纳兰君让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长身而起。

他起身的时候,君珂觉得他似乎对自己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随即纳兰君让对王尚书招招手。

“郡王觉得规则有不妥,选人抽签,便由我和郡王代劳。”纳兰君让一字字说得缓慢,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迸出梗在心中的巨石。

“殿下英明。”纳兰述微笑。

写着人名的签子递上来,两人对视一眼,似有火花一闪,随即各自归于寂灭或微笑。

手伸出去,手伸回来,兵部主事端起抽选出的十个人名,悠悠唱名,“朱光、君珂……严易智!”

纳兰述挑了挑眉。

纳兰君让默然坐下。

君珂自然不知道上头为了这个抽选,有人攻心,有人被攻。她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地看着严易智——选出的十个人在余下的人里面抽选对手,这意味着,她不会成为严易智的对手。

这下想放水也放不了了。本来君珂还想着,严易智武功不低,遇上必输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如果就那么巧抽上了她,她便让他一胜又何妨?

她也未必一定要争什么武状元,她的目的就是出名,现在也够出名了,不妨成全下人家。

不过现在,这可能­性­杜绝,君珂倒放了一半心,心想那孩子不会那么倒霉,真的就选上洪南或那几个谁吧?

被选出抽签的十个人,行到抽签台前,原本抽签是在一张桌上一起抽的,结果就在纳兰述和纳兰君让选人的时辰,沈梦沉转头吩咐了几句,兵部便将抽签改在了一个小房内,每人轮流进去抽,出来报名。

那小房在台下隔壁临时搭建的主事们呆的棚子内,上头仲裁是看不见的,君珂不愿和一群大男人挤,自愿留在了最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严易智,还是那神不守舍的样子。

前面八个人都抽过了,名字一个个报出来,君珂越听心中越紧——都没抽到夺魁呼声最高的那个洪南!

只剩她和严易智了,兵部主事看看沙漏,急躁地道:“时辰不早,刚才又耽搁了,你俩个一起进去抽签,快快!”

君珂和严易智一起进了小房,君珂安慰地对他一笑,道:“没事的,你先。”

兵部主事隐在黑暗里,冷冷看着两人。抽签这种事,虽然可以做手脚,但是也要看运气。所以上头关照,做了两手准备。洪南的签,是早已做过记号的,前面抽签的八个人都得过关照,自然不会抽到。剩下两个人,严易智当然也不会抽到。但也要防备严易智手气特差真的抽到洪南,那么,先前的铺垫,就要发挥作用了。

严易智对君珂勉强笑了笑,伸手进签盒摸签,因为要找那个有记号的签,动作就慢了点,好容易摸着那个带缺口的签,正准备赶紧扔到一边,摸剩下的一个,忽然头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呼啸坠落,正砸在小房顶上,将薄木板搭的临时建筑砸出一个大洞,那东西白白一大团,坠落之势不绝,啪一下落在桌上,一ρi股将签盒也坐碎,还死死压在了严易智正抓住洪南的签的手上。

那白白一大团,天外飞仙,姿态万千,脖子上代表­性­的要­肉­玉牌,金光闪闪。

“­肉­神”大人幺­鸡­是也。

它从天降落,巨大的冲力和体重将小房和盒子都砸碎,ρi股底下压着严易智的手,手上正抓着“洪南”。

“啊哈。”戚真思好巧不巧地出现,拍手大笑,“严兄好运气,想必和洪南有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我等有眼福喽!”

兵部主事面­色­大变,严易智脸­色­死灰,君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如往常一般笑骂或抱起幺­鸡­。

“君……君姑娘……”严易智哭丧着脸,心知不对,但还是不敢不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挤出一脸的悲伤绝望,试图打动君珂,“我……我……我的武举看来要到此为止了……多谢君姑娘关切……但望日后有机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君珂突然上前,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签。

这下别说严易智和兵部主事,连戚真思和幺­鸡­都傻住了。

“你刚才在签盒里那样努力地摸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君珂微笑,“但是我宁愿相信,你有那么一个妹妹,等着你博取功名去解救。”

她笑意优雅,在暗室里熠熠生光——她不怕诡诈­阴­谋,她怕自己不能相信这世上真实存在的所有温暖和需要,她怕她从此揣了一颗事事怀疑之心,错失掉更多的人间善美。

哪怕心知肚明严易智九成是在骗她,她依旧不想让他去面对洪南——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有那么一个妹妹需要拯救,她的怀疑,就会使一个无辜女子失去被救的最后机会。

被骗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就是她输一次而已,毫毛不损。如果那是真的,却有一个少女,可能因此被救。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君珂仰起脸,看着屋顶破碎的天空,她也有姐妹,或许也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她去解救,然而她失去她们,伸出的指尖触碰不到熟悉的温度。

所以她愿意去救这天下所有女子,便是万分之一的真实­性­,她也愿意去试。

她笑起来,平和地拍拍彻底傻在了那里的严易智肩膀,“还有,不用这样看我,我没那么伟大,我之所以敢和你换,还是因为——”

她抓了签,伸开双臂,像拥抱蓝天一样,坦然自如地走出去,“我信我不输!”

君珂洒脱的背影走远,那几个还僵在原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看。”好久之后,戚真思喃喃对幺­鸡­道,“这就叫聪明的傻子。”

而在更远一点的仲裁席上,在听完兵部主事悄悄汇报了刚才的一幕之后,纳兰君让抿住了­唇­,一仰头灌下满满一杯热茶,一改他喝茶也不肯猛,怕醉茶的习惯。

那样一杯茶喝下去,滚烫入心。有处地方似乎因此生痛,痛得他自以为冷面也冷了心的人,忽然想长啸或狂歌。

纳兰述托腮,微笑,手指在桌上沾茶水画画,画一个笨笨的小猪头,却给她戴上王冠。

这是他喜欢的小猪,有点过于执着,世人眼里或许还近乎傻,然而那是常人不能理解的真境界,宽容、博大、沉着——王、者、之、风。

沈梦沉支肘,摇头,喃喃自语,“小傻子,叫我哪只眼看上你呢?”一边说,一边却又侧身去看那快步走过的身影。

梵因很少说话,此刻目光淡淡在三人身上掠过,末了微笑低头,合十。

“大师。”小沙弥问,“聪明和智慧,有什么区别吗?”

“巨石临头而迅速闪躲。叫聪明。”梵因浅浅地笑,“巨石临头而反踏其上。叫智慧。”

“冀北君珂,请战牧野洪南。”

擂台上君珂声音琅琅,微笑向面前­精­壮的汉子抱拳。

底下响起了一阵可惜的嗟叹——燕京百姓一路看下来,一直看着君珂闯过四轮进入第五轮,虽然很多人因为她奇军突起而破财,但却依旧不能不喜欢这样一个女子——大气、自如、虽舞枪弄­棒­也不失优雅、虽屡战屡胜而气度谦冲。

燕京百姓愿意这样看她在比试台上呆下去,直到剩她最后一人。

可如今看来,这希望大抵是要破灭了。

牧野洪南出身武术名门,本次比试夺魁呼声最高者,就一直以来的表现,比君珂只强不弱。

“君姑娘,请。”

青年相貌­精­奇,一双眼睛­精­光内敛,使一根奇形长棍,悍然劈下时,有尖锐的金铁之声振鸣不绝。

君珂则身形轻灵,一柄长剑是淡淡的青白­色­,舞动起来直如雪花星菱,碎光闪烁。这武器是尧羽卫拿出多年珍藏,用天语族特产的明铁打制,轻薄,天生寒气,明光耀眼,却韧­性­极强,难以折断。

她纤柔的身形在长棍黑­色­的滚滚旋风中来去,像冬夜里一只携着霜花掠过苍穹的燕子,翅尖翻飞出雪的寒意。虽然穿梭自如,但总看出那几分力有不及,在洪南浑厚的力场里飘摇如蔓草,让人担心在下一个瞬间,便被那雄浑力道绞碎,化为齑粉在天地间。

终究是要败的……无数人在心中这么想,带着淡淡的怜惜和欢喜。

君珂似乎因为一只被驱逐在外围,打得有点烦躁,突然趁着洪南一个虚招,对着他胁下露出的空门,剑光一点,抢身欺近。

“着!”

洪南一声暴喝,刹那间扭胯甩腰换步弯肘,长棍以肘尖一换,刹那间诡异地从肘底翻出,像海底怒腾而出的蛟龙,分波而来,怒昂龙首,啪一声撞上了君珂的剑尖!

“铿。”

金属相撞声音清越,嗡嗡颤音震动得连空气都似乎起了波纹,一抹雪光冲天而起,君珂长剑脱手,一声惊呼。

比武中认定失败,第一是落下擂台,第二是武器脱手,君珂长剑脱手,已经败了。

台下发出叹息,声浪巨大,却并无可惜之意,这本在意料之中。

台上纳兰君让一直绷紧的背脊微微一松,沉冷的眼神微微一跳,自己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落,是欣喜还是惋惜。

沈梦沉挑了挑眉,噙一抹玩味的笑容。梵因没有抬头,飞剑声音清越,他闭目聆听似在听美妙音乐。

只有纳兰述,在剑光飞起那一刻他坐直身体,随即眼底光芒一亮。

他眼底微光一亮刹那,君珂的惊呼,突然变成了一声轻笑!

“起!”

声音很轻,身形也很轻,随着长棍卷出的劲风和长剑飞起时的气流轨迹,君珂身影一闪,突然就站在了洪南的长棍上!

她站立的姿态如飞羽似轻絮,飘摇无力,却黏附不落,正是长期在吊桥和梅花桩上修炼出的轻功。

洪南见她不认输,乍然落于自己武器上,浓眉一轩,一声暴喝,长棍往下便扎!

他力道雄浑,君珂被他甩下的力道掼得狠狠向后一仰,哧溜溜倒滑向地面,眼看便要滑落棍尖,君珂双腿突然盘住棍身,狠狠一绞。

唰一下棍身团团旋转,旋出黑­色­大丽花般绚烂的轨迹,劲风力舞,啪一下正击在洪南胸前!

洪南被属于君珂的力道和自己棍上的力道砸个正着,刹那间身子一歪,向后便栽!

他和君珂本就战得越来越靠近擂台,此刻身子悬空倒栽而下,刹那间炮弹般砸向擂台边缘,只要他落下擂台,必然算输,底下百姓们惊呼声起,台上那几人却并没有露出尘埃落定神­色­——洪南身子被掷出并没受伤,这种高手,只要半空一翻,在擂台边缘一借力,立刻就能翻身而起,重回擂台。

果然洪南的头堪堪越过擂台边缘时,他半空中身子霍然一扭,像鱼刹那间翻过透明水波,硬生生扭过一个角度,随即单掌一拍,拍向擂台边缘。

就在他手掌拍向擂台边缘借力,但还没碰上时,击出棍身后一直一条腿蹬在墙壁上的君珂动了。

她不动则已,动如霹雳!

那身形冲出去的时候突然成了一条线,一条自火箭尾部才能瞬间喷­射­出的卷着烈焰劈裂风的直线,那样的速度导致人影都无法被捕捉,人的眼睛只能追到身后留下的淡淡的残影,以及灰尘刹那间被极速扬起、凝结、在空间凝固,拖出一条笔直的灰线。

灰线尚未散尽,君珂已经在洪南的手掌落下前到了擂台边缘,刹那间她眼神金光一闪,已经将洪南手掌即将拍落的轨迹看清楚,人在半空,手已经向前一伸!

“啪。”

她的手,在洪南的手掌堪堪落向的地方,抢先一步落下!

一切直如闪电,在众人眼里,就是洪南将要落下时,突然出现了君珂;在洪南眼底,是自己的手将要搭到擂台边缘时,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手!

洪南心中一震,无法想象就这么刹那之间,居然有人能比他还快冲到擂台边缘,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人居然能在刹那间,看出他要落手的地方,抢先落手占位!

随即那手闪电反翘,直夺他掌心劳宫|­茓­。

手的主人扒住擂台边缘,抬头,笑吟吟道:“洪兄,需要我拉你一把么?”

落手位置已经被占,此时招式用老,再也无法改变身形,这一声声音清脆,还带着笑意,听来却如天神落锤宣判,判一个落败结局。

洪南气息一窒,身子一重。

“砰。”

他的身子落于擂台之外,和擂台只差半分。

哗然如潮,所有人霍然站起。

君珂一个翻身,挺立在擂台边缘,此刻她的长剑才翻滚落下,被她扬手轻轻接住,横剑于臂,向擂台四面含笑作礼。

其时已是黄昏,晚霞在黛青­色­的天际烧得烂漫,边缘深金,外层紫红,内层嫣红,然后是铺满整个天际的大片大片的玫红,似一匹壮丽的锦自长天泻下,披在了少女纤细的肩头。霞光里少女姿态朗然,如一株新绽奇花的树,明明晚霞凄艳,却因她而壮美如斯;霞光里少女轮廓如金,而笑容,亮过了这十万里天­色­。

霞光里,万众沸腾;霞光里,有悠长的声音雄浑地响起。

“君珂,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一章当街强吻

一声胜利不过寥寥数字,换万众沸腾称许,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来的艰难。

­阴­谋心机,终败于攻心的智慧,和世间最博大的风度展现。

皇朝的上位者,在天下御宇之地定下这样的计策的时候,自认为足够了解君珂,知道那是个不可用强却可以用悲情软化的善良女子。

但最终他才明白,他远远还不够了解君珂。

纳兰君让觉得今天的茶清苦,泛出层层滋味,千变万化至难以描述。单调如一的心事,到此刻终觉翻涌。

擂台上的少女,笑容绽若奇花,长剑如雪,映她肤光如玉,她那样金光迥彻的眼眸,照见他内心的冷与空漠。

像在那样无际的眸子里,看见属于自己的空城。

­唇­边不知何时沾着涩涩的叶片,纳兰君让一垂眼,才看见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将一杯茶喝到见底,还在吃茶叶。

身后的护卫目瞪口呆望着他,想笑不敢笑,拼命低下头。

终究还是失态了。

纳兰君让叹息,觉得心底像是塞进了一团带刺的茅草,乱糟糟的理不清,在灼热的心火里,似乎要随时燎着。

他身侧,兵部几位主事和仲裁副手,还在唧唧哝哝地讨论,不甘心地表示君珂不算完胜——君珂剑脱手,洪南落擂台。那些得了上头暗示的主事,坚持君珂剑先脱手,该算败,最起码也只能算平手。

纳兰述在拍桌子,“落擂台就是输!君珂武器脱手那是诈敌!”

“哦?郡王真是慧眼。”沈梦沉笑,“落擂台就是落,落武器却不算落。不知道郡王的眼睛,是不是左眼看人,右眼看鬼的?”

纳兰述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了看沈梦沉,摇摇头道,“不,我看见的不是鬼。”

他话说了一半,沈梦沉却不问,摊手笑道:“陛下虽令我等仲裁,但兵部诸位主事也有参议权,谁是谁非,不妨各自投票表决?”

“我看见的是狗肺狼心。”纳兰述才不管他不问,说完自己的话,才冷笑道,“他们?他们参与表决?难道他们能和我平起平坐也算一个表决?行啊,要表决也行,你——”他指定一个兵部主事,“孙大人,敢问你麾下大军几何?护卫若­干­?封邑多少里?子民几许?”

那被点到的主事吓了一跳,慌忙摇手,“不敢不敢,郡王,卑职区区一个主事,哪有这些。卑职……卑职万万不敢和郡王平起平坐。”

“你听见了啊?”纳兰述微笑,“他们自己说的啊,我也不占他们便宜,十个主事的份量,算抵得上我一个纳兰述;每十个主事的相同意见算一票,行了,表决吧。”

兵部总共就来了五个主事,就算五个主事全投洪南,也只能算半票……“既然郡王要以身份论表决权。”沈梦沉不动气,微微笑,笑得媚­色­流光,“那么是不是也该重新估量下咱们四位仲裁的份量?我自然是不如郡王的,但郡王却也不如皇太孙,是不是应该我算四分之三个郡王,郡王算二分之一个皇太孙?梵因大师方外之人,便算他完整好了,如何?”

纳兰述勃然大怒,显在脸上也不过是­阴­恻恻的笑,“好极!本王愿意算二分之一个皇太孙,当然得是上半截;沈相算本王四分之三本王也十分荣幸,不过凭你资质,大概只能做下半截,如何?”

这是极其恶毒的攻击了,沈梦沉微笑也不变,“无妨。不过郡王这么希望别人做你下半截,是不是因为你下半截原本就没长齐?”

……“够了!”

蓦然一声冷喝,纳兰君让推杯而起,动作僵硬,险些将席面碰倒。

满台上下人人瑟缩,气氛冻得糨糊也似——这玉堂金马,金尊玉贵的两大贵人,竟然在这仲裁席上,为了谁胜谁负,相互攻击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更让人崩溃的是,骂到这样,居然还不带一个脏字——神人就是神人啊!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目光缓缓环视一圈,他那小叔叔迎着他目光微笑点头,他那表叔叔含笑饮茶托腮如故,两人都岿然不动,任尔成疯。

刚硬无畏的皇太孙,忽然心中首次升起无力感和不祥的预感。

这一生,这三人,是不是永久都会陷于这样互相威胁互相拆台的对立之中?

“落擂台为判输第一要义。”半晌他终于沉声道,“不必再表决了!”

和其余三人胡乱点点头,纳兰君让眼角瞟过台上少女,她正微微扬头望来,纳兰君让立刻收回目光,绝然而去,他行路素来讲究沉稳,不动袍角,此刻却掠出微微的风。

底下戚真思啦啦队的大汉们已经拉开阵形,左扭胯,右扭胯,跺跺脚,排排跳。

“神眼君珂。”

“必胜必胜!”

“神眼君珂。”

“最亮最亮!”

原本还在台上,沉浸在胜利喜悦里的君珂,唰一下蹦起来,一头扎进了幺­鸡­的背上……第五轮比试过后,按例是三天休息才是第六轮,君珂这下真正是名动京城,满街茶馆酒肆,都在讨论她和洪南那一战,满街闲得没事的茶客,都在那拍膝盖打桌子的疑惑——擂台那么大,手掌落下的位置只是那么一小块,那么短的时间,君珂是怎么能猜到洪南的手就会落在那里?还能来得及把自己的手先塞过去的?

怎么猜?一双神眼,再加上被戚真思变态训练方式训出来的判断力和直觉而已。

君珂还没有成为名人的自觉,回去美美睡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刚揉着眼睛爬起来,就被屋顶上倒挂下来的人吓了一跳。

“早!”戚蝙蝠对她展开灿烂的笑脸,递过来一张疑似上厕用的草纸,“大神,给签个名吧!”

君珂一把把纸抓过来,打着呵欠去上厕所了,“谢谢,等下如果我出来你还要的话,我很乐意提供。”

从厕所出来,戚头领自然已经不见了,瘦猴子许新子举着个长饭团,一本正经堵在茅坑门口,将长饭团凑近她的嘴,“君大侠,君大侠,我是尧羽广播影视集团的娱乐八卦记者许新子。采访一下,请问你对於战胜洪南有什么感想?请问你对于下一步比武有什么预想?请问你今年有没有巡回表演的计划?

请问你是否对武状元势在必得?在争夺武状元的道路上,你觉得谁会是你最强劲的对手?”

君珂一把抓过饭团,嚓嚓地啃,“我对于战胜洪南没有感想,我对于你堵在女厕门口很有感想,你没看见红砚很憋但是不好意思进门已经转了三圈了吗?我对下一步比武没有预想,我对下一步如何揍你有点初步计划;我今年没有巡回表演的计划,但有将你们的拉拉队解散的打算;在吃菜团子的过程中,我觉得你们的团子如果加点紫菜就更好了,就这样,谢谢。”

一脚踢开嬉皮笑脸的许新子,君珂昂首向前——她现在可算是摸清尧羽卫了,只有彻底厚黑者,才能在他们的摧残下活下去,她相信她以后会活得越来越好。

纳兰述今天不在,武威候嫁女,他受邀赴宴。本来他死活要带君珂去,君珂死活不肯去,最后一句“你做仲裁,还和参加考试的举子公然出入王侯之前,你是不是存心让人说我是走后门拉关系,以后被燕京百姓戳脊梁骨?”纳兰述才悻悻而去,走之前发誓等武举结束后,要带着君珂走遍京城所有豪贵门弟,非得做到哪怕一个小厮,也认得出这是“燕京第一金童玉女”不可!

君珂耸肩——郡王,您的愿望真美好。不过据说,燕京很多贵族家的小厮已经认得了一对“金童玉女”,不过金童是向正仪,玉女是你。

……君珂照例去了柳杏林的医馆,看看自己的毒指,看看一些疑难杂症,了解下几家店铺的经营情况,她现在出门偶尔带红砚,大多时候却都是自己一个人,坚决拒绝尧羽卫的跟随。一方面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使用尧羽卫;另一方面她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身上带着尧羽卫专用的烟花,有什么事,通知一下也便到了。

她从七里巷出来,经过龙泉大街,这条街是燕京八大­干­道之一,位于繁华闹市,一路上店铺林立,车马不绝,人群多到近乎拥挤,君珂随意在一个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边停下,看了看耍猴,那猴子不过巴掌大小,十分­精­怪,博得彩声阵阵,末了那猴子抓了个小笸箩,来向观众讨钱。

围观的立刻便走了大半,也有些人开始掏钱,君珂含笑摸出个不小的银角子,等着猴子过来拿,忽听身边不远处有人惊呼,一转眼看见一个少年打扮的人,掏出一块五两京锭,搁在猴子的小箩里。

这么出手豪阔,自然引得主人欢喜,赶紧让猴子磕头作揖,那猴子双爪合在一起,正对那人施礼,那人突然一把抓住猴子双爪,扬手狠狠一扔!

这一下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这出手大方的客人竟然出手扔猴,惊呼声里眼睁睁看着那猴子唰一下被扔出人群,直直弹向街面,而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正好辘辘驶来,那猴子身子断线风筝般一弹,正落在马车底!

尖叫声起,众人闭眼,闭眼的刹那,有人似乎觉得眼前淡绿的影子一晃,身周突然起了一阵气流,像是春的柳条被狂风卷过刹那间拂过,转眼过了天的那头。

那淡绿的影子刚才还在人群中,不知怎的一晃便到了街心,五指闪电般一闪,已经越过马蹄踏下扬起的缝隙,弹身、压肩、展臂,一瞬间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在车轮堪堪将要压到那小东西的须臾之间,五指一舒,一捞!

“吱——”车轮在此刻终于止住,离那五指半寸不到距离。

“恢律律——”健马长嘶,头颅高高扬起!

马嘶、人呼、车止、脚步杂沓、一片沸腾之后便是瞬间静止,随即人人转首,盯住了半跪在车轮前,五指紧握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长发因为冲出来太快而微有散乱,掩住了半边脸容,露出来一点鼻尖,在黑发映衬下玉珠一般,她半跪于车前,俯身、压肩、姿势绷紧,还维持着刚才千钧一发间的紧张状态,五指却虚虚松握,像是怕捏坏了什么东西。

万众瞩目下,她缓缓张开五指。

“唧唧。”

惊魂未定的小猴子,抱住她的手指,在她雪白的掌心哀哀叫唤。

“好功夫!”四面观者都松口气,轰然一声由衷赞叹。

耍猴人急忙赶过来,对君珂千恩万谢,谢她救了自己的吃饭家伙,君珂将猴子还回去,摸摸它的头,道“对它们好点,动物也有感情,也知道以心换心,别尽拿饿饭来调教它。”

耍猴人诺诺而去,君珂的眼光,越过他背影,看着刚才的人群,很显然,刚才莫名其妙出手扔猴的人,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少年夭寿哦,好端端给钱又扔猴子做什么……”有人一边议论着一边从君珂身边走过。

君珂­唇­角微微翘起——少年么?

穿了身宽大的少年文士袍有什么用?姑娘我愿意,连你多大罩杯都看得见!

只是这人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又为什么要突然扔猴?

君珂怀着一腔疑惑转头,正准备和被迫惊马停车的主人家道个歉,车里面主人已经道:“还拦在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误了我瞧病!啊!肚子好痛!”

君珂赶紧避让到一边,车经过她身侧的时候,帘子被风卷起,她无意中瞧了一眼。

这一眼她大惊失­色­!

“停!停!”

车身已经经过她身侧,君珂蓦然大呼,拔腿就追了上去,那车上的人哪里理她,疾行匆匆,反而加快了速度。

君珂无奈,一翻身跃上了车顶,再从车顶腾跃而下,一脚踢开了原本的车夫,夺过缰绳,用力扯紧,“停——”

骏马长嘶,扬脖抬腿,油光滑亮的身体上肌­肉­块块坟起,君珂手臂后束,纹丝不动。

车轮在地面上戛然擦出一溜火花,生生停住,车旁的几个护卫一怔之后刀剑齐出,“大胆!”

君珂一矮身,便从他们平架的刀剑之下窜了出去,窜进了车厢。

“……你……­干­什么!”车内人一声惊呼,却是气息微弱,君珂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头下脚上,放在座位上。

随即她一个翻身从车上跃下,拔剑便砍车轮的榫头,剑光一闪榫头掉落,车轮歪向一边,她快速取下车轮,将歪倒的车身接住,随即一个翻身从车顶上翻到另一边,依样施为,将另一边的车轮也取下。

忽然身后冷风一烈,一声怒喝,“让开!”刀风霍霍劈落,君珂头也不回,手势稳住不动,抬腿向后飞踢,啪一下将这家出手拦阻的护卫给踢出三丈。

“哪来的凶徒,竟敢在这闹市公然劫车伤人!”怒喝声里,原本被君珂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惊得反应不过来的护卫们,纷纷举刀迎上,君珂不回头也不抬头,更不说话,左挪右闪,连连飞踢,将这些人都踢了出去,等人都踢完,另一边车轮也已经取下,她将车轮摆放一边,抓住车身,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她对护卫的拦阻反击快速有力,一副踢滚算完的姿态,但对这车却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不可震动的珍宝,直到两边车身都平稳落地,她才舒出一口长气。

刚站定,身后铿声微响,劲风凛冽,少女霍然回首,黑发刹那卷起如腾腾黑旗,手一抬,“啪。”

一截刀尖紧紧捏在了她指尖,出刀者瞪大眼睛,眼神骇异。

君珂冷冷看了刀尖一眼,手一甩,那护卫连刀带人踉跄退出。

“派个人去七里巷杏林医馆,叫柳杏林立刻带着针刀用具过来!”君珂声音快速­干­脆,不容违拗,“告诉他,有人要开刀,器具要带全,要消毒,再带­干­净的毯子,病人需要保暖。”

护卫们怔在那里,君珂挑眉,“想你主子死就站那别动!”

“姑娘……”一个护卫愣了半晌道,“……我们本来就是去找柳大夫求医的,只是柳大夫何等身份,会丢下那么多病人,来这里当街诊病?”

君珂忙忙碌碌将车子车帘扯下,示意护卫把车子抬到道路边,又命人赶紧去买布架布围围住车身,头也不回地道:“我是君珂。”

四个字比说一大堆话还有用,神眼君珂,和神医柳杏林号称双璧,如今天下,谁人不晓?

“是!”护卫像打了­鸡­血一般立即奔走,君珂笑笑,示意这家的其余护卫尽量驱散人群,将车门关好,进入车内,静等柳杏林。

车内的女子刚才还神情惊恐愤怒,此刻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君珂看着她平平的腹部,慢慢叹口气。

宫外孕。

一场车轮下救猴,却让她发现了这女子的病。

更要命的是,这女子的宫外孕原本无事,足可以撑到杏林医馆,甚至还了可以尝试中药治疗,却因为她窜出救猴,车马逼停,导致她受惊受震,输卵管瞬间破裂。

生死顷刻,她不得不出手,此时就算想把人抱到杏林医馆都不能,一是那女子已经经不起任何震动;二是从这里到医馆要经过两条最热闹的大街和一条窄巷,人群拥挤,浪费时间。她无奈之下,只能就地将车取轮,制造封闭空间,等柳杏林到来,当街开刀!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这么做就得眼看一条人命因她而死,君珂心中无奈,再次叹气。

救人是要紧,但这人救的,未必有恩,八成还是麻烦。

看这女子马车宽敞华贵,护卫众多,很明显是京中显贵亲眷,但车身没有任何标记,护卫拦阻至今也没说明身份,说明是悄悄求医,宫外孕悄悄求医,这里面可有猫腻?

而这样的身份,却因为她被迫当街看病,这事如此轰动,眼看是遮掩不住,不仅这女子可能因为秘密泄露要恨她,就是那家主人,这些爱面子爱到死的贵族,怎么忍得下?

这还得是救活的情形下,如果死了,她更难辞其咎!

如今君珂可算明白了刚才那女扮男装的人,重金赏赐扔猴的用意了!

重金赏赐,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好一直望着那只猴子;突然扔猴子,是为了让她冲出去救,好撞上那车!

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对方怎么知道这车中女子有如此险病,尤其很明显,这女子自己未必清楚,这设计害人的人,却是知道的。

转回头来想,这设计的人必是女子,京中贵族女眷之间才能互相走动,才有可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后宅隐秘。

好厉害的心计!

君珂揽紧了肩膀,忽然觉得有些冷,这燕京深水,­阴­谋潜行,防不胜防,到头来真要逼自己,做个冷心冷面八风不动铁石人,才能不为人所趁?

“小君!”蓦然一声呼唤,打破了她的沉思,车帘一掀,柳杏林跑得气喘吁吁的脸探了进来,“你要不要紧?”

他第一声便是询问君珂安否,君珂转眼,看见柳杏林热气腾腾的脸和关切的眼神,心中顿时一暖。

怕什么呢,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有这许多更美好的人在。

“没事。”她笑起来,轻松地道,“考验你我的时辰到了,你不是一直说,希望再有个肚子给你剖剖吗?”

柳杏林看看那女子脸­色­,神情一变,赶紧伸手把脉,末了吸一口气,由衷地道:“小君,本来我还想怎么能这样诊病,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可是这是大户人家女子……”

“我知道。”君珂微微闭了闭眼睛,“可是我不能看着一条命因为我而丧。

杏林,做吧,无论如何,我和你一起。”

柳杏林也沉默,随即微微一笑。

“是。”他道,“我早说过,我信你。”

宽大的车厢里两人相视一笑,温暖脉脉流动,随即君珂决然站起,替那女子解衣抹身清洁,柳杏林下车,在布围内安排消毒麻醉和一应器械。

虽然事先关照了不得外传,但君珂当街拦车卸车实在太多人看见,接着最近名动燕京的柳杏林赶到,百姓们多半猜到事实,顿时兴奋起来,布围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住交头接耳。

“两大神医竟然出了医馆,当街给人治病!”

“这里离医馆已经不远,什么要命的病,竟然等不到把人送进医馆?还要两大神医一个当街拦车,一个立即赶来?”

“我听说两神医最初扬名就是在定湖剖了活人腹救了一命,难道这回也是……”

“啊!当街剖腹吗!不会吧!”

“天哪!”

“这车子式样,莫不是女病患!”

“两位神医真是仁心仁术,可是这样不和主人家商量就擅自对女病患做这样的医治,不怕惹来祸患吗?”

“唉……医者父母心啊……”

百姓们窃窃私议,君珂听在耳里只有苦笑,转头问那几个护卫,“敢问几位是哪家府上?烦请派人回去告诉贵府主人一声,贵府女眷重病,生死俄顷,君珂不得不当街拦车立即救治。”

那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神­色­犹疑,支吾了半天,却没人肯挪动脚步。

君珂抿抿­唇­,默然伫立,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突然都给她跪下了。

“君神医!君姑娘!我等实有难言之隐!无法回去和老爷通传,但请姑娘不要和我等计较,千万救下我家主子!”

不告诉主家就动这样的手术,换在现代,也没人敢做,君珂心底叹口气——可是她不能不做。

布围外百姓的私语声还在传来。

“这马车没标记唉,不过那拆下来的车轮,有金鲤花纹,金­色­鲤鱼,好像是流花郡许家的标志。”

“是一门七进士,族中五将军的许家吗?他家在流花郡势力相当了得,许家的大小姐,不是嫁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君珂吸口气,嫁了谁家?随便谁家,现在都不是她惹得起的吧?

她笑笑,将这些话丢在脑后,大声道:“杏林,请你为我做好准备,并立刻避出车外,只需在车外等我就好,我要亲自给人动手了!”

在车厢里忙碌的柳杏林怔了怔,不明白她的意思,愕然道:“小君你又不会——”

君珂一摆手,再次大声道:“好了,杏林,出去前请关上门。”抬脚对一边的一块木板重重一踢,听起来便似关上门的声音。

外面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都凛然以为君珂要亲自手术,君珂至今和柳杏林只做过一次手术,也是两人闭门一起做的,所以百姓至今都以为两人都擅开刀之术,此时听得这句,自然以为是君珂动手,柳杏林打下手。

无论如何,先保全这女子闺誉,否则就算救了她的命,回到那样规矩森严的大宅门,也无法生存。

柳杏林此刻已经明白君珂的意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珂进了车厢,嘱咐那些护卫无论如何不可让人闯入布围,将门关起。

两人这段时间对在这个时代里开刀需要的麻醉和消毒技术,进行过比较­精­细的研究,柳杏林不愧是天生医才,自己钻研出一套有效的药方和做法,将危险­性­大大降低,而这女子的宫外孕,不同于当初纳兰君让两个脏器破裂的重伤,创面相对较小,存活的几率会更大很多。

车内一直很安静,车帘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动作稳定而迅速,长久搭档形成的默契,已经不需要过多言语来解释,守在车外的护卫,神­色­渐渐安心,想着只要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捣乱,主子这一条命想必定可救下。

布围外的百姓也知道人命关天,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又一个奇迹的诞生。

却在此时,远处有了马蹄声响!

那声音来势汹汹,踏破长街寂静,眨眼间便已经从长街那头迫近,当先的骑士长鞭连甩,将百姓连连甩开而不伤人,技巧极高,破空鞭声里他高声道:

“让开!让开!”在百姓的仓皇走避之中,这队骑士眨眼就奔近了布围。

布围里那队护卫紧张地拔出武器,准备上前拦阻,然而悄悄拨开布围,看见当先之人熟悉而冷峻的脸,顿时跌坐在地,面­色­死灰。

完了!

来的竟然是府中二房最铁面无私,执掌家族戒律,号称“刑堂长老”的那位!

这下不仅主子­性­命名誉不保,连带整个流花郡许家,都将会受到牵连……护卫们原本­操­家伙拿武器,准备和敢于擅自打扰主子救命时辰的恶客拼个­干­净,然而此刻看见这些人,顿时失了勇气——现在出去等于不打自招,如何能行?

马车里君珂也听见了声音,直起腰,戴着手套的手掀开车帘望了望,沉吟了一下。

“是这里吗?”外面那队骑士停缰勒马,看着布围,询问身后人。

“是。”

目光在地上车轮掠过,当先那人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怒,霍然手一挥,道:

“给我进去查看!”

“是!”

“啪!”

蓦然一个东西从布围内砸出,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准准砸在那群骑士正待跨出的脚步前。

众人一低头,脸­色­青了。

一块木板,上面血淋淋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

“擅入者,进来是人,出去是狗!”

底下还有几排小字:

“救死扶伤是人,草菅人命是狗!”

“当街救人是人,擅自拦阻是狗!”

“不计得失是人,私心为上是狗!”

“众生平等是人,尊奉陋俗是狗!”

最后又是一排大字,鲜红刺眼直入人心。

“你是人,还是狗?!”

……布围外长街上一片寂静,燕京百姓被这两个大夫惊人的胆气也惊得失去言语,明知对方家世豪贵,还敢当街厉语相责!

可是,这话又如此的令人热血贲张!

那队骑士呆望着脚下的木牌,一时不知所措。一直端坐马上的领头人,眼眸一厉,“嗯?”

骑士们抬脚就去踢牌子。

忽然有人大声念,“救死扶伤是人,草菅人命是狗!”

骑士抬起的脚顿住,落下,换个方向想绕过。

“当街救人是人,擅自拦阻是狗!”

骑士又一顿,跺跺脚,脱下披风便要盖在这牌子上。

更多人念出声,声音如飓风卷过长街,“不计得失是人,私心为上是狗!”

马上领头人大怒,霍然转身,逼视人群,当先的百姓齐齐缩头,人人闭嘴,个个眼神无辜。

等他一回身,刚刚上前一步,声音顿时响起,比刚才还要响亮无数倍,滚滚如巨雷,炸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

“你是人,还是狗?!”

“……”

马上骑士脸­色­铁青,他从未想过,处理自家事,竟会摆在了这大街上;更没想过,燕京这两个大夫有如此杀气和能力,一句话便要阻住自己的脚步!

然而今日事怎能任这两个大夫处理?这贱人不守­妇­道,居然还要在这繁华闹事之内现眼,不把她赶紧抓回去,难道还等着家族颜面扫地吗?

“都给我闭嘴!”他霍然转身,声音咆哮,“布围内是我族中­妇­人,我府中自然对其有全权处置之权,谁若再敢多嘴,全部拿了送燕京府!”

四面都静了静,百姓畏惧官府由来已久,再说世家大族处置自己族中­妇­人那是天经地义,谁­干­涉反而不占理,众人都沉默下来,那中年男子下马,一脚啪地将木牌踢碎,冷然道:“进去!”

“哎哟喂呀你要­干­嘛——”蓦然一声高叫,打断了这人的命令,随即一个花花绿绿的­妇­人奔了过来,蒙着个半边脸,张牙舞爪直奔布围前,也不理这批杀气腾腾卫士,也不冲入布围,抓挠着个布边就在那喊起来,“哎哟我的姐姐哟,你咋个在这里哟,妹妹我好容易听说名医带你上京来看,谁知道你命道好,名医先来给你就地诊治了哟!”

她这一喊,骑士们一呆,燕京百姓们一呆。

一个病人,两家认?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唰拉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堆“乡下男女”,都穿得花哨妖艳,包着红黄蓝绿各式花围巾,都奔到布围前,抓住布围,一阵乱嚷,有叫“大妹子”的,有喊“小妗子”的,有唤“隔邻他二姨的”,有呼“四喜她大姑子的”,乱七八糟叫成一片。

叫也罢了,这些人好死不死,全部挡在那群骑士面前。打滚的,撒泼的,跳脚的,扑地上哭的,一个ρi股大的,顺势便坐在一个骑士靴子上,拍大腿喃喃哭诉“四喜她大姑子你没好命啊,没嫁上好人家啊,命苦摊上个恶病,你那口子还把治病的钱给赌光了啊……”拍一下大腿数落一句,数落一句擤一下鼻涕,擤一下鼻涕,便顺手擦在那骑士裤腿上……一时间布围前乱成菜市场,领头男子气得脸­色­铁青,怒道:“哪里来的乡下野人!在这里胡搅蛮缠!这明明是我府中……”

“谁闲着没事和你抢病人啊?啊?”那最先奔过来的花衣裳女人唰一下跳起来,直问到他脸前,“这明明是我和我家那口子送上京来的我姐姐,路遇一个好心小姐答应载姐姐一程,我们跟在后面走慢点就遇上这事,奇了怪了,这年头,金子银子没人抢着认,病人倒有人抢!”

那领头男子怔了怔,随即怒指那扔在一边的车轮,勃然道:“少给我天花乱坠地撒谎!这车轮明明是……”

“这车轮咋啦?”那乡下­妇­人大力一扭头,招呼,“杀千刀的!把那车轮拿来给老爷看看,什么稀奇车轮,它认得你啊?你喊它答应你啊?还是它看见你,就得喊声哥啊?”

“你——”

这­妇­人一声“杀千刀的”招呼她的“那口子”,立即有两个男子大步上前去搬那车轮,个子矮点,面貌清秀,打扮也不夸张的那个少年,默默看看对面熊一般的男子,不言不语,拔刀就砍了过去。

那熊一般的男子立即唰一下放下车轮,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咕哝,“老大我说过我不能扮演你那口子的,现成的那口子你不让他上,你不是逼小希砍我么……”

熊般的大汉的咕哝自然没人听见,临时抢到“那口子”扮演权的某人,默默将车轮抱了过去,花头巾­妇­人瞟他一眼没说话,这可不是拆穿的时辰。

“大爷。”她笑嘻嘻抱着那车轮,“这车轮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和你长得像?是兄弟?”

那领头男子低头一看,眼前一黑。

不知何时,车轮轮毂上那金灿灿的鲤鱼已经不见,被人用不知什么东西,画了个丑得令人发指的猪头……“放肆!”他勃然大怒,一脚就踢开那车轮,“你们这群故意捣乱生事的混账,让开!”

一脚踢出,风声虎虎,那­妇­人抱着车轮,顿时被踢得滚了出去,奇的是她抱着个车轮滚出去,姿态竟然还自然好看,半空里一个夸张的筋斗,然后直统统摔下来,摔下来之前还来得及把沉重的车轮扔在一边,往地上一摊,四仰八叉,大叫“哎哟!”,然后头一歪,舌头一吐。

“踢死人了呀——”熊般的大汉冒出来,此刻他成为了­妇­人她大伯子,“我弟妹被燕京强盗踢死啦——”

­妇­人那面貌清秀的“那口子”,再次二话不说拔出刀,砍……骑士们被这群“乡下男女”纠缠得无法,节节后退,外头的喧嚣,一阵阵传到里头来。

外头的喧嚣传入,里头的人却依旧保持安静,柳杏林自然心无旁骛。君珂也一直肃然给他打下手,但微微咬着的­唇­角,还是泄露了一点她内心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世上有这样一群知己,未必夸过你赞过你哄过你劝过你,大多时候还是在损你玩你折磨你打击你,然而当你真正有难,最先出现的,必然是他们。

没有比尧羽卫更深谙局势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君珂不仅要救人,还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地救人。这女子的身份和她身后的家族将会成为君珂日后的一大麻烦,救下她的命,还得救下她的未来,护住百年世家最看重的名声,君珂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君珂被迫长街救人,众目睽睽,消息无法遮掩。到头来那家大族为了颜面,不仅要处死这女子,还会视君珂为终身仇人。

然而纳兰述麾下,狡狯机变第一的尧羽卫,可以。

你说是你家的,我说是我家的;你说是你家不守­妇­道媳­妇­,我说是我家命运多舛的姐姐;你说这是燕京巨族夫人,我说这是我乡下­妇­人;我敢在大街上和你抢病人,看谁玩得过谁!

君珂在一怀激荡的情绪里轻轻低头,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世间只有尧羽卫,可以为她谋划到如此!

她只需救人,他们便能为她铺平后路,扫除麻烦。

有人步步为营,对她步步算计;便有人步步为营,为她步步开道。

她加快了手中动作——尧羽卫这样阻,也是分秒必争,她必须加快速度!

布围外闹得正不堪,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条街的一个静室内,有人也在闹着一个人。

“阿宣哥哥、大师、梵因、我的好兄弟……”七八个称呼来回转,喊的都是同一个人,“你帮帮我吧,帮帮容儿吧,二叔那房的人,早就看我们大房不顺眼,今天容儿要是这样被捉回去,那就死定了!阿宣哥哥,你既入了佛门,佛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怎可无动于衷呢?何况那还是你……还是你弟妹!”

“弟妹?”静室里光线黝暗,只有一朵玉兰花明亮在视野里,香气幽浮,花前那人抬起眼来,一瞬间玉兰失­色­。

“该是我哪位弟妹呢?”他轻轻道。

跪在他面前的人,脸红了红,却一把抓住他袖子,“哥哥,你的弟妹,你的亲弟妹啊!”

那男子面如冠玉,气韵斯文,正是“燕京第一情种,风流而不下流”的韦家长房嫡子韦应。

梵因无奈地看他一眼——这个亲弟弟,和他一样,心思不在家族大业。他早入空门,韦应却誓要做人间情种,情种也罢了,主意竟然打到了二房的弟妹身上。

韦家二房的嫡子,只有韦家人知道,那是个不能人道的天阉,但为了掩饰,还是娶了流花郡许氏的小姐,许氏是边境郡的大家小姐出身,自有一番燕京女子不能有的风貌,不知怎的便入了韦应的眼。一个深闺寂寞,一个风流自许,渐渐便有了露水姻缘,随即许氏得了“怪病”,腹痛腹泻,因为许氏没有怀孕过,自身病状也不太像怀孕,两人都没当回事,不过依旧不敢用府里的大夫或者太医,许氏便借出门进香为名,悄悄寻柳杏林看病,不想却在大街上,先遇上了君珂。

当然这不是巧合,然而此刻韦应是不知道的,这情种虽然窝边草都吃,不太有品,但良心仍在,此刻抓着梵因,苦苦求他出面,救佳人一命。

“今日不宜出门。”梵因指尖拈花,若有所思,“否则只怕……”

“哎呀我的好弟弟,这燕京乃至天下,谁能动你一指头呢?”韦应急得跳脚,忙忙地拉他起来,“去啊去啊,再迟二叔闯进去就来不及了!”

梵因依旧皱着眉头。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带点茫然、带点不安、带点因为对世情宿命看透而引发的对未来的畏惧。他盯着虚空,目光里隐隐透出异­色­,仿佛看见踏出脚步的这一瞬间,有些宿命便已开启,有些结局不可挽回。

韦应却已经不由分说,将他拽出门去,因为梵因太过显眼,两人从街道背面绕过去。

此时布围前,“被踢死”的乡下­妇­人忙着吐舌头,“乡下­妇­人家的杀千刀”

的,忙着耍刀,满地里飞着撕落的花头巾挤掉的烂草鞋,还有背了来甩在地上的臭­鸡­蛋大白菜,被来来去去推推搡搡的人踩得一塌糊涂,燕京百姓兴致盎然地看着,觉得有神眼君珂在的地方就是有好戏看呀就是有好戏看。

“反了!反了!”那领头男子脸­色­铁青一阵咆哮,他先前接到告密,说逮到了大房的天大的丑闻,赶紧点了身边的所有护卫奔了来,不想却在这薄薄一道布围前,被莫名其妙阻了又阻。眼看时辰不早,如果再耽搁下去,保不准大房请了梵因来,他淡淡一句话,他们二房夺权的希望就全盘落空。

韦家掌权的大房子嗣不旺,也没什么人才,但就因为梵因的存在,韦家长辈永远不舍得放弃大房,二房早已积郁已久,如今哪里还耐得住。

“给我闯——”心火上窜,他决然一挥手,“生死不计!”

骑士们铿然拔刀,雪亮的刀尖在日光下划出凌厉的长虹。

“京城贵族要草菅人命啦!”那“死了”的­妇­人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招手呼唤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咱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办法,也就昨晚蒜头吃得多,给我放——臭死不计!”

她一声令下,乡下男女们迅速奔近,排成一排,ρi股对着挥刀冲前的骑士们,迅速掀开自己的花花绿绿的袍子,将肩膀上背着的一个古怪瓶子的喷头,向后一转,然后齐齐一拉腰间的铁丝——“噗——”

当真宛如巨屁一响,瞬间冲出无可形容的刺鼻气体,辣、酸、臭、冲!迎面闻到的骑士齐齐捂脸捂鼻,仓皇退后连连咳嗽,手中钢刀噼里啪啦坠了一地。

一时白雾腾空,辣味冲天,满城骑士齐解甲,燕京百姓同遭殃,整条大街之上,都是一片猛烈呛咳呕吐之声……早已提前捂住了鼻子的尧羽卫们,眉飞­色­舞,互相击掌。

辣椒水第一波,完胜!

辣椒水完胜的那一刻,马车内手术也已经做好。君珂看着沉沉睡去的女子,皱眉道:“外面堵得那么死,这样出去也是不行的,怎么样把她给不动声­色­送回去呢?”

她刚提出这个问题,就听见拆墙之声,掀开车帘一看,马车靠着的那一面墙,不知何时已经被拆了个大洞,洞里探出许新子的大头,笑嘻嘻向她招手。

君珂热泪盈眶——世上有尧羽卫这种存在,纳兰述果然是最幸福的人!

她抱起那女子,将她从洞中送了出去,洞外停着一辆马车,众人正要将她往车上送,忽然有几人快步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韦应。

他一眼看见昏迷的女子,一惊之后便是一喜,向君珂长揖,“多谢君姑娘仗义相救!从今以后,君姑娘但有差遣,韦应万死不辞!”说完便来接许氏。

君珂怔了怔,还在犹豫,忽听一人道:“今日劳烦君姑娘。”

那人声音华丽,如名贵丝绸拂过莹润瓷器,听来熨贴入心底,君珂听见他的声音,本有些燥乱的心,立即安定下来。

街角缓缓转过一个人,清透的衣袂飞舞在淡蓝的天际和深青的屋瓦背景里,清爽得像一抹刚被雷雨洗­干­净的云。

他生来予人安定的力量,看见他就像瞳孔得到天光的清洗。

君珂对他微微笑起来,明白他的意思,他谢她救人一命,也谢她苦心维持了许氏和韦家的颜面。这方外高士,虽已不愿涉尘世,对家族,却还是有一份牵挂在。

围墙外突然传来喧嚣,看来那边辣椒弹风波已过,韦家二房的已经缓过气来,怒不可遏一挥手,大叫:“给我进去!进去!”

尧羽卫终究不能和韦家当真打起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许新子这边已经打出暗号,戚真思一声怪叫,“给我姐姐抓药去!”瞬间做鸟兽散。

这边君珂脸­色­一变,一边催促韦应,“快走!快走!尽量不动声­色­把人送回府!”一边唰一下抓住梵因就往墙里拖。

梵因素来被人当神尊崇惯了,当朝皇帝,自家长辈,见他都客客气气,不敢亵渎,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个毫不客气就拖拖拽拽的?一愣之下居然被她拽进墙洞里,一把推进了已经被柳杏林收拾­干­净的车厢里。

“你们韦府既然有人闻风而来,这车厢里必然要有个人替代。”君珂嘿嘿地对梵因笑,“这个人还必得是你韦家人才最好,我看来看去,韦应公子是不能的,还好还好,你来了。”

说完不由梵因分说,一把将万众膜拜的神圣的龛里花推倒,“快,装晕!”

一转身又抓住傻在一边的柳杏林,“快,给他做人工呼吸!”

说完拍手站一边,心想哟呵腐女今儿得狼血沸腾了,多养眼多有爱的啊,木讷温润男小攻和圣洁慈悲男小受?嗷嗷景大波要是在就好了,她一定会热泪盈眶暴走挠墙地!

“啊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谁知道向来对她予取予求的柳杏林,听见这句就像被雷劈,霍地翻身跳开,神­色­恐慌地就像君珂在逼他欺师灭祖杀人越货顺带变­性­三百回,“不行不行,这是梵因大师啊梵因大师啊——”

君珂大急,要去抓他,谁知柳杏林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便够不着,而梵因也在苦笑摇头起身,再眼角一瞥,看见布围被一掀,天光一亮,那些气势汹汹地脸冒出——君珂刹那间什么都没想,嗷一声狼扑过去,压在了梵因身上,头一低——她本来只想错位做个样子,压在梵因身上,做个人工呼吸的姿势就行了,谁知梵因正在此时动了动脸。

这一动,位置一偏,君珂落下的嘴­唇­,正压在梵因的­唇­上!

冲进来的韦府的人傻在那里。

“小珂你怎么样——”突然布围一掀,一人快步进来,一边走一边道,“我刚从武威侯的席上拼命逃回来,那群混账!你没事吧?”

四面安静如死。

他头一抬,傻住。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二章“负荆请罪”

布围掀开,人人探首,万众瞩目,当街强吻。

韦家人傻住。

燕京百姓傻住。

纳兰述傻住。

人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燕人心目中神一般的释子,被那个最近红得不能再红的神眼少女给硬生生压在身下,强吻。

神一般的梵因,大燕上空开放的最圣洁的花,燕京百姓因为他一个回眸都会激动颤抖,触摸到他衣角都会三个月不舍得洗手,他们恨不得把他供在莲台上、花丛中、云端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神会以这个造型出现在他们面前。

燕京百姓眼前一黑,觉得天瞬间塌了。

他们眼前黑,有人脸上黑。

纳兰述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简单形容,那是一种震惊、郁闷、暴戾、抓狂、万分扼腕、千种悲愤融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复杂到这个灵动得翻腕就是风云的少年,居然也生平首次,出现了不知所措的愣怔。

车厢里也气氛凝固。

君珂的­唇­压在梵因的­唇­上,两人此刻都已经呆住,浑忘了此境此景,也忘记一切动作,乌溜溜瞪大的眼珠子遇上同样因为不可置信而睁大的清透眼眸,各自在对方眼底看见巨大的震惊。

肌肤相接、­唇­齿相触,各自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细腻柔软,和­唇­齿间淡淡气息,她的是仿佛玉兰一般的微香,闻见便仿佛能感觉到花瓣般的柔洁温软,却又透着淡淡清爽,那是早间染露的玉兰花;他的却令人觉得清逸舒畅,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渐渐便仿佛闻见清晨的风、被雨水洗透的云、浸润了远山木叶之香的水,­干­净、通透、无所不在。

这一刻才似突然觉得,原来你我都是少年男女,原来去掉那一层红裳和缁衣,不过都是青春少艾、在红尘里悠然美哉的少年男女。

不知道谁的心开始慢慢跳起,从最初的恒定如一,渐渐走向急促和激越,嗵、嗵、嗵……心跳声在两个紧紧相贴的年轻躯体之间,听来极为清晰,仿佛洪钟大吕,瞬间敲醒僵住的两个人的神智!

君珂霍然抬头,一转眼看见纳兰述的目光,急急要站起,但车厢倒了两个人再转身就有点绊脚,梵因也急忙要坐起,手一伸正对着君珂的胸,百忙之下又赶紧缩手,眼光一转,脸­色­已经透出微红。

纳兰述忽然上前一步,一脚踢了出去!

“砰。”

半开着的车厢门被他一脚踢上,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君珂傻傻抬头,暗骂自己反应太慢,怎么就没想到关门呢!

关门的响声也把燕京百姓的意识震醒,醒来的那一霎,燕京百姓愤怒了!

他们的神,被、压、了!

亵渎!巨大的亵渎!

百姓们的感情是很纯洁的,纯洁的感情的表达方式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热烈的,所谓直接热烈,就是将篮子里挎着的口袋里揣着的所有可以用来砸的东西,都立刻砸出去,来表示某种激越而不可控制的情绪的。

“登徒子!”

“中山狼!”

“砸她——”

噼里啪啦­鸡­蛋青菜大白菜­肉­­干­臭鞋子烂袜子飞出漫天花雨,砰砰乓乓都砸在了瞬间关紧的车门上。

“救下圣僧!”

更多人撕开布围奔上前来,敲门、踹门、踢门、踩门……用激烈的情绪表达着“拯救花儿”的强烈愿望。

几个大汉奔到了车后,一声吆喝,“掀翻那个女登徒子!”

“一二三!”

轰一声车子被翻了个个儿……车里原本爬起来的君珂,因为菜叶­鸡­蛋砸门没敢第一时间出去,结果车身霍然翻倒,她惊呼一声,刚爬起来的身子,再次砸上了梵因的胸膛……“再翻!”沉浸在自己疯狂情绪里的燕京百姓,完全忘记车厢里他们的神也在的,“一二三”打着号子,准备把车子翻过去再反过来,一定要翻得女流氓死去活来。

“一二三……啊!”

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压了下来,几个大汉手臂绽出青筋这次也没有再翻动一毫,一抬头,看见纳兰述脸­色­铁青,正一脚踩在车身上。

他只是这么掀袍一踩,姿态轻闲,几条大汉便无可撼动,纳兰述脚踩车厢,将那对“X男女”踩在脚下,仰天出了一口长气,才冷冷道:“翻什么翻?闹什么闹?没看见是在救人吗?”

“啊?”韦家人和燕京百姓愣了。

“你们圣僧。”纳兰述这个称呼,怎么听起来都不带崇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先前突然走火入魔,正好遇上你们韦府的车马,车主人便让出车子,并请来两位神医,试图救下圣僧。刚才君神医那是在行功渡气,以挽救你们圣僧紊乱的内息,你们不会都没看出来吧?”

“啊?”众人摸头,开始回思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动作,眼神茫然。

纳兰述才不会给他们好好思考的机会,­阴­恻恻道:“所以才布围相拦,不许居心叵测的人擅自进入打扰,这内息导经何等重要?一被打扰前功尽弃还是小事,连带的就是几条­性­命!君大夫不计个人得失,不惜个人名誉、舍身施救,医者仁心。如果没有她,你们的圣僧早就奄然坐化,还能好端端在这里?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真相,只凭小人撺掇自个猜测,便如此对待你们的恩人,做人怎可如此不识好歹?嗯?”

“哦……”燕京百姓给纳兰述天花乱坠一番话说得眼珠子也在乱坠,迷迷糊糊想了半天,觉得似乎、也许、或者、大概——真的是咱们错了?

“俺们不晓得内情,莽撞了。”几个掀车的大汉红了脸,赶紧试图把车翻正,纳兰述脚压着不动——笑话,再翻一次,让他们两个再扑一次吗?

车厢里君珂眯着眼睛蹲在一边,心想郡王殿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等一啊……一转眼看见梵因不自在地要起身,连忙捺住他,悄悄道:“神棍……哦不大师……你现在不能出去……看在我帮了你们韦家的份上,你就装一次吧,这不算你出家人打诳语,有什么恶业我帮你担,啊?”

少女俯低脸,软语相求,淡淡的玉兰花香再来,和齿间的话语一般柔软近乎旖旎,梵因见多君珂灵活机变或者舞枪弄­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温软娇俏。

她俯下的脸近在咫尺,一抬头便可见细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将车帘缝隙里露出的阳光,间隔出一道道金­色­的微光。稍稍一眨,便似有细碎的光华溅开去,溅入人心湖之底,涟漪微现。

梵因不敢动了,不着痕迹向后避了避,让开了君珂试图按住他肩的手——他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出去,只不过想动动身子而已……两人一时都沉默,寂静的车厢里呼吸相闻,梵因只觉得她的气息无所不在,那么好闻的味道,不知怎的却令人心中不定,许是多年来习惯了檀香烟气,竟然不再适应红尘之香?

梵因垂下眼,呼吸放得更细更轻,日光的金纱似有若无,将他笼罩在一片轻烟淡雾里,他垂目低眉却又微微忍耐的神情,让人想起阿难地狱里为众生受劫的释子,圣洁而禁欲,君珂看着他微微聚拢的眉端,一抹远山般凝在额际,突然也觉得不安,将身子缩了缩,衣襟敛了敛,然而越有动作,她的香气越浓些,两人因此都在躲避,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板里。

车厢外传来断断续续纳兰述的声音,嬉笑怒骂,岿然不动,将韦家人损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哑口无言;将燕京百姓骗得眼珠子乱转却无可怀疑。终于韦家人悻悻恨恨而走,燕京百姓也渐渐散去。原本是不肯的,但纳兰述说内息调养需要安静,百姓自然不愿打扰梵因,布围外的人,渐渐少了。

君珂一直竖着耳朵听,眼眶湿润地轻轻微笑,纳兰啊纳兰,再大怒气,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先顾着她。嗯,等下出去后,还是要解释一下的,误会,这真的是误会,人家没有想占和尚便宜,人家又不是高阳公主!

又等了一会,彻底安静了,君珂鬼祟祟地开门,一边开门,一边摆出花一般的微笑,同时眼珠子低视地面四十五度以示谦恭忏悔,一边按照自己打好的腹稿流畅地背诵,“啊纳兰你好谢谢你来帮我解围刚才是个误会我原本抓了梵因大师来帮我挡灾结果不小心栽到他身上了实在对不起大师不过我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内心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事物的表相是那样但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相信你也是——你也是——你也是——”

君珂卡壳了。

她脑袋探在车门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面前空空荡荡,四面无人,布围凄凉地被风掀动,只有柳杏林,一脸古怪表情地站在一边。

君珂张了张嘴,半天对着空气呆呆问:“人呢?”

“走了。”回答的是柳杏林,他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似乎在忍笑,又似乎有点失落,还似乎有点担心,慢慢地道,“郡王说,你出来后必然有一堆鬼话,但是他不想听,他不想听什么谢谢他好心来帮你解围刚才是个误会你原本抓了梵因大师不过是为了挡灾一切都是不小心其实你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当然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看起来是你强吻了大师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他说他不要听这些,该说什么,你想好了再去和他说。”

君珂:“……”

她傻傻立在风中,忽然觉得,这世道实在对她太不公平了!

不是古代女子金贵么?

不是女人被男人摸了手就该男人负责么?

不是任何男女疑似情感纠纷都是女人寻死觅活要男人给个交代么?

怎么到了她就反过来了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对不起这些男人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得向这些花一般凤一般的男人们一个个地交代呢!

你妹!

活生生地歧视啊!

傻呆呆的君珂,傻呆呆地再一转头,梵因居然也不见了,再一看,他衣袂微拂的背影,已经越过了街的那头,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那平日飘逸清扬,不为红尘任何俗事所牵绊的背影,竟似忽然微微一滞。

然而他转瞬便飘过街角,像云从天这头,过了山那头,不顾那山河万里,曾因此雨水连绵。

君珂看他走远,倒觉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她觉得向神棍交代比向纳兰述交代似乎还要难些。

她有歉意——呃,从今天开始,神棍因为她,白璧染蝇,清水濯尘。光辉灿烂形象大概要打个折扣,她还得想法子帮他重塑金身。

不过当务之急,似乎是,如何向暴走的某人交代?

很有责任感的君珂叹口气,垂头丧气挪步子——真是的,你居然生气了,你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生气呢?我看你在外面谈笑风生地替我解围,我还以为你根本没介意呢,现在好了,你生气了,花花草草要遭殃了!

君珂从来没有女人就该被男人全权呵护,也没有女人就该傲娇矫情的想法,她认为虽然这件事她没有做错,但是给纳兰述添了麻烦,就该表示谢意,如果纳兰述不接受她的谢意,觉得歉意才能抚平内心郁闷,那么道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道歉的理由,错在何处——君珂嘿嘿一笑——道歉嘛,就是要低姿态,你说我错在啥,那就啥呗。

纳兰述要知道君珂内心的想法,八成得吐血——这姑娘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大度,大度到麻木!无知!昏聩!

君珂先回了自己府邸,刚进府没多久,就收到了三份礼物,送礼来的人都含笑有礼,但都不通姓名来历,只说我家主人感谢姑娘仗义援手,日后但有驱策定不敢辞,留下一张名简便告退。君珂先对着那丰厚的礼物发了一阵呆,随即打开名简,发现一张是韦应的;一张是韦元柏的,也就是韦家现在的当家人,韦应和梵因的父亲;还有一张,却没有名字,只印了金­色­鲤鱼,流花字样,应该是许氏娘家在京的势力。

君珂翻着名简,眼神有几分凝重,前两份礼物没什么稀奇,韦家这是对她正确处置的感谢,韦家这事消息灵通是该当的,但流花许氏,家族远在流花郡,却也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京中势力竟然不可小觑。

君珂想了想,把韦家礼物名简放在一边,此事心照不宣就行,韦家想必也不愿就此事和她隆重其事有所来往。但她却给流花许氏写了一封信,附了一份药方,令人当夜偷偷送到。

许氏偷­情­有孕而不知,但很明显却给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大约许氏不敢和府中人谈及病状,无意中和外人进行了讨教,这个外人,一定是她闺中常来往的人,这种大户人家深闺­妇­人,交往有限,只要稍稍注意,自然能查出究竟。

此事一出,流花许氏险些为此遭受失女倾族之祸,自然对背后作祟的人恨之入骨,许氏查了出来,韦家大房也就知道了,那个隐在背后的人,还想有安生日子?

君珂­唇­角泛出一抹冷冷的笑——借刀杀人?我也会!

忙完这一切,她整顿装束,然后召唤下人,“来,给我准备荆条!”

管家:“……?”

“去呀。”君珂眼一瞪,“姑娘我要负荆请罪。”

管家发动下人,忙忙地找来荆条,君珂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啊?荆条长这个样子啊?刺好多,好密!会戳破皮肤的!不行,换个温柔点的。”

管家再次发动下人,找荆条,好容易找到去年搁在厨下准备烧火却忘记的­干­枯的荆条,那上面刺几乎已经剥落了,拿上去给君珂,君珂一摸,倒抽冷气,“哎呀,这刺会掉!掉进我衣服里怎么办?再找!”

管家:“……”

这回再找不到合适的荆条了,不过这管家也算­精­­干­,下去直接吩咐,“去!把所有的刺都给劈了!再削得光滑点!”

劈去所有刺的荆条再拿上去,君珂翻来覆去地看,管家以为主子满意了,正要舒一口气,却听她愁苦地道,“不行,一点刺也没有,人家会嫌弃我太没诚意的。”

管家:“……”

忍住内心的咆哮,管家捧着荆条再次下堂,吩咐下人们,“把刚才劈掉的刺给我找回来!把所有刺尖磨平,磨圆!再粘一部分到荆条上!只要露出那一部分有刺就行,看起来很戳人就行!”

不得不说,管家大人这次终于充分地领会了主子的­精­神要义,荆条这次捧上去,君珂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她托着下巴,手指敲着桌面,喃喃道:“当然不能脱了衣服背荆条,那也太便宜纳兰述了,乐出羊癫疯怎么办?嗯……这样!”

过了阵子,君府墙头鬼鬼祟祟跃出两条影子,各自背着一捆荆条——君珂和幺­鸡­是也。

拉着幺­鸡­一起助阵赔罪的君珂,先站在墙头上哀叹了一番——本来每天晚上郡王都要来睡书房的,今晚等了半夜都不来,真是的,他不睡,书房落灰怎么办?

男人神马的,最傲娇了!

在墙头腹诽完,她调整好脸部表情——严肃地、深沉地、哀愁地、苦大仇深地、于我心有戚戚焉地。

到了纳兰述府邸,老远就见平日灯火通明的大宅,此刻黑沉沉­阴­森森,大门紧闭,连个守门人都没有,只余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里悠悠地转着,将淡红的光晕,一遍遍扫过尘灰满地的地面。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看样子还要先演一出“墙头马上”?

她既然是来道歉的,自然做好了一切低姿态的心理准备,转到后院围墙外,准备爬墙。

纳兰府邸的后院,连着一条小巷,平日里走恭桶泔水的巷子,府邸的前一天的泔水,收集了从后门运出来堆放在巷子里,第二天一大早,自有专门的人来收。

君珂从巷子里过,闻着泔水独特的气味,一眼看过去,桶里好多鱼­肉­,撕了一点皮的馒头,咬了一口的点心,暗骂贵族奢靡,但也不得不承认纳兰述和他的尧羽卫不算燕京贵族中最奢靡浪费的,别说纳兰述他们,就是幺­鸡­,现在看见这些几乎完整的鱼­肉­点心,也目不斜视,不屑一顾。

君珂心里挂记着负荆请罪,匆匆从巷子里走过,正准备爬墙,眼角忽然闪到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有敌?

君珂浑身警铃大作,顿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眼看那黑影正是往刚才那个小巷方向,一个转身就追了过去。

她不知道。

在她刚才鬼鬼祟祟要爬的那截墙下,鬼鬼祟祟也蹲着俩个人影。

两人影从君珂接近纳兰府邸就出现了,其中一个一直骑在墙头,用特制的一个千里眼观察着君珂和幺­鸡­,不住向墙下那个人通报,“目标出现在三百米以外,请各就各位;目标出现在两百米以外,带着幺­鸡­,请做好戒备;目标出现在正门十米外……目标看见门口没人在叹气……唔……目标转向墙头……东墙头……”

底下的人转到东墙头。

“……西墙头……”

底下的人奔到西墙头。

“……过后门暗巷,应该是从后门墙头爬……好,确定位置!”

“下来!下来!”底下的纳兰述招呼敌情侦测者戚大头领。

戚真思一个翻身落下,两人蹲在墙底,戚真思懒懒打个呵欠,“行了,接下来你自己搞,我睡了。”

“别啊。”纳兰述一把抓住她,“等君珂跳下你再走,先给我参考下,小珂儿马上从墙头落下,我是立即接住她原谅她并亲她呢,还是再摆摆架子不理她?”

“你说呢?”戚真思癞皮狗似地趴在墙上,气若游丝——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我是很想立即接住她吻住她的,”纳兰述偏着头,满面憧憬,“小珂儿从墙头落下,落在我强健的臂弯,她吓了一跳,用粉拳捶我,然后被我狠狠吻住……多美妙、多旖旎、多动情、多浪漫!”

“肥皂狗血剧看多了吧你?”戚真思吐血。

“可是呢,”纳兰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戚真思的嚎叫听而不闻,“又觉得这样,似乎太浪费机会?太轻易了些?小珂儿难得有个心虚的把柄被我抓住,我要不要好好利用机会?来个虐心虐身、虐身虐心、几番磨折、不住推拒,都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不经历虐心怎么有复合的激动?等到云开月明­阴­霾散尽,到那时携手相牵喁喁低语,两两相望互诉衷情,是不是更美妙、更旖旎、更动情、更浪漫?”

纠结,真的很纠结!

纳兰述还在纠结,君珂已经到了墙头,两人赶紧屏息住嘴等她爬墙,结果君珂发现敌情一转眼跑了,两人傻等了半天,愕然对望:“嗄?”

这么久了,蜗牛都上墙了,她咋爬的?

纳兰述忍不住,跃上墙头,四面看,“人呢?”

一转眼看见后门暗巷人影晃动,依稀正是君珂。纳兰述脸黑了。

戚真思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磨牙声。

随即纳兰述一挥手。

“去看看!”

君珂一转身追了出去,掠入暗巷,几个大泔水桶之间,一个黑影正背对着她,在桶里捞着什么。

听见声音,他霍然转身,刹那间看见君珂,他赶紧举袖掩面,又想丢掉手中东西,一时间慌乱得不知做什么好,最后霍然一甩手,丢掉手中东西,捂脸便对着外面冲了出去。

这人动作极快,行动如劈风,竟然是个高手。

君珂愣在那里,脚步一动,却没有拦,在那人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缓缓道:“查兄。”

那人脚步一顿,一时间如被雷击,僵在了原地。

君珂目光缓缓落在地下,远处的微光照过来,地上滚落一个油迹斑斑的布袋,布袋还没来得及扎口,里面滚出些鱼­肉­,撕了皮的馒头,咬了一口的点心,正是那些泔水桶里的东西。

夜半、深巷、泔水桶、拣泔水的人。

其实没什么不对,哪都有这些事发生,但问题在于最后一项,人不对。

君珂呼吸有点紧,她慢慢偏头,看着那个拣泔水被她发现仓皇要逃的人,那人已经放下了袖子,脸­色­和眼神都铁青,也在偏头望定她。

刹那间眼光交汇,君珂心中又是一震,那是怎样的眼神——悲哀、愤怒、冷漠、还有杀机一闪。

看看他一身敝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衣裳,君珂皱起眉,她不曾注意他人衣装,看见了也以为有些人天生朴素,不曾想,世上还真有人这么潦倒、一边参加武举接受万众欢呼,一边在夜深人静的暗巷里,掏泔水以谋生。

京中武门弟子查近行,是继洪南之后,同样夺取武状元桂冠呼声最高的人。

这回是真的,还是又一次的攻心之诈?

查近行也在看着她,眼神里杀机一闪之后也恢复了漠然,似是知道反正杀不了君珂,也反正再遮掩不了他偷泔水的事实,­干­脆走了回去,将地上的泔水袋子捡起,鱼­肉­馒头滚到地上已经脏了,他有点可惜地看了看,默默放回了泔水桶。

随即他站直身体,摸摸肚皮,吁口长气,拎着空袋子,大步走了出去。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玉米饼。

查近行停住,目光从玉米饼上慢慢延伸,饼子不是很清爽,沾着点菜皮,不过被人小心地吹过,抓着饼的手指­干­净修长,手腕洁白,再往上是一截淡青的衣袖。

手的主人见他不动,将饼子往他面前又递了递,轻声微笑道:“这块很­干­净。”

查近行抬起头,看见少女明净的双眼,没有他想象中的厌恶鄙弃之­色­,她的目光温暖而坦诚,抓着饼子的神态自然亲切。

“这里还有很多没怎么动过的食物,”君珂自如地拿过他的袋子,走到暗巷的最里面,“我知道这家的习惯,这家的厨师很古怪,多余的食物都要分门别类放好拿出去,越往里面越有好料哦。”

她很细心地避开“泔水”这个字眼,从最里面的一个木桶里扒出一只整­鸡­,“惊喜”地道,“啊,叫花­鸡­!很新鲜!”回头对查近行连连招手,“过来,过来啊!一起找。”

查近行认真地看着她,这个面有菜­色­的男子,第一次用近乎挑剔审视的目光,将这个擂台上的对手看了个仔细,然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墙头上,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纳兰述,忽然叹了口气。

“小傻子。”他喃喃道,“真是个小傻子,都不知道吸取教训么?最近遇上的­阴­谋诡计还嫌不够?就不怕这也是一计?”

“主子你埋怨的语气能不能表现得真实点?”戚真思懒洋洋挂在墙边,“不要让人听起来觉得你是在骄傲。”

“我骄傲怎么了?”纳兰述立刻问到她脸上,“我就是骄傲!我骄傲像珂儿这样的人实在难得!无论别人怎么欺她骗她,她依旧愿意去信任,换你你做得到?”

“我?”戚真思嗤之以鼻,“我要参加武举,会把所有的对手先杀了!暗杀!投毒!群攻!陷阱!”

“所以她是人人爱的君珂,你是人人躲的戚真思。”纳兰述嗤之以鼻地总结。

“是啊……”戚真思仰头望天,“她人人爱,她在陪别人捡破烂;我人人躲,我在陪你爬墙喝风。这世道太让人悲愤了,算了,你继续蹲墙上看人人爱吧,人人躲回去了。”

纳兰述变了脸­色­,“你昏聩!”

戚真思毫不退让,“你黑心!”

纳兰述一脚踢了过去,“你无情!”

戚真思唰地跳下墙头,“你缺爱!”

“哼!”

“哼!”

墙头上主仆第一万次怒目相向,暗巷里也有低声的交谈。

“这个比较­干­净……”

“这个不能要……好像是幺­鸡­啃过的……”

“这个好……”

“少拣些荤的,素菜也不能要,主食不会坏,多带些……”

气氛平静,两个人蹲在桶边,头靠头地讨论该选择哪些,听起来不像在讨论泔水,倒像在讨论大餐。

在气氛最融洽,查近行已经不知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的时候,君珂突然道:

“为什么?”

捡起馒头的手顿了顿,戛然而止的静默。

君珂没有抬头,利落地将东西装进袋子里。

“我娘有病,大夫说,吃得太苦,需要点……­肉­食。”很久之后,近乎压抑的沉默里,传来查近行淡淡的声音。

“你不是京门武行的弟子吗?”君珂讶异,“你们武馆,我听说给弟子一份月银的。”

“京中武馆多如牛毛。”查近行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生意艰难,月银也有限。大多数时候要靠和地痞一起,和店铺要钱维生。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为争地盘发生械斗,馆里有规矩,谁收的街面保护银多,谁的月银就多,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月银了……”

“为什么不去?”沉默半晌后君珂问,“你的功夫,别说那些地痞,武行也没人比得上你。”

“我是半路投入武馆的,之前是平西人氏,师承家门武学。”查近行道,“家门武学不允许参与各类欺压良善和争夺地盘的械斗,更不允许以武凌人,或以武学来博取不义之财。家乡去年遭了水灾,全村老少卖掉所有衣物才送我来京中考武举。我是带着我娘来京的,一路乞讨进京,我娘有病,我指望着挣了钱给她瞧病,听说武馆给弟子月银,便先投了武馆,谁知道……”

他不说话了,沉默将袋子装好,低声道:“多谢……”将袋子背起。

“等等。”君珂望着他的背影,道,“回去记得把食物热热才能吃,另外,明日我会派人去把令堂接来医馆瞧病。”

“不用了,等我比完武举,应该会有职位和禄银,到时我会带着母亲上门。”

“也行,如果令堂实在不好,请记得不要逞强,还有……”君珂沉吟了一下,才坚决地道,“我不会让你的。”

查近行转回头,黎明的晨曦里,这落魄男子眼角漫出的笑意,忽然让人觉得骄傲,“多谢,我也不会让你。”

日光升起,金光漫越,两个骄傲的男女,遥遥对望,随即查近行颔首一笑,决然离开。

君珂久立原地,若有所失,半晌才跳了起来,“糟了!今天我有比试!”

她现在也记不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了,也忘记那负荆请罪啥啥的了,也想不起来这荆条是­干­啥用的了,一把掀开背上荆条,拖着幺­鸡­便呼啸而去。

那边墙头上,等她来表态来抚慰来安慰他郁闷失落悲脆愤懑的心苦苦等了一夜的纳兰述,脸再次黑了……当他跳下墙头,抓起那荆条,正想自我安慰无论如何小珂心意是好的,还晓得他生气,特意大老远负荆请罪来着,不想手一抓,荆条上被黏上的刺纷纷掉落,转眼手里就只剩两把­干­瘪的,用上全部力气打人也不痛的枯荆条……纳兰述的脸,在晨光里,变成了锅底……锅底纳兰述的锅底状态,一直持续到当日武举比试结束,君珂顺利过了第六轮,现在只剩查近行、向正仪、她、朱光、还有来自琼南道的一位武考生韩青凯。

比武结束后君珂心情很好,觉得武举走到这一步,进入前五已经是意外之喜,后面结果如何,倒不必太在意。这姑娘有时候也挺少根筋的,心情一好,顿时就忘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趁仲裁们都散场下台,在后台的巷子里爬在墙头上笑嘻嘻地对纳兰述招手。

纳兰述还在锅底状态呢,想着昨晚墙头喝风一夜,想着喝风一夜之后看见的那个风中凌乱的“荆条”,顿时恨得牙痒,觉得某些人实在此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她也没什么错,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就算最后压倒梵因那也叫意外事件,他纳兰述才不会找堵偏要记着,但是,小珂儿明显没把他的郁闷放在心上,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瞧她这没心没肺笑的!

当初他求她亲一个花了多少心思,也不过脸颊蜻蜓点水,还是自己凑上去的,如今她竟主动把初吻给了和尚,她不觉得她有必要解释一下吗?就算不解释,她不觉得应该把那个主动误给人的嘴儿,给他补偿上十个八个吗?

郡王心情不好,所以合作度不高,仰头,望天,对墙头上某人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视而不见。

“喂……”君珂在墙头,双手拢成喇叭,挤眉弄眼,用气音喊,“八宝楼有新菜哦,请你去试菜——”

郡王手按按耳朵,叹气,“唉,老了,最近耳力可真不好。”

君珂在墙头蹦跳,努力彰显存在感,“喂……八宝楼新菜新包厢新玩意哦……”

郡王抱胸靠墙,叹气,“唉,今儿怎么逆风呢?什么都听不清。”

“进入最后一轮的武举考生,注定要授实职,即将与你我同朝为臣,陛下令太孙可适当宴请,以示朝廷怀柔抚慰之意……”另一个方向,突然走过沈梦沉,正偏头和纳兰君让商量,“在崇仁宫合适吗?似乎在哪位仲裁的府邸都不合适,不如选家京中名酒楼,举子们也不那么拘束,如何?”

纳兰君让沉吟未语,陛下的这道命令,很明显于礼不合,说明陛下某些心思还是没有打消。

安排严易智试图拉下君珂的计策失败后,他在御前请罪,并对皇帝予以了劝说。说到底就算授武职,那也要看什么职务。是宝,还是烫手山芋,全看上位者给出去什么。一番劝解,皇帝怒气总算消了许多,不过看如今这模样,似乎授意了右相要做什么?

他瞟一眼沈梦沉,这个不比他大几岁的表叔叔,永远笑得让人捉摸不定,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确实在笑,但他也确实,从没有笑过。

“也好。”他终究不能违拗皇祖父的心思,缓缓道,“那右相你看……”

“八宝楼新菜式新包厢……”那边墙头上,君珂还在不屈不挠地对着傲娇帝喊。

“那不是老板亲自上墙兜售来着?”沈梦沉明明没有看那个方向,但手一指,便正正指住墙头君珂,“就她家的新菜式新包厢的八宝酒楼吧。”

“啊?”被指住的君珂蓦然浑身一炸,缓缓转头。

纳兰君让定定看了墙头上迎风招展的某人半晌。

然后在她“救命啊不要啊行行好别那么黑”的眼光里,缓缓点头。

“好。”

君珂从墙头上翻了下去,那边沈梦沉过去,含笑对纳兰述道:“郡王,陛下有令,着我等宴请武举即将授职的五位举子……”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我们商量了,不要在各自的府邸,就在京中……”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最近有新菜式新包厢的……”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八宝酒楼。郡王既然身体不适不参加也不勉强,请便。”

“本王不要……啊?”纳兰述目光终于从君珂那边的墙头转了回来,一眼看见那两个混账已经各自上马上轿去得远了。

“等我!”郡王殿下唰一下跳上自己的马,“本王要去!”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三章特殊服务

“八宝酒楼”自建成以来,迎来了其作为酒楼最为光荣辉煌、足可载入酒楼百年史的一天——皇太孙选定八宝酒楼宴请武举前五甲,与宴者身份高贵开历来酒楼接待之先河,有太孙、公主、郡王、丞相……酒楼老板激动如羊癫疯发作,准备立即找人做块碑石作文以记之。

不过不用他­操­心了,这家酒楼的真正老板也在里面,既被宴请又是东家,君珂被太孙府的人押送着回来,走到半路也就认命了——做生意的人总是以发财为第一要务,既然你们选定八宝,我不进行资源充分利用,我就是个傻帽。

“孙掌柜!快去请燕京第一画师来!”君珂一进门就招呼上了,“还有,速速把迎门过道两面墙刷­干­净,左面那墙留下来给画师作画,右边那道墙给领导题字!”

“开楼上包厢,安排领导们先掼蛋!”

“把我们新训练的礼仪小姐给安排上!记得统一穿深红刺绣水缎旗袍!挂绶带!”

“菜单不要上了,就用酒楼最新研发的那些菜­色­,食材选最高贵最好的,领导有钱!不要给领导省钱!不过本酒楼不签字不打白条,您包涵呐!”

最后一句转了个弯,冲着纳兰君让,君珂笑得谄媚,纳兰君让对她的怪话有听没有懂,仔细想想大概是指要钱的意思,默不作声挥挥手,身后护卫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厚沓沓装着银票。

君珂打开锦囊往里瞅了瞅,咂咂嘴,有点勉强地道:“马马虎虎也差不多吧?殿下,您是要最好招待吧?说实在的,这钱只怕还欠着点,不过您第一次来,小店九折优惠!吃得好您多来几次,给京城王公多招呼着点,小店就足感盛情了呐。”

纳兰君让:“……”

五千银票,不够你一顿饭?

纳兰述:“……”

小珂儿,你从哪学来这一嘴掌柜口吻?

一行人要向里走,君珂唰地张开双臂拦住。

“领导,领导。”她笑嘻嘻一摆手,伙计端上笔墨,“来一次不容易,小店蓬荜生辉,给题个字?”

“题字?”众人面面相觑,君珂已经不由分说将笔塞在了纳兰君让手中,“随便写,随便写,啊,太孙,您不会是字很丑吧?”

纳兰君让瞟她一眼,少女笑嘻嘻的脸庞近在眼底,细腻光洁的肌肤没有毛孔,­精­致得小瓷盘也似,那双奇特的,泛着微微金­色­光圈的眼睛,那样带点期盼的神­色­看过来,不知怎的他便觉得无法拒绝。

他默不作声接过笔,蘸墨,认认真真想了想,在墙上写:“味列天下珍馐。”

“好。”众人立即捧场地赞,“劲健刚骨!”

皇太孙的字,构架端严,从内容到字体都中规中矩兼中庸,一看就很皇太孙。

君珂撇撇嘴,真是的,题字也这么含蓄,就不会写“天下第一酒楼”么?

第二个题字原该奉给纳兰述,纳兰述微笑,风度翩翩谦让,“诸位先请,先请。”

君珂瞟他一眼,心想郡王的傲娇还没完?

“我来写!”快步过来当仁不让的是向正仪,才不管什么顺序规矩,一把拿过笔,在墙上墨迹淋漓剑拔弩张地写,“向正仪纳兰述到此一游!”完了将笔一扔,得意洋洋看一眼君珂。

君珂:“……”

笔墨奉给沈梦沉,沈相一向对什么事都具有从容不惊含笑相纳的态度,施施然提笔,“醉看名花国­色­,只论此间第一。”

“刚柔并济,蕴籍风流!”众人再赞,眼神里却一个个问号——这是酒楼,沈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地说什么名花国­色­?不会是又“历遍狂花变狂化,误将酒楼作青楼?”

君珂才不管酒楼青楼,反正有个第一就行,正觉得沈梦沉难得配合,字又多,说得又好听,好歹做了件人事,刚刚笑开来,沈梦沉停也不停,在底下继续写了一排小字,“本相题字匾额,目前市价每字万金,请此间主人细算以上字数,稍后将润笔金送至我府。注:此排小字请勿遗漏,不过可以半价折算。”

君珂:“!”

梵因自然不会参与红尘酒宴,没有来。他自从那天强压事件之后,越发深居简出,据说又准备闭关了。余下的几位武考生,再次请纳兰述先题而不得后,小心翼翼题了字,只有查近行让众人多看了一眼,一是这武门弟子,居然一手钢筋铁骨的好字;二是他并不畏缩拘谨,纵笔潇洒,只是很有分寸的将字写得小了一点而已。

等众人都题过,纳兰郡王上场了。

将整面墙壁都看过,郡王叼着只笔,一副“我要挥斥方遒你这墙却似乎太小不够我发挥”的模样,末了,提笔,扬头,落笔,绕墙疾走——围着所有的题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众人愕然——您出的是哪门子幺蛾子?

大圈将所有题字都归拢在内,纳兰述在圈子上留个口子,在口子边写:“以上,八宝楼死忠吃客,共字。”

“……”

一瞬间所有人都涌出“被代表”的巨大郁闷。

比什么天下第一人间至味都更给力——看见没?上面这一堆牛气哄哄金光闪闪的名字,这堆几乎代表燕朝最高权势的人们,他们都是八宝楼的忠实粉丝!

据说这面墙后来被加以金框保护,无数人慕名前来瞻仰,导致八宝酒楼日日爆满,后来分店开遍全国——当然这是后话了。

君珂看见纳兰述那给力总结,立即便命伙计收拾笔墨——还等什么?难道还等这群被代表的家伙们不甘心,在后面再补一句——“我们不要被代表!我们需要发言权!”?

“二楼,天上人间包厢,请——”

一众贵客自贵宾专用楼梯拾阶而上,刚到楼梯中段,跑在前面的向正仪一仰头,“哗——”

阔大的三间打通的包厢,采用全开放格式,只以雕刻­精­美的落地屏风一字隔开,灯光从那些细致的雕刻缝隙间透出来,流光溢彩。在一­色­璀璨的背景里,从栏杆到楼梯,两排足有二十位以上的旗袍美女一字排开,个个身高一米七以上,娉婷娇美,着深红低领紧身镶金丝锦缎旗袍,将销魂曲线勾勒得一丝不多一分不少,灯光下一个个粉颊明妆,长腿细腰,看来也如一盏盏­精­工雕琢名家手笔的锦瓶,见客人迎面而来,美人们启朱­唇­,现皓齿,酒涡亮在靥底,柔荑扶在腰侧,齐齐三十度微微弯腰——“欢迎光临!”

|­乳­沟!

两排|­乳­沟!

两排二十个以上个个汹涌深度好比马里亚海沟的|­乳­沟!

刹那间白光晃眼,浪波迭来,美人们在上,宾客们在下,这一弯腰的视野冲击力,让人瞬间被­肉­弹击中,眼睛发直头脑发晕,走在最后的几个武考生立即扶住了阶梯。

向正仪唰一下跳起来,窜到纳兰述面前,张开双臂,用自己伟岸的身形,挡住了“纯情”少年的目光,并怒视君珂:“你无耻!一个女东家,居然玩­色­诱的花招!还­色­诱纳兰述!”

君珂无辜——她是有关照掌柜训练一批迎宾小姐,为了拯救堕入火坑的烟花女子的命运,她还特意让掌柜去买那些刚卖入青楼还没破身的清倌,旗袍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没要求制这么紧啊,也没要求大腿叉开这么高啊,更没要求领这么低啊——唉,可见不管古今中外,老板们在这一套上的天赋,从来都是思维互通的。

转头看看客人们——纳兰君让脸红了,沈梦沉眼睛亮了,纳兰述……纳兰述扒在向正仪挡住他的臂膀上,诚恳地对向正仪道:“公主,你看人家也和你差不多高,你好像和人家长相也差不离,可为什么人家看起来是女人,你看起来就像是女人他哥呢?”

向正仪咕咚一下向后便栽——气晕了。

还得君珂扶住,转头一看不好,武考生那几个男子,大概都是童男子,除了那个凌云院考生朱光一直心事重重低着头,其余两个那眼睛发直的样子,不要饭还没吃,就被美女­肉­弹给撞昏了,赶紧道:“开包厢,特殊服务!”

美人们莺声呖呖:“是——”袅袅行开,裙摆不动臀部动,动得风摆妖荷莲花摇曳,底下又是一堆眼睛发直。

两个明眸皓齿的美女,披着绶带,左边那个写:“欢迎贵客莅临品尝”,右边那个写,“八宝八宝,人间最好。”盈盈躬身,推开包厢门,“请——”

灿亮的灯光如流水一般泻出,像黎明那一刻天光乍现,将华美壮丽和光彩颜­色­都一股脑洒向人间,锦缎包壁、水晶彩灯、巨大雪白圆桌,一­色­水晶细瓷餐具、羯胡千重锦绣兽皮地毯、南齐烟花锦狐狸皮沙发……诸般天下奇珍,世间­精­美,齐聚一堂,瞬间闪花了所有人的眼。

纳兰君让突然摸了摸口袋——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君珂说五千两银票不够了,这一室装饰,何止十万金?他是识货的,光是那新颖的水晶彩灯,怕就得几千银两一盏,还有那别出心裁的锦缎包壁,用得也不是普通锦缎,是仙林郡出产的仙云锦,这种锦灯光下宝光迷离五­色­四­射­,但价格高昂,拿来在这水晶灯下做锦缎包壁,美是美极,可也奢靡到了极处。

君珂其实今天也是第一次到这包厢,她忙碌,只是将设想和掌柜交代了一下,不想这酒楼掌柜心比她还大,仗着东家名满京城,将来一定交游广阔,不惜下了血本,一下子连她的钛合金眼也给闪瞎了。

闪完了就开始心疼银子,恶狠狠在心里发誓——今儿这一顿,一定要把这几个冤大头给宰回来!

想定了恶狠狠一转头,看见那群强大的客人们已经各自占据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角落——沈梦沉坐进了巨大的特制的铺满狐狸皮的沙发,将自己窝在里面晃啊晃,一团柔软的云一般身子叠起来,笑眯眯道:“这个睡觉一定很舒服。”

君珂望天——你说就说,眼睛尽对着我瞟做什么呢?抽筋了吗?

“那也不妨请君姑娘忍痛割爱,给沈相搬回去一个。”纳兰述立即接话,君珂正奇怪这一向和沈梦沉过不去的家伙,这次怎么转­性­了,便听他接着道,“不过就怕这再大的软床,也不够沈相使用,你说这软床,哪里睡得下四个人呢?”他低头对沙发档里望了望,舒了口长气,“还好还好,足可容纳一人,想必第二天早上,那三位美人,还能从床底下拽出沈相来。”

君珂默然……原来这就叫拐弯抹角骂人……

“人多无妨。”沈梦沉还是懒懒窝在沙发里,抱着君珂特制的软枕头滚来滚去,看得君珂心疼得嘴角抽搐,“人多总比没人好;人多总比想着一个人还睡不到好;人多总比想着一个人还睡不到,最后只好每天睡书房或墙头好。”

纳兰述面­色­不变,还要反­唇­相讥,君珂上前一脚将沙发踢到了一边——俩混账!越说越不成话!

再一转头,眼前一黑——向正仪爬在锦缎包背的高级椅子上,一脚踩着围了锦围的雪白特制大圆桌,仰头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特制水晶灯,“这灯怎么做的?真漂亮,拿来挂我院子里,半夜练剑就不怕看不清楚了。”一边赞叹一边自说自话地就去摘灯。

君珂赶紧奔过去大叫:“公主且慢,这灯掉下来就砸头了!你要这灯,改日我另做一个送给你。”向正仪这才放弃摧残,若无其事从桌子上跳下来,雪白的桌子椅子,好大几个黑脚印……

“这是什么东西?”韩青凯端起茶几上一个水晶盘,“新式的酒?”说完喝了一口。

君珂黑线——这是痰盂……

“这个小几是歪的。”查近行突然抓起门边柜子上一个美人雕塑,塞在花台下一个小几的凳子腿下。

君珂抽搐——那是特制的不对称形,看似歪其实不歪,还有,您拿去垫桌角的雕塑,是东堂的名家手笔,价值万金……

一群贵客,转眼就把君珂设计的“天上人间”给搞成了“天上地狱”,君珂在肚子里大骂:“乡巴佬!刘姥姥!”

一转头看见最尊贵的客人,顿时心中一喜。纳兰君让站在室内正中,哪里也不靠,什么也不摸,始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室内。

这才是威严尊贵皇家气派啊,这才是中规中矩好宝宝啊!

君珂还没来得及表扬,纳兰君让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扑克牌上,眼神一厉,他的护卫立即扑上去,抓出扑克牌,抽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主子!边缘锋利!质地坚硬!暗器!有危险!”

纳兰君让转身就走。

君珂倒地……

“掼蛋!掼蛋!”不能让这群土包子再摧残她的贵宾包间,君珂赶紧招呼,“掼蛋!”

众人纷纷拔剑。

“你们­干­嘛?”君珂呆呆问。

“蛋呢?”向正仪怒目逼视她。

君珂:“……”

好容易把扑克牌拿出来,讲解完了规则,一群高智商­精­英立刻便接受了新知识的灌输,于是向正仪沈梦沉朱光纳兰君让一组,纳兰述韩青凯查近行再加上一位礼仪小姐一组,纳兰述一心要拉君珂组队,君珂假称厨下忙碌要给诸位贵客安排,坚辞不肯。等她在厨房做好安排回到楼上,便发现扑克牌嗖嗖乱飞,边缘锋利,纸质坚硬,击碎水晶一地,纳兰君让的护卫围成圈子刀剑向外,头发都竖着。向正仪踩在沙发上,揪起沈梦沉死抓不放的抱枕,大骂:“使诈!换牌!出老千!”

君珂一个踉跄,第N次栽倒在门口……

从地上爬起来重整旗鼓的君珂,打起­精­神张罗开饭,众人直挺挺站在大圆桌边,直勾勾盯着她看。

君珂有点发傻,随即便明白过来,古人分桌论席次的规矩,对上这圆桌就不好用了,这是等她安排座位呢。

君珂一笑,按照圆桌规矩,将众人一一安排了,坏心地将纳兰君让安排在主人付钱座——这群人里面最好敲诈的一个,傻子才不敲。

菜­色­流水般端上来,君珂忙着介绍:“这是八珍五鼐宴席,名称取材于金瓶梅。”

“什么是金瓶梅?”

“哦,一个女人抛弃矮穷丑奔向高富帅并因此付出生命代价的社会写实严肃奇书。”

众人面面相觑——这和菜有什么关系?

先上一组八珍盘,水晶碟盛好,由花瓶们含笑托上;凤脯金虾什么的不稀奇,倒是一方黑玛瑙碟子里的“四喜腐|­乳­”让众人“哦——”地一声,火腿、开洋、香菇、麻油四味,分红­色­的丁方、淡黄|­色­的醉方、青灰­色­的青方,和棋子大小的棋方,端端正正摆成梅花形,­色­泽柔润而质细香糯,人人一尝都赞好,但惦记着身份不肯多吃,只有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第二组是五鼐热菜,君珂报菜名,“炒鲜­奶­”!

­奶­也能炒了吃?

众男人们举筷不定,向正仪毫不犹豫举起勺子,兜底一抄,一口咬下眉飞­色­舞,强制­性­挖了一块在纳兰述碗里,剩下一半准备自己独享,被沈梦沉眼疾手快夺去一半,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纳兰君让没吃着。

“萝卜煲不见天。”

什么叫不见天?

贵客们询问花瓶,花瓶们袅袅一转身,举起胳膊,“咿呀……”

贵客们懵然不解,君珂正­色­解释,“猪腋下那块­肉­,永不见天,猪身上最为滑­嫩­细腻的一块,久煮­嫩­香如故。”

众人还在对着美女胳肢窝想象猪的“不见天”,向正仪毫不犹豫举起剖­肉­的小刀,对准那细瓷煲里完整的一块­肉­,戳——

寒光连闪,刀出如风,险些让人以为是在桌上开全武行,刹那间众刀齐出,巴掌大一块­肉­,被­精­准的分成六块,每位高手都落着了一块,剩下一块,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因为在刀出的那一刻,护卫们护着纳兰君让退到了门口,纳兰君让没吃着……

“咬咬……胸!”君珂看着菜牌子,肚子里大骂掌柜,“西施|­乳­”怎么变成“咬咬|­乳­”?好吧这个世界没有西施,就拿最当红的舞女来替代,不过这么一来,菜名叫人怎么报?

西施|­乳­是雄斑鱼的­精­白的俗称,与新剥的蟹粉同入羹,柔滑香醇,美味绝伦,这是君珂从美食书上看来的菜式,如今拿来一试,还未启盖,香气逼人,引得楼下的人都对楼上张望。

此菜男人们一脸正­色­纷纷下筷,末了一抹嘴互相询问,“刚才这菜什么名字?”“啊?不知道。”“哦,不晓得。”“呀!不清楚。”

此菜向正仪一边怒责“登徒子,烂菜名!”一边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此菜,唯一一个“听见菜名”的正人君子纳兰君让同学,没吃着……

再来一个“轰炸燕京”。热锅巴浇玉兰番茄汁,嗤啦一声烟气腾腾。

为表对此菜菜名的抗议,纳兰君让同学,没吃着……

一席饭吃到将近戌末,席上人大多尽饱而止,对八宝酒楼新菜式赞不绝口,君珂拉过一直偷偷躲在暗间里作画的画师,仔细看他的画作,半晌道:“造型不对。”

“啊?”

“你这图,男的和女的能区分开吗?人和人能区分开吗?仔细看像在吃饭吗?你不觉得像城隍庙一群泥塑在受香火吗?”君珂将画纸弹得啪啪直响,“要鲜活!生动!自然!还原真实!”

于是,原画师画的八人团团端坐,表情肃穆,态度雍容的“贵客群宴图”,在君珂的强烈建议下,被改成鲜活、生动、自然、还原真实的如下造型:“纳兰君让肃然端坐。”

“向正仪爬在桌子上摘水晶灯。”

“沈梦沉窝在沙发里抱着抱枕打滚。”

“纳兰述坐在不对称小几上啃锅巴。”

……

教导完画师,君珂出来送客,趁纳兰述不注意,拉了拉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愕然回身,眼神审视,君珂对他展开笑脸,将一个包好的罐子塞进了他的袖子。

“喏,你没吃饱吧,其实很多菜很好吃的,我让厨下都给你留了一小份。

你回去记得趁热尝尝,不要管那些菜名,人活在世上,吃的从来不是一个名字,而是内容不是?”

说完拍拍他袖子,将他一推,“快点快点,别给纳兰述那小子看见!”

纳兰君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她推进轿内,轿夫起轿,纳兰君让身子一颤,触及袖底温热。

他怔了怔,抱住了那罐子。

罐身温热,香气袅袅地透出来,纳兰君让慢慢打开罐子,这是一个笼屉格式的罐子,分成五六个小格,里面各自盛着今晚的经典菜式。

他一手掀开轿帘,舀起一块“咬咬胸”,慢慢地吃。

食物入口香醇柔滑,温暖的却不仅仅是口腹,那种细腻的滋味似乎一瞬间熨贴到心底,在心深处盘桓不去,似乎哪里因此微微翻涌,又似乎哪里因此,永久温存。

轿子远去,他始终掀着绸帘,注视着灯下谈笑送客的少女,灯光的光影­射­入半卷帘深,在那暗­色­和光明的交界处,隐约映­射­出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笑容。

君珂还留在原地送客,是因为有个“醉女”,粘上了她。

“君珂。”向正仪今晚吃得多喝得多,现在死赖着不肯走,搭着她的肩絮絮叨叨,“你说你有什么好呢?纳兰要看上你?呃……你武功又不如我……呃,长得又不如我……呃,家世也不如我……呃,不就是会点新鲜玩意……呃,我娘在的时候和我说……男人都是贪恋权势富贵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呃……就不灵了呢……”

君珂架着她的肩膀,正­色­道:“公主,其实什么权势富贵美貌武功都是浮云,您少打几个呃,郡王就会爱上你了。”

“呃……是么……呃……”向正仪突然嘻嘻笑开来,凑近她耳边,“其实我也有新鲜玩意的……呃,你要不要看看?”

君珂现在只想睡觉,哪里肯陪酒疯子撒欢,一边道:“公主你醉了请早些回府。”一边转头四顾,想找个人送她,谁知道这群男人此刻都不绅士,看见她眼光一个个赶紧抱拳拱手,“今日劳烦君姑娘就此告辞”,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撒丫子就跑了,那个朱光,还一边跑一边对着向正仪仔细看,眼神十分古怪。就连纳兰述也不例外,匆匆一句“小珂我建议你把这女人就放在你酒楼睡一夜这样比较安全”,随即便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道:“我让小戚等下来接你……”眨眼就人影都不见了。

君珂愕然,心想这群人这是­干­什么?喝醉的正仪有这么可怕吗?再看看向正仪拳打脚踢的造型,留在酒楼明儿她那价值百万的装潢就报销了。一转头看见沈梦沉也已经进轿,急忙上前拦住,“沈相……”

“君姑娘你不知道吗?”沈梦沉探出容­色­如花的脸,笑得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正仪公主酒品不是太好,每次喝醉,都会认为所有靠近她身侧的男人都是在意图不轨,轻则打昏重则断腿,君姑娘,我虽然似乎对你有所亏欠,但也不愿拿自己­性­命作赔,歉甚,歉甚。”

他毫无歉意说着“歉甚”,一边放下轿帘,帘子合拢的那一霎,他突然轻笑道:“小珂,不妨便送上公主一遭,月夜花下,人约墙后,还是很有情致的。”

君珂一怔,沈梦沉已经放下轿帘远去,君珂注视他的大轿消失在街角,想着那最后看见的一抹笑容,怎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我也有新鲜……玩意……”向正仪又粘了上来。

“那便相送公主一遭。”君珂转身,露出无奈的笑容。

向正仪有自己的公主府,不过现在,她当然住在姜府隔壁的临时公主府。

一辆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车上下来君珂,扶着向正仪,府内下人急忙过来接,向正仪挥开他们,厉声道:“都滚!都滚!不要吵我!”

众人都唯唯退下,向正仪拉着君珂直奔内室,君珂原以为她或许要带自己上墙头,再或许要带自己进内室,谁知道向正仪竟然拉着她进了一栋偏院,直奔那院子的正房而去。

她踢开正房房门,转入里厢,那间房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全,但看上去既不像客房,也不像主人自己的休息处。

那厢房里有个后窗,向正仪扒在窗前看看,笑嘻嘻对君珂招招手。

君珂凑过来一看,发现后窗正对着姜府的后围墙,姜府后围墙开着许多装饰­性­的雕花石窗,从这个后窗,可以看见姜府后花园里的一小部分动静。

当然现在姜府黑沉沉安静静,什么动静都不会有。

“你等……着啊……我变个……戏法……你看……”向正仪突然丢开君珂,一头钻入了床下。

君珂一怔——姑娘你醉大了吧?床下比较舒服?

她在床边等向正仪爬出来,或者等她睡死了拖出来,谁知等了半天都没动静,她低头对床下一看,顿时惊得浑身汗毛一炸!

床下没人!

人呢?

明明看见向正仪自己爬进去的,床下就这么点大地方,人去了哪里?

君珂心中若有所悟,伸手去摸地面,果然地面­干­净,比外面还­干­净,她正在摸索,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呼唤,“喂!”

君珂半跪着一抬头,先是什么也没看见,室内无人,随即便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对面。

向正仪正站在对面,对她招手微笑。

君珂怔在了那里。

向正仪站在窗子外面没什么稀奇,但是,问题是,她站在的是一墙之隔的姜府的后花园里!

“好玩吧?”向正仪嘻嘻笑,“呃……我再变个给你看。”

她身子一矮便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床底下一块石板移动,露出向正仪的脑袋来。

她得意洋洋爬出来,坐在床边,昂起下巴,道:“……这个……戏法……呃……如何?”

君珂叹了口气,道:“公主,你有那个实力和地位管闲事,我却没有,你既然已经安全到家,那么我告辞。”

她转身就走,衣袖却被人拉住。

“不想看看是谁在两府之间挖了地道吗?”向正仪醉得眼光流荡,看来倒有了几分女子的柔软和妩媚,“这间屋子,早先是京中一家富户的,后来举家搬迁,又传出闹鬼,屋子便空了很久都没人买。我是不管这些的,我买了下来,然后前几天,我接到莫名来书,说有人在这附近转悠,要我注意安全,我这才发现是有这回事,那人想接近又不敢接近,十分隐秘。我心里疑惑,命人一间间的查这些屋子,终于发现这个地道……呃……君珂,你难道就没发觉,这地道很短,只通向姜家郡主的后花园吗?”

“而且……呃……”她打个嗝,狡黠地一笑,“有人想进来很久了……只是这地方被我占住……他不敢……不过今晚,我醉了……全燕京都知道……向正仪喝醉……鬼神不认……”

她先前那段话十分清晰,转眼又开始模糊字眼,君珂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心想公主您是真醉还是假醉?

一瞬间心中也泛上警惕——燕京无常人,便是这个我行我素,号称直肠的公主,不也有这样的敏锐和心机?

而那给向正仪提醒示警的人,想必对姜云泽的私情也有所了解,会在此时将这事抖落出来的人,莫不是流花许氏?

“走吧……”向正仪摇摇晃晃拖着她的手向外走,“得把房间空出来,好让人家进来呀……”

她不由分说拽着君珂出去,两人并没有走远,掩身在这间厢房外面的一处水缸后,那位置正对着两府相邻的墙头,巨大的缸身将两人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君珂怀疑这么大的缸,也是向正仪故意早早摆在这里,好在合适的时机偷窥的。

两人屏住呼吸,等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墙头风声一响,忽然跃上一条黑影。

那人在墙头左顾右盼半晌,两府都黑沉沉的,这里本就是两府里护卫都不常来的死角地带,远处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

那人蒙着个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炯炯的眼睛,看身形还很年轻,君珂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身边的向正仪,无声地冷笑一声。

那人在墙头看了半晌,轻轻跃入向府,悄悄走到这间厢房,看看四周和房内都无人,眼神一闪,发出了几声鸟儿的轻鸣。

姜府一片沉默,没有动静,那人似乎有几分焦躁,又发出暗号。

姜府还是无人出现,君珂都觉得昏昏欲睡了,再看身边公主殿下,已经扒着她肩膀睡得口水流成河。

这人等不着,也只能离开吧?君珂想着那位深沉坚忍的姜郡主,直觉她不会在现在这时刻,理睬这样的呼唤。

然而墙头上那人,似乎今晚不见到人不罢休,一直不间断地呼唤下去。

然后君珂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姜府花园里,多了一条人影。

那人影静静立在花丛中,鬼魅般突然出现,连君珂都吓了一跳。

墙头少年欢喜地扑下去,却在走近的时候犹疑地停住了脚步,半晌轻轻道:“怎么是你……”

那人抬起头,面貌有几分熟悉,正是那日在翠虹轩和君珂叫价的,姜云泽身边的侍女。

“公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侍女平平道,“请你速速离去。”

“我今晚要见她!”那少年焦躁地道,“一定要!”

“不明白公子为何要纠缠如此?”那侍女道,“小姐已经快要嫁人了,请您不要再任­性­妄为,害了小姐一生。”

“任­性­妄为!”那少年一声冷哼,“当初她和我夜夜隔墙相会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任­性­妄为?”

那侍女默然,半晌道:“小姐对公子,已算仁至义尽。公子要小姐给个交代,竟然约小姐在那烟花之地,小姐金枝玉叶之身,也只得……”

“她曾和我相约要去看京西杏花巷的烟花,我不过想借那地方,引起她的眷恋之心,不想她竟然心如铁石!”那少年打断侍女的话,低声恶狠狠地道,“你可知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五内熬煎,生不如死!每日里还要看见那夺我所爱的仇人!还得对他强颜欢笑曲意奉承!身为男儿,上不能立伟业,下不能护妻子,我活着何用?”他眼底渐渐泛出泪花,长吸一口气,决然道,“今晚我一定要见到她!否则,我就自刎在这两府墙头!看你姜家,明日如何向燕京交代!”

“如何能行!”那侍女急急道,“向公主就在隔壁……”

“她醉了!”那少年冷冷道,“燕京和这事有关系、能够影响到你家小姐做不做得成王妃的人,全部都醉了!我亲眼看见他们醉了各自回府!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不容错过!”

他眼神狰狞,濒临疯狂,那侍女被他眼神吓住,不敢再说,匆匆离开,留下那少年在墙下徘徊唏嘘,不住举拳擂墙。

君珂和已经醒来的向正仪对望一眼——姜云泽的地下情人,竟是今日宴中人!

又过了好一阵子,前方姜府花丛一阵响动,有人在那侍女相伴之下,无声踏花而来,长长的裙裾,微草不惊。

在墙边立定,黑暗光线里隐约可见那女子脖颈雪白,胸前一枚猫眼石链坠像一只幽秘注视人间的眼,折­射­出流转的光芒。

“云泽!”那少年一个箭步下了墙头,便要去握她的手。

姜云泽并没有退后,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似乎还在微笑,轻轻道:“你何苦?”

“云泽……”那少年冒死要来见她一面,原以为佳人一定要责怪他,谁知她依然软语温柔,大喜之下以为她回心转意,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云泽,你……

想我不想?”

隐约听见姜云泽低低称呼了一句什么,随即道:“……上次已经说过,你我缘分已尽,再有牵扯,便是祸及家门……你怎可如此任­性­……”

“你原该是我妻子!”那少年愤然道,“你我两家原就有口头约定,只是一直没对外声张,你父亲说你体质虚弱,不宜早为人ℚi,要我等你十七之后再公开提亲,可我好容易等你到十七,你家却先应了冀北王府的提亲!”

姜云泽默然,半晌道:“这都是命……”

“他冀北王府又如何?云泽,你爱的是我!”那少年急切地拉着她的手,“左相是贪恋冀北权势和军权吗?可是我朱府,却也一门三将军,掌握京外九蒙旗营!云泽!难道你选丈夫,只是看谁更有军权,更有利于你左相家族的荣盛吗?”

“你说的哪里话,我是这样的人吗?”姜云泽轻轻笑着,抽出自己的手,“别激动,吵醒别人你我都活不了,你但有一分念着我的好,便不要在这时辰闹,嗯?”

“可我不能放开你!死也不能!”那少年怔怔低头看着那修长白皙的手,从自己掌心缓缓抽出,蓦然一声低呼,张开双臂就抱紧了姜云泽。

“­奸­夫­淫­­妇­!”

一声怒喝,躲在缸后的向正仪突然冲了出去!

君珂暗叫不好,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更糟的是,向正仪原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此刻一冲,将她的身形也带了出来,那两人齐唰唰看过来,君珂想要再缩回去,都来不及了。

她尴尬地现出身形,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状况,暗骂向正仪可恶——

她这一现身,得罪的岂止是姜家?冀北王府、这少年家族,只怕都得恨她入骨。

只讪讪笑道:“呃……路过……路过……两位……那个继续……继续……”一边打招呼一边跳过墙头,试图把喊打喊杀的向正仪先拉过来。

她落入姜府花园。

那少年愕然回头。

君珂没来得及顾上他,也没空去看姜云泽,只想先把舞刀冲杀的向正仪拉回来。

向正仪怒道:“你疯了!你拦我做什么!我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一边死命挣扎,君珂无奈,施展出擒拿手,欺身抢近,手腕一错、一扭、一掰、一顶。

铿地一声,向正仪的刀落地。

向正仪反应也快,反手一捞,竟然将君珂腰间的剑一把捞在手中,手一抖抖去剑鞘,寒芒一闪,再次对那两人冲杀而去。

君珂无奈,只好再施擒拿手,向正仪毕竟醉酒无力,被她一拉一顶,铿然一声,君珂的剑也从她手中掉落。

就在这一霎那。

姜云泽忽然退后。

她身边那个沉默的侍女,突然冲前。

那侍女身法行云流水,竟是一流高手,身子冲前脚尖一挑,已经将君珂的剑挑起,抓在手中,半空里身形一旋,狠狠刺进了那少年心口!

血光爆­射­,正喷了和那少年面对面的君珂一脸!

那侍女一招出手再不犹豫,手一撒,将染血的剑抛在了君珂脚下!

与此同时灯光大亮人声鼎沸,两府的人以及在外围巡视的燕京府九城兵马司的人都赶到了。

鼎沸的人声里,那侍女一个转身,护住摇摇欲坠的姜云泽,对着赶来的人们惊骇和疑问的脸,指着君珂,大哭。

她道:“向公主突然再次闯进小姐闺房,将小姐和我逼了出来,还不许小姐做声!”

她道:“这女人等在墙边,看见小姐过来,就推下来一个被绑住的男子!”

她道:“小姐惊骇欲绝,知道清誉不保,无奈之下要自尽,这男子恨这女人恶毒,也不愿被人所迫污我小姐清白,这女人便拿剑逼他……然后……杀了他!”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四章你来我往

脚下是染血的剑,身前有穿心的人,对面有两个“纤纤弱质”,一个“被辱惊极晕去”,一个披头散发指着她哭喊控诉,四面涌来的护卫兵丁衙役们,所有的眼光都震惊、怀疑、憎恶、恐惧,齐齐向她袭来。

有那么一瞬间,君珂自己都被对方­精­湛的演技给折服了——瞧姜郡主晕得多及时!瞧那侍女唱做念打俱佳,一番颠倒黑白的谎言,仓促间天衣无缝!

她低头看看脚下少年,他的蒙面巾在跌落时已经脱落,露出苍白容颜,脸上震惊至不可置信的神态还在,凝固如面具。那一剑十分狠辣­精­准,正是心脏位置,一摊鲜血在君珂脚下慢慢沉积,映出四面人众生相。

“朱公子!”人们纷纷惊呼,君珂闭上眼,叹气——是的,都认识他。

武举前五甲,凌云院高材生,武门将军世家之后,朱光。

“她撒谎!她撒谎!”被这一连串惊变给惊得呆住的向正仪终于反应了过来,怒极大呼,“明明是她杀的!是姜云泽和朱光有­奸­情,被我撞破,她们就杀了朱光!”

她怒指那侍女,那侍女此刻全无刚才杀人的凌厉狠辣之气,面­色­苍白,神情娇弱,并不和向正仪争辩,对她的指控只是垂泪不语,完全一副“你是公主你势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姿态。

众人看看那两人备受摧残我见犹怜,再看看向正仪——一身酒气,披头散发,抓刀拿剑,凶悍狠厉,再加上她以往我行我素的名声,和最近对姜云泽的传为笑谈的逼迫,俱都默默摇头。

你叫人想信你都难!

“你这……你这……”向正仪一转眼看见众人眼光,顿知指控无效,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恶毒的话,抬脚就对那侍女踢过去,“我杀了你——”

那侍女不闪不避,一副惊吓得呆住不知动作的模样,眼底却闪过一丝窃喜。

“啪。”

一支手臂及时下沉,半空里格住了她凶猛抬起的腿势。

“你!”向正仪气势汹汹嚷了半声,看见拦阻她的人的眼神,停住了。

“公主,谁是谁非何必在此处置辩?”君珂眼神里的怒­色­已去,金光暗隐,看着地下的朱光,“难道不应该先救朱公子吗?”

“朱公子已经被你们一剑穿心……死定了……天啊……太可怕了……”那侍女扑上前来,似乎要抱起朱光的身体,“你这恶毒的女人,明明一剑杀了他,还要……”

“砰。”

君珂一抬脚,便将她踢了出去。

那侍女乍然被踢,身子悬空,练武者自有久经锻炼的本能,下意识便要一个翻身自救,谁知此时被嬷嬷们护住的姜云泽忽然微微呻吟,那侍女猛然一醒,做到一半的动作僵住,放任自己落了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要重重落地,正好给君珂再扣一个罪名,谁知她即将栽落的时候,忽然身子一轻一转,最后还是脚跟落地站稳——君珂既然拦下向正仪对她出手,以免落人口实,怎么会自己当真踢伤她?早已留了巧劲。

见她没有施展出武功,君珂眼底闪过一丝可惜,那侍女站稳脚跟,立即又想扑过来,哭叫,“众位官爷,你们就眼看着我们姜府,被人欺辱吗?”

“真是口齿伶俐丫头。”君珂冷笑,“不过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又一直没有靠近朱公子,怎么知道他一剑穿心?这大晚上,灯光不显,你认得心脏的位置?”

那侍女一呆。

“我要求先救朱公子,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一再拦阻,你又是什么居心?”君珂上前扶起朱光,看着他的伤口,眼神一闪。

“你猫哭耗子假好心!”那侍女哭泣,“你杀了人,你还会救他?就算朱公子还有一分生机,到你手里也是必死无疑!”

“哦?如果我能救活他呢?”

那侍女霍然抬头,一时间连反驳都忘记了。

随即她脸­色­便恢复了镇定——那一剑穿心而过,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燕京府、刑部、和九城兵马司的人此刻都已经来齐,正面面相觑,心中犹豫,今晚命案牵扯的三家,一家是左相府邸、一家是正仪公主、一家是朱将军府,竟然是一家都得罪不起,虽然被指杀人的是君珂,但神眼君珂最近也是炙手可热,自身四品供奉,身后靠山雄厚,这要如何处置才算得当?听见君珂这一句,顿时一喜,燕京府一个推官立即道:“君姑娘,无论如何此刻你嫌疑最大,但如果朱公子醒来,谁是谁非自然立刻明了,姑娘也是燕京名医,不妨立刻施救。”

刑部一个主事缓缓道:“只是姑娘还是待罪之身……”

“我随你们去。”君珂坦然道,“但请各位,一定要让柳杏林大夫予以施救,除了他,无人可救朱公子。”

“可以。”

“胡扯!混账!”向正仪蓦然冲了过来,“谁要带走她?谁敢带走她?她是冤枉的!冤枉的!”

“公主。”燕京府的推官和刑部主事齐齐施礼,“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也在这里。”向正仪指着自己鼻子,“这两个女人也指控我威逼她们,你们怎么就冲着君珂去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今儿有种,连公主我一并逮了去,算你左相府的威风!就怕请进去了,你姜巍然一把老骨头,不够份量再请我们出来!”

燕京府和刑部的人面­色­尴尬,左相府里那些叫嚷着要处置的人们立刻不敢言声,向正仪份量确实重,重到姜云泽也不敢对她动手,但这一根筋公主竟然忘记情敌对立,要和君珂一起坐牢,倒弄得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公主,不要意气用事。”一片死寂中君珂开了口,安慰地拍拍向正仪的手,“你进去了,我只怕更容易被人所趁,你得在外面为我张罗,救治朱公子的事就请托你了,请一定要告诉杏林,好好治,不要偏心。”

她说到“偏心”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加重,向正仪一怔,下意识地重复:“偏心……”

隐在暗处那侍女,脸­色­忽然变了变,犹疑地看了一眼朱光的伤口。

几个燕京府的人将朱光抬起,跟随进入公主府邸,还有几人立在原地,等候君珂,君珂随意地拍拍手,走了过去,那几人有点尴尬有点不安地道:“君供奉,这个……”

坦然将手伸出去,君珂道:“我有武功,你们戴镣吧。”

众人松了口气,就差没千恩万谢地给君珂戴上镣铐,这些人嘴上说得客气,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枣子粗的锁链套了四五层,远不是当初纳兰君让意思意思套个细细锁链可比。

君珂挑挑眉,心想和燕京真是八字不合,这来了没多久,刑具都领教好几回了。

她立在黑暗里,微微扬头,并无颓丧落魄之气,向正仪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少女乍逢大变,怎能有如此镇定沉着。

她不知道,曾经刚穿越的君珂,也是个遇事慌乱头脑空白的主,然而穿越一年多,经历那许多欺诈­阴­谋和人心诡谲的君珂,已经渐渐明白,大变之前,慌乱于事无补,最快时机静下心来,才能找到正确求生之路。

她必须有这样的品质,因为,敌人都有!

比如姜云泽。

今晚对姜云泽,应该也是意外事件,她却能在须臾之间定计,可以说当她被逼出来见情郎时,已经对之后一切不利状况做了推测,并进行了安排,一旦发现不对,立即毫不犹豫动手!

燕京居,大不易。

她得活下去,就得稳住自己。

君珂在燕京府衙役的围拥之下,走出几步,忽然回身,看隐在暗影里的姜府人,看那眼神里闪动疑惑和得意之­色­的侍女。

那侍女一抬眼,迎上她目光,顿时心中一震——那样的目光里,并无愤怒痛恨之­色­,反而有淡淡的怜悯、嘲弄、轻蔑和冷漠。

这不该是一个被冤枉指控杀人的人的眼神。

这似乎是一个万事底定在心,掌握着翻盘的真相,在帷幄之中从容运筹,等着看自以为是的敌人最终笑话的胜利者的眼神。

那侍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又对被搬走的朱光看了一眼。

那一剑……是穿了心……是穿了心吗?

对面,君珂突然抬起手,重重叠叠的镣铐声响里,她哈哈一笑,将手背对自己心口,捶了捶。

这一锤锁链交击声音清越,响在寂静里,别人还不觉得什么,那侍女却浑身一震,面­色­惨白。

君珂一捶之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笑声犹自在夜空回荡,人人莫名其妙,以为她气成失心疯。

在她身后,却有隐在暗影里的两个人,相互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光。

因为事出突然,燕京府刑部九城兵马司来人却又极快,导致君珂被带走之后,京中各处才得到消息,最先赶过来的是纳兰述,但是也已经迟了一步。

纳兰述今晚原本是得了戚真思的通知,准备回去看安排在外的尧羽卫回报的各类信息的,听说这事后,两人连密报暗匣都没来得及打开,当即匆匆赶来,到了公主府,见隔壁姜府已经恢复平静,向公主府却还灯火通明,等着柳杏林。

纳兰述脸­色­­阴­沉,却没有责怪向正仪,只说柳杏林不擅骑马,速速派人去接,谁知接的人刚出门,就听见蹄声答答,转头一看,夜风里,一人披头散发,穿了件几近透明的睡袍模样的家常衣服,策马狂奔而来。

初夏夜风将那人没扣好的衣襟掀起,隐约白­色­胸膛一闪一现……

纳兰述和向正仪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杏林出身医学世家,自幼庭训严厉,向来衣食住行都十分有规矩,­肉­不方不食,衣不整不见客,燕京人见惯他衣冠楚楚一丝不苟,哪里见过如此夜风中半­祼­奔的风情?

柳杏林几乎是在公主府门口滚下马的,他一下来向正仪便是一声惊呼——柳杏林裤裆里,鲜血淋淋。

这位没学过骑马的世家公子,听说君珂出事后,立即从床上爬起,随便披了件衣服,从后院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马向外便奔,那马没有装马鞍,他也不知道,等他下马,臀部和大腿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淋。

柳杏林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连见礼都没有,抓着药箱一步跨进内堂,“人呢?人呢?”

“等等!”向正仪一把抓住他,把君珂的交代复述了一遍。

柳杏林怔了怔,想了想,眼底爆出喜­色­,赶紧进了朱光所在的厢房,一边不客气地将所有看守的人都撵出了室外,一边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夜难熬的等待,朱将军府也来了人,都在厅堂等着,纳兰述对戚真思招了招手,两人走到一边。

“看好那边的动静。”纳兰述对姜府方向努了努嘴,“有什么花招,不要拦,尽管让她们去做。”

“嗯。”

“另外,把剩下所有在京的人都抽去保护小珂。绝不能让她有一丝闪失。”

“府里不留几个?”

“适当留人,府里机关无数,轻易也进不去人。”

“是。”

“我和朱将军府的人谈谈。”纳兰述叹口气,“总得他们配合才好。”

“朱光……?”

“我刚才进去看过了。”纳兰述答非所问,神情凝重,“希望柳杏林足够聪明,明白小珂的意思。”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话的同时,一墙之隔,姜府内院,也有人在低低对话。

“你那一剑穿心而过,我看得明白,朱光万无生理。”

“可是……假如,真的是偏心呢?”

“偏心?”那人微微沉吟,“世上当真有心生偏了的人?”

“婢子没见过,可是婢子也听说过,前朝就有一位偏心人,心生在另一边,战场上被长矛穿心而过,却最终活了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微微叹息,“寒蕊,那可真是你我运气不佳。”

“婢子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

“这也怪不得你……我再想想办法……”

“小姐!此刻时机紧迫,燕京神医足可生死人而­肉­白骨,朱光一旦被救活,咱们谁也没有活路!”

“嗯……那你看呢?”

“朱光如果死了,自然最好,如果真的救活了——”寒蕊声音凌厉,“婢子也只好让他,再死一次!”

室内一阵沉默,瑞脑香的淡淡香气,迤逦开来。

半晌有人轻轻道:“也好。”

这一夜似乎很漫长,无数府邸都在最合适的时机接到了相关的信息,那些雕栏玉砌、宝殿熏笼、屏风水榭、玉枕花台,各处都有人,在对这个轰动燕京的消息,进行着属于自己的动作。

“崇仁宫立刻向陛下请旨,九门封禁,非御书房亲笔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动一兵一卒。”纳兰君让本来就没睡,此刻自然更不会睡,“朱家原本就和向家有点过节。当年向帅之死,一直有说法暗指是朱将军出卖,只是没有得到证实,也瞒着正仪公主。如今朱光在正仪这里被刺,万一救不回来,朱家怕是要闹。朱家掌握京畿大营军权,向家对各地驻军有影响力,到时候一旦闹起来,我大燕就得面临分崩之势!”

纳兰君让眼神深思,原本听见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陛下的手笔,想要给君珂找点麻烦,或许也有沈相的助力,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只怕也在陛下料想之外。

不得不说,姜家的那位郡主,实在是太厉害了!

“眼看着陛下有心整顿武力,提拔武将,抑制朝廷目前重文轻武态势,就来了这一出,可把文官派系乐死,正好坐山观虎斗。”崇仁宫一位谋士叹息。

纳兰君让眼神一闪,却没有就此说什么,又道:“着五百­精­­干­护卫,立即去燕京府,看守好人犯君珂;以保护姜府为名,也着五百护卫,去姜府护卫,不过,”他淡淡道,“无需看守过紧,明白?”

“是。”

沈相府又是一番模样,和灯火通明的那几处府邸不同,沈相府永远都是半明半暗,书房里一灯如豆,灯下纤长的手指,轻轻玩弄着一方玉檀板,手指比玉更白,指甲敲击檀板发出的清脆声音,暗夜里有节奏地微响。

“那边人都走了是吗?”

“是的。”

“那你们出发吧,一半人去机关并恢复机关,一半人吸引剩下人等注意力,再选一个最灵巧最擅长移形换物的,把东西给换掉。”

“是。”

“只有两个时辰,完不成宁可放弃,也绝不能让那群­精­明的鸟儿发觉。”

“是,都是属下们不力,不能很好地控制尧国消息……属下们此次一定全力以赴。”

“鸟儿们太­精­明能­干­,这也怪不得你们。但此次不能再失败,否则前功尽弃,去吧,别让我失望。”

“是!”

一夜燕京无眠,天快亮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柳杏林疲乏地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朱家人奔在最前面。

“怎么样?”

柳杏林眼神深思,“幸不辱命。”

朱家人舒出一口长气,垂下眼睫,纳兰述欢喜地道:“柳大夫幸苦,朱公子现在能说话吗?”

“不能。”柳杏林断然拒绝,“朱公子伤势过重,还在昏迷。一两天之内不能进食和说话,也不能被人打扰,朱府的人进去看过了,就请立刻出来,之后除了我,请任何人不要进入他养伤的内室。”

“行。”纳兰述十分­干­脆,朱家人也没有异议,却道要在此地等候儿子醒来,当下向正仪安排了宿处,等候了一夜的人各自去休息。

人都走了,柳杏林关了门进去,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来,支住额头,深深叹息。

君珂在燕京府的牢房里,没有受什么苛待,只是被看守得很紧,更有意思的是,每隔一段时辰,都有新的人加入对她的“看守”。

“崇仁宫护卫奉命前来看守人犯。”

“沈相府派人来,打听人犯如何?”

“韦国公府问燕京府人手可够?需要府中护卫帮忙吗?”

“流花许氏来给君姑娘送饭。”

“冀北睿郡王说,府里地方小,人多,睡不下,请燕京府帮忙安排床位?

啊?没有,那没关系,我们今晚先在府里打地铺,明天等燕京府安排。”

“……”

燕京府衙役面面相觑,一个晚上来客爆满,最后当真就在院子里打地铺。

君珂那间牢房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别说大活人,一只苍蝇也偷渡不进去,君珂想要自由呼吸,还得爬到牢房最上层才能有新鲜空气。

她也就真的爬到了牢房最上层,腿盘住栅栏,倒挂而下——这是和戚蝙蝠学的。

这么一挂,君珂正准备在闹哄哄的牢房里闭闭眼睛,等明天的消息,心里虽然乱糟糟地压着愤懑和怒意,可她还是觉得,要和那群燕京大神们学习,看沈梦沉纳兰君让纳兰述他们,无论各人什么­性­格,她几时见过他们真正无措,失去方寸?

燕京居,大不易,现在住到了牢房里,也算此生未可多得之新体验,她该做的事已经做过,撒下的种子,自然有人知道洒水培育,下面的事,随遇而安,静观后效吧。

君珂刚刚准备闭上眼睛,忽然看见墙面上也有一个蝙蝠似的影子。

她怔了怔,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个人影,盘踞在不远处府堂的柱子上。

燕京府大牢的格局很有点古怪,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也就是说,牢房的上端是在地面,要想出牢房得走地道,当君珂爬到了上端,也就接近了地面,只不过上端都是铁制栅栏,挤不过一只小猫,只起到光线透入的作用。

从前方地面建筑上,是能看见隔墙的府衙大牢的,但也只有爬到柱子上才能看见,而且要想接近重兵看守的大牢,也是不能的。

不过那个大蝙蝠,没打算接近,更没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探监。

他爬在柱子上,潇洒地东望西望,一堆人围在柱子底下,哀求。

“郡王,这是燕京府衙重地,这柱子……不能爬,不能爬!”这是正­色­以告的。

“郡王,底下有茶水点心,府丞大人准备亲自和您商讨下案情,你先下来如何?”这是美食相诱的。

“郡王,皇太孙据说等下要亲自来询问案情,您是不是先下来准备迎接,以免失仪?”这是拿强权试图相压的。

上头那个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施施然道:“本王听说燕京府的牢造得很好,多年来从无一起成功越狱。本王来燕京前,父王便交代本王请教下燕京府大牢的构造心得。不想你们居然这么小气,不肯告诉我,又不让我进去,我只好爬高点,自己看了。”

他赶苍蝇一般挥挥手,闲闲散散地道:“行了,别围着了,搞得我觉得我像被一群熊瞎子围住的猎物一样,该做啥做啥去,上头好,敞亮、­干­净、看得远,我满意了自然会下来。”

燕京府一群推官主事衙役们无奈,个个有公务在身,也实在没时间和这位小爷缠磨,只好散开,刚一散开,那边郡王殿下一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个­精­致的弹弓一样的东西,抬手一­射­。

“啪。”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呼啸着飞入君珂牢房的窗口。

衙役们大惊失­色­,大呼:“郡王劫狱!”

“吵什么。”纳兰述在上头挥手,“我给小珂送手纸,而已!”

倒挂在窗口抓紧时间练功的君珂,眼看那东西呼啸而来,手一抬抓住,原来是个石子,外面包着一张纸,还裹着一截炭笔。

君珂就着外面灯火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纸条上寥寥几笔,画着两个人物,一人站着,双手负在身后,仰首向天,一人屈身弯膝,抱住站着那人的腿,将脸贴在他腿上,一脸忏悔,热泪横流。

两个人物都画得极其简练,容貌服饰一概没有,但姿态十分传神。简单几笔,那站着的人鼻孔朝天的傲然姿态,和蹲着的人涕泪交流的忏悔神情,便跃然纸上。

两人五官神情都是空白,却有两个大大的问号,各自打在脑袋上。

君珂笑了一阵,摇头,心想某人真是小心眼啊小心眼,真是记仇啊记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秋后算账。

不过她随即便敛了笑容——纳兰述未必是真记仇,记仇也不会在这时辰,他是怕她心情郁闷钻牛角尖,故意找事让她分散注意力吧?

微微叹息一声,又忍不住一笑,原本是很郁闷愤怒的,此刻却不由不为这样细腻不言的心思而微微放开,君珂拿起那截炭笔,认认真真在昂头的那个小人脑袋里填:“纳兰述”;在ORZ热泪横飞认罪的小人脑袋里填:“君珂”。

填完后原样包好,把炭笔留下,一抬手掷了回去。

弹丸飞了出来,那边纳兰述早在那等着,展开一看,神情满意,眉眼花花。

底下一窝蜂的衙役又奔来紧张,纳兰述怒目,“看什么看!小珂要的菜单!”

衙役无语,悻悻离去——人家什么都没做,石子抛来抛去不犯法吧?

纳兰述抓着个炭笔,取出张纸,匆匆又画了几笔,依样掷回去。

君珂接了,展开一看,纸上是个刺毛乱飞的荆条,旁边一个小人双手叉腰横眉竖目。

君珂发了阵傻,这才想起自己半途夭折的“负荆请罪”,赶紧唰唰几笔,画了只狼牙­棒­。

下次我背狼牙­棒­!保证不掉刺!

这回郡王似乎满意了,石子投回来,漫画换了主题,一个小人正抓着个和尚暴打。中间一个观战的梳髻的少女。纳兰述在那少女身上写“君珂”,画她姿态欲待抬脚,却看不出奔向谁,然后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醋坛子!君珂在肚子里骂一声,这吃的哪门子飞醋哟。

她在和尚脚下,画了个莲台,在纳兰述头上,顶了个王冠,在那个君珂身前身后,画了长长的道路,道路尽头隐约似有三个人影,于是君珂那一抬脚,就变成了人在路上,路在天边。

石子掷了回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图已经改了,和尚的莲台依旧,纳兰述的王冠捧在了他自己的手里,他已经放弃了暴打和尚,捧着王冠,追着道路上的君珂。

君珂抿­唇­笑一笑,拿起炭笔,唰唰地改。

她低头的姿态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黎明的曙光从铁栅栏的缝隙­射­进来,给她一个静而从容的剪影,不知何时,内心的烦躁和委屈,在炭笔落纸的沙沙声里、在展开小画的微笑里、在开动脑筋作画回复的思考里、在包着画儿的小石头的飞来飞去里,一点点淡化、隐没、消失,直至化为她­唇­角挥不去的浅浅笑容。

这一夜大牢上空飞翔的石子。

这一夜画在画里,落在纸上、写在心里的,所有心情。

这一天也便过了,从公主府里的传出的消息,朱光的状态越来越好,比预计提前醒来,­精­神不错、要粥汤喝了、能开口了、柳大夫宣布可以接待客人了、天将晚的时候,正仪公主得意洋洋从府中出来,高声大嗓地道:“去请燕京府来!”

她派出去请人的侍女,特意从姜家门口过,马蹄后扬起的尘土,泼了姜家满大门。

姜家一直没有动静,安稳得仿佛一切和他家无关。

天将黑的时候,燕京府推官主事来了一群,急匆匆地进了公主府。

柳杏林说朱公子毕竟伤重,不能接待太多人,除柳杏林在场外,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询问,当下燕京府便只进去了一个案头娴熟的老吏。

朱光养伤不能喧嚣,向正仪无父无母,身边也全是女子伺候,整座府里人很少,便给朱光安排了最为僻静的一座独院。

因为男女有别,只临时请了几个男仆伺候,朱家倒是带来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朱光常用的贴身侍女,都没有武功。

夜­色­渐渐沉没,似一块幕布沉沉罩在皇城上空,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

白天伺候朱光的人,此刻都已经倦极而眠,柳杏林累了一天,也蜷缩在屋门口的软榻上睡了。

却有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自墙头掠过,夜­色­里身形轻如鸿羽,落在了公主府的墙头。

公主府沉沉无声,一些女护卫恪尽职守地在巡逻,那人似乎十分审慎,在墙头上等了半晌,等到护卫巡逻的一个空隙,才从墙头闪下,一步一看,慢慢接近朱光休养的那个院子。

她走了一截,正要接近那院墙,突然警惕地停住,伏身于草丛,过了一会儿,一队不提灯,着薄底快靴,行迹诡秘的护卫,从她面前快速行过。

“公主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巡视护卫就巡视呗,在自己府里也偷偷摸摸的,还要咱们换鞋。”有个护卫唧唧哝哝地道,“做啥呢这是?”

“噤声!”另一人立即低声道,“公主说这叫外松内紧,谨防小人。主子们的主意,你瞎猜啥,照着做便是了!”

草丛里,那个人影,伏得更低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小姐说得不错,果然公主府有诈,看似毫无防备,其实步步惊心,这么小心保护着,看来朱光真的醒了。

眼神里掠过一丝狠厉之­色­,那人的气息却越发下沉而小心。

一定要慎之又慎,出不得一分差错,否则便得连累小姐!

气息这么一沉的时候,那人忽然觉得咽喉一紧,然而那感觉随即消逝,她也没在意。

又等了一阵,护卫巡过,四面无声,那人比先前更小心地起身,一路不惊草叶,落足无声,身影如黑­色­流光,轻轻越过了朱光所在小院的墙头。

她在墙头略一打量,果然发觉院子四角隐约伏着人影,心中关于朱光果然活着的猜想进一步得到证实,无声冷笑,顺着围墙飞快行走一圈,每到一个护卫角,便弹出一枚制钱。

制钱无声无息打入那些护卫的|­茓­道,半个时辰后会自然滚落,地上落枚制钱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容易想到这是制人|­茓­道的暗器。

解决完护卫,这人又仔细观察,确定四面确实没有暗桩之后,才轻轻飘落在地。

小院门口,柳杏林熟睡着。

来人知道他没武功,毫无顾忌地从他身边过,经过他时眼神里凶光一闪,但终究收敛住了,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她直奔室内,两个大丫鬟在榻边打盹,月光自窗缝透进来,濛濛­射­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四面光线暗昧,像蒙了一层灰。

那人脚步踏碎灰白的月­色­,直奔榻前,人还未到,手指一动,一枚黑­色­药丸已经落在掌心。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被子拉到鼻子下。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手指一端床上人的下巴,咔嚓一声卸掉下巴,将药丸弹入,随即一拍下颌复位,三个动作­干­净利落,眼看那药丸进嘴,她不禁满意一笑。

然而这一笑,笑到一半突然凝固。

刚才那下巴,怎么那么冰冷……

背后忽然一冷,浑身汗毛都似在瞬间一炸,一种仿佛被无数森冷目光盯死的感觉,令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似凝固。

四面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她僵硬地回转头,然后浑身一颤。

不知何时。

门口打盹的柳杏林,正肃然端坐,看着她。

榻边两个睡死的大丫鬟,抬起头目光憎恨,盯着她。

门口,几个面无表情的大汉,双手抱胸,瞧着她。

窗口,几个睡意惺忪的少年,趴在窗台,对着她。

头顶、门边、床侧、帘后,每个可以站人的地方,都有人无声站在黑暗和­阴­影里,一声不出,仿若鬼魅般,站成了一片幢幢的黑影,用一种表情一种眼神,围观她。

这种鬼气森森的感觉,比乍然灯亮陷阱突现还要令人惊怖。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那女子面­色­死灰,忽然抬起手来。

众人都露出戒备之­色­,等着她拼死一搏。

“咔咔。”两声微响,那平平无奇的短榻榻身,忽然弹出两根木条,正击在她膝窝,击得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掌心里一枚黑­色­药丸,也骨碌碌滚落。

立即有几名护卫上来,将她制住。

“来了吗?”一片寂静里,有人悠然穿堂入室而来,衣袍拂过这初夏夜露,留一路淡淡水木香,他含笑看过来的眼神亲切,仿佛当真便是殷勤待客的主人。

亲切的纳兰述,一路亲切地过来,俯身看了看那女子,正是前夜指控君珂杀人的姜云泽的侍女,这女子并无畏惧之­色­,眼神里泛出必死的决然,毫不退让地狠狠盯着他。

“来了啊?吃过了吗?心情好吗?”纳兰述就像好客的主人,微笑问了三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侍女一愣,原以为面对的是严刑逼问,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谁知道睿郡王玩的这是哪一出?

“没吃就多吃点,别饿着肚子上路,朱公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不吃饱点,怎么逃得过他?总不能死了一次,再死一次啊。”

那侍女一惊,霍然回头,床上的被褥已经掀开,有人将朱光扶起,那人冷冷地睡在冷月光里,脸向着她,嘴半张,眼瞪直,死不瞑目,脸上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肌­肉­僵化扭曲之后,化为一种怪诞的神情,像是哭泣,又像是在恶毒的讥笑。

月光里,那人冷冷地笑着……

侍女发出一声失魂夺魄的尖叫,一滩泥般地软在了地上。

时间倒回到半个时辰前,侍女寒蕊,刚刚出了姜府往公主府去的那个时辰。

姜府后院姜云泽的闺房里,有人未睡,幽幽灯火下托腮沉思。

灯光映着她云鬓花钿,夜深,她未卸妆。

似乎在沉思,似乎又在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几个亲信侍女,大气不敢出地伺候在一边。

她忽然问:“寒蕊出去多久了?”

“回郡主,一刻钟。”

“可顺利?”

“对府没有动静,应当顺利。”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柳杏林可曾出府?”

“自跨进公主府后,就未曾出府。”

“今日我让人找的那个重病患者去医馆求医,他也未出?”

“是的,医馆来人去公主府报知柳杏林,柳大夫说这边病人还未脱离危险,让那边等等。”

“当时柳大夫气­色­神情如何?”

侍女犹疑了一下,道:“似乎……­精­神不振。”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那侍女小心翼翼道:“郡主,您放心,寒蕊是受过您大恩的,就算那边这次是计,就算她真中了计,也断不会牵连到郡主您身上……”

“寒蕊出现在那里,不牵连,也是牵连。”姜云泽淡淡道。随即起身,道:“给我更衣。”

“这么晚了,小姐您要去哪里?”

姜云泽听着隔壁府中没有动静的动静,­唇­角浮现一丝淡而冷的笑意。

“我去……翻盘。”

公主府这边全盘陷阱等人自投罗网,姜府那边,西北角一个小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乘四人软轿,悄悄抬出了门,没入夜­色­中。

一刻钟后,距离两府不远的燕京府,鸣冤鼓被人重重敲响!

“姜左相府明映郡主,为侍女诬告他人事,特来鸣冤告诉!”

夜­色­里鼓声沉雄,声声传入重重府衙深处,惊得打瞌睡的衙役急忙冲出门查看,便见几位侍女泪流满面,扶着一个戴帷幕的女子,那女子正艰难地手持鼓槌,使出全身力气敲鼓,她身姿纤细,轻弱似可被风卷去,宽大的深紫衣袖卷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而细瘦,让人担心那鼓槌过重,会将这娇女伤折。

衙役不敢怠慢,赶紧将姜郡主请入府衙,连夜请来燕京府丞,自然不能让千金之女过堂,忙将姜郡主请入内堂。

这边刚请入内堂没多久,还不知道郡主在内室里和府丞告了什么,那边鸣冤鼓,再次被重重敲响!

“正仪公主向正仪,为姜左相府明映郡主指使侍女杀人并诬告事,特来鸣冤告诉!”

一夜之内,两位帝京天之娇女亲来鸣冤击鼓,燕京府头都大了,只好再大开正门迎接向正仪,向正仪大步而入,手中拎着被卸了下巴的寒蕊,往地上一掼,冷声道:“府丞大人!昨夜这侍女指控我和君珂合伙谋杀朱光,你当时在场是不?实则是这侍女,杀朱光在前,试图灭口于后!今夜她潜入我府中,意图将朱光灭口,被我抓个正着!人证俱在,无可辩驳!府丞大人,麻烦你立即点起衙役,前往左相府,将那纵使恶婢杀人还意图栽赃的女人,捉拿归案!”

向正仪自认为这番话言简意赅,人证俱全,没有什么好再啰嗦的,谁知对面府丞大人张口结舌半晌,吃吃道:“公主……怕是有误会吧……”

“嗯?”向正仪眉一竖,拎起手中寒蕊,“这个女人出现在我府中,再次下手害朱光,此事朱家、睿郡王、柳大夫、我府中人都亲眼所见,人证都带来了,难道你质疑我在作假?”

“不敢不敢,此女有罪是必然的……”府丞连连点头,“不过……”

“那就速速点人去捉拿姜云泽!寒蕊不过一个侍女,和我等无冤无仇,没有主子指使,怎么能有如此毒计!”

“公主你误会了吧?说姜郡主指使?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她能是谁?”向正仪不耐烦地将府丞一推,“哎呀别啰嗦了,等下我自然让这女人给你证据!现在速速去传姜云泽。别给她跑了!”

“这……”

“不劳公主担心,我已经在这里了。”

蓦然一声带笑回答,惊得众人抬头,随即便见内室帘子一掀,一个戴着珍珠帷幕的紫衣少女,缓步出来。

向正仪呆了一呆,她认得姜云泽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先一步到了府衙,一边想姜府已经被围她怎么出来的?一边冷笑道:“你在?好极!许是做贼心虚,自己先来认罪了?”

姜云泽笑而不语,施施然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向正仪看她还是那副高贵冷艳做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而戟指,“府丞大人,你要包庇罪人吗?

为什么还待她如上宾?”

“公主。”魏府丞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抹汗,“这个……因为……”

“因为我不是罪人,我是证人。”姜云泽缓缓整了整衣袖,姿态自如,珍珠帷幕光影动荡,她的眼神却凝定森冷,“方才,我已经向燕京府击鼓鸣冤,首告我的侍女寒蕊,受人指使,丧心病狂,杀害朱光公子!”

“!”

一室震惊至无声里,姜云泽嘴角不为人知地一撇,继续淡淡道:“再告有人居心叵测,买通我的侍女,试图构陷于我,妄图以一出‘被冤’假戏,博人同情,并除去对手!”

“!”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五章反击一句

“再告”,惊得人人一颤,向正仪怔了一怔,回过味来,勃然大怒,“你在说谁?”

“公主觉得像谁呢?”姜云泽语声带笑,“公主无需太过愤激,说到底,您也是古道热肠,才容易被人所趁。”

“你在说君珂买通你的侍女,故意做这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冤案,好博取同情,顺手除掉朱光?好,好,死到临头还在狡辩,我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向正仪举起手中的寒蕊,冷笑一声,“可惜人证物证俱在,你这个侍女,已经将什么都招了!”

她举起寒蕊的时候,蓦然一怔。

对面,姜云泽好整以暇地一笑,看见寒蕊,并无惧­色­。

向正仪只觉得手中人似乎有些僵硬,低头一看,寒蕊面­色­如故,身躯却十分僵直,两只眼睛向上反Сhā,显出微微的痉挛来。

“怎么回事?”向正仪一惊,刚才寒蕊还好好的,众人也一直严防她服毒,怎么突然就一副怪样?

寒蕊张开嘴,似乎要说话,到口边却只变成几声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她似乎十分震惊着急,脸部肌­肉­都在抽搐扭曲,灯火下五官模糊,看来十分可怕。

“说话!说话!”向正仪大急,用力拍她的脸,“你吓傻了?”

“别拍了,她中毒了。”忽然有人冷冷道,“早就中毒了。”

众人回首,坐在椅子上的姜云泽,脊背直了直。

立在门口的是君珂,没有看任何人,甚至连姜云泽都没看,只紧紧盯着寒蕊。

她的眼睛里,那片喉管的肌­肉­,出现细微的痉挛和僵直,并不是紧张,而是药物所致。

一种能令神经麻痹,继而丧失一切自主能力的药物,应该是一种植物神经毒,很难想象,在医学还不够昌明的古代,已经有人如此善用这种毒物。

这种物理­性­的肌­肉­剧烈痉挛,会使当事人受到永久­性­的伤害,很快就会喉管堵塞,呼吸不进新鲜空气而窒息死亡。

果然,寒蕊拼命地抬起手,抓挠着自己的咽喉,将喉头抓得鲜血淋漓,她在地下翻滚,发出呵呵的声音,听来像喉间被无数的痰给堵住,在那样绝望的翻滚里,她的头居然还是仰着的,死死地盯住了姜云泽,眼神里星火飞闪,绝望、憎恨、悲愤、无尽汹涌的情绪浪潮。

那样如潮当头的憎恨眼光,那样哀绝的抵死挣扎,所有人都震惊且不忍地避开眼光,唯有直面这目光的姜云泽,竟然一直都没有避开,她平静地注视着寒蕊,安然岿然,如水如山。

不被撼动的沉稳,来自极度的冷绝和强大的自信,她自信寒蕊,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

这样的姜云泽,令局外人都渐渐开始相信,她是内心无愧的,否则千金小姐,贵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的磨心考验?

没有人看见,帷幕后,姜云泽的­唇­抿得极紧,以至于­唇­­色­近乎和齿­色­一般的白——这是她一直喜欢遮挡容颜的原因,任何眼神的掩饰,都会露出破绽,谁也不能当真把自己变成铁面,她不相信自己的定力,她相信人为的屏障。

“我这侍女很是可怜。”注视着地下的寒蕊,她缓缓站起,声音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哀凉,“自幼失去双亲,流落京城,得我收留,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她指望他读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所有月银都托人带回老家,自己节衣缩食,先前我才知道,她弟弟屡考不中,前阵子来信说要娶亲,寒蕊银钱不够,大概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了别人收买?唉,寒蕊,你何苦?和我说,不是一样么?何必拿别人的钱,做那送死卖命的事?”

她语气娓娓,体贴家常,听来没有一点夸张和矫饰,由不得人不信,寒蕊愤恨地盯着她,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

“寒蕊可怜,你却可恨!”姜云泽蓦然一个转身,指住了君珂,“你好狠的计谋!收买我的侍女,先试图用朱公子污我清白,朱公子挣扎中被误杀,你知道当时指控我杀人无人肯信,竟将计就计,先让寒蕊指控你杀人,然后趁你还在牢中,让寒蕊再去杀朱公子一次,好让她当场被擒,再交代出是我指使,而你置身事外,完全无辜,还‘误被冤枉’,立可博众人同情,如此,人你也杀了,好人你也做了,还可以置我于死地,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

她身躯摇晃,似悲愤无伦,伸手扶住桌案,颤颤如娇花零落,“我当时惊极晕去,完全不知发生什么。等到醒来,发觉寒蕊不在,将前后事情一番联想,心知不好,当即奔赴燕京府击鼓鸣冤,幸亏我醒来及时,否则岂不堕入­奸­人陷阱!”

“好!”

一番控诉,人人正震惊于“如此复杂深沉一箭三雕之计谋”,忽有人拍掌叫好。

再一看那叫好的人,堂上众人又是一呆。

君珂。

立在门口,面对众人,君珂满面诚恳,衷心赞服,抚掌大赞,“须臾之间,应对完美!牛!”

随即她垂眉低眼,一脸无奈不甘神情,悻悻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最不该说话的人发出了最不应该的赞叹,做出了最不合理的表态,连姜云泽都怔了怔。

就在这一怔间,君珂突然动了!

她一闪身从门边暴起,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柄雪亮的小刀,那刀薄如柳叶,边缘似被烤过,透着灼热的微红,君珂扭腰,越步、抢身,淡­色­的人影像虚光一闪,快到人眼捕捉不及,下一瞬间已经越过姜云泽,落到寒蕊身侧,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噗。”

一声微响,鲜血爆溅,像是虚空里刹那间展开巨大的桃花扇,红缨般的血珠啪地印上粉白的墙壁。

寒蕊的咽喉,瞬间开了一个小口!

在众人反应不及的走避惊呼里,君珂一反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枝麦管,毫不犹豫Сhā在那裂开的咽喉创口里。

“杀人啦……”满堂衙役一声惊呼,府丞老爷和众赶来的推官主事,被这当堂剖人的血腥给震得两眼翻白,砰砰几声,昏倒四五个。

当堂剖喉,如此凶徒!

更多的衙役脸­色­煞白,抖着锁链,想近身来锁拿穷凶极恶的要犯,然而看见君珂满身披血,都抖抖索索,不敢近前。

向正仪被溅了一身血,呆在当地,姜云泽霍然站起,这回当真扶住了桌案。

身影一闪,纳兰述从门后出现,本来就是他,去了燕京府后牢,要求看守衙役将君珂提出来,和姜云泽当面对质,并强烈要求去掉君珂的镣铐,有睿郡王作保,又是在燕京府内,四面护卫无数,燕京府的人认为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妥,何况君珂也是有官身的人,便给她去了镣铐,带入前堂。

君珂在门边站住,看见寒蕊的时候,立刻拦住了纳兰述的脚步,要他想办法找个小刀来,并在火上烤过,并准备一些药物和­干­净白布,纳兰述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知道君珂向来有分寸,当即照办。

然而此时,纳兰述也惊住了。

“哦小珂儿……”他扶额,喃喃道,“下次我不敢要你负荆请罪了……”

众人震惊里,只有君珂冷静如故,半跪于寒蕊身前,用刚才纳兰述准备的­干­净布条和药物,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地下的寒蕊,虽然流血极多,但奇迹的,先前的抽搐痉挛渐渐消失,翻白的眼睛,也开始恢复正常。

君珂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现在,Сhā管成功了。

寒蕊咽喉痉挛堵塞,窒息近在顷刻,能救她除了解药,就只有Сhā管。然而君珂并不是医科专业出身,虽然因为自身的透视异能,对医学和人体构造有一定的兴趣和了解,但没有经过大量的临床实践,像Сhā管这样对技术有一定要求的紧急治疗手段,她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没把握,也只能冒险,否则姜云泽翻云覆雨手,就会将她彻底拍死在泥淖。

君珂之前根本没有听姜云泽指控,也没有去注意任何人的反应,她一直死死盯住寒蕊,将她的患处一点细微变化都看得彻底,反复观察,大胆尝试,在姜云泽警惕最松懈的那一刻,她出手!

寒蕊的抽搐渐止,隐藏在咽喉附近的毒,因为鲜[奇书网]血的大量涌出,被带出了许多,她­精­神虽衰弱,但最起码一时半刻,不会死了。

她的身子被君珂挡着,众人看不见,只有向正仪发现了她的变化,骇然抬头,盯住了君珂。

她这一抬头,那边一直紧盯这边的姜云泽身子一颤。

其余人还没察觉,此时惊魂初定,都纷纷怒喝斥骂,抓着各式武器逼上前来,君珂护在寒蕊前心,头一抬,冷喝:“站住!闭嘴!”

“……”

杀人狂如此理直气壮,众人又是一呆,君珂身子一让,现出寒蕊。

那女子倚在向正仪臂弯,神智清醒,死死盯住了姜云泽。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抓着武器镣铐僵在当地。

“姜郡主。”君珂转头,似笑非笑盯住了姜云泽,“刚才这一幕,可怕吗?”

姜云泽扶住桌案,默然不语。

“真可怕啊。”君珂叹息,“我觉得比朱公子被杀那幕突然多了,可怕多了。你瞧,这些久经刑案的大男人,都晕了四五个。”

姜云泽微微一颤,她已经知道君珂要说什么了,但是此刻,当真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得。

“怎么你就不晕呢?”果然君珂笑道,“怎么前晚朱公子被刺一剑,郡主您就晕了一夜一天;今儿大活人被剖了咽喉,男人都晕了四五个,你却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

众人都怔了怔,回头看姜云泽,“纤纤弱质”的少女,亭亭地立着,虽然有怯弱不胜之态,但确实没有倒下。

再回想一下,刚才那溅血一霎,几乎人人惊呼,连向正仪都在尖叫,这位郡主,却是唯一一个没发出失态惊呼,也没晕倒的人。

这等定力,实在和她之前表现出的娇态不符。

君珂不等姜云泽回答,扶起寒蕊,那侍女习武之人,毅力坚韧,始终不晕去,抬起手指,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地,指着姜云泽。

她现在不能说话,但眼神已经说尽一切,那种极度的仇恨和悲愤,像燎原的火,烧在了每个人视野里。

姜云泽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终于有些坚持不住,微微偏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寒蕊。”君珂扶着那侍女,招手命人送来纸笔,望着姜云泽,淡淡道,“这世上永无救世主,能救你的只有自己。你刚才生死顷刻,没有机会指认到底谁是凶手,现在,你可以写出来。”

寒蕊接过笔,她手指使力,握笔像在抓刀,她就用这样抓刀欲砍的姿势,盯了姜云泽一眼,低头下笔。

“咻!”冷光一闪,人群里突然飞出一抹冷电,直取寒蕊咽喉!

“啪。”君珂头也不抬五指一竖,电光火石间已经将那冷电夹在指间,指缝间寒芒闪耀,赫然也是一枚飞刀,她接到飞刀停也不停,厉喝一声回手一甩,刀锋擦着一群人的头皮飞过,一路截断无数根不同的天灵毛发,发丝四散,冷芒直取,“啊”一声惨叫,飞刀穿过一个回身欲逃的男子手臂,将他半边身子钉在了廊柱间!

“杀人灭口吗?”众人还跟不及这骤变的局势,愣在那里,君珂清冷的声音已经响起,“在这燕京府堂之上,谁更没有王法?”

“拿下!”纳兰述一挥手,他的尧羽卫立即跑得比燕京衙役还快,将那人生生从廊柱上连刀扯下,痛得那人连声惨叫,仔细看时,却是燕京府一个衙役头儿。

此时堂上堂下,脚步杂沓,燕京府的人固然在,尧羽卫、纳兰君让派来的­精­兵护卫、姜府的护卫、朱家的护卫都已经赶来,将不小的燕京府院内围得水泄不通。几方势力各有立场,互相牵制着横眉怒目。

“怎可因为一个下贱婢子胡言乱语,便妄图定我家郡主之罪!”姜府护卫叫嚷。

“呸!前晚也是这个下贱婢子指控君姑娘,怎么你们就定了君姑娘的罪?”

尧羽卫立即反­唇­相讥。

“不管凶手是谁,还我光儿命来!”朱家的人忍耐了一天一夜,此刻哭闹不休,“谁也别拦着,此案必得查个明白!管她供奉郡主,杀我光儿者,不死不休!”

“无­干­人等各自退出……皇太孙令……”崇仁宫护卫的声音,淹没在越吵越凶的几方人群中。

君珂始终谁也没看,只扶住寒蕊,向正仪和纳兰述所站的位置,正好将寒蕊整个护住,在众人围观下,那侍女颤颤巍巍,一落笔便是一大团控制不住的墨迹,喘息半晌,终于一字字写:“平西人氏寒蕊,受明映郡主姜云泽指使……”

“姜太后传四品皇家供奉君珂觐见!”

远远地,一声独属于太监的尖细金属质嗓音,穿透沸腾的人群,逼入所有人的耳膜,仿佛冰水骤然投入滚开的锅,刹那间四面都静了静。

一片死寂里,姜云泽扶着桌案微颤的身子,立刻恢复了平静,再次昂起了头。

君珂也霍然抬头,眼神里怒­色­一闪。

这些永远都要在最关键时刻来作祟的老不死们!

“啊呀——”霍然一个尧羽卫,抽了疯似地向地下一滚,“有刺客啊!有暗杀啊!ρi股好痛啊——”

这人嗓子大得可怕,君珂认得他是清音部的一个属下,因为嗓子大,大家都喊“小钹”,意指声若锣钹,君珂还曾经笑过这么一个大嗓门的人,居然分在清音部做那些刺探潜伏斥候的活计,此刻锣钹全力敲响,当真声震锣钹,满堂里就听见他在打滚惨叫,生生将太监的传召声音压了下去。

“姜太后传……”

“哎呀刺客啊,哎呀救命呀……”小钹在地上翻滚,摸不清状况的人们骇然纷纷躲避,尧羽卫们扑上去,乱七八糟一阵喊:“弟弟你怎么了?哥哥你要不要紧?啊刺客在哪?来人啊抓刺客……”

一片纷乱,君珂眼神一闪,已经明白了尧羽卫的用意,一把兜着寒蕊便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太监,低喝:“什么都别管!继续写!”

向正仪也反应过来,唰地换了个方向,也装作太监声音被盖住她什么都没听见,蹲在了君珂的身边。朱家的人也跟了过来。

“……指使婢子杀害朱光……”寒蕊意识并不十分清醒,也不知道太后懿旨就在头顶,一心只念报仇,落笔渐渐清晰。

姜云泽大急,霍然快步上前,怒指君珂,尖声道:“太后懿旨,你竟敢不跪接……”

她话还没说话,小钹已经滚到了她附近,抱住她一个护卫的腿便叫:“有暗器!有暗器!”声音如炸雷,炸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生生将她的话声又压了下去。

趁着姜云泽分神,君珂飞快地抱着寒蕊,在尧羽卫和朱家护卫的遮掩下,一直躲到了堂中最里面的角落。

只这么一耽搁太监却已经到了门口,众人纷纷跪迎接驾。

“姜太后宣四品……”

“呀哟妈呀,痛死我啦,我要死啦,我要死啦——”小钹狂喊乱叫,在人群里滚在滚去,太监的传召再次被淹没。

“……姜云泽与朱光公子有私,但自姜家应下冀北王府提亲之后,姜云泽便与朱光斩断旧情,朱光不舍……”

君珂此时不顾真气浪费,把着寒蕊脉门源源输送,寒蕊支撑着越写越快,姜云泽气得浑身发抖,跪在当地直直瞪着小钹,一边厉声道:“把这敢于扰乱接旨的狂徒打死——君珂!君珂!你怎么不接旨!”眼见自己声音再次被淹没,怒极之下便要站起招呼侍卫,突然人影一闪,跪在她身边的一人身子一窜,“啪”一声,她脸上已经着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姜云泽“啊”地一声惊呼,已经被打懵了,捂着脸头一抬,纳兰述正冷冷看着她,疾言厉­色­呵斥,“这什么地方?这什么时候?你竟然不好好跪候,还大呼小叫地意图扰乱大家接旨?”

他打姜云泽那一耳光的时候,小钹还是喊得全世界都震动,此刻他骂姜云泽,小钹神奇地便不叫了,换了惨声哼哼,正好让众人将他的怒责都听得清楚。

“你……”姜云泽被他倒打一耙气得发晕,捂着脸好一会才怒极反击,“你凭什么打我?”

“……当夜朱光前来私约姜云泽,姜云泽称此人不除,必有后患,遂命婢子……”角落里寒蕊君珂在抓紧时间录供,她们躬腰缩背,被跪得直直在最后一排的尧羽卫们死死挡住。

“我凭什么打你?”跪在前排的纳兰述还在和姜云泽­唇­枪舌剑,声声冷笑,“凭我是你即将下聘的未婚夫,凭是你我全燕京都知道的口头定亲的未婚妻!

未婚夫教训行止不端的未婚妻,天经地义!”

他这个时候抬出未婚夫的架子,气得姜云泽浑身直颤,珍珠帷幕一阵晃动,纳兰述俯下脸,盯着她,眼神里凶狠一闪而过,“姜郡主,怎么?不甘心?当然,你如果要解除这门亲事,本王自然没有资格再教训你。怎样,需要解除吗?”

“你……”姜云泽双手撑住地面,仰头看着他,张口结舌。

她素来擅使心计,却不算口齿特别伶俐的人,一番话总要在心底想好很多遍,才能滔滔而出,哪里是脑子和嘴巴都一样迅捷的纳兰述对手。

“如果你现在要解除婚约,本王不但无权教训你,甚至还可以让你打还哟。”纳兰述突然亲密一笑,笑容如诱惑小白兔进家门的大灰狼,“嗯,想吗?”

他这里对姜云泽笑得眉目生花,那边角落里已经写到了紧要关头,“……姜云泽眼见正仪公主和君珂在场,心知不好,授意婢子趁公主和君珂争执,捡取君珂长剑……”

被纳兰述气了个发昏十三章的姜云泽,也迅速醒悟过来——她陷入了纳兰述的双重陷阱,要么被纳兰述激将怒而退婚,要么和他纠缠下去为君珂争取时间,无论哪个结果,她都是输家!

头一抬,传旨太监也傻在那里,他按照姜太后的旨意第一时间赶来,但也没想过竟然会遇见这么混乱的接旨场景,也没想过竟然有这么多人在场接旨,以至于他现在,连正牌该接旨的那个君珂在哪都找不到。

被姜云泽含怒带提醒的目光一盯,这太监也反应过来,连忙提气大叫:

“姜太后宣……”

“暗器暗器!刺客刺客……公公小心……”声音方出,刚才还“奄奄一息呻吟”的小钹再次发狂,一骨碌滚了过来,死死攥住了太监的袍角,嘴角向外汩汩地“流血”,瞪大眼珠,拼命惨叫,“公公小心……这里面混了刺客……我……我要死了……”

“……指使婢子趁夜入朱府杀朱光灭口……”人群背后寒蕊唰唰下笔。

那边被乱滚的小钹挡住的太监低头一看,吓得尖叫,拼命用脚踢他,命傻在地上的燕京府衙役,“给我拖走这个快死的人!拖走拖走!”

“小钹,你快死了!”尧羽卫们跪着爬过去,“公公,快死的人没神智了!

惊扰莫怪!我们这就拖走他!”一边指着廊柱,“您看!刺客啊!”

廊柱上君珂掷飞刀的裂缝仍在,豁口里鲜血未凝,太监脸­色­煞白退后一步,大叫,“君珂接旨!君珂接旨!”

“……临行前赏婢子喉糖一块,婢子因此中毒,后在公主府被擒。”多方争取来的最后宝贵一刻,寒蕊终于匆匆写完最后一个字,身子向后一倒,一旁早已拿了印泥等着的向正仪,飞快地抓了她的手指一捺。随即自己和朱家的人也先后捺印签名,顺便还拖了个一直在一边的燕京府主事,逼着他也捺了印签了名。

“……君珂接……”小钹被惨叫着拖走,太监的叫声终于得以传入众人耳中。君珂唰地一把抓过寒蕊的供状揣进怀里,原地一个转身,大声道:“君珂接旨!”

四面静了一静。

太监眯眼踮脚在济济人头里找,“君珂你在哪呢?”

“回公公,我在这里。”君珂唰一下跪直,微笑,“人多,君珂个子矮,难怪公公看不见。”

“姜太后听说了君姑娘近日比武的事儿,十分喜欢,着咱家来请姑娘进宫叙叙。”太监眉开眼笑,盯着君珂,“这就走吧,啊?”

他好像没看见这一堂的混乱,也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站在燕京府而是站在君珂她家里,更好像没看见君珂和姜云泽剑拔弩张的冲突,当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便“一切无事,各自回家”。

君珂微笑,头一低,道:“是,不过君珂戴罪之身,只怕还不能随公公去。”

你不说?我偏要捅破,看你怎么着?

“这叫什么话?”那太监怫然不悦,“太后传召,他们燕京府敢留?”细长的燕京对着燕京府丞瞟过去,那老滑头连忙低头,“不敢,君姑娘请。”

他此刻巴不得君珂快走,此案在姜太后强压之下不了了之,不然后续该如何处理?

“法律天下至公。”君珂仍然跪着,平平静静,“姜太后贤明有德,君珂虽一直无缘觐见,但私心敬慕已久。君珂怎敢因为自己一些未能结清的案底,令太后背上‘­干­涉律法,强释人犯’之名,为天下所诟病?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太监窒了窒,君珂的意思很明显,她现在“戴罪之身,案情未清”,你太后可不能这么云淡风轻没有理由地传召一个人犯,她如果坚持这个理,便是闹到御书房也没人能说她不对。当然,如果她不是人犯,那自然可以随意召。

换句话的意思就是,想带我走?行,先得承认我没有罪责,不是人犯。

太监犹豫了一下,想起临行前姜太后的嘱咐,一旦事态不对,无论如何要将君珂立即带进宫,不允许她继续留着对郡主施压,眼看时辰不早,也耽搁不得,咂砸嘴道:“君姑娘有罪无罪,我等自然不知,燕京府,君姑娘是你府中人犯?她犯了什么事啊?”

“回公公。”燕京府丞急忙道,“此事是个误会,凶手如今已经查清,是个奴婢,和君姑娘无关。”

那太监满意一笑,挥挥拂尘,道:“走吧?”

“公公怎么不问,这奴婢是谁的奴婢?”君珂一笑。

“君姑娘!”那太监沉下脸,语带威胁,“太后还在常春宫等你!”

“那好吧。”君珂笑笑,对向正仪指指寒蕊,意思是这姑娘交给你了,向正仪指指她怀里供状,眼神疑问,意指她为何不将供状上交燕京府?

燕京府?君珂撇嘴一笑,燕京府敢接吗?她和向正仪纳兰述尧羽卫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得来的这份供状,一旦交给燕京府,只怕转眼就会“丢失”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她和姜云泽的恩怨,牵扯到几大世家,文武集团的利益博弈。明摆着这案子,即使明知凶手是谁,燕京府不能也不敢承接,逼着他们关押处理姜云泽也不可能。这供状,只能交到能管、敢管的人手中。

她从纳兰述身边走过,衣袖一动,纳兰述偏头,对她笑笑。

他的眼神平静,告诉她尽管放心;她的神情也无畏,不惧那宫阙深处­妇­人心机。

她君珂,已经被迫卷入了这利益争夺之中,命中注定四面危机,却也四方助力。这供状,是怀璧其罪那只璧;但用得好,却也是平步青云那朵云,最不济,也是一道护身符。

你姜太后以为横Сhā一脚,就是给你姜家郡主彻底解围?

未必!

从混乱的大堂出来,一路进宫,天边曙­色­渐现,宫门迤逦而开,在朝霞的烂漫华光里,次第开启的巨大宫门,拉开背后巍巍宫城的庞大而壮丽的轮廓,君珂立马在宫门前,看着霞光里一瞬间玉阙金宫奔来眼前,想着昨夜狭窄潮湿牢房,想着姜府后院那摊血迹,想着混乱肮脏燕鼻涕,心底忽然泛起同样巨大的激越和不甘的浪潮。

很美!很壮观!很彪悍!

只有住在这样的人间之巅,才可以指点一切,纳万物须弥,为脚底芥子!

她扬起脸,吸纳这一刻天地间纯粹灿烂的云霞,眼神清而广阔,一旁的太监见惯了臣子们在天城威严之前凛然畏缩的神态,然而此刻的少女,却让他觉得,原来有种人,无所畏惧。行在天下,怀抱人间。

将昂起的下巴收了收。太监觉得,也许,有些人面前,还是客气点好。

在进入内宫前,君珂被要求洗浴更衣——太监说她在牢里呆了一天,沾着秽气,不能见贵人。

君珂冷笑——这时候你想起来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了?

叫她洗澡她就洗,宫女在一边盯着,将她的衣物收拾在一起,拿了出去,过了一会捧了全新的衣物过来,从里到外全部换过,君珂拿了就穿,末了嘱咐道:“我原来那套衣服是新的,请洗­干­净了还还给我。”

宫女满口答应,捧着她衣服去了。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宫女,捧着个纸皮封袋,匆匆地先往常春宫方向去。君珂望着那两个宫女背影,撇­唇­笑了笑。

一路穿花拂柳,过重重宫室,到了传说中号称“西宫”的姜太后寝宫常春宫,这位出身掖庭罪奴,后为皇帝亲母的姜太后,生平最恨自己出身低贱,所以将自己的常春宫修筑得美轮美奂,豪贵远胜沈太后的寿熹宫。

珠帘玉幌之后,姜太后端坐榻上,和自家孙女一样,她也不喜欢拿脸见人,非要在帘子后摆出个圣母端庄模样,透过袅袅的檀香烟气和珠帘的缝隙,隐约可见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

自然不太好看,搜了君珂衣服,原以为拿到供状,谁知道那叠纸莫名其妙,用炭笔画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人,填着些古里古怪的字,根本不是供状!

君珂垂眉敛目恭敬礼拜,心里却在暗笑——供状?我会留着给你搜?您老现在搜着的,不过是我和纳兰述牢房上头的小人漫画而已。

“君姑娘最近名动京城。”上头的太后毕竟宫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常人难及,很快恢复了平静,和君珂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末了才道,“出名是好的,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如此出名,风头太盛,佼佼者易折,还是该得收敛些才好。”

“君珂恭领太后教诲。”

“你也到了合适年纪。”姜太后看她的眼神居然充满慈爱,“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没有,哀家不妨也为你­操­­操­心。”

君珂“娇羞不胜”地低头,“不敢当太后垂问,君珂自幼和他人有约,只是不幸失散,君珂曾有誓言,一日不寻着旧友,一日不言婚嫁。”

“是吗?”姜太后眼神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释然,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就爱­操­心这些小儿女事,就像明映郡主,年前和冀北订了口头亲事,如今也快到时候了,哀家总急,巴不得她早些嫁了,好好相夫教子,也免得哀家日日担心,怕被那些不知自量的狐媚子,拈不清轻重的下贱平民,给趁了空去。”

“郡主金枝玉叶,敏慧多智,她手中的东西,怎会给别人趁了空去?”君珂微笑,“只有君珂这样的心智愚钝者,才会堕入­奸­人陷阱,太后完全不必替郡主担心。”

姜太后手中的茶盏和珐琅护指轻轻一磕,听起来像是一声冷笑,“说得也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心机谋和遍地陷阱。可惜,总有人以为自己面前是康庄大道,得意忘形。遇上这样的人,哀家有心帮扶,也耐不住她自寻死路。”说完叹息。

“是。”君珂微笑,不肯多说一个字。

姜太后凝注着她,眼神渐渐泛上恼恨,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听说先前你和云泽有点龃龉?想来是有些误会?也是,和我姜家,你一介女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龃龉?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如和哀家说说,哀家自会替你和云泽说合,云泽素来大量,定不会与你为难。”

她自认为这番话已经给了君珂好大台阶,已经暗示她只要交出供状便一切既往不咎,说到底这女子不过一介平民,势单力孤,想和庞大的姜家硬抗?那岂不是以卵击石?只要她愿意服软,不妨先留她一命,不然只怕于云泽名声有损,等到以后事态平息,想捏死她随便找个办法便是。

君珂眨眨眼睛,抬起头,天真单纯地道:“君珂怎么敢与姜郡主有龃龉?

姜郡主自己到燕京府击鼓鸣冤,想来有什么冤情?太后不如亲自召郡主来问问?”

姜太后手中指甲发出“格”的一声裂响。

这个软硬不吃的君珂!

“没有?最好。”她冷然起身,俯视着君珂,“今日召你来,是想着你一介女子,参与武举,整日舞枪弄剑,喊打喊杀,戾气不免太重。哀家怕你不知自量,招惹祸事,想着要给你静静心才好,这么着,哀家赏你一卷《金刚经》,你去常春宫外跪诵,修心养­性­,涤荡杀气,也为你自己积德祈福,免得擂台之上有所伤损,什么时候将《金刚经》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回去吧。”

她转身,­阴­恻恻吩咐身边嬷嬷,“君姑娘诵《金刚经》,务必虔诚,否则佛祖难免怪罪,你去看着,但背错一个字,便赏她一戒尺,总要她虔心礼敬,一字不错才成。”

“是。”

君珂冷笑。

还以为上演甄嬛传?

不过这位段数也不下于甄嬛传了,瞧这理由,找得多冠冕堂皇,谁想拦阻都不能。

“谢太后恩典。”一卷厚厚的《金刚经》掷下来,君珂若无其事接了,起身就向外走。

出门的时候,听见姜太后懒懒道:“哀家困了,要歇一会,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要来吵。”

不用猜,老太婆今儿一定“一睡不醒”,要由着人作践她,直到她乖乖交出供状为止。

两个嬷嬷押着她向院子中走,故意挑石板路,选了块最凸凹不平的石板,拿腔捏调地道:“君供奉,就劳你在这里跪诵吧。”

君珂慢吞吞地“哦”一声,作势要跪,身子一蹲,忽然“啊!”地一声。

她这一发声,两个嬷嬷立时要呵斥,头一低却见君珂直勾勾盯着自己腰腹部,神情惊异。突然想起君珂的“神眼”之名,心中一跳,呵斥便停在了喉咙口。

“君……供奉,”一个嬷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了?可是看见了什么不好?”

“嬷嬷是不是常常腰酸?夜间因此失眠?”君珂正­色­问。又指指另一个,“嬷嬷是不是腹部常有疼痛感,有时还能摸到包块?但是睡下时又消失?”

两个嬷嬷脸­色­变了,急急道:“是!君供奉神眼!供奉可有妙法?”

君珂眯起眼睛,对那两人瞄了又瞄,叹气:“哎哟,好大的­阴­影……”

两个嬷嬷醒悟,其中一个立即找出一个锦垫,又寻了块荫凉平整地面,对君珂赔笑道:“君供奉,我等也是下人,太后的话不敢违拗,不过这点方便,还是给得起的,您担待。”

君珂微笑,舒舒服服在厚厚的垫子上跪了,拿起《金刚经》,叹气,“背不起……”

“老奴们不会为难姑娘。”嬷嬷们忙道,“您照着读便是了。”

“读得太流利,怕是太后也不信呢。”君珂愁眉不展地道。

……过了半晌,在假寐的姜太后,懒懒翻了个身,听见远处院子里隐隐的断断续续背诵之声,还有间隔的戒尺“啪”地击打之声,和不断的惨叫之声。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守在一边的其余侍女们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神异也没有什么强,一切强不过尊贵。”

“您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任谁什么傲气女子,在您脚底也得俯伏尘埃。”一众侍女凑趣微笑。

“傲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加愿意去折。”姜太后淡淡道,“去,把郡主请来,请她亲自监督这丫头念经,想必这一场经念完,这丫头这辈子也不能在云泽面前再抬起头来。”

“太后英明。”

姜太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而自傲的哼声。

……在那个院子里,君珂也在哼。

舒服地哼哼。

她坐在锦垫上,双腿交叠,靠着凉润的墙,躲在花台荫凉下,吹着暗香隐隐的夏风,有滋有味地翻着一本《西京杂记》。

每翻上一章,她抬头,惨叫一声。

两个嬷嬷坐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念着《金刚经》,一个弹着戒尺,时不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君珂的惨叫,就像同声传译,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纳兰君让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被罚场景。”

原本行­色­匆匆,微带焦急之­色­的皇太孙,蓦然停住了脚步,随即一步横跨,挡住了身后的人。

身后的是沈皇后的得力大宫女,见太孙蓦然停住脚步,愕然不解,探头想要去看,纳兰君让又一个转身,道:“劳烦孙姑姑了,不过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要打扰太祖母的好,我们还是回凤藻宫吧。”

那孙姑姑愣在那里,被纳兰君让不容分说拽着袖子又拽了回去,摸不着头脑的大宫女,一边匆匆被拖着向前走一边想太孙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先前急急地到皇后宫里,硬搬了她来,说要从姜太后这里想办法带走一个人,皇后看太孙难得有事相求,特意派了她来,谁知道门都没进,居然就这么又回去了!

咱们太孙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孙姑姑忧愁地叹息……这两人的身影刚刚转过常春宫宫门不远,一抹雪白的衣角,飘过常春宫前的水榭花台。

那人在常春宫前停了停,听了听里面的“惨叫”,眉目沉静。

“大师……”身后的太监试探地问,“您是要去常春宫吗?容奴才通报。”

那人回过头来,眉目清透,如月­色­镀雪,天光染云。他似乎在风中聆听,又似乎只是在将某个过去浅浅回想,眼神里有种柔软的凝定,渐渐化作几不可见的一抹微笑。

那样的笑意,祥和安稳,却又带微微的惆怅。

像看见从另一个星空飞来的雁,带来这一生未见过的他乡的星光。然而那光未落进有缘者的眼眸,只在某一处高远,幽幽地闪亮。

“现世安好,”他合十微笑,“我已经见过要见的人,走吧。”

太监松了口气——今天梵因是进来替重病的贤妃祈福的,贤妃吃长斋,最是信佛,如今药石罔效,大去在即,只想见梵因一面,求问来世因果,梵因才进宫一见。不想从贤妃宫中出来,梵因竟不提出宫,自顾自地便走到了这里,倒让他莫名其妙担着心,好在终究没有进常春宫。

前面那人,背影笔直而清逸,一抹淡­色­的衣角,散在风里,和人一般的静而含蓄。

如那未说完的半句话。

“现世安好,但愿去日无忧。”

君珂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两人来过,她悠哉悠哉把一本书翻完,算算时辰差不多,伸个懒腰。

两个嬷嬷紧张地看过来。

君珂笑笑,眼神里小小狡黠,两个嬷嬷其实没大病,一个腰椎间盘突出,一个疝气而已,其实到这个年纪,谁没个七病八痛的?

正要和两个嬷嬷说下日常保养,忽听身后一人倒吸一口长气,惊怒交集地道:“咦?”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六章一败涂地

那声惊疑听来十分熟悉,君珂一回头,果然看见姜云泽立在当地,维持着一个举起手的姿势,纱幕遮住她的神情,但想来早已目瞪口呆。姜云泽得了姜太后传召,急急赶来,她已经听说太后没有搜到供状,心知不妙。但敌人太多,供状到底在谁手里,将会被谁拿出来,她毫无把握,也无法去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情势屡屡出她意料之外,越想越将君珂恨之入骨,无奈之下,便想着亲自出手,务必要让君珂服软,交出供状才行。

谁知匆匆来到常春宫,原以为君珂定然辗转哀号,不得不屈服于太后威权之下,哪里想到见到的竟然是这么潇洒悠游的一幕。

“你竟敢……”她看看君珂,再看看两个脸­色­大变的嬷嬷,身躯微微颤抖,“你们竟敢……”

君珂心想这位郡主虽然心计无双,但那口齿实在不敢恭维,慢条斯理站起身,微笑,“早啊,郡主,吃完早饭了吗?”

“你竟……”姜云泽还在那气得发抖试图找出最给力的呵斥,君珂笑眯眯站定,将锦垫抽起,将杂记交给两个嬷嬷,对着她招招手,道:“郡主,站那么远骂人,不觉得很费力么?骂人,就是该将吐沫星子吐到对方脸上才解气,来,来呀。”

姜云泽被她手一招,忽地打了个颤,想起这位是参加武举,甚至已经进入五甲的女武生,顿时后退一步,别说走到君珂身前了,她­干­脆绕过月洞门,也不和君珂说话,带着侍女直奔姜太后寝殿。

君珂笑看着,也不阻拦,姜云泽远远绕过她身侧,对着她抬臂一指,纱幕里眼神凌厉,随即匆匆进殿。

“君供奉……君供奉……完了……完了……”两个嬷嬷吓得腿一软要跪倒在地,“给太后知道……我们……我们……”

“给太后知道么?”君珂曼声道,“不,该给所有人知道。”

她弯下身,扫了点泥土,在膝盖头上拍拍,不急不忙从袖管里掏出一管膏药,挤了点在脸上,搓开,眼看着脸就肿了起来,又道:“有胭脂么?”

“有有。”两个嬷嬷连忙从小宫女那里要来胭脂,君珂在脸上敷了几道,眼看着便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被击打出的红杠杠”。

两个嬷嬷目瞪口呆,君珂好心提醒,“嬷嬷们请把戒尺抓好。”

随即她拉散发髻,做披头散发状,把衣服不伤大雅地撕破点,有点遗憾地道:“唉,忘记带点­鸡­血。”

一切做毕,她往石板地上一坐,提醒两个嬷嬷,“表情!表情!”

两个嬷嬷醒悟过来,搓搓脸皮,做­阴­沉状。

“太后!她们违抗懿旨,私下勾连,欺瞒您老人家……”内殿的门被匆匆推开,几个宫女扶着姜太后出来,姜云泽急步走在最前面,指着君珂,“……您令她跪诵金刚经,她居然在院子里睡锦垫,看杂记,把您赐下的经书垫在身下……”

“嗯?”姜太后立在阶上,眼珠一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太后……”姜云泽靠在她肩上,“这个女人胆大竟至于此,竟一点也没将您,没将我姜家……”

“嗯?”姜太后皱起眉,拍拍姜云泽,缓声道,“云泽,莫激动,你……是不是气出什么毛病来了?”

“没将我姜家放在……”姜云泽这才低头去看君珂,这一看,舌头顿时就木了,“……放在……放在……放……”

“好臭。”君珂低低咕哝。

两个嬷嬷忍住笑,低下头,将戒尺抓得死紧。

“她……她……她……”姜云泽眼睛发直。

底下的君珂,膝头满是长跪导致的灰土,衣衫凌乱,头发散开,更惨的是她的脸,高高肿起,满脸红杠,一看就是被宽戒尺击打所致。这副惨状看在宫女嬷嬷们眼底,都有不忍之­色­,连姜太后都觉得,两个嬷嬷是不是打得太勤了?

再看姜云泽,众人的眼神就有些疑惑了——哪来的锦垫?哪来的杂记?哪来的“舒舒服服看小说”的君珂?郡主莫不真是气得失心疯了?或者看这君姑娘不顺眼到连当面颠倒黑白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太后……”君珂“口齿不清”地低低叫一声,恭谦地伏在地上,也学着姜云泽那种大家闺秀式的娇弱不胜的微微颤抖,一边抖一边想难度真高啊难度真高啊。

姜云泽盯着君珂,眼前一黑,几乎没晕过去。

“云泽。”姜太后皱着眉,心中也涌起淡淡的怨怪,觉得孙女素来懂事,怎么如今却有些不晓事?说到底,这君珂也是皇朝用得着的人,她这个太后无缘无故动人家,还得找个借口,考虑下多方反应。为了她,自己都不顾一切进行了强力­干­预,明知道供状在人家手里,还费力帮她压下人家气焰,孙女怎么还不依不饶?这要弄成哪样?

“你是郡主。”她心中不满,语气也重了几分,“不要和这等平民出身的女子纠缠不休,没的失了你的气度。”

姜云泽怔怔抬起头,纱幕里素来稳定的眼神,渐渐泛起泪光。

“太后!她刚才真的是……”

姜太后一怔,没想到孙女竟然还坚持己见,再看看君珂,那一脸的惨状赫然在目,看得人要倒吸一口冷气,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在那指鹿为马,那就不是撒娇,是没分寸了。

心底起了淡淡厌烦,她声音也冷了下来,“云泽!”

姜云泽退后一步,怔怔看着素来疼她爱她的姑祖母,往日里她有半分委屈,太后都要急急宣她进宫,搂在怀里劝慰半天,然而今日,她却迎面了这样的冷漠!

金尊玉贵的姜云泽,虽然天生心计出众,但毕竟还是少女,骤然失爱于往日信她重她的姑祖母,不由也失了方寸,一转头看见君珂,袖子掩面,一副凄惨形状,却在袖子遮掩之下,对她挤了挤眼。

这一挤,顿时挤出了她积郁已久的怒火。

一转身,快步下阶,姜云泽指住君珂,疾声道,“这女人使诈!她这脸上肯定有假!来人!来人!给我架住她!”

宫女嬷嬷面面相觑,姜太后皱眉不语,见无人上前,姜云泽怒火上冲,对傻在君珂身边的两个嬷嬷厉声道:“还不给我架住她?”

两个嬷嬷犹犹豫豫架住君珂,君珂也不挣扎,趁姜云泽快步奔来挡住了众人视线,偏头对她吐吐舌头。

吐完舌头立即惨叫,“郡主饶我!郡主饶我!”

她叫得极其惨烈,好像即将面临极刑,姜太后怒极拂袖,冷喝,“云泽,仔细你的身份!给我回来!”

“给我架住她!”姜云泽听而不闻,她已经被当面冤枉,如果不能揭穿君珂的恶毒,便要永久失爱于姑祖母,那张脸一定有猫腻,只要她撕开这女人的假面具——她伸出蓄了寸许指甲的尖尖手指,抬手就对君珂脸上抓来,“本郡主亲自动手,撕掉你这装神弄鬼的狐狸皮!”

“你要撕掉谁的皮!”蓦然一声冷喝,炸响在宫室门口。

姜太后一呆。

宫女嬷嬷们一惊。

姜云泽悬在半空的手指一顿。

君珂却笑了。

终于来了。

“陛下驾到——”

宫门开启,一溜太监小跑着奔了进来,在秘道上两列排开,几个龙­精­虎猛的侍卫大步进来,无声对姜太后一躬,钉子般立在宫门两边。

一架便舆在宫门前缓缓停下,明黄袍角一闪,流水般逶迤过了汉白玉石阶。

在那描金嵌玉的便舆之后,隐约还有许多人影,肃然跟随。

常春宫中一片静寂,手指僵在半空的姜云泽,一抬头正对上大步进来的大燕皇帝森冷的目光,一呆,下意识地要收起手指。

君珂突然向前一凑,她本就和姜云泽靠得很近,这一凑,姜云泽的手指正落在她脸上。

“啊!”

一声惨叫惊天动地,君珂向前一扑便滚倒在地,捂住脸遍地打滚,“郡主!郡主!别撕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说你杀人了!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你别剥我的脸皮……别……”

她叫得嘶声力竭,声音如钢锥刺入众人耳膜,滚来滚去沾了满地泥灰,散开的五指缝里露出肿胀不堪鲜红处处的肌肤,从声音到造型,都惨不可言,四面的人僵在那里,给惊得面­色­死灰。

人群后,几个人都抖了抖。

不是被惊吓的,是被雷到的。

沈梦沉眼光流转,盯着那指缝里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造型,挑了挑眉——小坏蛋,你研究过我当初那毒物了?仿制得不错,真让人突然怀念美艳小猪。

纳兰君让绷紧脸皮,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他身边的太监怕他伤风,紧张地看过来,却见皇太孙嘴角微微勾起,恍惚竟然是个笑的模样。

皇太孙在笑?

太监受了惊吓,以为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再看,皇太孙还是那个板正严肃模样,刚才那丝笑影,当真便如幻觉。

果然是眼睛出了问题啊,太监忧愁地想。

忽有一人大步自人群而出,几步上前扶住君珂,先对姜太后行了礼,随即一扬头,盯住了姜云泽。

他眼神森冷,满溢愤怒,比姜云泽刚才盯住君珂还要充满憎恨,“敢问郡主,我冀北武举考生君姑娘,何事让郡主恨恶至此,在这煌煌宫城,天子脚下,公然要重刑相加,撕人脸皮?”

纳兰述问得义正词严,气愤满膺——太过分了!你这贱人!竟然让小珂把嗓子都喊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纳兰述你才和这女人狼狈……”姜云泽气堵声咽,手脚冰冷,抬臂颤然指住纳兰述,她手臂刚刚抬起,忽然又一条白影自人群后窜出,一头撞入了她怀里,抓住她衣襟连连推搡,大哭:“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姜云泽被撞得咕咚一声往后便退,靠住身后廊柱才没有倒下,眼一抬看见撞她的正是朱夫人,心中一惊,百忙中对纳兰述君珂一看,地下那两人互相架着,正从彼此胳膊肘里趁人不注意对她甜蜜微笑呢。

姜云泽再次眼前一黑,几欲气晕。

只是此刻她也清醒过来,知道纳兰述君珂不会放过她,今儿就是故意要将她气死,咬咬牙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挥拒着朱夫人一边冷声道:“夫人何出此言!仔细君前失仪!”

“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朱夫人不依不饶,拼命抓挠,姜云泽钗横鬓乱,狼狈不堪。

“够了!”

两声出自一声,一来自台阶上脸­色­铁青的姜太后,一来自殿口处神­色­­阴­沉的皇帝。

“皇帝今儿带了这许多人来,在常春宫哭闹撒泼,是要将你的母后逐出宫吗?”姜太后居高临下,眼神郁怒。

“儿臣不敢。”大燕皇帝纳兰弘庆面­色­森冷,带同身后随从向姜太后施礼,“儿臣此来另有要务,朱氏,你且退下,不可惊扰太后,至于你要的交代,朕应了自会给你。”

朱氏抹抹眼泪,恨然放手,死死盯了姜云泽一眼才转身施礼,“是,一切乞赖陛下做主!”

纳兰弘庆眼神又掠过地上惨不忍睹的君珂,微微泛起一丝郁怒——他这个出身不高的母后,从来就不肯为他省省心!还有明映,平日里端庄贤淑,不想私下也如此狠毒!

这神眼女子,日常时有被召进宫,先后给几位宫妃看过一些难以启齿的顽疾,改善了好些人的身体,比那些尸位素餐什么药都不敢用的太医们有用得多。别的先不谈,这一手绝活就是皇朝得用之人,她们不说着保全奇人,还要这么糟蹋!

本该挥退众人和母后私下商量,想着要成全姜家一份颜面,此刻心火上升,也没了那体贴的心情,纳兰弘庆重重哼了一声,淡淡道:“来人!请姜郡主出来!”

几个太监应声而上,姜云泽大惊,踉跄退后一步,颤声道:“陛下……”

“皇帝!”姜太后也动了怒气,“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下明映?她可是我大燕堂堂郡主!你要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区区供奉,就动我皇家金枝玉叶?”

“太后说的哪里话。”纳兰弘庆拧着眉头,沉沉道,“君供奉是被您责罚所伤,儿臣为什么要因此去动明映?说到这里,儿臣也要问一下母后,君供奉哪里犯了母后忌讳,要这般对她?这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百姓,满朝文武,责我皇家无情,草菅人命?”

姜太后窒了窒,半晌涨红了脸怒道:“哀家不曾责罚君供奉!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

“这女子口出不逊,哀家便教训她一下,有何不可?”姜太后无言以对,­干­脆勃然大怒,“哀家教训谁,都自有理由;但皇帝你无缘无故要拿明映,你有理由?”

“今早朱将军满门三十六人,头顶供状,在太和门前告御状。”纳兰弘庆森然道,“状告明映郡主姜云泽,指使下人行凶,杀害其子朱光!”

“那不可能!”姜太后立即道,“明映何等善良,怎么会行此毒手!这明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纳兰弘庆闭了闭眼睛,半晌冷声道:“母后,请内殿说话。”

姜太后眼珠一转,看看他身后那些人,看看地上君珂,自己也觉得在院中争吵实在不妥,冷然对姜云泽道:“明映,不用害怕,姑祖母会为你做主!”随即昂头当先进了内殿。

纳兰弘庆无声跟上,殿门掩紧,宫人都退了出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却没人说话动弹,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一开始声音喁喁,还算平和,似乎皇帝压抑着火气,在劝说什么,随即便听见姜太后按捺不住的高音,远远地刺人,“胡说!一个贱婢的供状你也信!那种卖主的贱婢,她的话能听?想凭一个翻来覆去的贱婢的供词来定皇朝郡主的罪?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啪。”一声骤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扔落地上的声音,随即便是纳兰弘庆压抑的咆哮,“一个贱婢!母后怎么不看看这末尾的署名!怎么不问问当时这婢子是在何方录的供词!母后是不是还要说这供状也是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捏造?可惜当时,朱家燕京府、崇仁宫冀北、公主府国公府、都有人在场!这么多人,就铁了心要拧起来和你家郡主过不去!”

“那也是一面之词!”

皇帝的声音骤然狞狠起来,却低了八度,隐约不知说了什么,姜太后发出“啊”地一声惊呼。

门外一直静听的人们,因为这声惊呼,眉梢都跳了跳。

一直僵硬着背脊靠着廊柱,谁也不看的姜云泽,身子霍然软了软。

君珂和纳兰述对看一眼,眼神里漾出笑意。

姜云泽和君珂对阵,虽然惨败,寒蕊未死还指控了她,但她依旧有恃无恐,明知有供状,也打算依靠姜太后的宠爱拼死抵赖。就是因为她仗着这案子并无铁证,总不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子的供状,就把她一个金枝玉叶随意问罪吧?

就算此案疑点甚多,就算有燕京府积年的办案老吏,看出朱光被害当时的位置和伤口,不可能是君珂出手,可是碍着姜家的权势,谁敢多这个嘴?

然而,这起看似牵扯不休的案子,其实一直都有个最大的人证,姜云泽所不知道的人证。

朱光。

死去的朱光。

朱光当然不是偏心的,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但是当晚及时赶来的柳杏林,曾经让濒死的朱光,见了朱家人最后一面。

说出凶手是谁的朱光,带着满腔愤恨撒手人寰。朱家当时就要闹出来,被纳兰述拦住——无论如何朱光已死,姜云泽依旧有抵赖的余地,总要想办法,让她露出更多的破绽来才是。朱家听从了君珂和纳兰述的计策,忍下满心悲愤,等到了寒蕊夜入公主府杀人灭口。

如今人证就是苦主,朱家怎肯甘休,君珂自己入宫应对姜太后,将供状交给了朱家。朱家第一时间便奔赴皇宫告御状,等到纳兰弘庆带人匆匆赶来,正好撞见君珂被姜氏一家欺辱的“惨状”,一切拿捏得刚刚好。

内殿里自姜太后一声惊呼之后,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纳兰述和君珂交换一下眼­色­——开始利益交换了。

涉及到贵族阶层的各种事务,到最后都不会单纯的论定,命案多半不会按命案处理,不过是失败的那一方拿出等量的利益或受到一定的惩罚,胜利的那方获得合适的补偿来进行一定的妥协。

姜云泽不会给朱光赔命,朱家要的,也不是她的命。

一条命,不抵官衔实权来得更要紧。人死了就死了,以此获得最大限度补偿才是要义。朱家混迹官场,一门三将军,掌握京畿兵权多年,自然知道利弊权衡。

所以朱家跪在了控制官员出入的太和门,而不是人来人往的皇城广场上。

纳兰述安慰地拍拍君珂的手,君珂对他笑笑。

没关系,路还远,走下去就是了。

纳兰述顾忌着这是在宫里,并不方便对君珂过于亲热,就是刚才控诉姜云泽,也摆出了对君珂生疏的语气,此刻手心轻轻一覆,立即离开。

便是这么蜻蜓点水的一握,也看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沈梦沉挑了挑眉,觉得是不是该再下一次毒在那丫头手上?省得随便什么人都摸来摸去。

纳兰君让转开眼光,不去看那交握的手,专心想她脸上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确实可怕,会留下疤痕吗?

……忽然门声一响,惊破众人的沉默,纳兰弘庆已经神态如常立在了殿门口,姜太后却没有再出来。

姜云泽一眼之下,便知大势已去,靠着廊柱的身子又一软,身边一个宫女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缩了回去。

姜云泽惨然一笑,世态炎凉,连一个宫女,都知道风向变了。

“传旨。”纳兰弘庆立于阶上,“朱氏一门,多年来忠心王事,守卫京畿与国有功,着朱永森封敬毅子爵,三代后递等袭封。朱氏诰命升二品。其子朱宁封宣武将军,入九蒙旗营领参将实衔。”

朱家人立即跪倒,三呼万岁。

“左相姜巍然,门风不谨,致祸他人。着罚俸一年,降三级原职留用。”

“明映郡主姜云泽,行止不端,着削去郡主封诰,由姜府将其迁居出京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与他人有任何往来事及再度进京。”

姜云泽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半晌,两行清泪,自纱幕之后缓缓流下来。

朱家人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但终究得了实惠,也不敢再言声。说到底,文武派系的制衡在帝王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杀姜云泽偿命,会导致姜家及姜太后全力反扑,纳兰弘庆也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不过这边拍一拍,那边抚一抚,各自按捺下去罢了。

至于一条人命——反正朱家也不止一个儿子,朱宁不是得了升迁吗。

“四品皇家供奉君珂,忠职勤谨。”纳兰弘庆垂头看看君珂,“赐金万两,西华门外宅邸一座,赏昭信校尉武衔。”

“谢陛下!”

昭信校尉是正六品武散阶,不是实职,还不如君珂这个供奉文衔品级高,不过这也是皇帝的一个安抚的态度,君珂到如今,可算文武职衔都有了。

一场跌宕起伏杀人案,最终的结果,得罪姜家在所难免,武将派系却因此对她好感倍增;此事除了姜家,众人也多半受益。朱家接受——儿子没白死,好歹挣了个三代不替的爵位。现今无战事,不比开国那年代,王爵满地封,得个爵位那是天大难得;沈梦沉得意——斗了多年的左相被贬,虽然依旧原职,但气势必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挽回;纳兰君让不介意——好歹没让姜氏把事态扩大,导致向家和朱家再闹起来,影响大燕局势;向正仪高兴——让那死女人滚得远远地,燕京会清静很多。

纳兰弘庆揉揉眉心,眉宇微露疲倦之­色­,走过纳兰述身边时,看看颓然坐地痴痴不语的姜云泽,道:“睿郡王,冀北对此事,可有异议?”

“绝无异议!”纳兰述立刻欣然表态,“陛下圣明烛照,智珠在握。如姜氏这等女子,深沉­奸­狡,人品卑劣。冀北还得多谢陛下慧眼识人,使我等不致被其蒙蔽,怎敢再庇佑这样的无德女子?”

他这是露出退婚的意思,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哈哈一笑道:“你小子,还是赶紧想着怎么和你母妃交代吧!”

说到成王妃的时候,纳兰弘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随即消逝。仿佛突然失去了兴致,他不再看伏地哭泣的姜云泽,转身出门。

“陛下起驾!”

明黄便舆悠悠远去,转眼间常春宫前济济的人群便散尽。

君珂和纳兰述走在最后,在所有人都跨出门后,君珂转身,看向倒地勉力看过来的姜云泽。

那女子密密纱幕里,看不清什么眼神,该是许多许多恨吧,这世上总有许多恨没有来由,就如这女人,她明明不爱纳兰述,却为了纳兰述,一次次要置她于死。

君珂没有同情——她被冤枉、被关进大牢、一路试图挣扎自救时,这女人也没有同情过她。

她面对着姜云泽,站定,好整以暇地整理好头发、拍掉身上的灰、将那本金刚经踢到一边、用袖子抹去胭脂、从袖管里摸出另外一管膏药,将下巴涂了涂。

­精­神怏怏的姜云泽,慢慢瞪大了眼睛。

君珂原本肿得不像模样的下巴,被那膏药一涂,便迅速消肿,平复,恢复如常。

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姜云泽下意识要唤人来看,然而转目四顾,人早已走光,此刻谁还来理她?

君珂慢条斯理笑了笑,将膏药收起,她可没打算把整张脸现在就都消肿,她还要顶着肥脸出去转一圈呢。

她对着姜云泽,笑眯眯拍拍下巴,轻轻道:“郡主以后去了乡下,只怕没什么戏法好看,今儿君珂免费送上戏法,供郡主以后田庄寂寞,慢慢回味。”

纳兰述来拉她,“你闲不闲?人家可以看狗咬尾巴,比你这个好看。还有,别叫郡主,这里有郡主吗?”

两人不再看姜云泽,相携着出去,院子里彻底恢复寂静,宫女们早已抿着­唇­悄悄回到自己的下房,内殿那扇殿门,则始终紧紧的闭着,别说姜太后,就连一个女官、一个嬷嬷,也不曾踏过门槛。

姜云泽始终伏在纜­乳­芟碌那嗍地上,没有人来扶她,也没有人理会她。这刚才还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娇的金枝玉叶,转眼便成了众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恶鬼瘟神,而那刚才还抚摸着她的头发软语安慰,口口声声要她别怕,势必护她到底的最亲的姑祖母,此刻紧闭殿门,毫无声息。

不怕这世间风刀霜剑的严酷,只怕这人生无人理会的凄凉。

姜云泽的眼泪,无声无息湿透纱幕,明霞纱浸透了泪水变得沉重,她突然觉得疲惫,累到连眉毛都不愿抬起。

脸下是石板独有的沉重和涩的气味,闻起来也像是泪水的味道,那样盈盈的泪光里,她想起朱光最后的一瞬间,长剑入胸的时候,他看的是她。

最后一霎,他扭过头,下死劲般盯了她一眼,似要在临终前将她容颜深记,又似已经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将她燃着,然而那一眼看过来,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泪光。

最后一霎的泪光。

之后归于寂灭。

十余年相识,堪称青梅竹马,那时她还是户部主事的女儿,而他也只是九蒙旗营校尉的儿子,府邸只隔一条街,两家长辈情谊不错,来往时便常笑说,这一对相配的小儿女。

也便有了那份心思,再看对方似乎那便真是未来的良人,总以为自己是嫁定了他,朱家也以为她必是自家的媳­妇­,是父亲心大,眼看着步步高升,还想着用女儿再攀个高枝,不说拒绝,却也不应着,便拖过了那些年。

姜家子弟众多,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无奇,是父亲一路升迁任了左相,才有了后来水涨船高的地位,她也从普通的姜家小姐,成为太后的心头­肉­,成为姜家姑娘中唯一一个封郡主的嫡女。前后待遇的区别,让她深深明白父亲的话——只有维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权力,才能在燕京和家族,站得更稳。

所以父亲应了冀北提亲,她立刻沉默和朱光决绝。那少年苦苦哀恳,再三托人带信,她终究觉得对他不起,又怕他激愤之下闹出事来,冒险央哥哥相陪,约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烟花,星火纵横里往事也纵横,终化作烟光散尽。

回来的路上遇见那一对人。

墙头上那少女,在她眼底貌不惊人,却对着那芝兰玉树的少年,笑到明艳。女人的美,很多时候只能在男人的赞美呵护里孕育开花,绽放出连自己都想不到惊艳来。

她突然便有了恨。

这一对墙头打劫欢喜恣意;那一对烟花散尽凄凉分手。

她牺牲了十余年青梅竹马情意,换来的冀北王妃地位,不容被这半路横空的少女,伸手便撷了去。

否则那牺牲便毫无价值。

哥哥们以为她未将那少女放在眼底,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纳兰述看君珂的眼光,便如朱光看她,热烈而不愿分给他人。

她已一头落空,如何再能失却这头?

所以有翠虹轩偶遇设计,却落得铩羽而走;所以有闹市中扔猴撞车,到头来反给自己带来麻烦。

而那夜后花园,被逼前来时她心中已有警兆,事到临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朱光如此偏执而热烈,他的存在,迟早会毁掉她的一切。

然而当剑光带出血光,轻微的哧声却如巨雷响在耳底,一霎间她觉心疼,当真便要晕去。

然而终究不能回头。

一步错,步步错。

到如今饮恨如鸩,不过是人生里自酿的一杯苦酒。

苦酒入喉,同饮了这一怀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风,那一夜长剑带着冷风穿过朱光心口时,他是否也一般地觉得苦,觉得苦。

一滴泪落在青石板,晕开淡淡的水迹,仿佛一面薄镜,照那夜他拼死回顾的眼神。

此刻再见,如天光倾斜雷声炸顶,动魄惊心。

原来这一生,只有这一人,将她爱过。

然后,被她亲手,结束。

“轰隆。”

天际乍然一个明闪,舞出一道惨白的刀光,劈裂沉黑的云层,豁喇喇击碎午后沉滞的空气。

雨在一瞬间便泼了下来。

姜云泽始终没有起身。

她伏在泥泞里、雨地中、泪水里,身躯沉没,如秋季里被风打落的最后一枚枯叶蝶。

朱光被杀案,虽然事后得皇帝严令,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齐齐封口,连向正仪都没对外说起。但消息灵通的燕京百姓,还是从那些关系四通八达,经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知道了个大概。

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燕京百姓隐约得知真相时,都震惊失语,拍膝大骂原来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以至于数日后一大早,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姜家后门抬出,想悄没声息地出城而去时,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堵在了巷子口,用臭­鸡­蛋烂菜叶,表达了对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诚恳欢送,导致轿子行不了几步,就被逼又转了回去。

臭­鸡­蛋烂菜叶洗礼之风,完全是尧羽卫的杰作——自从他们在武举场地上卖臭­鸡­蛋砸人之后,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瘾,以至于市场上常常遍地臭­鸡­蛋,以至于有段时间臭­鸡­蛋涨价,还有很多嗜食臭蛋的,不用再费心自己去腌,每天拎个篮子上街等便是了。

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涨船高,她当初大街拦车救人已经是一段佳话,武举表现优秀也是一出传奇,此次被冤后绝境反击更令人赞赏,君姑娘最近上街,常没事收到几根黄瓜几段藕什么的,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

转眼到了这日,武举决胜之日!

一大早纳兰述起迟了,匆匆出门,戚真思跟在他后面喊,“告诉小珂我爱她!告诉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来见她师傅我了!”

“她师傅是我!”纳兰述恶声恶气回了她一句,纵身上马,奇道,“你不去?”

戚真思抱着个盒子,是专门用来装尧羽卫来往密报的暗匣,咕哝道:“我总觉得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劲,等我想清楚了再去。”

“那你想好了自己来。”纳兰述急匆匆说一句,扬鞭策马而去,还没到武德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拦住,“公子公子,最新独家!三美争一夫,今日即将结果揭晓!战争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已经有一美落马黯然挥别燕京,接下来您认为谁会是最大的赢家?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还是异军突起名动燕京的神眼少女?来来,抢先下注,买定离手,下一个赢家,就是你!”

纳兰述:“……”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见人群里鬼鬼祟祟溜走的一个大脑袋,一把上前揪住,“许新子,你搞什么花招!”

“顺应形势嘛主子。”瘦猴子嬉皮笑脸,“您看,朱光一死,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对上小珂,多么具有新闻价值的配对啊,再说二女争状元,哪有二女争一男更有轰动­性­?不趁这个时候做宣传赚点钱,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

纳兰述瞪着瘦猴子的大脑袋,“这一男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连我都好意思拿出去卖!还有,别再学小珂的怪话,你们说得没她好听!”

瘦猴子毫无愧意地耸耸肩,又挤进人群,监督他花钱买来的推销员搞推销去了,纳兰述匆匆往台上走,还没到自己的席位,就听见看完抽签的百姓们轰然一声。

“向正仪对韩青凯!君珂对查近行!”

一时百姓们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庆幸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可以再等一场;失落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要再等一场。

“君珂请战查兄。”

两场比武同时举行,各自一个擂台,君珂在左侧擂台上,向查近行施礼。

查近行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几个不显眼的补丁,细心地缝在肘弯袍角,不仔细看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花样,可以想象他那母亲,应该是个巧手慧心的­妇­人。

那男子虽然营养不良肤­色­略黄,但神情昂然,用一柄宽大的巨剑,可见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

两人同时行礼,腰刚刚直起,彼此脚步都骤然一错,刹那间便像两股暴风,狠狠撞在了一起!

燕京百姓没想到这两人一开场如此狂暴,都惊得“啊”地一声,呼声未毕,半空中两人在即将撞到的前一刻,突然各自分开,半空拔剑,铿然巨响星光飞­射­,迸出的金­色­剑光刹时迷了燕京百姓的眼!

这两人似天生有默契,出腿、飞身、错身、拔剑,竟然都在同时,以至于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见一对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携风舞电,翻滚飞腾。

和之前与洪南那一战不同,这一战的君珂和查近行,并没有那一战花哨好看,但却更隼利、更凶猛、更利落而力度­精­准。一连串细密的劈啪声响里,两人的双剑提、贴、粘、引、击、拍、掀、撬……宽剑沉猛的风声和细剑尖锐的啸声交杂在一起,满场呼啸着各种奇音,让人想起午夜越过山脊的风,用各种姿态在各种山的罅隙里碰撞呼号。

燕京的百姓渐渐觉得眼睛不够看,忽然两人动作又慢了下来,在极快向极慢的过渡里,对彼此武技和应变的要求更高一层,第一百三十招上,两人再次腾身而起,半空飞撞,这回没有错身而过,两人同时抬膝,啪一声,膝盖在身体之前撞上,发出骨骼相撞的微响,微响声里,君珂的膝盖忽然微微上抬,竟然顺着查近行的大腿一滑,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

这一招十分诡诈刁狠,来自于戚真思的真传,常人在此刻都是膝盖下沉以抵消冲撞力,君珂反其道而行之,刹那间提气倾身,利用女子身体轻灵之便,上身下倾,屈膝上滑,查近行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么刁钻的攻击角度,一惊之下身体倒仰向后一让,但君珂的膝盖已经狠狠弹了上去,查近行身体退开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盖霍然弹开的速度,眼看膝盖飞弹,就要撞上他命根。

电光火石间查近行神情震惊,君珂一眼看见那样的神情,心中一震。

一瞬间暗巷子找泔水充饥的男子,平静而坚忍的脸一闪而过。

君珂抬起的膝盖,突然生生转了个方向,足尖高高抬起,越过查近行要害和头顶,啪地落在了空处!

对于这样有所坚持而内心刚骨不折的男子,用这样­阴­毒而下作的招数,她做不来!

查近行惊愕的神情现于言表。

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却又平静自如——有所为有所不为。

然而随即她心中便一沉。

她飞弹又半空转开的足尖,因为半途生生扭转,刹那间姿势不对发生抽筋,落地一个不稳,身子向后便倾。

而她的身后,已经是擂台边缘!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七章两美争一男?

身子悬空,招式用老,足尖抽筋难以支撑,君珂无可挽回地仰倒下去。

一瞬间天空俯冲而下,而苍白的大地等待她砰然撞上。

百姓哗然,齐齐站起,台上仲裁们身子一紧。

谁都看得出君珂去势不可挽,必败。君珂心中也在大叫,“输啦输啦!”

“嚓!”

她倒下,查近行竟然还不依不饶,霍然长剑一展,贴地飞旋,直奔她双腿而来!

百姓惊呼,刚赶到的戚真思远远开始破口大骂,台上纳兰述一拍桌案便要飞身而起。

然而所有人都离擂台太远,抢救不及,君珂感觉到劲风贴地而来,只要剑光一绞,她的腿就报销了。

一瞬间君珂也开始绝望。

难道这世道当真如此寒酷,风刀霜剑,所有的善意温暖,都注定要被冰封?

难道她要生存下去,当真便得放弃一切光明和真实,做个冷面冷心,岿然不动的青铜人?

“啪。”

刹那间长剑已至,君珂已经感觉到利剑所独有的冰冷和金属气息,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来,只觉得脚踝一紧一凉,被剑身轻轻一拍,随即抽筋剧痛立即止住,隐约又听见一声轻微裂响,抬眼正看见那道剑光,已经越过她的脚踝,在木质擂台的边缘劈开了一道裂缝。君珂习武之人反应快捷,想也不想脚尖一勾,正勾住裂缝翘起的边缘,腰背使力,霍然而起!

唰一下她身子一弹,人已经站在擂台之上,须臾之间后背已经汗湿——就在刚才一瞬间,她已经感觉到后背触及了地面!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在百姓的眼底,就看见君珂上一刻还莫名其妙轰然倒下,下一刻又莫名其妙飒然站起,哗然之下顿觉这女子果然奇迹,兴奋如狂,大呼:君珂必胜!君珂最亮!

君珂此时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她蓦然翻转,自己还来不及思考,习武之人出招都是下意识反应,动作在思维之前,身子再度飞越之时,眼睛已经看见一柄宽剑贴地而过,即将袭面而来,手中长剑立即弹出,一点、一撩。

“啪!”一声轻响,宽剑的巨大光幕在半空一亮,如白扇一展,曳着一道深红的尾缨,越过两人头顶,唰地Сhā入擂台下的沙土地中,尾端晃动,嗡嗡不休。

查近行长剑脱手!

君珂怔住。

一瞬间她觉得荒唐又觉得抱歉,嘴角咧了咧,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人家出剑救她,结果却因为贴地剑招难收被她给挑了剑去,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居然发生在了她身上。

正想说句“失手不算,重头再来。”底下百姓已经沸腾起来。

比武规则,武器脱手和落下擂台都算输。如今君珂稳立擂台之上,查近行长剑已经脱手,自然是他输。

“君珂必胜!君珂必胜!”

一片喧闹里,查近行巍然而立,这落魄男子,此刻神情坦然,注目着君珂,­唇­角慢慢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随即他抱拳,声音朗朗,“君姑娘好功夫,近行认输。”

君珂“呃”地一声还没回答,百姓欢呼又起,巨大的声浪里,那男子突然轻声道:“不必歉疚,先前你膝盖反撩,我其实已经输了,是你先让了我。”

君珂脸一红,查近行却又一笑,“君姑娘比武光明磊落,查某堂堂男儿,怎能不如女子?不过奉劝姑娘一句,比武坦荡是好的,但若真遇上生死相拼的敌人,刚才那一招其实极­精­妙,万万不可收回。”

“那是。”君珂正­色­道,“何止不能收回,还可以顺势上移,撞烂他肚肠。”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瞬间都起惺惺相惜之感,查近行摆摆手,一跃下台,洒然而去。

君珂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钦敬。

这是一个真男人。

是她穿越以来,遇见的少有的不为逆境所折,刚骨内蕴,而又光风霁月的男子。

是令她在一怀寒冷里,再次愿意相信这人间自有情义在的温暖存在。

她缓缓弯下腰来。

第一次诚心诚意,向着对手的背影,深深一躬。

君珂胜查近行,而另一场,向正仪胜韩青凯。

状元榜眼之争,最后当真落在了两个女人之间。

燕京百姓沸腾了,拼命向前挤,戚真思的vip包厢,瞬间炒到了三倍价格。

这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女人比武这么简单,这将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奇迹。这场比武将会注定诞生大燕第一位掌握军权的女将,更重要的是,这场个­性­化的比武,还含有最令八卦党们兴奋的香艳­色­彩——正仪公主和神眼少女,据传都和冀北睿郡王关系暧昧,这场凤斗,是不是私底下最终的结果,也和她们的终身有关?

和两女争状元比起来,他们更喜欢为这场比斗改个称呼,叫“两女争一夫”。

“睿郡王!”底下胆子大的百姓在喊,“你不打算给状元之争提个彩头吗?”

纳兰述单手撑腮,理都不理——彩头?什么彩头?彩头一放,岂不是认可向正仪有权争夺自己?这事有她的份吗?

君珂和向正仪,却都很平静,并不为台下人的自作多情所扰。

“我今天是一定要赢你的。”向正仪金枪一横,认真地注目君珂,“我总要有样东西,胜过你。”

君珂心想公主殿下这话很有点灭自己威风哪,和前几天在八宝酒楼里说的醉话截然相反哪,这是肿么了?

“纳兰喜欢你,猪都看得出来。”向正仪继续道,“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喜欢又不代表一定适合。”

君珂深有同感点点头,却笑道:“可有时适合的,却也未必喜欢。”

“纳兰从小离经叛道,被称为燕京异类。他喜欢新鲜事物,不愿固守陈规。”向正仪自顾自继续道,“所以我自喜欢了他,我也不要做个普通的公主。

笑不露齿、帷幕深藏、循规蹈矩,轻言细语。这样的女子,燕京多了是,冀北多了是,纳兰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

君珂心中一动,抬头看她——难道这位男装胡袍,特立独行的一根筋公主,竟然并不是因为养在军营才形成了这副­性­子?而只是,为了在特别的纳兰述面前做一个特别的人;为了让喜爱特别的纳兰述,因此对特别的她,多看一眼?

“我曾以为我成功了,纳兰没有因为我的特别而特别喜欢我;却也没有像讨厌那些淑女一样讨厌我。”向正仪抚摸着金枪,慢慢吁出了一口长气,“然后我遇见了你,突然我发觉,纳兰要的特别,原来终究不是我这种。”

君珂默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这意气风发我行我素的燕京第一贵女,此刻语气虽平静,然而终究是落寞的。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向正仪有点神往地看着戚真思包厢里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女,“我没穿过,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君珂微笑,轻轻道:“是,公主你其实很美,胡袍固然利落,女裙应该也别有风致。”

向正仪瞟她一眼,眼神里淡淡笑意,“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君珂失笑,摇头,“公主,这世上穿得很女­性­很美的女人太多了,我怕不过来。”

“或许纳兰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向正仪若有所思地道,“不在意、大度、自如……男人啊,你越着紧,他越弃你如敝屣;你越随意,他越当你如心头­肉­。”

君珂笑笑,不说话,心想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两人在台上低低对话,台下百姓等了半天也不见开打,没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兴奋——是不是在吵架?是不是在谈判?是不是在互相威胁?

“我能听懂­唇­语。”坐在贵宾包厢里的戚真思肃然对八卦党们道,“我可以为你们翻译,不过­唇­语听起来很费劲,我要求一句话一百两银子。”

“行行,你说你说。”

“她们在说……”戚真思认真看着台上两人,同声传译。

“向公主说:呔!君珂你赶紧死开,纳兰述是我的人,我追了他六年了!”

一群八卦党们兴奋追问,“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你妹!没听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感情的事哪里是用时间来计算的?姑娘我和纳兰述一日,算你们三年!”

“哟哟说得好!不过你妹是什么意思?”

“就是揍你妹妹意思。”

“哦哦继续。”

“向公主说,管你三年三十年,今儿定要揍你个天不假年!”

“霸气!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行啊,有种放马过来,看纳兰最后是姓向,还是姓君!”

“哇哇,凶猛!”

八卦党们满意了——多给力的对话啊!多么符合“两女争一夫”剧情的台词啊!多么符合八卦党们肖想的情节啊!

百姓们去偷偷讨论这一战结束睿郡王到底是姓向还是姓君去了,戚大姑娘的同声传译被人偷偷传给了台上的某人,随即某人咆哮了。

“戚、真、思!”纳兰述头发直竖青面獠牙,“你懂不懂?无论她们谁赢谁输,老子都姓纳兰!”

……“请。”

“请。”

台下不管闹出什么对话版本,台上两人,从来都是那种只坚持自己的人。

向正仪抱必胜之心而来,当初押注时她对着燕京叫喊:她只输给我!这一路比试,一切果然如她设想,所以她觉得,那五个字的成全,近了。

并不假惺惺让对方先出,向正仪金枪一展,刹那间台上便如又亮起一轮日光,日光刚自人们的瞳孔里升起,霍然又霹雳一般降落,“啪”一声巨响,地面刹那间延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迅速扩展,像地震之时山石不断裂开的獠牙,眼看着便逼到了君珂脚下,身形轻灵的君珂,一扭身冲天而起,向正仪金枪一挑飞速上迎,直­射­君珂脚底,君珂半空里一个翻身,已经落在了向正仪枪头。

两人这一招各现风采,向正仪雄浑里不失灵动,应变流畅;君珂轻灵里不失沉稳,翻惊摇落。都有真才实学,台下采声雷动。

采声未绝,两人已经战在一起,向正仪此次改变了战法,长枪连挑,呼啸飞闪,点、戳、挑、弹、竟然始终没有一招停顿,也没有一招落地招式,一气呵成连连逼近,君珂被她枪风枪势逼得始终没有落地,像一只黛青的燕子,在日­色­金光里,飞舞翩跹。两人在金光银光里团团作舞,身形纤细,姿态纷飞。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觉得以前认为女人打架都是抓头发撞肚子没什么好看,原来是大错特错,有实力的女人打架,力度和身形皆美,那种柔韧健美体形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姿态,那种­阴­与阳的完美融合展现,才是真正的夺人眼目。

然而戚真思纳兰述却皱起眉头,都喃喃骂一声:“可恶!”

很明显和君珂动过手的向正仪,一开始就抓住了她的弱点。知道她的内力不足是硬伤,再次以重兵器逼得君珂无法落地,长久提气在空中腾挪是很伤内气的,消耗会比在地面过招还要快,君珂仗着身形轻灵轻功有成暂时不露败象,但长久下来,必定要输。

当然,向正仪这么做自己消耗也是极大的,所以现在她等于和君珂在拼长力和内力。她若先停息转向地面,她的胜算便去掉七成,因为那时她必已力竭;而君珂如果先支持不住落下台,自然是她全胜。

不过也是一场赌而已。

戚真思抠抠脸,眼珠转一转,招呼儿郎们,“来!比武献艺咯!”

她搭的高台,正对着擂台,最下面一层也设置了擂台的平台,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帮君珂一把。她一声令下,立即跳上去两个尧羽卫,捉对厮杀,两人一人扮演向正仪,却套了两个大宽耳朵,抓着个九齿钉耙;一个扮演君珂,却套了个虎皮裙,握了个金箍­棒­。

砰砰乓乓,金箍­棒­遇上九齿钉耙。

“师兄!”八戒向正仪挥舞钉耙,虎虎生风,悲切长呼,“师父明明爱的是我!你为什么要横Сhā一手!”

“师弟!你好没羞耻!”猴哥君珂金箍­棒­迎头狠砸,“师傅爱的是我!不然当初也不会千里跋涉,顶风吃露,为我冒险上五指山,解救我于五百年压山苦难中!”

“那不过是佛祖指示,师父不过是要你个不要钱的保镖!”八戒大耳扇风,钉耙挂着喇叭花,“师傅真正的心头­肉­是我,他最听我的话,最怜我过肥劳苦;最讨厌你到处撒尿,最嫌你猴儿聒噪;前儿个师傅还和我讲,六耳弥猴那事儿搞不好是你故布疑阵,你个猴­精­猴­精­的,早就看中了师傅的紫金盂,不是我老猪看守得紧,你哪里肯一直陪到西天!”

“放你个猪臭屁!”猴哥君珂一阵­棒­打如劈风,“师傅说你一身赘­肉­还沾花惹草,高老庄早早抬了媳­妇­;说我身躯­精­­干­还意志忠贞,女儿国不为女­色­所迷;他说他看见你一肚子肥­肉­直晃荡就觉得要尿频!”

“他说你一身猴­骚­气闻见了就要胃下垂!”

“他说你两只大肥耳切丝爆炒都没人要!”

“他说你拔毛过水爆油正好一盘兔子­肉­!”

“……”

台上的“公主神眼两美争一夫”都没人看了,都奔来看“猪八戒孙悟空两美争一僧”了。

底下锣鼓喧天,八戒猴哥新剧情,向正仪君珂却不为所动,君珂是原故事传播者,当然没什么新鲜感,向正仪却是知道尧羽卫的德行,早咬牙告诫自己,不管他们搞出什么幺蛾子,我自岿然不动。

戚真思看这招没用,眼珠一转,对“猴哥八戒”打个手势。

“猴哥!你敢和我说你爱师傅?师傅说你勾三搭四!前阵子他亲眼在墙头看见你在巷子里和牛魔王卿卿我我!还有你们打架就打架,说那么多!师傅说你们一定有­奸­情!”

向正仪此时正一招挥出,将欲待落地的君珂远远逼到擂台一侧,眼看她虽然粘在枪尖不坠不落,如风摆轻荷般自然,但刚才那一让,已经带了几分吃力,不禁心中一喜,一喜之余便听见了底下的台词,听进耳的一霎,她不由一怔。

这好像已经不是在说什么奇怪故事了,似乎说的是真人真事,似乎指的是君珂?纳兰述怀疑君珂?借戚真思之口表达?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看向君珂,对面君珂,似乎也听见了,却面­色­平稳,似笑非笑,完全没有被这句话所动的意思。

向正仪心有所动,随即便听见了下一句。

“八戒,你老实交代,那晚在女儿国国主后花园里,白骨­精­和金角大王私会的事儿,师傅说是你故意安排的,想要引猴哥我上钩,是也不是!”

向正仪心中一惊,霍然回首。

一句“不是我!”几乎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这是在比武场,急忙又扭过头。

比武瞬息万变,一扭头在常人不过一瞬间,在对战的人之间,却已经足够改变局势。她头一扭,招式就松,招式一松,手底就一慢,手底一慢,虎虎生风无处可泄的枪风之墙,便出现了一条空隙。

“铿。”

金属和金属相撞的声响,细微却又令人振奋,一霎间君珂一直被逼浮在半空的身形,飞速下沉,长剑钻入缝隙,顺着金光的轨迹,飞袭而至!

向正仪大惊,急忙回枪自救,君珂却是虚招,趁她回枪,身子半空中一个筋斗,已经稳稳落地!

她一落地,二话不说,反身抢近,剑光腾舞,在身侧卷出无数道浮沉的光带,光带里,台上台下的纸屑灰尘都被卷起,如奔马携住烟尘顺着无形的空间大道四面窜突,惊得浮云撕扯,雨横风狂!

此刻,换君珂快打!

向正仪一口气没换过来,正迎上这杀气凛凛腾舞万千的剑光。一瞬间如杏花纷落春雨飞轻,四面微光蒙蒙落英纷纷,只是那杏花春雨,看着固然美丽,触着了便是凌厉的剑锋。

前刺、斜掠、正挑、侧劈……退、退、退、退……一连串密集的金属交击声听在耳中直如一声,君珂的剑法似乎自有奇异之处,每次和金枪相击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震动,那点震动自然不会使臂力非凡的向正仪手臂发麻丢枪,所以她十分奇怪君珂为什么要费那力气非要搞这个剑震?然而此时也不是思考的时辰,她一直在退,于泼风般的剑光里寻找反击的机会,再绵密的剑法都有使完的时候,只要君珂一换剑法她便有了机会,然而君珂左一步右一步,用一种奇异的轨迹带着她转来转去,一套剑法使完了二话不说再使一遍,向正仪差点没气歪了嘴。

她在这台上转来转去,转到发晕也转到发烦,烦躁之下蓦然一声喊,不顾君珂长剑挑到面门,金枪一抖悍然挑起,挑出七八个面盘大的枪花,直夺君珂心口!

她不顾毁容悍然反击,君珂为保­性­命只有回剑横拍,蓦然一声大响,硬碰硬导致两人身子都晃了晃,君珂蹬蹬退后两步,向正仪身子一晃,脚跟向后移出半步。

随即她心中一沉!

身后悬空!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君珂七绕八绕,绕得带到了擂台边缘而不自知!

向正仪身经百战,劣境之下惊而不乱,身在半空一声清叱,手中金枪已经倒挑而起,反手狠狠向擂台下地面一扎!

金枪枪身长,只要扎住擂台下地面,她借势便可跃起,重回擂台之上。

金枪闪电般扎下。

枪尖触及泥土。

向正仪心中一喜。

枪身突然段段碎裂!

向正仪此刻身子重心全在枪上,骤失依靠,霍然栽落!

历时半个月的武举之争,在碎裂的金枪和这翻飞的一坠里,尘埃落定!

向正仪,败!

百姓哗然之声巨大得像浪潮卷了过来,人群也像浪潮卷了过来,三百­精­兵组成的人墙,一瞬间也差点没能阻止人潮,险险被踩踏翻倒。

无数人张着嘴,用各种声音乱七八糟地喊着君珂,喊着那个不被所有人看好,却最终一路走了下来,最终站到了最后的少女。他们不知道自己喊什么,为什么喊,却只觉得这一刻心中热血如沸,堵在胸臆不吐不快,直欲化做巨浪雄涛般的呼喊,在这平静了多年的燕京上空,翻卷起又一轮烈雨飞云。

落地的向正仪一个翻身站起,低头看自己随身多年的金枪,已经碎成无数段。

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刚才君珂不断剑震她枪身的用意。

君珂算准她金枪经过一段时间强劈猛砍,金属张力已经到了极度负荷,那一阵不断的细微震动,就是使金枪进一步发生变化,逐渐分解。

君珂也算准她这­性­子,最后必然会使出硬碰硬的招数,已经被震动得脆弱的金枪,再次面临一次大震。

而最后向正仪落擂台反手那大力一Сhā,金枪终于被逼破极限,彻底断裂。

如果说前面做的这么多动作都只是伏笔,最后她反手自救这一Сhā,就是加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都在君珂计算中。

这也是因为她的枪不是真正的黄金枪,是镀金铁枪,但也没有谁真将黄金用于战场,黄金质软,不够锋锐。

向正仪立在台下,于人海呼潮里转瞬将一切想得明白。

随即她抬起头。

台上,君珂手拄长剑,微微喘息。和向正仪这一战,也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智慧,见向正仪看过来,她给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笑容轻软,像这一霎晨间刚带露绽放的玉兰花瓣。­干­净、柔和、载满人间至纯的芳芳。

向正仪眼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

那里,纳兰述手扶桌案,望着君珂背影,笑的坦然清亮,充满骄傲。

两人都面­色­霁朗,毫无任何被刚才那番话影响的­阴­影。

向正仪若有所悟。

随即她收拾起自己的金枪,武器虽毁,也不可随意丢弃,那是她多年习武岁月的见证,至今日总有结束。

四面沉静下来,看着燕京骄女的动作,猜想着这横行燕京从无败绩的少女,最终会有什么反应。

无数人紧张起来,绷直了身体。

只有君珂,依旧微笑平静地看着台下。

向正仪将金枪小心地收好,才仰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君珂,清清楚楚地道:

“我输了。”

我输了。

一句话如此艰难,而又如此简单。

不输在武技上下,而输在心智高低。

不输在武器­精­粗,而输在定力浮沉。

不输在毅力有无,而输在——对纳兰述信任与否。

向正仪并不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戚真思的闹场——同样一人一句攻心话,君珂还是先听的那一个,然而君珂不为所动,坚信纳兰述不会无稽地怀疑她;她却因此心思浮动,当真以为纳兰述怀疑了她。

谁心动,谁就输。

向正仪心服口服。

接收到她的目光,君珂终于笑开。

她抬起头,立于擂台之上,将手中长剑,用力向天一举。

一霎日光如被雪­色­剑尖接引而下,刹那落她满身如王者冠冕。

武德门金光大道,呼声如潮,燕京百姓,见证这少女由初入燕京的懵懂被害走向今日的强盛无畏;见证这一刻少女终于立于人上,履步云端;见证那一声等了很久、努力了很久、磨折了很久,却最终撷于她手的,宣告:

“圣和三十六年武举,武状元,君珂!”

圣和三十六年破天荒隆重的武举,破天荒地在两个女人的对战中落幕,破天荒地诞生了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状元,或者还有别的破天荒,但那也许已经是后话了。

在武德门万众欢呼,戚真思不顾规定爬到人头上放烟花,逢人就散发传单表示台上女状元就是她徒弟然后被呸一脸的时候,燕京城门,冷冷清清出去了一乘小轿。

三两侍女相随,一二轿夫抬轿,那模样,也就是普通殷实小户人家女儿出行。

无人想到轿子里坐的曾是天之骄女,名动京城,燕京淑女称第一。

离开燕京的人,特意选了这个万人空巷为君珂的时刻,以避免离去的尴尬和被辱。

然而有些羞辱早已深刻骨髓,连同此刻必须如丧家之犬般避人而行,一样是不可忘记的恨与仇。

他人冠盖动京华,而我凄凉独自行。

青布帘被一双雪白的手指微微撩开,那人隐在帷幕后的脸,微微偏转了苍白的下颌,遥望着武德门方向,细细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呼的名字。

半晌,帷幕的下半端,那露出的­唇­角,微微一动。

一个苍冷冰凉,鬼气森森的笑容。

隔三日,武举三甲陛见,君珂、向正仪,查近行。查近行毫无疑义地战胜韩青凯,夺了武探花。君珂心底为他有隐隐的惋惜,以他的实力,其实是完全可以问鼎状元的。

按例便是进行封赏授职,向正仪参加武举就是冲着君珂去的,她向家本就是军界无冕之王,有没有职务都无关紧要,多了个实职,反倒会让皇帝紧张,于是殿上顺手就将皇帝关于封她为武略校尉,御林军副统领的职位辞了。

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客气几句也便完了,君珂想着这个御林军副统领的职务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皇帝要是安心把睡觉的地方让她管,她还不敢睡呢。

接着是查近行,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三甲中唯一的男宝贝十分欣赏,封了他骁骑大营参将,还赐了金银屋宅,君珂也为他高兴,无论如何,落魄的乡下男子,从此终于可以供养母亲,不用再捡泔水了。

只是他那骁骑营的去向,让君珂有些不安,骁骑和御林军一样,是贵族子弟组成的拱卫京畿和宫城的军队,前者负责京中警戒,后者负责皇宫,京外十里,还有九蒙旗营,都是护卫皇族的最中坚力量,对子弟的出身和忠诚度要求十分高。那里王侯子弟比比皆是,寻常官宦子弟都不算个啥。燕京贵族的德行,君珂是领教够了,查近行那个出身,还有他的耿介­性­子,受得惯么?

然而担忧也没用,何况这三处地方,算是燕朝福利最好待遇最优的军营,吃穿用度,都不是边军可比,穷困的查近行,也该过过好日子了。

封完那两人,殿上好一阵没声息,君珂心想陛下可真是难为您了,想必为咱这个职务愁上好几天了吧?这还没掂量完呢?

她对自己的情形心里有数,出身冀北、和皇朝最忌讳的藩王走得过近、又是女子,朝廷从上到下都不愿看见她出人头地,为此也屡次三番试图阻扰,是她运气好,一直走到现在。然而就算拿个武状元,也万万不可能给她什么要紧实职。

拱卫皇城的肥差自然是没有的,独掌一军的正职也是不可能的,或者,九蒙旗营一个副将什么的?

君珂正在那猜度,蓦然听见上头皇帝满是欣慰的语气,“君供奉神眼绝技,未曾想武技也超群,如此人才,是我皇朝之福,焉能不重加封赏?”

嗯,是啊,人才啊,给个副将吧。

“封武略将军,实授……”

君珂一怔,武略将军是武散阶从五品,还是比不上她的文散阶,但问题是,这毕竟是将军衔,有了这个衔,她日后起点极高,这下可真是“从重封赏”了。

怎么和她想得有点不一样?那是不是就给她个超级别的武散阶,­干­脆实职不给了?

君珂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后面皇帝的话来了。

“实授云雷军总统领,享统带云雷军十三营之权,驻军燕京麓峰山,拱卫九蒙旗营,钦此。”

云雷军?

十三营?

君珂瞬间被这两个陌生的名词给轰昏了,云雷军?大燕有云雷军吗?

十三营?十三个营?一下子给她十三个营?十三营满员有数万兵力,在皇族严格控制兵权的京畿,数万兵力就是相当有实力的军事力量,一下子她就成了数万大军的统帅,还是唯一的?

君珂有点晕晕呼呼,不是被重赐的喜悦冲昏了头,而是现实和想象相差太大,天上好像是掉下了馅饼,但这馅饼如果是玉帝老儿去年忘记吃搁在柜子里发霉发硬生蛆的呢?

而且这两个陌生的名词,怎么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熟悉呢?好像在哪听过,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还不快谢恩?”一边的沈梦沉微笑提醒,君珂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可是这人说话从来都别有意味,哪怕他说去嘘嘘你都最好想一想他的实际意思是不是去挖茅坑好让你掉进嘘嘘里。

君珂才不要去看他,她看一眼纳兰君让,在燕京这些最高层人物里,她还是愿意相信皇太孙殿下。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坚持只看地面金砖,君珂想这家伙不愿和她对视,是不是心虚呢心虚呢?

上头皇帝温和的目光­射­下来,不管什么云雷军十三营是面包还是陷阱,此刻已经容不得她迟疑。

她决然一个头磕下去。

“臣,领旨!”

回到府里的君珂,还处于云端状态,这个,那个,一眨眼,她就成了统领大军的将军了?

可能吗?

贺喜的人一拨又一拨,君珂迎来送往,吃酒吃到三更,送走客人后,醉醺醺抱着幺­鸡­的大脑袋,一边打嗝一边笑眯眯道:“幺­鸡­……呃……小珂……呃……当将军了……呃……有权了……有人了……找到她们的机会……呃……更大了……你从今天开始……天天都洗­干­净……减肥……别让太史看见你……骂我把你养太肥……呃……虐狗……”

幺­鸡­瞟瞟自己快要垂地的肚子——人家哪有太肥,人家这叫十八块腹肌好么?只不过健美先生平着排,人家堆着来而已。

酒鬼对狗许愿,墙头上有人双手枕头静静地听,墙头上杂生几朵晚香玉,在夏夜的风里依偎于他颊侧,暗香隐隐,花瓣舒展如丝绸,却不抵他脸庞光洁,眼波悠悠。

这人神情十分自在,嘴里却在不住叹息,很幽怨很寂寞很悲凉很茕茕孑立的那种,底下打嗝不断,他叹气不息。

这年头,人不如狗啊啊啊。

叹到第十声,墙头草叶一动,多了一个人。

那人酒气熏天地躺在他脚头,也学他双手枕头,姿态自如,可惜毕竟酒多了身子不稳,不一会就往墙下一栽。

纳兰述叹口气,一脚勾住了那不省心的家伙。

“回去睡吧,啊?”他有点不甘心地道,“你又不是男人,不需要睡惯墙头。”

底下的人没回答,他以为她睡着了,头一低,那人抓着他的靴子,目光灼灼盯着他。

她黑夜里专心看人的时候,眼瞳里便金光泛起,恍惚间便似去年墙头初见,他扑向她怀中,她一侧首,隐约里金光一闪。

那黑夜里一抹金­色­光华,从此抹不去地亮在了他的视野,从冀北到燕京,墙头不是那个墙头,心情还是那份心情,历一年多风霜雨雪,更饱满而鲜明。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晚风轻轻,夏夜静好,纳兰述的语声也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温柔,含笑抚了抚君珂的脸颊,为指底细腻温软的触感而微微停留。

君珂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忽然头一歪,就势靠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温顺而依恋的猫儿,还将脸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纳兰述­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俯下脸去认真看睡着的猫,掌心里的脸,似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睫毛不算很长,却微微打弯,便多一份俏皮可爱,­唇­上沾了酒,鲜亮得像早春的石榴花。

纳兰述忍不住俯下头去。

君珂突然又咕哝了一句。

这回纳兰述隐约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手一顿,神情愕然。

似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将身子俯得更近些,君珂果然又咕哝了一遍。

“……纳兰……我有权了……我有兵了……以后我可以保护你了……”

纳兰述怔在夜风里。

良久,轻轻笑起来。

他富有冀北,子民无数,广阔土地和强大军队,将来就是他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强大而尊贵,所有女人都因此要求并渴望着他的保护。

却有一个人,这么心心念念,记着要保护他。

不认为他拥有实力就该天经地义付出,只记得要平等、尊重,在接受之后不忘记给予。

纳兰述原本有几分吃醋的,为这丫头升官只记得找朋友,然而此刻心中满满,都是这夏夜星光明亮,繁花无数。

揽着呢呢喃喃的小醉猫,想着那“云雷军”、“十三营”,他苦笑起来,有点怜惜地抚过君珂舒展的眉端。

她虽然不太相信这样的好运,但内心深处还是欢喜和期盼的吧?

真是不忍看见她的失望。

只是……纳兰述轻轻地打了个手势,戚真思不知道从哪里诡异地冒出来。

“明天某人新官上任,带一批人悄悄跟着。”他爱怜地揽着醉猫,仰头看繁华的星­色­,“不必多事,但也不必客气。”

他对戚真思咧嘴一笑,笑出森森的白牙。

戚真思也对他咧嘴一笑,白牙一亮,活像一对雪原上的狼。

君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早上醒来怎么好端端地在卧房里。酒醉的隐约意识里,似乎一直有人揽着她在墙头看月亮,风轻轻云淡淡星光融融,一切静谧美好,夏夜的凉风吹透胸臆,似乎做了个长而美满的梦。在那样的梦里,一切都完美顺遂地走下去,一切都琉璃光华地亮起来;在那样的梦里,似乎有人轻轻抱了她走过回廊花榭,厢房照壁,送她进温软如云端的被褥里,然后在她额头落一个比夜风还要逶迤的吻。

比这明艳夏夜还要美妙的梦。

早上起来她­精­神抖擞,匆匆吃了早饭,便带着她家神犬出城门,去兵部报了到后,便直奔京郊三十里外麓峰山。

兵部给她拨了一队亲兵,说是护送她去麓峰云雷大营,君珂听着这神气的名字,只觉­精­神振奋,她也无心和兵部那群官儿们喝茶说闲话,匆匆带了人便直奔城外,准备和自己的十三营见个面。

她身影刚一出兵部衙门,刚才还一脸正­色­和她说话的官儿们,齐齐住了口,对视一眼,露出诡秘的笑容。

“兄弟,看好戏去?”

“得了,那么远的路,跟过去岂不累着?还不如等在这里,看我们的武状元君将军回来哭鼻子,也是一场好戏。”

“哈哈!”

兵部里的笑声并没有传到君珂的耳里,她带着亲兵快马奔驰,到了麓峰山下,麓峰是京外最大的一座山,山势连绵,亲兵带她在西山口停马,指着前方一处平地,陪笑道:“统领大人,这就是麓峰口暂定的云雷大营。”

君珂一瞧。

险些从马上栽下。

你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八章新官上任

眼前这叫军营?

山口倒是很大,足可以扎下供数万人居住的军营,也确实建起了营房——茅屋三两间,上未遮瓦下未铺地,门楼小半个,东倒西歪断了檩子,四面枯枝败叶,坑洼不平,碎石泥泞,小兽乱窜。百度搜进入索请看快速进入本站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君珂勒马立定,望着这像鬼村胜过像军营的谷口,这里本就七拐八扭的荒僻,没有建筑物倒还好,一旦搭了这几个四不像的东西,反而更像破落户。

她沉默着,眼底隐隐的兴奋已经淡去,换了淡淡的讥嘲,但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愕然不解,扬起马鞭,对着“军营”缓缓指了一圈,转头看带路的兵部堂官,“嗯?”

“这个……那个……”带路的兵部堂官,是部里最没用的一个,不然也不会派来这苦差。老实巴交的汉子,搓着手,有点结巴地呵呵陪笑,道:“这……这……这就是云……云……云雷……”

兵部派遣的亲兵转过头窃笑。

君珂瞥他们一眼,好像没看见般转过头,“嗯”了一声,道:“好吧,这就是营房,那么,人呢?副将参将校尉队长们呢?最重要的是,兵呢?”

“有,有。”兵部堂官赶紧上前一步,扯开嗓子招呼,“都出来见总统领大人——”

一声传呼在空旷的谷口里悠悠传开无数回声,一叠声的大人大人大人听起来像是鬼哭,随着呼唤,那几间破房子里才零零散散出来十几个人,有抓着锅铲的,有啃着烧饼的,有拎着裤子的,有翻着书的。一个个面­色­青黄,目光呆滞,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看上去不像一群兵,倒像哪个郡里流落的难民。

“伙……伙……夫、斥……斥……候、文书……书……都有!都有!”兵部堂官殷勤地给君珂介绍。

头发上满是油泥手指缝里都是黑垢嘿嘿笑着啃指甲的伙夫。

啃着烧饼双腿乱动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看上去像是多动儿的斥候。

拎着裤子嚼着草根走路两腿发虚的武术教头。

翻着一本四时历,将“今日诸事不宜”读成“今日者事不宣”的文书。

牵着只老牛的骑兵。

抓了把锈刀的步兵。

扛了柄没弦的弓的箭手。

太阳|­茓­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一身长着烂疮的军医……全了,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基本兵种,确实全了。

“呵呵……”一阵笑声传来,正有点忐忑,怕新番统领接受不了巨大落差而暴走的兵部堂官,愕然抬起头,正看见新番统领大人,高踞马上,马鞭敲击着掌心,望着“配制齐全”的“云雷十三营”,笑得开心。

兵部堂官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心想这姑娘莫不是气疯了?

“钱大人。”君珂在马上,悠然注视着稀稀拉拉兼嘻嘻哈哈向她行礼的部下们,随意摆了摆手,转头笑看兵部堂官,“陛下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统领大人这……这是从……从……何说起?”那堂官肃然道,“云雷军十三……营……,是陛下谕旨,……兵……兵部正式批准的建制军队,君统领和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的统领大人们……是真正的……真正的平起平坐……”

“那我的兵呢?”君珂淡淡问。

“云雷军……军,兵员……比较特殊……”那堂官呐呐道,“只针对……十三盟旗下……子弟……那些人……”

君珂恍然大悟。

当初御书房外一场偷听,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最后皇帝祖孙议论的为难事,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

大燕原本盘踞关外龙卯高原,以九蒙之族命名,前朝末年眼见内陆民生凋敝,正有可为之机,便联合周边十三个游牧民族,集各族­精­英,结成九蒙十三盟军,铁蹄南下,挥兵入关,打下了这十万里花花江山。然而随着立国日久,除了大燕本族嫡系九蒙贵族还占据着上层地位外,昔年跟随入关的十三盟后代,却已经渐渐式微,这也和大燕统治者有意无意地打压有关,无论如何,占据大燕政权中心位置的,自然只能是九蒙后代。

但对于十三盟民来说,心中愤懑是难免的,当年大燕想要游牧铁骑助力,开国皇帝信誓旦旦“苟富贵不相忘”,一旦真的坐稳江山,便慢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心怀怨望的十三盟民,经过一代代通婚繁衍,在燕京形成一个庞大的人群数字,而拥有前朝规定的铁杆庄稼的他们,有一点每月朝廷发放的固定例银,便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更兼沾着祖宗的光,和燕京贵族多半能拉得上关系,于是拉皮条的、窜连官司的、背地里勾连生事赚黑心银子的,搅得乌烟瘴气浑水不休,早已成为九蒙纳兰贵族一见就躲一听就头疼的毒瘤。

这是只毒瘤,却动不得,削不得。十三盟大片族民现在还在关外云雷城,拱卫着定海关要隘。这些祖宗们为祸燕京,越来越难以控制,朝廷数次想要加以整顿,都无人敢于接手——得罪这些盟下大爷不是玩的,这些人关系复杂,随便一个剃头匠都有可能认识哪家国公,你还搞不清楚他们背后到底能扯出多少贵人来。

如今,这只瘤,整个地抛到了君珂手上!

一个虚无的“云雷军”,一堆无法管束的盟下大爷,一只望过去香气腾腾其实里面根本不熟的烫手山芋。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哭鼻子做个空头统领,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真给君珂做成了,那对大燕朝廷也是有利无害。

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算盘。

难怪后期不再阻扰她的武举夺冠,难怪轻轻松松就越级封了个总统领!

诸般思绪一闪而过,君珂的心火蓬地一冒,随即就生生压了下去。

统治者总是这么坑爹的,关键是被统治的人,能否从坑爹的状态下走出牛掰的路来。

“钱大人。”她摸摸脸,换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十三盟旗下那些大爷,都没收到召集令么?”

从钱大人结结巴巴的回答中,君珂知道了召集令早在三天前发出,要求十三那盟旗下所有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男子,除独子外,一律于今日到麓峰口报到,当然,大爷们都没来。

君珂还知道了,她这个云雷军,名义上享有和九蒙旗营一样的建制和待遇,换句话说,九蒙旗营可以做的事,云雷军十三营都可以。

君珂更知道了,她这个总统领,虽然百分之九十是个光杆司令,但对于属下,一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副将以下将员任命调动,完全由自己决定;副将以上将员,也有向兵部参议之权。

朝廷并不怕给她权力——权势这东西,是部属给出来的,没有部属,没有听话的部属,权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听完这些,君珂更沮丧了,望望那些稀稀拉拉原地讪笑的“云雷部下”们,叹口气,道:“劳烦钱大人了,此地也没什么好招待大人的,不敢再劳动大人陪着,大人还是早些回衙办事吧。”

那钱大人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告了罪,骑马回城,一路盘算如何有声有­色­和同事们说说今儿“云雷总统领大人”的笑话——瞧那姑娘给打击得,人都趴马上了!

钱大人马蹄得得回城了,君珂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脸上的沮丧神情,渐渐消逝。

当她转过头来时,已经换了一脸平静的表情。

十几个散兵游勇满不在乎地望着她——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盟下大爷,被兵部做好做歹加以赏银拖了来,理由是“好歹要给统领一个面子不是?看看最近当红的神眼美少女也是好的呀”,大爷们觉得确实已经给了好大面子,至于这个丫头接下来要做什么,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兄弟,带了旱烟么,来杆抽抽?”抓着破弓的“箭手”,不等君珂下令,便一ρi股坐下来,和“步兵”要烟抽。

这些人也便顺势坐下来,嘻嘻哈哈抽烟、吃­干­粮、讨论昨晚胡同堂子里新来的姑娘脸模子不怎么样,­奶­子倒大。

没人担忧新番统领突然发作杀人立威什么的——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早先朝廷也试图整顿过,拉了盟下一批大爷去练兵。第一天也是稀稀拉拉,那位朝廷­精­选出来的将领,年轻气盛,­精­悍决断,一心要学前朝某位名将风范,于是甲胄齐全在校场上亲自对名单等候,将迟到的大爷当即拉出来,斩了几个。

这一斩可不得了,旗下泼皮们当即炸了锅,原本没几个人的,转眼校场内拥来上万人,一窝蜂涌进来,抓刀拿剑见人就砍,生生将那将领的亲兵砍死十几个,踩伤上百人,将那年轻将领砍成­肉­泥,再呼啸而去,事后朝廷试图调查,可当时那么多人,来去如风,哪里抓得到凶手?

十三盟民继承先祖游牧民族的血液,又没有像九蒙贵族一样长期居于高位,渐渐被脂粉奢靡所染。他们出身高端,却又挣扎在底层;他们内心愤懑,却又自认为高人一等,这就造成了他们骨子里彪悍野­性­永不磨脱,并且同声连气,十分团结。这也是朝廷不敢再动十三盟民的原因。

一众大爷坐在泥地上拉呱说荤话,眼角斜瞟着“总统领大人”——哎,什么时候会哭?早点哭,早点哭着奔回去,大爷们还等着领米回家做饭。

总统领大人让他们失望了。

总统领大人没哭,总统领大人笑了。

“各位辛苦了。”等兵部堂官一走,君珂立即翻身下马,亲切地走到那群汉子中间,“在京十三盟青壮年,不下于三万人,那三万人在家高枕而卧,只有各位,早起赶往麓峰山,严格执行了军令,这才是我云雷军最­精­英、最得力的汉子。”

抽烟拉呱说闲话的大爷们住了嘴,愕然看着君珂。

咦?不是该哭么?最起码也该雷霆大怒吗?气傻了?

“行军打仗,最该论功行赏,今日本统领本就是来和大家见见面,视可用人才即行擢升的……”君珂淡淡一句话,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虽然来得少,但唯因少,更如疾风知劲草,可见诸位英勇奋进之意,在下十分欣喜……”君珂摇头晃脑。

大爷们面面相觑,在小腿上拍掉烟灰,慢慢站了起来。

“云雷军初建,各营队长、校尉、游击、参将、副将都还空缺,陛下嘱我视贤能随时予以提拔……”

大爷们扔掉烟杆,收起那些专备来羞辱统领大人的用具,团团围了来,一张张仰起的脸,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权欲的闪亮的光。

君珂却在此时霍然转身,面对自己那群新配备的亲兵。

这些人从今早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惫懒和应付的神情,都知道今儿不过一场扑空,以后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过是走一趟应个卯而已。此时见君珂反应出乎意料,已经呆在了那里,听见君珂这一大段暗示的话,更是心动神摇,见君珂突然转向他们,都下意识脊背一紧。

“诸位既然由兵部派给了我,以后就是我的长随,按照大燕律例,从此生死由我。”君珂的语气,和对盟下大爷们又有不同,带一点肃杀和冷漠,缓缓道,“我以武道出身,军界任职,日后也必以兵法治府。诸位日后将是我的亲信人,也应是我的执法队,法自自身始,从现在开始——”

她突然厉喝:“站稳!”

一队亲兵被这一喝炸得浑身一冷,弯下的脊背霍然挺直。

“问清这些盟下兄弟的名字。”君珂一指那群傻呆呆看着的大爷,“然后立即给我回兵部,填十个校尉票拟的文书来!就说是我要的,必须立等可取!”

“……”

“第一个赶到兵部取回文书者,”君珂看也不看众人表情,“同样赏校尉衔,领月银十两!”

亲兵们一怔之下,脚跟一转,唰地便扑入大爷群里,“请问您的名字!”

“最后一个回来交差者。”君珂­阴­恻恻的话声又追了过来,“斩!”

一个“斩”字的尾音还在嘴边回荡,转眼十位亲兵已经狼一般地扑上了马,双脚猛地一夹马腹,急急扬鞭,狠狠策缰,ρi股后扬起一溜烟黄|­色­烟尘,争争挤挤绝尘而去,转眼地平线上就找不着了。

比来时的速度,快了十倍……这一手也震住了盟下大爷们,渐渐收了嬉笑的表情,只是互相对望时,还是不太相信即将发生的事——就凭这个少女统领,真的能一下子要来十个校尉的任命文书?就凭他们这群二百五臭遍京城的名声,兵部真的肯给这些任命?

君珂并不和他们多话,一人坐在树荫下等候。少女沉静下来的时候,娇俏尽去,换了凛然的沉肃,那群盟下大爷边说边望着她,声音渐低,渐渐连荤段子都自动消声。

校尉之封,一瞬间令他们眼底君珂不再是个可以戏弄轻藐的少女,而是实打实的顶头上司。

每个人都有争名逐利的热辣辣的心,哪怕那是流氓地痞。

越是挣扎底层的地痞,对权力的野望越热切。

君珂并不担心拿不回任命书,以她对大燕皇族的了解,这些人做事喜欢表面冠冕堂皇,背后来­阴­的。不愿授人以柄,也不愿被他人诟病,总要你在那些不动声­色­的陷阱里自己认输退出。所以既然给了她这个统领,就一定会给她同样职权;给了她这个云雷军,就一定面子上一视同仁。

作为一军总统领,任命校尉有何不对?一次任命十个嫌多?谁叫你们没替我安排部下?

眼前这群盟下大爷,一看就是燕京地痞街头混混,就是这样的人,她才要大力提拔!让兵部笑话她啥也不懂胡乱领兵越发轻视;让盟下那些有几分本事瞧不起这些混混的大爷们,一腔心火收不住,嗷嗷地自动扑过来!

从麓峰山到京城足有三十里,快马要行半天,然而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见地平线上尘烟滚滚,马蹄疯踏,一群亲兵争先恐后奔来,烟尘里马身碰撞,胳膊前举,手里乱糟糟地抓着文书拼命前递,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文书第一个递到君珂手中。手臂长的恨自己手臂太短,手臂短的恨手臂长的,恨不得一把砍下来接到自己胳膊上。

那些人奔到近前,满面尘灰个个如鬼,辨不清脸面衣裳,气喘吁吁一骨碌滚下马,几乎是扑爬过来,将文书往君珂手里塞,一眨眼君珂面前便堆满了票拟文书。

君珂倒怔了,她被这群鬼一样的家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抢着塞过来的动作又太快,几乎是同时。那这第一个,到底是谁?

正犹豫,上头一株大树上,突然啪地落下一撮裹着石子的鸟毛,正落在她右手边一张文书上。

君珂一怔——尧羽卫跟来了?

不方便抬头打招呼,她淡淡对那文书一指,道:“这是哪位拿来的?”

亲兵们面面相觑——这几人原本跑在前头,难分前后,便商量好了­干­脆一起上交,统领分不清谁先谁后,保不准人人都博个军职,但出手总有细微先后之分,不想统领居然能看出来。

神眼果然是神眼,众人凛然向后退了退,表情更恭敬几分。

等那第一名出来认下,君珂立即让他担任亲兵队长。翻了翻文书,正要派发,突然一顿。

“怎么只有九封?”

抬头一看,亲兵也只回来九人。

“还有一个呢?”

亲兵们面面相觑,众人只顾疯跑,哪里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有人想了想,道:“进城门的时候阳子还和我们在一起来着,不过当时我记得看见谁和阳子打招呼,好像是他近日的牌友,听他说今日有人要还他的赌债,莫不是去收钱了?”

众人都嘻嘻笑,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他们也是十三盟下出身,背后靠山也有几座,抢着回来是为了博个功名,至于误机者斩?谁也没当真。

正说着,马蹄声响,那最后一名亲兵,笑嘻嘻回来了,背后背了个褡裢,看样子最近手气不错,还回来的赌债很丰厚。

君珂坐着不动,眼睫低垂。

先前说出那句“最后一人斩”的时候,她并没有认为一定会出现有人被斩的情形。因为有诱饵在前,大家都会拼死去争,没有人速度会落下一大截,只要都能同时回来,自然不会有人受罚。

但是当有人真的视军法为儿戏,众目睽睽之下迟到这么久,她这个斩钉截铁的“迟到者斩”一旦犹豫不予执行,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约束这群兵油子,从此以后便要前功尽弃,当真回供奉府去数幺­鸡­的虱子。

崇尚现代公平自由人命至上,穿越至今还没亲手杀人的君珂,手指微微抖颤起来。

这是穿越至今面临的最难的一个抉择。

是继续坚持属于现代社会的人命至上原则,放弃自己的燕京前进梦想,回归平庸,做一个永远居于底层,被人陷害欺辱的小人物?

还是忘记穿越人的执念,遵循这个弱­肉­强食时代的规则,动铁血之剑,­操­执法之刀,溅血三丈,立威军前,为自己心中不灭的野望,打下第一步带血的基石?

她深深吸气,在众人随意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手指扶在剑上,收起、松开、收起、松开……微微痉挛。

那迟到的亲兵,满不在乎地卸下褡裢,正和同伴吹嘘,这一趟收赌债,要回来了多少,一转身看见君珂过来,笑嘻嘻地立正,道:“统领大……”

一个“人”字还在舌尖盘旋,霍然传来一声急速的“咻”,声音像是头顶如绸的蓝天突然被人大力撕了个豁,又或者是地下奔腾的岩浆击破岩石的阻挡瞬间爆发,短促、有力、­干­脆、带着一往无回的狠辣决心。

“噗。”

和刚才那有力的促音不同,这一声长而拖曳,拖出惊心的热辣辣的鲜红,漫天漫地,染了那蓝天白云沁透血­色­,众人的眼睛被那一片红光逼得颤动眯起,隐约间只看见立在君珂对面的阳子,头颅突然诡异地向后一折,这一折便折出了光秃秃的颈腔,大片热血像被从水中拎起漂洗的大幅红绸,瞬间飘出了几丈远。

“啪。”

一颗还保持着询问嬉笑表情的头颅,滚落在君珂脚下。

四面震惊至静寂无声。

君珂闭上了眼。

脸上是滚热的血,阳子被枭首的那一刻鲜血冲天而起,一多半都泼在她脸上。鲜血的气息在穿越一年多来已经不陌生,然而此刻依旧觉得惊心动魄。这是血,这又不是血,这是命运带来的铁锈一般的沉重气味,从今天开始,镂刻在她的生命里。

随即她便睁开了眼睛,眸光平静,近乎森凉。

“延误军机者,斩。”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四面还傻着的亲兵混子们,一抬眼看见她满面鲜血里平静的眸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若她疯狂,他们还觉得有几分人­性­,这般平静,反而令人有种发自心底的寒。

君珂无声地走开去,摆摆手,几个亲兵立即大步抢上,都不用她吩咐,赶紧收拾阳子尸首去了。

君珂步伐稳定地走到溪边,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赶紧一个箭步扑到水边,还没跪稳,已经翻江倒海吐了出来。

静寂的松林里回荡着她的呕吐声,压抑地、沉闷地、撕心裂肺地、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吐无可吐,胆汁尽覆,她才­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软软地躺在溪边草地上。

满脸的血迹还没洗去,她只觉得累,一睁眼就看见没头颅的腔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唰地闭上眼睛。

一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随即响起取水的声音,拧布巾的声音,君珂没有动。

沾湿了的毛巾落在脸上,冰凉彻骨,君珂还是没有动。

有人抓着毛巾给她洗脸,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君珂依旧没有动。

那人轻柔的洗脸动作突然变了。

脸上的布巾突然被人拉开,绷紧,向下一捺,死死按在她的脸上!

君珂瞬间窒息,湿透的布巾阻挡了一切呼吸的渠道,震惊之下她霍然挣扎,弓膝、顶腹、一拳重重打了出去,“砰”一声击到了人的身体,天光一亮,布巾甩开,有人跌落。

君珂翻身坐起,重重喘息,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红,一抬头盯住翻开的那人,眼神不可置信,“戚真思,你疯了!”

半跪在她对面的果然是戚真思,手中还抓着染血的布巾,君珂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这嬉笑不拘的少女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知是苦痛还是惆怅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将手中布巾扬了扬,撇撇嘴道:“像你这么软弱无用,活下去也迟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君珂默然,抱膝坐了半晌,突然道:“你杀人不能温柔点么?你可知道我刚才连腔子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杀人就是杀人,不是绣花,没必要­精­工细作。”戚真思冷笑道,“我记得我教过你,杀人就是要一刀杀,你到今天还没出师么?”

君珂双手抱住了头。

“这只是个开始。”戚真思冷冷将布巾抛在她脚下,“你如果连这个都经不起,你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更不要提什么混在燕京名动天下保护谁谁谁,姑娘我怕到时候撵在你ρi股后头不敢睡觉都保护不了你。”

“我不是……”君珂说了半句就停住嘴,深深吸口气,“还没谢谢你出手,我自己……”

“只有这一次。”戚真思淡淡道,“我是尧羽卫的首领,不是你­奶­妈,不会给你处理掉你所有为难的事情。就这一次,我还是看在纳兰述的面上,姑娘我最讨厌优柔寡断,再看见你优柔寡断一次,我就杀了你。”

君珂一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黯青刺青雪白皮肤的少女,恍不似平日不羁嬉笑,看她的眼神当真似有杀气,这一刻这少女不再是狡诈玩乐的尧羽卫,而是一匹傲然行走雪原之上的狼王。

弱­肉­强食,溅血竞争,在狼的世界里,软弱代表死亡。

“我知道了。”君珂站起身,抓着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轻松地踢踢腿,“你今天话真多,是不是更年期到了?需要回家嫁人­奶­孩子吗?”

戚真思一脚便将她踢出了树林……从树林里出来的君珂,神­色­这回真的恢复了正常,有些路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犹豫怨尤,跪着,也要走完。

“请统领示下。”新番属下们此刻都恭恭敬敬,“是现在召集队伍,还是招人来现盖营房?卑职们愿意挨家去叫,务必要把人员拉齐。”

“这都半下午了,你们要叫到什么时候?再说你听过一家家敲门叫来集合的兵?别给我闹笑话了。”君珂摆摆手,看看天­色­,道,“走,咱们回城。”

“是,是不是回城筹建营房修建事务……”

“该修的时候自然有人来修。”君珂气吞山河一挥手,“走,回城!上饭馆,泡茶馆,逛青楼!”

她意气风发走开几步,听得身后没有跟随上来的动静,头一回,她的新番属下们,齐齐趴在了地上……满城尽带黄金甲,美女酒菜入怀来。

新任“云雷军”总统领大人,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做了两件令燕京贵族笑掉大牙的事情。

第一件,她一次­性­任命了十个校尉军官,还都是地痞流氓出身。

第二件,她带着麾下这仅有的十名“优秀军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地大逛京城,不仅丢丑,还要把丑丢在燕京最繁华的闹市里。

按照上头命令,对君珂第一天接任动向严密观测的兵部,在哈哈笑了一阵之后,如实将情形上报,换得御书房大燕皇帝,心情愉悦也笑了一阵,还和在场的右相皇太孙,当笑话说了说。

“女人果然就是女人。”纳兰弘庆愉快地做了总结。

沈梦沉微笑欠身,心想小猪居然也学会了藏拙和转移视线?

纳兰君让按着眉头,心想她如果真这么混下去倒也是好事。

“逛窑子?”纳兰弘庆听着回报,眉头一皱,“这也过分了些,于朝廷尊严和军威有损。君让,你们都给我看紧些,莫让她心头有怨气,做得过火。”

“是。”

御书房贵人们在取笑君珂的时候,君珂正兴致勃勃逛大街。

她并没有往燕京贵族常去的地方去,她以为军营采买物品为名,带着新手下们到了京西那块地域,那里是十三盟民们集中居住经常混迹的地方,热闹、香艳、巷陌纵横、鱼龙混杂。

新手下们都是在这块地域长大的,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羊肠小巷,君珂先带他们到自家的成衣铺,每人一套簇新的好衣服上身,换好衣服后一人发了他们一百两银子,什么要求都没有,就一个字,“玩!”

轰动地玩、生猛地玩、张扬地玩、必须要人人皆知地玩!

新任军官们,穿着新衣服,口袋里银钱哗啦啦地响,就算主官要他们低调,他们也万万舍不得,听见这命令就像鸟出了笼子鱼归了海,哗啦一下便散进了各条暗昧的小巷里。

夜­色­未央,正是十三盟子弟们大批出门寻欢作乐时辰,酒楼里,茶馆中,青楼边,那些或玩着牌九,或喝着茶,或搂着便宜窑姐的大爷们正闹的欢,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满身银两叮当响的的爷们,众人正讶异京南的贵族怎么会跑到这地儿来了,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隔壁整日打架闹事的青皮混混老二!

王二麻子胡同里的烂疮小李!

经常偷­鸡­却藏不住­鸡­毛被打个半死的西三巷子的疤瘌子!

整个十三盟里最下等最没出息最穷的那几个!

大爷们惊讶了,大爷们沸腾了,大爷们纳闷了——这是从哪捡到的金元宝,一眨眼鸟枪换炮?

细想起来不过一天工夫,早上听说这几个被兵部劝动,当真傻兮兮地听从那个什么召集令,去那鸟不拉屎的三十里外的麓峰大营了,众人都是晓得里面的猫腻的,不过哈哈一笑,心想这群混混穷疯了,为了兵部几两银子跑三十里,小心跑断腿。

不曾想人家腿没跑断,坐轿子回来了!

等到再看见人家兵部盖章、统领签字、金皮壳子、红印勒子,实打实亮闪闪的校尉军职文书,大爷们轰动了。

而往日里他们连正眼都没看过的这些痞子无赖“校尉大人”们,高踞座上,点满好菜,满手撒出亮闪闪的银两,姑娘们唰地抛开他们苍蝇一般围过去,大爷们崩溃了。

这叫什么世道!

“兄弟……”混混老二烂疮小李疤瘌子们,一边一脚踩在凳子上一口菜一口酒,一边醉眼迷蒙地炫耀,“新统领好说话。银钱有的是!云雷军的待遇饷银,和三大营一样!现在就是缺人做官!游击参将副将什么都空着!咱兄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寻思着不敢受这个职,统领大人抓着俺们的手,声泪俱下说兄弟们龙­精­虎猛,忠心王事,一看就是承当大任的料,万万不可推辞。统领好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兄弟们怎么敢不识抬举,只好勉为其难了呵呵……”

这声看似为难实则满心得意的“呵呵”,差点没呵出盟下大爷们的满腔妒火,一瞬间人人眼睛发蓝恨断肚肠——就凭你们这群烂货,也配受个军职?也配炫耀到老子面前?也配……大爷们酒喝不下去了,茶品不出滋味了,妞们的ρi股摸着也没手感了,一个个眼珠子都在新衣裳雪花银上转悠了,再一低头看看自己的布衣布鞋,心火就腾腾烧起来,没法灭了。

大爷们烧着了火,今晚注定要翻炕,寻思着明儿起早去抢军职去。这里君珂直奔自己的店铺一条街,发动所有伙计,先去买帐篷,雇工人,又命自己的木材店想办法立即运一批木材到麓峰山,让那批工人先跟着出城,其间她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令人抬出一大箱东西,随车也送到了麓峰山。

一切齐备,她又转回了京西那块热闹地方,那群混混军官还在玩,她带他们出来,也得看紧了才行,否则这些人没个分寸,闹出事来反而不好。

她回府去取秘密武器的时候,纳兰述也在,听说了她的打算,爱玩的郡王立即来了兴致,自告奋勇要亲自帮她押解车马,保证明早大部队到来之前完成任务。

君珂心想郡王那么闲,找点事给他做也好,只是最好隐藏行迹,冀北的人,不能公开介入燕京的军队,纳兰述便带着人改装出城,临行前再三嘱咐君珂,早点睡觉,不要去酒楼,不要逛茶馆,尤其不要逛窑子。

君珂频频点头,十分乖巧。纳兰述一走,她一转身,逛窑子去了。

君珂刚到京西东阳街,那里有著名的八大胭脂巷,分布在东阳街的两侧,四通八达,不是熟客很容易就走错,刚到东阳街上,就听见不知哪条巷子里一阵喧闹,“打架了!打死人了!军官打死人了!”

君珂一听不好,那群混混果然不是省事的,这才没盯着多久就闹出事来,赶紧就往巷子里跑,八条巷子人流都极多,攒攒地向里冲,看不出到底哪里出事,听声音,倒像左手边第二条的桃李巷,君珂毫不犹豫便奔了进去。

每条巷子都是红灯区,里面明娼暗娼大小青楼不计其数,君珂没头苍蝇似地乱找,一边找一边骂,“咦,刚才叫得要死人一样,现在怎么没声音了?”

她在这里乱转找人,隔壁巷子,有一队人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黑暗里,目光炯炯。

“确定人会来?”

“没错的,刚才御书房议事时,李公公就在面前侍应,他亲耳听见的。”

“他日常从不出入这类杂乱场所,难道真的会亲自驾临?”

“上头说,”有人伸出三根手指,示意这个上头主子是谁,“这人虽然谨慎得要命,但涉及这个女人的事,倒是和对别人不同。”

“主子这些年,对这人大大小小的刺杀没十回也有八回了,这回……”

“机会难得,不容错过。”那人在黑暗里手掌狠狠下劈,“好容易他来这里一次,恰逢那女人新官上任在烧火,事情完了往那女人身上一推,­干­净!”

黑暗里一阵桀桀低笑,人影无声无息地从暗中飞起,像一群携带着病毒潜入闹市的蝙蝠。

“是,也该让某些人受点教训!”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七十九章胭脂巷里最风情

隐在暗处的人遁去,那头,在落花巷寻找部下的君珂,听着风里的杂音,渐渐进入巷子深处。

与此同时,东阳街也转出了一群人,人人衣饰低调沉稳,面貌平常,当先一人尤其普通,落在人堆里看不出来的那种,只是气质非常沉稳,长身玉立,巍然如山,周身那种收敛却又华贵的气质,令来来往往的人,明明看不出什么,也要对那个角落看一眼。

这种情形令那些男子们越发警惕,站立的姿态有意无意将中间的男子护得周全,中间那人却将眼光远远地落在八大胭脂巷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

“主子……”似是猜到他的想法,一个护卫低声道,“那种地方,您去不得。”

其余护卫都露出赞同的神情,并觉得主子有些异常,皇帝有令要对今天入城的“云雷新军官”们加以注意,这事交给燕京府或者九城兵马司留心一下也便成了,怎么也劳动不得尊贵的主子,谁知道主子偏偏就心血来潮,说好久没有出门留心民生,不妨出门一观,也便来了最热闹的东阳街,来东阳街也罢了,路边茶楼里喝喝茶也就是了,谁知道突然便听见不知哪个巷子里喧嚣,说什么军官打死人,主子便急急下楼,看如今那样子,似乎还打算亲身到胭脂巷里瞧一瞧。

那是绝对不成的,踏足那种地方,给那些聒噪的御史知道,又得上书叨叨多少天。

护卫们连番劝解,男子神­色­沉吟,似乎对去那里也有抗拒。末了摆摆手,道:“云七你带人去看下,如果惹出事端,先不要报燕京府,妥善处置。”

云七正要领命而去,突然巷子深处又是一声大叫,夹杂在纷乱的各种声音里,模糊不清,隐约还有女子叱叫惊呼,隔得远,听不出具体声音,然而已经转身的男子,霍然停住了脚步。

他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素来凝定的眼神此刻流转不定,似乎在仔细辨别风中传来的声音。

听了半晌,女子声音不复闻,众护卫以为主子要走,谁知男子在原地烦躁地走了几步,决然道:“去看看。”

也不待众人回答,当先就走,众人只好跟着,有个护卫轻轻扯云七的衣角。

“喂,你耳力好,你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吗?”

“怎么可能,神也听不出来!”

“那主子怎么那么坚决,我还以为他听出是那谁……”

“你懂不懂?”云七肃然敲那护卫的脑袋,“只要主子心里有那谁,那声音不是那谁的也会变成那谁;心里没那谁,是那谁也当不知道是那谁!明白?”

“不明白……好多那谁……”

“你要懂,你就不是你,你是那谁!”

护卫们的对话如天书,而那谁,其实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经成为某些人口中的那谁……八大胭脂巷,每条巷子都深而曲折。曲径探幽,山重水复,取的就是隐秘好藏的优势,谁家的泼辣娘子追进来,不绕昏她绝不罢休。

所以哪里发生了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准地方,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那几乎是必然的。

纳兰君让渐渐也进了巷子深处,在他的耳里,声音的来源是桃李巷,和君珂寻找的杏花巷一墙之隔。

他从东往西进,避人群而行,追着声音而去。君珂从西往东来,拨开人流,眼神审慎地盯着四周。

越往巷子深处,周围人越少,纳兰君让慢慢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君珂也在墙的那头驻足。

两个不停出没危险中的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不对劲,随即也几乎是毫不犹豫,连思考都没有,转身就走!

各自背向那一霎。

“噗。”

听起来像是哪里的烟花火线初初点燃的声音,在这人流花流闹如织,遍地胭脂烟光的花柳巷,这种声音几乎再寻常不过,八大胭脂巷有个规矩,如果遇见了新开包的嫖客,不仅要给他封红包,走的时候还放一簇烟花,众人都见怪不怪,笑着让开。

随即果然便是一簇星火哧哧冒起,刚展开的时候确实是普通烟花模样,然而那金­色­星火冒到一半,霍然展开!

像烈日刹那间迸­射­,万千星光瞬间炸裂,炸出了穹窿万丈炸出了十万里黄沙,炸出了天河倒倾炸出了黄河翻波,大片大片的黄|­色­烟气夹杂着灰黑的碎屑喷洒开来,转眼便将桃李和杏花两个巷子周围十丈都遮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烟气里传来人们的咳嗽和惊呼,杂沓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慌张的呼唤声迷茫的摸索声,四面顿时混乱得翻浆。

纳兰君让的护卫大惊失­色­,一边用力挥去烟雾一边凭记忆往主子身边靠拢,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没人呼喊,以免暴露目标,他们纷纷抽出武器,挡住了四面八方,然而那烟气竟然浓密得宛如实质,武器拔出来,自己都看不见。

纳兰君让突然沉下了身体,伏在地上。

烟气从特制的烟火­棒­中冒出,离地面有一定距离,只有从底下,才看得清敌人来自何处。

他一头趴下,护卫们还看不见,纳兰君让顺手扯下了身边的云七,云七霍然醒悟,急忙也趴了下来,一边踢身边的人让他们从低处查敌。

这样一个个传递过去,难免有外围的侍卫,还没得到通知,正在凝神等待着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敌人,从噪杂的人声寻找异音,忽然,“哧。”

极轻的一声,像有人在远处轻轻撕破一张纸,伴随着声音,深黄|­色­的烟气里一道剑光如毒蛇,刹那间獠牙一闪而没。

獠牙撕扯之处,一串深红的血珠,熟透了的樱桃一般,滴溜溜滚在灰黄的烟光中,落地的声音微脆。

“哧哧哧。”

细密的声音接连响起,绵密如人连续吹落枝头蒲公英,那些声音快速有力而­干­脆,让人联想到­精­准而有效的出手,几乎每次声音发出,都伴随着一串侬腻的血珠溅开滚落,接连泼出了十几串,从不同的方向在一­色­深黄里招展妖艳,不再如零落的樱桃,而是春季里葳蕤绽放在沙漠边缘的串串红。

血光每次亮起,都有身体无声无息倒落,却没有落地的声音,一双双手鬼魅般伸过来,将落地的尸体一扯,一双黑­色­的薄底快靴踩着尸体,轻盈地一跃,毫无声息落向已经渐趋薄弱的圈子中心,人还没到,薄而透的剑光,已经割裂浓密的烟气,尖锐的剑尖,像冷笑的眼一闪。

伏地的纳兰君让,抬起头来,掌心里长剑一翻,剑尖已经对准了那偷袭者的要害,只等着对方扑上他的剑尖,然而便在此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尘灰弥漫,碎砖乱飞,墙壁骤然破了一个大洞,一股杀气和熟悉的剑锋逼人的寒气透后心而来,纳兰君让没想到背后也有敌人,不及思考,霍然转身挥剑倒­射­——在烟气炸起的那一刻,不分地界的烟气,同样笼罩了隔邻的杏花巷;杀手也不分对象,同样围住了那头的君珂。

这些人第一要务是杀她,如果杀不了,逼她到纳兰君让被刺杀的地点附近,或者让她在今天受伤,都算完成任务。

烟气起的那刹,君珂就地一个打滚,啪啪踢走了身侧的无关人士,以免等下遭受无妄之灾,落下时她也趴在了地上。

都是从风浪中走过来的人,在危机之前拥有最正确的判断和抉择。君珂趴落的那刻,一道剑光正好无声地从她头顶掠过。

那人一剑落空应变奇疾,剑尖立即垂直向下一刺,君珂却已经滚出原地,抽出腰间长剑,估算着对方身形,自下而上一剑反撩。

两人剑尖交击,没有声音,君珂的剑像贴上墙壁的蛇,无声地游上去,直取那人手腕,那人似是知道厉害,竟然撒手弃剑向后便退,君珂倒是一怔。

一怔间忽觉身后冷风逼人,竟似有无数锋芒逼向后心,百忙中一个倒翻退向墙边,她后退也没忘记刚才这个方向有敌人,人没到剑已经反手刺了出去。

然而剑尖不过挑起一缕湿淋淋的黄|­色­烟气,身后的人竟然没有等着这千载难逢的杀人良机,自动退开,君珂的剑收势不及,哧一声刺进了墙壁,墙壁却如豆腐,竟然一剖便开,身前人影一闪,砰地一拳击在了已经破开的墙壁上。

轰隆一声尘雾弥漫,那墙竟然被这一剑一击击碎,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君珂的身子正在全力前倾,顿时收势不及,连剑带人,向前直­射­。

隔墙也是浓密的烟雾,气氛不对,君珂正要站稳自己,蓦然烟光里冷电一闪,劲风扑面,一柄长剑,已经无声倒­射­而来!

来者出招沉雄狠厉,杀气一往无回!

隔墙果然也埋伏了杀手!

君珂心中愤怒,回剑一横,铿然一声大响,君珂蹬蹬蹬连退三步,手臂酸麻,正震惊杀手一般走诡异轻灵一路,这人却好雄浑的内力,对方已经不依不饶,趁胜再杀上来,袍角飞卷之间,搅动烟气晃动,一阵阵凛冽的呛鼻的风,人的视野越发不清。

君珂被那劲风逼得说不出话,她怕烟气有毒也不敢出声或肆意呼吸,身前那人缠战不休,她得打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身后还有追过来的杀手,时不时抽冷子来上一剑,那些人似乎有心戏耍,并不在她背后猛施杀手,却将她一次次逼到正面对手的剑尖,似乎有心要让她死在对方手里,或者对方死在她手上。

烟气浓密,不见身形,长剑横劈竖砍,将宛如实质的烟气切割成一块一块,转瞬又密密地合拢,君珂斗得烦躁,无奈之下,剑光一闪,不退反冲,撞入对方怀中,肘底一翻,一抹冷电已经无声出现在她的肘口。

肘底剑,近身杀手!

她拼着挨一剑,先解决这个强敌,才有生机!

与此同时,对方似乎也到了极限,蓦然一声低喝,阔大的剑光施展开,悬空里白练一闪,剑风巨大的力量一瞬间将浓雾破开,现出一道滚滚光柱,光柱里那人扭腰、转腕、沉肘、挥剑!

低喝骤响时君珂便已经心中一震,觉得这声音熟悉;对方扭腰转腕时,更觉得这动作熟到印象深刻;当浓雾被剑风逼散,乍然现出对方的身形,君珂头一抬,便如巨雷劈在了头顶!

那人一眼看见她,也是一怔,眼神里涌现惊骇。

惊骇的不是看见彼此,而是此时,各自杀招,招式已老!

君珂的肘底剑已经触及纳兰君让心口要害。

纳兰君让的阔剑已经逼近君珂的腰!

纳兰君让霍然撒手,弃剑!

长剑脱手,在烟雾中一闪而逝,身后劲风凛冽,身前肘底剑近在咫尺,他已经没有可以抵挡的武器。

一瞬间纳兰君让心中滚过一句话:“不想竟死于烟花巷中……”

身前身后,锐器冰冷的气息近在咫尺,寒气渗骨。仿佛是多年前的雪,他在院子里踏雪练剑,皇祖父突然驾临,他一剑落雪就地参拜,手中长剑没有离手。

当时御林军总管要求他弃剑,才七岁的他摇头,并无理由,却绝不弃下手中武器。

皇祖父却不曾责怪他,反而十分喜悦,说我皇族子弟,就该有这份谨慎和坚执。

他当时跪在雪地里,默默想,这一生,谁也不能叫他自愿丢了武器。

不曾想多年后,于烟花巷里,杀手围攻中,生死顷刻,他弃剑。

或许如果当时多想一会,这剑就不会再弃,然而真弃了,似乎也没有多想,似乎也没有遗憾。

在生死那一霎,他终于第一次来不及思考那许多利弊权衡,只服从于心。

他撒手,准备用­肉­身,对付身后的杀手。

君珂这时候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斩腰而来的剑突然没有了,她也没有注意,她全部的­精­神气,都在解决自己的杀招之上。

肘底剑因为近身,易出难收,百忙中她霍然反肘。

反肘,剑尖翘起,掌心向内向下而去,全力使出的劲道无法立时收回,她掌心随着惯­性­向下,“啪”地一声!

猛拍在纳兰君让下身某处。

在君珂的猜想里,那位置应该是在纳兰君让大腿,那地方­肉­厚,被她猛拍一下问题不大。

谁知道某人实在是太高了……那一拍拍在实处,隐约掌心下柔软,绝非大腿似硬实软的触感,那种软绵绵突然又一弹一硬的感觉,让君珂浑身一炸!

随即她听见纳兰君让发出了一声绝不符合他身份和日常习惯的可怕的惨叫。

君珂一瞬间眼前一黑,心底同时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嚎——玩大了!

然而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得负责,纳兰君让的身子刹那间软了下去,他身后,一柄利剑闪电般飞来!

君珂什么也来不及想,一抬手捏住了剑尖!

长剑来势太猛,带着来者飞身扑下的惯­性­,对方又是高手,君珂一捏不足以定江山,长剑割破她的虎口,继续前移。

剑锋慢慢割裂虎口,鲜血浸出,明光染血的剑锋,慢慢地在虎口伤口上擦砺而过,一寸寸还在向前,伤口越来越大,蠕动张开如婴儿小嘴,鲜血哗啦啦涌了出来,雪白的手背顿时一片鲜红。

君珂咬牙。

在肚子里大骂——尼玛实在太痛了太痛了太痛了!

一剑穿身也好,瞬间中刀也好,那痛都是一瞬间,哪像现在,零打碎割,慢慢受这剑尖穿割血­肉­之苦。

原来凌迟就是这么悲剧的……在心底乱七八糟喊叫哭痛,君珂咬紧牙,脸上不露一分,抓住剑尖的手不曾抖动一点,前滑的剑尖终于去势渐止,在她的鼻尖前停住。

君珂立即一脚飞踢,将那剑远远踢了出去,对方自然不愿武器遗落在杀人现场,只好转身去寻,君珂一个滚翻滚到纳兰君让身下,正好顶住了他软下来的身体,触及他胸膛时感觉到衣衫尽湿,可见刚才她那“最是那温柔的一拍”,杀伤力果真无与伦比。

君珂来不及忏悔,头一顶,一把扛起纳兰君让,就势一个滚翻,已经从围墙被击碎的破口滚了出去。

围墙那边的人已经全部越过墙来追击他们两人,此时再想不到君珂还要从那里逃,转回身便来追,君珂手掌越来越痛,鲜血直流,心想如果不及时包扎这手八成要废,然而此时生死一线,哪里有空包扎?

她并不敢往巷子外头逃——巷子外头虽然是人来人往的东阳街,但距离这里太远,而且一定有人扎口等着他们。她此时有伤,武功打折扣,纳兰君让给她销魂一拍,拍得暂且失去了行动力,果然再强大的男人,这都是他们永远的弱点。

君珂心想等他好了一定要骂他没事生这么高做什么,但在此之前,还是赶紧逃命吧。

她往巷子深处逃,这里歪歪扭扭错综繁复固然方便杀手,却也一样有利于逃亡,身后的人一直追缀不休,君珂百忙中回头一看,手上的鲜血淅淅沥沥一地,看着血迹人家也能追上来。

君珂咬牙,反手在墙上一擦,火辣辣的疼痛里,墙皮草灰顿时将血流不止的伤口暂时堵住,留下一个指尖向南的血手印。

随即她一个转身,并没有再逃,隐在了墙角后。

风声连响,有人追了上来,看见了那个血手印,停了停,道:“向南去了,追!”

一群人匆匆向南而去,带出一阵血气隐隐的风,君珂舒了口气,从墙后转了出来,这群人今晚既然做到这个地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得要在这八大胭脂巷里解决掉自己和纳兰君让。她还得逃。

但在逃之前,也必须休息一下,包扎包扎伤口。

隐约似乎又听见风声,敌人太多,各处都有,但寻常妓院又不敢投奔,这么个鲜血淋淋奔进去,人家一声尖叫就等于自投罗网,君珂来不及思考,一转头看见对面有个窗口,白墙黑瓦一户人家,别出心裁挂一节带莲花的莲藕,不似妓户风格浓艳,二话不说奔过去,一头撞进了窗子里。

“哗啦”一声她掀开窗户,单手一撑跃进室内,足尖一点已经站直,室内没有点灯,君珂却没有看不见的问题,目光一转已经看见床上帐子微微蠕动,她掠过去,一把掀开帐子——“呜……”

一声含糊的低叫,不是惊吓,倒像是好事被打断的不满呢喃,帐子内衣衫不整、姿容娇媚的女人,正骑在男人身上,嘴里还叼着他的胸,被君珂一惊,偏头一看,啪嗒一声,叼着扯起的宝贝儿粘着口水掉落,身下一直闭目陶醉的男子,立即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

君珂唰一下放下了帐子。

正转身要走,忽听门外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君珂脚跟一转,唰一下又掀开帐子,一把将那正准备下一波咬咬攻势的女子掀开,一个手刀砍昏那男子,道:“床下咬去!”

那女子抬起头,分外嫣红灵巧的嘴,正是柳咬咬。

她原本有惊吓之­色­,看见君珂,怔了怔也认了出来,道:“是你?”

君珂原本也打算一个手刀劈昏她,此时认出是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自顾自将那男子拖下来塞到床底,将纳兰君让往床上放,纳兰君让疼痛未去浑身酥软,意识却还清醒,挣扎着道:“不要这床……”

“哪来那么多臭规矩!”君珂理都不理,将他往床上一搁,柳咬咬好奇地探过头来,问:“他怎么了?哪里受伤了?需要我给咬咬吗?男人们都说,哪里痛,哪里痒,我一咬就好了。”

“行啊。”君珂撕着床单给自己包扎伤口,随口道,“你咬吧。”

突然觉得诡异的安静,某个难搞的人怎么没发出抗议?一转头,发现太孙殿下气晕了……君珂这才想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耸耸肩,也没当回事,像纳兰君让这种人,太迂腐太古怪,会丧失人生很多乐趣的!

她只是在犹豫,自己该钻到床下还是在床上?在床下,怎么放心把纳兰君让交给柳咬咬?在床上……这个这个……柳咬咬突然道:“帮个忙。”随即爬下床,拖出那男子,君珂愕然看她,柳咬咬道:“你是被人追杀是吧?别这么把人藏在床下,追兵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探床底,不过这人瘦,可以绑在床底。”

说着找出女子荡秋千的丝绳,让君珂帮她把人绑在床底,床边有三寸宽的挡板,中间是个凹陷,正好可以绑下一个人,这个男子又分外单薄瘦小,绑进床底还没超过那个挡板。

随即柳咬咬爬上床,道:“我得在床上,我在才没有人怀疑你。”

君珂想想也是,柳咬咬名动京城,她在才是可信的招牌,可是三个人在床上,敌人真的闯进来搜,必然要将脸一一看过,而且三个人在这床上无论怎么睡,都显得太挤,瞒不过别人眼睛,怎么办?

柳咬咬也在皱着眉头,觉得这是个难办的问题。君珂看看床板,柳咬咬这床很特别,床侧上下都有挡板,垫着厚厚的褥垫和金丝草席,这姑娘似乎特意要营造一种如在云端旖旎松软的情境,床垫得人睡上去就陷下去,君珂看着厚厚床垫,心中一动,忽然跳下床,大力抽出底下的厚厚褥垫,只留下薄薄的金丝草席。

这一抽,床立即塌下去好多,足可以再睡下一个人,君珂一边让柳咬咬把褥垫收起,一边把纳兰君让放好,这一移动他的身子,突觉手上粘腻,低头一看都是鲜血,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纳兰君让也受了伤,再挨自己一拍雪上加霜,难怪衰弱成这样子。

君珂低头看看纳兰君让,眼神有点犹豫,然而耳边听见衣袂带风声越来越紧,敌人们一直周边撒网,算准他们走不出这块方圆,在这附近巷子里搜不着,很快就会转入可疑的民房来搜查,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她将纳兰君让在金丝草席上放好,皇太孙身躯高大,却身形­精­炼,睡在去了褥垫的床上,不显得很占地方,随即君珂一把撕下他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正在此时纳兰君让醒来,一睁眼还是粉红帐幔的妓院床上,大惊失­色­挣扎欲起,君珂一把按住了他,纳兰君让看见她的脸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道:“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牺牲自己……”

“谁替你牺牲哪。”君珂在他耳边笑道,“皇太孙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你别管,不要乱动,乖。”

她和纳兰君让因为身份地位限制,和一开始的误会,很少有什么平和无碍的交流机会,此刻心中歉疚,语气带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软语温柔。

软语微笑的少女,眼波盈盈,俯下的脸在逆光里线条柔美,耳后还生着少女才有的金­色­的茸毛,看得人心中柔软,她在他耳侧低语,一截雪白修长的颈项流水般勾勒在夜的暗影和他黑­色­的瞳仁里,­唇­齿间带着淡淡的玉兰香气,热热地拂在他耳侧,隐约一线领口因为动作过激无意中扯开,衣襟一荡,从他的角度正看见一抹微微贲起的雪白……纳兰君让心中砰地一跳,急忙转开了眼光。

他刚转开眼光,君珂便往床上一爬,顺手拿起床边那男子的外袍,披在身上。

柳咬咬此时也爬上床来,纳兰君让一惊,君珂冷喝道:“想和我一起死就说话!”

她语气冷厉,表情却温软,鼻尖上还冒着晶莹的汗,在昏暗的室内一闪一闪,纳兰君让一生未曾被人呵斥,下意识要反驳,然而看见那细碎汗珠,突然便沉默。

柳咬咬看见君珂已经换了张脸,愣了愣也明白了,这些混迹京城的红牌,最是见多识广,嘻嘻笑道:“你是要假扮男子和我咬咬么?真是聪明,不过你别把他搁在一边啊,会看出还有一个人来的,你得坐到他身上,嗯,快坐。”

君珂:“!”

纳兰君让:“……”

君珂正在犹豫,忽听门边风声逼近,有人低低道:“这墙下有蹬擦痕迹,看看这家!”

君珂一急,二话不说,翻身坐到了纳兰君让身上,柳咬咬眼疾手快拖出一床被子将两人盖住,自己跳上床去,将外衣一扯,顺手将君珂的外衣也一扯,露出一部分颈部肌肤,一偏头就咬了上去。

“啪。”

所有动作刚刚做好,窗户已经开启一线,几条人影无声落地,足尖紧绷,柳咬咬“浑然不觉”,咬得欢快。

君珂一点也不欢快!

她一点也没想到,柳咬咬名动京城的咬功,居然牛掰到这程度!

只是她那红­唇­白齿地一咬,还是个女子,君珂便觉得浑身一紧,从被咬处开始,沿着脖根向下似有热流一线滚滚延伸,窜入四肢百骸,浑身经脉都似过了电,抽风似地一缩再一松,连心腔子都似瞬间被人一捏一放,战栗闪电般袭遍全身,周身肌肤,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突起。

她身子一颤,掌心滚热。

而她身下的纳兰君让,也不欢快!

万万没想到君珂突然睡到了他身上,纳兰君让来不及抗议或反对,已经被君珂压身,她身子并不重,自然也注意了不要压在他的重要部位造成二次伤害,但就是因为这样偏了半个身子的相压,两人的腿不可避免地绞在了一起,夏天衣裳薄,隔一层薄薄的绸缎衣衫,感觉得到她肌肤的热力,像一波波灼热的熔岩在煮沸着他的意志力;感觉得到女体的美和流畅,腰是细的,臀是饱满的,腿是长而笔直的,像整块美玉琢出来的玉瓶儿;感觉得到练武女子的身形柔韧,肌肤弹­性­十足;感觉得到淡淡的洁净的玉兰香气,在密不透风的被褥里越发浓郁不可逃避;更感觉得到她因为柳咬咬那一咬发出的颤栗——她的每块肌肤都似在呻吟颤抖,那种内心里的舒畅释放的快感,也似通过她肌肤表面的细密突起传递到了只隔薄薄衣衫的他的身上,他几乎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肌肤也在慢慢走向滚热,也因为她的战栗而微微战栗,甚至也因为她皮肤的细密突起开始起了变化,更重要的是,某处,在他以为经受那要命一拍,以后保不准有功能障碍,最起码现在肯定欲振乏力的某处,竟然在这样传递一般的战栗里,奋发了!

纳兰君让一瞬间便出了一身汗……君珂察觉这样的变化,该会如何地轻视他!

此时若是纳兰述,乐得被压;若是沈梦沉,保不准还得恶意蹭蹭,以“加强对某人定力的考验”,但偏偏是纳兰君让,一板一眼的皇族典范,中规中矩的禁欲教徒,此时遭受的熬煎,胜于让他闹市­祼­奔。

这份熬煎里更有一份担忧,担忧君珂因此认为他装样——那么凶狠的一拍,连纳兰君让自己当时都眼前一黑心说完了,万万没想到,老二竟然如此争气。

争气得实在不是时候……纳兰君让浑身滚热,正在最难熬的高峰,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近在咫尺,他眼睛一转,便看见君珂藏在被子里的那只受伤的手。

君珂受伤他并不知道,那时他正陷身于昏天暗地的疼痛中,此刻才看见君珂的伤口,因为一番动作,君珂草草包扎的布条已经散落,伤口近乎狰狞地展现在他眼前,久经战阵的纳兰君让,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出这是剑锋割裂的伤,只是那伤口比寻常剑锋割裂更深,整个虎口裂开深达几分,险些要露出白骨。

看到这伤口的一霎,纳兰君让浑身一冷,刚才的灼热和难熬,顿时如退潮的海,消失无踪。

这是君珂为他受的伤,和他的弃剑相比,君珂当时要挽回杀手的难度更高,她吃的苦,不比他少。

然而她一声不吭,负他逃亡,鲜血洒了一路,至今还在挣扎求生。

纳兰君让想起小村外掳她的初见,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神恶狠狠;想起燕京酒宴上她得罪贵族为他所弃,她眼神里渐渐暗去的星火,取而代之的失望。

那样的神­色­,深深镂刻在他心版,午夜难眠,时时想起。

他自认为未曾对她很好,倒有错处不少,她却未将他的亏欠搁在心怀,只愿记着他的好。

在燕京倾轧暗杀里冷去凝固的心思,在这暗夜少女身下轻轻涌动,由沸热而终于沉静,却更亘古持久。

君珂并不知道纳兰君让的煎熬和变化,她一门心思在和柳咬咬咬来咬去。

一边咬一边肚子里暗骂——纳兰君让你得赔我!姑娘我为了你,蕾丝都做了!

掠进来的杀手,看见的就是这么旖旎香艳的一幕,柳咬咬衣衫不整地骑在一个少年身上,嗯嗯唔唔地咬着他的脖子,少年微微偏头,单手撑床,揽着柳咬咬半露的香肩,只露一个面容普通的侧面。两人都十分投入,浑然不觉有人潜进。

杀手的黑面罩下,露出一个失望的眼神。

柳咬咬他认识,那张嘴谁也假冒不得,而那少年也很明显不是皇太孙,身骨纤细,符合燕京贵族少年的特征,却和皇太孙相差太远。很明显这两人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杀手奔到衣柜前,翻开可以藏人的衣柜;另一个杀手窜到床前,“哧”

一剑对床底刺出,随即收回,对手下摇摇头。

君珂心中一紧,暗赞还是柳咬咬有经验。

这声剑风响,两人才似惊觉。柳咬咬将脸大力转向杀手,一脸惊骇。君珂却急急转头捂脸,像是怕被人发现般躲藏。

杀手反而没什么奇怪的——嫖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位想必是燕京哪家公侯的少爷,怕被人发现而已。这么一来他们更没有心思杀人灭口——柳咬咬太有名,结交的公卿贵族太多,她死了会过于轰动,不利于暗杀,何况这里还有王侯子弟,更不适合下手。

狠狠盯了柳咬咬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得乱叫,领头的黑衣人,带着其余人慢慢向外退。

君珂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衣人,鼻子狐疑地嗅了嗅,喃喃道:“怎么有点血腥气?”

黑衣人转过头来。

君珂心中一紧,藏在被褥里的手指,无声在被褥中摸索,寻找着她的剑。

手指很快触到坚硬的剑柄,还有一个人滚热的手——纳兰君让将剑悄悄推了过来,两人手指相触,君珂要让,纳兰君让却没有避开,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君珂心底一惊,心想皇太孙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在妓院睡上一睡,突然开窍懂得调情了?不过他会调情?还是发烧了吧?

被底一霎风情,上头黑衣人狐疑转头,君珂浑身绷紧做好应战准备,柳咬咬突然羞涩地笑了笑,捂了捂肚子。

那几人一愕,柳咬咬又含羞指了指窗台下。

几人这才看见,窗台下晾晒着刚洗­干­净的月事带。

“晦气!”领头黑衣人低低骂一声,看看室内,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黑衣人转眼退尽,剑光一闪没在黑暗里。

君珂松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浑身发软,后背汗湿如被水洗。

然而这长夜还没过去,这些人只是暂时打消怀疑离开了这里,外面必有天罗地网,对方既然出了手,又确定自己两人受伤,势必要趁着今夜千载良机,将自己两人留在这八大巷的烟花里。

一遍搜不着,回头再想想,这些人必然会有所怀疑,再来第二遍,此地不可久留。

君珂爬起身,正要扶起纳兰君让,他已经迫不及待自己坐起,君珂惊讶地看着他,道:“咦,你怎么这么多汗?”

纳兰君让垂下眼,决定不能理会这个没心没肺的。

此时君珂才看见他背后的伤口,狰狞的一道剑伤,皮­肉­翻卷,想必是先前两人自相残杀然后各自挽救的那一刻,被人所趁造成。此时他一起身,室内顿时充满浓郁的血腥气,君珂叹口气,心想这里真的是不能再呆了。

帮助纳兰君让包扎了伤口,双层布条紧紧勒了三层,地面上落了一摊血,她的和他的,混杂在一起,分不开。

柳咬咬探头对外望了望,忽然对外头招招手,道:“安妈妈你来一下。”

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来到窗边,这女人身架高大,一眼看过去比寻常男人还高壮,挎着个巨大的篮子,大概是早起要去买菜,在窗边笑嘻嘻站定,道:

“姑娘有何吩咐?”

这­妇­人嗓子也粗。君珂见她出现,心中一惊,不知道柳咬咬要做什么,急忙拉了纳兰君让避到帘子后,一眼看见地上血迹显眼,又是心中一跳,暗悔刚才没及时处理掉。

听见柳咬咬趴在窗台上,对那­妇­人道:“安妈妈你等一下,我今天有想吃的东西,不过名字我突然忘记,我想好了告诉你。”

那­妇­人也便笑嘻嘻站在窗边等,柳咬咬探身在窗台,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听着风声里来去搜寻不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身子向前一扑,放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闯进了我这里!”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章倾情上演

霍然放声大叫,连君珂纳兰君让都没想到,震惊之下也来不及考虑这姑娘为什么先救人再害人,君珂窜前一步,一个手刀就对着柳咬咬劈了下去。

柳咬咬却比她想象中灵活,喊出声音后便唰地向旁边一跳,正好避过了君珂的手刀,她背靠墙壁急急回头,低喝道:“还不躲!?”

君珂一怔,身子已经被纳兰君让用力一拉,拉到了深垂的帘幕后。

纳兰君让拉得速度过快,君珂猝不及防,砰一声重重撞在他胸膛,君珂撞得后背发麻,这家伙的胸硬得石头似的,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这一回头却发现纳兰君让神­色­怪异,注视她的眼神光泽幽深,像一泊静水流深的潭,满满倒映着她的身影。

君珂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只好悻悻回头。

她分了神,没注意自己还是被纳兰君让揽在胸前,更没注意纳兰君让微微垂下头,将自己的下巴蹭在她光滑柔顺的发丝上,却又小心地不愿意被她察觉,只用下巴极轻极轻地,轻轻摩擦挑起的一两根发丝。

发丝柔软,飘在鼻端,他浅浅地嗅,无意识地用齿尖轻轻地咬。

这么细微的动作,背对着他的君珂也不可能察觉,何况她正在紧张地看着柳咬咬,心中盘算此时柳咬咬若反水,她该用什么办法闯出重围?

那边柳咬咬却神态自若扒着窗子,喊出第二声后,霍然一把抱住了那壮大­妇­人安妈妈,大叫:“妈妈我好怕!”,那安妈妈莫名其妙看着她,下意识丢下篮子拍她的背。

窗外风声一响,几个蒙面黑衣人已经来到窗前,正看见和仆­妇­“抱头惊惶”

的柳咬咬,低喝道:“姑娘你看见什么了?人在哪里?”

“这里……”柳咬咬回头对地面血迹一指,那黑衣人眼神一紧,作势要跃进室内,君珂浑身绷直,握住了掌中剑。

“刚才你们走后,突然闯进来两个浑身滴血的男女,还拿着刀剑要杀我,哎哟吓死我啦,我就叫起来,那两人跺跺脚,又冲出去了。”柳咬咬一句话打消了黑衣人进室的打算,霍然回首,疾声问,“往哪方向去了?”

柳咬咬对东南方向怯怯一指,领头人头一甩,立即有几个人往那方向扑过去,柳咬咬看也不看,抱住安妈妈又哭起来,“哎哟吓死我了……”

她总在抱着那高大仆­妇­,黑衣人们免不了多看一眼,注意到这­妇­人异常的高大,只是脸却被柳咬咬挡住看不清楚,领头人忽然起了狐疑,一把拨开柳咬咬,对那­妇­人道:“你抬起头来。”

那­妇­人惊惶地抬起头来,黑衣人手指掐住她下巴,指尖一撩,确定没有面具,再一看这­妇­人木瓜般的胸,河马般的大ρi股,实在没可能是那个人,眼神才稍稍和缓,然而一缓之后,便是杀机一闪。

今日之事,这对妓汝主仆,实在参与得太多了!

他的手指微微一缩,正准备将这仆­妇­捏死,忽听柳咬咬欢快地道:“常公子你醒了啊,刚才可吓死我了,快把你的护卫叫来,这附近有贼!”

黑衣人一怔,常?姓常?庆国公的小公爷?这位最是好排场,一出行附近必有大量护卫,可不能打草惊蛇。

他二话不说,指尖松开,身子一窜已经越墙而去,其余人亦步亦趋,转眼走了个空空荡荡。

柳咬咬手据窗台,看着人往那方向去,微微出了口气,转头吩咐一头雾水的安妈妈道:“天热,没胃口,今天妈妈就不要去市集买菜了。你上次做的那个荷叶莲米点心我看很好,正好厨下还有点备料,今天就做那个吧。”

那仆­妇­应了一声,挎着篮子要走,柳咬咬又道:“妈妈篮子借我一用,我装个东西。”

仆­妇­赶紧放下篮子离开,柳咬咬将篮子提了,转身靠着窗台,叠着双腿,对帘子后微微笑。

君珂也在微微笑,眼神赞佩——果然风尘多奇女!这柳咬咬,既有急智,又有胆量,还有筹谋,不知胜过了多少燕京千金小姐。

既然柳咬咬好不容易冒险争取到空当,那就必须立即抓紧机会离开,君珂要从帘子后走出,身子一挣挣不动,这才发觉某人将她揽得过紧,而且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头蹭在她发上,不知道在­干­嘛。

伤重发昏了?

君珂艰难地转头看纳兰君让,纳兰君让瞿然一醒,急忙松手,君珂这一转头,正好看见他转开眼睛,两颊却浮出微红。

当真发烧了?

君珂有点担心,踮脚伸出手背,想要试试他的温度,纳兰君让被她疑惑清亮的目光一盯,更加窘迫,飞快地一偏头,君珂的手背正好擦过了他的­唇­。

两人都呆了一呆,君珂飞快缩手,表情讪讪。纳兰君让脸上的红似乎有扩散的趋势,身躯却更加僵硬,他抬起手,似乎想去擦擦嘴­唇­,却最终僵直地落下,手臂打在腰侧竟然啪地一响。

君珂更尴尬,心想尊贵的太孙殿下大概是嫌她脏,也不好意思靠近他了,急忙走开几步。

纳兰君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紧紧攥在掌心。刚才那一刹,她的手背掠过他的­唇­,淡淡香气和细软触感一瞬间透肤而入,香到了心底也柔到了心底,像一团卷了春的碎花和柳絮的风掠过深潭,惊了那宁静水面涟漪隐隐,风过了,碎花柳絮却悠然飘落,搔在了寂静很久的心湖上。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压住,在自己­唇­上停留更久。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压住,在­唇­上久久停留,然后……

然后做什么,他脑子里也开始空白。

落入深潭的碎花,惊动沉波,若再次被风卷走,潭也寂寞。

纳兰君让的眼神寂寞下去,和过往十九年一模一样。

或许有些已不同。

……

诸般翻涌思绪不过一瞬间,君珂走了出去,他也迅速跟了出去,两人都恢复了平静。君珂拉着柳咬咬的手,低声道:“今日承蒙姑娘相救,日后定有报答。”

“你们就打算这么走出去?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走得出去?”柳咬咬却不理会她的话,笑嘻嘻咬着白牙齿,红­唇­艳得人眼花,“真要这么简单,我就白费心思了。”

君珂看看她拎着的篮子,若有所悟,“你打算怎么办?”

“先出去一个。”柳咬咬伸出一根手指,“你们两个太显眼,一个一个比较安全。”

“她。”

“他。”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柳咬咬怔一怔,笑起来,“真是情深义重。”

君珂脸皮发涨,恨恨道:“什么情深义重。他势力比我强,他脱险我才有救,我可是为了自己。”

纳兰君让却道:“你一个女人,不要在这种地方呆太久,你先出去。”

“喂,你这话我可不欢喜。”柳咬咬脸一垮,雪白的牙齿闪闪地亮起来,那么亮的牙,笑着也令人觉得利,“这种地方怎么啦?玷污你啦?那你还不是来了?你何止来了,你还睡了我的床;你何止睡了我的床,你还睡在我身下。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我玷污完了,怎么样,要不要把床给劈了?把屋子给烧了?把我给杀了?来洗­干­净你尊贵的名声和身体?”

纳兰君让:“……”

君珂:“……”

风尘女子的泼辣,也是一等一的啊……

君珂同情地瞄一眼纳兰君让,皇太孙殿下真是流年不利,花街柳巷被追杀也罢了,如今被一个舞娘给堵得脸­色­发青,赶紧打圆场,“柳姑娘似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叫我咬咬。”柳咬咬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又换了笑嘻嘻的表情,一指纳兰君让,“我不敢让这位贵人在我这被弄脏,我得请他先出去。”

君珂以为纳兰君让要暴怒的,谁知太孙殿下仰头望天,好像没听见,半晌闷声道:“刚才是我失言,不过还是让她先……”

柳咬咬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

纳兰君让大惊失­色­,挣扎欲起,柳咬咬往床上一跳,将喷薄颤动的胸对准了他的手,叉腰挑衅地笑,“来呀,来推我呀!”

她本就衣衫不整,半掩的粉红鸳鸯肚兜里,跳出饱满的半个雪白浑圆,颤颤地往纳兰君让手上挤。

纳兰君让立即不敢动了。

“君珂,来帮忙!”柳咬咬头也不回吩咐君珂,“衣柜里有一套仆­妇­衣服,快拿来!”

君珂两眼发亮,窜到衣柜里,埋头一阵大翻,三两下拖出一套衣服。

“我不……”纳兰君让还没说出两个字,柳咬咬立即张嘴凑过来,“想不想被我咬一咬?”偏头打量他的身体,眼神亮晶晶,“哪里好呢?哎,你咬起来一定很带劲。”

纳兰君让赶紧偏头,拼命往床里缩,他有伤虚弱,面前又是一堆鲜活颤动的白­肉­,手伸到哪里都是“非礼”,哪里还敢乱动,柳咬咬横刀立马,叉开双腿坐在他身前,把床堵得死死,生生把尊贵的皇太孙钉在了床上。

“套上!”柳咬咬一声吩咐,君珂跳上床,三两下就将宽大的裙子给纳兰君让套上,纳兰君让大怒挣扎,“放开,我不穿,我不穿……”

柳咬咬唰一下脱下肚兜,往他脸上一甩,“不穿那个,就穿这个!”

纳兰君让被脂粉香气熏得差点晕过去,等他抓开肚兜,君珂早已把裙子给他套完了,纳兰君让抬手要脱,君珂却早有准备将裙子的系带和他的裤带栓在了一起,他用力一扯,险些将自己裤带扯断,赶忙缩手。

柳咬咬趁他和裙带裤带奋战的时候,赶紧拿过化妆箱,动手开始拆纳兰君让头发,纳兰君让护住头,低声怒喝,“放肆!放肆!”

“我便放肆了又怎样?”柳咬咬拿着珠花,柳眉倒竖,“你这人知不知道好歹?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迂腐?事急从权懂不懂?不就扮个女人,毛都不少一根,能救你和君珂两条命,这么上算的生意你不做?君珂都肯扮男人,你怎么就不肯扮女人?”转头问君珂:“叫你扮男人你肯不肯?”

“肯!”君珂答的爽脆。

柳咬咬得意地回头看纳兰君让,红­唇­微张,亮晶晶的牙齿都似在发光。

纳兰君让给她的歪理气得发晕,怒道:“扮女人和扮男人不是一回事!”

“活命面前,就是一回事!”

纳兰君让一怔,柳咬咬趁机散开他头发,手脚麻利挽了刚才那个安妈妈的发髻,也没怎么给纳兰君让化妆,皇太孙本就长得好,化了反而不自然。

随即她嘟囔道:“这胸不是那么回事啊……”咬着­唇­眼光在四面搜寻,君珂悄悄指了指床头挂着的两个大香包,柳咬咬一眼看见,喜得手一拍,道:“有了!”

眼看这两个女人狼狈为­奸­得寸进尺,抓了两个大香包要给他垫胸,纳兰君让再次忍无可忍,“我怎可独自先逃生,留她在这危险之地?不行!”

“你留着我才有危险。”接话的是君珂,蹲在床下,仰头抓住纳兰君让的手,努力回忆《怪兽史莱克》里那只惯会用眼神卖萌的猫,水汪汪亮晶晶地道,“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你,我只是个附带物,你快点牺牲一下自己,给我引走敌人吧,求你了!”

“是的是的。”柳咬咬用胸脯推纳兰君让,“你真漂亮,咬咬越看越喜欢,你再不走,咬咬就要睡你了。”

纳兰君让:“……”

金尊玉贵中规中矩的皇太孙,给这两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搞得发昏,无奈之下只得屈从……

不屈从也不行,纳兰君让也清楚,柳咬咬安排那个仆­妇­在杀手们前面出现,就是为了等下好让他代替的。君珂身架娇小,万万扮不来。也只有他出去,才能将事态更快地解决。

只是这种方式,太让人五内俱焚了……

过了一阵子,房中站立着头牌舞娘和她的高大的“仆­妇­”。那安妈妈和纳兰君让个头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那个老­妇­人。

纳兰君让穿着灰布仆­妇­裙,套着安妈妈的大绣鞋,扎着­妇­人发髻,戴着俗艳珠花,浑身不自在,柳咬咬用力拍他ρi股,“别缩腰,挺直!挺直!”

君珂早缩到帘子后笑去了——太孙殿下惨不忍睹,她得给他留点面子……

柳咬咬让别别扭扭的“仆­妇­”挎上篮子,坦然出门,临行前君珂突然喊住了她。

“咬咬,你为什么要冒险帮我?”

柳咬咬跨出的步伐顿了一顿,才回过头来。

一瞬间,这纵情自然的女子,眼神里掠过一丝连君珂也看不明白的苦涩和惆怅。

随即她笑了笑,一笑间鲜妍非凡,惆怅仿若从未悄生。红­唇­白齿,石榴花般亮了亮。

“因为。”她指了指君珂,笑意里有赞扬也有傲气,“你给我们女人,争了气。”

“主仆”匆匆离去,君珂留在了室内。

她隐在窗台下,看见柳咬咬带着低着头的仆­妇­直奔东阳街,四面风声不休,人影穿梭,却无人前来偷袭或盘问她——刚才黑衣人们都已经看见了柳咬咬身边那个特征鲜明的仆­妇­,也已经查问过,早已释了疑。此时众人焦心于搜索,远远地瞥一眼都没再注意,柳咬咬顺利地带着纳兰君让,出了巷子。

这边君珂也安下心来,放下帐子躺在床上休息,等着纳兰君让脱险后来救她,或者直接等天亮——天一亮,这些人就没办法再在八大胭脂巷有任何动作。

她失血过多,紧张奔波半夜,这一躺下便觉得疲乏袭来,昏昏欲睡。心里知道此时万万不能睡着,勉强支撑着不敢沉睡,却耐不住睡魔来袭,迷迷糊糊中,再次听见熟悉的衣袂带风声响,连绵不断。

有人跃入了这间屋子!还不止一个!

君珂一惊,眼睛睁得目光炯炯,却躺着纹丝不动。

“那女人刚才出去了。”一人在屋内走了两步,沉声道,“我终究还是不放心,毕竟那女人和我们说过话。这种红牌舞娘,认识的人太多太杂,往来无白丁,公卿一大把,哪天随意和谁漏一句,你我都死路一条。”

“常小公爷应该已经走了。”另一人随意看了看静悄悄的室内,“那女人应该暂时还不会将遇见咱们的事,告诉不相­干­的外人,不必担心常家知道。”

“那就解决柳咬咬和她的仆­妇­便行。”开头说话的人道,“选个不惹人怀疑的办法。”

“嗯。”一人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投进去一块黑­色­的物质,“这是‘琥珀珠’,外面一层无毒,被香炉里的热气慢慢烘化之后,内里的毒烟可以瞬间致人于死,死时尸体没有任何异常。柳咬咬回来后必然要焚香,然后……”他发出了一阵­阴­沉的笑声。

君珂抿抿­唇­,心想好­阴­毒的心思!

几个人做好手脚,正要往外走,外面突然有脚步声,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迅速转身,各自找地方躲藏,几人窜上横梁,几人奔进柜子,还有一人离床近,直奔床上而来。

君珂心一跳,抓剑欲起!

那人手指已经触及了帐子,突然停住,喃喃道:“床上还不知道有什么脏东西……”一转身便往床下爬。

君珂皱眉——床下绑着常小公爷!

那人爬进床底却没发出声音,大概他也是瘦子,占据空间不大,还没碰着常小公爷,而且床下黑暗,一时紧张躲避,暂时还没发觉。

那步声直往屋中来。

“咬咬姐在吗,我那里纱帐被我那猫儿扯坏了,蚊子咬得不能睡,你这里是不是多一顶?先借了睡一觉,明儿买了还你。”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子,似乎和柳咬咬极为熟悉,也不等她答应,自推了门进来。

柳咬咬的屋子,除了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亮着,其余部分都沉浸在一片黑暗里。看似空荡荡,其实横梁上、柜子中、床上床下,满满是人,床下还藏了两个。

君珂隐约听见床下似有动静,说明那男子终于还是发现了被绑的男子,只是碍着屋内有人,一时没发出动静而已。

那女子并没有察觉屋中不对劲,一步就跨了进来,喃喃道:“咬咬怎么出去得这么早……咦,什么味道,真不好闻。”

她自言自语,走到香炉边,一边扇着鼻边味道,一边找出块熏香,扔进香炉点燃,笑道:“这丫头也不知道熏点香,给她改改味儿。回来得叫她谢我。”

君珂暗叫不好。

现在就点燃了香炉,毒烟马上就会散出,倒霉的会是谁?

那女子点燃香炉,走向衣柜,似乎想自己翻出纱帐来。

她的手刚刚触及衣柜门,柜门突然重重打开,啪一声击在墙壁上,响声里,一抹冷电煞白如雪地一亮,“哧”一声轻响。

一串血珠,如枝头红梅经雪怒绽,啪地打在了紫檀­色­的柜门上!

那女子咽喉发出咯咯一响,无声无息倒在门边,她身后正有桌子支撑,尸体死而不倒。

柜门打开,闪出一个黑衣人,骂一声,“多事找死!”嫌恶地闪开那女子尸体,随即一个箭步奔到香炉前,抬手灭了炉火。

其余人纷纷从躲藏处出来,床下那人也在动作,探头对外面道:“老大,这里……”

君珂眼神一厉,身子无声无息坐起,掌心剑光冷寒。

正蓄势待发,外面突然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哨音。

室内所有人都神­色­一震,领头的低叫:“不好!快走!”当先就窜出了窗外。

其余人纷纷跟上跳出窗外,床下那人话说了一半被截住,也不敢大喊,心知事态不妙,不敢再耽搁,抬手对那被绑住的男子就是一掌。

“砰”一声床榻晃动,君珂闭了闭眼睛。

那人出掌后立即向外爬,刚爬出一步,忽觉冷光耀眼寒气逼人,头一抬,一柄长剑冷冷指住了他的咽喉。

对面,蹲着面­色­冷沉的少女,一双名动燕京的金光暗隐的眼睛,毫无情绪地注视着他。

杀手脸­色­惨白,万万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头顶,张嘴想要呼喊先走一步的同伴,君珂长剑一递,冷气一激,对方喉头立即起了无数栗子。

君珂抬手就去抓那人头发,准备靠这个活口,找到今夜纳兰君让和她被袭的幕后黑手。

那人却突然闭眼,狠狠往她剑尖一撞!

鲜血噗地溅了君珂一脸,剑锋自颈前穿入,颈后穿出,立即丧命。

君珂抹一把脸上的血,骂一声“够狠!”悻悻站起。

她爬到床下,解开被绑住的男子,那人果然倒霉地被杀手一掌拍死,灯光下一看,面­色­发青,八字眉水蛇腰,果然是常世凌。

君珂怔了一会儿,心想初入燕京,第一个和自己结下过节的就是这位常小公爷,宴席上不依不饶要置自己于死地。不曾想没过多久,他竟然­阴­错阳差,因为自己死在这柳巷花街,舞娘床下。

天意有时候让人想起来,真是觉得凛然可怕。

死了一个妓汝也罢了,死了一个常小公爷,绝对是轰动燕京的大案,如今杀手因为天亮被迫撤走,自己也绝不能再留。

君珂将自己收拾收拾,从香炉里掏出那块毒香收起。想了想,还是找了个麻袋,背走了杀手的尸体——死人有时候也会说话,她看不出来什么,见多识广的纳兰述尧羽卫或者纳兰君让,或者能看出什么来。

她背着尸体匆匆跳出窗外,这窗外巷子狭窄偏僻,少有人过,所以杀手和她都是从窗户走。第一次背尸体的君珂,心里总有些害怕不安,动作僵硬,腰带擦着了窗户,掉了束带上的一颗珠子也没发觉,出去时又撞得窗户一震,隐约身后咯噔一响,似乎屋内被震倒了什么,君珂急着离开,还是没有在意。

她此时如果回身,就会发觉,那一下震动,连带震倒了僵立在柜子边的尸体,女尸倒下时又撞着了桌子,桌子上的油灯被撞翻,落在旁边的帘幕上,夏季薄纱丝绵质地的帘幕,十分易燃,几乎是瞬间,那火苗便腾空而起,顺着桌子,蔓延到了那尸体上……

一刻钟后,滚滚浓烟已经笼罩了整座院子,四面的人都被惊起救火。

半个时辰后,火势被控制住,但屋子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屋内两具尸体,常世凌的因为离得远,还尚可辨认,那具最先燃起的女尸,已经不成模样。

三刻钟后,燕京府、九城兵马司、刑部一起赶到了现场,面对先拖出来的尸首狼藉的常世凌,在辨认出他的身份后,三大司惊得张大嘴,心中暗暗叫苦。

三大司正忙着封锁现场,查看尸体安排通报家属,又命人等火势全熄,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伤亡,柳咬咬是不是在里面。蓦然后方一阵惊动,大量铁甲护卫直冲而入,将三大司的人狠狠拨到一边,那些人站立不稳正要破口大骂,忽听步声频急,一人自护卫人墙间,急急奔了进来。

来人锦袍华贵,气质端严。但披头散发,一只耳朵上还可疑地坠了个要掉不掉的大红耳环,一大群护卫跟在他身后,他奔得却像要去投胎。

那种造型和姿态,惊得三大司的官儿们都一呆,以为燕京跑来了一个疯子,后面那许多护卫是要追捕他,正要喝声拿下,那人一阵风般已经从他们面前卷过,直奔火势未熄的火场,三大司主官定睛一看那人侧面,惊得浑身一颤,啪一声齐齐跪了下去。

“皇太孙万安!”

一边跪着一边眼神发直——哦天哪,发生什么事了吗?改朝换代了吗?燕京地震了吗?南齐打入北屏关了吗?燕京今儿是怎么了?莫名其妙死一个公爷也罢了,一向衣衫齐整得苍蝇在上面都打滑、宁可死也不会衣冠不整的皇太孙,居然也这模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这是真的吗?

对燕京官儿们来说,就算说成王突然打入燕京城,只怕也没皇太孙这造型来得惊悚。

纳兰君让看也没看这些发傻的官们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耳朵上还晃着一个没来得及取下来的俗艳的大红珠花耳环,护卫喝开人群他便直奔火势未休的院子,一群护卫立即拼死扑上去阻挡。

“殿下,不能!”

“殿下,火势未熄,危险!”

“殿下,那边的椽子已经烧断了,万万不可此时冲入!”

护卫群挤成一团,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纳兰君让面前,层层叠叠,却没有人敢去拉他的衣袖或者碰到他的身体,谁都知道太孙殿下不喜欢任何人靠近,不敢去触怒他。当然他们不知道,可怜的太孙殿下,昨晚所有的规矩都被两个无良女人给破完了。

人群虽挤,却隔着距离,纳兰君让不言不语,蓦然身子一纵,从人头上头踏过,身形如鹰,飞向火场,飞跃到一半看见一个匆匆赶来救火的大茶壶端着个满是清水的大茶壶,一把抓过来对自己头上一倒,哗啦一声他险些“嗷”地一叫,看一眼身后挤挤嚷嚷的人群忍住没叫出来——那大茶壶里的水,还是热的……

皇太孙殿下便浇着热水披着头发挂着耳环粘着茶叶奔入了火场……

火场余烬未熄,满地焦灰,烧得横倒的家具东一只西一只,头顶上烧透的椽子吱吱嘎嘎作响,最近好久没下雨,天­干­物燥,八大胭脂巷的房屋又多木质结构,火势顺风,转眼便烧得不成形状,纳兰君让在满地杂物灰烬中搜索,捂住嘴挡住焦烟,一边咳嗽一边小心呼唤:“君珂,君珂……”

他并不认为君珂会在这里,机敏多智武功又不错的君珂,怎么会留在这里活活任人烧死?但却又不可控制地害怕君珂在这里,他走的时候君珂还有伤,对方人数众多,一部分在巷头,一部分在巷尾,两头扎口后,还有一部分在巷中铺网式搜索。难保没有其余人,在后来又到了柳咬咬屋中,两头撞上,受伤的君珂怎么会是那些人的对手?万一……

这个万一,令山石般岿然的纳兰君让,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头顶一声沉闷的微响,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大出气,纳兰君让想也不想错身一让,一截断裂的椽子带着闪烁的火星轰然落下,正砸在他脚后跟,将后面跟来的护卫拦住。

这一让,纳兰君让看见了前方角落里的女尸。

骤然间如被雷击,他呆立在那里不动了。

身后椽子落地还在燃烧,火星渐渐蔓延到他的靴跟,将靴子烧着,渐渐燎到皮肤,纳兰君让僵直伫立,浑然不觉。

护卫们被他挡住,没看见那尸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诧异地要提醒他,忽见纳兰君让身子一动,近乎狂猛地扑了出去!

他一扑,就扑到了女尸身边,不顾焦臭肮脏,一把捧起那几乎烧得零落的尸体,女尸已经烧成不大的一团,衣服早无,难辨男女。纳兰君让直勾勾看了半晌,实在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君珂,便在四面灰堆里乱扒,滚热的灰尘烫着手指,他却面无表情。

护卫们扑到他身边,想要帮他找,却被皇太孙的神情给惊住——虽然面无表情,但纳兰君让素日凝定肃然的眼眸,此刻光芒竟似狂乱,整个额头都微微绽出青筋,在火­色­和焦黑的背景里不住跃动,那些渗出的薄汗,便一滴滴地顺颊流下来,落在热灰里嗤嗤有声。

护卫们惊至不敢动,退到一边,任他寻找。纳兰君让匆匆扒开一根断裂的桌子腿,忽然手指一动。

随即他慢慢抽出手指,指尖拈着一颗早已烧变形的琉璃珠子。

滚烫的珠子几乎立刻便将他指尖烧出一个泡,他也没有扔开,像是不认识这珠子一般,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护卫们以为太孙经过昨夜变故,刺激太大出现癫傻,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尸体……”

纳兰君让霍然将珠子一抛!

他抛出珠子的动作就像下一刻要拔剑杀人,护卫们惊得唿一下散开,纳兰君让却唰地转身,一垂头,盯住了那女尸。

他眼底,狂乱夹杂着希冀的目光已经渐灭,换了此刻再次的肃然沉静,只是那沉静底却跃动着闪烁的星芒,狂怒、悲切、痛恨、绝望……无数复杂的情绪汇聚转化,四­射­如锋利的剑光。

护卫们凛然再次退开,这些跟随他十多年的老人,惊惧而茫然——自跟随太孙以来,从未见过今日情状,像山岳巍巍一直在那里,虽沉静如故,却烟云迭起,让人担心,是否会瞬间冲发出鲜红的熔岩。

纳兰君让却已经慢慢蹲了下去,抱起了那具焦臭四溢女尸。他抱的动作小心细致,像怀抱着珍宝不敢稍漏。女尸被烧得筋骨俱断,轻轻一碰便四肢零落,他小心地用手揽住。

锦袍立即被染得污黑一片,一些碎骨粘在了袍角,腥臭逼人,纳兰君让平静地用手指拈起,拼回原位。

他腰背笔直,被汗浸湿的锦袍背部,却隐隐浸出血迹来。

惊呆了的护卫们,好一会才扑上来,“殿下,我们来收,我们来收!”

纳兰君让沉默,一个眼神飞过去,闪起的厉光让最执拗的护卫也不得不默然退开。

可总不能让太孙这样抱着尸体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解释?护卫们有­精­乖的,脱下外衫披在女尸身上,在纳兰君让严厉的眼神瞪过来之前,赶紧解释,“殿下,盖住了,免得更多人看见……”

纳兰君让垂下眼睫。是,她这个凄惨样子,不该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看见,并嫌弃。

抱着手中滚热焦灼的那一团,心上也似被什么东西,长久地狠狠烫着。昨夜至今晨,一生里最惊险最饱满最特别最无奈……无数个最的夜晚,当真就在这样的焦炭一片的火场里,结束了吗?

昨夜她肌肤的细腻,呼吸的清甜,哀求的温软和强逼的泼辣,当真就化作此刻焦骨一束,轻若无物地在自己怀中,并永久不会再来吗?

纳兰君让突然觉得窒息。

像火场的焦灰一瞬间全部冲进了胸膛和咽喉。

他在正升起的日光里,忽然大力昂起头,昂得那么高,像是在刹那间,折断了内心深处的坚执和骄傲,并听见坚冰崩毁的声音。

燕京主管治安的三大司,于这日寻常又不寻常的清晨,看见皇太孙抱尸猛然昂头的姿态。

听见了遇事从来不动声­色­、不喜欢大动­干­戈的皇太孙,决然而近乎暴戾的命令。

“九城戒严,非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从现在开始,燕京府、九城兵马司、刑部全员不得休息,所有住户、商铺、街道、巷陌、统统不许遗漏——”

一个令人提住呼吸的停顿之后,是一声近乎狞厉的结语。

“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一章凌云壮志第一吻

这一声暴怒绝望之下的结语,当然没有传到“悲情受害女主角”君珂耳朵里,她也万万没想到,一场因为她导致的­阴­差阳错的误会,给接下来的燕京和事件的主使者带来了巨大的翻覆。在那些人的意识里,他们所了解的纳兰君让,一向是忍辱负重而以大局为重的,一向安定为上不愿生事的,这将会使他们有时间潜伏或逃脱。然而这次他竟然一反常态勃然大怒,不惜一切要将京城掀得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九城兵马司一夜查户三次;御林军一家家拜访各家王公;燕京府所有衙役出动,一家家查看有无外客,商铺有无生人,有无铺保路引;甚至不惜请动京城江湖大佬,出面查找近期出入京城的习武之人,寻找各类线索;每个路口、每条街道、尤其是便于隐蔽的小巷破屋,更是严密搜查的对象。以至于那些惶惶如丧家之犬逃窜的杀手们,一日三惊,在喘气的间歇忍不住破口大骂:“娘地!这是招谁惹谁了!纳兰君让也会发疯!”

让纳兰君让发疯的那个人,早在下令戒严之前就出了城,她挂记着今早十三盟大爷估计会来大部队,赶着回去接收呢。

回到“云雷大营”,果然纳兰述在等她,四面已经围出了一个场地,尧羽卫们嘻嘻哈哈在树头上忙碌,准备等下使坏。

君珂回来之前想好了,纳兰述严令她不得逛窑子,结果她不仅逛了,还逛得惊天动地天雷地火,最后还背了个尸体回来。这事要老老实实告诉纳兰述,她保不住耳朵遭殃,于是将尸体偷偷留在山口外树林里,准备等下拉小戚去帮她看看。

她在三里远处整理了衣服,梳好头发,洗去血迹,伤口包好放下袖子盖住,溪水边左看右看自己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纳兰述除非是苍蝇,才能嗅见她的血腥气并发现问题。这才坦然昂首,阔步回营。

“我回来了!”她意气风发地道。

没人理睬,尧羽卫各自忙碌,都把ρi股对着她。

君珂要的就是没人理睬,证明她看起来很正常。她笑嘻嘻往里便走,准备偷偷去找小戚,经过纳兰述躺的树床,她坦然地和他打招呼,“嘿!”

“昨晚去哪个妓院了?”纳兰述躺着,懒懒地说。

君珂:“……”

“打架了?”纳兰述瞟她一眼,坐起来。

君珂:“……”

“受伤了!?”纳兰述瞟到第二眼,霍然从树上跳下来,手一捞已经­精­准地抓住了君珂受伤的手,君珂想藏都没来得及。

她抽搐,望天——纳兰述当真是属苍蝇的吗?

“好快的剑,薄刃三分,上角斜挑……”纳兰述啧啧赞叹,“一流杀手……咦,一流杀手为啥剑慢了?慢慢拖过去的?怎么可能……君珂!”

最后一声疾言厉­色­,君珂条件反­射­唰地站直,“到!”

“你这伤口怎么回事?”纳兰述抓着她的手,表情十分不好看,“你被点|­茓­了?发烧了?间歇­性­帕金森了?好好地为什么去抓剑?还让剑锋慢慢割你的虎口,那里很痒吗?”

君珂抽搐,望天——纳兰述为什么对武器和招数这么有研究呢……

“这个……那个……”她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想找个尧羽卫救急,可惜那群无良的,关键时刻永远别想指望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ρi股稳沉、动作忙碌,死不挪窝。

不动ρi股的,诅咒你们个个得痔疮!

君珂肚子里骂一声,眼珠子乱转一阵,终究是无法摆脱纳兰述魔咒,无可奈何地道:“也没什么,遇见打架,挡人家剑锋来着。”

“小珂你什么时候练了大力金刚铁布衫手?也教我来着?”一个尧羽卫立即笑嘻嘻接口,果然纳兰述脸更黑,君珂再次肚子里大骂——鸟人!

“军官们不听话去逛妓院……”她说。

“没你的命令,那些新官蛋子昨晚还不至于跑青楼。”郡王说。

“呃,我让军官们去逛妓院好刺激那些盟下大爷,结果听见有人说军官打死人,我无奈之下只好……”她说。

“你兴奋之下赶紧。”郡王说。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我就想退出去……”她说。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你打算再到别的巷子看看。”郡王说。

……

君珂望天,垂泪,有心想打马虎眼混过去,可惜郡王殿下­精­明得吓人,躲一点就被他指出疑问,藏一点就被他提出BUG,慢慢地不得不把整个事情经过全部交代­干­净,末了还垂头丧气,把战利品从山口树林里拖了出来。

纳兰述理也不理她,蹲一边看尸体,末了嘘一口长气,道:“不必看了,没什么破绽,这些人敢在闹市设计杀人,组织严密训练有素,一旦事败不惜自杀,就决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君珂心里知道应该是这样,难免有几分失望,却听纳兰述又道:“其实有没有线索都无所谓,敢出手杀纳兰君让的,不就那几个人?”

君珂试探地问:“皇三子?姜家?”

“太子庸碌,之所以地位不堕,都是因为皇帝爱这个孙子。”纳兰述瞟君珂一眼,“所以有人认为,如果没这个碍事的太孙,太子尊位一定唾手可得,一年动手杀他那么个三两次,也是应该的。”

君珂叹息一声,纳兰述又道:“这次的计策巧妙狠毒,倒又上一层,如果不是某位女英雄古道热肠,赤手挡剑,许是真成了也未可知。”

君珂尴尬地嘿嘿一笑,不敢再接话——某人似乎在醋,某人醋的时候,最好装傻。

正想用什么好法子岔开话题,好让郡王殿下别再夸赞女英雄,忽听外面声音大作,似是无数人奔来,顿时跳起,喜道:“来了来了!”

抢出山口一看,果然前头地平线上,黑压压一大片人头滚滚而来,似一片乌云夹着黄沙在向前推进,粗粗估算足有数万之众。

人群大多是步行,也有少数坐板车的和骑驴的赶在前面。步行的什么花­色­都有,穿长袍的、穿短打的、穿不伦不类铠甲的,还有个穿的似乎是戏服;带着的玩意也花样繁多:托鸟笼的、腰上系着蝈蝈笼子的、抱着猫的、牵着狗的、还有位大爷,牵着只雪白的猪,和周围的人夸耀:“我这是东堂名种,叫雪花珍珠白!”

君珂扶额,尧羽卫们在窃笑——二百五越多越好,玩起来才爽!

这些人昨晚被十位新番校尉刺激到,翻了一夜炕,大半夜就兴头头爬起来,准备不辞劳苦赶三十里山路去捞个肥差。

这些破落户,多半没有车马,走长路只能靠两条腿,早早就出了门,也没遇上城门戒严。大爷们享乐惯了,下雨都恨不得找人背,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此时赶到,都气喘吁吁,累得七死八活,大老远就叫:“有人迎接吗?赶紧给爷上茶!”

“随便什么吃的,来一口,酥皮饽饽有吗?”

“报到就发饷不?我这猪今天还没喂呢。”

“来个人管管这猫。不要太讲究,一个窝,铺几层棉垫子,每天十条鲜鱼,没事给它逮只老鼠玩玩,记得看好它别让它给吃了就成,它吃老鼠会拉肚子!”

“我这蟋蟀笼子,要放在通风荫凉处,还不能给雨打着,挂哪呢?怎么没人来接啊?”

……

“都有都有,莫急莫急。”十位新官加十个亲兵一字排开,在谷口迎接新兵蛋子们,摆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春雨般温柔的态度,“来来,随身物品放下,我们有专门的寄存处,放心,一根毛也不会少了你的,对,对,请进,请进……”

猪啊猫啊狗啊蟋蟀啊统统“专人保管”,一道栅栏拉开,众人呼啦啦地都涌了进去,这里已经不是昨天兵部给君珂搭了几个破棚子的山口,而换了另一处山坳。山坳宽阔,延伸出数里,足可容纳几万人,三面是山,只有一处狭窄的开口,如果坐飞机从上面看,就会发现这块的地形如同一个大肚子窄口瓶。当然那数万破落户子弟心急着拿饷银抢职位,此刻只想好好表现,看也不看便随着人群涌了进去。

也有人一进去,看看空空荡荡的山坳,只有一堆被布盖住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简单的两个棚子,惊讶地道:“军营呢?人呢?”外头那些拉皮条的大喊:“没事,军营不在这里。人多,这里地方大,咱们先在这里集合,等统领大人训话!”

人们再无疑议,呼啦啦都涌了进去,等人全齐了,山口处有人长声吆喝:“进圈咯!”

一声赶猪进圈一般的吆喝之后,山口迅速闪来一批人,君珂的亲兵也在内,拖着木料砖瓦车,拎着泥桶米浆,往谷口一站,十几人在一个熊一般高壮、却又鸟一般轻盈的大汉带领下,三下五除二便砌起了一面直统统的高墙,装上一扇厚度足有砖头宽的铁门,上了三道链子有小孩胳膊粗的锁,将山口堵得死死。

高墙里留了很多只有脸那么大的洞,墙外一声令下,每个洞里唰地塞进来一个黑­色­的古里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对准了所有人,不留死角。

靠近山口的人一转身看见,自然哗然,这不是给堵在山坳里了?

“兄弟们,没事,这边这个出口太窄,统领怕以后万一走水什么的造成踩踏伤亡事故,准备弃了,那头还有个出口,宽阔,等下大家伙从那里出去。”

新兵蛋子们安心了,随即听见有人在那几个棚子前招呼,“大家进来换衣服,等统领训话。”

大爷们兴头头地过去,在棚子里脱衣服,问:“衣服呢?什么质地?夏天要最起码细葛才行。”

“行,行,细葛,透气光滑!你先脱。”有人指着一边用布遮盖着的一大堆东西,“那不是?”

大爷们寻思着多少年没穿过上好的细葛布,兴奋之下脱得欢快,要不是有人拦着,连烂裤衩子都要扒下来。

衣服脱完,被里面等候的君珂手下伙计们收了去,扎成一捆一捆,隔着高墙头扔过去,然后这些人顺着高墙爬了出去,等他们全部离开,一群人跳上墙头,手中抓着坚硬的荆刺,往墙头上栽。

数万人光着ρi股面面相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衣服呢?军营呢?训话的人呢?还有那群统领亲兵和十个新校尉,人呢?

正疑惑间,那边高墙上人影一翻,跃上墙头,身姿轻健,溅开清晨山间金纱般的日光。

众人被日光里仿若蝴蝶般轻盈的身影吸引,都仰起头。

“各位兄弟们好。”笑吟吟坐在墙头的自然是君珂,随随便便穿件短打,扎着高辫子,坐在满是荆棘的高墙墙头,动作随便姿态优雅,俯脸看着底下她的兵们。

这也算是古往今来,历来将领和属下见面最特别最牛掰的一次了——没有齐整的军队,没有甲胄齐全的肃然将领,没有高高的点将台;只有一群光溜溜的白猪,一个笑眯眯便装的少女,和一座装满诡异武器的高墙。

“这里是本统领为兄弟们选的大营,地势开阔,三面有山,风景优美,空气清新,上可见朗朗青天皎皎日月,下可闻湿润泥土草木花香。自然、亲切、舒畅、绿­色­田园。”君珂微笑张开怀抱,陶醉地深吸一口山间空气。

“田你个屁!”渐渐发觉上当的人群,相顾失­色­,便有人藏在人群里开骂,“敢情你是个骗子!军营呢?饷银呢?衣服呢?让我们出去!老子不­干­了!”

“军营会有的,饷银也会有的,衣服也会有的。”君珂神­色­自若,“今天本统领将你们召集来,首先就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劳动创造一切。天上掉下来的往往不是馅饼,是屎壳郎的粪球,但是你们完全可以把粪球沃进自家田里催肥,老天给予你的一切都未必是废物,单看你怎么看待和利用而已。”

“少废话!”那群大爷此刻哪有心情听她的粪球理论,大骂,“快打开墙,让爷们出去!”

“你听过集合报到过的兵还可以出营不­干­的?”君珂注视那方向,冷冷一笑,“进了我的营,就是我的兵!要么一路挣军功封妻荫子,要么就死在战场上!再要么,”她随意对里面指指,“死在这里!”

“老子哪里都不死!庆国公亲口答应老子这辈子营生!你个臭娘们敢留老子?明儿就叫你抄家满门!”

“抱歉,我满门就我一个。”君珂淡淡道,“死一个和死满门对我没区别;你若能出去,尽管找这公那公来死我满门,不过,现在,你敢再对我一字不敬,我就立刻死你一人。”

“你这臭娘——”

“啪!”

对面山腰一株树冠浓密的大树,突然­射­出一点乌光,来势凶猛,掠动树叶刷啦啦一阵大响,直­射­人群之中!

“啊!”

一声惨叫,人群里霍然栽倒一个人,胸前一支乌羽长箭,爆开热辣辣的血花。

四面的人惊骇地让开——谁­射­的箭?好快好狠!刚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射­箭的人是怎么认出骂人的人的?

“收尸。”君珂淡淡一挥手,几个亲兵从墙头上翻过,直奔那死人,众人惊惶让开,由得他们快手快脚搬了尸体去了,地面遗留下一滩血迹,鲜红得刺目惊心。

几个亲兵搬着尸体爬过墙头,那尸体上墙时对君珂咧嘴一笑,君珂瞟他一眼,手指一弹,飞出去一张银票。其余几个亲兵艳羡地看着,痛恨自己怎么就没轮上“死一回”?

一句杀一人,悍然不留情。底下两三万人顿时被震住,叫骂的声音瞬间消失,君珂笑吟吟托腮看着,等人群完全安静了,才收了笑容,换了愁眉苦脸表情,一摊手道:“兄弟们,不是本统领心狠,我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令,三天之内,云雷军十三营必须按期报到;一月之内,云雷军十三营必须在京城全军­操­演中拉出整齐队伍;年底之前,云雷军十三营必须在年末大比中拿到一个名次;御令如山,我这小小统领担不起,说不得要请诸位兄弟陪着一起担,否则我这个统领做不成还是小事,兄弟们辛苦几个月的饷银也就泡汤,饷银泡汤还是小事,据说诸位的每月例银还要削减。例银削减还是小事——

听陛下的意思,今年七郡水灾,颗粒无收,赋税收上不来,流民大批涌入京城,朝廷开支困难,再养不起数万盟下兄弟,这次是给兄弟们一个机会,做得好,证明你们还是有用之人,自然能在京城长长久久呆下去,做不好,”她嘿嘿一笑,“只怕诸位就得举家带口,再回关外云雷城了。”

人群沉默了一刻,随即轰然爆发。

“混帐朝廷,过河拆桥!”

“当年老子的老子的老子跟随太祖皇帝,从云雷城一直打到燕京,胳膊都掉了一对半!如今这花花江山,他九蒙纳兰氏独享也罢了,还要把咱们赶出京城!”

“一个月那点银子,烧个烟泡就没了,那些九蒙王公,整日里花天酒地,还好意思勒扣算计咱们这点苦哈哈!”

“谁要赶咱们出京城,咱们就赶他们下王座!”

“赶他妈的!赶他妈的!赶他妈妈的!”

群情愤怒,嚷声冲天,要不是衣服脱光,只怕此刻便得捋袖子甩上衣以示抗议,十三盟民日常混迹贵族王府,眼看九蒙的奢靡,自己没份,早就积压了一肚皮的怨气,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

君珂也不阻止,微微地笑,刚才那段话,前面那部分是真的,皇帝确实下了这样的命令,当然目的是要她知难而退而已;后面那部分是她加的,她才不在乎在数万人面前假传圣旨,他们短期之内,根本就出不去,等他们出得去,自然又是一番心态和天地了。

“兄弟们。”君珂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既来之则安之。老实说,本统领也想给诸位好营房、好饷银、好武器,好配给,和御林骁骑九蒙旗营一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上头不给,我总不能变出来,本统领为了这云雷军,也为了诸位不至于被逼迁回云雷城,只得先将诸位留在这里。不必担心,还是那句话,想出头靠自己,”她指指那布挡着的东西,“那里是两千顶帐篷,十个人一顶,你们自己搭建;吃喝会派人送进来;转过山坳,有一处平地,你们的拉撒就集中在那里,那里撒了菜种,需要你们亲自提供肥料。”她搔着脸,漫不经心地说,看见底下冒烟被雷的表情,恍然一笑,“哦,忘记说了,外面送进来的吃的,只会是­干­粮主食,想吃菜自己种,所以千万别嫌远,不然到时候没蔬菜便秘什么的,本统领不负责。”

盟下大爷:“……”

“就这么多吧,诸位安心呆在这里。”君珂叹口气,“我也不指望诸位­操­练什么的,好歹三天集合的任务我完成了,以后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完当真伸个懒腰,站起身左顾右盼一阵,便踱着方步准备下去了,盟下大爷们大急——就这么被撂在这里了?得撂到什么时候?当真被困到年底?还有,连衣服都没有,山里的蚊子也能咬死人呀。

“大人!统领大人!”一堆人涌过去喊,“好歹你得把衣服还给我们呀——”

“哦对了。”君珂好像没听见众人的泣血诉求,自顾自对那边墙下道,“后面高山上有条出山的小路吧?虽然险,寻常人爬不上,但也得防着,派几个人去把路给断了,啊?”

“统领大人。”底下有人粗声粗气地道,“那路太难走,真要断,得最起码半个月以上。”

“那也得断啊,不然人跑了怎么成?”君珂“自言自语。”

底下听见的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群里有了­骚­动,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后山上有小路,可以逃出去!

更多的人却盯着高墙——墙虽高,却有可供攀爬处,众人结成|人梯,冒点险,也未必出不去。

这么一想心便宽,连连催君珂,“统领大人您去休息吧,小的们知道您用心良苦,一定会在里面好好­操­练的。”

“兄弟们真是体贴,过两天派人来带你们­操­练。”君珂笑容可掬,“记得搭帐篷啊,不然山间蚊子多,能咬死人的。”

“是,是,统领大人辛苦,统领大人好走。”众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心中冷笑——­操­练?等你走掉,咱们就回京城,找人­操­掉你的脑袋!练掉你的骨头!

君珂笑眯眯地翻了下去。众人听见她在那头招呼,“把衣服都运走,送到京城,和兵部那群老油子要军衣!就说大爷们都光着在等,他兵部总不好意思再拖吧?”

大爷们眼前一黑——这下要­祼­奔回京城了,统领这手好狠!

垂头看看松弛的肚皮和赘­肉­晃荡的大腿,再看看同伴,咬牙自我安慰——好歹大爷我尺寸不小!

那头君珂在懒洋洋打呵欠,“昨天忙了一夜,大家都辛苦了,现在都去睡吧……”声音渐渐远去。

山坳里被困的一群­祼­奔大爷们,眼睛亮起来了。

“来来,搭人梯!”立即有人招呼,“搭几十个人梯,把上头的刺先弄掉。”

立即涌来一群人,在高墙下搭起人梯,小心地躲开那些看起来很古怪的黑­色­洞口,刚刚颤颤巍巍垒起几人高,上头那人手一搭,也不知道触及了哪里。

“啪!”

墙头那些黑­色­管子蓦然一震,­射­出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飞到半空霍然张开,唰一下笼罩了那些人梯,大爷们还没看清什么东西,只觉得浑身一刺并一紧,惊惶之下拼命挣扎,人梯顿时不稳,轰然倒塌,一连串坠下来几十个,一时打滚呼号,四处乱滚,却始终滚不到人群中心,被那怪物吓的纷纷避开的其余人,才看见那­射­出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张网,每张网都柔韧细密,缀满小刺,越挣扎便越往人­肉­里钻,那些光溜溜的家伙,很快身上便起了一道一道的棱起的红痕,活像穿了件袈裟。

这是尧羽武器名手小陆,根据君珂的奉献,研制出来的“飞网弩”。君珂的抓捕器是枪管设计,这里还达不到那样的生产水平,也没有那样的材料,小陆加以改良,以弩箭的推动力加以发­射­,劲道不逊于枪膛推动力,抓捕器用的是普通线网,现代重视人身权利,不提倡人身侵害,小陆可没这个顾忌,使用了韧­性­很强的丝,在上面又涂又抹又加料。新设计新玩意,还没来得及试用,如今盟下大爷,幸福地开了苞。

此时被网罩住的人,惨呼不绝,其余人心惊胆战,畏步不前。外头有人嬉笑,还有人在喊:“没毒,解开网就成,这网还多了是,兄弟们,尽管试!”

笑声里那些发­射­过网的弩箭被撤换,一批新网弩推进了洞口,盟下大爷们此刻看见那黑洞洞的东西如见蛇蝎,哗啦一下赶紧散开,没人敢在那东西­射­程范围内再站着。

此时已经到半下午,蚊子开始上市,众人衣服都脱了­干­净,哪里经得起咬,眼看着皮肤上大包串串红,可这露天席地无法躲藏,没办法都奔往帐篷堆放地,十人一组开始搭帐篷。

这些大爷们从来没吃过苦,哪里懂搭帐篷,折腾几个时辰才勉强搭好,手上早已出了无数血泡,那些大爷们坐在帐篷里,用头发互相帮忙挑血泡,一边挑一边骂,骂君珂,骂皇帝,骂那十个不讲义气骗人进营的新校尉,一个个咬牙切齿,发誓出去一定要把君珂卖进最底层的窑子里,把十个混账校尉送进象姑馆,找全燕京最丑最肥的婆子,轮流睡他们!

发狠归发狠,终究是不死心,眼看夜­色­降临,外头吊下了晚餐,果然只有主食,一人两个馒头,连个萝卜条都不给,要喝水,转过山坳后头有溪水,走一里路就是。

大爷们啃着­干­涩的馒头,没有水,直着喉咙拼命噎,半天才咽下一块,噎得直翻白眼。

要撒尿,想就地解决也不成,遍地都是人,撒了招人厌,自己也污糟,只得拖着快要散架的腿,来回两里多路去撒尿。

大爷们觉得这样不成,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荒山野岭喂蚊子,在这里别说过一个月,一天那也活不下去。

“那边山壁不是有树么?”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山壁的树上,“找几个会攀爬的,趁着夜­色­,慢慢从树上爬过去,那里那怪网­射­不到。能出去几个就几个,只要有人能回京城,就能搬来救兵,咱认识的人,随便谁,也够那臭丫头喝一壶!”

都觉得这主意好,耐下­性­子等天黑,大爷们心怀逃生希望,难得没吵没闹,不敢聚成一团讨论,便每个帐篷公推一个联络人,于是班长诞生了;联络人互相悄悄窜连着,一片帐篷一片帐篷地传递消息,后来又觉得麻烦,在某片的联络人中,再选一个口齿利落­精­­干­众人都服气的,做每片的联络人,于是队长诞生了;每片的联络人聚在一起,还得有个话事人,选出擅长攀爬的能手,于是校尉诞生了……

一盘散沙的大爷们,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集合在一起,为一件事努力,末了商量完毕时,都觉得很兴奋很得力,这种群策群力的感觉不错。觉也不睡,尿也不撒,两万多人屏息凝神,等天­色­黑透,四面无声,确定人都走开,便按照事先约好的暗号,一批最­精­­干­京城认识人头最多最有路子的勇士,弯腰悄悄出了帐篷。

两万多人沉默在黑暗里,用细长的呼吸和紧迫的呼吸,相送着承载重要使命的勇士,两万多双眼睛绿莹莹闪在帐篷的黑­色­背景里,像一群被困的饿狼。

勇士们绕过高墙了,高墙没动静!

勇士们接近山壁了,山壁没动静!

勇士们开始爬树了,树没动静!

勇士们爬到树的中段了……有动静,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唰!

勇士们唰地撒手跳下,跌在地上一声闷响,哼都不敢哼,两万多人发出一声紧张的呼吸,汇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呃。”

唰——那东西从树的中段毫不停留一闪而过,黑­色­的身体在夜­色­里拉开流畅的弧线——一只山猫。

两万人舒口气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起了台风。

勇士们败而不馁,勇士们再接再厉,勇士们继续爬树,勇士们计算过了,这些附生在山壁间的树,十分结实,而且间距也不大,善于纵跃者,完全由可能顺着树摸出去。

勇士们这回爬得很顺利,进入了浓密的树冠,拉着柔韧的树枝前摆后摆的荡起来,一——二——三——

两万人仰起的脑袋跟着前摆后荡,汇聚成|人头的波浪一——二——三!

“啪。”

不是人体顺着惯­性­飞到另一棵树上的声音,而是什么东西被突然拉断的声音。铁丝,或者钢丝。

“噗。”

在那些铁丝钢丝被拉断的同时,树顶同时一震,似乎什么东西被拉倒,喷出一片无­色­却有味的气体。

辣!冲!酸!臭!

刺鼻的味道几乎一瞬间便在人头济济的空地上弥漫开来,那种味道用刺鼻来形容实在过于单薄,充满了人类不可想象的各种恐怖的味道,接触到一点点,都会让人从­肉­体到­精­神遭受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并在很长的时间内,记忆犹新不敢再试。

勇士们瞬间晕了过去,从树上直挺挺栽下——没人去接,人群在闻见那气体的刹那,立刻用比兔子还快的速度四散逃窜。

山壁两边都有树,两边都有人攀爬,导致两边都围着人,更使那可怕的气体瞬间完成了对接,将两万人笼罩在辣椒水的魔爪下,无处可逃。

“蚊子太多了是吗,兄弟?”不知道哪棵树上传来不知是谁的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是刚睡完一觉心情愉悦的,“送上君氏原生态全自然绿­色­六神驱蚊水,六神六神,蚊子失魂!”

地上躺倒一堆赤条条汉子,两眼无神,呆滞失魂……

咳嗽、喷嚏、呕吐、哭喊……各种表达负面情绪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滚开在夜­色­里,穿透厚实的山壁,进入远远的正酣然高卧的君珂的耳中。

没能吵醒她。

君大统领美美地翻了个身,在鬼哭狼嚎的催眠曲里,展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恐怖一夜过去,地下躺倒了一片壮烈者。

气体其实很快就散开,山坳太大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让人久久回味,恐怖这种记忆,是所有记忆中耐力最好的一种,它会盘踞在人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所以这夜会打辣喷嚏的树,直接导致了两万云雷军,在很长时间内,看见那种树喉咙会痛鼻子会辣两腿会发软……

两条生路行不通,躺倒一夜缓过劲来的大爷们,在逃生这件事上展现了有生以来少有的韧­性­,将希望的重心,放在了那条“山壁小路”上。

他们花费了半天的时间,在七拐八弯的山谷间,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找到路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黑。

这叫路么?

这明明是绝壁!

先不说这路底下一截根本没有路,需要身轻体健的人先攀爬上去。

也不说爬上那一截后,山壁上那“阶梯”根本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猎户为了方便,随便顺绝壁凿出来的,浅得只能放下一个脚尖,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更不说就算运气好过了那段阶梯,是一段栈道,有栈道是好事,问题是栈道也是经年日久,有一截没一截,踩空了就要和祖宗相见欢。

问题是!

这段路最上头,没有路了!

上头高达千仞,云遮雾绕,最末一段栈道在顶端戛然而止,然后旁侧薄薄一道山壁,延伸出一道平台,那里才是真正的下山的路,但栈道末端离平台,还有将近一丈距离!

那得飞过去!

飞过!

飞!

……

当万众充满希冀的目光,终于透过云雾,看到这个所谓出路狰狞的实质时,最后坚持站住的那部分人也倒了。

最后的希望,就在看清那路的一瞬间,被黑心的少女统领,给狠辣地终结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绝望,是给你希望之后再打你一­棒­,告诉你那不过是妄想。

两万人颓然坐倒,气息奄奄,面­色­死灰,眼神绝望,一部分人抚住饿瘪了的肚子,开始呜呜地哭。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里,忽然有人幽幽道:“说不得,只好在这里等教头来了,这路虽难走,但好好练练,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默然,看看那对他们来说很难,对稍微会点武功的人来说就不是大问题的路,眼神里渐渐又绽出星火。

回头看看破旧的帐篷、­干­硬的馒头、一里外的水源、两里外的尿桶,和光溜溜的被蚊子咬得满身包的身体,刹那间眼底爆出发狠的光。

“娘地!老子要出去!老子就是要出去!”

“爬!一天爬不成两天,两天爬不成十天!困在这里老子迟早得被折腾死!”

“不就是一条鬼路嘛,猎户能爬老子不能爬?爬!”

“爬!”

转过山壁,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破旧的栈道上坐着一男一女,吃零食,跷着腿,看着云海,听着牢­骚­。

底下的发狠叫喊隐隐约约传上来,少女听着,眯眯眼睛,笑了。

“你说多少天他们能爬上来呢?”君珂托腮沉思。

“那得看你的武术教头水准如何。”纳兰述抛起一块点心,君珂闪电般跳起,张嘴去接,纳兰述霍然抢身而起,砰一声,两人撞在一起,一块莲蓉糕各咬一半。

崖壁青青,浅灰木质栈道在薄云淡雾间若隐若现,两人探身张手,弓腰跨步,静止不动,各自的衣袂被山风卷起,与丝带般的乱云同舞,飞在身后。一块小小的雪白的糕,被各自的红­唇­白齿咬住,­唇­与­唇­近在咫尺。

一阵停顿之后,乌溜溜的眼睛抬起,从糕点上方越过去,正迎上波光明灭的含笑眸子,水­色­潋滟,云横雾敛,似天地漩涡,欲将她温柔吸纳。

乌溜溜的眼珠转一转,长睫毛一扇,脸颊便微微红了,牙齿试探地松了松,想要让出那一半的权利。

她要退,有个人却向来喜欢得寸进尺。

她这边还没松口,那边纳兰述嚓嚓嚓,三口两口将那一半糕点吞掉,颈项一凑,在她撤退的前一刻,如愿碰到了她的­唇­。

“唔……”

低低的喉音不知是羞是怒还是懊恼,君珂在肚子里大骂——有因为抢吃被夺吻的吗?

然而转眼她便没有­精­神腹诽了,纳兰述碰到她的­唇­,就像瘾君子终于拿到了毒品,齿关一磕便滑进了她的从未有人开启的私人领地,他敲开她的白玉屏障毫不客气,一旦攻城略地却又斯文温柔,不急不慢,轻挑慢捻,舌尖滑如游鱼,自如来去。他恣意品尝她的温软香气,属于少女的不可替代的绝世芬芳,在梦想中的神秘宫殿来回徜徉,徜徉于此刻独属于他的琼枝玉颜黄金台。

君珂发出低低的呻吟,一半身子冰冷,似要压进山石化为同体,心前却热烈如火,又像要将筋骨都在那般灼灼热度里融化,她耐不得这种奇异的感觉,想要抗拒,却不敢在这危险栈道之上出招,身后山壁,身前绝崖,一不小心,便可能坠入云雾里。她试图向后蹭,可后面哪有位置?只好一点点往边上横挪,纳兰述也不阻止,她挪一步他跟一步,上一步还有点距离,下一步就揽住了君珂的腰,再下一步又揽住了她的颈,辗转温柔,边挪边吻,什么事都没拉下。

君珂被他紧紧压在崖壁上,身后崖壁青苔隐隐,湿凉嶙峋,身前的身体,却柔韧温暖,冷热之间叫人打个寒颤,却又觉得通透的快乐。两人那般紧地贴靠在一起,似乎要把彼此的肌肤揉在一起去,感觉得到他肌肤的光滑和弹­性­,感觉得到熟悉的属于他的松木清香,似乎还带点灵动清艳的感觉,像飞鸟越过霞光,载了一翅的碎云芬芳,和此刻半山岚气,带露云尖,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叫人神智晕眩,似也堕入这天地人浑然一体的空间。

那般热力的压迫、不容喘息的侵入、绝无缝隙的相拥,也让君珂晕眩酥软,失却浑身力气,脚尖抖抖地跨出去,总忘记下一步要在哪里,似在云端,或者就是在云端。

忽然觉得天光大亮,云雾散尽,眼角一瞥,眼前又是一面山体,赫然已经慢慢挪到了另一个方向,君珂怔怔看着那面山体,只觉得眼熟,忽听底下轰然一声,彩声如潮。

“好看!”

“亲得好!”

“神仙眷侣!”

君珂头一低,换她眼前一黑。

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山壁,下面就是两万个正在骂她发牢­骚­的盟下大爷,正齐齐仰着脖子,看她和纳兰述山壁一吻。

大爷们此时不郁闷了,不痛苦了,兴高采烈地拍手——好看好看,刚刚转出来的时候,还真以为是神仙男女下凡,云端之上,绝崖之间,相拥热吻的少年美貌男女,衣袂和山风同舞,丝绦共薄云齐飞。哦哦,这么一幕养眼和奇特兼具、风姿卓越的美景,在燕京等上八百年也见不着啊。

是统领大人觉得对不起他们,给发的福利吗?

喝彩声惊天动地,两万双眼睛众目睽睽,君珂的小脸皮哪里经受得起,死也想不到一场吻竟然吻到了大庭广众间,纳兰述却洋洋得意——挪得好,挪得妙,王爷我就是要你挪,挪到两万人见证,你这辈子还能嫁谁?

“妙啊!哪天我也和我那口子上去啃一回!”底下有人兴奋地大叫。

“和你家那ρi股比胸大,胸比脸大的婆子有什么好啃的,要啃就啃柳咬咬!”立即有人发下豪言壮语。

“对对,啃上柳咬咬,来个绝壁第一吻!”

“兄弟。”纳兰述眉飞­色­舞,探身喊,“这叫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

“砰。”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的女主角,给了男主角恶狠狠的一腿……

在两万人的喝彩声里,君珂推开纳兰述,抱头鼠窜,越过那一丈绝崖,跳到另一边的平台上,心中暗自发狠,一定要找最狠毒最变态的武术教头,把底下那群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盟下大爷们,训个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叫他们累到玛丽莲梦露在身边跳艳舞都没劲去瞅!

一个大愿还没发完,蓦然听见马蹄声响,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在山下勒马,君珂眉头一皱,心想莫不是和兵部要马的人回来了?那也没这么快啊?

她摸摸脸,脸上红潮未退,实在不想这个样子去给尧羽卫观赏,正犹豫着,底下山林间人影一闪,有人急急奔上来。‘来人奔得极快,身形如闪电奔雷,一眨眼就穿出林中到了山路上,快到令人看不清他形貌衣着。

君珂一惊,心想这人武功了得,自己可不是对手,这么恶霸霸地奔上来,尧羽卫怎么没拦?还是已经被放倒了?这一想顿时警惕,一足前一足后拉开手,摆出迎战的架势。

那人一道滚滚黑烟般地奔来,到了她近前却又戛然止住,就像开得太快的车突然刹车,君珂觉得自己都似乎听见四面空气摩擦振动,发出“吱”的一声。

风声一止,卷起的袍袂悠悠卷落,君珂才看见那个狂奔的家伙的脸。

“呃”的一声,她怔了。

半晌,她悄悄地,像做梦一般地,问:“你是……皇太孙?”

对面,立着一个很像纳兰君让,但君珂又觉得绝对不应该是纳兰君让的男子,脸是那张脸,身材是那人身材,一切都很像,然而一切又都不是了。

那张脸胡子拉碴,两颊突出,两眼满是血丝,眼下好大两个黑眼圈,头发乱糟糟好像一个月没梳,身上的衣服虽然质地高贵,但满是焦灰泥泞,还散发着两天没换洗的汗馊味,以及一种十分难闻,有点像死尸的味道。

这是那个尊贵第一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永远端肃严正,衣冠楚楚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把形象尊严看得比天大,头发乱上一根都不肯出门的皇太孙?

更要命的是,这个突然变形的皇太孙,往日冷冷淡淡的皇太孙,用一种以往他死也不会有的、无比激动的眼神盯住她,眼神里的光芒,从看见她的那一刻便变换不休——畏惧、震惊、惊喜、激越……那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在完全绝望状态下,突然获得一线希望,然后最终绝地逢生失而复得的幸运儿。

这情绪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

发生在谁身上那都叫顺理成章,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那叫什么?

君珂受到惊吓太过,忍不住抬头看看天。

没天雷啊。

她那个动作一做,瞬间惊醒了如在梦中的纳兰君让,他突然手一撒,大步走了过来,走到君珂面前,先是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君珂的脸,证实了指尖下的真实温暖之后,蓦然双臂一张,狠狠抱住了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二章绝对­性­胜利

他霍然抱过来,力度大得似要将君珂的腰折断,君珂瞬息之间来不及思考,只听见自己的胸狠狠撞上他的胸膛的声音,一声闷响里她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疯了!

这世道疯了!

纳兰君让手臂如铁,紧紧困住她的肩,手掌在她肩头急迫地摸索,不住低低道:“你还活着,你果然还活着……”

君珂挣扎不脱,柳眉倒竖正准备赏他一巴,像胡屠户打范进一样打醒这个突然疯魔的男人,听见这句倒怔了怔——他以为自己死了?怎么回事?

她还站在崖顶平台的位置,底下两万大爷还在仰头看着,此时目瞪口呆——这玩的是哪一出?刚才还和某人崖壁热吻,转眼又被另一猛男楼抱在怀,啊啊啊情海翻波!啊啊啊水­性­杨花!啊啊啊两男争一女!啊啊啊有架打!

“抱咯!用力!再用力!”

“亲她!亲她!亲她!”

“兄弟够男人!”

大爷们兴奋了,鼓噪了,好看好看,要是每天来一次,这谷里也不妨多呆几天。

蓦然崖头上人影一闪,从君珂身侧快步抢过,“砰”一声,一道拳风凶猛地将粘在她身上的纳兰君让给撕了出去。

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中的纳兰君让被击出三步,怔怔地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已经站下了笑眯眯的纳兰述。

他吹了吹拳头,懒洋洋对纳兰君让躬躬身,“殿下,你最近出远门了吗?”

纳兰君让一怔,君珂回头瞪他,示意他收敛点——这人一旦拐弯抹角讲话,肯定没好话。

纳兰述此刻接收到这样的目光,脸­色­更黑——王爷我容易吗?每次占你点小便宜都用尽心思,还每次都要立刻被破坏感觉。更要命的是,每次别人占你便宜,都容易得很!

纳兰君让沉默,不打算接这个“小叔叔”的话,纳兰述可不会放过他,“殿下是不是去西方番国走了一圈啊?我听说那边的人,十分的不通教化,和长辈打招呼,都是见面拥抱。殿下是不是去了那里一遭,也学了来,这么和你婶婶打个招呼?”

婶婶……君珂脸­色­黑了。

某些人一定要这么无耻吗?

纳兰君让瞟一瞟她,随即敛起眼神,淡淡道:“若君珂当真对我自称一声婶婶,我自会赔罪。”

“总有这么一日。”纳兰述笑,有点咬牙切齿味道。

“拭目以待。”纳兰君让看也不看他一眼。

两个男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君珂一头黑线,赶紧赶上去将两人拉离大爷们的视线,大爷们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纳兰君让却已经不再多说,淡淡道:“知道你没事就行,我还有要务,告辞。”说完也不等君珂回答,转身就走。

他来时冲势如炮弹,走时落步似千钧,君珂看着他挺直腰背,一步一步下山的背影,日光追在他身后,孤独的影子斜斜地吊着。

君珂心里忽然有些潮潮的。

他始终是个寂寞的人哪。

所以刚才那一幕便吓着她了,真是无法想象,山石一般的人,突然就变成了火箭阿童木。

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这些皇族子弟啊,可曾有过自己的快乐?

惆怅完了她转身,想和纳兰述交流下刚才的惊讶,并探讨下发生这奇异现象的原因,结果一回头,身后没人了。

郡王又不见了。

君珂摊手,望天。

你妹啊!

玩神马失踪!

抱一次失踪一次,抱一次失踪一次,这要哪天有什么意外,是不是得去死?

君珂正郁闷郡王那强大的神经线,为什么在某些事上就特别不牢靠,又寻思着不能把人得罪太狠,好歹得象征­性­找一找,比如问问蚂蚁什么的,忽然听见底下有人叫喊。

低头一看。

纳兰述正蹲在半山腰,笑出一嘴白亮亮的牙,只是看起来有点森森的,他抓着一把碎石,对底下两万大爷温柔地道:“想不想快速地爬上这山崖逃出生天?想不想立刻回到燕京自己家里吃喝嫖赌?”

“想!”

“那就原地别动,加入我的攀爬绝技速成班,一天之内,保你攀爬技术,突飞猛进,可上九天揽日月!”

“谁动谁是龟儿子!”

“好。”纳兰述笑得更­阴­森了,“别动哦。”

手指一弹,掌心里碎石咻咻地飞了出去,每粒石子都在半空中飞出凌厉凶猛的弧线,击破云雾,打断山风,像山涧里黑­色­的燕子一闪,便落在了底下人的头顶!

“嗷!”

一粒石子便是一声惨叫,携着纳兰述强劲的指力和半山而下冲击力的石子,力度不下于橡皮子弹,砸到人脑袋上瞬间便是一个美貌的大包,大爷们被砸得嗷嗷叫,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头四面乱跑想要散开,然而纳兰述掌心石子接连弹飞,将四面去路封得死死,越往边上跑挨的石子越多,大爷们无奈,走投无路间看见山壁,一大帮人立即涌了上去,争先恐后,手脚并用,爬!爬!爬!

纳兰述攀爬绝技速成班,便这么开始了第一课……君珂拢着袖子面无表情看了一阵,施施然走了。

挺好。

有这两万大爷在,郡王就有减压玩具,大爷好,大爷妙,大爷们是居家旅行欺负压迫发泄减压之必备掌中宝。

……十三盟大爷们,从这一天起,就开始了他们销魂的训练旅程。

君珂并没有使用尧羽卫来训练他们,这不适合,将来传出去也会是个把柄。她直接向兵部打报告,请求将武举二十名之后三十名之前的举子拨到她这里做军官。这些人没能进入第五轮,不得在京授职,只能回去在地方上得个武职,无论如何,在京升官的机会总比在自己那穷乡僻壤要来得大,这些举子愿意,兵部无所谓,君珂自己也乐呵——这些人熟悉,外地人好管,还有实力,何乐不为?

十个新教头各有擅长,进入谷内对新兵大爷进行训练。君珂实行大­棒­和萝卜并举的政策,每天玩点新花招,比如突然断了水源啊,突然踩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地啊,没事砸点石子玩啊,逼得那群大爷哇哇叫,发狠发誓要尽快练好腿力好逃出去,学习劲头高涨,学习态度认真,比幼学童蒙时读书还要勤奋一百倍。

大爷们被圈住了,兵部的供应也供了上来,只要君珂这边的兵不散,兵部没有理由克扣各类供给,燕京隐约也知道君珂把人给圈住了不让走,背后都在窃笑——硬关?硬关有用么?你总不能关一辈子?这些难伺候的大爷一旦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也有人在君珂进宫给各位娘娘看病时,玩笑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君珂搔搔脸,摆出一脸苦恼茫然的表情,望望天,望望地,末了一摊手,耍赖般地道:

“陛下说过人得集合,还说过到时候得拉出队伍,我能有什么办法?好歹人还在是不是?有人才有队伍嘛。”

这么稚气的话,众人都哈哈一笑,心底更轻视几分,但也放下了心。

君珂也关注过那次的刺杀事件的后续,知道了纳兰君让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愤怒,地毯式全方位的密集搜索,逼得那些杀手无处躲藏,一个个被追踪、围堵、落网,但都一个个自杀。据说最后一个人,是在一间暗巷的一座破烂院子里被截住的,太孙府的人希望留下活口,对他许了很多愿,里面的人一声不吭,等到太孙府的人终于住口,火光便在一霎间凶猛腾起。

数日前的一场火,烧出了皇太孙前所未有的暴怒;数日后一场火,将这一刺杀事件终结。

然而也未必就是终结,传说里是所有人都自杀,对方训练有素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是事后不久,皇三子突然被陛下派遣到南方劳军,随即燕京郊外的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别庄,忽然遭到血洗,具体死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当夜又是一场大火,附近的村民远远看见火光里有人影窜动,还看见有人抱出箱笼等物。别庄遭劫的皇三子,也神奇地没向燕京府刑部报案,但他的回京日期却被一拖再拖,在这拖的过程中,六部里一些官员进行了更动,有升有降有黜有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官员多多少少和皇三子姜派有点关系,而且就算是升,也是由要害低职升到清水高职,头衔升了,实权降了。太子太孙派系的官员­精­神大涨,正要穷追猛打,陛下却又让皇六子领了西南之兵,一手制衡之术,倒搞得火星子四冒的朝廷,又人为地泼冰撒雪,冷了一冷。

虽然暂时冷了一冷,但某些斗争也已经进入白热化,不过皇太孙似乎另有心事,并不想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党争上,在众人以为他定然要将皇三子一系彻底压倒的时候,他又安静了下来,还是那种山石岿然的神情,只是眼眸里,多了几分无人能懂的幽光闪烁。

君珂也搞清楚了那天,纳兰君让激动成那样的原因。敢情他以为自己在柳咬咬屋里被烧死了,纳兰君让的护卫云七有次在宫门前遇见她,趁主子不在,拉住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君珂这才知道那天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那天纳兰君让捧着焦骨,什么人都不理,直愣愣地出了门,步行十里到了京外风景最好的景尧山,亲自在山顶选了块安静又宽敞的地方,给那焦骨下了葬,为了坟墓的朝向,他犹豫了三次,两次将坟墓朝向定在了朝往冀北的方向,然而最终选择让坟墓朝向燕京,云七听见他喃喃低语,道:“原该让你回望故乡,可我总想让你看看我……”

声音极低,若不是云七自小耳力超乎常人,根本没可能听见。

下葬时纳兰君让亲自挖了第一锹,燕朝风俗,坟坑第一锹要给尊贵人动土,可佑入葬者来生富贵安乐,以纳兰君让的身份,这辈子他也没可能给任何人动土,然而他夺过护卫们的锹铲时,众人连劝阻都不敢。

他亲自将焦骨捧入重金准备的棺木,将散落的焦骨一点点收拾好,拼凑出一个基本完整的人形。做这一切时候他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可是跟随他多年,也学出了铮铮不动风格的护卫们,只看着那夕阳下默默做事的背影,都突然觉得心里发堵,忍不住要握紧了手指,转过头去。

纳兰君让是在得知,两万盟民自出京报到后便没再回来时,发觉了事情的不对。若君珂死去,两万盟民无人管束,必然打道回府,万万没有留下来的理。而能留下那两万二流子的人,除了古灵­精­怪的君珂,还能有谁?

再说也没看见纳兰述发疯,君珂若出事,纳兰述不发疯才叫奇怪。

于是有那一番长奔、于是有那急冲上山、于是有那不敢置信,于是有那喜极之下,生平首次忘形的奋然一抱。

云七和君珂说这些的时候,这个易感的护卫一把鼻涕一把泪,君珂先是好笑,然后是感动,末了却是默然,脸­色­微微白了白。

最开始听云七说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和殿下开开玩笑,当然也要谢谢他,然而听见那句坟前自言自语,她一切念头都打消了。

纳兰君让是坚冰山石,打破他,融化他,该是这皇朝里最适合他的女子来做,她君珂,不适合。

冀北和皇朝,从某种程度上难免对立,她原本不想卷入任何政争,但一路以来纳兰述的扶持,早已让她不得不有所决定。

做人要知恩,否则无异于禽兽,对她恩重的纳兰述尧羽卫,对她德薄的大燕皇朝,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虽然现在风平浪静,她却不得不想得更远,若有一日冀北和皇朝但有纷争,她的立场,会伤害纳兰君让。

既如此,莫如斩断一切可能,换个从此陌路。好过将来,那个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的人,被夺门而入的杀气一枪,伤到彻底。

日光从宫门前稀薄地摊开来,将道路映得明亮如汪洋,君珂看见自己的影子,孤独地矗在岸的另一边。

她叹息,拍拍云七肩膀,无声离开,留下被自己感动,也以为会感动君珂的云七,愕然立在原地,一滴泪被日光瞬间晒化。

云七不知道。

君珂也不知道。

巨大的牌坊之后,汉白玉石柱的­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他办完公事出来,看见对话的两人便停了脚步,然后在夏日烈风里,将两人的对话和神情,都看了清楚。

看清楚,不过依旧默默。

风卷起他的衣袂,藏青底锦绣金龙狰狞凌空,他的神情却凝然如石。

他只在遥望。

遥望她微笑、震动、沉默、苍白……乃至离开。

遥望她的背影,在日光汪洋里,被拉长。

供给上来后,君珂并不吝啬对兵们的补养,大爷们训练辛苦,­肉­食油水不能缺,只是蔬菜还是不给——自己种的吃得香嘛。偶尔还让幺­鸡­蹲在山巅,对着山林吼一嗓子——吼完了就可以去拣­肉­吃了,林子里保准死了一堆吓破胆的小兽,轻松、简便,还环保。

多出来的蔬菜­肉­食她也不会便宜兵部,拿到市场去卖,收来的钱转回头给柳杏林,让他熬制当初给自己用来洗澡的药汤,不必像她那个那么高级,一般的可以强身健体打磨筋骨的就行,每隔几天便用车子装了大桶草药,运到麓峰山,招来的工人熬了,打开高墙铁门送进去,轮流安排各营泡澡。

十三营现在真的是十三营了,现有人数已经足够十三营满员,君珂根据第一天晚上众人的推举,和这段时间的观察,将各营的主官副官队长班长都做了任命,并划分了各自的地盘,经常搞些营与营之间的比赛活动,输了的也没什么惩罚,负责施肥一天菜地就行,但每营都把这条惩罚视为洪水猛兽——你知道一千多人蹲在菜地边嗯嗯,用自己的肥料给两万人的菜地施肥是神马感觉吗?

有了建制才有规矩,有了竞争才有动力,眼看着在很短的时间内,各营便渐渐有了气象。当晚晚间娱乐还是要搞一搞的,大爷们玩乐惯了,不给他们一点乐子,最终还是耐不住。到了晚上君珂便进高墙,带了自制的扑克牌,教大家打升级,玩乐这东西,传播起来总是很快,大爷们又都是玩家,很快人人风靡,个个都是掼蛋高手,君珂反而经常输得脸上贴满条子,她向来脾气平和,叫贴就贴,一张脸纸条迎风招展,还笑嘻嘻地巡营。

时间久了,大爷们的怨气稍稍淡了些,互相说起来,倒说最近脱离了那些颠倒混乱的生活,睡得下吃得香,­精­神爽利腿脚有力,虽说累,却累得舒服,以前那些头晕脚软盗汗之类的毛病都没了,脱胎换骨也似。晚上两万人聚一起玩扑克,听统领大人讲那些似乎永远讲不完的离奇故事,研究统领大人拿出来的各种奇怪玩意,这种生活也怪有意思。

他们渐渐乐意,朝廷也乐意——大爷们的例银,现在换成了饷银,朝廷并没有多出多少钱,少了这些混世魔王,燕京最近的治安好得一塌糊涂。

眼看着时间也过去一个多月,大爷们渐渐收心,爬得越来越高;君珂渐渐放心,考虑着进行下一步计划;戚真思渐渐不安心,和纳兰述说,前阵子收到的消息太风平浪静,而尧国离得却又太远太不方便,进入尧国内部的人,消息一两个月才有来回,是不是派鲁海或小希,亲自去一趟。

纳兰述同意了,让轻功最好的大个子执行这个任务,大个子鲁海临行依依不舍,抓着红砚的手热泪涟涟,“砚砚,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和你月下花前,再续鸳盟……”

圆脸丫鬟抓起绣花针就戳他的手,大个子嘿嘿笑着逃开去,一边向外跑一边喊:“等我啊,给你带尧国我们那里的雪花石,你串个链子挂在胸……啊不心上……”

圆脸丫鬟啐一口,看也不看他远去的身影一眼,扭转身继续拿起绣花针,手指却有点发飘,君珂瞄一眼她绣的并蒂莲,再瞄一眼丫头红通通的耳朵,忍不住长叹一声,“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某人被泼辣丫鬟,不顾尊卑地推出了门……君珂心情好,被丫鬟鄙视了也无所谓,哈哈一笑回到大营,今天她有要紧的事要做。

大爷养成计划,第一步,收心。基本完成。

第二步,挑唆!

有了能力,没有血­性­也不行,今儿个,她就要让他们知道,盟下大爷在别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今儿有福利。”君珂回营,笑眯眯对两万人训话,“大家最近也辛苦了,今儿晚上休假,带你们进城逛逛。到别的军营参观参观。”

大爷们嗷地一声兴奋了——虽说最近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可终究是单调寂寞的,这些玩惯了的人,早就做梦梦到燕京无数回了。

“统领英明!”

“统领万岁!”

君珂坦然接受这些大逆不道的口号,对个人崇拜安之若素,微笑摇摇手指,“不过两万人一起出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带一部分。”

众人失望地叹息一声,但也明白这是常理,都羡慕地看着各营大小官儿们。

“各营主官。”君珂停了停,在众人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里,笑道,“请列出本营近期表现最优秀的士兵,每营十人,报上名单给我的亲兵。记住,士兵。”

大爷们哗地一声沸腾了,有人大叫:“统领,你是条汉子!”

“谢谢。”君珂肃然答。

人很快就选了出来,一百三十人,在君珂身后列队,由五名武术教头和五名校尉带领,关禁闭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虽然只隔燕京三十里,离开一个多月,众人感觉却像三十年,归心似箭,兴奋无伦。

一路上君珂和他们谈谈讲讲,发现这些玩遍燕京的大爷们,居然很多都有自己的绝活,比如一个士兵擅长玩­鸡­蛋,双手玩五个蛋抛起互接可以几个时辰不落,君珂觉得这家伙手指这么灵活完全可以去做弓弩手;比如一个士兵擅长闻气味,能辨认出不同的人气味的不同差别,一丈外仅凭气味便准确识人,这个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斥候;还有个士兵会拟声,不仅­鸡­鸭猫狗动物惟妙惟肖,学人声音也是八九不离十,只要给他听过一遍,便可以模仿个大概。

君珂心想果然­鸡­鸣狗盗也是本领,其实每个人都有长才,只需要有人善于发现和培养,尧羽卫的万能,不也就是这么来的?或者云雷军,日后也可以往这方向发展,不过眼下还是先好好练武吧。

君珂带着这群大爷,先去“参观兄弟军营”。

离得最近的是九蒙旗营,九蒙旗营统领朱永森是朱光的父亲,得君珂的帮助才替儿子报了仇,还博了一门封赐,听说君珂“带人来学习参观”,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热情地迎了出来。

君珂正­色­跟他讲:“兄弟们仰慕旗营已久,听说旗营兄弟­精­悍勇猛,燕京头一块招牌,都嚷着要来参观学习取取经,回去也好寻些长进。”

“不敢不敢,客气客气。”朱永森看看那群衣服粗陋晒得油黑的大爷们,一句“云雷军也是军中­精­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打哈哈,“请,请。”

在云雷军十三营书记的《云雷记实录》里,对那天的场景是这样描述的:

“是日,总统领大人携麾下兵员一百三十,前往九蒙旗营。九蒙朱总统领亲自陪同,参观诸如军营、校场、伙房、澡房、将官住所、旗营大堂等处所,对方军容齐整、规制有序、兵舍­精­致,供给周全。总统领击节赞赏,众兵员仰慕钦敬,纷纷表示回归我营之后,必将以九蒙旗营为榜样,再树我云雷十三营战士新风……”

真实情景是这样的。

朱永森带着君珂一行人进行参观,九蒙旗营位于景尧山下,占地百里,五万人的军营,占地足有数十里,老朱是武将,心眼不足,君珂要看什么,他就带她去哪里,一路从营门进军营。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的轩敞亮堂的军营,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军营里四人一间房,夏日里门窗还专门蒙了挡蚊纱,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们换下来的内衣都是细葛布,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伙房里不仅有鱼有­肉­有豆腐,还有京城中最时新的蔬菜,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校场沙地平整,宽阔方正,武器齐全,骑兵步兵箭手都有专门的训练场地,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有专门的澡房,每日有专人自附近引水烧炉供应,两天可以洗一次澡,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自校尉以上的所有军官,都不和士兵住在一起,有专门的院子,根据等级来确定大小和供给,这样的夏季,游击以上每日就有京城快马运来的西瓜供应,换下来的内衣,都是轻薄的绸布。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看见不对士兵开放的旗营大堂,陈设华贵,物资丰富,军官们可以在其中休憩玩乐,每日都可以在专门的澡房泡澡。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黑着的沉默的脸,自进入九蒙旗营就不曾消散,聚集成一道隐隐的雷电,伴随着一路气氛低迷的参观,要不是看在朱永森和君珂一直相谈甚欢的份上,大爷们就要爆发了。

君珂好像什么都没察觉,看什么都是一样的表情,“很好很好!学习学习!”

好容易参观结束,兄弟营客客气气将大爷们送出来,大爷们大跨步走在前面,脸­色­­阴­沉。

大爷们想起至今睡着的不透气又不遮风,下雨天卷着到处跑的牛皮帐篷。

哭了。

大爷们看看身上穿的粗布军衣,粗糙的质地像沙砾一样磨着皮肤。哭了。

大爷们想着那块靠自己施肥的宝贵菜地,想起哪怕拉肚子都得死命夹着腚跑两里地,就为了吃一口青菜。哭了。

大爷们想起谷内七拐八扭的奇异地形,和利用七拐八扭奇异地形给他们展开各种奇怪训练的教官,想起那条唯一的“生路”。哭了。

大爷们想起那条唯一的从山间流下的溪水,每日一身臭汗只能打盆水擦擦身。哭了。

大爷们看看前面和自己穿着一样衣服,睡着一样帐篷,吃着一样的菜,淌着一样汗水的营官们,大爷们的眼泪止住了。

大爷们看看最前面那个少女统领,听说她有钱,但是也一直大热天捂着劣质的皮甲,她不睡帐篷,她睡一个牛皮吊床,就在高墙的附近,一个多月,他们没沾过床,她也没有。

他们还知道她也吃一样的伙食,因为每天都在一起吃,有时候她会把­肉­让出去,不过他们种出来的蔬菜她是不吃的,她说种得太不容易了,她不忍心。

他们更知道他们训练时,她也陪着,在那山道里,绝崖上,爬崖谁也不必担心,跌落的时候总有她等着,一个也不叫你伤了去。那些崴了脚的汉子们不好意思叫她背,她回头笑笑,说要在京城我也得喊你声哥,妹子背下哥有什么要紧的?

大爷们以为自己必然很讨厌这个臭丫头的,然而此时羡慕完九蒙旗营的士兵,忽然发现,真正没有阶层没有区别没有那些让人讨厌的规矩地位束缚的,还是自己的营。

盟民在乎那个阶层,又恨那个阶层。是阶层,使他们不甘心再如普通百姓一般劳作谋生;但同样是阶层,使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兴盛荣华。

忽然就发现了不同。

在这辛苦而又特别的军营里。

君珂始终没回头,有些话不必说,自己想才最有效果。

进了城,先去城西靠近皇城的御林军大营。

御林军可没九蒙旗营那么好进了,别说进进出出的人们昂着头,看站在一边的大爷们好像空气,就连守门的士兵,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君珂这个实职统领上去要求参观,那小兵俯下脸,盯着她,“嗯?”一声。

半晌才进去通报,一大群人就在前面门厅里坐冷板凳等着,也没人理,没人接,君珂笑眯眯不以为意,大爷们忽然觉得难受。

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个参将出来,对君珂随随便便一礼,淡淡说句正副统领都不在,营房未得主官允许,不适宜给外人观看,这个“外人”两字咬得很重,眼神藐过来,轻飘飘的不屑,大爷们火­性­大的,就要跳起来­干­架,被各自的头领赶紧拉住。

君珂却不动气,陪笑连连道:“好的好的,理解理解,不过兄弟们既然大老远来了,是不是在前面营房简单看看,也好有个交代?放心,必然不会扰乱兄弟营房的秩序。”

那参将嘴­唇­动了动,大概忍下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毕竟君珂也是和他们统领平起平坐的职衔,不敢放肆太过,冷冷道:“既然大人坚持,那么请便。

下官有要务在身,不陪了。”说完扬长而去。

大爷们腮帮子上­肉­挤得紧紧,忽然觉得统领大人很可怜。

可怜的君珂,可怜巴巴地带着大爷们,在御林军大营的门厅里站了站,看了看人家的汉白石地面,青砖秘道,透气的昂贵皮甲,和皇家御用标记的金边,就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出来后大爷们一言不发,君珂啧啧羡慕,满面憧憬地和大爷们讲:“咱们好好努力。陛下亲口说过,云雷军三大营和御林骁骑九蒙是一个规制待遇,目下虽然还看不出来,想必是因为咱们还没正式在京城亮相,等三个月京城全军大比,队伍拉出来,陛下自然想得起来给咱们增加供给。”

可能么?大爷们想。

最后去了城南骁骑营,君珂想着查近行就任职这里,不知道混得怎么样?

自己最近忙着练兵,也没空去打听他的近况。便和骁骑营守门的士兵打听。

谁知士兵一听就变了脸­色­,连忙摇头,“不认识!不知道!”

君珂愕然——查近行明明就在这里,好端端地为什么不认?

接连抓住几个出入的人问,对方一听都变了脸­色­,不是赶紧摇头摆手让开,就是冷冷睨一眼君珂置之不理,问到最后一个看来是军官的家伙时,那个英俊而又邪气,一看就是公子哥儿出身的男子,喷着满嘴的酒气,一指点在君珂额头,“问什么问?小娘们,来找相好?瞧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果然只有那个怪胎才有这样的怪女人来找。”

“你妈才怪胎!你全家都怪胎!”

蓦然一声暴吼,惊得正准备给那醉汉一点教训的君珂都忘记动手,一回头,看见大爷们终于忍无可忍,捋起袖子就冲了上来。

这些家伙怒气冲头,只觉得统领受侮辱就是自己受侮辱,全然忘记前不久自己还在麓峰山里臭女人死丫头的骂,骂得比人家凶猛百倍。

“怎么了?哪来的一群乡下土包子,敢在我骁骑营撒野?”那人霍然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推,唰一声抽出刀来,雪亮的寒光里面­色­狰狞,身后脚步声涌动,更多的骁骑军官们冲出门来。

大爷们毫不畏惧,恶狠狠迎上去。

“哎,别别!”君珂扑上去,挡在两者之间,一边对骁骑军官陪笑,“别介意,兄弟们一时冲动,一时冲动。”一边示意手下拦住大爷们,“哎哎,小事啊,别在骁骑营门口闹起事来,咱们担不起。”

“算你识相!”那军官凶狠地一笑,举起刀鞘拍拍君珂的脸,轻佻地笑道,“女军官?是那个神眼君珂吧?告诉你,女人还是乖乖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好,出来做什么官呢?有你呆的地方吗?”

他的刀鞘戳在君珂脸上,自刀鞘与脸的夹缝间醉醺醺地看过去,隐约似有金光一闪,锋利尖锐,刀子一般割过来。

这醉了的军官接触到这点光,突然觉得浑身一冷,激灵灵打个寒颤,然而当他定睛再看时,君珂不过在那里摸着脸,无可奈何而尴尬地笑,没有任何异常。

以为自己看花眼,这军官轻蔑一笑,不屑再看众人一眼,手一挥,“走咯,别在这浪费时辰。”

一群骁骑营军官呼啸而去,留下君珂一行人孤零零站在门口,闹了这一场,参观考察什么的自然不必再提起,大爷们愤愤不平生了一阵闷气,瞪起眼睛问君珂:“大人!你何必这样忍气吞声?那军官充其量也就是个参将,你和他们统领都平起平坐,凭什么含糊他!”

“云雷军还和骁骑营平起平坐呢,你们看见哪里平了?”君珂一句话,便将众人问哑了口。

“我这个统领,也不过是个空头花架子。”君珂对着手指,幽幽道,“一个女人,平民出身,朝廷给个统领职位,是为了武举有个交代,我还真能把自己当成和九蒙御林骁骑一样的统领?唉……”她拍拍愣头青的肩,叹息道,“大哥,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垮下双肩,怏怏低头在前面走,夕阳将她身影拖得长长,一个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大爷们跟在后面,若有所思,默默无声,一群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在那群背影的背后,人群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刚才用剑鞘戳过君珂的脸的军官,正被人拎在茅厕里狠揍。

“叫你乱戳!”有人用剑鞘恶狠狠戳他老二,“我也给你戳戳!”

“叫你乱骂!”有人用靴子踢他的脸,踢出无数颗乱喷的带血的牙齿,“骂一个字一颗牙!”

“像你这样的男人,乖乖呆在茅厕里自摸算了。”有人砰砰地揍他肚子,“出来混什么江湖呢?”

一连声的惨叫被闷在麻袋里,传不出茅厕的范围。

当然,“垂头丧气满心屈辱”的盟下大爷们,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君珂领着大爷们在街上走,想着等下那军官会被谁狠揍呢?

身后大爷们一言不发,看样子今天被打击得惨了,这股邪火,迟早要发出来,可不能给憋了回去。

君珂无声地笑了笑。

闹?会给你们机会闹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把你们的愤怒压到底,不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处境,要怎么激起你们的血­性­?

她无心替朝廷培养铁血强军,却有心为自己培植真正的忠心势力。盟下大爷是朝廷塞来的烫手山芋,但正是他们特殊的背景,恰是她最可利用的助力。

“一个多月没回去了,先回家看看,晚上在桂花坊集合,带大家乐乐。”

听见这一句,大爷们的情绪好转很多,欢呼一声直奔家门。

君珂顺势回了自己的店铺一条街,对蒸蒸日上的业绩表示满意,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在桂花坊附近的天香茶楼,等到了集合完毕的大爷们。

大爷们情绪很好。

都以为自己一个多月没回去,家里必然乱成一团糟,谁知回家一看,井井有条,齐齐整整,老娘还胖了一圈。

再一问才知道,朝廷的饷银,君珂做主直接发给了他们家小,反正在麓峰山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饷银比原先的例银还要多一些,又少了他们在家里胡乱挥霍,老娘妻子们,反而日子过得比原先好些。

大爷们看看气­色­大好的亲人,再看看比自己在家时像样很多的屋子,突然良心发现,抱着老娘的腿便哇哇地哭。

老娘也老怀弥慰,一个多月没见儿子,虽然军营来人特地告知一切平安,但总是不放心,如今见着人,虽然黑了瘦了,却­精­­干­利落,­精­神十足,恍然便真是个好汉子样儿,还懂得了对家人嘘寒问暖,再没以前的浪荡颓丧气,不禁喜泪纵横,连连赞君统领仁心仁德。

大爷们不解,便问和君统领有什么关系,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君统领一直派人,在各家各户询问生活难处,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并且所有军属,在君氏的店里购物,可以打九折。

一番交谈,各自唏嘘,随即老娘便喜滋滋催儿子快回军营,家中一切无需挂念,倒是在军要好好报效国家才是。

大爷们进门时忐忑不安,出门时却情绪饱满,后顾之忧一去,连身体都松快得要飞起来。

君珂在茶楼上喝茶,看见那群人乐滋滋准时到楼下时,微微笑了起来。

随即她招来一个亲兵,问:“打探清楚了?”

“打探清楚了,骁骑营今晚有位参将,要到桂花坊请客。”

“很好。”君珂点着手指,笑得不怀好意,“打听清楚他们最喜欢在哪家酒楼请客,然后我们去包场。”

“是。”

过了阵子,亲兵回报,“醉扶归”酒楼已经包了场。

“兄弟们最近辛苦了。”君珂和蔼可亲地招呼大爷们,“今晚我请客,玩通宵,不醉不归!”

大爷们欢呼声里,一行人直奔酒楼,开席十三桌,君珂有令,今晚可以放开来吃喝玩,大爷们猜拳行令,捋袖子甩胳膊,又纷纷来灌君珂的酒,君珂酒量不行,每人抿一口,便醉得两眼发直,嘻嘻笑着在一边看他们猜拳。

正吃得酒热,忽听底下有喧哗声响,砰一声似有人被重重推到楼梯扶手上,撞得整座楼都似在嗡嗡作响。

二楼的喧哗停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军营生活,大爷们已经懂得了自律和警惕,都端着杯,凝神听着底下的动静。

“混帐东西!”有人口齿不清地骂,“你这里老子们是包场了的!今晚刘参将要请客,你怎么给不三不四的人包了去!”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酒楼老板连连赔罪暗暗叫苦,骁骑营的军官,确实常在他这里请客,但今天没说包场啊,生意人哪有上门生意不做的道理,谁知道这么巧便撞上了。

“军爷,小店后面还有座楼,也是十分轩敞的,还可以临楼赏荷……”

“爷们就爱这临街店面!”那人悍然踢出一脚,将掌柜踹到一边,“叫楼上的人滚到后面去!这前面二楼,骁骑营包了!”

底下对话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杯盏齐歇,鸦雀无声。大爷们都咬着牙,捏着杯,腮帮上绷出铁青的肌­肉­,僵硬地坐着,看着君珂。

他们在等君珂的命令,忍,或者,忍无可忍。

君珂心中满意——换成以前,这些人早扑出去乱骂,如今终于知道纪律这东西,知道要看她这个主官的指令了。

她端了杯,悠然地晃到临楼的栏杆,笑容可掬,大爷们眼底涌过一层失望,重重地扭过头去。

“我说。”君珂对楼下举了举杯,“今天这楼,我们包了。”

“你?”底下的人抬头,逆光,没认出君珂,“你算什么东西?包了也给我退出来,这是骁骑营要的地方,其余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滚出去。”

“我说。”君珂抿一口酒,不动气,笑得和酒液一般醇厚,“今天这楼,我们云雷军十三营包了。”

“云雷军?十三营?”骁骑营的人疑惑地重复了一句,旁边有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才想起来这所谓的云雷军是个什么东西,蓦然发出一声狂笑。

“我道什么名门大户,簪缨世族,敢在我骁骑营面前抖乎?”那人斜挑着脸,用眼角对着君珂,“敢情是燕京第一泼皮破落户儿!”

“失敬失敬!原来是咱们大名鼎鼎的云雷军!”旁边有人立即夸张地弯下腰,“敢问诸位云雷军兄弟,听说你们驻扎在那鸟不生蛋的麓峰山?怎么样?

有地方睡么?有衣服穿么?有­肉­吃么?这醉扶归是桂花坊第一酒楼,你们银子够么?可是典当了裤子来吃的?需要兄弟们帮忙支应吗?”

“银子有的是。”有人哈哈笑着掏出钱带,在掌心一掂一掂,“来,给兄弟们让出来,今儿这银子就是你们的。可怜见的,十三盟下兄弟,离了破落户,再进流丢窝。到哪都是穷酸德行,兄弟今儿大方些,嘿!打发妓院大王八,也没这个多!”

“哈哈!”

一阵放肆的狂笑声,夹杂着银钱撞击的脆响。

君珂斜眼瞄瞄那些大爷——人人僵在当地,脸­色­铁青,手指颤抖,有人控制不住,咔嚓一声捏破了杯子,更多人咬着嘴­唇­,慢慢站起身来。

差不多了。

十三盟民以往限于穷困,都有自己的破落玩乐圈子,很少到贵族子弟扎堆的桂花坊这种奢靡地方来,也就很少直面这种羞辱。虽然常到认识的王公府邸打秋风,难免要看点眼­色­,但王公府邸自有一份自己的涵养,日常也得皇帝关照,对盟民以安抚为上,所以像今天这样,当面打脸,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评价地位,还真是头一次。

而且这还是在他们刚刚志得意满,自我感觉最好的时刻。

仿若冰水浇上热炭,哧啦一声激出爆裂的强音。

纪律规矩忍耐什么统统忘记,大爷们开始捋袖子,此刻君珂便是要拦,也再拦不住。

君珂也没打算拦。

她抢在众人奔下楼之前,将手中的酒,往下一浇!

酒液一线坠下,直泼在笑得最凶的那个军官身上。

那人猝不及防君珂竟然当头泼酒,一惊之下抬手一摸,嗅着满手酒味,勃然大怒。

“贱人!竟然敢……”

“刚才我说过了。”君珂趴在栏杆上,面无表情望着他,“现在我说第三次,这楼,我包了。”

“你包又怎么的……”

“整座楼。”

“整座……呃,整座?”

“整座醉扶归,从里到外,所有地方,我都包下了。”君珂淡淡道,“我没打算让你们进后楼喝酒,我嫌你们站脏了我的地方。”她指指地上那一条酒液的痕迹,“以这条线划分。现在,出去。”

简单、平淡、毫无情绪——唯因如此,无限漠视。

骁骑营军官们仰着头,呆在那里,被君珂的巨大转变,冲击的丧失反应能力。

“没听见吗?叫你们滚!”大爷们两眼放光扑过来,酒杯剩菜纷纷砸下去,“别站脏老子的地方!”

“放肆!”底下躲避不及的骁骑营军官被泼了一身酒菜,勃然大怒,骁骑营横行燕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暴怒之下,也忘记云雷军和他们同等级别了,也忘记云雷军有个少女统领了,更忘记刚才发话的是女子了,抓起身边桌上菜盘就对楼上砸,砸了还不解气,纷纷卷起袖子,身上没带家伙,就­操­起板凳抓起茶壶,冲上楼来。

还没冲到楼梯口,楼上蓦然有人抢上,抓起楼梯上的红毡,狠狠一抽!

一阵哎哟妈呀的惨叫,军官们脚底被抽站立不稳,又砰砰乓乓跌了下去,滚葫芦似地滚作一堆,板凳茶壶全部砸在自己头上,稀里哗啦连水带血流了一地。

这还没完,这些人昏头昏脑好容易挣扎着坐起身,刚刚把茶壶板凳推开,上头楼梯口,窜出来一群大汉,二话不说,脚跟一弹呼啸而起,把身体当作­肉­弹,飞身扑下!

“砰。”一连串闷声撞击声响,军官们被以身作弹的士兵们砸得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乱冒的金星里,就看见醋钵大的拳头,泼风般地擂下来!

“打死你个九蒙龟儿子!”

“打死你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九蒙人!”

“打死你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打!打!打!”

拳头如擂鼓,惨叫似江潮,刹那间乱成一锅粥,在醉扶归楼下上演一出“骁骑营酒楼争位,云雷军悍然出拳。”

“反了!反了!”一个军官从被压的层层人群里挣扎出脑袋,冲楼上悠悠看戏的君珂破口大骂,“一群士兵,敢殴打上官,明日法场便绑了你……哎哟!”

在他喷溅的鼻血里,君珂一指自己的鼻子,大声道:“反了你们!一群小小的校尉参将,敢对本统领无礼,还试图杀害本统领!云雷的兄弟们,给我揍!”

大爷们拳头下得更卖力,那军官瞪大眼睛,此时才想起来君珂的身份,一边拼命躲闪护住头脸,一边嘶声大叫,“你含血喷人!我们什么时候试图杀害你!”

“有!”君珂拿起刚才砸上楼来的菜盘,里面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她小心拈起一根比牙签还细,小得一不注意就看不见的鱼刺,正­色­道,“你试图以此尖锐、锋利、杀伤力强大的……鱼刺,来谋杀我!”

“……”

打得正欢的大爷们突然发现手底下的人没了抵抗,低头一看。

气晕过去了……一场架以绝对优势取得胜利,半个时辰后那批鼻青脸肿的军官被云雷大爷们扔出了酒楼门外,并以一人踩上一脚作为亲切的告别。

“你们……你们……”气息奄奄的骁骑军官们,死撑着想要留几句场面话,云雷大爷们抓着一包散碎银子奔出来,一人一块狠狠塞在他们嘴里,“银子有的是!等你们口水洗­干­净了,咱打发妓院大王八去!”

等骁骑军官们挣扎完,地上落了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牙齿……这些人凄惨的躺在地上,好久才缓过气,找人扶回骁骑营,和上司展示伤情哭诉遭遇,自然激得其余人气愤填膺,纷纷捋袖子大骂,要找那群胆大包天的云雷军算账。

因为对方有个统领,虽然是少女统领那也是统领,吃亏的那个刘参将,便不愿意将这事上报总统领,免得上级知道了,不允许他们报仇,当下只和本营的交好的主官通个气,点了百十来号人,拿好武器,浩浩荡荡便奔去醉扶归报仇。

谁知到了醉扶归,早已人去楼空,众人正在发呆,却又有好事的百姓,指点了君珂那些人往哪里走。这些人锲而不舍追去,到了地点人又不在,打听了再追,大半夜的功夫,在燕京城里东折西晃,跑到脚底生了水泡,跑到脑子发昏不辨东南西北,才看见前头黑黝黝的树影里,君珂那一大群在掼蛋呢。

这些人一见仇人分外眼红,二话不说冲过去,也有[奇书网]个别清醒的,疑惑地看看四周,喃喃道:“咦,这地儿怎么有些熟悉的?”

然而此时也来不及思考,当晚又无星无月,光线不显,众人怒气满胸臆,裹在一起,各举刀剑,杀气腾腾而来。

那群人呼呼喝喝地打牌,就好像没看见横眉竖目冲来的这一群。

十丈……五丈……三丈……眼看人群冲到,君珂突然跳起来,把牌一扔,把头发一扯,所有云雷军士兵立即依样学样,披头散发,扯破衣裳,跟着君珂,直奔前方而去。

骁骑营军官们一呆站住。

君珂带人撒丫子直奔前方一座大院,砰一声扑到人家朱漆大门上,啪啪啪地擂门,大叫:“开门!开门!救命!救命!有人追杀我!寻求国际庇护!”

轰隆一声朱漆大门开启,一队人提着灯笼出来,君珂一脸狼狈指着拿刀动剑傻在那里的一群骁骑营军官,大叫:“我要见尚书大人!骁骑营以下犯上,公然在燕京追杀云雷军统领!”

骁骑营军官听见那句“尚书大人”,如被雷劈,头一抬,就着灯笼灯光和渐渐发白的天­色­,看清了大院门楣上黑底金字,鲜亮逼人。

“兵部”。

军官们互相望望,砰一声软倒……天亮的时候,君珂带着云雷大爷们从兵部悠哉悠哉地出来,作为“被害者”,她已经用事实向兵部做了一个充分的说明——你见过凶残成这样的军队吗?居然在兵部衙门门口,持刀追杀兄弟部队主官!

打架?没有。我们武器都没带,倒是他们,啧啧,刀枪利剑,还有震天雷!

酒楼纷争?有的,我们先去的酒楼,包下全楼,好好在里面吃饭,这些人后去,然后出现纷争——还用问是谁挑衅的吗?

之前在骁骑营就有矛盾?啊?和谁?叫那位传说里和我闹矛盾的骁骑军官出来对质吧。

当然是出不来的,这个人早已失踪了……君珂出来的时候,神态清爽,云雷大爷们跟在她身后,意气风发。

一夜没睡,也像打了­鸡­血。

至于骁骑营的军官?哦,大概会在兵部呆上几天,然后由本军统领亲自领回去,以“聚众闹事,冲击衙门,以下犯上”罪名,挨上几十军棍。

君珂打算到时候骁骑营统领上门道歉时,以“被殴伤重,急需营养”为名,好好敲敲竹杠,也算帮他们分担点太有钱的压力,真是的,纽扣都是纯金的,不嫌重么?

盘算着敲竹杠的君珂心情很好。想着今日目的达到,既激起了属下血­性­,又收了心,还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最后还没有锋芒太露引起上层的注意,算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她从燕门广场过,准备抄近路快点出城,早些回到麓峰大营。

燕门广场有个燕门台,是监斩的场所,那座深黑­色­的高台,饱饮无数头颅汩汩鲜血,天长日久默然矗立。

然而今日,孤寂很久的高台,一大早四面便围满了人,但多不是百姓,有些人看来竟似骁骑军官。

君珂刚刚和他们打过一架,对他们的行踪自然敏感,想起大燕王朝的规矩,对武官的处决,不放在午时,而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

是要处决什么人吗?

心中一动,好奇心起,她往那方向去,忽听仪仗开道之声,两队护卫前引之下,一抬八人绿呢金顶大轿迤逦而来,君珂一看那仪仗和轿子规格便怔了怔——丞相级别,来的是左相还是右相?

转头再一看台上,果然五花大绑跪着一个人,隔着远看不清楚,只觉得还年轻。

突然天际一线明光穿透云层,金光瞬间抵达刑台之上,那人似是被晨曦亮­色­所惊动,迎着日光缓缓抬起头。

君珂呆住。

怎么是他!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三章­祼­奔吧!

日光下那人仰起头,伤痕累累的脸庞,在晨曦的金­色­光线里一闪。

那人的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不是因为看见日光升起新的一天开始的喜悦,而是因为也许永不能再见这日光的愤怒。

那样的愤怒,比逼人而来的日­色­强光还灼目,刚硬、不甘、滔滔如烈焰,灼得所有人都心底一震。

起早买菜的百姓围拢来,仰头呆呆看着,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那个武举探花的查……查什么来着?”

“对啊,听说不是封了官吗?这才几天,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骁骑营啊,那地方是好呆的?我听说这位是平民出身,被挤兑了吧?”

“被挤兑也不能丢了命啊,怕还是犯了事。”

“唉,年纪轻轻的……可怜。”

百姓望着五花大绑跪在台上,被执刑士兵用长刀刀背死死压着的查近行,看看他破烂衣衫里露出的满是红紫伤口的脖颈,忍不住摇头唏嘘。

本还想着,这位第一位进入骁骑营的平民军官,也许以后能给平民的入仕之路,开出一条新的道路来,没想到还是……“去去!武官执刑不允许百姓观看!都滚一边去!”几个骁骑士兵过来,连吆带喝地将那群百姓驱散,人群慢慢散开,那几个骁骑士兵互相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多管闲事,找死!”其中一个在地上呸了一口。

君珂一直混在人群里,默默聆听,亲兵来问她,“大人,我们走吧?城门要开了。”

君珂不语,半晌抬头看看查近行,那亲兵是个灵活的,猜到君珂的心思,骇然道:“大人!你莫不是想救他?这不可能!”

君珂深深吸一口气,是,是不可能。

查近行既然已经被绑缚法场,肯定是经过皇帝亲手勾决,所以除了圣旨,没有任何人的话可以救他,但此时正是上朝时间,她这个职位,不能参与朝政,贸然闯御极大殿,那下场也是一个死。

“单宏。”她唤那个亲兵,“把刚才那群谈论的百姓中,那个一直没说话,只在摇头叹气的那个男人,给我找来。”

“是。”

单宏很快将人找来,在刑台附近的小巷子里,君珂用一锭银子,听到了她想听到的信息。

“那个查将军呢,是个好人。”那汉子愁苦着脸,不住摇头,“小的是给骁骑营专门送菜的,每次进出骁骑营后院厨房,只有他遇见了会给我打招呼,还偶尔帮我扛菜。”

“小的来往骁骑营多,他们的事,七七八八地都知道些。查将军一直在骁骑营人缘不好。大家都排挤他,嫌弃他的出身,他人又­精­明能­干­,很得总统领赏识,这便更招了忌。平常小摩擦不断,据说有次查将军还在骁骑营后的小巷子里,被人埋伏了套了麻袋狠打,事后他要求追查,逼得一些人很狼狈,但也最终不了了之。”

“然后呢?”君珂眸光平静。

“后来他们又说他通敌,就是前阵子那个胭脂巷国公被杀案,说常小公爷是他通敌杀害的,还列出了许多证据,证据报到皇太孙那里,被皇太孙二话不说驳了回来,但驳回来的理由太孙又不肯说明,搞得骁骑营那些人更恼怒查近行,常家也认为太孙包庇,查将军一定有问题。”

君珂皱起眉——常世凌怎么死的,她和纳兰君让最清楚。这个足可置人于死地的罪名,到了纳兰君让面前自然站不住脚,但以纳兰君让的­性­子和立场,也绝不可能对部下将常世凌的死因解释清楚,不想最后倒害得查近行洗不清。

“那事之后,骁骑营上下,突然对查将军态度好了起来,没多久,还让他总管军需,那是一等一的肥差。查将军不想要,说自己新来不久,不适宜如此重任,但那些人都说前阵子对不起他,误会了他,如今看他为人牢靠,做这个再合适不过,人人放心。”

君珂冷笑起来——是放心,整死了就放心。

“查将军接了这差使,十分小心,每日清点,所有军需物资都亲自过手,但有天晚上,他突然拉肚子,在茅坑里多蹲了一会,出来的时候,就听说新拨来的一批什么神弩没了。”

君珂眉头一跳——对方好狠,当真是要置人死地。这所谓神弩,一定是新出的“飞羽神弩”,这弩不比一般军需物资,是大燕王朝秘密武器之一,一弩十箭,­射­程远,力道强,还可以半空拆箭,装发暗器。这弩价值高昂,一弩千金,更因为武器本身的先进­性­,被大燕王朝视为绝密要珍。全燕之军,目前大概只有御林和骁骑配备了一部分,那些人,为要查近行一条命,竟然胆大包天,把手动到了这里!

“查将军当即被统领大人令人拿下,查将军辩称冤枉,说那批弩刚到,他便亲自收到了库房最里层,加了三道锁,除了他和三个副职到齐,谁也拿不到,但弩就那么飞了,找遍全军都没有,这弩丢了,统领大人也要掉脑袋,正急得没法,有人说要到查将军家中搜一搜,家中没搜到,却又查出查将军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私宅,最后在私宅后院地下……”

下面也不用说了。

计策常见,但百试不爽,其中必然有高层介入,否则军需官不会那么容易落查近行身上,那批要紧的弩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失踪。

君珂又赏了那汉子一锭银子,待他走后,拍拍手,单宏满头大汗从隔壁巷子里过来,道:“属下们问过了,是为查将军监守自盗,偷了飞羽神弩,据说还有他私通南齐,要将这批武器运出去的证据。陛下震怒,当即判了斩首,还不允许任何人说情。”

这便是对上了,君珂点点头,道:“麻袋蒙住了那家伙吧?”

“当然。”单宏笑道,“要问骁骑营的事情,怎么能让骁骑营的人看见咱们?这人嘴硬,口口声声查将军咎由自取,罪该万死,怕是这事和他也脱不了关系,咱们就是看他观刑,笑得眉飞­色­舞,才趁他解手,在巷子里堵住他的。”

“那很好。”君珂点头,“麻袋先别解,给我再揍一顿,狠狠揍,一定要留下伤口,脸部到颈部,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要红红紫紫的最好。”

“这个……”单宏犹豫,“那是个参将呢……”

“参将更好。”君珂没有表情地一笑,“揍起来不觉得更爽?”

“是。”

亲兵们领命而去,君珂仰头,看着高台之上血迹淋漓的查近行,他始终昂着头看天,士兵重刀相压也坚持不肯低头,似想在朗朗青天里,看出属于这个肮脏王朝的巨大黑洞来。

他不再喊冤,也不落泪,他只是沉默,在沉默里挣裂骨骼,绽出无声的悲愤。

君珂垂下眼——查近行知道自己必死,那样的罪名,谁也救不得他,连纳兰君让也不能,通敌卖国,放在任何朝代,无论古今,都是不可承受生命之重。

君珂也不打算去求纳兰君让,来不及了,还有半刻钟。

监斩台上,有人袍角微拂,拖曳如层层涟漪,在这杀气凛然高台之上款款坐下,也笑得明媚生花。

主监斩官,沈梦沉。

左相掌文右相掌兵,沈梦沉直管兵部工部和刑部,他来本在情理之中,不过君珂看见他还是心中一沉——从他手里夺人可比从姜相手里难得多,虎口夺食,老虎还会打盹,狐狸嘴里掏食,小心摸到蝎子。

君珂打量着四周地形,打量着沈梦沉面前,堆着签台案卷,几乎要将他的脸遮没的桌案,右相大人似乎很忙,似乎等下还要有公务,带了很多文书案卷,一边等时辰,一边细细翻阅,那些高高的案卷,几乎遮没了他的脸。

君珂心里冒出个大胆的主意。

可行­性­不是太高,一个环节出点差错就前功尽弃,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

她摸出一张面具戴上,这是上次纳兰君让戴着的,给她顺手牵羊拿来就不还了,然后和自己那一百来个兵一阵耳语。

大爷们连连点头,对统领的提议十分首肯。

此时监斩台下围了很多骁骑营的人,军官们来得少,士兵却得令,每营都要派人前来观看“通敌卖国监守自盗”者的悲惨下场,好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

这些人由各自的队长带队,在监斩台下列队,大燕的规矩,武将阳气太重,不适合在午时处斩,要在黎明和清晨的交际时分处刑,以免戾气上冲有伤天和,所以大多士兵都是早早起床,此时­精­神困倦,呵欠连天。

正在东倒西歪时,外围人群一阵­骚­动,一群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大声嚷嚷。

“处决什么人?兄弟们也来见识见识。”

“骁骑营的军官啊,哎哟更要好好看看了,穿着金纽扣,脑袋掉下来是不是也是镶金的?”

“得了,还不是一腔臭血?和昨儿一样臭!”

那群土里土气的汉子,指着台上查近行大声说笑,骁骑营原本听他们鄙视查近行,倒也舒服,然而听着听着,便发觉这些人鄙视的不光是查近行,是整个骁骑,再一看那老农打扮,那土得掉渣的风姿,不正是昨儿把咱们揍得死狠,最后还悠哉无事的那批狗屁云雷地痞?

横行京城,从没吃过亏,只在昨夜灰头土脸过的骁骑营士兵,立刻出离愤怒了。

“滚你妈的!”

“云雷土包子,回你娘怀里吃­奶­去!”

“我骁骑营的事,轮得上你们说话?”

“呸!”

不知道谁先动手,还是互相搡了一把,一个云雷士兵突然滑倒在地,就势在人群里滚来滚去,大叫,“骁骑营又欺负人!”

“就欺负你咋了?”骁骑营士兵趁机踏上两脚,其余云雷士兵怎么肯依,大叫,“快去报统领大人,请她速速从七里巷赶来,咱们又被骁骑营打了!”一边扑上去一阵撕咬,骁骑营士兵立即还手,顿时再次乱成一团。

两个副监斩的兵部侍郎,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跌脚大骂:“这群不省事的兵油子!”一边急急下座去调解。

监斩台上,只剩下沈梦沉一人。

还有早已戴了面具潜入监斩台附近的君珂。

她抓着个从路边店铺里顺手牵羊来的香炉,里面已经点燃,烧的正是当初从胭脂巷杀手那里顺手牵羊得来的毒香。

香炉无声无息搁在监斩台背面,离监斩台有一段距离,在沈梦沉上风处,她并不担心沈梦沉会被毒死——全天下人毒死他都不会,听说他几近百毒不侵,再厉害的毒,也只能让他晕一晕,君珂也只要他晕一晕,给她争取点时间就行。

监斩台沈梦沉身后是一排护卫,刑台两侧也有护卫,众目睽睽之下,要想做什么几乎不可能。

君珂撇撇嘴——放倒沈梦沉,一切皆有可能。

监斩台建在刑台之后,特意还装饰了黑龙逐日的背景墙,一排护卫就站在墙前,护卫着沈梦沉。

眼看时辰将到,沈梦沉的手指已经去抽那死刑签条,君珂心中暗暗发急,大叫——要有风!

天从人愿,当真此刻便起了一阵风,顺风,自上而下一刮,风里不引人注意地,夹着一抹淡淡的青­色­烟气。

沈梦沉靠着签筒的手指,突然一软。

随即他身子也一软,微微倾向一边,从背后看来,像是有点疲累睡着了一样。而前面正好被文书签筒挡着,看起来像是将头倚在手肘上那种懒懒的姿态,沈梦沉一向姿态慵懒,坐没坐相,这姿态一时还不会惹人怀疑。

计算时间的沙漏和西洋表都在他手侧,除了他没人知道确切时间,监斩台下两侧护卫注意力都在台下,随时提防两位侍郎被伤害,背后护卫看不见沈梦沉的脸,前面台下两名侍郎正满头大汗排解云雷和骁骑的纠纷,试图安定秩序。

一切刚刚好。

隐身在树上的君珂,立即从黑龙逐日的墙上飞快倒滑下去。

她滑落,毫无声息,像一缕细沙从沙堆上泻下,将到墙底时,霍然伸手,左右双肘夹住两侧士兵,狠狠一夹。两名士兵立即无声软倒。

第三名士兵感觉到风声骇然回首,头一转就看见一个雪白的肘底,泼雪一般撞过来,随即脑海里“砰”一声,绽出漫天星花,天地陷入黑暗。

这边瞬间解决三个,君珂毫不停留,落地,扭腰,转肘,“唰!”

一枚带着细绳的飞刀电­射­而出,在那三名护卫听见声响正要转头的刹那,刀光已至,君珂半空一扯,刀柄掉转,闪电般撞在第一个士兵太阳|­茓­。

那士兵要害被撞翻眼一晕,倒在第二人身上,第二人下意识去扶,手还没伸出,就听见风声从同伴脑后越过,直撞他的面门,“咚”地一声,他也一倒,第三人学­精­了,没有去扶,张嘴欲喊,君珂蹲腰沉肘手腕一转,霍霍一声,飞刀上的细绳已经缠住了那人咽喉,君珂轻轻一勒,那人的声音顿时被勒在了咽喉中。

君珂矮身窜过去,给那三人又一人补了一手刀。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沈梦沉软倒的身子还没完全倾倒,台下两侧护卫眼光还没从突然闹得更凶的争吵中转开眼光,君珂已经将监斩台后两侧的六名护卫解决,拖到了墙后。

台上一排桌椅,其中桌子上是黑呢罩地的锦围,直垂至地,桌后三把太师椅,那两把自然空着,沈梦沉坐在中间。

君珂窜进了桌子底下,锦围挡得严严实实,她伏身桌下,小心翼翼离沈梦沉一段距离,抬头看沈梦沉,他没有动静,身子微斜,看不出晕倒没有,但很明显,刚才身后的动静,如果他知觉尚在,早在君珂滑下的时候就该发觉,但他没有。

君珂对这个人的警惕度比对任何人都高,但此时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冒险,试探地伸刀对沈梦沉膝盖戳了戳。

没动静。

她立即转头,对黑龙逐日的背墙后发出一声暗号,一个瘦小的云雷士兵,紧张地猫腰奔了出来,学她快速地躲入了桌子下。

此时台下护卫已经觉得时辰似乎有点超过,将目光从刑台下的纷乱中抽离,疑惑地看向监斩台。

君珂此时正在桌子底下催那士兵,“学他声音,快!”

“大人,我没听过沈相声音啊……”这士兵正是君珂麾下那个善于拟声者,此刻却面有难­色­。

君珂傻眼,她怎么忘记,以盟下大爷的身份,见到沈梦沉的机会并不多?

但此时机会不等人,一旦等沈梦沉醒来,所有努力前功尽弃,君珂想了想,咬咬牙,伸手去搔沈梦沉腋下。

她指望他意识迷糊,感觉到瘙痒,发出一点声音来也好,谁知道这人毫无动静,敢情是个不怕痒的。

君珂无奈,看沈梦沉没有动静胆子也大了点,往上爬爬,想应该怎么让他发声?找他的敏感带?痛殴?

前一个想法立刻被君珂自己否决,后一个想法也不实际,这监斩官在台上突然发出痛叫,不等于不打自招?

君珂想了想,伸手去捏他大腿,不轻不重的力道,或许可以让他低低发出点声音?

一拧之下,那人似乎有感觉,微微颤了颤,低低哼了一声,但声音太低,那士兵拼命听也没听清楚。

君珂郁闷了,郁闷之中她趴在那里想啊想。

她趴在那里想啊想。

她趴在沈梦沉大腿上,专心地想啊想。

……然后突然她想起曾经看过沈梦沉沐浴,曾见他心口一线深红,很要紧的样子,是不是碰碰那里,沈梦沉会敏感地发出声音?

可是那位置在心口,沈梦沉上身在桌面之上,她直接伸手过去,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除非……君珂的脸红了红。

除非她从他宽大的袍子里伸进去,靠里衣摸索,有外面的衣袍挡着,才不会被人发现。

但那意味着她又得占人家便宜。

唉……这真不好。

君珂叹着气,伸手摸了进去。

手刚伸进去,她头发唰地一竖!

许是她表情太惊恐,那等待的士兵也惊骇地抬起头来,低低问:“大人……有蛇?”

有蛇也没这个恐怖!

君珂头顶瞬间冒了烟。

这个流氓!居然没穿里衣!

冠冕堂皇锦绣海水的丞相官服之内,居然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从外面看的官服领口上头那一层雪白的里衣,是缀上去的假领!

君珂脸上的表情瞬间又哭又笑,神仙也画不出来——好吧,她知道这是夏天,她知道今天很热,她知道官服板正的质地穿着已经很厚,可您大爷的,也不能当真里面就­祼­奔啊。

好歹加件汗褂啊,现代社会大男人穿短袖还知道在里面加件背心呢!

你妹,明明是今穿古,怎么搞得像古穿今,她来到这里,做了多少在现代也做不来的事儿?啃了和尚,压了太孙,如今更好,摸了­祼­相。

指下触感滑腻,那样的肌肤,手指触上去都觉得,似乎瞬间要被弹开,君珂感觉到自己离那一线天已经很近,手指往上一移就能触着。

那就摸吧。

反正都摸了,手指现在抽出去,也洗不­干­净她的清白了。

君珂的手指,微微摸索上去,指下肌肤饱满洁净,温润如软玉,她却觉得热度灼手,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泛出一抹红晕。

突然似是触着什么,她唰地让开,红晕变成大红布,就差没扩展到额头。

随即手指触及一线隆起,她心中一喜,但随即一惊——那里的热度,为什么比别处高很多?

那里到底能不能碰?

碰了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如果突然跳起来怎么办?

正犹豫间,沈梦沉微微一动,她的手指一滑,从那里擦过。

沈梦沉果然立即一震,发出一声低哼。

君珂飞快抽手,看一眼沈梦沉没有醒来,舒一口长气——没有把握的事,还是少做的好。

随即她看那士兵,仔细凝听沈梦沉喉音的少年,犹豫而紧张地点点头。

君珂趴在地下,掀起一幕垂地的锦围看了看,监斩台下两侧护卫疑­色­更浓,不住抬头看天,连台下忙于排解纷争的两个侍郎,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一个头顶模样的护卫,正大步行向监斩台下。

不能再耽搁了!

君珂扶正沈梦沉,拽着他的领口向下拉拉,保证他是个低头姿势,随即对那士兵决然做个手势,低低道:“语气慵懒点,散漫点,拖着尾音。”

“敢问大人,时辰应当已到,是否立斩人犯?”

“唔……”那善于拟声的士兵,先学了沈梦沉那一声低哼,果然八成相似,随即便流利起来,“台上人犯,似有不对,带上来我看看。”

那护卫怔一怔,虽觉奇怪,但主监斩官的话就是命令,领命而去。

他刚刚转身,那士兵又学道:“底下闹得不像样,万不可令事态扩大,扰乱法场,你等下去,助侍郎大人驱散人群。”

“是。”护卫犹豫了一下,心想马上犯人带上来,他们却不在四周护卫,万一犯人暴起伤人怎么办?随即想起囚犯五花大绑,沈相又武功高强,没什么好担心的,匆匆下去,招呼了两侧队伍,下刑台去处理群体­性­事件。

那护卫下台的时候神情有点犹豫,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只好先顾着完成上司的任务。

那个不对,就是原来沈梦沉身后,监斩台两边的六名护卫不见了,但人的视觉和感觉都有盲点,最起码一时半刻,没人注意这些人­肉­背景在不在。

他们走下刑台,刽子手带查近行上来,等护卫全部下去,那士兵道:“你两个转过身去。”

两个刽子手莫名其妙,只好转身,那士兵又道:“好重的血腥气,让开些。”

两个刽子手只好背对监斩台再往前走,他们不可能熟悉沈梦沉,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心想贵人多怪癖,沈相传言尤其古怪,果然这样。

他们走开,此刻台上再无人,只有查近行愕然看着“半支肘斜卧”的沈梦沉,眼神疑惑。

君珂爬起来手一招,两个亲兵拖着一个麻袋快步从背墙落下,麻袋里倒出一个人,五花大绑,只穿里衣,满身伤痕,鼻青脸肿。看起来和查近行有几分相似。

亲兵把那人拖到查近行面前,掏出匕首割断了他的绳索,查近行震惊之下反应也快,立即帮着把那被绑的人按他原来的姿势跪好。

君珂从桌案下探出头,嘻嘻一笑,对查近行一挥手,做个“快走!”的手势。

查近行感激地看她一眼,携着两个亲兵,飞快地从监斩台后墙上越过。

君珂心想,今儿可学了韦小宝一回,韦爵爷法场换茅十八,君统领法场换查近行,真是天上地下一对奇葩。

她把桌上沙漏倒放,又把西洋表打开调了调时间,看看跪着的那垂头丧气的军官,眉头一皱,心想小查一直­精­神昂扬,上来一下就垂头丧气,可不要给人看出破绽来才好。

眼看底下护卫还没回来,纷乱未休,两个刽子手直挺挺背对这边不敢回头,一边暗赞盟下大爷们可太会闹事了,一边一不做二不休,放倒沈梦沉,伸手就扒他的官服。

嘿嘿,谁叫你里面不穿?­祼­奔吧!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四章心劫

她三下五除二扒了沈梦沉官服,自己胡乱套上,抓起沈梦沉官帽戴上,沈梦沉静静睡在椅子上,君珂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眼睛乱瞟,还是禁不住地看了一眼,脸皮子又涌上一阵可疑的红。

哎,某人身材皮肤,永远这么养眼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毫无愧意地肚子里骂一声“­色­女”,君珂学着沈梦沉的步伐,一摇三晃,奔到“查近行”身前,狠狠踢了一脚。

桌子底下负责和她唱双簧的士兵立即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今日终恶有恶报!”

两个刽子手背对这边听见这句,心想难怪丞相大人莫名其妙要把人提上来,原来和这人有宿怨,临死前抓紧机会要羞辱他来着,唉,右相大人心眼也真小,这人家都快被砍头了,你何必还要来这么一脚呢。

“把人拉下去吧,别误了时辰。”君珂回到桌下,“沈梦沉”懒懒吩咐,两个刽子手连忙应是,回头将“查近行”拉起,见他原先高昂的头已经垂下,满头乱发凄惨地遮住眼睛,心中叹息一声,也不忍再仔细看他的脸。

人拉了下去,在刑台上一跪,君珂飞快地把签一扔,“斩!”

签扔出去的时候她心中一跳,想起这条命算是终结在自己手中,微微有些犹豫,然而那签细长而滑,瞬间就从她指间滑了出去。

“啪。”

死签落地,其声清脆,如生命骤折。

“唰!”

鬼头刀在刽子手抡开的膀子中划开一条灿亮的弧线,像长空里落下的一截闪电,劈裂­肉­体与尘世最后的连接,换一个朝阳如血。

一截头颅骨碌碌滚了出去,恰逢此时云雷士兵和骁骑士兵互相推搡起来,混乱中不知道谁的武器被夺了扔出去,砸在刑台上铿地一声,有人爬上来拣,更多的人跳上去追打,再次在鲜血横流的刑台上纠缠在一起,等到这堆人捡起武器,被赶来的护卫强行分开逐下台,地上那个滚落未及捡起的头颅,早已被踩得不辨模样。

验头颅这一例行事务自然是做不成了,两个侍郎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示意刽子手拿上去给沈梦沉验明正身,立在台下对云雷军和骁骑营连番呵斥,先前他们无论怎么鬼喊鬼叫,云雷军都置之不理,此刻两人一喝,众人突然都转­性­收声,连连告罪,刚才还一团乱眼看无法收拾的局面,转眼就偃旗息鼓,倒把两个侍郎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君珂此时已经又回到桌下,准备把沈梦沉的衣服给他穿回去,然后桃之夭夭。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查近行已逃,“囚犯”已死,已经算是尘埃落定,至于谁谁事后有什么疑惑,她管不了那么多。世上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能掩住计划的只有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沈梦沉和两位侍郎就算发觉有疑问又怎样?囚犯出了问题最大的责任者是他们自己,冲着这点,他们也会上报个“监斩完毕,囚犯授首”的。

所以君珂心中大定,心情极好地飞快窜回去,一边匆匆脱衣服一边伸手去拖给她扒光了藏在桌子下的沈梦沉,这一摸,浑身突然一炸!

人呢?

藏在桌子底下的人呢?

君珂不敢置信,弯身探头一看——桌子底下空空荡荡,哪里有沈梦沉身影?

君珂呆在了那里,好好一个大活人,中了毒,还没穿衣服,这也能凭空失踪。

更要命的是,现在沈梦沉失踪,两个侍郎回到台上,惊吓之下必然立即叫破,那马上她和她的云雷军都有嫌疑,就算她先逃,云雷军那一百来号人就得立即扣下,如果因此回头再查被斩首的囚犯,发现什么不对,云雷军吃不了兜着走。

而“被挟持暗害”失踪的沈梦沉当然没什么罪过,他是受害者,顶多两个侍郎倒霉罢了。

君珂刹那间想清利害,出了一身冷汗——照这么说,他没晕去?只不过将计就计?这样到最后,不仅查近行还是没有生路,连云雷军都会被彻底掀翻?

君珂暗骂自己为什么似乎永远不是这狐狸对手,但心中也有疑惑未解,她对沈梦沉相当小心,一开始就把过他的脉,脉象混乱确实有中毒征象,这是装不来的,除非他比她预想中强大,提前醒了过来,就在她假冒他出去“殴打”查近行那个短暂的时间。

此时步声接近,两个侍郎已经走上台来。

君珂什么也来不及想,抓起两卷文书塞在两肩,把面前堆起的案卷往自己面前拢拢,挡住脸,掏出袖子里膏药飞快地在两手上涂了涂,眼看着手指肿了起来。

这膏药原创者就是沈梦沉,最先受害者是君珂,当初的美艳小猪好容易才恢复容貌,柳杏林在长久的研究中,渐渐摸清了这种毒物的制作方式,并加以改良,现在这种膏药,不仅可以让人快速出现皮肤肿胀,复原的时间也很短,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两个侍郎打着哈哈走过来,自己也觉得在台下被缠住了太久,讪讪笑道:

“沈相,底下那帮兵油子实在闹得厉害,险些约束不住,好在监斩完毕,您看要不要验一下?”

君珂趴在桌上,二话不说,将两个爪子,砰一声左右一搁。

正在她左右坐下的两个侍郎,霍然看见眼前出现一只肿胀变形生满红点的手,惊得“嚯”一下窜起,连声音都变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君珂半撑着头挡住脸,抓起桌上笔墨,拖过张纸,抖抖索索写,“……练功……出了问题……”

她不能开口,一开口就露馅,字也不像,写字也过不了关,但此刻“手指变形,走火入魔”,抖颤状态下写字变形难看,也就合情合理。

两个侍郎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写的字上,看见这句赶紧又避开几步——都知道沈相家门渊源,早先就是关外九蒙贵族里最擅毒的一族,毒功诡异无人知晓,只是平日里从不见他施展,慢慢也就忘记这事,此刻被提醒,想着这毒如此厉害,沈相自己都控制不住,顿时心慌意乱,脚跟不动声­色­向后挪了又挪,生怕自己靠太近也沾了毒。

君珂暗喜,继续歪七扭八地写,“唤我的轿子来,抬到台上,现在不可令任何人近我身。”

“是,是。”两个侍郎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下台去传令。

眼看他们离开,君珂嘘出一口长气,抹一把头上的汗——好歹蒙混过去,等下轿子抬上来,她只要钻进轿子里,再趁人不注意逃出来,就顺利过关了。

台下的云雷军已经散了,人头踩烂,就算他们任务完成,接下来便按照君珂事先的吩咐,出城等候她。这边轿子果然匆匆抬了上来,君珂瞄一眼只有八个轿夫,心中暗喜。

沈梦沉是王公贵族里相当奇怪的一个,比如他不喜欢大批随从,也没有亲信护卫,他的下人都对他十分敬畏,从不靠近,在外人看来,这是因为这人一身毒,但君珂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这人秘密太多。

两个侍郎很听话,轿子直抬到台上,紧靠着座位停下。君珂转身,以袖捂脸,一步跨入轿内。

脚踏进轿子,从极亮进入极暗,她几乎立即舒了一口长气,绷紧的双肩唰地跨了下来。

从沈梦沉嘴里夺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每次觉得大功告成的时候都会来点突发状况,让你措手不及,心脏差点的人,早吓嗝屁了!

她嘴里叽里咕噜骂了几句,取下面具收在怀里,看看轿子的门窗,沈梦沉的轿子果然和他的人一样,外表光鲜艳丽,里面一片漆黑。黑­色­内饰黑­色­重锦窗帘,黑­色­的座位,长长短短流泻着黑­色­的锦布,一点光线都不透,就差没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轿子里呆着,立即让人觉得气闷压抑。

君珂骂一声“真是怪胎!”,也没心思多看,赶紧匆匆脱下沈梦沉的官袍,随手扔在宽大的座位上。

随即她觉得身上也难受,从昨儿进城到现在都没来得及洗澡,为了激起属下的血­性­和做出同甘共苦的表象,她穿的也是特制的云雷军的粗布衣,刚才又一身一身的吓出汗,此刻粘在身上,像牛皮一样困得肌肤不能呼吸。

想洗澡想换衣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再坚持就觉得不能忍受,四面压抑的环境也让人烦躁,君珂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轿子已经起轿,平稳前行,这里是闹市,不适合逃出去,再经过三条街才有方便逃逸的小巷,不如趁此刻先透透气。

她解开领口,先开了一颗扣子,立时觉得松快,但又不过瘾,想了想,又解开一颗,再想想,又解开一颗。

前襟渐解,一线肤光如雪亮在沉寂的黑暗里——君珂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天气里,再穿一层布料不薄的里衣,所以她外衫里面,也只有一个罩罩。

罩罩是当初在实验室逃亡时带出来的换洗衣裳,君珂穿得很­精­心,但这一年多她很幸福地又长了一码,原先正好的罩罩如今有点紧,此刻更觉得勒得难受,君珂手伸到背后,想要把搭扣调到最宽一栏。

手指伸到背后,还在摸索。

忽然一双手从她解开的衣衫背后,温柔地伸进来,温柔地接过了她正在摸索的胸罩。

一个声音温柔地道:“我来帮你。”

“!”

此刻就是天上掉一个孙悟空也不能让君珂更震惊了!

燕京地震、大街上火山爆发、猪穿了龙袍做了皇帝、景横波突然变成了男人。

也不能让君珂更震惊了!

有人!

在身后!

更要命的是。

那声音化成灰,君珂也认识。

沈梦沉。

君珂一瞬间眼前一黑。

她想跳起,想窜出窗子,想不顾一切奔逃。

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身后,那人的气息微微喷在她的后背,肌肤感觉到属于他的呼吸的温热潮湿,和那种独有的宫宴华筵流芳四散的华丽香,大概是他的头发披散下来,触及后背,微微的痒。他的手指很轻,像午夜里迤逦过雕栏的宽幅的袍角,拂在白石地面上的明月光。

那手指轻轻玩着胸罩背后的搭钩,似乎漫不经心,然而掌沿有意无意压在她的命门,一只手指的指节,则正抵在她的要|­茓­。

君珂知道,只要自己一动,身后这位既温柔又妖魅,似乎深情款款的男人,会毫不犹豫废了她——他希望她做他的玩具很久了。

她不敢动,连手指都不敢弹一弹,生怕一个动作引起这人误会,后果便无法挽回,沈梦沉永远不是纳兰述纳兰君让,她没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身后那人温热的呼吸逼近,他似乎对那搭钩很感兴趣,玩了半天,不仅不帮君珂扣上,还突然凑了上来,用牙齿轻轻地咬搭钩,声音含笑,从齿间呢喃而出,“脱呀,怎么不继续脱了?”

他的声音像雾气荡漾在夜­色­里,含糊不可辨,因而让人心中更空荡荡无处抓挠,君珂咬牙,站得笔直——沈梦沉牙齿比手指还灵巧,将那小小搭扣在齿间翻转挑弄,有意无意间或便碰着她肌肤,湿而热,氤氲开淡淡的气息,­唇­的柔软触着肌肤的柔软,齿的玉硬触着肌骨的紧,一场无奈而又惊心的邂逅,她突然便不可控制地起了轻轻战栗,像身体深处迸出明光万丈,刹那追光,穿透黑暗。

沈梦沉微微往后一让,感兴趣地欣赏眼前的景致——少女衣衫半解,­祼­了大半香肩,背景黑暗,更显得那肌骨匀停,细致­精­美,瓷白的肌肤发出幽光,盈盈地闪在暗沉的黑里,令人想起层层门户无声开启,夜­色­星光里突然浮现的玉雕飞天,细腻、柔美、展现人间极致工艺巅峰。

从他的角度,看得出她肌肤的绷紧,骨骼的收束,和一直在努力约束却徒劳的颤栗,那样的颤栗,像落花在泛起涟漪的水面上,无所凭依,不能自控地逐流,可怜,却令人更想撷取。

沈梦沉呼吸也微微急促,眼光落在胸罩上,这奇怪的肚兜,看不出什么质地,粉红透明,滚着银边,十分­精­致,那种淡淡的粉红,十分适合她,将玉一般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再大定力的男人,一瞧也难免失魂。

沈梦沉自认为定力非凡,此刻突然也起了胆大的想法,想要将这奇怪肚兜扯下来,看看前面是什么刺绣,或者一旦扯下来,前面刺绣也失了颜­色­,还有更重要的可以看——可以看见某掬雪白悠然跳起的姿态;可以看见雪白的小鸽子是如何飞起并落在他掌心;可以亲手感觉某种与众不同的细腻温软,一抔雪还是一缕云,或者就是载了日月光华的流水,悠悠流过他的­干­渴。

呼吸渐热,指尖有那么随心意动地一顿。

君珂突然说话了。

少女脊背挺直,颈骨梗出硬而不折的直线,说话也是一般的力度坚实。

“你如果再有一分得寸进尺。”她声音清冷,“我便死在你面前。”

轿子里有一刻的沉默。

半晌沈梦沉懒懒地道,“哦?”

君珂咬牙,她最恨这人这个态度,他有情绪反应,但他的反应,永远都令你觉得你在白费力气。

她咬牙沉默,直挺挺站在黑暗里,并不试图努力表第二次态,话说多了反而没力度,她用不妥协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决心。

又一阵沉默,半晌身后人低低笑了一声,咕哝道:“­奸­尸没兴趣……”贪恋地在她背后嗅了嗅,随即君珂觉得身后一紧,啪嗒一声轻响,搭钩已经扣上。

她刚松了口气,沈梦沉却并没有放开她的要害,也没有替她把掉落的衣服给拉上,而是拉着她的胸罩带子,向后一扯,笑道:“来,我们来谈谈心。”

胸罩本来就紧,这一扯君珂便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得顺势身子后倾,顺着沈梦沉的力场,弯身下蹲在座位前。

沈梦沉手指一旋,被困住|­茓­道的君珂便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君珂本也有几分好奇,不明白轿子里虽然黑暗,但自己进来时明明扫过一眼,凭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就没发觉他?此刻一转身,才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发觉,这轿子座位特别低,在人的视线之下?

她怎么就没发觉,这轿子座位下还有一层空的,底下还有个翻板,可以将人从轿底翻上来?

她那双钛合金眼睛,在练武之后,渐渐有了变化,不再像以前一样,被迫经常看骨头架子,有时候专注于骨头就看不见脸和衣物,十六岁之前她很少对人直视,现在她的眼睛,慢慢可以控制,不运气凝足目力,看东西只如平常,这给她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没想到这点好处,今天却让她栽了跟头。

此刻蹲在座位前,才看见沈梦沉竟然一直没有穿上衣服,只松松披了件黑­色­宽敞外袍,露出大半胸膛,平日很少见他穿黑­色­,此刻见着,却觉得比平日华丽宽袍更胜风情,那种独属于他的神秘慵懒的气质,和这夜­色­一般的黑­色­,奇异而又要命的协调,就像泼墨笔法作画春­色­,点染飞掠旁逸斜出,明明素­色­单一,却分外令人感觉到那一份艳和热闹来。

“我说。”沈梦沉单手撑头,一手按在君珂要害,曼声道,“你先前在那窜来窜去的,­干­什么呢?”

君珂眼光四处乱飞,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胸膛——黑袍、流水般散开的乌发,玉般胸膛、胸前一线琉璃水晶般的深红,黑白红三­色­鲜明,艳到惊心,她怕自己流鼻血。

“我来探望下你。”她正­色­道,“试试你最近功夫长进没。”

沈梦沉轻轻一笑,“查近行还好吗?”

君珂默然——就知道瞒不过他。

“你和他什么关系?”沈梦沉将君珂的衣领拉了拉,君珂以为他良心发现要给自己整理好衣服,正在欢喜,谁知他大爷的,把半边敞开的衣襟拉到一半就停住,又把另一边的衣襟拉开些,偏头看看角度,调整调整,才满意地咕哝,“嗯,这样更风情些……”把君珂气得两眼翻白。

沈梦沉一手抓着君珂衣襟,抬眼望着她,一副你不回答我就立即扯开衣襟欢迎你不回答的表情,君珂只好杀气腾腾回应。“革命友情关系!”

“比武的时候你们让来让去,现在你又冒死救他。”沈梦沉嗤笑摇头,“友情?”

“这世上有种东西,凡事只看利弊的­奸­人­阴­谋家们,便是学究天人,智慧通神,也万万不能懂。”君珂冷笑,“那叫情义。”

沈梦沉默然,君珂还以为小人终于在大义面前惭愧失­色­,谁知道他懒洋洋撇撇嘴,道:“去掉后一个字,留下前一个字,再加上­奸­人那个­奸­字,或可解释。”

君珂气结,磨了半天牙后不怒反笑,眨眨眼睛,道:“沈相大人这话好酸,莫不是在吃醋?”

沈梦沉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谁知道君珂紧跟着又道:“沈相放心,我不会染指查近行的。”

沈梦沉:“……”

第一次在口头上让沈梦沉吃瘪的君珂,心情大好,正要得意洋洋乘胜再损几句,沈梦沉眼睛往她还没拢好的前襟上一挖,君珂立即打个寒战,乖乖闭嘴。

“查近行由你的亲兵带出法场,经由燕门街过太华街、虎石街,往城西方向逃逸;一百三十名云雷军,则直接出了城门,现在城外三里处采石驿站等候你。”

君珂听得心中发冷,原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但这人,身边看起来无人,到底是如何得到信息的?

“查近行绕了路,看样子他想接走他的老娘。君珂,你可想过,一旦查氏失踪,你今天费的这一番功夫,想要不留后患地救走查近行,就前功尽弃?”

君珂沉默,不得不承认沈梦沉说得完全正确,但救人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许多?

“你使尽手段,不惜冒险赔上云雷军,救下查近行,他却完全不体谅你的难处,逃生第一件事还是去找他娘。你至今陷身在我这里,还没脱困,他倒可以带着老娘海阔天空逃走,留下你和你的云雷军面对一堆烂摊子。你觉得,你值得?”

“沈相如果替我不值。”君珂慢吞吞地道,“那便放了我吧。”

“你这冥顽不化的小东西。”沈梦沉语气听不出怒气,神­色­越发慵懒,“我是你君珂吗?不是,所以我不会放你。”

“万幸。”君珂冷笑一声,“我也不是你!”

她语气尖锐,钢丝般在黑暗中一刺,沈梦沉抬眼,眼神里似有明光一闪,刹那间竟似交击出火花。

君珂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中一紧,下意识运气防备,她目光警惕,眼珠幽幽发光,如掩藏在荆棘中的临敌的小兽,沈梦沉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倒忍不住失笑,闲闲向后一靠,悠悠道:“是,万幸,你不是我。”

他语气闲淡,黑暗里肌骨晶莹清凉无汗,气韵像一匹华丽重绸在夜­色­中摇曳,轿子外闹市喧扰远远传来,听来像红尘远在关山外。

“你不是我,你不需自幼便与各种被毒死的尸首为伴。”

“你不是我,你不需眼睁睁被亲人抛弃,在你还无力为自己争取的时候。”

“你不是我,你不需亲手卖了自己的命,只为换一个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的机会。”

“你不是我,你不需亲眼见着护着爱着自己的人,被一个个杀死在你面前,只因为有人要用血的事实告诉你,永远不许心有牵绊,永远不要贪恋温暖,只有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冷,才能最后拥有一切。”

“你怎么会是我?”他含笑,修长微冷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为那细致光滑人间美好,而轻轻停留,随即慢慢滑了下去。

“万幸……”他道。

君珂怔在黑暗里,不知不觉间一身冷汗。

他说的是真的?

但他不是没有来历的山野出身,他是燕京名门,实打实的九蒙贵族,是一门数皇后的外戚沈氏之后,是沈皇后的侄儿,是太子表弟,是皇太孙的表叔,虽然没听说过他嫡出庶出,但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然是沈家嫡系,就算不论职位单论身份,天下强得过他的人,也不会有太多。

这样玉堂金马钟鸣鼎食之家子弟,怎么会有那样凄惨的过去。

这家伙八成又在忽悠人!

君珂给自己下了告诫——沈梦沉的话,和国足出线一样——别信!

轿子里闷热,君珂抬手拭汗,擦完汗便是一怔。

怎么自己能动了。

她霍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沈梦沉按在她要害上的手指已经垂下,她太紧张太戒备,竟然没有察觉。

君珂大喜,立刻拉好衣襟,往后便退。

沈梦沉没有动静,君珂也不想管沈梦沉的动静,他的闲事,不是她能管的,机会难得,不走的是傻货。

她退得小心,害怕又是诈,一边退一边警惕地抽剑护在前心,轿子再大也有限,两步便到窗边,她的后背碰到车壁,心中一喜,二话不说就去掀窗帘。

窗帘掀开,凉风灌入,代表自由和安全的红尘气息,令她觉得刚才如在噩梦地狱里。

眼前正好行过一条小巷,只要纵身出去都没人察觉,君珂头也没回,毫不犹豫交剑于手,提气欲待腾身。

交剑于手的刹那,雪亮的剑身在眼前一闪,隐约晃过一条奇异的影像。

好像是沈梦沉心口那线奇异晶红,不知怎的泛出一线诡异的黑。

君珂一眼瞥过,心神一震,随即告诉自己——有诈!别信!快走!

她肩头一耸,一个起身的姿势。

然后这个姿势在欲待飞起的刹那停住。

只一停,轿子已经过了那条小巷。

君珂咬咬­唇­角,劝自己——下面还有两个方便离开的巷子,一定要走!一定不能回头!

她顿在窗口,抓着窗边,等候下一个巷口,下一个巷口的时候,她欲待起身,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

只这么一霎,恍惚看见那胸口黑气更浓一分。

纵起的身子再次落下。

君珂把头埋在自己臂弯,差点没恨恨跺一脚,当她再次霍然抬起头的时候,最后一个方便逃离的巷口,已经在望。

她对那巷口看了一眼。

抬手。

放下窗帘。

然后回身。

回到沈梦沉身边。

“这就是我和你永远不同的地方。”君珂苦笑一声,蹲在沈梦沉身前,喃喃道。

沈梦沉果然已经晕过去,未挽的长发披落,露一线脸颊苍白如纸,前额的发已经被汗水濡湿,粘在额角,更衬得颜­色­如雪,而­唇­角紧抿,素来鲜润的­唇­­色­此刻只剩了淡淡浅红,像雪地上染了黄昏的霞,粉光清柔,之后便是夜将到来的凄凉。

这含笑运筹,永远隐在黑暗中算计他人的强人,此刻第一次在君珂面前展现属于他的衰弱和无依,竟令人觉得惊心动魄,像呼啦啦风动了幡,柔软而又窒息地,扑在了心上。

君珂却无心端详这病弱美­色­,也不再想是不是诈,沈梦沉要制住她很方便,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她把了把他的脉,果然还是有中毒征象,这人先前确实中了琥珀珠的毒,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驱毒,躲到轿内逼毒顺便埋伏对付她,结果她碰巧闯了进来,这人又逞强要制住她,导致现在毒发。

大概她就是在沈梦沉逼毒的紧要关头打断了他,才使他出了问题,不然“琥珀珠”再厉害,也未必能让他丧失行动能力。不过她和沈梦沉很明显都低估了“琥珀珠”的毒力,尤其沈梦沉,不然现在倒的就不是沈梦沉,而换她任人宰割。

君珂一低头,看见那线晶红,那里离心脏很近,不仔细看真像割开心脏过的伤口,此时那里一线黑气盘旋舞动,像一只游动的蜈蚣,眼看要逼近心口。

君珂来不及思索,一低头,触上了那一线晶红!

嘴­唇­触上的那一刻,君珂险些要惨叫。

太烫了!

看起来那么冷像水晶琉璃一样的红,触及了却感觉滚热,像触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炭,带着淡淡的血气,瞬间灼得人难熬到心底,君珂觉得自己娇­嫩­的­唇­皮,一定已经烫烂了!

因为疼痛,她下意识地要抽离,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沈梦沉胸口这一线深红似有诡异,竟生出巨大的吸附力,将她的­唇­牢牢吸住,君珂一拔拔不离,只觉得口中忽地冲入一条气柱,像是那只蜈蚣钻进了口腔,随即脑中便是一晕,君珂大骇,心知毒已经进了自己口腔,吞下去死路一条,霍然伸手,死死抓住身后轿壁,手指抠入木质板壁,拼尽全力将自己向后死命一拽,好容易拽开一线,她一手勒住自己咽喉,拼命逆气上行,“咯”地一声,一线黑血喷在地面。

黑血一去,脑中晕眩便如潮水般退去好些,她松口气,心知毒未入喉,虽在口中有残留,但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一松手上微微一软,轻微地啪一声,她的­唇­竟然又被那线仿若有生命的晶红,再次吸了过去!

这一吸便不再是先前毒如蜈蚣乱窜爬行的瘆人感觉,而是大潮翻涌浊浪滔天,晶墙倒灌巨坝决口,大量似热似冷的气息漫天飞雪扑入,君珂刹那间都似听见彼此胸膛间潮声呼啸,轰隆隆回旋碰撞,沧海涛起,乱潮拍岸,一遍遍冲刷来去,生灭不休。

君珂如果刚才还只是一晕,现在就只剩了巨大的晕眩,仿佛自己也被卷入了海上巨涛,翻来揉去,粉身碎骨,又或者是两个泥人,打碎一个你来,和上一个我,肌骨血­肉­重组替换,到最后颠生倒死,分不清谁是谁。

暗轿、徐行,半­祼­的男子,半跪的少女,如花的­唇­贴上他敞开的胸,描述起来极其香艳的一幕,此刻看起来却极为诡异,他脸上青黑之气连番变幻,她印堂赤血雪白交互闪回,彼此的身躯都微微抖颤,彼此都似在试图拼命挣开,然而在天意和命运的巨力束缚下,那点抗拒脆弱得可怜,涛生波涌,渐渐将彼此卷没。

沈梦沉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换了一种淡淡的青白,毒虽然去了,他看起来倒比毒发前虚弱很多;君珂却恰恰相反,她脸上白气已经没有,换了层层叠叠的红,那种红不是一次­性­涌上来的,倒像是因为经过无数次的淘洗叠加,如作画的晕染,一层层地越来越深。到最后变成一种近乎充血的红,颤颤地亮着,像在每一个下一刻,都会突然爆裂。

君珂自己却完全看不见,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受,这使她警惕不到现在的危险,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鼓涨起来了,成了一只充气的气球,挣脱这地心引力的束缚,飘荡在某处汹涌的海里,四面浪潮冲刷,她随波逐流,翻滚起落,无限畅快,眼看着被什么推动着,慢慢向遥远明月、仙雾蓬莱中而去。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窗帘突然被风掀开一线,一只雪白的鸟飞了进来,在轿子里慢慢盘旋一圈,轿子里有种奇异的气味,似香非香,中人欲醉,那鸟却像有所畏惧,竟然展翅唰地一个倒飞,从窗口赶紧逆­射­了出去。

那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的鸟,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流利的弧线,越过重重屋脊荫荫高树,越过遥遥长街深深小巷,穿朱门,过石道,在一盏雪白纸门前停下。

纸门洁白,原木纹理的门框,一枝茶花,在门楣上头挤挤簇簇,花开得热闹,却分外显得院子幽静。

鸟飞来毫无声息,一只雪白的手指,却在日光的光影里,轻轻递了过来,那鸟儿敛翅,落在那洁净的掌心,低头蹭了蹭他的指腹。

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姿态轻柔,和沈梦沉旖旎靡艳漫不经心的温柔不同,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带着浮游尘世之外的轻,和虔诚执着的珍重。

鸟儿转了转黑豆似的眼珠,惬意地享受他的抚摸,末了唧唧喳喳叫了几声。

那手指顿了顿。

鸟儿昂起头,转了一个方向,那人的手指顿在空中,也缓缓转头看着那方向。

茶花香气幽幽,他微微泛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这天­色­清澈,万里长空如水。

梵因。

闭关的燕朝圣僧,盘膝坐于廊下花间,用淡淡寂寞的笑容,清静着天地,雪白的衣角流水般泻在风里。

人间大自在,心地大清静。他闭关数月,心神如一,渐渐觉得,云天之上,宇宙洞开,佛门胜景皆在此处,伸手便可招揽日月。

忽然某日,忽然风中有音。

梵因沉默,盛夏紫薇花葳蕤,他在葳蕤中淡去眼眸,若此时韦应见着他,必会惊讶梵因眼眸里的神­色­,和那天他去相求他解围时,一般模样。

宿命的了悟、缘分的纠缠,逃不了重重叠叠的命运翻转。

一枝茶花,突然悠悠掉落,于他膝前。

梵因注目半晌,终于轻轻将花捡起。

昔佛祖拈花,唯迦叶尊者笑而不语。

是为悟。

避不过,无须避。

那是佛给他的劫。

不知多久之后。

梵因终于长身而起,雪白的袍角一掠间,已经越过了桐木的深深长廊。

紫薇花簌簌掉落。清静数月的层门开启。守候院外的小沙弥们,虔诚地伏下身去。

“梵因大师,出关——”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五章当街拦劫

燕京百姓,在这一日,亲眼见着了那神一般光辉、也神一般淡定的圣僧,自长街尽头急急掠过的情景。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雪白的大鸟,自长街尽头青黑的屋脊上展翅而来,天­色­一瞬间亮了亮,有人以为盛夏落雪。

然而那雪来得太快,瞬间自屋脊上头掠过,带起一阵檀香隐隐的风,燕京百姓仰着头,迷醉地遥望那片雪­色­透明的衣角,在深蓝的天空倒悬的檐角一闪而过。

然后有人“咦”地一声,仿佛觉得自己花了眼睛般揉了揉眼,喃喃道:“刚才那个人,怎么像梵因大师?”

“怎么可能?”旁边立即有人讥笑他,“就算皇帝陛下不穿衣服奔出皇城,梵因大师都不可能跑成这个样子!”

疑惑的人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然而这些百姓一回头,齐齐傻眼。

呼啦一声,一条街外一条巷口,梵因衣袍一卷落下,正落在一顶八人抬大轿仪仗面前。

百姓呼啦一下涌过去。

有好戏!

梵因大师飞檐走壁当街拦轿!天上下红雪了吗?

谁家的轿子?

有人认出这是右相的仪仗,眼珠子立即发蓝——燕京太平太久了,这是有好戏要看了吗?

沈梦沉的亲兵轿夫一抬头认出梵因,都愣在那里,轿子也停了。

轿子停下,轿中的君珂完全没有感觉,她正沉浸在那种奇怪的感觉里,被身周和体内的潮簇拥着,向薄云雾霭中,永恒之地而去。

沈梦沉也犹在沉睡,毫无声息,呼吸间散出淡淡白气。

轿夫们等着沈梦沉的指示,轿子里却没有动静,沈梦沉的规矩,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身侧的,轿夫和亲兵愣了半晌,对梵因躬身,道:“请大师让路。”

梵因默然,垂下眼睫,日光将他眼睫染金,他垂目的神情肃穆而忍耐,似在聆听旁人不能听闻的声音。

“请大师让……”

梵因突然大步向前。

他似乎只是轻轻踏出一步,忽然便越过前面长长的仪仗队亲兵,到了轿子前,八个轿夫也是会武者,眼见梵因竟突然逼前,碍于沈梦沉严厉的府规,鼓足勇气各自抽出武器,当头劈下。

梵因只是将最前面轿夫的手轻轻一托,那人的刀突然就横飞竖拍,准而又准地架住了另外几人的刀剑,星火四溅,铿然之声不绝,却追不及梵因的衣角,在那毫无烟火气的一拍之后,他雪白的身影一没而入轿中黑暗,再抽身出来时,怀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蜷缩在梵因臂弯里,看梵因姿势,大约原本是准备拎着的,又觉得不尊重不妥当,换在手臂里,然而手臂里他自己又觉得不自在,僵直地伸着,半天柔软不下来,燕京百姓远远围在背后,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看那被梵因强抢出来的是何许人也,梵因正抱着人要走,一转头看见全城百姓饿狼般绿莹莹的眼光,唰地从轿中抽出一方黑布,盖在了怀中人的身上。

燕京百姓发出了一声无比失望的长叹。

梵因一转身,黑布白袍一闪,人影已经数重屋脊之外,燕京百姓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沈梦沉轿夫亲兵惊骇的神情,和始终安静的轿子,在自己惊悚的推测里,慢慢瞪大了眼珠。

这一天,有一个惊悚的,却由无数人亲眼见证的传言,在燕京风靡流传。

这个流言的内容是这样的:

“梵因大师在大街上拦轿,劫走了沈相!”

且不论帝京两大美人被突起的“流言”凑成官方CP,导致了燕京多少玻璃心破碎,多少少女嚎啕,多少同志爱好者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痛失良机,以至于燕京城内翻了浆,就某个清静的小院来讲,最起码表面还是清静的。

这里是梵因闭关之所,京中大德寺后一座别院,此刻僧人们早已远远避了开去,因为梵因大师说了,不要人打扰。

禅房静静,门窗半掩,有微微诵经之声响起,空灵而高远,然而不和谐的是,在那诵经之声的间歇,却有翻滚之声不断,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微响,似乎有人在地面挣扎,却又闷声不吭。

光可鉴人的桐木地板上倒映着翻腾的影子,散开的长发雾一般地挥洒,脸颊和地面乍触又分,她似乎也觉出了异样,在飘荡中努力挣扎,想要从死海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泅渡,衣襟在翻腾中慢慢散开,­祼­着的脖颈脚踝,在木地板上慢慢擦出血痕。

她似乎隐约觉得不该发出声音,那样的挣扎里也始终闭口不言,但微微的喘气声有时候比大声呻吟还要令人心颤,气息濡湿明镜般的地面,升腾起一阵白­色­的雾霭。雾霭里那双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是迷茫而虚幻的,带一点怅惘的欢喜,穿透这静木深禅的独院,进入某个迷离而不可逆转的深度幻境。

那双眼睛无意识地微微上撩,看住了面前的人,雪白的衣角自禅房深处静静延伸,她救命稻草似地抓住。

衣角被扯的那个人微微一震,眼睛未睁,口中的诵经却更快更沉雄,空气似乎因为有了微微的震动,水波般层层晕开,隐约院内树叶间光芒一闪,日光更柔。

君珂也静了一静。

仙云飘渺随波逐流里,忽然好似背后传来梵唱,悠远高古,大德之音,苍天博大,降落雨莲花,四面潮涌都似因此一静,有所震慑,嘈嘈切切,温存浪涌。

那种被推着赶着往极乐之地奔去的感觉有所消褪,君珂疲乏地喘了一口气,觉得身体像是潮退后的沙滩,堆满了死鱼烂虾。

她对那深切而高远的诵经之声充满感激——就在刚才那一刻,虽然幻境美妙迈往仙山,但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仙境一般的美妙里隐藏着杀机和不祥,或许现代吸毒过量就是这样的感受——飘飘欲仙,然后当真成仙。

所以她挣扎,不愿让自己沉溺,却力有未逮,好在有那个声音。存在如同救赎。

她心底涌起欢喜,觉得体内潮涌多了一种特别的感受,澎湃而流转不定,忍不住便提气。

气一提,听见丹田里竟似轰然一声。

刹那间开堤放水,巨坝决洪,一股雄壮而诡异的气流从丹田涌出,席卷了她,砰一下将她再次推入翻卷的潮水!

沧海再次呼啸,一头卷着她奔入前方,她惶然欲待回头,身后横波倒矗水晶墙,挡死了她的去路。

她砰一声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睁开眼时眼底震讶——明明已经渡莲花之力,诵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么好端端的,前功尽弃?

他合十闭目,诵经更快更急,想要将落入黑河的女子,从彼岸尽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卷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渐散,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梵因皱起了长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说,她有奇遇。为沈梦沉吸毒,遇上那一线怪异深红,那是毒门某种经过献祭才能练成的无上秘术。学成者一身武功­精­华尽在此处,那一处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脏暴露在外,像一个致命的命门,但其实不受刀剑,也不惧奇毒。所有毒质经由此处散出体外。那里唯一的弱点,就是散毒之时,全身内力聚涌此处,散毒之后,在短暂的一霎,那里处于开放状态。

沈梦沉并不畏惧谁钻这个空子——他只有敌人,敌人看见这样的“疑似命门”,都不会放过机会刀剑相加,然后,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梦沉的弱点,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过于有原则过于善良的君珂。

她讨厌沈梦沉,却绝不愿意因为自己导致他丧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仅是毒,还有沈梦沉付出一切苦苦修炼的内力­精­华。

然而毕竟君珂没练过吸星大法,她吸出沈梦沉的内力入体,沈梦沉固然倒霉亏,但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种不兼容的内力无法相溶,甚至沈梦沉的部分内力过于妖异强大,完全卷住了她的薄弱内功,拖着她往深渊迈进,直至寂灭。

那种在黑暗妖异之中练成的功法,自六阳之首进入,翻天搅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莲般光明的禅功,用同样的方式渡气,才有可能化妖浪为轻涛。

禅房幽静,黄昏的暮­色­一点点浸染窗棂,再往前走上几步,天地就陷入长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黄的日光印迹,斑斑如泪。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世间大道,大不过一个舍;世间恶业,恶不过一个弃。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见,枫林如火,她在身后,自己说,尘埃,一切都是尘埃。

没有枫叶,没有人间,没有百姓,没有她。

自身清静,而万物皆为尘埃。

而如今,终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个在世果。

天光渐淡,泛一种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样伏枕于臂,累极却不愿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样眸子执着地仰起,看着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后,俯下身去。

这一夜很短又很长,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很短;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长;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又很长,代表一生。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短,今生尽在此时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小院里飞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样就像刚刚采了公主花的大盗。

君珂一窜窜出好远,回头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脸上的神情古怪得难以形容。

有些事情,实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睁开眼险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转眼就换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叹息——这世道是怎么了?被“采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么她这个“受害者”,看见那人坚忍圣洁的神情,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把人家采了个­干­净彻底一扫而空呢?

她很累,却连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仓皇逃了出来,轻功一纵便觉得不对劲,内力有种很充沛却又很虚浮的感觉,一纵纵出三丈,结果却突然不听调动往下直坠,险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获丰富到难以想象,不仅得了陇,还望了蜀。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死就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想直接奔城门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属下汇合,突然想起轿子里沈梦沉的话,那查近行现在出城了没有?

她先前已经打听过查家的地址,此时便赶了过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贫民区,骁骑营一个多月的俸禄,还不够他给他娘换间敞亮的大屋。

转过一条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迈步,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她掠过去伸手一抓,顿时“咦”了一声。

是查近行。

人影连闪,她的亲兵们也从巷子里出来,君珂愕然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查先生说要等到你一起走。”一个亲兵低低解释。

“何必……”君珂叹息,“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去看看你娘?早点带她离开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语,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惊蛇,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还是顾忌了她的难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热,抢先道:“那我们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后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危险?”

君珂隐约觉得他语气有点不对劲,以前的自如随意似乎没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谨慎,却也没在意,回眸笑道:“怎么会?一点小麻烦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机,但从没打算对查近行邀功,她盘算着,想办法把查氏呣子给送出京,走得远远的,就算那谁谁怀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认,无凭无据,谁能拿她怎么办?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里,小院没有灯火,按说这也是正常现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查氏应该知道儿子今天问斩,就算不能去法场送行,到晚上也该偷偷烧纸钱,怎么会毫无动静?

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抢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君珂一头撞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忽然觉得鼻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毛糙,戳人,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君珂定定神,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青布鞋尖,鞋头有点破损,用同­色­的布细心缝过。

君珂浑身一冷,慢慢仰头。

当她看清梁上情形之后,慢慢闭上眼,沉默一刻后,她将地下倾倒的一只凳子扶正,爬上去,抱住悠悠晃荡在横梁上的人,想要在不惊动查近行之前,把她解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查近行立在门口,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感,一开门,眼光就向上抬。

然后他肩膀一紧,凝固在那里不动了。

君珂维持着一个仰头抱尸的姿势,慢慢回头看着他,对上那男子凄凉的目光,她突然觉得咽喉堵塞,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口。

那样一句轻飘飘例行安慰的话,抵不住这样深重的疼痛和悲愤。

他自幼丧父,寡母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操­劳得一身疾病的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儿子长成,光宗耀祖,重振先夫武门荣耀;他带着她,越千山万水,进帝京繁华,原指望在这十丈烟云软红里挣一席之地,许母亲一个久已期盼的富贵安定晚年。

到头来他陷身­阴­谋,绑赴刑场,险些做燕门台下饮血新鬼。

到头来她屋梁一挂,白布三尺,最终携一身苦痛孤独奔赴黄泉,至死惊怖忧惧。

如何忍,怎生忍。

不得不忍。

君珂轻声吩咐亲兵去买棺材敛葬,准备将查近行母亲的尸体解下来,查近行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道:“不必了。”

君珂愕然看他。

“不必……将我娘解下来了。”查近行闭着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这里的邻居都和她交好,她们会及时发现,然后帮她……收尸的。”

君珂手慢慢缩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收?”

“我不能收。”查近行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一旦我来收拾归葬,就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能给你带来麻烦。”

君珂默然,这是事实,但查近行如此孝子,要他眼看母亲暴尸梁上而不予收尸,这叫人情何以堪。

“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查近行冷冷一笑,两行男儿泪却已经顺眼角缓缓流落,他不擦,那样流着泪,一字字道,“娘会原谅我。”

随即他大步行到悬尸的梁下,跪下,仰头看着查氏苍白的面容,轻声道:

“帮忙拿个火盆来好吗,我想走之前,给娘烧点纸钱。”

君珂做个手势,亲兵很快办了来,火盆在梁下燃起,卷起腾腾的火焰,纸钱落蝶般飞进去,也像冬日的蝶一样,在火光里苦痛挣扎,边翼翻卷,渐渐失却颜­色­,苍然沉埋。

查近行慢慢烧着纸,始终一言不发,君珂眼看纸钱将尽,时辰也不早,正想劝他起来,想个办法改装出城,蓦然查近行将手中纸钱一撒,仰头悲声道:

“娘,你再看一看我!最后看一看我!”

他音调凄伤古怪,满是决绝。君珂听得心中一跳,正要快步过来查看,查近行突然一个头磕下去,脸重重磕在了火盆中!

刹那间火盆一亮,火舌将他的脸包围!

君珂惊得瞬间忘记反应!

愣了一秒之后她一声尖叫,冲过去就拎起查近行头发拼命向后拽,查近行浑身因为巨大的痛苦抽搐不止,脸上犹自有火,君珂用袖子灭掉火焰,眼看着查近行脸上肌肤已经烧出无数晶亮水泡,严重处皮肤只剩开裂蠕动的红­肉­,转眼就不成模样,心慌意乱下拉着他就向外跑,语无伦次地道:“我们去找柳杏林,叫他给你看伤……不……我叫柳杏林来,来人,来人,给我去找柳……”

“别!”查近行嘶嘶地吸着气,狠狠压住了君珂的手,“我不看伤,就这样!”

君珂怔怔转头看他,“你……”

“查近行已经死了!死在燕门台上……世上不该……再有这个人!”他挣扎着拉住君珂,“……从今天开始,这是你收留的护卫……叫丑福!”

他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着弯起­唇­角,对君珂展现了一个既凛冽,又决然的笑容。

那已经不能叫笑,只看见歪斜的火泡、掉落的肌肤表皮,炭化的肌理……狰狞,像这森然世事,獠牙嶙峋,转瞬撕却一个人一生,从亲人到梦想,从前路到未来,只剩下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甘挣扎,从灰烬里重生。

君珂闭上眼。

眼泪滚滚落下来。

从查家小院出来没多久,天就亮了。查近行,或者说是丑福,始终没回头。他当真便如他自己所说,查近行已死,世间再无此人。或者,当他的新名字颠倒过来那一天,那个人,才能活转。

带着这个人过城门,就没了任何压力,一路赶回麓峰山。在君珂的介绍里,这是她此次进城捡来的可怜人。丑福养好伤后,便开始充当云雷军中的教头,他不愧是当初武举真正的实力最优者,兼实战经验丰富,云雷军在他的调教下,进步明显。

经历了城中一日的那一百三十条汉子,在自己的营帐中也发挥了十足的宣传作用,将骁骑营的跋扈嘴脸、盟民被轻视的屈辱、两者之间的冲突­干­架说得情节丰富跌宕起伏,没去成的大爷们听得一惊一乍怒火满胸,据说大爷们回去当晚,各家帐篷里就砸出了一百多个汤碗,撕烂了三副扑克牌,踩烂了十几颗煮青菜——汤碗倒没什么稀奇,后两者直接关系到云雷军宝贵的娱乐和蔬菜大业,可以想见当时诸位大爷感同身受的愤怒。

大爷们对城中家眷情形的描述,也让其余人完全放下了心,家小安好,饷银不错,那如今呆这里,倒也没什么坏处。君珂每隔几天,便选出一批人,轮流带他们进城小转一圈,说来也巧,每次都能和御林军骁骑营发生点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能让这群大爷深切地认识到,自身在他人眼中的不堪。每次大爷们都觉得,人活在世上,可以什么都不争,但绝不能不争一口气,不然就他妈的太憋屈了!

而每次大爷们回来,也都将这种思想感触在营帐中顺利传播。几次循环,轮番洗脑,没多久云雷军的扑克牌上,大王就画成了云雷军君统领,人工施肥的菜地里,每棵菜上都多了标签,代表骁骑营或者御林军,每天早上大爷们在菜地边齐刷刷撅着ρi股给菜地人工施肥时,就斜瞄着那些标签并从中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请你吃屎!

君珂不遗余力地将这种阶级­性­的矛盾展现在大爷们面前,将阶层鸿沟导致的巨大差异鲜明地亮给每一个人看,自然会因此营造出同样阶级­性­不可调和的仇恨。云雷军们都摩拳擦掌,等着三月后燕京全军大练,拉出队伍,将那几个纽扣包金的军队给震一震。

在等待全军大练的那个时间内,兵部、九蒙旗营、甚至御林军骁骑营,都通过各种方式不止一次来云雷大营实地侦测过,兵部“公事例行关怀”,九蒙旗营,“兄弟军队参观回访”,御林军“查看附近治安,听闻有流氓闹事。”,骁骑营,“老子从这里路过,不成啊?老子再次路过,不成啊?老子继续路过?不成啊?”

但不管以什么借口,采取什么方式,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这些人过来,看见的都是紧闭的高墙、满墙的荆棘、墙里面密密麻麻挤得没地方的帐篷、没有茅坑没有房子没有练武场没有洗澡房,甚至,连蔬菜都没有!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高墙上君珂介绍的“放风洞”(秘密武器当然早已收了起来)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一里外才有的羊肠子一般细的水源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两里外那“人工施肥”的菜地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满山谷一群­祼­男围着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身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祼­男们洗完澡就坐在帐篷前的地上,目光呆滞、两眼无神,只能抠脚丫撕脚皮玩乐时,他们笑了。

京城贵军们在这样的笑里获得了充分的心理满足,这段时间一直吃的明亏暗亏,突然就不在话下了。

不过一群流氓地痞,被关在猪圈里,有点怨气有点出格,可以理解。

人嘛,能和猪一般见识?

这是一位骁骑营军官在参观完云雷军“大营”后说的话,立即获得了同侪们的由衷赞同,并兴奋议论着,不久的京城全军­操­演里,要如何让那些猪猡好看。

他们不知道。

那群“猪猡”,在他们离开后,立即泼了洗澡水,卷起帐篷,一部分人铺起地毡打扑克,输了的贴满纸条满地爬,人人拍上一ρi股;一部分人窜上绝崖,对着月光搂着幺­鸡­的脖子一起引吭高歌。

他们不知道。

等最后一批“参观路过”的人离开,君珂打开了高墙,对里头吆喝一声:

“放风咯!”

大爷们没动静,几个月前门开一条线都激动得嗷嗷叫的场景再不复见,通往自由的路敞开着,他们在帐篷里打升级。

打得痛快了,才挪着ρi股,拎着包袱,不急不忙地踱步出来,不住指点四周风景怎样,还有人留恋地回头看帐篷,又担忧搬出去住以后菜地是不是更远?君珂抿­唇­站在门边笑,一个个道:“辛苦。”大爷们正­色­看她,道:“你也辛苦。”

君珂微笑,望望谷里那条所谓的“生路”,早在一个多月前,不少盟下大爷已经锻炼得好腿脚,可以尝试爬过那条路逃出山了,但最终没有一个人离开,于是她知道,芝麻可以开门了。

能控制人的永远不是他的身体,而只是他的软肋,他的­精­神和希望所在。

大爷们念念不舍地离开了住了几个月的帐篷,搬到了原先定好的那块山口平地,那里已经建好军营,君珂仿造现代军营,四人一间宿舍,上下架子床,建了­操­场泳池活动室厨房猪圈,另辟了菜地。没有什么军官宿舍,军官都和士兵住在一起,除了作战训练外,平时没有什么上下等级制度,所有人都可以敲她的门,前提是她的门开着。

大爷们恋旧,虽然对新军营表示满意,但时不时还会回去爬一爬“生路”,去“菜地”施施肥,并始终觉得,那谷中那条羊肠子般细的泉水最甜。

转眼弹指,三月之期。

眼看着便是京城全军­操­演。

按照惯例,全军­操­演,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都必须全员参加,以队列、阵型、对战、马术为主要­操­演项目。这并不是比赛,也不存在什么奖赏,但却年年都是以上三军卯足劲必争之处,在他们看来,所谓赢家,就是真正的“京城第一军”,无可替代。

哦,今年多了个云雷军。

但是,有人记得吗?

兵部堂官们在制定­操­演名单时,最初还漏掉了云雷军,最后是递交崇仁宫批阅时,皇太孙问了一句,兵部才想起来,京城三十里外,还有那么一支“兵力”不下于御林军骁骑营的“大军”。

据说当时兵部堂官自认错失,却又忍不住笑言:“殿下细密,云雷新军得陛下记挂,是他们的荣幸。能因此上场,让他们见见世面也好。”

言下之意,云雷军也就是给他们上场转转罢了,若是丢丑,那也是殿下您自己安排的。

彼时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兵部堂官讪讪退下。直到书房无人,皇太孙雕塑般的眉眼,才微微透出点活气。

那是一种有点惆怅有点寂寥,有点期待有点犹豫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素来凝定坚刚的容颜上,不觉得突兀,只让人微微心颤。

他在那样软烟淡月的神情里,慢慢绽开一丝微凉的笑意。

轻轻道:“是吗?”

是日,全军­操­演!

君珂半夜就起了身,把一直压箱底的,云雷军正式的皮甲战袍全部拿了出来,这些东西是她多次跑兵部拍桌子打板凳,和那群官老爷们硬要来的。她不管人家怎么絮絮叨叨说兵部难处说户部不拨银说陛下无谕旨,始终就扣紧一句话——陛下说过,云雷军和骁骑营御林军九蒙旗营等同!他们有的,我们就可以有!

跑断腿,叫破嗓,要来这不逊于三大军的装备,却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使用。君珂像个管家婆娘,喜欢把好刚用在刀刃上,觉得云雷大爷们现在还在山谷里,蚊子多,训练重,出汗多,什么样的好东西,也经不起汗水一次次浸润,经不起一拍拍的蚊子血,平时就把好的穿烂了,关键时候穿什么?

军袍发下来,君珂女人心思,觉得不够鲜亮拉风,这是因为兵部堂官们多少还是偏心,虽然勉强发了同等的东西,却将三大军都不肯要的黑细布,发给了云雷军。君珂也不再吵,在自己的布料店里裁了上好的南齐飞云锦,一­色­的深金­色­,那种锦缎光泽特别耀眼,瞬间将有些暗沉的黑­色­提亮,配起来相得益彰。

君珂带着所有军官,从半夜­干­到天亮,默默将新衣服发在每间营房内,不惊扰任何士兵休息——养足­精­神,明儿踩人去!

天一亮各处营房里便传来狂笑,各种惊喜各种­骚­包,有穿了新衣立刻跑完所有营房的、有光身子套个皮甲赶紧搔首弄姿的、有跳上围墙横刀立马展示胸肌的,最后被君珂挥个大扫帚,才将这些兴奋的大爷们一个个赶下墙头。

君珂抓着个大扫帚,站在离茅厕不远的地方,就地开始战前总动员。

“兄弟们。”她看看这些也许活到二十啷当年纪,还是第一次穿好布料的大爷们,看他们兴奋地抖衣襟,互相比着锦缎的­色­彩,不觉得土包子好笑,反而涌起浅浅的心酸。

“今儿个是咱们第一次拉出队伍,接受陛下检阅的日子。”她竖起一根指头,“全京城等着我,拉出一个脓包稀松云雷军。”

全军无声。大爷们已经学会了,不可以在主官没有允许的任何时刻,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一双双目光,毫无意外地涌现出怒火和愤懑。

“我听说兵部原先没有将我们列入名单,因为把我们忘记了。”君珂耸耸肩。

“我听说九蒙旗营在打赌,我们的人迈上校场,就得拉肚子跑掉一半。”

“我听说御林军反驳了这个观点,他们认为云雷军能进城门就算他们看走眼。”

“我听说骁骑营,为此将九蒙旗营和御林军笑得厉害,他们说,云雷军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君珂挥舞着大扫帚,舞个扫帚花,重重往地上一顿,烟尘飞扬里大声问:

“想不想兵部那群老不死吓掉假牙?!”

“想!”

“想不想九蒙旗营那群傻货,被吓到拉肚子?”

“想!”

“想不想御林军那批包金纽扣坠得走不动路的肥羊,挖下自己的眼珠子?”

“想!”

“想不想——”君珂磨牙,­阴­恻恻笑,“骁骑营那群混账白痴王八羔子,撅着ρi股,顺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想!”

声浪一波比一波高,最后一声更是雄壮得似乎可以看见滚滚胸中之气汇聚成霓,上冲苍穹。栏里的猪被惊得嗷嗷乱叫满地乱跑,接连三个月吃不下都在掉膘。

“想。”君珂扔掉大扫帚,铿然抽剑,“那就走!”

“走!”

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人落足如一声,轰然踏破烟尘,偌大的麓峰山都似在颤抖,群山低伏。

骑兵先导,步兵快步行进,这不是战争,无需辎重粮草。两万余人轻装简从行出山口的时候,远处的人家以为晴天打雷。

行路三十里,蜿蜒在长道上的队伍始终笔直。如果从天空往下看,会看见整整齐齐,如切出的豆腐块一般的黑­色­军团。

这得益于爬崖训练出的习惯——在最早期的爬崖活动中,有很多是在夜间,训练战士们夜间潜行和应付崎岖地形的能力。爬在最前面的人腰间系着绳子,后面的抓着绳子一个个跟着,身边就是绝崖,不笔直顺着绳子爬,就可能掉入深渊。

久而久之,战士们养成一条直线的习惯,别说爬崖,早上起床尿尿,厕所外都是笔直的一条人。

这样的队伍行进在道路上,自然四面侧目,百姓窃窃私语,是不是边军换防了?瞧这杀气!可这规模又不像啊。

到了城门,守门士兵远远看见陌生的黑底金边旗帜,确认不属于任何一家京畿部队,顿时吓尿了裤子,软着腿去找城门领——不好了,藩王打进京城了!

进城百姓一听说,纷乱奔逃——藩王不动声­色­打到燕京了,赶紧回家收拾细软逃命,大燕王朝完了!

城门领一边赶紧报燕京府九城兵马司,一边声嘶力竭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一堆人拼命去转动沉重的城门绞纽,忽然一柄厚刀伸了进来,那人将刀一戳,一脚踏在刀上,门顿时关不上。

在众人的大惊失­色­里,那人笑吟吟探进头来,“喂,各位,跑啥呢?开门呀。”

“君统领!”守门官认得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慌忙抓住她的衣袖,“你轻功好,快快,快去报陛下和太子太孙,有军队,有藩王的军队……”

“哪来呢?”君珂回头看看,“没看见呀。”

“那不是……啊啊好大杀气。啊啊好鲜亮的军容。啊啊好利落的步伐。”

“哦。”君珂轻描淡写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推开门,张开双臂,在刹那初升的日光里,既像拥抱日光,又像在拥抱肃然而来的军队一般,大声地,一字字道,“这、是、云、雷、军。”

“!”

在完全的震惊里,在向来喧闹的燕京城门,第一次因为一个人一支军,完全失声的静默里,君珂转身,眯眼看着武德门方向,眼神如针,如厉阳,戳破这虚伪浮华城池里,那些矫饰自大、不可一世的一切。

“我要给他们,一个难忘的见面礼。”她笑,雪白的牙齿,匕首般一亮。

“你们。”

“准备好了吗?”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六章唯我云雷!

城门处的轰动,自然没有传到武德门,京城三军因为近,已经在武德门外列队。忙于训练的君珂不知道的是,最近南齐晋国公来访的日子,南齐和大燕东堂多年来都有纷争,只是一直没有正式开战,如今南齐和东堂因为某事交恶,可能开战在即,为了避免大燕趁火打劫,南齐派人来做做外交,向大燕皇帝求娶他一位公主。

纳兰弘庆有意要在南齐大公面前展示大燕浩浩军威,趁此机会邀请晋国公观礼。如此一来,这次检阅就关系国体,万万不能让云雷的痞子丢了国家脸面,所以兵部在没通知君珂的情形下,将检阅提前了一个时辰。

此时检阅已将进入尾声,代表九蒙贵族的九蒙旗营率先出阵,白­色­战袍黄|­色­皮甲,代表龙峁高原积年不化的冰山,和高原上养育九蒙血脉的巍巍黄土,以示犹记故土,心在天下之意。五万九蒙虎贲,列尖刀阵型,穿校场而过,军列如切,旌旗腾飞,白­色­的衣袍冰雪一片,像霍然掠过天际的大片浓云,卷着金属锐器的铁腥气息,狂飙列进。骑兵的烟尘刚刚腾起,步兵的队列轰然落足,“嘿”一声,震得观台上龙旗都瑟瑟作响。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烈哉九蒙!”

台上大燕皇帝满意微笑,众家贵族面有得­色­,九蒙不同御林军和骁骑营,主要承担京城和皇宫防务,这是实战大军,常和附近边军换防以增加实际作战经验,是大燕贵族最引以为豪的­精­兵。

“国公觉得如何?”纳兰弘庆半支身,亲切地问身边的贵客。

那位貌如女子,细致洁白如珍珠的南齐王公,单手支着下巴,从手指缝里瞟一眼,道:“好,嗓子真好。”

纳兰弘庆咳嗽一声——这位“娇弱”的南齐王公,来了只几天,已经将大燕上下折腾得晕头涨脑。比如他平时­精­致温柔,当真如女子一般,但只要有事不如他意,他爆发起来比九条暴龙喷火还要恐怖;比如他不喜欢人伺候,唯一近侍是个冷面哑巴少年,但那少年好像和他有仇,他要吃什么,少年必然会倒掉,他不吃什么,少年才会端到他面前,两人经常为吃喝拉撒各种不如意厮打在一起,让旁边招呼的大燕官员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拉嘛,那是人家的侍从,大燕管不着;不拉嘛,眼看着根本不是玩笑是真打,真要让南齐王公在大燕境内受伤,这又该是谁的责任?

再比如他睡觉不睡床也不睡帐篷,他要睡在悬空的地方,但也不睡吊床,他要求木制脚楼,底下柱子悬空,脚楼造得高高的,他和猫一样喜欢睡在高处,说那样可以俯瞰大燕全景,他那个冷面侍从则相反,人家要睡在低处,地下室最好,两人睡眠习惯截然不同,但偏偏晋国公要求必须把他的侍从和他安排在一起,还不许强逼。大燕礼部官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如何让这怪癖的睡眠习惯同存共荣,最后不得已求助于沈相,于是当晚,高高的脚楼正下方,加紧赶工造了个地下室,地下室顶部有个窗子,脚楼底部有个开口,上下可以互相看见,每天早上,珍珠般光洁的南齐大公,往地下室掷下一朵花以示他娇­嫩­的睡醒了;而长剑般锋利的少年,则会刹那间举起长矛,矛尖上挑着那朵花,而且保证那花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模样,让人看了,总会引发某些暴力不良可怕联想。

诸如此类的怪癖还多得很,总结起来,也就是“美女和野兽”的南齐颠倒版,美女是晋国公,野兽是哑巴少年。

那哑巴少年也是人间奇葩,看起来平凡,但看人的眼神十分可怕,锋利得像在冰里埋了千年的寒铁匕首,看一下戳一刀,看一下心一抽,让人浑身难受,偏偏这位特立独行的南齐公爵,到哪都要带着他特立独行的侍从,到哪都要让人看见他们无时不在的厮打,到哪都要让大燕脂粉敷面的王公感受那种“极度男­性­之美”,大燕朝野坚持了几天,终于坚持不住,在今日检阅的前夕,派出一队礼部官员,苦苦哀求了三个时辰,晋国公才同意不带他的侍从,但有个条件——检阅必须好看,必须­精­彩,必须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不然他就立刻召唤他的玩具,总之,不能让人生寂寞虚度。

照目前他老人家对九蒙旗营的评价来看,这个原本大燕官员信心满满能达到的要求,要实现,似乎还有难度……不过大燕官员不气馁——还有御林军骁骑营呢!

接着出场的是御林军。皇家护卫,贵气逼人。人人一­色­白­色­战马,雕鞍华丽,大红­色­的战袍金­色­薄皮甲,为求美观,肩部镂空以龙兽花纹,所有纽扣都是包金,日光下金光四­射­,一万人列队整齐缓缓进场的时候,就像太阳忽然从天际堕入人间。

御林军策马过观台。领先统领一声长喝:“龙峁武威——”声音沉雄,震得观台旗杆瑟瑟作抖,一万御林军闻声而动,展臂、横肘、竖枪上指,“嚓”,一万声如一声,四十五度角金枪斜指,所有斜指角度一毫不差,万柄长枪在倾斜的角度汇聚如一柄顶天立地的巨枪,刹那间飞斩日光,长空惊虹。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壮哉御林!”

南齐晋国公挑起细眉,“好。衣服好闪。”

大燕官员默默——难怪你刚才拼命捂着眼睛……骁骑营进场又是一种方式,烈马飞骑,衣衫如火,一式滚黑边红衫战袍,自如入口处涌来时,险些令唱礼的太监以为武德门失火。

两万骁骑儿郎唱着“大风大风,唯我武功!”拍马长越观台之前,马身过晋国公面前时,两万人齐齐扭身,臂间变戏法般突然出现长弓,两万人侧身弯弓,舒臂齐­射­,“铮”声清越,一排金箭“唰”一下,钉在了观台之下,却有一排深红重箭,神奇地飞越金箭之巅,半空中呼啸一折,“夺”地一声,钉在晋国公座位之侧的一株榆树上,从上到下,整整一排,离他的桌子腿儿,只有三寸距离。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强哉骁骑。”

更多人得意洋洋地去看南齐晋国公——这是大燕特意安排的压轴戏,展示国威的同时也要杀杀南齐的胆气,嘿嘿,这个娘娘腔,这下吓出尿来了吧?

晋国公埋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众人等了一会,依旧没有动静,不禁面面相觑——吓得爬不起来了?

又等了一会,众人开始担心——这人太脓包,吓出毛病来了?这下可玩过头,收不了场了。

纳兰弘庆犹豫半晌,试探地伸手轻拍南齐大公肩膊,“国公?国公?国……”

“嗯?”晋国公迷蒙地抬起头,抹抹险些睡出口水的嘴角,呢呢喃喃地问,“完了?”

大燕上下,“……!”

“好看好看,又亮又闪。”晋国公站起身,抚掌大叹,然后急不可耐地问,“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大燕朝野哭了……纳兰弘庆脸­色­铁青,但也无可奈何,此时再展示对战武艺的心情也没了,生硬的一句,“阅军就此结束,请大公回……”

“阅军刚刚开始!”蓦然一声长喝,惊动武德门已经纷纷离座的大燕簪缨贵族,来人声音清越,脆而坚决,钉子般钉入耳中,“云雷未至,焉能识我大燕之军!”

最后一个军字余音犹自袅袅,蓦然一箭破空而来,如风从龙,直­射­刚才钉上一排骁骑金箭的榆树,所经之处烈风呼啸,地面碎屑腾舞,人人瞠目,头发上卷,那箭十分沉重,自观台上端掠过时能令人感觉劈面疼痛,随即铿然连响,擦着那排金箭逆扬而上,叮叮当当一阵金属交击声后,那支黑木金羽的重箭,傲然钉在了那排金箭的最上方,当黑­色­重箭穿入树身的那一霎,整株榆树都似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木质震碎的低微呻吟。

微颤低响过后,众目睽睽里,那排屈居人下的闪亮逼人的金箭,霍然枝枝断落!

还不是一起断,是一支一支的断,从离重箭最近的那支开始,就像被人编好号,设定好顺序一般,不疾不徐,不断掉落。

“啪、啪、啪、啪。”极有节奏。

这比金箭一起轰然掉落更让人难堪——每掉一支,都像在骁骑营脸上狠狠煽了一耳光,那接连不断的掉落声,就像连绵的羞辱,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骁骑营的自尊,一寸寸碾碎,直到践踏在脚底。

小半刻钟后,金箭才掉完,唯留黑­色­重箭傲然立于树端,此时箭尾才一震,飘落一副金­色­绢帛,上面墨迹淋漓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云雷来也!”

满朝文武盯着那箭那字,震惊至失声,已经转过半个身子的晋国公,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看了那箭一眼,好容易开了金口,“好箭!”

这是他到大燕以来,第一次说好话,这话说在此时,当真令大燕文武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得不赶紧扯出一脸笑,摆出一脸荣光,道:“妙哉好箭!”

“云雷军?”晋国公拿起仪礼单看了看,“今日校场阅兵,似乎没有该军?”

“这是我大燕新建奇军。”接话的是纳兰君让,“国公尽可拭目以待。”

“敢情还是秘密武器。”晋国公柔曼地掩口打了个呵欠,ρi股一扭坐了下来,“看看。”

众人也都挺直背脊,支起ρi股,仰起脖子,等着看先声夺人,但至今还没出现在武德门口的云雷神军。

等啊等。

等啊等……脖子都等长了,云雷军还没出现,连先前大喝出箭的人都看不见,众人愕然,肚子里大骂“蠢哉云雷!”,悻悻便要坐下去。

就在ρi股半坐不坐那一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蓦然一声雄浑大唱,自众人头顶响起!

声音宛如炸雷,轰隆隆炸在高天之上,众人惶然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高高观台之上,两边巨大的石屏之巅,已经站满了人!

武德门里外都有牌坊,后来改为武事集中地,便砍去树木,将牌坊改成巨大的石屏,石屏正中根据需要搭建各种高台,以达到安全隐蔽阻挡人群的效果。石屏凭依牌坊而建,凸凹难上,底下站满守卫,再无人可以轻易通过石屏攀爬至要人们的头顶,所以大家都放心得很。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之下,重重守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大帮人,突然出现在石屏上,如果此时人人手中一柄弓箭,都不用瞄准,只要对下一阵猛­射­,众人便要立刻完蛋。

惊慌起来的大燕贵族,此时已经来不及追究护卫怎么让人爬上来的,也来不及询问对方何许人也,将要坐下的ρi股都唰地弹起,满台四处乱窜——抓起椅子挡住脑袋的、撅起ρi股爬桌子的、抓过身边侍从试图当挡箭牌的……乱哄哄闹成一片。

台上只有几个人没动。

石屏上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纳兰君让伸出双手,按下了身侧惊惶欲起的祖父和父亲的肩。

沈梦沉喝茶,有点苍白的脸­色­藏在淡淡雾气里,连眼角都懒得瞥一眼。

纳兰述在吃点心,顺手将皇帝桌上有他没有的,一起搜罗到自己桌上。

晋国公仰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问纳兰君让,“太孙殿下,这是你们的新玩意吗?”

“是。”纳兰君让在他回头的时候,迅速收回手,稳稳端坐,并用力踩住了他那脸­色­惊惶的老爹的袍角,避免他抱头鼠窜,才心分二用地答道,“国公觉得如何?”

“在下觉得。”晋国公娇滴滴地道,“贵国官员们应急逃难的本领,可谓天下首屈一指。”

纳兰君让对那群撅ρi股抱脑袋的官员们看一眼,脸皮也有点发红,一旁沈梦沉微笑道:“敝国官员愿意为国公展示临急逃难之术,不过国公想来也是不怕的,您这身板,不穿女装,也没人舍得加一指于您身哪。”

“承让承让。”晋国公含笑睇过来,任是无情也动人,“沈相这身板,我倒觉得穿女装更好些,且让……”

“让我们的血­肉­!”

晋国公一句“让”字还没说完,石屏上又是一声大唱,雄浑歌声里,石屏上黑衣汉子们霍然一个纵身,自高达三丈许的石屏上跳下!

众人惊呼,以为将要看见血­肉­成泥,谁知先落下的黑衣人,半空团身,脚跟在石屏上一蹬,狸猫一般轻轻巧巧一翻转,已经落在台上。一落地这些人就蹲身平背,半跪于地,随即第二排跳下的人半空翻转,落在他们的背上,第三排落下的人又翻落第二排背上,层层翻转,轻巧跃落,一道道的叠上去,整整齐齐,像一个刀切得整齐边缘的蜂巢蛋糕。

“筑成我们心的长城!”

大燕贵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纵跃之术,和这样的人体阵型陈列,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好看又觉得新奇,觉得震惊又觉得可怕——这什么队伍,人人都这么厉害的轻功!

“蜂巢蛋糕”渐渐垒到了石屏边缘,已经没有人跳下,众人此时已经发觉没有危险,都爬出来准备大力鼓掌,那“蜂巢蛋糕”最中间两个“孔”内,突然钻出两个人来。

那两人身姿灵巧,矫健瘦削,穿越不大的人体垒成的孔洞,如游鱼般自如,两人箭一般地穿出来,就着人体阶梯,齐齐一个倒翻筋斗,背上“呼啦”一声,霍然展开两个蝶翼般的布翅。

那两个布“翅膀”,被风吹得鼓鼓,黑底金字,鲜亮招眼,左边,“云雷十三营!”右边,“时代最强音!”

众人哗然惊叹,只觉奇思妙想,晋国公却突然又摇摇头,道:“街头杂耍小艺也……”

他话音未完,武德门外,突然“砰”地重重一声。

那一声听起来很像骑兵策马齐齐落足的声音,众人转头,便看见武德门处,一大片镶着金边的黑云,携风带雷,飒然而来!

此时骁骑营应变不及,犹自站在场上,傻傻地看台上变幻万千的云雷军出场式。云雷骑兵风驰电掣,首尾相接,泼风般驰到场上,黑­色­的衣袂迎风飘舞,衣角边沿镶着的金边在日光下波浪般闪烁起伏,提亮了黑的沉黯,又不像御林军骁骑营那样招摇刺眼,低调的奢靡和内敛的华贵,瞬间惊艳。

年轻的汉子们,一身黑­精­­干­利落,皮带将腰杀得紧紧,周身在日光下喷薄着利落强悍的线条,哪里还有一分盟下汉子的懒散无赖模样?台上官员们瞬间掉了一地眼珠子,骨碌碌乱滚,也没人记得去拣。

那些骑兵进入时并无队列规矩,狂飙控马,一线奔驰,不玩那些花俏的骑术,只将骑兵的泼辣和野­性­,在纵情奔驰、舒展身线、利落扬鞭中,展现得淋漓紧致。纳兰君让几人眼神一亮,晋国公细眉微微一皱。

骑兵一直驰到场中,在即将接近不知该退还是该进的骁骑营时,蓦然一分成两路,紧紧贴着骁骑营队伍边缘两侧而过,手一扬已经人人手中多了长鞭,不知谁一声悠长的吆喝,“起!”

骑兵齐齐扬臂,金­色­鞭梢在半空中激飞日光一闪。

骁骑营傻在当地。

“落!”

“啪!”

众鞭挥落如一声,鞭子携风声狠狠抽下,却不是冲着骁骑营,也没向着马腿,只向着地面,和马腿相隔三公分处,刹那间烟尘漫起,遮没视线,借着尘土的遮挡,那些看似光明正大的鞭梢,突然齐齐原地弹起,悄悄一卷。

“恢律律”,马腿被卷住,顿时惊得众马长嘶而起,鞭梢此时已经抽了回去,马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狂嘶乱叫,乱窜胡蹦,骁骑营的队列霎时便不成队列,骑兵胯下的马纷纷冲出去,互相碰撞冲挤,无数人被从马上抛下,无数人惨呼倒地。

在这些人倒地的那一刻,云雷骑兵又驰了出去,飞快驰过那些倒地的骁骑营士兵身边,那些人以为老仇家要来报仇,会将他们践踏至死,慌乱地在地上乱爬乱滚,想到逃到路边以求生,云雷军士兵们哈哈大笑,马上俯身,将他们一个个拎起,胡乱往马上一抛,也不管都是谁的马,抛上去便行,但抛的时候都是反方向——没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骁骑营人人都坐回马上,但是都是ρi股冲着马头……在他们ρi股落下的那一刻,云雷骑兵们大唱:“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啊呀呦,啊呀呦,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啲吺嘚咯呔嘚咯……”

“敢问这是何歌?”晋国公认真听了一阵子,问,“云雷军两首歌,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气势非凡。前者沉雄悲壮,热血沸腾;后者音韵古怪,听来令人浑身发痒,这是贵国礼部制定的军歌吗?何等人才,如此智慧!”

大燕王公面面相觑——军歌要是这个样子,大燕士兵也不必上战场打仗了,唱唱就足够令对手腿肚子抽筋了。

某处有人托着腮,心想专门写那些让人听了想睡觉的歌的礼部,能写得出《忐忑》吗?什么叫神曲?神曲就是神仙打瞌睡写出来的曲。咱凡人想不着。

“退下!退下!”骁骑营统领气急败坏地冲到观台下,不顾上头还没指令,连连挥手,“你们检阅已毕,速速退下!”

骁骑营二话不说拍马便逃——还留在这里被整吗?

骁骑营拍马逃离检阅场,人人面对马ρi股,吃灰……场地清了出来,云雷骑兵驰到观台前,人人都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谁知道骑兵们只是弯臂平掌,中指对准太阳|­茓­,利落地行了个古怪却好看的礼,便一阵风驰过去了。

众人都松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今日这小心脏,给云雷军搓揉得也够了,好歹得让人家缓一口气定定神。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武德门外,又是轰然一声。

和骑兵纵马齐踏的脆响不同,这一声沉闷雄壮,震动地面,初听倒也不稀奇,前面几军出场时,都有这样的气势,然而当台上要人们纷纷踮脚,对武德门方向观看时,却看见一条队列,长长地推了进来。

是推。

缓慢地推。

黑压压的队列,一排二十人,排成整整齐齐绵延不断的方阵,如利刃切出的黑豆腐,没有一丝边角斜出。

队列中的士兵,没有穿战袍皮甲,只穿了夜行斥候专用的黑­色­紧身短打,黑­色­长靴,靴边和衣角也都有飞云锦金边,这身装束利落­精­悍更超过骑兵,将周身青年男子的曲线都绷得紧紧。

在最前面两名同样装束男子的带领下,所有人都保持一个动作前进——踢腿、抬臂平胸、换臂落腿,抬臂踢腿。

正步。

现代军演里,最为高标准,也最具可看­性­的队列。

黑­色­的长靴抬起,比线还直,绝无误差,靴跟处的金边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日光下金剑般一闪。

落下,齐齐,“咵”地一声。

手臂抬起,笔直齐胸,位于第二和第三颗纽扣中间,手臂衣袖上金­色­的缀边同样必须连成直线,目光看过去,绝不会有一丝缩进突出。

起、落、起、落。

嚓、嚓、嚓、嚓。

像黑­色­的巨大机器同步前进,像黑­色­的浪潮韵律起伏、像黑­色­的巨大纺车隆隆前行,那些人腿就是梭齿,手臂是拉开的棉线,笔直、齐整、千万人动作只如一人。

天下攘攘,凡人万种,各自心思的人,如何能够造就机器般的稳定如一?

这是来自于严整纪律和刻苦训练的,极具力度和美感,令人震惊着迷至不舍得移开眼光的队列。

在这样的队列里,可以看见铁血、看见凝定、看见令行禁止、看见巍巍军心。

队列以一种­精­准的毫无差错的节奏,一直慢慢行进到观台前,满台要人早已怔成泥塑木雕,连那千般挑剔的晋国公,也张开了嘴。

继箭术压场、纵跃之技展示、骑兵骑术展示三种体现力度协调和美感的战技之后,君珂的重头戏,终于展开。

你要我拉出队伍?

我便拉出最拉风的队伍,看掉你的眼珠!

本来君珂也想藏拙,以免早早招了上头的忌。但回头一想,云雷处境艰难,但有一点不如人处,便将面临解散的结局,只有她努力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人无法昧着良心抹杀,也不舍得抹杀,才能真正的保住云雷。

队伍眼看还有十米便到观台之前,人影一闪,一条纤细的身影,|­乳­燕穿林一般掠了出来,也是一身黑镶金边,但身姿明显比所有人更轻盈灵动,看台上有几人,立即绷紧了背脊。

那人影一个翻飞,落在了观台边缘,先向台上王公一个半跪礼,众人刚刚为她身姿美妙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容貌,那少女已经原地一个转身站起。

声情并茂朗声道:“下面走来的是云雷军十三营方阵。云雷军为今年兵部承御旨,新建的京畿重军。召集盟下十三族遗民组成,建制十三营,总人数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大营位于麓峰。该军以兵员­精­炼、­精­神奋发、上下同心、作风彪悍闻名于世。该军的立军宗旨为:活泼、严肃、团结、勇猛。在飞扬的黑金旗帜下,新时代新军队,展现新青年新风貌,看,他们走来了——”

此时队列正行进到观台五米处,君珂手一扬,一声长喝:“预备——”

万人方阵唰地扭头,面向观台,又是齐齐整整一个令人目眩的动作,黑压压的人头像翻起了一层巨涛。

“敬礼!”

“嚓。”

抬臂弯肘,平齐肩部,五指并拢,中指正对太阳|­茓­,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过去一片飞雪,衬着金­色­滚边黑­色­长靴,移动中的巨大方阵,鲜明­精­致得令人目眩。

“同志们好!”

君珂腆着肚皮,笑眯眯挥手对下面喊话。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君珂昂首望天,心想只能皇帝老子检阅?呸,我今儿就抢了你台词了?咋样?你还不是在我身后,傻呆呆地看着?

“为大燕服务!”

喝声雄壮,敬礼标准,正步漂亮,上万人稳稳踏着一样的韵律,走过观台。

“好!”

方阵走到校场那头,台上要人们才被一声叫好,霍然惊醒。

叫好的,是那位姣好的异国王公。

他一边猛力叫好,一边抓住纳兰君让,“这军好!这人好!这姑娘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纳兰君让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撕开他,淡淡道:“国公,我大燕是礼教之邦,未嫁闺秀,男人不可以随意问名。”

“她够帅。”晋国公坚决地道,“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要带走她。”

台上几个男人瞟他一眼,心底都冒出两个字——找死。

人长得不错,脑子有病。纳兰述冷笑。

南齐人的骨头,不知道和燕人有没有区别?要不要抽出来看看?沈梦沉微笑。

他瞟一眼君珂,不知怎的那眼神,难得有点恨恨的意思,临到头来,却又被浅浅的无奈遮没。

失掉的部分内力,可不可以把她吃了入肚补偿?或者用下半生来还?沈相手指敲着桌面,难得认真地想。

纳兰君让却已经挥手,准备让人通知君珂避一避,不是怕这位国公,而是他很烦,真的很烦。

“我要带走她!”晋国公呼一下就跳下台,伸手去抓背对这边,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君珂。

一瞬间纳兰君让起身、沈梦沉挑眉,纳兰述拍案而起。

但都没另一个人快。

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突然从台后抢上,也没去抓晋国公,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

晋国公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那人恶狠狠一扯,晋国公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晋国公一回身,小脸就青了,女王受顿时变成暴龙,跳起来就踹了出去,“不许你来,你敢来?”

那少年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那晋国公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

大燕皇帝脸上一副奇特的表情——实在也没合适的表情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丢脸,丢到了家,但争光,也争到了巅峰,只是这丢脸和争光的,怎么看都超出预想,弄得人责不是,夸不是,晕晕乎乎地,执政数十年的老皇,一时都有些无措。

一回头看看云雷军,彪悍的骑兵。整肃的步兵。­精­准的箭手。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队伍,竟然仅仅成立了三个月,而且这样的队伍,竟然是由那群曾经被燕京上下轻藐的盟下流氓组成!

大燕皇帝失语,大燕朝野瞠目,九蒙御林骁骑三营统领,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往日都要站在台下等封赏,此刻都远远躲在本营之后。

骁骑营早已被刚才那一抽抽得失了心魂,现在连队伍都拉不整齐,稀稀落落,缩在一边角落里。

君珂看也不看他们,一个翻身上了观台,单膝点地。

“云雷军十三营,恭祝陛下千秋安泰,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两万云雷军轰然祝祷,眼神紧紧盯着跪在最前的少女,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的背脊上。

就是这个少女。

以神眼出世,却在军界武道崭露头角。在众人以为她要靠一双神眼悬壶济世博神医之名时,她转而求取武举;在众人以为一场武举她的仕途到此为止时,她练出了令人咋舌的云雷军。

日光细碎地洒在她近乎单薄的肩上,少女­唇­角颊侧,似乎还有青春未褪的淡金茸毛,晶莹可爱,柔软得像邻家少女。

然而便是这邻家少女,担下了两万从无人能收服的“燕京地痞”,热烈而信服的目光。

众人心中一时都涌起感叹——为这样的年轻、为这样年轻的担当、为这样年轻担当,缔造了这巍巍京城,前无来者的新鲜。

突然都觉得自己老去。

于这风云将起,四海生雷的日月里。

轰然祝祷之声不绝,纳兰弘庆的神情终于缓了过来,他微带感叹地看着君珂,和卓然明亮的云雷军,一时间心中微微恍惚,喜悦、迷茫、犹豫、不安……最终化为一句轻而沉雄,作结君珂全部心血和努力的话。

“全军校阅,唯我——云雷!”

云雷军轰然欢呼,但即使狂喜,依旧队列不散,无人有一丝多余动作,在场的武官们都扬眉——这简直和百练老兵一样,训练有素,自控力极强。短短三个月,底子又差,这丫头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云雷爬爬们每日在绝崖上下爬,一开始还经常试图偷渡,那都是黑夜里,不敢有声音不敢点灯火,偷偷摸摸爬绝崖,爬一截,就要被君珂安排的暗桩,砸点石子投个火把吓一吓,吓啊吓啊的,也就养成了任何时候不随意发声,不胡乱走的习惯了。

欢呼声里,大燕皇帝刚刚展开笑意,准备示意校阅结束,不想君珂得了这句,霍然转身,盯住了缩在一边的骁骑营。

“陛下!”她道,“咱们军人,是不是应该坚刚执着,言出必行?”

纳兰弘庆不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自然。”

“陛下。”君珂躬身,“前日骁骑营在京城宣讲,说云雷军只要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她对脸­色­瞬间惨变的骁骑营士兵们笑了笑,淡淡道,“作为云雷军主官,君珂不能让属下无故受人侮辱,也不能任我大燕正规建制军队,如此被同侪践踏,导致最后离心离德。所以恳请陛下——”她霍然转身,一指恨不得立即凭空失踪的骁骑营,“我们队伍已经拉了出来,你们还不爬?”

“还不爬?还不爬?还不爬?”

云雷军士兵轰然大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似海上层层巨涛,卷了失败者心志飘摇。

“还不爬!”

“陛下……”骁骑营统领铁青脸­色­,扑到台下,望着大燕皇帝,“不能……不能啊……”

纳兰弘庆突然垂下眼,揉揉眉心,道:“看了这半日,累了。”

“孙儿扶皇祖父回宫休息。”纳兰君让立即去扶他。

“陛下起驾——”

龙辇远去,连带一众皇族都走了­干­净,骁骑营统领,绝望地看着那抹明黄,消失在武德门外。

然后他们脸­色­死灰地回过头来,便看见狞笑的君珂和她的云雷军。

他们围成一圈,在皇帝走后迅速堵死武德门,有人飞速从武德门外跑进来,背着几个大麻袋,麻袋解开,散发出一阵恐怖的气味——臭­鸡­蛋。

云雷军一人一蛋,抬手,砸蛋!

武德门内外,顿时臭气熏天,满地稀屎黄,从颜­色­到气味,都怵目惊心。

随即人人侧身、微笑,手一摊。

“爬吧!”

沉默拉出去的队伍,风风光光拉回来。

一场痛快的校阅,争了气,赢了面子,还看了死敌骁骑营爬蛋黄。

盟下大爷扬眉吐气,君珂喜笑颜开。

兵部再也不敢拖沓敷衍,当天校阅结束,就立即派了十位堂官,跟随君珂前去麓峰大营,“查看云雷大营有无任何需要添备物事”。

早在几个月前就该做的事,到今日才姗姗来迟,君珂却也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得意忘形冷嘲热讽,她只是趁此机会提了一大堆要求,把兵部狠狠地刮了又刮而已。

新军营规模渐渐齐全,设施并不如何­精­致,却占地广阔。麓峰山偏远,四周住户少,君珂­干­脆买了附近稀稀落落几家人家的房子,圈出了好大一块地,因为丑福认为君珂的关门练爬,虽然锻炼了士兵的轻功和腿功,但骑兵还是欠缺,校阅那日的骑兵,是武术教头和部分擅长骑术的优秀士兵的集合,大部分人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相关训练。而一支健全的军队,不该没有骑兵,丑福安置了许多桩子,选出一批原本就懂骑马,膂力也好的士兵,编成骑兵队,每日练习纵马砍桩。也练习马上骑­射­,由丑福亲自教导,他是骑­射­高手,那天校阅场上,第一箭惊动全场,就是他的手笔。

那日校阅,也激起了士兵的自豪感和血气,看骑兵马上驰骋,有种天生的向往。盟民都是当年关外十三游牧民族后代,虽然多年不经战事松弛懒散,但骨子里,依旧继承前辈当年高原之上,纵情驰骋履马背如平地的血液,他们是天生的骑士,不会骑的上马就骑,会骑的策马便骑出无数花样,那种仿若生在马背上的感觉,令君珂也啧啧惊叹。

而盟民们,也仿佛在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找到了血液里原始的呼唤,骑兵们有了马再不肯放手,步兵们无心练兵围在一边,眼底闪着羡慕的光,当晚无数人跑来君珂门前敲门,强烈表达了要求做一名骑兵的愿望。

君珂也觉得,骑兵机动­性­天下第一,可谓平原作战之王,当年蒙古“上帝的鞭子”,一直抽到了西欧,她“君珂的鞭子”,不知道能不能抽得燕京小蛮腰抖一抖?

为此她悄悄将骑兵扩编,朝廷按例允许并发放的马匹不够,她就自己偷偷买,本来尧国那里的马匹甲天下,但据说现在那边关闭了马市,君珂便在鲁南分批购马,鲁南王今年以来一直在闹家务,儿子们厮杀成一片,王政混乱,很容易便可以钻空子。

马匹昂贵,好在君珂有钱,店铺一条街生意不错,“翠虹轩”老东家范卓能力不错,业绩翻番,君珂在城东开了家分店,把他调去做了大掌柜,下一步的计划是在全国开分店,不过当君珂调取了账上可以挪用的所有银子之后,她悲惨地发现,明天晚上的晚餐得吃青菜了,而且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吃青菜。

君珂把银票交给丑福处理,自己站在街边忧愁地想,人家破产为国,她这叫什么?破产练军?问题是,练出来的强军,能是她君珂的吗?

这个问题想了一阵,也便丢开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傻,就是这么看不得那群围在马厩边不肯走的星星眼。

她悠哉游哉回军营,想着纳兰述好几天没出现了,沈梦沉自那天轿中一别后也没动静,不知道都在搞什么玩意。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压抑,仰头看看天­色­,深秋的天,并不高爽,反而透着一种铁青的­阴­霾之­色­,有滚滚的云,一层层压下来。

“这破天气。”她喃喃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一进大营,便觉得气氛不同寻常,人人脚步轻快,眉宇间透着兴奋,一个站岗的士兵一转眼看见她,竟然唰一下跳下岗位,撒丫子就往里面跑,叫道:

“回来了!”

“你给我站住!”君珂横眉竖目追上去喊,“站岗的敢擅离职守!报上去打十军棍!”

那孩子早去得远了,不一会儿,大营里一片喧闹,一堆没有练兵任务的士兵们冲了出来,有的抱着饭碗,有的抓着筷子,还有个,抓了个锅铲就奔了出来。

君珂一看,大事不好!

大爷们一定是秋后算帐来了!

大爷们一看她赤贫了,就快卖房卖地,再也不财大气粗了,于是找到同是贫下中农的平等感,要和她算当初关门打狗魔鬼训练的老帐了!

她一个人,哪里打得过这么多人?

亲兵呢?君珂四下看看,没找到自己那几个亲兵。

她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

双拳难敌四手,锅铲拍下来也会头破血流的!

她撒丫子转身就跑,身后那批蝗虫般压过来的人却冲得比她快,一声“抓到你了!”砰一声她后背一重被人扑住,随即砰砰连声,一堆人扑过来,压罗汉似地把她压在底下。

“我投降!我投降!”君珂大叫,“我深切地忏悔,当初是我故意要把你们关在谷里,谷里原先不是你们的宿营地,这里才是;菜地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就是为了锻炼你们的耐­性­;谷里泉水原本不止一处,我命人截了,只留了一个最细的给你们,我忏悔,我有罪!”

“哦?”上头的兴奋安静了,有人­阴­恻恻地问,“还有呢?”

“还有,你们原先的衣服我打包都卖了,回头换了草药。”

“还有呢?”

“还有,你们的猫啊狗啊蟋蟀啊,我都拿回家自己玩了……”

“还有呢?”

“还有,那只东堂珍珠雪花白什么都不吃,很快就死了……”

“还有呢?”

“还有……我把它烤了,味道还不错。”

“……”

上头一阵诡异的安静,末了有人托着下巴说,“兄弟们,咱们本来准备好好欢迎并感谢下统领的,但是,现在,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咬她一口呢?”

“我也是。”

“嘶……牙好痒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知道她坏,怎么就能坏成这样?我那雪花白,都不给我机会写个挽联。”

君珂越听越不对劲,狐疑地抬起头,“喂,你们原本想­干­啥?”

坐在她身上的一个队长沉思地道,“兄弟们原本对做骑兵没有什么指望,都知道马匹贵。军队骑兵有规制,你只是统领,不是皇帝老子,万万没有拿自己体己来给我们买马的道理,但刚才丑教头说,大家的马都有了。你掏的钱。”

“嗯?”君珂转着眼珠。

“大家十分感激,寻思着要谢你,丑教头说你快要穷得吃青菜了,大家凑分子,给你搞了一桌,今晚不醉不休。”

“哦。”君珂点点头。

压在上面那一群人肃穆地看着她,ρi股稳稳地。

君珂闭目、提气、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大吼。

“混帐!都给我起来!”

一群人唰一下蹦起,做鸟兽散……君珂悻悻从地上爬起,骂一声,“都是被纳兰述带坏的,士兵不像士兵,统领不是统领,靠,就算不记得我是统领,好歹记得我是女人呀!”

“我记得你是女人。”蓦然树上挂下一个人,笑吟吟荡在她面前,“从眼睛眉毛到……,都很女人。”

君珂头也不抬,顺手将刚才路边摘的一个野果塞进那张嘴里。

那张灵巧的嘴轻轻一动,果子就剩了果核,他沉醉地嚼了嚼,道:“青涩的味道,回味却甘甜,像……你的味道。”

君珂一巴掌就把倒挂的家伙推了出去。

那人被推出去,转瞬又荡回来,荡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叼了一张纸,唰唰地拂到君珂脸上。

“什么东西?”君珂一把抓下来,展开一看。

一张汇通银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数目大到令人咋舌。

“小珂儿。”纳兰述倒着看也那么眉目生花,“你吃青菜我会心疼的。而且你吃青菜我就得陪你吃,可是我吃青菜会拉肚子,所以你还是继续吃熊掌吧。”

“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君珂将银票又塞回他嘴里,“查无此人,原信退回。”

“你自己的钱,为什么不收?”

君珂怔了怔。纳兰述从树上跃下,拉了她的手,款款道,“你参加武举,全京城只有我一个人博你第一,然后,我一个人赢了全京城。”

原来如此。君珂笑笑,摇摇头,“这是你的运气或者说是你的信心,我没有分担你的风险,就不该共享你的收益。”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可能因此发财,但更可能因此破产。你破产的时候没有拉着我分担,你发财我怎么好意思全部抢走?”

“小珂儿!”纳兰述受伤地捧心,“我们之间如此生分吗?”

“这不是生分,这是做人的道理。”君珂不理会他,向前走,振臂高呼,“吃菜好,好减肥!”

减什么肥哩,郡王盯着少女越来越凸凹有致的背影,眼睛喷火地想,增肥才对吧?腰部就不必了,上身某处,下身某处,增一增,手感好。嗯嗯。

君珂已经走远,郡王还端着下巴,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此时若有人对他脸上一看,就会发现郡王殿下平日日光晴朗的脸上,此刻云层翻卷,每朵云上都写着“­阴­谋算计算计­阴­谋……”

郡王在反思。

最近,他太忙了!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了对某人从身体到­精­神全方位地关怀不足!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某人自由散漫,­干­了一些无法无天无规矩的事。

比如轿子里那些不能不说的事。

比如禅院里那些说了悲愤的事。

所以。

他犯错误了!

小珂儿对他还没有归属感,才不肯收他的钱。

什么情况下,女人会坦然拿男人的钱,将男人的银子都毫不犹豫扫进自己的荷包?

当她认为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是这个男人的人的时候。

人都不分彼此了,钱还分什么彼此?

郡王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苦思冥想,得出了一个经典的、后来被称为“所有理论”的绝世结论:

“不说绝对没有,说了未必定有,无论说与不说,不如直接拥有。”

于是。

在这个伟大结论的鼓励下。

他决定了。

今天。

晚上。

吃了。

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七章交心

当晚郡王爷赖在了云雷大营,要求和战士同甘共苦,品尝品尝云雷十三营的伙食,他义正词严地对君珂道:“小珂!这些男人居心不良,他们是要灌醉你,然后看你笑话。你们聚餐怎么可以没有我?最起码我能帮你挡酒啊。”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亲,你晓得什么叫贼喊捉贼么?你确定你是要挡酒而不是灌酒么?

“军中不许喝酒。”君珂一句话就浇灭了郡王的企图。

“我不是你军中士兵,我可以喝。”郡王转转眼珠,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随便。”君珂耸耸肩,“露白烧、三寸火。两样任选其一。单独座位自斟自饮。”

“有美女相陪吗?”郡王斜睨着她。

“有陪酒者,形态优美,出类拔萃。”君珂一指。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

“士兵那点饷银,吃他们的你不觉得不忍心?”郡王立刻转了口风,“为将者当与部下同甘共苦,我们还是去吃食堂吧!”

吃食堂好啊,君珂是统领该有专门雅间吧?关起门来,端上菜来,你一口,我一口,夹一筷,喂一块,喂啊喂啊的,也就喂到一起去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君珂还是无所谓,觉得纳兰述的理由确实很是那么回事,随口吩咐厨房:“多拿一双筷子!”

“不加菜么?”郡王问。

“哦,可以。”君珂立即掏出一本小册子,抓出炭条笔,唰唰地记,“入乡随俗啊郡王,按照本大营的规矩,上至本统领,下至伙头兵,一旦聚餐,谁都可以加菜,前提是,自己掏钱。”

“小意思。”纳兰述立即掏出一张大额银票,气吞山河地一拍,“加珍珠鱼翅、碧泽湖肥蟹、佛跳墙!鱼翅里的珍珠要湖里的茨实,不要河里的;碧泽湖肥蟹要团脐不要尖脐,一斤三个那种;佛跳墙必须备料齐全,不能有一点辅料残渣影响口感。好了就这样,准备去吧,多的不用找了。”

“红烧豆腐十两银子、清蒸蘑菇十五两、凉拌青瓜二十两、­鸡­丝新韭五十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君珂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完,举着笔,“郡王您要哪样?”

“鱼翅、蟹、佛跳墙。”

“没有。”君统领微笑,“可以点菜,只这四样。皇帝老子来,也请他吃这个。”

“哦小珂。”纳兰述悲伤地要去抚她的脸,“你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怎么可以这样苦了自己?这样,我也不要鱼翅螃蟹了,我应当和你同甘共苦,陪你吃士兵餐。”

“行啊。”君珂有点失望地收起册子,从伙头兵手里抓来一个粗瓷碗,塞在纳兰述手里,“走,食堂排队打饭。”

纳兰述一低头,便看见粗陋的瓷碗,虽然洗得­干­净,但边缘毛糙——啊,这会不会磨破他娇­嫩­的­唇­皮?

“走呀。”君珂拉着他,“快点,迟了抢不到蔬菜。还有那群混账,舀汤都是兜底狠捞,底下菜叶子恨不得跳下去捞光才罢休,去迟了咱们就只能喝清汤。”

纳兰述抱了个破碗,被同样抓着破碗的君珂拖着往前走,心中十分忧愁——

本来想着在军营里,点上几个优质的小菜,和君珂两个在她的屋子里,对月小酌,情话款款,然后安排点余兴节目,势必营造出美妙令人沉溺的情调,让小珂心动神摇,­色­搜魂与,轻解兰裳,自荐枕席……

郡王想到美处,忍不住呵呵笑两声,然而一抬头,美梦顿时被拥挤的食堂、超长的队伍、粗陋的饭菜、满身臭汗的排队给幻灭……

前方人头黑压压,一眼见不到边,从来都是端坐堂上等人端上满桌美味的郡王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我说,小珂,咱们真的要去排队?”

“快点快点。”君珂拉着他赶往某列队伍,“迟了没汤。”

“你何必吃这个苦?”纳兰述叹息,“你就算对自己好点,也没人会怪你。”

“是没人怪我,但也没人尊敬我。”君珂回头,眼神明净,“我是个平凡的人,并没有什么牛叉闪闪突出之处,我能做的,只是拿出最真的我自己,让他们看见我的平凡,并愿意和我一起成长。人心都是­肉­长的,大部分人都是知道体谅与懂得的,你付出多少,相应就能收获多少,那些收获未必是金钱荣誉和地位,却是人心——金钱有价、权位有价、而真诚无价。”

身后有一阵的沉默,半晌纳兰述咕哝道:“小珂儿,这话可不要和我那侄儿说。”

“嗯?”料不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君珂愕然。

“不对,不要和除我之外的任何男人说。”纳兰述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道,“你这话再配上你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

君珂白他一眼,懒得理郡王无时无地不砸破的醋罐子,两人挤进队伍,十三营十三队,整整齐齐,顺序却是打乱的。

“为什么不是按一到十三的顺序排列?”郡王又好奇。

“如果按这顺序排,那么第一营永远最先吃,第十三营永远最后吃。到了冬天,最后进入食堂的,菜都冷了。”君珂解释,“这样不公平。所以每隔十三天,顺序便轮换一次。另外还有个规矩,如果哪个营在全军比武中优胜,也是可以先吃的。”

她笑一笑道:“先吃后吃其实是小事,让他们懂得竞争才是关键。”

纳兰述陷入沉默,先吃后吃确实是小事,但君珂连吃饭这种事上,都不忘体现云雷军“绝对公平,友好竞争”的宗旨,可以想见在其余事务上,一定也做得很好,这样的军队,假以时日,再经磨练,该有怎样的成长?

“我曾以为尧羽会是永无替代的天下第一卫。”纳兰述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但是我现在好像看见了,尧羽认输的那一日。”

君珂一笑,“不争第一,只争超越自己。吃饭吧。”

“哎小珂儿你今天不要每句话都这么让我震撼,影响我的欲……”纳兰述霍然闭嘴——说漏了。

“欲什么?”君珂递出饭盆打菜,漫不经心地问。

“欲……食欲!”纳兰述接过打好的饭菜,低头看一眼,霍然变­色­,“……食欲没了!”

饭盆里,韭菜炒­鸡­蛋,粉皮白­肉­片。油汪汪地堆在岗尖的小米饭上。

郡王哭了。

他不吃韭菜,不吃肥­肉­,不吃小米……

“真是娇生惯养。”君珂凑过头,看看他的饭盆,把韭菜和白­肉­片夹了过来,换了自己碗里的­鸡­蛋和瘦­肉­,盆边上粘了几根韭菜,她小心地一根根挑进自己碗里。

“古代就是这么不上算啊,倒过来了。”她一边挑一边咕哝,“人家哪个不是男朋友给女朋友吃肥­肉­挑韭菜,怎么到了我就没人疼没人爱了呢?”

“男朋友?女朋友?”郡王永远都能听见他想要听的话,立即目光闪闪地凑过头。

君珂一把推开他,“吃你的!”

纳兰述捧着挑完韭菜和肥­肉­的碗,也不觉得粗粝了,也不觉得难吃了,小米也不觉得咯牙了,这世上什么滋味最美?幸福!

不过很快他就不幸福了——在幸福感的驱使下,他勇敢地喝了一碗漂了菜叶和油花,据说是­精­选的汤,然后,拉肚子了。

当郡王从茅坑里气息奄奄爬出来,君珂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

“小珂。”郡王捂着肚子,拉住君珂衣袖,“今晚月­色­好美,我们不应该在月下散散步吗?”

君珂抬头看看——毛糊糊的月亮,快要下雨了。

回头看看纳兰述,腿肚子还在转筋呢。

“你确定今天适合散步?”

“适合!”纳兰述大力点头,“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你我­精­神饱满,逸兴遄飞,不在月光下走一走,岂不浪漫这良辰美景?”

君珂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纳兰述——今晚这家伙出什么幺蛾子?整个不对劲呀。

不过她也不想太早睡,饭后躺一躺,不重一斤重八两,十七岁就有小肚腩,她将来怎么有脸见景大波?

“那走呗,拉肚子别叫我等。”

“哪能呢。”纳兰述立即站过来,弯起手臂,“嗯?”

“嗯?”君珂偏头——跳舞吗?

“嗯?”纳兰述抖抖手臂。

“嗯?”君珂摸下巴——帕金森了?

“嗯!”纳兰述忍无可忍,“你不应该把手臂穿进来吗?”

“嗯?”君珂瞠目,“大燕朝有这个散步规矩吗?”

“你那里有!”纳兰述仰天长啸,“小戚告诉我的,你那里男人女人散步,男人都挽着女人的!”

“我那里男人还给女人脱大衣呢!我那里男人还负责清扫掉女人不吃的菜呢!”君珂嗤之以鼻,“我倒是给你拿过披风,我还刚吃了你不吃的菜!”

“小珂。”郡王欢快地道,“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可以给你脱衣服……”

“去屎……”

月光暗昧,地面上淡淡一层影子,两条身影浅浅镀上,隐约有些推拒和退让,但最终,一条影子穿过另一条影子的臂弯,另一条影子,立即将那手臂紧紧夹住,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两条人影,密密地合在一起……

哦。这只是郡王的幻想。

事实上的情景是这样的。

君珂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左扭右扭做转腰运动,纳兰述臂弯倒是有了东西——君珂的披风……

“这都是山路,两个人拐着膀子怎么走?”君大统领如是说。

纳兰述默默垂泪——就是山路才要拐着膀子啊,磕磕绊绊不方便才有投怀的机会啊!

郡王心中郁卒,走起路来也就不轻快,一棵老树挡了去路,他随意地踢了一脚。

树身震动,头顶簌簌一响,什么东西飞快坠落,眼角只看见白­色­物体一闪,隐约还有什么黄|­色­东西冒出来,直对着君珂头顶。

纳兰述猛地掠过去,扑在她身上,巨大的冲力撞得两人向后便倒,砰一声栽在地上。

君珂大惊,厉喝:“怎么了?有敌?纳兰你怎样?”一边伸手摸剑一边便要推开纳兰述挺腰站起。

“哎别!别!别动!”身上的纳兰述却死赖着不动,嘶嘶地吸着气,“哎哟,我闪了腰了……”

“嗯?”君珂狐疑地挑起眉,她可不是呆子,今晚纳兰述明显不对劲,瞧那闪烁的目光,诡异的笑容,忽而发狠忽而算计的神情,他的肚子里一定有小九九,这小九九要是和她君珂无关,她去跟他侄儿姓!

“刚才位置不对……哎哟我的腰……”纳兰述哭天喊地。

君珂回头想想,刚才纳兰述站的位置,中间和自己正好还隔了一棵树,他在那电光石火一霎能绕过树,准确地扑到自己身上,腰身必然经过大力一扭,闪腰是很有可能的。

再看素来注重在她面前的形象的郡王,此刻龇牙咧嘴,表情扭曲,怕还真是扭得不轻,这么一想立刻也心疼起来,忙道:“哪呢?痛得厉害不?”

“嘶嘶……”纳兰述用牙缝讲话。

君珂更慌,试探着要坐起来,纳兰述立即大声呻吟,“别!别!你一动,我腰就要断了!断了!”

有这么夸张么?君珂望天,但也确实不敢动了,僵硬着身体躺在他身下,问,“需要我帮你揉揉吗?”

她是客气话,某人却一点也不晓得客气,立即道:“要的。”

君珂只好伸手,去按他的腰,“哪里?尾椎骨?腰侧?”

“不对……往东一点……不对……往西一点……哎哟这样我更痛了……手势要轻……

对……差不多了……往里一点……往下,再往下!”

郡王的语气越来越急迫,眼睛越来越亮,不像有什么剧痛,倒像打了­鸡­血。

君珂的手却停住了。

停在了纳兰述腰下某处。

她这才发现,给纳兰述一顿声东击西胡乱指点,她的手,似乎摸在了不该摸的地方。

她飞快缩手,脸慢慢地红起来。

先是鼻侧一点薄红,浅浅的,粉粉的,随即蔓延到两颊,渐渐­色­泽微酡,一层层像黄昏里的霞,染出层叠渐变的晶亮的红来。衬着薄瓷般的肌肤,让人像看见天­色­明亮,而霞光潋滟。

纳兰述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想难怪形容女子羞涩要用“飞霞”,当真如云霞乍飞,明艳迫人。

他这边微笑陶醉,那边君珂一抬眼看见他神­色­,顿时恼羞成怒——这货哪里腰痛了?腰痛怎么笑得和个大茶壶似的?

她一翻身霍然坐起,坐起的刹那忽觉头顶有东西一坠,然后有轻微压裂之声,回头看却又没看着,她身子这么一动,纳兰述立即发出一声惨叫,“啊呀——”

君珂给他叫得一惊,忍不住回首。她是挺腰而起,身上还担负着纳兰述的重量,腰力本就对身体平衡要求最高,她又分心,又扭头,又惊吓,隐约听见“咔”地一声,随即腰一阵剧痛。

她的腰给扭了……

腰一扭,便站不住,将起的姿势便又栽倒,砰一声又栽在纳兰述身上。

这一栽俯冲而下,正冲着纳兰述的脸,君珂大叫,“扶住我——”

纳兰述动也不动,四仰八叉地躺着,张开双臂,壮烈地道:“来吧!”

“砰。”

君珂重重地撞在纳兰述身上,百忙之中她仰起头,避免两人鼻子相撞出血,忽觉身子一紧,纳兰述已经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死紧,像生怕轻一点她会像云一般飞出他的怀抱,然后,头一抬,凑上自己的­唇­。

吻!

她落得仓促,他迎得及时,像等了天长地久,只为这一刻刹那契合。

­唇­与­唇­交接,各自柔软,软得像一整块饴糖,尝见你我的甜。她泛上红晕,喉间发出低微的呢喃,试图摆脱他的禁锢,他却为那不能自控的微吟而更觉销魂兴奋,抱住她后背的双臂收了又收,顺势还压住了她的颈项,将那糖果般的甜蜜,狠狠压进自己的天地。

她微微挣扎,他却促狭地用鼻尖压住了她的鼻尖,逼得她气息不畅,只得微微启­唇­,正好给了他偷香窃玉的机会,他毫不客气迎门直入,洁白的齿间刹那相撞,如风穿过了玉玦,琳琅微响。

忽然就全部湿润,在彼此的天地里下了温柔的簌簌的雨,身周的冬似乎刹那便成透明的夏,天蓝海蓝,岛屿洁白,游动的鱼群微红,海面倒映日光的光影,五­色­斑斓。

极致美好,宇宙光明,不知道是哪里的亮光,穿透躯体,又或者是心内的欢喜幻化光彩,喷薄而出,他在那样的陶然和轻软里,呻吟一声,手上用力,狠狠环住她的脖颈,将她的香气,揉进自己的肌肤里。

喉间的微音如风笛,越了那千山万水,鸣音温柔,他一生从未有如此迫切,迫切要伴风携雨,润了那烟柳江南。

……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开始还在抵抗的人儿,渐渐被吻得骨软身酥,眼神迷离,喘息也悄然不可控制,两颊的酡红,更是如酒醇深。

纳兰述也在低低喘息,眸­色­加深,却还残留着一丝清醒——天时地利,情动如火,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他的手指悄悄移了上去,摸着了君珂的腰带,指尖挑住了那个活结,正要一挑,一抽——

“唧唧。”

什么破声音?

纳兰述手指一顿,恼火地对四面望了望,没有人。

管不了那么多,继续。

手指再度摸上,不动声­色­,轻轻一勾。

“唧唧。”

“什么声音?”这回君珂也听见了,霍然抬头,身子一动,纳兰述手指滑开。

纳兰述:“……”

脸­色­铁青的某人霍然转头,五指成钩,眼神­阴­鸷。

什么玩意!坏我好事!别给我发现你!否则捏死!抽肠!拔毛!油炸!骨头扬灰!

“小珂。”他捺住脸红红欲待爬起身的君珂,试图再努力一把挽回气氛,“你不觉得你应该对我负责吗?”

“啊?”

“你刚才假作跌倒,强亲了我。”纳兰述闭上眼,痛苦地道,“现在刀出鞘,箭上弦,将军却要抽身跑马?有你这样玩的吗?”

君珂摸摸脸,冷静一会,微笑,“好,我负责。”

纳兰述眼底刚刚­射­出狂喜的光,就见君珂漫不经心地抽刀。

纳兰述的狂喜立即变成大惊失­色­和不可置信。

还没来得及哭喊,君珂已经更漫不经心地,将刀连同鞘都解了下来,随随便便,在纳兰述身上一放。

确实很随便,君珂都没看。

但就那么巧,那连鞘之刀,正搁在某人“出鞘上弦”之处。冰冷沉重的刀身一压上去,属于利器的寒锐之气,即使刀鞘也遮挡不住,纳兰述浑身汗毛一炸,某处一凉,瞬间偃旗息鼓。

“喏。”君珂再次看也不看地收回刀,拍拍刀鞘,“刀已经回鞘了哦!”

纳兰述:“……”

这才叫真流氓!

五内如焚的郡王,在眼前一黑后,不敢怪某人心黑,将全部的仇恨,都加在那个发出“唧唧”怪声的玩意身上。

“唧唧。”

低而柔软的声音就在左侧,在心底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之后,郡王的手指,恶狠狠地探了出去。

“哎呀!可爱!”

君珂蓦然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将地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捧了起来,那东西柔柔一团,茸毛细密,竟然是一只刚刚破壳的小鸟。

纳兰述一转头看见地上的碎蛋壳——敢情刚才他那一脚,震动了树上鸟窝,那白­色­微黄的东西,是一只即将破壳的鸟蛋。被震了掉下来,然后蛋壳被压碎,小鸟出世。

这只小鸟出世了,另一只小鸟出事了。

自然,刚才在最关键时刻,发出的打断好事的“唧唧”声,也是这只临门一砸的鸟。

真是成也小鸟,败也小鸟。

“刚出生的小鸟,真漂亮。”君珂捧着小鸟啧啧赞叹。

纳兰述瞄着她跪着时绷紧的腰臀,一抹流畅的弧线流过月光,心想你脱成刚出生时的模样也很漂亮。

“真粉­嫩­。”君珂轻触小鸟软软的肚皮。

郡王瞄着她仰起的细致的脖颈,心想你浑身肌肤也很粉­嫩­,尤其被我一摸……哎呀粉红。

“真娇艳。”君珂逗弄小鸟粉­色­的喙。

郡王瞄着她还有些微微肿起的­唇­,心想你那­唇­还可以更娇艳一点……

“确实,漂亮,粉­嫩­,娇艳。”他凑过去,恶毒的眼神盯住鸟,“烤了滋味不错。”

君珂白他一眼,揉了揉腰站起,慢慢爬上了树,将鸟送了回去。

“何必这么费力。”纳兰述不以为然,“老鸟会找到它。”

“我不愿看见人间任何的失散。”君珂慢慢下树,语气淡淡。

纳兰述却听出其中的忧伤和沉凉。

“小珂。”他渐渐收了嬉笑,沉声问她,“你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是你的朋友?”

“是。”

“你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

“是。”

“若有一日,要你抛弃现有的一切,才能和旧友重逢,你会怎么做?”

君珂沉默,这个问题她没想过。

“你可想过。”纳兰述缓缓道,“你在寻找的过程中,会遇见新的人。他们一样陪你哭,伴你笑,予你情感并共患难。难道这些新鲜的朋友所给予你的一切,都抵不上旧日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

“我不知道……”君珂慢慢坐下去,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我拥有她们的时候,不觉得拥有,但我失去她们,便觉得永远缺失。我想念她们,可我渐渐也觉得,我同样离不开现在的朋友。纳兰,你这句话,突然让我开始害怕,如有这一日——我会不会拼尽全力找到她们,然后又开始在无法触摸的时光里,思念你们?”

“那就不要思念,不要分开。”纳兰述轻轻揽住了她,“小珂,很多时候很多事,我们以为那很重要,以为我们必须去做,否则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其实我们过不去的,只是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这永远不是别人告诉你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真正明白。”纳兰述轻轻道,“不要等到在做完那些事的最后,才惊觉那些努力和挣扎毫无价值。”

“纳兰,你的人生,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

“我出生到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必须,是继承冀北王位,我的幸福,是治理好冀北,富有一地,王权永世传承。”纳兰述笑起来,弯弯的眼角一抹不以为然,“王权?王位?没什么不好。可是如果带来尸山血海,带来兄弟倾轧,带来亲人隔阂,带来这一生永陷权谋争夺之中的痛苦,不过换那一身黑龙袍,半生残破躯,宝座孤寡人,寂寥风里帷,当真,值得?”

“纳兰述从来都认为。”他抚抚她乌黑鬓角,将呼吸细密地凝在她发梢,“他的必须,是做好一个男人,做一个好男人;他的幸福,是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不怕被人诟病胸无大志,是因为真正明白平凡才是幸福。

君珂心中涌起淡淡潮热,忍不住把住他的臂弯,伏在他耳边,悄悄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必须,我的幸福……不过现在我不告诉你。”

“那我就一直等在原地,等着听。”

“嗯。”

对话之后便是沉默,月­色­透过树梢光泽淡淡,他们在彼此的静默里心意甜蜜,静静依靠。

两条相依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在影子的尽头,也有一些影子。

短短的,肥肥的,庞大的。来自于不远处的角落的。

“你看。”蹲在黑暗里的靛青刺青的少女,对身边的某雄壮物一脸鄙视地道,“亲也亲过了,小珂已经主动搂人了,本来我还觉得一切都很安全,但是我突然觉得,过了今天,你家主子很可能就是别人的了,当然,我也是。”

幺­鸡­摇头——她不是我主子,不过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散个步亲个嘴就是别人的了?你天天和我散步,你是我的吗?太史当初天天亲我,她会嫁我吗?

“当年在我怀里乱拱的小子,现在想去拱别人的菜地。”戚真思神情严肃,“幺­鸡­,你允不允许?”

幺­鸡­懒懒翻个身——菜地关哥屁事,哥又不吃素。

“你用身体语言,充分表达了你对此事的愤怒和抗拒。”戚真思点点头,拖起幺­鸡­,“那好吧,我从来都是愿意帮助你的。”

幺­鸡­ρi股死命往后赖——哥不介意被代表,但是哥必须要有好处。

“食堂昨天买了一批烟熏­肉­。”戚真思自言自语,“别有风味,我截留了一块。”

幺­鸡­温柔地站了起来——姑娘你不早说。

“走,我们也散步。”

在树林里坐了一会,美妙旖旎,难得交心的情调,很快被头顶的鸟屎浇灭,纳兰述趁机拉着君珂,以洗手为名,在麓峰山后一个无名湖边,转了三圈。

之所以他要不停地围着湖转,是因为依旧贼心不死,想重拾机会,找出一块既有情调又­干­净,天光畅明,适合让某些美妙的事再延续的美妙所在。

然而麓峰偏僻,杂草丛生,养尊处优的郡王怎么看,都觉得这些地方不够­精­美­干­净。

君珂却已经困了,她白日劳心劳力,到晚间便休息得早,转了三圈之后,无奈地道,“我说纳兰,你是在散步呢,还是等着捡金子?”

“或许有也未可知。”纳兰述正­色­答。

君珂白他一眼,找块石头坐下来,伸长双腿,捶着小腿,“今天拉练十公里,真累。”

她面对湖水,在月­色­下舒展身体,少女久经锻炼的身体,顿时展现出最­精­妙的线条。颈肩优美,腰肢纤细,腿长足直,紧身衣被一拉伸,绷出修长而弹­性­的弧线,从臀到大腿,弧度美妙而笔直地延伸,小腿那里长而纤细,毫无赘­肉­,最后在细巧的足踝处收束。

纳兰述一眼见着,心也似瞬间收束,想着刚才的吻和她的温柔,顿时口­干­舌燥。

随即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转了一个方向,到了君珂正面,背对湖水,笑吟吟看着她,一副闲散表情正要说什么话的样子,霍然眼睛瞪大,一副惊慌之态,厉声道:“身后有毒蟒!小心!”

随即他张开双臂,等着惊吓避蟒的君珂扑过来。

扑吧,用力扑吧,以你的冲力和速度,咱们靠湖这么近,我脚跟再往后退退,然后……

扑我到湖水里吧!

然后……

你跳下来救我吧!

然后……

我拉肚子体虚抽筋吧!

然后……

你心怀愧疚,惊慌失措给我渡气吧!

然后……

你我衣衫尽湿,嘴­唇­相接……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顺势吃了你,我还叫男人?

郡王好用的脑袋,刹那间将整个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对面。

君珂果然顺势弹起,向前扑来。

来得好!

啊……不对!

君珂向前一扑,身子一冲,半空里突然转身,清光一闪,腰间长剑已出,想也不想便回身狠狠一扫,大喝:“砍死你!”

……

纳兰述心底一声悲号——教她学什么武功啊啊啊!

不行。

如此完美计划,不能因为一点小小意外就搁浅。

“啊小珂你撞到我了!”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在君珂回身出剑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脚跟向后一滑,眼一闭,头一仰,心一狠——向后便栽!

啊快了!快点滑倒湖水里吧——

纳兰述期待着那声美妙的身体撞上水面的声音,在溅开的水波里,他一定要惊惶地伸手抓挠,满面惊恐,凄切呼唤……一定要把每个动作都做得真实而完美。

他满面惊恐。

他向后倒下。

他伸手抓挠——

抓挠的手指忽然碰上了一个人的手,那人的手也纤细,但却毫不温柔,一把扣住他的手指,便立即狠狠一拗。

纳兰述“嗷”地一声叫,忽觉后倒的身子也停了。

身子倾斜六十度,眼看快要接近湖水,却在后背将触湖面的那一刻,就那么斜着停在那里。

纳兰述缓缓睁开眼。

对面,戚真思甜蜜微笑,用更甜蜜的声音道:“主子,您小心些。”

他向下看。

臀下,幺­鸡­大头稳稳顶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骨碌碌瞅着他。

……

有那么一瞬间,郡王爷想拔剑!出招!施展泼风般的剑法!将眼前的“好心护卫”,砍成万段。

还想支锅、起灶、烧火、放八角茴香­精­盐大料、把ρi股底下勤勤恳恳顶着的那个,炖成一锅烂烂的香­肉­。

然而最终,他只是微笑,亲切地问:“晚上好,来散步吗?饿了吗?我刚才看见湖水里有鱼,我们要不要下去捉几条尝尝鲜?”

“要的。”无良护卫星星眼点点头,一把松开扣住他的手指,幺­鸡­同时头一甩。

“扑通”一声。

倾斜六十度状态的郡王殿下,终于如愿落入了水中。

可惜这次,没有美救英雄了。

“主子。”戚真思双手据膝,蹲在湖边喊,“不要捉青鱼,腥!那种白鱼肥美,多捞几条!”

“咦,蟒呢?这地带哪来的蟒?纳兰述看错了吧?”那边君珂一剑落空,狐疑地搔搔脸,看看突然出现的戚真思幺­鸡­,和在水里扑腾的纳兰述,“你们怎么来了?纳兰突然跳到湖里做什么?”

“哦,好久没吃鱼了,主子说看见这湖里鱼肥美,说要亲自下去捉几条给我们尝尝鲜。”戚真思若无其事。

君珂瞟一眼她,再瞟一眼背对这边“亲自下河改善伙食”的郡王爷,笑得烂漫纯真,“好啊好啊,纳兰,踩踩湖边,看有小洞没,保不准还能摸几只肥蟹,不然捉几条野生黄鳝也好啊。”

纳兰述:“……”

纳兰述偷吃计划失败,被迫下水捞鱼,把一场­精­心设计的“午夜湖边幽会落水偷香”,变成了“午夜湖边替两人一狗捞鱼会餐”。

那湖里少有人至,还真的水产丰富,纳兰述认了命,乖乖捞了许多鱼,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当即来了兴致,捡柴生火,戚真思随身一向带得有盐,活鱼剖腹洗净现烤,抹上盐,就美味得君珂打嘴巴也不松口。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巧,你日日等候,他未必就来,你偶有离开,他往往出现,今日事也是如此。常日里,戚真思和纳兰述两人,或者在麓峰大营,或者在城中别业,两个地方两人轮流在,因为麓峰大营位于京外,不必入城,又是君珂地盘,传递消息比较方便,所以这几个月尧羽卫的各种消息,几乎都在麓峰传递交接,戚真思纳兰述常驻。

然而今晚,第一次两人都离开了大营。

有些事,一次便遗恨终生。

这夜月­色­暗昧,三人一狗在麓峰大营三里外的林子湖边吃烤鱼的时候,麓峰大营门外,跌跌撞撞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像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地下坟坑里爬出来的,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衣服几近遮不住身体,拖一片挂一片,每片上都沾满血­肉­和泥土,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泥土,带着腥臭之气,令他看起来更像修罗地狱中的恶鬼。

暗­色­的月光照耀着他身上不断滴落的暗­色­的液体,那是血,却又不像血,是人体血液即将流尽时,呈现的淡红。

他断了一只手,一截鲜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条腿似乎也残了,拖在身后,从他仆仆风尘四处破碎的衣裳来看,他必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这人是怎么支撑着,走过这一段带血的路途。

这人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君珂新搬的军营,还是当初圈养盟下大爷的山谷。

山谷已经没有人,高墙里的武器都撤走,铁门大开,被山风吹得砰砰作响,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帜还在风中寂寞飘扬。

那人挣扎着拖着腿奔来,看见那旗帜,眼睛一亮,浑身最后的元气,立即泄了。

“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杀,他的属下死伤殆尽,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袭杀中无奈诈死,才甩脱追兵。自幼形成的坚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两天,一直等到敌人撤走,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路挣扎回到了这里。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于那座高原的那个神秘民族,他早该死去,到得此刻,也终于油尽灯枯,只盼着将获得的要紧消息交托出去,也算不负了一番拼死挣扎。

他在地上扑腾着,喘息着,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拼命仰起头,嘶哑地呼喊:“来人……来人……”

往日十足的中气,到了此刻细弱如蚊蝇,四面静寂如死,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大营在这里,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个也在,以他们的警醒,自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营口,他们怎么会全无反应?

“来人……来人……”他不甘心,继续呼喊,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飘荡在午夜花木蒸腾的风里。

回答他的只有这夜的深凉。

他眼底渐渐泛出绝望——这里也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自己撑不了一时半刻了,难道那事关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随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艰难地支起身,咬牙用断了的手肘撑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尽全力,砸在前面的铁门上。

泥沙砸上铁门,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和树叶拍风哗啦啦之声呼应,像一对夜的恶鬼,在搭肩对这冷酷世事讥笑。

他维持着那仰头的姿势,艰难地等着,最终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绝望之­色­淹没。

蓦然气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迹斑斑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回荡着男子凄凉绝望的嚎哭,那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希望破灭时,是一个人眼见白骨将成山,血­肉­将成渠,苍天将倾,末路终现时,发出的悲愤而不可挽回的哀声。

“主……子……呀……”

他泪流尽,泛淡淡血红,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奇书网]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试图留下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当他真的蘸着鲜血想要下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识字不多。

这是他的软肋,同伴人人识字,他不爱,怎么学都不爱,老大为此骂过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头,还是不肯学。

他能看懂简单的信报,但是要想自己写,自己组织语句去描述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他写不来。

此时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从来都只有逢上绝路才知。

他张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从指缝中飘落,他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圆润的东西,从布片缝隙里掉落,在夜­色­里,闪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见那东西,绝望凄惨的神情里,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惨淡的、希冀的、梦幻的、却又永不可触及的。笑容。

他颤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东西,却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脏了那洁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东西,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脸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微微一缩,一个­精­疲力尽,永久休息的姿势。

随即便不动了。

夜风悠悠地飞过来,卷了衣袂和灵魂去,不知道谁最后的气息,在黑暗里不甘地蹈舞,反反复复说那一声:

“保……重……”

“刚才老谷口那里好像有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谷口附近。

这是麓峰大营安排的守夜士兵,负责夜间值戍巡守,本来不必巡逻到这里,因为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嚎哭,才过来看一看。

“咦。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士兵走了几步被地下的尸体一绊,惊得往后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个士兵端详着这人破烂的衣服和消瘦的身体,“瞧这可怜的。”

“给葬了吧。”

“还是先向统领报告一下,看她什么说法。”

两个士兵算是忠于职守,没有动尸体,先回了大营求见君珂,因为心中先认定了是流民尸体,两人对上峰也是这么说的,带班的校尉听了,也就打消了上报的念头。

“统领一晚出去了,我看她离开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校尉说,“流民死在山口这点小事,就不要劳师动众地找统领回来了,明儿我找机会回报下,你们现在回去把人给埋了就是。”

两个士兵只好又回来,挖坑把人给埋了,抱起尸体的时候,手指缝里突然滚出个布包,里面滑出一块雪花般晶莹的石头,还配了个­精­致的链子。

“看起来像是好东西。”一个士兵停了手。

“谁家没个传家宝贝,陪他葬了吧。发死人财这种事,做了伤­阴­骘。”

“嗯。”

泥沙扬起,万籁俱寂。

那晚没过多长时间君珂也就回来了,但是那说要回报的校尉去巡岗了,第二天他又将事情给忘了,等到想起来,又觉得隔了这么多天,再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巴巴地去回报,似乎很没必要,也就丢下了。

君珂和纳兰述戚真思,当然不知道这夜曾经有人山口嚎哭,曾经有人不甘死去,更不知道这一错失,代表的是怎样的后果。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着尧国和冀北的消息,训练着君珂的新军。

很快下了第一场雪,训练要被搁置,君珂无意中路过原先那个山口,发现那山谷因为地形特别,地气比较温暖,没有积雪,便将队伍拉回去训练。

高墙拆了,君珂命人在谷外栽桩子,给骑兵练习狭窄地形如何建制不乱冲杀敌方队伍,她亲自监工,把红砚也带着,给练武脱得光膀子的士兵们熬姜汤。

挖桩的士兵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嚷嚷说挖出死人了,君珂一惊,连忙赶过去看,好奇心超强的红砚丫头,用手捂着眼睛,一步不落地跟着。

山谷谷口附近的一个不深的坑里,果然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本身残缺零落,不辨面目,再加上地气特别,竟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模样,众人看见他残缺的手脚,都道想必是哪里的残废难民,死在了这里。

这时那两个士兵也想起这事,做了证实。红砚从手指缝里偷偷一看,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君珂身上。

君珂叹息一声,挥挥手道:“不要惊扰死者,原样埋了吧,坑挖得深些。”

众人便又将尸体搬出,准备给他好好安葬,君珂没好气地捏捏红砚的脸,道,“不敢看还要看,小心做噩梦。”一边拉着她转身。

将转身还未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叮”地一响,那被搬起的尸体,垂下的已经烂成骨架的手指缝里,掉下了样东西。

君珂和红砚下意识停住。

然后瞄了一眼。

洁白的,天然带着雪花花纹的,内里通透如水晶的石头。

君珂只觉得美丽,她也没有动死人东西的爱好,正要叫人收拾好随葬,蓦然发现,身边的红砚不对劲。

这丫头胆子其实并不小,尖叫过后神态便如常,然而此刻她单手按在心口,浑身僵硬,直愣愣地盯着那石头,眼珠子像突然被浇了冰雪,冻住了。

“怎么了……”君珂愕然看她。

红砚还是那个捂住心口的姿势,僵僵地向前一步,又一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地上那石头,半晌,梦游般地细声道:“雪花石……”

“什么?”

“雪花石……”红砚喃喃地道,“他和我说过的,尧国独有的奇石,雪花一般清凉美丽,内里通透如水晶……”

君珂浑身一颤。

“等我啊,给你带尧国我们那里的雪花石,你串个链子挂在胸……啊不心上……”

两个多月前,受命前往尧国查探消息的大个子鲁海,曾经对心上人红砚,这么说。

“鲁海!”

红砚突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尖叫,一把拨开面前的人,奔到那烂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前,再不害怕那尸体可怕,再不顾那腐烂腥臭,发疯般地在那身上一阵摸索,但是此时尸骨衣服都已经不全,到那里去辨认?

“红砚,雪花石虽然少,但是也不是没有别人有。”君珂心中冰凉,却只能低声安慰失魂落魄的红砚,“何况看这尸体,埋下也有阵子了,鲁海似乎没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这话在道理,红砚的神情缓了缓,木木地点了点头,却又道:“我看看……

我看看……”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翻过尸体,竟然伸手开始脱尸体的裤子。

“你­干­什么!”君珂赶紧拦住她,心想这丫头不是受刺激疯了吧。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ρi股上有胎记,花儿似的,还叫我将来……将来别笑话他。”红砚手脚不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才……”

她的语声突然顿住。

君珂按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半晌,红砚双手神经质地往半空一张,大声尖叫,“啊——”

“砰。”

君珂一个手刀,劈昏了她。

将昏倒的丫头扶住,君珂毫不犹豫向大营方向,­射­出尧羽卫的烟花。

“速来!”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八章风云燕京

纳兰述很快赶了来,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处理一些事务纳兰述没到的时候,君珂驱散士兵,将鲁海的尸体搬入帐篷,还让军医给鲁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装殓,长长的衣袖遮住残破的肢体,努力将鲁海看起来,不那么凄惨。

发生的事情她已无能为力,她只想将鲁海之死对纳兰述的伤害,降到最低。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尧羽卫每一个人对纳兰述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个都是。

三岁至今,他们从未分离。在纳兰述长成的最重要的那个时代,在终年飘雪环境恶劣的高原之上,他们一起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一点食物互相推让,风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个子,因为号称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躯为他挡住高原夹冰带雪凛冽的风。

如今,这凛冽的风,穿过大个子厚实的胸膛,即将吹到纳兰述心里。

君珂怔怔地坐在帐篷里,心底空茫一片,眼前这具尸体,消瘦得不成模样,哪里还像那个肥壮的人,可是她满眼里晃动的,还是熊一般的大个子,在落雪梅花桩迎风吊桥之上,教她轻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轻功最忌讳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这天地之气……”

“我们家族的吐纳术天语第一,可惜你不够肥,你要不要增肥?”

“别看我壮,尧羽轻功我第一哦。”

吊桥之上落花般轻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个子。

见她出师沾沾自喜,到处吹嘘君珂轻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个子。

燕京第一场鸿门宴为她出气,拆了厕所展示“第一小鸟”的大个子。

兴致勃勃领了任务去尧国,准备回来向红砚求婚的大个子。

……身侧红砚在沉睡,却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双拳握紧,面颊如火,喃喃自语。她不停地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震颤,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仿佛正在噩梦中挣扎,想要击破这罩顶的黑。

君珂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渡过去一部分真气,抚平她紊乱的气息。

帐篷外人影一闪,守卫的士兵一声“谁!”还未及发出,那人已经出现在帐口。

纳兰述。

他气息微微有些急,脸­色­有点白,君珂发出的是尧羽卫几乎从未用过的“十万火急”信号,他以为君珂出事,闪电般奔来。

掀开帐帘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见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这个笑容刚刚展开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经看见了地下用被单蒙住的尸体。

一瞬间君珂仿佛觉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没有,再仔细看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帐篷边,帐篷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一个洞。

在洞慢慢扩大到快要撕破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静地走到尸体身边,掀开被单,认认真真地看。

君珂扭转头去。

她知道这很残忍,但她不能阻止,纳兰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数,最擅长从伤口里看出敌人武功路数和来历。

帐篷里熏了香,以掩盖尸体腐臭,浓郁的青烟袅袅,遮没人的神情。

半晌,纳兰述的声音,也仿若青烟般在帐篷里游移。

“最起码五批敌人追杀……”他蹲在鲁海尸体边,“尸体损坏太厉害,已经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确定,最早的伤痕,来自军中重箭。”

“重箭?”

“边军才有的重箭。”纳兰述闭着眼睛,“他一进入大燕国境,就被追杀。”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却不愿承认,然而此刻事实不容抹杀。

敢于动用边军追杀藩王近卫,代表着朝廷当真破釜沉舟,彻底要和藩王撕破脸。

这种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带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无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争,当真在此刻开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经毫无顾忌对尧羽卫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冀北王府也已经出事?

君珂突然轻轻颤抖起来。

之前派出的几批尧羽卫,都以为好好地在尧国,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来,想必都已经遭了毒手。

这要纳兰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锐、最擅长打探消息的尧羽卫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伤害,纳兰又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这想法太可怕,她也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压下去。

身侧,纳兰述无声站起,还是闭着眼睛,不再看鲁海尸体。

“立即掩埋。”

“不让小戚……”

“她不能看。”纳兰述转身向外走,“她会发疯。”

“你要去哪里?”

“回京。”

他声音始终平静,却吐字清晰,字字坚决。这平日里灵动不拘,看起来还有几分懒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变,才显示出不同于常人镇定和冷静。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并非没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凛冽与锋利,潜伏在血液里,一旦被风雷惊动,必将凶猛席卷。

君珂一怔——很明显现在必有大变,纳兰述应该立刻赶回冀北,趁着麓峰大营在城外,朝廷还没来得及追捕,赶快离开才是,怎么还要回去自投罗网?

“鲁海尸体被发现,消息一定已经传回燕京。”纳兰述沉声道:“还有相当一部分尧羽卫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们一定有危险,我得回去接应他们。”

“挖出鲁海尸体,我已经严令封口,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营……”

“不出去不代表无法将消息递出去。”纳兰述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冒险。”

君珂瞬间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于兄弟情义还是实际需要,纳兰述都必须回去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经天罗地网,要将他留在路上,没有足够的助力,他要如何冲出重围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纳兰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他素来温暖的手指,此刻彻骨的冷,这种冰冷而陌生的触感,让君珂顿时心中一酸。

“多谢你……”他的声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说什么,纳兰述突然手指一弹,正击在她颈后。

君珂应声而倒。

纳兰述一伸手将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红砚身边。

他蹲在君珂身边,轻轻执着她的手指,大变在即,乍逢死别,他镇定依旧,却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颤抖。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素来明亮清锐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换了山岳般坚刚沉毅。

命运狰狞的倒影,刹那间完成镜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长成。

“小珂。多谢你愿意陪着我,多谢你毫不犹豫要跟随我,多谢你,从未让我失望。”他微微抚着她的眉,手势珍重,“但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还在和你说,我要在原地等你,等着听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个吻,蝶翼轻扬般落在她眼睫上。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却无涯绵长。

一吻便休,并不停留,像是怕自己过于沉溺,便永无勇气迈出别离的脚步。

随即他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9Vk。COM首发或许这一转身永无回首之机,或许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从来如此,当得放手,便须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稳定,只在经过鲁海尸体之侧时,微微停了脚步,仰起头。

用手缓缓捂住了眼睛。

帐篷无声,风悠悠地走。

初冬的风一卷,帐篷外已经没有了纳兰述的身影。

帐篷里油灯噗一声灭了,有人在黑暗里,缓缓坐起身来。

她眼角微微的红,神情却平和冷静,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听着远处骏马长嘶而去的声音。

她要跟去,纳兰猜得着。

纳兰不会让她跟去,她也猜得着。

早有防备,怎会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主要带全了各种武器,换了身利落的紧身衣,她连张纸条都没留,也向外走。

没什么好交代的,跨出这个门,她便不是朝廷的统领,她要走在纳兰述身后,那么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君珂并没有什么遗憾,诚然,云雷军是她倾尽心血一手打造,她这一走,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这个选择,她就注定带不走任何军事力量,她没有理由要云雷军抛家弃子,为她和朝廷作对,­干­那杀头的勾当。

云雷爱戴崇敬她,会愿意跟随她走上任何战场,但却不会陪她和朝廷作对——云雷军都是燕京人,家业亲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脉控制在朝廷手中,他们怎么能放弃这些?

再说她也不敢带——一旦出一个­奸­细,会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气,昂头向外走——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帐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闪,灰布衣,铁面具,却是丑福。

他也背了个小包袱,带齐了武器,一副远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丑福是你终身追随的护卫,不是云雷军的。”

君珂默然,随即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湿,心却觉得温暖。

回头看了一眼红砚,她心中犹豫,这姑娘武功平平,带进此刻的燕京还要分神保护她,但留在马上就是敌人的云雷大营,那也危险。

“我已经安排可靠的人,等会来送她去隔邻郡的乡下。”丑福在她身后道,“红砚不是笨人,知道保护自己,你放心。”

君珂点点头,“走吧。”

幺­鸡­昨晚就跟着戚真思回了燕京,君珂此刻别无牵挂,两人悄无声息行出大营,趁人不注意牵出两匹马,一路快马驰向燕京。

为了能尽快到燕京,他们抄了小路,因此和官道上一列队伍擦身而过。

那列队伍人数不少,行­色­匆匆,直奔云雷大营。在靠近大营的地方,那队­精­悍的士兵组成阵型,封锁住谷口,配备弓弩,占据各处有利地形,森冷的箭尖,对准了底下的大营。

其余人昂然直入,马蹄声踏破山谷平静。

云雷军还没有任命副将,君珂任命的一名武举出身的参将迎了上来,认出对方是兵部一位侍郎,最近这些人经常来往云雷军中,彼此熟悉,便笑着招呼,“孙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又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吗?”

那平时笑面团团的孙大人,此刻端坐马上,下巴微抬,脸皮也像这微雪山石一般冷硬,“奉陛下口谕,前来查看云雷大营。”

“啊?”涌出来的士兵军官都愣了。

“云雷军统领君珂,涉嫌交联不法之徒,现予以看押待审,其余部下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但有任何不法情事,就地格杀勿论!”

一阵惊愕的沉默,随即爆发喧哗。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我们做了什么?统领做了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什么不法之徒?统领每天都在大营和我们一起,朝廷红嘴白牙的,这是要栽赃陷害吗?”

吵嚷声响成一片,那位兵部侍郎扬脸冷笑,却将马身向后退了退,让一批士兵护住了他,他并不担心云雷军造反,却怕被这些痞子揍一顿。

“各位肃静!肃静!”那位参将压了压手,将怒潮压了下去,忍着气,问,“孙大人,这罪名着实好没来由,统领和兄弟们一直呆在大营,怎么会交联不法之徒?这不法之徒是谁?无端便处置一军统领,未免令人心寒。虽说我等必然服从朝廷命令,但好歹上头要给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陛下口谕,你们也敢质疑?”那孙大人斜着眼,“朝廷也谈不上处置你们,说的是涉嫌嘛,请君统领去兵部问问,没事自然回来,你们只要服从圣旨,安心在营,不起哄胡闹,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有人愤然指着对面山石上压制的弓弩,“我们现在也什么事都没有,就已经拿弓箭对着我们!”

“你们可以去问问你们统领,她做了什么好事,连累了你们!”孙大人衣袖一拂,指着主帐,“去请君统领出来!”

一队重甲士兵快步过去,云雷士兵们咬着牙,也盯着那帐篷——等统领决定,说声揍,立刻­干­他娘的!

兵部士兵团团围住帐篷,才有两人持长矛上前,恶狠狠一挑帐门。

“君统领,你还不……咦?”

帐门大开,空荡荡无人。

云雷军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抚掌大笑,“哎哟,人呢?”

“莫不是在茅厕?”

“快去找啊!”

“你看见统领了吗?”云雷大爷们开始勾肩搭背,互相询问,“厨房?菜地?澡房?训练场?石头底下?”

随着他们的调笑,那些四处寻找君珂的士兵们也在一个个地回报,“厨房没有!菜地没有!澡房没有!训练场,没有!”

孙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上头吩咐,无论如何要带来君珂,控制住云雷军是小事,不让君珂走了才是大事,然而现在,很明显,这狡猾丫头,已经跑了。

不过找不到君珂,他也没有太紧张,在接到陛下口谕之后,他还接到了崇仁宫皇太孙的口谕,第一要兵部不得难为君珂;第二太孙殿下表示,主要把君珂和云雷军分开就行。如今君珂不在云雷军中,无法再对云雷军施加不良影响,也算结果不坏。

只是看着那群大声调笑满眼藐视的兵痞,孙大人心中也不免涌起怒火——他最近来云雷挺多,云雷的军官倒大多客气有礼,就是这些兵,睥睨没教养,对他们兵部从没好脸­色­,如今眼看云雷要收归朝廷,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管?

还是得压压他们的气焰!

“来人。”他转头,­阴­恻恻地吩咐,“兵部护卫兵力紧张,九城兵马司最近也有要务,去请骁骑营的护卫们来看守云雷军!”

“是!”

大声调笑突然止住,云雷军慢慢陷入沉默,沉默里,眼底却都窜出怒火。

孙大人得意地转过身去。

让你们不识好歹,不敬上官!

叫你们老相好,好好整你们!

正如这个愚蠢的兵部侍郎,不知道自己一个举措,影响了之后风云动荡的燕京,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一般,君珂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云雷军,已经因为她,陷入建立以来最艰难的状态之中。

她和丑福,快马直奔燕京,此刻燕京,难出好进,进燕京城门,毫无悬念。

她不回自己府邸,直奔纳兰述在燕京的别业,在进燕京城门之后,她就和丑福兵分两路,丑福到京西七里巷,收拾她名下产业,安排所有铺子关门避祸,并通知柳杏林关闭医馆速速出京躲藏——她不能确定自己下面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朝廷马上就容不下她,和她关系亲近的这些人,都要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免遭受池鱼之灾。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别业时,就已经弃马步行,戴上从纳兰君让那里搜刮来的­精­致面具,远远地便闻见烟火气味,又看见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顿时一紧。

燕京反应这么快?

小戚她们不会有事吧?

纳兰述现在在哪?

她仗着地形熟悉,绕过那些耳目,从后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见冀北别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致、门楣气派的冀北别院,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砾焦土,残破门檐,破碎照壁,焦黑树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隐约处处血迹,证明这里经过一场恶战,然后被大火焚烧。

君珂怔在了墙头上。

按说朝廷就算秘密拨军截杀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火,到底是怎么放起来的?

别院占地广阔,被烧毁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寻是否还有其余逃生者。

君珂无声地向后退去,退到了当初放泔水的那堵墙后。

她知道这堵墙其实是翻板的,墙一转就进入地下地道。

她跃上那堵翻转的墙,脚尖在机纽上一顿。

意想中的翻转却没有来,她愕然低头。

头刚低下去便觉得不对,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抬起,随即她想也不想,一个大翻身便要从墙头上落下去。

然而已经迟了。

一只手,仿佛突然从墙头上伸出来般,轻轻巧巧,抓住了她的脚踝。

此刻,数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临近午夜,王妃寝宫灯火未熄,成王妃衣着轻便,端坐桌边,聆听身前人恭敬的低声回报。

来人语气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偶尔轻敛眉峰。

直到听完对方诉说,她才沉声道:“你所言属实?”

“万不敢一字虚言!”来人向前一跪,“公主!尧国正统,危在旦夕,逆军步步紧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脉存续!”

“尧国出此大事,华昌王谋反,为何始终一点消息都未曾传入大燕?”成王妃细细的眉尖蹙起,微现凌厉。

也由不得她不怀疑——尧羽卫不是死人,灵敏的述儿和他的鸟儿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蛛丝马迹并予以回报?就算尧羽卫远在燕京无暇他顾,她自己依旧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离尧国比燕京离尧国近很多,不也一直没有收到尧国大乱的消息?

“大燕始终有人暗中阻扰,生生将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涩地道,“早在去年,华昌王属地发现祖母绿矿石时,就有人千里来奔,想将消息通知成王府,谁知在离冀北不远的三水县一个小村内,遭遇大燕高手伏击,全军覆没。

之后华昌王反意渐露,尧国境内,渐渐开始不太平,您的昔年旧部,这些年渐渐凋零,剩下的人试图传递消息,都以各种方式被杀,随即大燕这边开始封闭关口,屡屡对我尧国行径恶劣,国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尧国关口,不许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对内要躲避追杀,对外又出不得关……”

成王妃眼神渐渐凝重,但仍冷冷道:“这么长时间,就算我留在尧国的人始终没能递出消息去,但大燕这边,就没有人试图进入你们尧国打探?”

她指的是尧羽卫,别人进出不了尧国,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不可能没有办法。

“在下隐约听说是有人一直试图进入尧国,也确实进去了几批,甚至朝廷暗卫后来也查出来,对方早几个月就查出华昌王谋反动向,拼死将消息递了出去……”那人咽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进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时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问题出在何处——消息确实早已递了进来,却被人暗搅风浪,趁尧羽和纳兰无暇他顾,调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这番过节,但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追索上,冷声道:“华昌王以祖母绿变卖巨资,在他国购买武器马匹,扩充军员以谋反,这样大的动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华昌王十分狡猾……”来人垂下头,“他一边扩军备战,一边向朝廷献媚,特意搜罗了来自各国的美姬进献,又给国主上贡了一种奇特的药物,国主一用便丢不开,从此日日依赖他的进贡,对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声。

“尧国和大燕既然已经各自封锁关口,飞鸟难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没能冲出来,你们又是怎么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国主自逆军步步紧逼之时,便派出十八队卫士前往冀北报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队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着南齐晋国公拜访大燕之机,绕了个大弯子取道南齐,混在晋国公队伍里,才进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当年的事国主忘了,你也忘记了?我已于金殿之上,诀尧国而去,连当年天语一族的私军都已经就地解散,如今我远嫁他国,身为藩王妃子,我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能力,可救你尧国灭国之乱?”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头悲呼,“您从来都是我尧国的擎天之柱!您虽远嫁他国,但尧国百姓至今仍爱戴敬慕您;您虽为他国藩王王妃,但尧国最强最神秘的天语一族,仍然以您马首是瞻。他们虽然就地解散,但实力犹存,当此大厦将倾之刻,您若出现,必可一呼百应,令逆军望风披靡!”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肃,不为所动,“只怕这一出冀北,你所认为的擎天之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军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军,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军一动,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谋反大罪,难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数百口,黄绫裹枷上刑场?”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险……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尧国百姓便将被掷水火;你若不回,天语一族会成为新君最先屠杀的对象;您若不回,先国主驾崩时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说这些,国主也说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倾覆于外姓之手,令他不至于蒙羞地下无颜见先人,他愿意在江山平定后,奉您为王!”

成王妃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眉毛一挑,昔年名动天下英锐无伦的夷安公主刹那重来,“我那哥哥,舍得说这话?”

“公主,国主说他现在回思前情,深觉对不起您,更觉得当年先皇说得一点不错,您才是这江山最适合的守护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尧国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着您长大,您是怎样的人,老奴知道,您万万不可能真心喜欢成王那样的庸碌藩王……这许多年,午夜梦回,您心中,当真没有不甘?”

“别说了!”

来人立即噤口,头垂得更低,发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着桌案,怔怔望着窗外欲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孙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样言语,我立刻杀了你。”

孙希重重磕下头去。

“我嫁给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为我尽弃府中侍妾,为此多年被诸多儿子怨怪;我成亲两年无所出,多少人劝他再纳侧妃,我也乐意,他却不肯,说我嫁他已是委屈,万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儿我险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亲自在冀北境内找寻名医救治,把名医带回府的时候,他几乎是滚下鞍来。”她嘴角浮起浅浅笑意,抚摸着光可鉴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欢梨香檀,他便寻遍天下,为我打制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欢高处,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弹劾,为我造这建制超越王妃宫室的寝宫;我睡觉警醒,有人在身侧便难以入眠,他便主动与我隔室而居,为此被众兄弟耻笑——”

“孙希。”她回转身,几乎是温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个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谢却权欲,返璞归真嫁人之后的我。少年的我,也许确实会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许确会嫌弃不够卓越的夫君,然而风雨渡如今,现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这冀北之远,只在相互扶持的贴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会随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驾崩时,握着我的手,热泪连连一言不发。我当时跪在他榻前,发了血誓,步夷安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尧国的。尧国兴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尧国如有难,此身必相随。”

“公主……”已经不抱希望的孙希,一时不信这峰回路转,怔怔抬头看她。

成王妃却是说到做到,一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时轻装短打,只带了个小包袱,笑道:“我已经给王爷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这么……”

“还要怎么?”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认为,成王妃才是这冀北无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才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军必随——他们都错了,这冀北,成王妃才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样坐拥大军;她不在,她的儿女照样优秀出众。若有人以为,她重要到足可牵动两地情势——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孙希抬头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释——她始终怀疑孙希的到来是场­阴­谋,不是说孙希本人有问题,而是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为引出她这个帅和帅拥有的卒——一旦她带走成王大军,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险。

如此,她一个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遥望深浓夜­色­,微带苦涩地笑了笑。尧国,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终究做不到,这后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弃国的噩梦里。

“走吧。”她轻松地掂起包袱,当先走到门口,脚步突然停住。

宫阙厚重殿门­阴­影里,站着熟悉的人。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成王妃抿着­唇­,看着夫君,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尧国一趟。”

“尧国有什么事?”

“没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当年发誓过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宫里的老人来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乡,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没祭拜了。家乡风俗,二十年一转生,我该去给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无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脚尖,给丈夫理了理鬓边微白的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神情,温存缱倦,眼波盈盈犹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恍惚看见多年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女,足风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犹在,心事如书。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抚了抚她的额,手指用力压了压,换她不满嗔一眼,随即两人都一笑。

这是成婚二十年来常玩的游戏,他总爱抚她的额头,她便嗔他抚出皱纹,他便用手指压一压,笑说替你压平了,永远不老。

一个动作做了二十年,乐此不疲,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贪恋彼此的亲昵和缱绻。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亲二十年,还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这样镇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改装护卫我。”

“王妃果真算无遗策也。”他取笑一句,随意地放开了手,“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尧羽卫回来,我让他们去接你。”

“好。不过你不必特意去召尧羽了。”成王妃轻轻道,“述儿在燕京,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这小子。”成王皱起眉,“听说他和那个……”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种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担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儿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选择,注定他身边的女子,必将多经考验。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现在又何必对那些未必能长久的莺莺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琐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声,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听说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较多……”

松寒院是有罪软禁的纳兰迁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里有不以为然,“迁儿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个拼命冲动­性­子,不过被人利用而已,无论如何,他是我儿子。”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放他出来。”

成王妃闭闭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没有为难迁儿的意思。只望你记住,有些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来,款款执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远门,回家乡看看也好,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弯温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张开双臂,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夷安。”他叹息般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爱她,却因为她的敏感洁癖,并不敢过于亲近她,这般紧的拥抱,似乎记忆中第一次。

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拥抱住了他,近乎贪恋地细细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道:“有。此刻,最合适的此刻,你让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他推开她,道:“你是不想惊动他人,想趁夜出城吗?那时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渐起的晨曦里,仔仔细细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随即一笑,转身行出殿外,不再回头。

成王立在台阶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带着孙希走远的背影,良久沉声道:

“彤文。”

立即有个声音,从殿外冒了出来,“属下在。”

“秘密调拨大军。”成王紧紧盯住妻子背影,眼神云涛微卷,“悄悄跟随保护王妃!”

“是!”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八十九章风云燕京(2)

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茓­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阴­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情,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逼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逼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破裂,木片铜环轴承四处飞溅,一条人影弹丸般倒­射­出来,姿态像是活活被撞出来的,半空里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烟尘木片飞尽,大门内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东西,飞撞而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株合抱粗的圆木,一队如当初和君珂比武过的肥奴一般模样的女子,只穿汗褂,赤脚­祼­腿,合力抱着这沉重的圆木,蹬蹬蹬地从门内冲出来。

圆木顶端,衣袂飞飞,神情凌厉的,正是向正仪。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军攻城方式,用一队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开了自己的家门!

君珂被她这种凶猛的方式也给惊得一呆,向正仪的原木已经冲进了九城兵马司的兵丁阵中,向正仪像一个真正威风凛凛的将军,指南打北,在圆木之端指挥肥女攻击开路,那队力大无穷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只管举着圆木横冲乱撞,谁也禁不得那东西当胸一撞,无数人喷血倒地,很快就给向正仪撞出了一条血路。

“杀了那些女人!杀了——”有个指挥官反应过来,奋然大叫,刚叫到第二句,蓦然一颗石子,诡异地穿过混战的人群,­射­进他的嘴里,啪一声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齿,那一声叫,顿时被止住。

然而还是有人听见了,立即有人滚倒在地,展开地趟刀法,滚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后的肥奴的腿。

肥奴惨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仪在圆木顶端回首,厉声道:“到后面补充!”

立即有肥奴向后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们行动迟缓,负重巨大,终究不免一个个被杀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扛不动原木,眼看着原木往下倾斜,站在原木顶端的向正仪,要么随着原木滑落包围圈,要么自己先跃落包围圈,没有别的选择。

向正仪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叠叠围上去,向正仪一落地却一个灵活转身,转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气开声,托住了原木。

此时最后一个肥奴也被杀倒地,只剩下向正仪一人,原木轰然倒下的一刹,她脸上血光一现,手臂霍然一沉,原木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随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这一顶,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顶住了木头,但却对木头的沉重­性­还是缺乏估计,原想着将原木挥起来撞翻人群,但此刻这个缩臂顶木的姿势,力道无法全部发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弃,就真得被巨木压死。

可她若弃木,就会立即陷入人群包围之中,而一旦被包围,她就算杀人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枪上,阻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不想让一堆男人不顾一切扑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了抬回府去——她已经闯过一次府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她的。

她宁可被原木压死,在自己府门之前。

向正仪脸上青气一闪,决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这巨木投出去!

她蓦然一声大喝,全身骨骼噼噼啪啪一阵大响,脸上血气和苍白交错一闪而过,原木霍然顶起!

士兵惊呼,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向正仪却已经绝望——她顶起了原木,却再掷不出去!

而她,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放下原木的机会,她会立刻,被自己用以制敌的原木压死。

这号称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拼死挣扎中也选择了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方式——要么顶起,要么压扁。

少女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绝望神­色­,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年父亲死在她眼前,浑身流血,犹自告诉她,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创功立业,没什么了不起。

纳兰,我也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过早一步而已。

向正仪闭上眼,等待头顶轰然沉落。

头顶确实有声音。

却是风声掠过的声音。

风声自包围圈内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凉,向正仪霍然睁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

只看见一抹黑影,自头顶蹿过,黑­色­大鸟般,落在了她身后。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个大翻身,一脚飞踢,狠狠踹在原木的尾端!

“呼!”

原木霍然而起,顶端向天,向正仪目光大亮,借势手臂一扬。

原木腾飞而起,带着向正仪的身体,所向披靡撞飞迎面人群,在一片惨呼声中,脱出包围圈。

百忙中向正仪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金光微闪的眼睛。

君珂。

燕京乃至整个大燕朝最强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联手,在公主府门前,推巨木,压人群,杀出斑斑血路。

不过,杀出血路的是向正仪,她得君珂之助,脱出重围,君珂却因为落在巨木尾端,不得不陷进重围里。

她和向正仪不同,前者身份重要,士兵不敢下杀手,对她,却没有这份客气,几乎是立刻,刀枪剑戟,狂雪般扑下来。

君珂身影穿梭,长剑飞闪,点、弹、戳、压、挑、劈……青光漫越,剑气纵横,她出手并不狠毒,绝不伤人­性­命,却眼光奇准,专攻软肋和人体骨节要害,被她长剑碰着,哪怕只是剑柄一撞,也会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几乎是立刻,她脚下已经倒了一堆人。

可是人太多了。

倒下一批还有一批,像蝗灾一般源源不绝涌过来,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活活累死。

君珂在心底叹息。

不甘心哪。

可是有些事撞上了,绕不过去,就这么傻。

四面人群重重叠叠,多到让人看了就想吐血,君珂飞身而起,一脚踢飞一个士兵,力竭之下身子一沉。

底下,无数刀剑汇聚成杀气的海洋。

“嚯!”

风声一响腰上一紧,远处有人一声大喝:“起!”

君珂的身子立即被拽了出去,风筝般飞越人群,落在五丈外的地上,刚落地就有人抓住她的衣袖,飞快地道:“走!”

不远处树上栓着几匹马,是九城兵马司指挥官骑来的,两人拔剑砍断缰绳,一人一匹,狂冲而出,等到后面的人徒步追来,她们早已去得远了。

向正仪还想往小巷走,君珂拦住她,道:“别!”

随即她掠到路边一个小巷,她记得很多乞丐晚上都躲在巷子里端避寒,果然巷子里有人,她抓住一个小乞丐,带出巷子,塞给他一锭银子,道:“烦你扮我的儿子!”

那小乞丐傻在那里,君珂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他立即扑过去抱住。

君珂抓了把雪给他擦擦脸,洗去污垢,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破衣烂衫,将一匹马栓在路边,跳上了向正仪的马。

向正仪愕然看着她,不明所以,这姑娘有蛮力有勇气,却没什么机变,君珂笑了笑,想起自己还戴了面具,赶紧道:“我是君珂。”

“君珂!”向正仪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你来了!纳兰述呢?有没有和你一起?他在哪?安全吗?还好吗?受伤了吗?”问到最后一句,声音满是紧张。

“我也在找他。”君珂一句话就回答了她一大堆疑问,拍拍她的肩,“放心,他不会有事。”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都茫然——朝廷对纳兰述势在必得,又有个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沈梦沉,看今晚兵丁出没的规模,掌管京畿防卫的崇仁宫,必然也在其中主控大局,这种情形下,自投罗网的纳兰,要如何离开已经关死城门的燕京?

除非在燕京搞事,但是燕京早在前些日子就调集了九蒙旗营进城守卫,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把所有要害部门守得死死,每隔一个时辰飞马互传消息,一方但有异动,立即就有大军前来支援,凭他们在京全部力量加起来几百人,想要接近,倒不如说是正好撞上去送死。

就算钻了空子,在燕京搞了事,冲出城门,城外还是有军队守候,到时候城门一关,腹背是敌,更是死路。

君珂一向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她本来想偷偷摸摸避开兵丁行走,但此刻心中突然冒出个大胆想法——避开兵丁是安全些,但是如果能靠近这些相互守望、随时互通消息的兵丁,是不是得到纳兰述和尧羽卫的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胜于她毫无目标,在偌大的燕京乱找。

她上下看向正仪,又看看自己,向正仪习惯­性­男装不用说了,她自己今天为了便利,也是一袭短打,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收敛会武气息,也不容易取信于人,不由叹口气,喃喃道:“有女装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向正仪立即接道:“我有啊。”随即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包袱,取出一套女子衫裙,居然是粉­色­烟锦衬同­色­薄纱的,式样颜­色­质料,都极度的女­性­柔美。

君珂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想笑——这位公主,还真记得当初擂台上的话啊。

“真好看,你快穿上吧。”君珂抱着那小乞丐,“燕京还没有宵禁,估计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出来好诱捕,所以更不能走小巷,我们扮演一对孩子急病夜半去求医的夫妻,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反而好些。”

向正仪眼睛一亮,低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衣服,却将衣服递了过来。

“你比我适合这个。”她有点忸怩地道,“我……我不习惯。”

君珂看着她的眼神——这衣服她在决心逃离的时候都不忘记,可见内心珍视,然而就因为不习惯或者一些别的原因,她始终不敢穿。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穿上这样衣裙的时候。她却又想放弃。

这近乡情怯的心情。

这男儿般刚朗女子,内心深处最细腻最不为人知的温柔。

“公主你不觉得你比我适合这裙子吗?”君珂按在她手背,柔声道,“我没你白,不太适合粉­色­呢。”

“真的吗?”向正仪立刻兴致勃勃抬起头。

君珂用微笑鼓励,向正仪犹豫半晌,终于穿上那衣裙,将男子衣服收起。

她换了衣服后,不住摸摸衣角,摸摸袖子,一身不自在,眼神却兴奋期待。

君珂转开眼光——她的期待,是希望能穿着这身衣服,遇见纳兰述吧?

想到纳兰述,心中便是一痛,她咬咬嘴­唇­,问向正仪,“我要去京西七里巷,公主要去哪里?”

君珂想过了,纳兰一定还没离开燕京,否则燕京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她一时找不到纳兰述,没头苍蝇一样在燕京乱转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找柳杏林,看他安全出城了没有,另外也需要在医馆里取些东西。

“我要出城。”向正仪决然道,“我去寻我的叔叔伯伯,我要带大军保护纳兰。”

君珂叹一口气——这姑娘有时想法真是过于简单。

“公主,你的叔叔伯伯虽然都手握重兵,但是他们也是朝廷的臣子,没有道理去反对朝廷。如果是为你的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给朝廷施压,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向正仪也懂了,她脸­色­白了白,咬牙道,“爹爹昔年的贴身奋勇营,这些年打散了在各军中,他们誓死效忠我,只要我说我在燕京被欺负了,他们就会跟我走。”

君珂又叹口气——在逃亡时期,想将向帅故意被打散的旧部,从各军中再次聚拢,比上一个想法的可行度还低。

但此刻她也明白这少女的决心,她是不会放弃的,但有万分之一可能,她都会拿命去拼。

正在想是想办法先送她出城门,还是找到纳兰述和尧羽卫汇合后再一起出城,蓦然前方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骁骑营查夜巡逻的士兵,此刻还没到宵禁时辰,大街上还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都遭到盘问。

“军爷……”君珂哑着嗓子,举了举手中小乞丐,“孩子突然重病,我和内子急得不行,送他去找大夫瞧病。”

小乞丐配合地在她手中做奄奄一息状。

一个骁骑营士兵走了过来,此时君珂戴着面具,纳兰君让的面具极为高级,薄如蝉翼,神情也不僵木,还能看出表情变化,她抬头,毫不避让地迎着对方目光,满眼焦灼之­色­。

向正仪不会作假,只好低着头,倒也符合一个不常出家门的­妇­人该有的情状。

她贵为公主,这些低等士兵看过她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有遇见的场合,也是她高高台上,这些人台下守卫,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现在向正仪一身女装,竟然连气质都似变了,就算熟悉的人看见她,只怕第一眼也认不出。

那骁骑营士兵看了看这对“夫妻”,倒也没什么可疑,年纪相仿,形貌般配,摸摸“孩子”的脸,刚擦过雪冰冷彻骨,确实也像有病。

“户籍?”他伸出手。

君珂早已有备,掏出一个燕京百姓户簿递过去——自从萝卜刻章被发明后,尧羽卫人手几本各地户籍,及可用的各种证明文书,小陆因此被任命为尧羽卫第一假证贩子。

向正仪当然不能拿出自己的,君珂也有说法,“内子很少出门,不知要随身带户簿,而且心急孩子病情也忘记了,望军爷通融。”说完塞过去一锭银子。

那士兵瞟她一眼,抖抖袖子,君珂赔笑将银子塞进他袖子里。

“去吧。”那士兵懒洋洋走了过去,对同伴打了个“没事”的手势。

两人松口气,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几拨岗哨,都用这种方式混了过去。

君珂猜得不错,无论是九城兵马司还是骁骑营,都对小巷出没的人群特别加紧盘查,连乞丐都一个个拉出来看过。

快要到七里巷的时候,两人却遇上了麻烦,这次盘查的是一个骁骑营军官,有职务的人胆子往往都大些,这个酒糟鼻子的军官又特别好­色­,一眼看中了“粉颈低垂,温婉闺秀”的向正仪,竟然伸手就去抬她的下巴,笑道:“小娘子好相貌,大爷我瞧瞧!”

君珂暗叫——要糟!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章燕京绝灭夜

君珂这边在七里巷附近出岔,在燕京的另一个角落,却有人谋算着要给燕京搞一场岔子。

“我们这么多人,要想一起出城,难度如登天。先前我们已经到城门附近去过了,几乎一步一关卡,并且所有人都不许出城;分批,难度更高,混一次两次还有可能,混多次,风险增大。”静室内纳兰述正低头看着燕京全图,眼神凝重。

他出乎燕京意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逃回冀北,反而回了燕京,这让朝廷有些措手不及,这使他回来时,燕京密查还没开始,给了他时间迅速召集尧羽卫,但等人召集全再要出城已经来不及,在纳兰述安排下,众人趁燕京府空虚,陷入大牢抓囚犯,和敌人玩了个虚虚实实。

这个虚虚实实是针对沈梦沉的,用囚犯代替尧羽卫一通乱杀,他们踪影不见,自然所有人都认为尧羽卫趁乱跑了,但以沈梦沉多疑的­性­子,和他对冀北尧羽卫的了解,他一定会力排众议,认为尧羽卫声东击西故布疑阵,注意力会放在查冀北别院的地道上,尧羽卫便利用他的多疑,真的跑了——又节省出来一些时间。

这时间,使他们从东城到了南城,汇聚在了一处宅子里,这宅子很多人熟悉,尤其他们的敌人都熟悉,现在看起来超级危险。

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是一点没错的。最起码到现在,这宅子在傍晚的时候有人来过一次,看过还是没人外,便再也没人来。

说起来虽然沈梦沉错误了一次,但他一开始的推断是正确的——他认为纳兰述会回来,只需要一直扎紧口等他就好,但燕京朝廷除了太孙对他的看法不置可否外,包括皇帝在内都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傻的人,自投罗网?燕京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回来?连君珂都在城外!难道为那群护卫?一群护卫而已!荒唐!

因为这个想法,因为将太多­精­力布置在麓峰大营到冀北的路上,所以朝廷失了先机,所以纳兰述一行人,还安然坐在君珂的宅子里。

对,君珂的宅子。

谁也想不到,纳兰述没有使用任何尧羽卫在京的秘密据点,却进了全燕京都知道的和他关系最近的君珂的宅里。

连君珂自己都没想到。

她对自己的府邸本来就没有家的概念,又长期住在军营,早已忘记自己还有房产,而且她既然冲纳兰述来,自然先奔纳兰述的住处。

而在纳兰述的计算里,就算君珂及时醒来追出来,就算她来得早及时进城,就算她先去了他那里,过一阵子就应该想到她自己这里。这也是纳兰述冒险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不光是虚虚实实,他还担心君珂没有真正被制,那么就不能任她孤身在京城被捕,自己家,她迟早总该来的。

但就那么巧,君珂被沈梦沉打击得心慌意乱,又遇上向正仪,竟一直没有想到在这里和他汇合。

此时众人虽在等待,却不焦不燥,只是气氛有些压抑——纳兰述匆匆赶回燕京,将人迅速收拢,随即一连串的安排风雨雷霆,不容人发问原因,训练有素的尧羽卫此时不会随便发问,但人人心头都有了不祥预兆。

“主子。”戚真思坐在一边,难得地蹙着眉头,“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但很明显出事了,你有必要将事情和我们说清楚,大家才好对后面的情势心里有数。”

屋内没点灯,黑暗里纳兰述闭了闭眼睛,随即沉声道:“鲁海回来了,重伤,带来了尧国生乱的消息。你们知道的,这必然是个连环计,尧国一旦生乱,冀北去掉一大屏障,朝廷就会打我们主意。更重要的是,尧国生乱,母妃心系尧国,必然会回尧国,无论她是单身还是带领私军,冀北王府都面临……大变。”

说到最后两字,他声音已经微微嘶哑——鲁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报信的也许已经来了,赶路的也许已经在路上,不能动的大军也许已经动起,布下的天罗地网,也许早已张开。

但望还来得及,但望还……来得及。

他这段话说出来,室内便是震惊的沉默,众人都知道这段话代表的意思,尧国未必好端端地生变,很可能有大燕的手笔,大燕害怕将来对冀北下手,尧国会成为冀北的退路,两地一旦联军,大燕北部将会生生分出一半国土;而尧国既然生变,大燕苦心布置等候了这么久,又怎么舍得不对冀北立即下手?

“鲁海怎么样?”戚真思却只追问这个问题。

纳兰述默然,尧羽卫核心成员,每个人都是戚真思从高原上带出来的,她对他们的状况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戚真思知道鲁海的惨死——她是高原上还未开荤的兽,外表的嬉笑不能尽掩骨子里野­性­和杀戮的血,同伴的死,会是这只兽首次见血的触媒,到时候会有多少生命成为祭品,他不敢想。

半晌他笑了笑,平静地道,“我说过他重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让军医好好照料他——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他一边笑,一边咽下喉间一口腥甜。

戚真思盯着他,眼神在暗­色­里狼般幽绿,似乎要穿透眼前的人,看进他的心,然而平静如常的纳兰述还是让她打消了疑问,点点头道,“但望不要有第一次。”

“谁不知道戚大头领最讨厌被骗。”纳兰述笑笑,“我们还是来讨论下如何出城,我的意思,还是要在燕京搞事,搞得越大越好,搞成一锅乱粥,我们才可能趁乱出城。”

“嗯,御林军和骁骑营关系其实也不太好,我觉得可以利用下,不过现在入夜了,我出去巡察下。”

戚真思向外走,其余人聚到一起细细讨论,纳兰述看一眼她背影,虽然有些担心,但想小戚一向顾大局,就算有所怀疑,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安心地地下头去。

戚真思出了门,她心中烦闷,似有大石相压,忍不住便多转了几圈。

然而那种压抑的情绪犹自未散去,她对天吁出一口长气,想着这次冲回冀北后,如果实力未损,­干­脆打回尧国去,这劳什子的大燕,也未必比乌烟瘴气的尧国好哪里去。

随即她转身准备回去,忽然眼角一凝。

一条人影,从黑暗里窜了出来,这人影像在巷子里蹲了很久,之前戚真思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声音。

那人影窜到墙下,笨手笨脚地向上爬,戚真思双手抱胸冷冷看着,此刻她心情不好,谁也不想理。

君珂的宅子因为长期不住,护卫怠工,晚间黑漆漆的没有人,那人爬上墙头,身子哆嗦,砰一下翻滚栽下,却停也没停,从地上爬起来,跑进厨房。

有尧羽卫护卫闻声出来查看,被戚真思默默拦住。

不一会儿那人又跑了出来,一手一把菜刀,腰间还掖了把劈大骨的小斧,二话不说,又去爬墙头。

尧羽卫那个护卫看傻了——前面有路不走,非得笨手笨脚爬墙,这姑娘疯魔了么?

戚真思的脸­色­,却慢慢僵硬起来。

她特别白的肌肤一瞬间便泛了青,竟似额角靛青刺青颜­色­,冷冷走过去,一把将墙头爬了一半的人拽下来。

那人霍然被抓,惊得转身持刀就劈,大声哭骂,“你们……”

戚真思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手指一弹,双菜刀落地,随即她手臂一推,将那人推在墙壁上,冷声道:“红砚!你怎么回事!”

墙下背满刀具的正是红砚,本就情绪失控的她,被抓住绝望愤懑,正要举刀相拼,听见戚真思的声音,顿时浑身一颤,随即霍然抱住了戚真思的腿。

“戚姑娘!戚姑娘!”她拼命将头在戚真思膝上磨蹭,泪水刹那间浸透她的裤管,“鲁海死了!鲁海死了!你给他报仇!你给他报仇!”

戚真思手指一颤,霍然回首看纳兰述所在的正屋,随即一把捏住红砚下巴,“低声!给我说清楚!大个子怎么了!”

“他死了呀……”红砚扑倒在她膝,哭得痛断肝肠。

君珂走后她被人立即送到山下,君珂留了纸条要她等待,并要她放心一定会给鲁海报仇,然而红砚陷身悲愤绝望,五内如焚,哪里肯乖乖在小村等,她装作呆滞,放松看守的人警惕,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走的时候还偷偷在人家后院牵了一只驴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赶进燕京城要做什么,只觉得不能坐在那里,一坐在那里,鲁海惨不忍睹的尸体就拼命撞她的脑子,撞得她眼前发黑连心都似要裂开,她只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好从那噩梦中逃脱出来,进了燕京后她不知道往哪去,习惯­性­往君珂的宅子来,一路上躲避巡哨,竟给她慢慢摸了过来,眼看四面公人来去,她心底突然便迸发出巨大的仇恨——鲁海肯定是被这些朝廷的人害死的!她要去杀人!她要杀朝廷的人,给鲁海报仇!

所以她爬墙进厨房拿刀,只觉得胸中的悲愤之气,要靠手刃仇人才能解决,所有朝廷的人,现在都是她的仇人。

戚真思认真地听完了红砚絮叨破碎的哭诉,随即拍拍她的肩,道:“死了吗?嗯,没事,尧羽卫每个人的血,都不会白流的。”

她一拍,红砚应声而倒,戚真思招手示意属下过来将她扶起,关照,“随便搁哪个房里,不要被主子看见。我肚子有点不好,你回主子一声。”

那护卫一直在远处守望,没听见她们对话,扛着红砚应声而去。

戚真思在墙头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

随即她掠下墙,奔往骁骑营方向。

天语族的人可以死,但不可以白死,彼命既逝,苍天作语!

如果先前只是说燕京需要一场混乱,现在她觉得,整个大燕都需要一场大乱,冀北已经危在旦夕,现在赶回去未必来得及,只有令朝廷分身乏术,冀北才有被救的机会,她才有为尧羽报仇的机会。

想到尧羽,痛到麻木的心猛然一抽,连脚步都踉跄了一下——死去的何止一个核心成员鲁海?之前几批派往尧国的尧羽卫,她以为他们还在尧国境内努力打探消息,如今不用问,这些兄弟一定尸骨早寒。

足足数百的鸟儿们啊,每一个都是她亲自挑选并指点,都是相伴一起长大的兄弟!

就这么无声无息折翼于异国,到死她竟然还迟钝不知。

戚真思扬起脸,额头上靛青刺青,光芒森冷。

尧羽卫已经经不起伤亡了,有些冒险的事,她一人去做吧。反正尧羽是天下最不需要头领的护卫,有纳兰述在,就有尧羽。

此时已经到了宵禁时辰,街上空荡荡没有行人,巡逻的士兵却极多,戚真思一路穿街走巷,逼近骁骑大营。

突然眼前人影一闪,掠入一棵树上不见,戚真思觉得那身法有点熟悉,想了想,试探地吹出一长两短三声口哨。

树上立即有人回了两长一短,随即一人探下身来,铁面具灰布衣,正是丑福。

戚真思掠上树。

“你怎么在这里?”

“办完统领交代的事,我想在城门附近等她,结果越近城门关卡越紧,我不敢贸然打草惊蛇,躲在了这里,我给她留下记号,她会找到我。”

戚真思瞟丑福一眼——这里离城门不算近,何必费事跑来?丑福还是心有旧恨,想对骁骑营下手吧?倒想到一起去了。

两人蹲在树上,灼灼注视底下骁骑大营,但大营一直灯火通明,人流来往不绝,而且所有进出的人,都是一队一队,每队不少于十人,并且一字排开,横排走路,这样的阵型,最难让人钻空子,左边到右边距离太远,就算高手偷袭,也很难转眼之间从左边解决到右边,保证所有人都不发声。

他们不知道,从今早开始,崇仁宫就下了命令,所有在京军队,一律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加强大营周边防卫,灯火不息,出入成队,一日命令不撤,一日不得松懈。

纳兰君让要将京城防得水泄不通,不给任何人生事的机会。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一个落单的人,戚真思脸­色­也开始不好看。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突然凑在丑福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丑福眼神骇然一变,不认识戚真思一般盯了她一眼,半晌却点头,“好。”

戚真思满意一笑——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受约束,敢作敢为。

两人掠下树,找到路边一个小铺子,丑福随便抓起一壶酒灌了一半,戚真思则掠到后房,偷了一套女子衣裳。

随即她换上衣裳,故意将胸口扯开,丑福喝完酒,转头一看她这造型,顿时转开眼光。

“转什么转?这都不敢看,等下你要怎么做戏?”戚真思一把拎住他衣襟,砰一下撞在胸口,“看!好好看!眼神不许让!”

丑福眼神往下一落,正望见雪白一条沟,唰一下赶紧又掉开眼光,戚真思一把捏住他下巴,冷冷道:“想想你娘!”

丑福浑身一颤。

“想想你的脸!”

丑福咬牙。

“想想你绑上断头台的那天!”

丑福的眼光转过来,认认真真盯了底下风光一眼,戚真思道:“捏!”

丑福伸手狠狠一捏,雪白的胸口顿时几个乌青的大指印。

戚真思的肌肤瞬间起了一层密密的疹子,却没起红晕,心中被怒火烧灼的人,没有任何别的心情去娇羞或犹豫,她满意地咧嘴一笑,“很好,这眼神不错。走。”

她简单地化了妆,掩去额角特征鲜明的靛青刺青,然后两人出了铺子,再也不掩藏行迹,直奔骁骑营而去。

一队骁骑营士兵从大营里出来,大概准备去换岗。

“救命啊……救命啊!”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娇呼,凄切绝望。

士兵们驻足望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巷子里奔出来。

“往哪……走!给老子……停下……”一个拎着酒瓶的醉汉,踉跄地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嘻嘻­淫­笑,“……小娘子……怪可乐的……来……给大爷再摸摸……”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挑挑眉——上头严令,今晚燕京任何大小事件,都必须慎重对待并立即驱散,这对半夜闹事的男女,得抓了关到燕京府去。

“军爷救我!”那女子已经看见他们,踉跄奔了过来。

士兵们正要呵斥,蓦然眼前一亮,奔来的女子,娇小清瘦,偏偏胸部丰满,正是燕人最喜欢的类型,更要命的是,她的衣襟在挣扎中已经被撕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膀和胸口,最最要命的是,雪白的胸口上,还有属于男子的乌青的指印。

男人的内心常有狂野的**,被凌虐的女子尤其能激起他们的兴奋,这个指印,瞬间让所有人眼睛发直呼吸发紧。

再一看脸,美貌可人,惊慌状态下更让人觉得诱惑。

几个士兵互相使个眼­色­,心意互通。

“小娘子莫怕,我等来救你!”几人迎上去,分出两个人一把抓住丑福,拖到一边巷子里,随即一阵砰砰乓乓暴打和惨叫声传来。

戚真思微微偏了头,瞄了眼那巷子,她有点担心丑福控制不住对骁骑营的仇恨,出了岔子,然而黑巷里的暴打,没有任何异常。

丑福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不住惨叫求饶,完全就是一个没武功的醉汉。

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什么不可忍。

“小娘子……”另外几人围了上来,­色­迷迷地盯着戚真思的胸口,“受伤了吗?来,去那边巷子,咱们给你查看查看。”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戚真思“惊慌”地倒退,正退到巷子里。

几个士兵互相使个眼­色­,分出两个人跟了进去——有些事,不适宜人多。

随即巷子里传来低声挣扎嘶叫,嘴被捂住的那种。

戚真思蹲在黑暗里,捂着嘴嗯嗯啊啊,已经换上了骁骑营的军装,另两个人被剥了衣服,躺在她身边。

“还没好?”等在外边的士兵笑骂,“快点!马上还要回去,你们可别占兄弟们时辰。”

里面没动静,随即一只手伸出来,懒洋洋招了招,看衣袖,是骁骑士兵装束。

“­奶­­奶­的,一会功夫累成这样?”两个士兵骂骂咧咧进去。

又过了一会,剩余四人等不及,也一起拥了进去。

随即,有人敲墙。

“你这边好了?”戚真思的声音。

“两个人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丑福越过墙头,拎着两个骁骑营护卫。

两人都换了衣服,十个士兵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戚真思和丑福二话不说,上前一人一脚踢死。

然后迅速藏起其中两具尸首,又在其余八具尸体上拳打脚踢,做出被殴的凌乱,最后一人在胸口Сhā了一剑。

伤口故意往下拉了拉,看起来像阔刀之伤——御林军的佩刀,就是阔刀。

又剥了一套军装——这人身上取件上衣,那人身上取个腰带,再换个人取件裤子,再换个人脱双靴子,每个人身上剥一点,凑成一整套,给被戚真思剥了衣服的尸首穿上。

只剥一个人的衣服太显眼,一人一点便不容易看得出来。戚真思马上还要离开,必须有九人穿着衣服,否则衣服少的数量一旦不对,细心的人便会察觉。

随即戚真思直奔御林军大营,好在两家大营相隔并不远,也没靠近,远远躲在树上。

这边留下丑福,用尸首的鲜血涂了满脸满身,看不出本来模样,才撒开双手,奔出小巷,直奔骁骑大营而去。

“杀人啦——杀人啦——”丑福一边奔一边喊。

“怎么回事?”骁骑大营里立即有人冲出来。

“我们小队刚才在神水街巡查,突然看见有黑影闪过,我们去追,却撞上御林军,非说他们追捕要犯到此地,眼看便要收网,却被我们搅合了,双方一言不合,便动起了手……然后,我们九位兄弟被杀了!只活着逃回来我一个……”

“什么?”骁骑营一位参将一惊,“杀了?”

骁骑营和御林军作为皇城两大贵族军队,向来互相看不顺眼,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最近两家也确实憋着劲看谁先捉到要犯,好吧全军­操­演丢掉的面子拿回来,但从来也没出过杀人的事,更不要说一次杀了九人。

这样的冲突,是会引起整个朝野动荡的。

“是我们的人先动手……”丑福垂下头,“可是对方似乎很愤怒,说追捕大半夜了,却因为我们功亏一篑,叫我们拿命来赔也不够……”

他带着一众骁骑营的人来到巷子,指指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首,“您看……”

参将呆在那里,心想今晚自己带班这下倒霉了,好半晌才赶紧转身回报上峰,他算是谨慎的,不敢立即私自去找御林军,命人抬着尸首回去,丑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不住哭泣,哭得参将心烦,也不要他再去回报总统领,带着尸首去禀报。

这边骁骑营总统领大惊失­色­,他却不敢再向上峰禀报——治下在这要紧关头出了这等事,就算错不在骁骑营,他这统领也当不长了,何况还是骁骑营先动手。

“此事尚有蹊跷,可随我去向御林军问个清楚再做定夺。”他想了一会,做了决定。

没敢带太多人,以免误会扩大不可收拾,骁骑营统领命人抬了尸体,前去御林军。

这边人快到御林军大营,那边树上的戚真思已经看见,趁着那头的人将要转过一条街,快到未到又在视线死角时,突然从树上电­射­而下。

她扑到一队正出来换岗的御林军面前,厉喝:“还我骁骑营兄弟命来!”剑光一闪,已经将面前御林军士兵捅了个对心穿!

鲜血飞溅,那队御林军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同伴已经浴血倒地死亡。

戚真思趁他们一愣神间抽身就走,御林军反应过来立刻去追,戚真思身影在街道拐角一闪,御林军拐过街,正撞上抬尸而来的骁骑营。

接下来的事便不用说了。

一方死了九人前来问询本就心怀愤恨,一方突然死了士兵还遇上“凶手倒打一耙”,再加上本就有宿怨,几乎没说上几句,便动上了手,然后骁骑营总统领被打了。

然后骁骑营呼啦一下出动了。

然后御林军也­干­上了。

然后闹得最凶的时候,骁骑营失火了。

火势极大,还伴随爆炸,不知道谁开了骁骑营的武器库,将里面的震天雷全部拖了出来,每个火头里炸了几个,顿时搞得骁骑营人仰马翻。

骁骑营这边一起火,御林军大营也起火了,两边偃旗息鼓,一边留下狠话一边赶紧回去救火。

正在乱糟糟的时刻,两座大营之间的一道巷子里,站下了两个人。

丑福和戚真思。

丑福背着整整一大袋雷弹,这是兵部新拨给骁骑营的火器,威力极强,小小一颗便足可炸出丈许大坑。最好的东西,向来都留给京城三大军的。这是骁骑营的全部库存,丑福趁乱一起背了来。可以说整个大燕最犀利杀伤力最大的武器,现在都在丑福这里了。

戚真思没能进入比较安定的御林军大营,却在附近小铺拎了一大桶油。

两人商量了一下,胆大包天地背了这些宝贝,想去炸皇城,九蒙旗营已经入驻燕京,皇城十里外便固若金汤;想去炸崇仁宫,崇仁宫坚壁清野,一大片平地让人无法接近;最能掀动燕京局势的两处地方都无法得手,反而惊动了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一路死追。

雷弹子始终没用来驱敌,戚真思想把它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两人背着火药桶在燕京奔逃,无意中闯到了一处有点陌生的区域。

戚真思目光在四周掠过——这里连绵一片旧式房屋,都是年久失修的木制结构,最近是燕京大风期,天­干­物燥,远处更夫在悠悠打梆子,叫着,:“小心火烛……”

只是这里却不如想象中陷入沉睡,一处空场上,挤挤攘攘全是人,裹着被单和棉袄,被数百武器齐全的骁骑营士兵驱赶在一起,四面生了几堆火,用木架子搭成了虚虚的一道栏杆,所有人在场内,骁骑营士兵在栏杆边,警惕地盯视着睡眼惺忪的人们,不住呵斥,“安静!安静!”

“军爷,大晚上的把我们驱出来­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人群里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睁着惊恐的眼睛,只有几个男人在喊。

“外头有贼,我们奉命来保护你们。”一个骁骑军官狞笑,一脚将一个哇哇哭泣的孩子踢开,“都给我乖乖的,没你们的事。”

“我们孩儿都已经投军,现在正在京外给朝廷守卫,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顿着拐杖。

“所以来保护你们呀,没听懂吗?”骁骑营士兵斜着眼睛,发出一阵讥嘲的大笑。

这里是十三盟盟民们集中居住的一片区域。骁骑营同样领了看守这里的任务,其实也是上头害怕云雷军万一胆大包天闹反,抢先把他们的家属挟制在手里,崇仁宫和沈相府出来的命令,倒没令骁骑营为难这些家属,只是要求不可漏出一人,这块区域居住数万人,占地不小,骁骑营为求方便安全,­干­脆不许所有人睡觉,都从家里赶出来,集中在广场看守。

反正他们对云雷军恨之入骨,欺负欺负他们家眷也是乐意的。

燕京地域广大,是曾经的三个城的合并,每处居民区域都有比较空敞的地方,五六万盟民挤在一起,骁骑营只要把广场两头三条巷子都堵住,盟民就出不去。骁骑营也不怕盟民家属闹事——都是女人孩子老人。

戚真思和丑福此时掠过广场附近的巷子,看见这里有几百骁骑士兵,顿时打算绕开。

正在将绕未绕的时刻,身后追来的一个膂力强横的御林军,突然拉弓放箭,黑暗中红光一闪,劲风呼啸,一朵红莲刹那渡越,直奔丑福背心。

火箭!

御林军不知道丑福背的是那要人命的雷弹子,一箭只求毙敌。

丑福刹那间听见风声迅猛,心知不好,条件反­射­一个大转头落背转腰,将火箭让了过去。

让过火箭的时候他一个习惯­性­撒手动作,随即觉得背上一轻,什么东西从头顶上飞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戚真思霍然抬头。

丑福为了躲箭,不小心将背上的装雷弹的袋子洒了出去!

戚真思正在他身侧,没有遭到火箭攻击,此时她如果伸手,还来得及将袋子拢起。

然而手伸出去的那一刻。

鲁海的笑脸一闪。

死去的数百尧羽卫的脸一闪。

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

戚真思突然闭上眼睛。

这里是铁桶燕京,无数人­精­心勾连,势必要将他们留下。

远方是冀北和祖国,正前路未卜,陷身于帝都­阴­谋和算计。

她在中间,身负仇恨,力量单薄,难以挣脱这一国之力罩下的巨灵之掌。

不破不立,不舍血洗燕京,就要被人血洗。

是。

杀戮犹未始,此刻才是开端。

戚真思的手,在触及那袋子前,短暂的一停。

这一停,便眼看着那要命的东西,按着既定的方向,从破了的袋口飞洒出来,落向下方。

下方,是各条巷子被堵死,人群最为集中的广场。

戚真思手指一瞬间冰凉。

马上,她要造一生里最大的罪孽。

马上,她将因这罪孽,万劫不复,永无赎罪之日。

马上,她将因这无法赎罪的孽,遭受众叛亲离之苦,没有人会原谅她,甚至她自己都不原谅自己。

只这一犹豫。

鲜血成渠,积骨成山,在冀北尧国沦入这样的命运之前,燕京先尝了血的腥甜。

将有人要因这罪堕入地狱。

她去。

长发被风撩起,落在颊边,冰冷如钢丝。

心也如刚。

“轰!”

爆炸响起的一刻,戚真思一把将丑福拉下,饶是如此,丑福也震惊得险些一头栽下去。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而起,伴随滚滚黑云和尖声惨叫,黑云里翻出大片残肢断臂,一片一片的血红。

这种雷弹子,一个能炸翻一大批,被驱赶着挤在一起,密集得不能再密集的百姓,几乎立即遭受了灭顶之灾。

血­肉­横飞。

刹那间人间地狱。

黑云如巨大蘑菇,升腾在这片广场上空,在半空中慢慢展现狰狞的铁青脸孔,不断翻转叠加。追击的御林军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爆炸场景,惊得掉头就跑。

雷弹子落下去就是灭绝,那小小的东西,遍地滑动,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不断踩到,踩一次就是一场爆炸,本来只有靠近巷子的那一边爆炸惨重,但渐渐的,整个广场都受到波及,失去镇定的人们惊呼狂喊,挤压奔跑,造成爆炸连绵不绝,他们互相践踏着血­肉­,再在永无止歇的雷云之中飞上云端。

“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丑福狂喊,“救他们!”

“怎么救?”戚真思死死拽住他,“下去你也是死!”

“刚才你为什么——”丑福想到什么,霍然扭头盯住戚真思。

戚真思咬­唇­不语,嘴角沁出淡淡血丝。

“如此而已!”半晌她振臂,狂呼,“轰炸燕京!”

“你疯了!这不是骁骑营和御林军,这是无辜百姓!是云雷军的家属!”

“尧羽损失惨重,燕京有备而来!”爆炸不绝,每个字都要拉开嗓子喊,“要搞乱燕京,乱出个天翻地覆,光靠在两大营生事,没用!很快纷挠就会被沈梦沉纳兰君让压下,你我没有办法去烧戒备森严的皇宫和两大营,只能­骚­扰民居,既然注定要杀人,为什么不杀最有用的?”

“你……”

“这里出事,朝廷才真正难辞其咎,云雷军才会逼而走反,我们才真正斩断了云雷军被朝廷控制的软肋。里应外合,才有可能冲出燕京,君珂才可能将云雷军,从此永远真正掌握在手!”

“你看。”喊破了嗓子的戚真思,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一笑,白牙森森,“这么无本万利的事,只要心一狠眼一闭就行,为何不做?”

丑福闭上眼睛。

是的,铁桶一般的燕京,只有这里,才是朝廷无论谁也想不到,会被下手的地方。

也只有这里被下手,才能颠覆燕京,才能彻底斩断云雷军乃至整个十三盟和大燕的牵系,将曾经组成大燕重要部分的彪悍民族,用血­肉­生生剥脱的方式,彻底地分离出去。

残忍,却现实。

他闭目凝立不动,翻腾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疤,鲜活也如焰苗欲舞。

一瞬间想起母亲悬在梁上的尸体,想起那灼热到心底的火盆,想起断头台下那些“同侪”讥笑快意的目光,这冷酷燕京,悲凉人世,眼看就要逼他们走上绝路,可他也不愿死。

一腔悲愤翻涌如沸,先烧着了他自己。

底下的情形,谁也不敢看,谁也不能看,那是尸山血海,血­肉­翻浆,命如草芥,而草芥,染血倒伏在尘埃。

骁骑营残存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打开堵住巷子的铁门的门锁就逃,却在离开时再锁上。

无数还没被波及的幸存的人,惨叫着扑向锁死的门户,拼命拍打着铁锁。

“救命!救命!救救我们!”

“开门!开门!”

“开门啊——”

“天啊!”

哭喊上冲云霄。有人开始绝望地用牙齿咬冰冷的铁锁,有人开始往铁门上端攀爬,踩着下面人的肩膀,这种临时铁门上面没墙,爬出去就有望求生,但铁门溜滑无可攀援,这些人全是老弱­妇­孺,哪里爬得上去?

丑福突然掠了下去。

他浑身颤抖,连身法都控制不住,有点歪斜地落在铁门外,拔刀,竖劈。

铿然一响,铁锁掉落。

人群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然而丑福立即发现,开门也不是生路!

巷子太窄,这些本就体弱受伤的人,一下子急于抢出,全部挤在了门口,然后被后面涌来的人冲击,当即又倒了一轮,连丑福自己,首当其冲人群冲击,险些也被踩倒,还是戚真思掠过来,一把将他拎上了墙头。

很多人逃进小巷便捂胸倒下——盟民日常生活清苦,大多营养不良有疾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在瞬间死去,不是被炸死,而是惊吓致死。

场内五六万人,小半被炸死,更多的人是因为过于拥挤无处奔逃踩踏致死,还有被烟气活活呛死,地面上尸体堆成山高,惨叫声渐渐归于寂灭,满地凌乱衣物残肢断臂和鲜血,天地都似在渐灭的烟气里,陷入永恒的血火。

苍穹深暗,血腥气和焦烟凝结成柱,剑般刺入岿然燕京。

帝都震动,深青天­色­突裂血­色­浓云,风从穹窿穿过,呻吟作哭。

丑福被戚真思拽着背对那方向死命的奔跑,两人仿佛都似要耗尽生命一般狂奔,初冬的风万刀攒刺,胸膛上仿佛穿入一个个透明窟窿,撕裂般的剧痛,却又不觉得痛,这一生所有的痛,都留在了身后的血­肉­尸骨里。

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戚真思蓦然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丑福几乎也重重砸在她身上,两人刹那间都昂起头,对着天边诡异狰狞的血­色­浓云,发出一声鲜血淋漓的嚎叫。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初九。

京中盟民聚集区发生灭顶爆炸,全燕京最犀利的全部火器,落在了云雷军在京所有亲属的头顶。

这是一场比战争还要恐怖的毁灭,就在天下第三大城、闹市区、居民集中地。

莫名其妙落下的火器、聚集的人群、关死的门户、狭窄的通道,种种因素,造成了这一本不该发生的灾难。

死四万八千九百一十一,重伤残废八千一百七十,后者后来也多半伤重而死。

十三盟老弱­妇­孺,几近一夜灭绝。

这场灭绝,给燕京乃至整个大燕,带来了深远而无法挽回的戕害。五万多人的血­色­死亡,铸成一柄巨大的血剑,横锋劈裂,不仅劈开了多年无战事的燕京最后的安定,还劈开了十三盟和九蒙贵族唯一的牵制。沧海逐鹿,乱戟并起,神州大地,自此陷入长达十年的乱世动荡之中。

这一夜。

史称:“燕京绝灭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一章智斗

丑福背上的雷弹袋子滑出的那一刻,一条街上,一个骁骑军官正轻佻地抬起向正仪的下巴。君珂暗叫要糟,还没来得及拉开那军官,向正仪已经霍然抬头,眼底怒火一闪。

随即她一个肘拳便顶上了那个军官的下巴!

砰然一声血水四溅,飞出了三颗牙齿,向正仪在那军官的惨叫声里,一巴掌把他的牙齿和他的人一起拍出了三丈外。

君珂叹气——这位公主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这么快。

她也来不及思考,立刻拔剑,那军官砰然落地,一声大叫,四面的士兵立即都抬头看过来。还有很多人奔了过来。

君珂一抬手,披风飞起,将那小乞丐远远送了出去,随即脚跟一磕马身,便要冲进对方人群。

“轰!”

蓦然一声大响,远方腾起一团黑云,翻着血红的光,耀亮半边天际,响声一声接一声,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黑云也越聚越大,翻出滚滚浓烟,看方向,在城北的某个位置。

巨响和异动惊得所有人都一呆,马上要打的架都忘记了,骁骑营怔了一会儿,蓦然有骁骑军官骑马飞奔而来,大声狂呼,“是盟民区!所有人集合救援,立即!”

再也没有人记得向正仪和君珂,连绵不断的爆炸惊得士兵们都失了魂,纷纷上马,马鞭连抽,一阵风似的去了。

四面很快恢复寂静,向正仪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半挥拳的姿势愣愣地道:“怎么回事?”

君珂早已脸­色­惨变,瞪着那个方向——那是十三盟民亲属聚居地域,她常派人去慰问自然熟悉,看那边黑云烟火和被风传来的隐隐惨叫哭喊,好像发生了很大的灾难。

这个时候全是老弱­妇­孺的盟民亲属怎么会出事?

朝廷?还是……

君珂激灵灵打个寒战,竟然不敢再想。

向正仪却没想到那么多,看见黑云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激动地嚷:“纳兰!一定是纳兰!我们过去!我们过去找他!”

君珂心底一凉,霍然转头看她,连声音都变了——“纳兰?”

她眼神瞬间如霜似雪,向正仪一抬眼对上,竟然浑身一冷,愕然道:“现在能在燕京闹事,会在燕京闹事,除了纳兰,还有谁?”

她飞快地牵起君珂的缰绳,道:“你愣着­干­嘛?走啊!”

君珂又是浑身一颤——对,现在有能力有理由在燕京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纳兰述,可是,为什么要是云雷家属?

一个声音立即在心底告诉她——为什么不是?云雷军对朝廷本就不满,之所以还服膺管束,完全是因为软肋握住朝廷手中,而他们的亲人,就是这个软肋。

只要将这个牵系斩断,嫁祸朝廷,不仅立刻可以动荡燕京,还可以让悲愤的云雷军倒戈一击,真正成为闯出燕京回到冀北的最大助力。

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太合情合理,让人越想心中越冷。

君珂勒马,神情有些迟疑,她突然开始害怕面对真相,如果真的看见纳兰对云雷盟民下手,她将立即陷入焚心的为难。

然而她随即便甩了甩头——这世上合情合理却未必如此的事情太多,何必呆在这里揣测?

“走!”

两人直奔爆炸来源处,越靠近心越凉——这么密集的爆炸?听声音就像是不凡火器,这东西相当珍贵,只有皇家军队才有,云雷军都不配备。再说就算大燕要去攻打南齐,也不太可能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吧?

君珂知道纳兰述的尧羽卫虽然有少量火药之类的东西,但一向备而不用,动静太大,不符合尧羽卫潜行的风格,而且这东西市面上也没法买。

君珂刹那间心中竟然一喜——不是纳兰?

爆炸声连绵不绝,隐约听见仿佛地狱倾覆般的惨呼,一声声荡在夜空下烟云里,哀绝可怕,听得人浑身发愣肌肤生栗,连向正仪那样浑浑噩噩的人都愣住了,有点腿软的扶住了墙,喃喃道:“天啊……”

君珂脸­色­惨白,手指震颤险些握不住剑,她抬头看看浴血天­色­,仿佛看见一刹间,血­色­遮没燕京,进而蔓延山河四海,风雷乍起!

然而两人此刻也无法再前进一步,几乎燕京所有的武装力量,都被大爆炸惊动,各自服­色­的士兵,建制整齐地从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奔来,如细流汇入大海,将那段出事的地区所有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君珂躲在暗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低声对向正仪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这里离北策门很近,他们也许是打算从北策门走,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如果纳兰的人真的在这里,必然还要想办法冲出来,我们也可以接应。”

“好。”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在和属下计议定出城计划的纳兰述,正在问:“小戚呢?”

随即一声巨响,他手中地图一颤。

将地图一扔,纳兰述一步抢出屋外,抬头看一眼那出事方向,顿时脸­色­大变。

想也不想一声厉喝:“戚真思!”

“回主子,头领说她肚子不好……”

“胡扯!”纳兰述铁青着脸立在院子中,远处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变幻,肃杀沉凝,尧羽卫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都惊得不敢言语。

在睡觉的幺­鸡­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扑在墙上冲着那方向一阵狂嚎,爪子躁动不安地在墙上抓挠,抓下层层墙皮。

纳兰述也从没见过这懒狗这种紧张而又兴奋的反应,这血脉如狮的异犬,是不是嗅见了冲天而起的血腥?黑暗燕京,乍生血海,惊起了它隐藏在血液里的野­性­?

若在平时,这样嚎必然惊动他人注意,此刻全城却都笼罩在惊人的爆炸声里,什么声音都被淹没。幺­鸡­嚎了一阵,霍然转身,撞进旁边一间偏房,拖出一个人来。

纳兰述一看是红砚,脸­色­一白。

怎么给她进了城!

小戚遇见了她,知道了鲁海的死讯,然后……

纳兰述抬头望着那方向——戚真思,你疯了!

“主子……”

“我们离开。”纳兰述闭上眼睛,语气已经沉缓下来,“燕京出事,正是离开的最好机会,不用执行刚才的计划了,所有人——”

“在。”

“这样的爆炸,必然要惊动全城军队,从最近的路赶来,城西南的骁骑营,应该会穿过七里巷过来,”纳兰述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点划,“城东的九城兵马司应该从燕台过来,九蒙旗营有一半人在拱卫皇宫,这些人绝不会离开原地,剩下的人和江南郡的士兵,可能从东南方向的中洲大道过来,如此,就有了一个汇聚点。”他手指有力地在地图上一点,“延喜街,所有兵力唯一可能的交汇处,住户很少,街道狭窄,有几家铺面,一个篾器铺,一个铁匠,还有一家大量养­鸡­,你们去三组人,一组接应,一组在高处­射­箭压制,一组先进铁匠铺,这种小铺子一般会大量打制铁钉,你们全部取出来,栽在路上,不要密集地栽,分散开来。再进那家养­鸡­的,把他家所有的­鸡­偷出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不许任何­鸡­发出声音,最后进篾器铺,把他家筐子笼子篓子统统用上,把­鸡­装进去,每个筐子塞个爆竹。下面该做什么,知道了?”

“知道!”

“我就一个要求。”纳兰述竖起手指,“不可恋战,保全实力。不管效果如何,是否真正造成混乱,你们都是出手即走,然后下东四街咱们买的宅子里那个小地道,出来后应该就可以和我们汇合。”

“是!”

地图收了起来,这是全天下最为细密的燕京地图,御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也远远不能比,大到皇宫街道有多宽,小到一家铺子卖什么货,全部有详细注明,恶趣味的尧羽卫,甚至连柳咬咬的新居都标注了出来,并特意用红线划出了可以隐蔽迂回到她香闺的十八条路线。

尧羽卫看似整天东游西荡,其实是天下最警惕的一群,逛遍燕京的同时就是在画地图,可惜他们在燕京时间太短,不然只怕连燕京地下到底有多少条地道,也能全部摸出来。

可以说如果有足够的力量,靠这副地图,在燕京城内暗杀潜伏攻其不备,是有机会掀翻整个燕京的。然而在此刻筹谋已久早有防备,以倾国之力来阻挡他们的燕京,区区三百人,只能想着活命了。尧羽卫们觉得很光荣——用十万以上大军来对付他们三百人,很有面子哪。

“主子。”有人忍不住提出疑问,“我们何必要绊住这些军队?很明显这样的爆炸,城中有人大量伤亡,尸首不可能留在城内,必将运出城外化人场,我们装成尸体被抬出去,那么多人,一定没人细细查看,不是更省力?”

“谁说一定会抬出去?”纳兰述眸子也如那爆炸处黑云升腾,寒光凛冽,“没听过万人坑?”

那护卫惊得一呆。

“城门绝不轻开。”纳兰述已经转身,“如果是我,我会就地掩埋这些尸首,哪怕焚出空地挖出万人坑!我会这么做,纳兰君让,沈梦沉自然也会!”

四面一片静寂,上位者的立场,有时不是这些嬉游自在的护卫能懂。

掏出怀中西洋表看了看,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小珂应该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他并不希望她来,但害怕她来,她若奔来燕京,和他失散,以她的­性­子,乱闯燕京,很可能有危机。

所以他冒险在这里多等了一刻,但如今看来,应该没有等下去的必要了。

纳兰述并不太担心君珂的安全,君珂有才能,人人笼络,人人用得着,在燕京朋友比敌人多,皇帝就算看在她的异能份上,也不会太难为她。

小珂又为人平和大度,从不下杀手,就算她和燕京守卫力量冲突,只要她不杀人,自然有人保她。

他的最大敌人们,对小珂都有一份香火情在,虽然这香火情平日里令他恨得牙痒,此刻却觉得当真再好不过。

小珂儿。

但望你从此在没有我的燕京,过得更好。

大步到正门前,纳兰述突然拉开门,手指在门上铜环上一拂,那铜环里有道浅浅的缝,一样东西被塞了进去。

他的指尖有点留恋地抚过光滑的黄铜门鼻,姿势缱绻——这门环,小珂儿曾经一次次地触过。

或许此去再无机会触及她的指尖,便这样抚摸着她触过的门环,也当最后一次,邂逅过她的温暖。

带着血腥气的夜风里,纳兰述微微仰起头,掌心按在门环上,仿佛正在将她的手指,轻轻握在掌心。

铁血之夜,温柔心情。

随即他转身,腰杆在夜­色­里比标枪还直。

“走吧。”

花坛里缓缓现出地道口,泥土伪装得天衣无缝,这是尧羽卫不打招呼在君珂宅子里挖的地道,虽然没能一直挖出城,但出来的地方,谁也想不到。

这个地道连君珂都不知道,因为刚刚完工,纳兰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将幺­鸡­和红砚先放了下去,尧羽卫并无逃亡的紧张,不知道鲁海和兄弟们死讯的他们,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

“老鲁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笑道,“这家伙从来没受伤躺倒过,这次可怂了,我得好好捶他几拳。”

“主子,大个子那个皮糙­肉­厚的,会躺倒应该伤得不轻吧?他现在是在云雷大营?”

纳兰述在黑暗里沉默,随即微笑,眼神晶亮闪烁。

“是的。”他温和地拍拍那护卫肩膀,“他在。”

顿了顿,他轻轻道:“一直都在。”

一刻钟后,某处的地面缓缓浮起,一双警惕的眼睛四面观察无人后,轻轻跃出。

他蹲身于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哨声,人们一个接一个跃出来,最后出来的是幺­鸡­。

幺­鸡­一落地,便动了动鼻子——好熟悉的­骚­气。

再一转头。

尼玛!

为什么是茅坑!

幺­鸡­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出来的地方——开在一个巨大的粪缸之下。

纳兰述捂着鼻子,挑挑眉——不从厕所出来,难道能从沈梦沉书房出来吗?

没错,这里是沈相府。

燕京最不可能被挖个地道抵达的地方。

但是尧羽卫做到了。

正如沈梦沉喜欢偷偷摸摸琢磨尧羽卫一般,尧羽卫也很早就对沈相大人表示了充分的兴趣,这种满身鬼兮兮味道的人,哪怕和尧羽卫没关系,他们也想扒了皮看看,何况还是敌人。

但是沈相府看似布局简单,却当真不愧燕京仅次于皇宫最严谨难入的地方——沈相府四面民居迁走,守卫水泼不进,到处都有防地下震动的吊锤,而且据说建造时,深挖地基,铺上巨石,根本无法挖穿。

尧羽卫遇上了这硬骨头,也一筹莫展,却又禁不住心痒痒——一个人防到了这个地步,必然是有秘密的,有秘密叫尧羽卫不去偷,他们是睡不着的。

结果却从君珂这里找到了灵感。

来源于君珂有次和他们吹嘘《绝代双骄》,江玉郎在萧ⅿⅿ的宫中挖地道,就是在厕所里。

一个地方防备再严密,也防不到茅坑。

果然成功,但众人也不敢轻易启用,沈梦沉的地方,轻易进去只会打草惊蛇,这地道挖得艰难,却只能在最关键时刻用一次。

就是今天。

主持此次针对冀北事件的核心人物,除了皇帝外,就是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所以两人此刻必然要在燕京主持大局,为了避免被人攻击挟制找到漏洞,两人身边也一定铜墙铁壁,万军难入。

府里自然相对空虚。

纳兰述带着人直扑沈梦沉书房,他并不指望在沈梦沉这里找到能挟制他的东西,这人绝不会把重要东西单独留下,他另有打算。

他进了沈梦沉书房,示意其余人潜伏守望,自己匆匆找了件沈梦沉的袍子套上,把头发束成沈梦沉式样,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在香炉里点燃。

轻烟很快散出,凝而不散,气味浓郁而古怪,书房旁边的树上,一只鸟忽然轻啼一声,随即扑扇着翅膀飞走。

纳兰述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果然如此!

香炉里烟气袅袅一线笔直,纳兰述眼底神情讥诮。

这香块,是他当初和红门教姑冲突时,从教姑们身上取来的。

当时那翠衣女子说起沈梦沉,他立刻警惕,抓起翠衣女子逼问时,发现她腰间有块形状特别的玉,顺手取了下来,事后一看,里面藏着香料。

尧羽卫一直怀疑红门教和沈梦沉有关系——别人会以为红门教姑伺候沈梦沉,不过是燕京风气,但纳兰述可不这么认为,以沈梦沉的­阴­沉谨慎,会让这种女子接近?

接近,必然有别的理由。

比如,通消息什么的。

而且事后,连尧羽卫也查不出红门教的具体来历,以及他们的首脑,就说明这首脑绝不是一般人。

联想到红门教各地都势力庞大,唯独燕京还没有染指,这是不是某些人还不想惊动朝廷?

红门教喜欢走上层官宦路线,美­色­惑人,这也很像沈梦沉会做的事。

如今一试便中,这香料果然是沈梦沉联络红门教的媒介,点燃香料,那只怪鸟闻香便会报讯,召唤在京红门教徒前来,真是不动声­色­好办法。

不多时,窗外衣袂带风声响,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窗子。

纳兰述也不和他对暗号,衣袖一挥开了窗子,那人一愣,却没摸清状况,在窗外恭谨地弯下身去。

屋内烟气沉沉,那种香料­色­泽浓郁,遮住人的颜面神情。

纳兰述没有开口,却用了传音——只有凝气传音,声音逼成一线,才难以辨别。这是高深武功,君珂就还没学会,但沈梦沉一定会的。

“我这里刚失了盗。”纳兰述一开口就是劲爆,震得那人一愣,“为防还有敌人潜伏,现在开始,你我传音对话。”

“是。”那人果然也能传音,低低问,“敢问主子,何处何物被盗?”

“我想将全燕教徒重新调整,刚刚自己拟了名单和职位分布。”纳兰述不清楚沈梦沉到底有没有红门教徒名单,换了个不被人怀疑的说法,“不料刚刚拟好,城北出事,我出去得匆忙,等我回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人大惊失­色­。

“我那自拟名单,并不齐全,还有我自己做的记号和添注,别人不易看懂。”纳兰述学着沈梦沉淡而懒的语气,“我料着,这些人拿了这些半通不通的东西去,一时看不懂,反而更加心痒,必将冒险再回来一次,所以,你将手头本教所有重要资料留下,我要在这里设下诱饵,请君入瓮。”

“这……”那人有点犹豫。

“嗯?”纳兰述不说话,烟气里半边眼风飞过来,那人朦朦胧胧看见,忙躬下身,“是,属下不是质疑主子妙计,而是东西重要,不在手边。需要主子稍候,马上取来。”

“那是自然。”纳兰述看看沙漏,“速去,我还得布置一番,还要赶回城北主持指挥。”

“是。”

那人领命而去,转身时怀中什么东西躁动地一拱,他奇怪地按了按,道:“灵狐莫闹!”随即离去。

纳兰述等他一走,立即推窗低喝,“幺­鸡­你藏远点!回到地道里去!”

幺­鸡­委屈地摇摇尾巴,回去钻茅坑——这破红门教的黄鼠狼,鼻子可真灵,哥就放个屁,你也知道了……

不到半刻钟,那人便回来了,纳兰述挑眉——果然沈梦沉的老巢还真就在附近。

深垂的帐幕里,远远示意那人将册子放下,纳兰述传音道:“你且去,这里的事有我处理,今夜燕京大变,咱们的人不宜久留,暂且先全部撤出城外,我留了带你们出城的人,你们去延喜街接应一下他,然后他会带你们出城。”

“是。”

眼看那人身影没入黑暗,纳兰述­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仇,一刻也嫌迟!

我现在狼狈躲藏逃燕京,但走之前,也得给你送上礼物!

“立刻重抄半份名单。然后等下退回地道时,把地道出口边缘修整。”纳兰述一边吩咐一边重新回到地道口,“纳兰君让的护卫日常会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你们就按什么样的风格布置,要留下蛛丝马迹,但又不能太明显,你们知道怎么做?”

“放心。”

重新下了地道,往回走,走不出几米,推开一扇伪装了浮土的门,赫然又是个岔道口。

尧羽卫一向喜欢逆反思维,他们的地道也是复杂的,这是为了防止地道被发现的应对,从沈相府茅坑地道口就算追下去,也只能追到君珂宅子里。

他们当然不会回去。

这地道的出口,也一样,谁都想不到。

这边尧羽卫纳兰述再进地道,那边君珂和向正仪在盟民集中区外围已经等得不耐烦,向正仪不住探头,问:“你确定他们会冲出来?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早就跑了吧。”

君珂想想也是,在这里傻等不是办法,只好叹口气,道:“那我们想别的办法。”

向正仪却又望着源源不断的人流犹豫了,忽然道:“君珂,燕京现在关紧城门,我们固然难出,可附近边军也难进。朝廷用十多万的兵力,锁住了几个要害和往城门的那条路,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处处照顾得到,如果燕京频频出事,或者出了大事,兵力不得不调配多处,咱们就有了机会。”

“像这样的大事,我宁可它不要出……”君珂摇摇头,突然瞪大眼睛,“公主,你想­干­嘛?”

向正仪拉着她就走,“我有办法了!”

君珂大急——这位一根筋莽撞公主,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要招惹大祸!

眼看着向正仪逆着人流跑出去,她正在犹豫,忽然看见沈梦沉在一堆人护拥之下策马而来,火光里那人衣袖翻飞,人人看见地狱般的盟民区都脸­色­惨变,他只是脸上失了惯有的笑意,将银­色­大氅拢了拢,遮住破裂的衣衫,夜­色­下眸子冷光闪烁,更像一只隐匿在雪地里的白狐。

君珂看见他立即转身就走——等不到纳兰述的人,又杀不了这个人,不走做什么?

她们的身影刚刚没入黑暗离开盟民区,爆炸刚刚止住的盟民区一间屋子后院的水沟下,青石板微微一动,出来一个人。

正是纳兰述。

尧羽卫鱼贯跟了出来。

第二条地道的出口,在盟民区。

盟民区是燕京第二个相对奇异安全的居住区域,长久以来因为盟民抱团难缠的特­性­,他们自主形成的集中居住区,虽然没有自治,但也隐隐就是燕京城中一小国,外来人很难进入,当地官府查户登记人口什么的,也自有盟民的长老去办,官府对里面四通八达的小巷不熟,云雷军建立后,盟民区虽然还是对外人排斥,但尧羽卫只要揣个云雷军的令牌,就自然会引起盟民的亲切感,所以尧羽卫轻而易举在盟民区买了空屋,将地道修出一条岔道,修到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出事,应该是沈梦沉来处理。纳兰君让主力应该在城门。”纳兰述在一地血腥雷火气息里,脸­色­微白,“马上延喜街就应该有动静,消息传过来,无论如何沈梦沉都会过去,因为红门教徒有暴露的危险。

等他一走,我们立刻就走!”

“是。”

雷暴已歇,夜风里飘荡着垂死者的呻吟和浓郁的血型气息,中人欲呕,燕京多年无战事,这样大规模死亡的惨景,燕京士兵也从来没见过,被冲击得失控颤栗,连向沈梦沉回报都语不成声,“……相相……爷,盟……盟民区……被炸……请问……如何……如何救治……”

沈梦沉高踞马上,静静聆听风里的动静,良久没有笑意地一笑,“狠,够狠。佩服。”

随即他淡淡道:“救治?救治什么?有必要救治反贼家属吗?”

“可是……”九城兵马司的一位指挥瞠目结舌,“云雷军不是反贼啊……”

“马上他们就是了。”沈梦沉淡淡道,“传令,九城兵马司所有兵员进入盟民区,在广场挖坑,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

“不……不清点了?”

沈梦沉一眼斜瞟过去,人人噤声低头。

“骁骑营及九蒙撤出,不用再过来,不要留在这里给人钻空子。只留九城兵马司和江南郡军,把守住所有出入的小巷,所有人和尸体,都不许离开此处。”

“是。”

沈梦沉还要吩咐什么,蓦然一骑飞奔而来,老远滚鞍下马,“相爷!不好了!前来查看的各路后续军队,在延喜街被堵住了!”

“慢慢说。”沈梦沉眉头一皱。

那人连说带比,众人脸上神情渐渐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

盟民区爆炸,那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都以为纳兰述的三百卫一定全部出动,所以各处军队分散的力量立刻聚拢而来,先赶到的是附近的,其余的便如纳兰述所料,在延喜街出现汇合,然后刚到街口,便有人抱脚惨呼滚倒在地,各军大惊,以为中了暗器尧羽卫来袭,正好看见对面街口也来人了,顿时就冲杀上去,随即头顶上一轮­射­箭,却不是向着人,而是向着所有的火把,箭无虚发,很快一片漆黑,众人发现头顶还有敌人,顿时更加惊慌,来不及询问便混战一团,混战里不知哪里滚出许多篾笼子,里面关着­鸡­鸭鹅,有人大叫:“看我的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点燃了爆竹把篾笼子滚出去,顿时劈啪乱响羽毛纷飞格格乱叫,各军阵型立即大乱。

众人都不知道“飞天裂变雷火神兽”是个什么玩意,但对尧羽卫却都隐隐听闻,知道这家护卫古怪多手段多,而且众人都发现了城北这惊天动地的爆炸,自发认为肯定是尧羽卫合力­干­的,难道就是这个“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的手笔?

这一想便眼前一黑——在城北偌大的盟民区能搞出那样的动静,自己这些人不也完蛋?

眼前黑暗、羽翅乱飞、什么东西在脚下乱滚,劈啪乱响,令人听了恐慌。

众人不敢乱砍,不小心踩着了只觉得轻飘飘不着力,只隐约有啪地一声,然后便有什么东西格格乱叫在脸上乱扑,好容易抓下来,一身的腥气和­鸡­毛。

人一旦失去冷静也就失去正确判断的机会。众军一乱,队形不稳,后面的不知道前面的发生了什么,拼命要向前挤,前面的觉得不对,却被后面的压住,指挥官发觉不对拼命弹压,一个九蒙旗营副将刚刚举起手,大叫:“听我命令,全体——”话还没说完,忽觉有人抓住了他举起的手,狠狠往后一拗,随即手腕一凉,咔嚓一声,手靠上了冰凉的铁柱,一挣挣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个什么古怪的圆环,给铐在了身边铁匠铺门口一根铁柱上。

压阵的一个九城兵马司堂官,也在大叫:“全体后撤——后撤——”也是话没说完,便听“噗。”一声。

刹那间弥漫出刺鼻呛人气体,后队的人顿时倒了一片——辣椒水上阵了。

闹了好一阵,各军的人在这短暂时辰内受伤无数,大部分来自于混战自相残杀,好容易发觉头顶没人,点起火把,对面一照,顿时脸­色­铁青。

众人憋着一股气整军,发誓要给尧羽卫好看,刚刚收拾好残余,忽见一批人蹈空而来,这批人轻功极好,身姿诡异,各军一见,自然认定是尧羽,现在全城武装力量,除了兵就是贼,没什么说的,那位还铐在铁匠柱子上的指挥官当即下令:“­射­!”

一轮齐­射­,前来“等人带出京城”的红门教徒,哪里想得到迎面的不是带路者,而是杀手,本来武功不弱,却因为没有防备,当即割稻子般栽倒一批。

红门教徒行踪隐秘武功诡异,建教至今除自作主张伏击纳兰述那次,至今没有太大伤损,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那个头领眼睛都红了——这样的失误,他会被教主万刑劈身!

这人还算头脑清醒,发现不对不敢恋战,连忙后撤,但一肚子恼火的各军怎么肯依?当即追上不依不饶,双方就在延喜街附近展开了混战。

报信的军官将情形匆匆说完,沈梦沉一开始还神­色­如常,但听到来了一群身法诡异的人之后,眼神骤然一变。

又听了几句,他霍然截断来人的话,转头看看盟民区,又看看延喜街方向。

此刻沈梦沉从一系列事件推断,这都是纳兰述的连环计,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纳兰述就在这附近,等着他离开,去救他的红门教。然后自己脱身。

这是阳谋。

明着摆出来,让你明知有问题,却还不得不中计。

沈梦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好,好小子。

以往多少还是小看了你,爱玩,也能玩出这许多花招!

今日且输你一次——但你离真正的赢,还差得远。

“延喜街大军汇集,不可擅自动武,我去调停。”此时红门教伤亡还是小事,但绝不能落入朝廷之手,沈梦沉匆匆交代,“你等把守此处,不可轻忽。”

“是。”

沈梦沉又俯下身,和一个亲随说了几句,那人点头,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冷冷仰首,看了盟民区一眼,男子玉般的肌肤在夜­色­火光里莹然光洁,眼角飞出艳而凌厉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转身,策马而去。

盟民区里,抓了个千里眼侦测动静的晏希,木然道:“走了。”

纳兰述冷笑一声。

随即他回头,对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戚真思和丑福,冷冷道:“两位还能坦然踏入此地?”

丑福握紧拳,戚真思却傲然昂起下巴,道:“为什么不?”

少女满面黑灰,衣衫凌乱,这辈子也从没这么狼狈过。

纳兰述却一眼瞟见了她­唇­上斑斑血迹——她自己咬的。

“我有罪,你可以将我万刀分尸,也可以等我死后下阿鼻地狱。”戚真思狞狠地道,“但我没错。”

沉默半晌,纳兰述淡淡道:“你没错,我有罪。”说完衣袍一掀,跪倒在地。

向着盟民被杀的万人场。

众人震慑无声——纳兰述嬉笑不拘而内有傲骨,除了父母之外,不跪天地佛祖,谁的邪也不信。十四岁一场重病,冀北都说怕是巫蛊厌胜,要寻高僧禳解,王妃亲自带他进冀北第一名寺,佛前他却拂袖而走,称病死也不跪。就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对着那尸山跪了。

“冀北纳兰述。”长风里,夜空下,那男子声音清凉,如金属相击,“今借六万盟民­性­命一用。并以冀北存亡起誓:他日事成,纳兰述但有一席之地,必终生护佑盟民一族。冤魂六万,当未远走,若有怨恚——”

他一字字道:“请但记纳兰一人。”

缓缓俯身,贴额于地。

“此告,以闻。”

一直倔强昂着头的戚真思,眼泪唰地落下来。

晏希默默过去,递上一块雪白的手帕,戚真思狠狠擦脸,趁纳兰述等人不注意,咬破手指,用血写上自己名字,将手帕埋在地下。

这是尧国风俗,在死者往生之地埋下血写的名字,代表承担一切罪孽。

纳兰述再也没看戚真思一眼,当先向外走,晏希走在最后,在所有人转过巷角之后,他回头,挖出那块手帕,涂去戚真思的名字,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

走在最后的丑福疑惑地看他,晏希面无表情地道:“我向她诉爱,你要看?”

丑福立即默默地走了过去……

纳兰述等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便如沈梦沉所料,只要他不在,其余指挥官,挡不住尧羽卫要逃脱。

要按沈梦沉的意思,受伤的几千人,重伤如此,不必去救,就地解决好了,但纳兰君让传回来的消息是就地救治,沈梦沉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当九城兵马司的士兵开始往外运送伤员的时候,尧羽卫们往尸堆里一钻,涂点鲜血化点妆,分散开来,就成了“重伤人群”,被一一抬了出去,堆放在地等候全城医生赶来救治,士兵看守稍有疏忽,这些“重伤员”们就翻身而起溜了出去,小半个时辰后,在附近一条巷子汇齐。

可以说现在的燕京虽然全城皆兵,但纳兰述如果只是想带几个­精­英逃出去,根本不必这么费事,但他要带着三百人一起走,尽量不减员,难度就成倍增加,首先就注定了路线选择的受限,就像现在,明知沈梦沉一定猜得着他们要从北策门走,他们也不得不从北策门出去,好容易三百员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迂回绕路逃生。

“沈梦沉现在忙于隐藏他的势力,善后延喜街那边的事情,他不会去城门,城门守着的一定是纳兰君让的势力。”纳兰述淡淡道,“当然,沈梦沉也一定会提醒纳兰君让,最起码在杀我这件事上,他两人绝对一致。”

“十万兵力散在燕京。盟民区去了一部分,延喜街困了一部分,御林军拱卫皇宫不会动,骁骑营损失惨重也搭不上手,其余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分散把守八个城门,现在他们接到命令到北策门汇聚,其余七个城门必定薄弱,我们要不要声东击西?”

“不。”出乎戚真思意料,纳兰述一口否决,“所有人不得分散,来,一起来;走,一起走。”

“是。”

“我们可以……”纳兰述拿出北策门附近地形图,正要和属下们简单交代下接下来的计划,蓦然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而过,众人急忙掩藏身形,那队人却是直奔北策门而去,当先一人手中挑着个黑乌乌的圆形东西,高喊:“罪魁伏首!

高悬城门!”

“罪魁伏首!高悬城门!”刹时间全城骑兵穿梭,都在高喊这句话。

尧羽卫们一愕,纳兰述霍然变­色­。

“糟了!”他脸­色­铁青,“小珂一定在城里!他们用我的脑袋引她,再用她来引我!”

尧羽卫默默无语——您的脑袋还在您脖子上呢。

纳兰述闭上了眼睛。

半晌道:“来不及了……直接去北策门!”

纳兰述说得一点也不错,另一个方向,君珂向正仪,也听见了这样的欢呼。

两人都第一时间呆住了,刹那间转首对望,都看见对方脸­色­惨白。

君珂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靠在墙上,突觉脑中炸痛,一时竟不能思考。

纳兰死了?纳兰死了?

怎么会?

向正仪却笔直立着,发了一阵呆,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了森冷的青气。

然后她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奔向那骑兵去往的方向。

“小心有诈——”君珂一伸手没能抓住炮弹般冲出去的她,赶紧追了上去。

向着,北策门。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二章一生最美

沈梦沉纳兰君让高悬“纳兰述”人头,君珂纳兰述,被逼无奈直奔北策门。

前往北策门的路上已经没什么守军——都在那里等着。

这也是阳谋——你知道不能去,你不得不去。

向正仪像一团被风卷着的火,腾腾卷过燕京的大街,脚步在青石地面上落下急促的鼓点,像战场上的战士,即将越过敌人的壕沟。

她几乎是一鼓作气,冲到了北策门。

北策门前,大军如铁,火把连绵,沿着城门一字排开铁甲重步兵,将城门防御得万夫莫开。

城门上,高高挂着一颗头颅,头发垂落看不清容颜,依稀年轻。

头颅之下,众军拥卫之中,骏马之上端坐面沉如水的纳兰君让。

城中的一切异动都已经报到了他这里,尧羽卫搞出来的事令他和沈梦沉都措手不及,一想到盟民被屠戮消息传出去的后果,纳兰君让的心就落入谷底。

那后果太重,重到连他都担负不起。

筹谋一载的计划,早有防备的燕京,来对付那区区三百人,竟然还落到这样的结果,这让他如何向祖父和朝野交代?

计划本来都在顺利进行,最初由沈梦沉主持,后来他也有接手,在朝廷的计划里,刀先从尧国剖起。

尧国是冀北最大的助力之一,一个稳定的尧国,将是冀北永久的后路,就算朝廷下定决心对冀北下手,成王妃回国登高一呼,引兵倒灌,朝廷北方战线立即便不稳。一旦尧国破釜沉舟开放国境,引羯胡和西鄂入关,大燕立即便有连绵兵祸。

于是只能等,终于等到尧国不稳。

稳定的尧国固然是冀北的后盾,但内乱的尧国,也绝对是冀北的拖累。

一个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矿,催生了一个野心家。尧国即将陷入战火,此时大燕要做的,就是把消息封锁,不让冀北得知。以免成王妃早早得知消息,尧国内乱便没有发生的可能。

这难度相当高,但是大燕做到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机缘巧合,比如君珂的出现,竟然导致纳兰述出走,尧羽卫离开,大燕正中下怀。

成王妃留在尧国的旧部,其实非常­精­悍,他们很早便得了华昌王有异动的消息,前往冀北报信。

然而在三水县一个无名小村,他们遭到了纳兰君让亲自率领的高手拦截。

那一夜雷雨不绝,正是动手好时机,纳兰君让­精­悍的亲卫队,带来了防水的雷弹子,当夜轰鸣的巨响,其实不是天雷,是人工雷。

但对方的强悍也超乎纳兰君让的想象,一个诈死的尧国卫士,临死前掷出的飞钹,伤在了他的要害。

其间还发生了一个小Сhā曲,当然和后来的事无关。

纳兰君让回想那惨烈一战,不得不佩服成王妃——留在本国的旧部经过二十年,依旧忠诚,并强悍如故。如果不是遇见君珂,他必死无疑,那么那一战,依旧是她的部下胜利。

拦截下了最重要最­精­锐的一次报讯,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华昌王势力渐涨,在大燕暗中帮助下稳控局势,如今终于兵临城下。

于是,终于到了让冀北知道消息的时候了。

至于冀北知道消息如何动作——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深渊。

而留在燕京的纳兰述,自然同时成为朝廷首要剪除对象,他的血统和地位,绝不能活着出燕京。

计划很艰难,最起码瞒过那些­精­明的尧羽卫,在尧国和大燕境内将他们一一灭杀就很难,好在毕竟是两国之力,终究还是成功了。

纳兰君让和沈梦沉,都没有小瞧纳兰述,从燕京固若金汤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来。

但他们今晚还是跌了眼镜。

纳兰述竟然会把主意打到云雷家属身上!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他自认为了解纳兰述,这个贵族异类,有很多被贵族不以为然的怪癖,比如贵族们轻贱如草的百姓­性­命,纳兰述从来就不苟同他们。

当年看见路边乞丐都拎了去介绍做工的少年,如今会下这样灭绝残忍的命令?

纳兰君让恨自己对纳兰述了解不足。

他却不知,他没有看错谁,这世间最不能把握的,只有人心和天意。

火光闪耀,他在跃动的火光里沉凝了心思——无论如何,这些人必须留下,才能封锁消息!

留下这些人,然后将云雷军远派边军,才可以渡过这次危机。

他的面前是一­色­空旷,撤去了所有可以遮掩的屏障——要来,就得毫无遮掩的冲。

来吧。

你要在燕京翻风搞雨,我就逼你硬碰硬。

深红的披风散在风里,翻出黑­色­的云龙图案,狰狞欲舞。

纳兰君让静静注视着黑暗尽头,吩咐身边人,“等下若有女子冲进,不可放箭。”

“是。”

话音未落,便听见脚步声。

急,而有力,落足如蹬,起步飞跃,每一步都跨出杀气腾腾,并拥有相同频率。

纳兰君让皱起眉头——这是军人冲锋才有的步伐,寻常人学不来,印象中君珂和尧羽卫,似乎都不是这么飞奔的。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得花枝招展,粉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飘摇,挽起的髻有点散了,松了半个披在肩头,裙子有点阻碍她前冲,她捞起昂贵的丝纱挽在腰上。

这么个造型,出现在这么个肃杀场合,万双眼睛直勾勾瞪着,都有点傻了。

那人脸上有黑灰血迹,妆容也花了,看不出长相,只觉得是个少女,然而她前冲如炮弹,转眼就到死守城门大军之前。

向正仪奔到了。

她身后人影在拐角处一闪,是君珂。君珂却没有跟过去,看见军容严整守株待兔的大军之后,她立即闪进了大军视线之外的地方。

向正仪已经拉不回来,她不能再陪着她做无谓的冲锋,反正纳兰君让认得向正仪,不会伤害她。而且她保存实力,万一向正仪遇到危险,她还可以冲出去救她。

君珂的想法并没有错,然而她却忽略了一件事。

她忘记向正仪换了平日她绝不会穿的衣服。

她忘记向正仪在燕京贵族心目中,“刚硬少年”形象十几年如一日,早已根深蒂固。

她忘记向正仪刚才为了做戏,为了体现女­性­柔美,还化了妆。

她忘记现在的向正仪,不仔细看,是绝对认不出的。

向正仪冲了过去,挥舞着她的厚背朴刀。

她喜欢重武器,适合她沉猛凶悍的武功,人还在丈外,劈出的刀风已经到了纳兰君让眉梢。

冰冷而割裂的风。

“大胆!”

纳兰君让的亲卫眼看她冲近,一直冲到既定的包围圈,蓦然大喝,数十柄长枪挑起,冷光电­射­,将向正仪这一刀生生挑了出去。

向正仪被十几人的力量挑得腾空翻起,半空里一个跟斗,正迎面撞上城门上的头颅。

隔着一段距离,那头颅眉目不辨鲜血淋漓,垂头正对上她的脸,一双早已无神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向正仪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惨痛的低嗥,伸手去够。

然而还有一段距离,终究错开落下,向正仪霍然甩头,借着坠落之势,当头就对纳兰君让天灵盖猛劈!

亲卫们怎么能允许她这样居高临下伤害纳兰君让?更多人长枪上迎,火花四溅,男人们用尽了全部力气,将向正仪再次挑得高高飞起。

刚才那一迎面,纳兰君让已经看清了向正仪的脸,呆了呆,想了一会,才骇然道:“怎么是你——”

赶紧抬头要呼喊,霍然变­色­——向正仪正等着那一挑,借势飞起,半空中脚在墙上一蹬,粉红身影一翻已经够着那人头,她伸手就去摘——“不要!”

“不要——”

两声呼喊,前者惊怖,后者撕心裂肺。

“啪。”

极短促的一声,短如夭折者的生命。

人头摘起,腔子却连在墙上,向正仪大力一扯,扯动后面的连带机关,黑­色­的乌光一闪。

向正仪身子一颤。

然后下落,落下时犹自抱着那颗人头。

“砰。”

她重重地栽落在地上,于纳兰君让马前,腰背撞在地面砰然一声,她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却犹自未松开怀中头颅。

纳兰君让一低头,浑身一颤。

“公主!”一条黑影闪了出来,奔得比先前向正仪冲出来时还要迅猛,视铁甲重箭于无物,冲向向正仪。

大军刀枪举起,纳兰君让却突然将手一举。

他认出来这后出现的人是谁。

君珂看也不看大军和纳兰君让,扑到向正仪身边,跪在地下,将她抱在怀里,一眼看见Сhā在向正仪心口的黑­色­短箭,那位置让她呆了呆。

正中心脏,而且,已经穿透了整个心室。

回天乏术。

君珂眼泪滚滚而下。

“公主……”她手指痉挛着抓住地面,指甲里抓满血和泥土,“我该拦住你……我该拦住你啊……”

“君珂……”向正仪的心口并没有出太多血,短刀太利,堵住了鲜血的喷薄,她也没看自己的伤势,颤巍巍试图将那个头颅递给她,“看看……看看……”

君珂知道她要说什么,抹抹眼泪,只瞥了一眼,便道:“不是……不是!”

她心中悲愤,第二句说得极其大声,转头狠狠盯住了纳兰君让,纳兰君让脸­色­一白。

向正仪居然露出笑意。这很少笑的,男儿般风骨铮铮的少女,此刻笑得,虚弱而温柔。

像一朵开在废墟上的花,明艳在断壁残垣里,生或死,都不愿负了这似水流年。

“好……太好了……我就知道……”她喘息着道,“我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

随即她嫌弃地手指推推人头,君珂帮她拿开,向正仪喃喃道:“扶我……起来……”

君珂轻轻将她扶起。

向正仪垂目看看自己的衣襟和裙子,露出一丝惨淡而满意的笑意,“还好……没太脏。”

君珂仰起头,咬紧了­唇­。

“这裙子……好看么?”

“好看。”君珂哑声道,“你穿这个真是再美不过了,女人味十足,真的……不盖你。”

“嗯……我也觉得……我很喜欢……”向正仪手指无力地在衣襟上拂过,想要拂去一点灰尘,君珂连忙帮她掸­干­净。

“可惜……可惜……”向正仪握了握君珂手指,将一样东西推进她的掌心,随即在君珂怀里努力转过头,望着来路黑漆漆的夜­色­,“可惜……”

可惜不能让心爱的人,见着她一生里,最美的模样。

她不肯说,眼神满是遗憾而眷恋。

纳兰,我穿粉红­色­很美,你该见一见的。

“他就来了,他会来的……他马上就来了……”君珂声音低低,一遍遍重复,蓦然仰头,嚎啕大哭。

“纳兰!你来啊!你快来啊!”

她仰天嘶喊,哭声如吼,又如雷弹刹那爆破,从胸臆里爆发出的苦痛悲愤,冲击得靠近的士兵都晃了晃。

纳兰君让手指一软,险些丢掉缰绳。

心底一片冰凉。

他认识她至今,未见她如此绝望悲愤。平和大度的少女,有着少见的韧­性­和坚持,最愤怒的时刻,不过是一个鄙视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嚎啕、怒吼、泣血城门。

然而此刻他端坐马上,是她泣血城门的罪魁祸首。

这一声临门嘶喊,出口如刀,从此将划裂他和她所有缘系,将那些艰难营造的好感,为她澎湃的情绪,激飞拍散。

他心上也似着了重重一拍,钝痛,不知道哪里是疼痛点,却碎了全身。

君珂却已经不喊了。

呼唤纳兰有什么用?再来一个人找死吗?

“公主……”她跪在地下,抱着向正仪,突然惊喜地抬头,“啊!纳兰来了!”

“哪里……”呼吸渐弱的向正仪艰难地转头,“来了吗……”

“来了!”君珂指着黑漆漆的来路,“那不就是!”

她语气轻松喜悦,眼泪却一滴滴滴在衣袖上。

向正仪转头,在一片昏暗里邂逅一片黑暗,她的视力已经渐渐没有,却仍充满希冀地望着,­唇­角绽开一抹欣慰的笑意。

那笑意刚绽到一半,城头上忽然有人冷冷道:“他没来。”

女子声音,十分熟悉。

君珂霍然抬头。

城头上,有人一袭红衣,手据蹀垛,冷然下望,­唇­角笑意寒如这夜天­色­,身后黑­色­的披风,云一般在高高楼门之上飞舞。

姜云泽。

“我这手人头埋刀如何?”她笑,“北策门城门领新换了我家门下奴,这一手是我建议他的,你看,挺好用。”

“不过可惜,”她又悠悠一叹,神情惋惜,“来抢人头的怎么不是你君珂?

真是浪费了我的好手段。看来你对纳兰述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姜云泽!”底下蓦然一声怒喝,不是君珂的,是纳兰君让,“谁允许你擅自在人头布下机关?谁允许你擅自回京?”

“呀,殿下。”姜云泽低头,拍拍胸口,巧笑嫣然,“您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奴家也是为了大燕啊,这种逆贼,用点手段对付他们,也是天经地义,便是陛下知道,也怪罪不得我的。”

“而且。”她眨眨眼睛,“奴家也没回京啊,奴家是有要事要办,需要站在这城墙上递个话,只要奴家没有跨进城门,都不算违旨,不是么?”

君珂霍然放下向正仪,脚尖一点,直冲而上。

她的衣襟在风中割出凌厉的弧度,长剑出手呼啸若鬼哭。

“铿。”

和先前拦阻向正仪一样,纳兰君让的亲卫们,齐齐出枪,拦下了她。

“魏大!陆思!云七!”君珂的长剑压在枪上,怒目瞪视出枪的男子们,“当初你们跪在三水县城求我救你主子,当初你们输在我手愤而自刎被我拦下,当初胭脂巷我救了纳兰君让,你们说过什么?”

几名男子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嘴­唇­动了动却不敢说话,回头看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君珂一个倒翻从枪网落地,长剑一指,“我君珂活到现在就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初救了你!”

纳兰君让手指一颤,掌心里一瞬间渗出微微的汗,半晌开了口,声音已经微哑,“君珂,不要意气用事。”

“抱歉。”君珂冷笑,“我学不来你的冷血!”

“下面吵完了吗?”上头姜云泽微笑优雅,“奴家有罪在身,不能久呆,两位请拨冗让出点时辰,好让奴家说句要紧话。”

君珂扬头,冷冷道:“遗言吗?”

“左相府姜云泽。”姜云泽不理她,笑吟吟手据蹀垛,坦然望着巍巍燕京和城下军队,“今日当此万人之前,宣布与冀北纳兰氏解除婚约。冀北纳兰,狼子野心,人品卑劣,云泽早已羞于与之联姻,迫于对方逼迫,不得不虚以委蛇。如今于燕京城上,与冀北纳兰毅然作绝。皇太孙见证、诸守门将士见证、江南郡军、九蒙旗营见证,燕京,见证。”

北策城门前安静如死,她声音清脆尖锐,传出里许。

君珂眼前一黑,后退一步——不是震惊,是气的。

世间真有人无耻如斯!

身后一双微冷的手伸过来相扶,君珂立即嫌恶地让开。那双手在半空中僵了僵,缓缓收回。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姜云泽笑吟吟对仰头看她的君珂一指,“哎呀,你尽看着我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从今天开始,你没情敌了,我不要纳兰述,而向正仪,如你所愿,死了。”

君珂一惊,霍然转头。

身后,向正仪平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偏着头,向着来路的方向。

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乌黑的睫毛下有细碎的水滴,­唇­角却有抹淡淡的笑意,衬着粉­色­衣裙,整个人苍白柔美,盈盈如蔷薇。

却是谢了的蔷薇。

这一生男儿风姿的少女,临到逝去,才真正展现她内心所企盼的女­性­之美。然而终究,没能等到想让他看见的人。

她至死向着来路,穿着一生里最美丽的衣裳,等待那少年惊喜回眸。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是,公主你其实很美。”

“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言犹在耳,她一生终于穿了一次粉­色­。

第一次,最后一次。

一生最美,零落尘埃。

不见桃李鲜妍­色­,从此城荒枕碧流。

君珂身子一软,却立即用剑撑住了自己。

她刚才一直在轻轻颤抖,此刻看见死去的向正仪,却神奇地立即安静下来。

那种安静不是内心平静导致的安静,而是极度悲愤之下的自我冰封。

随即她深深吸一口气。

一口气吸完,她霍然倒­射­而起!

硬生生用背对着纳兰君让的马撞去!

很难想像有人倒着飞也快得像炮弹,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去杀姜云泽,连姜云泽自己都在后退,然而君珂那一撞,直撞向纳兰君让。

所有人那一愣间,君珂反手一挥,一柄短剑已经出现肘下,恶狠狠向着纳兰君让胸口。

剑光耀眼,雪­色­逼人,纳兰君让只觉得人影一翻扑面一凉,寒气透入心肺,生死存亡之际,想也不想掌中剑便挥了出去。

剑出一半才想起来这是谁,心中一痛同时又是一慌。

她要杀我!

我在杀她——百忙中想要撤力,但招式已老哪里还收得回?半途撤力气血反撞,他闷哼一声,­唇­边绽血,但饶是如此,剑尖也已到君珂肩头。

“哧。”

剑尖入­肉­三分,然后遇到阻碍,被挡住。剑锋与骨骼摩擦的声音吱嘎,细微而惊心。

鲜血飙­射­,哧一声激上纳兰君让的脸,纳兰君让一呆,一瞬间面­色­惨白,君珂霍然转身,一脚便将他从他那高壮的骏马上踢了下去。

“大胆!”亲卫们再犹豫,也不能让君珂刺杀纳兰君让,此时纷纷扑上,长枪递出架向君珂脖子,君珂受伤行动一慢,已经被几柄长枪钳住颈项。几个大力士兵嘿然大喝,臂上使力,竟然生生将君珂压趴在马背上,动也不能动。

“别伤她!”纳兰君让不让人扶迅速爬起,人还没起来第一时间呼喊。

也幸亏他这一句,不然按照规矩和这些亲卫的习惯动作,长枪会顺势向前一捅,捅穿君珂的琵琶骨,废了她武功。

君珂也不挣扎,在马上冷笑。她的脸压在马身上,双手垂在靴筒侧。

城楼上姜云泽原本要立即退下,此刻看见君珂就擒,四面围满护卫,城墙这么高,君珂就算挣扎逃出跳上城墙追杀,也比不上她离开的速度,算来算去自己都是安全的,这才停住脚步,俯靠蹀垛,笑意盈盈看她,“怎么?君统领,君将军,你那赫赫神功满腹心计,今天使不出来了?”

君珂在马上动了动身子,亲卫们不敢放松地死死压着她,姜云泽俯身看着,笑得更甜了。

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君珂仰起头。

她颊侧溅了肩上的血,染在­唇­角几分狞然,她从那个有点艰难的角度,看着姜云泽,突然也慢慢漾出一点笑意。

带血的、狰狞的、森然的、火光里淬过、冰雪里冻过的笑意。

姜云泽对上那样的笑意,心中一慌,下意识后退。

“啪。”

一团白光突然从君珂腿侧­射­出,­射­到半空中一展,一个黑­色­钩子弹出,呼啸直上,带着一片丝网,丝网柔韧银光闪烁,哗啦一下罩住了城头上正俯身下望的姜云泽的半个上身。

“啊!”姜云泽尖叫,慌忙去扯,那丝网却越收越紧,网上附着的银­色­倒刺,全部刺进了她的血­肉­里。

姜云泽的惨叫惊天动地,全体士兵震惊失声,没人搞清已经被制的君珂是怎么出手的,君珂已经厉喝一声,从右边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手一抬,流光划过,截断了三根压住自己的枪杆。

“纳兰君让!你要杀我尽管杀!我不杀她我不活!”

啪啪啪枪杆断裂,君珂自马上腾身,借着马身的高度和弹力,一跃而起。

她飞起时没有做任何的掩护,将整个后背空门,都留给了底下的大军。

有亲兵下意识举箭要­射­。

“住手——”皇太孙的声音,痛而压抑。

万军停手,怔怔仰头,看着天幕下那黑衣少女,在苍青的城墙上一个起落,呼啸逆冲而上,身法因为调动到极致,肩上的伤口再次破裂,**辣地洒下鲜血。

众人眼看那点猩红如诡异星花坠落,突然都觉脸上一凉,心中骇然——落了这么多血?手一摸,触手冰凉,化在掌心。

下雪了。

雪花与血花同落,溅­射­在这夜肃杀的苍穹里。

君珂的脚步,也轻若雪花,落在了城墙上。

姜云泽已经不在城墙边,她惨呼着撕扯着,裹着那道网向下逃,怎么撕都撕不开,她也够狠,发觉这东西不能碰,越碰陷越深,­干­脆也不再管,头也不回狼狈奔逃。

她奔得速度竟然极快,君珂刚跃上城墙,她已经跑到了城门阶梯前,那里有个门,还有个士兵伸手来接应她,眼看她要逃下去,君珂手一扬,短刀呼啸而出,直奔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面前是狭窄楼梯和挡住她的士兵,无处可退,眼看匕首雷霆般奔来,就要将她钉在地上。

姜云泽突然一把抓住那个伸手的士兵,狠狠一拉。

扑哧一声,那匕首扎入那士兵胸膛,鲜血飞溅的那一刻,姜云泽转身就逃。

往下的阶梯已经被那人的身体堵住,楼梯狭窄,以她的敏捷不够瞬间越过,她­干­脆一个转身,奔向城墙对外的那一边。

君珂那一刀竭尽全力,她奔波一夜,悲伤苦痛,又刚受了伤,这一刀掷出,手臂酸麻心跳如鼓,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强撑着不肯晕去——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先拉这个女人垫背!

此时来不及思考姜云泽为什么奔向另一边城墙,这样明明是自寻死路,城墙上原本自然有士兵,但君珂上来时凶神恶煞,众人都不敢动,而且心中也不齿姜云泽为人——她那篇退婚宣告毫无愧­色­大义凛然,可燕京人谁不知道两家联姻的内幕?你姜郡主真要这么不甘愿,早­干­什么事去了?要等到冀北有难,你再划地决裂?

所以君珂上来,众人都做鸟兽散,反正下面大军还没追击,他们多什么事?

姜云泽竟也没呼救,似乎觉得这些人不足以救她似的,直奔城墙另一侧,飞快地爬上蹀垛。

君珂怔了怔——她要跳城?

燕京城墙高达十丈,一流武功跳下去都难免重伤,何况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此刻她悲愤填膺,自己不惜受伤,麻痹敌人,换得从靴筒里摸枪飞­射­的机会,哪怕姜云泽就是跳城必死,她也不甘心看她从自己手里轻松地飞出去。

何况这女人把自己命看得比天大,怎么可能跳城?

“你飞过城墙,也飞不过这天道惩罚!”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飞步上前,五指如钩,狠狠去抓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霍然向前一纵。

“哧。”

君珂的五指已经触及了她的披风,但那披风不知道为什么,布料出奇的滑,手指竟然一滑便过,连布丝都没抓下,随即姜云泽的身子,已经断线风筝般的落下去。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三章此心如许

手指在衣料上滑过,一抓落空,君珂扑在蹀垛边,眼看着姜云泽的身子从十丈高的城墙上直线坠落,撞在城门下应该是她乘坐来的平顶轿子上,啪地一下撞碎轿顶,堕入轿中不见。

等在轿边的轿夫骇然看着姜云泽落下,顿了顿,忽然起身飞快将轿子抬走。

君珂一纵身便要跳下去——不亲眼看着这女人尸体,她不甘心!

身子突然被人扯住,力气大得她挣脱不得,君珂头也不回横掌一拍,身后人闷哼一声,却不放手,反而将她拍来的手也紧紧抓住,抓住她就向后拖,君珂“嗷”地一声,回头就咬。

她张开利齿,眼神狞厉,像只择人而噬的小狼,身后的纳兰君让从来没见过这温和俏皮少女,竟然疯狂若此,惊得一怔,连缩手都忘记,被她狠狠一口咬在虎口上。

鲜血迸流,血腥气入口,君珂一怔,缓缓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松口气,正想好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以免陷入疯狂走火入魔,不想还没开口,君珂的眼光突然越过他,看向城下某个方向,随即目光便一收。

然后她眼睛一直,向后便倒。

纳兰君让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伸手一把脉,君珂内息虚弱混乱,想必奔波劳累,气急攻心所致。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起,但还是没放开她的脉门——君珂狡猾多智,看她刚才假装攻击他,麻痹姜云泽,趁被压下的时候取出靴筒里的怪枪那一招,他不得不防她也对他来这么一招。

君珂却毫无动静,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纳兰君让紧张担忧的心思放下,心神一松,顿时感觉到怀里女子的轻软。

他垂下脸,看着她苍白脸­色­,­唇­却是红的,激越情绪里被死命咬出的红,那样对比鲜明,刺在眼睛里,心却似微微痛一痛。

恍惚里忽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她第一次毫无挣扎在他臂弯,让他轻易感觉到女子的脆弱,纵然锤炼钢筋铁骨,终究水晶心肝。

他的手,忍不住握她的臂紧了紧,有点哀怜地想,瘦了……

“放开她——”

蓦然一声大喝,随即“咻”地一声,半空里红光一闪,一柄箭御风而来,直奔纳兰君让面门。

箭自城下来,相隔十数丈,自下而上,到纳兰君让面前时劲道不绝,劈面有风,来人膂力强劲,可见一斑。

对这样的箭,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纳兰君让闪电抬手,“夺。”一声,那足可穿墙破洞的利箭,便捏在了他的左手指尖。

他左手竟然灵活不下于右手,底下大军看着,轰然一声喝彩。

然而瞬间纳兰君让的脸­色­便变了。

什么东西冰凉地顺右手腕一滑,“咔嚓”轻微一声。

他慢慢垂下眼。

衣袖末端,一抹­精­亮的圆环,套在了他的手上,更诡异的是,这圆环连着另一个圆环,套在“昏迷”醒来的君珂腕上。

君珂已经从他怀中挣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不看他。

纳兰君让一瞬间只觉得怀中空凉,而心底更凉,下了这燕京初冬第一场雪。

城楼下,有人一骑长驰,飞奔而来,马蹄踏破夜的沉凝压抑,深青箭袖上墨黑长缨,在风中缭乱飞舞。

飞马狂踏,夜空下步声答答,他身形于马上一起一伏,手臂却稳如泰山,倾腰、拉臂、挽弓,勾弦,黑羽长箭粲然的尾羽,拂过他眉目冷肃的脸。

身后三百士,身形如流光,灵动快捷,远胜普通护卫,所有人一落地,就迅速结成最佳护卫阵型。

纳兰述,带着他的尧羽卫,不遮不掩,直奔城门。

城门下上万大军,终于等到目标自投罗网,万人齐齐一声“嘿!”刹时满弓拉箭、拔刀出鞘、弩机上弦,齐齐对准了三百余人。

城门下偌大地方,顿时充满肃杀之气,浸­淫­血气的铁腥气息,无声无息压迫下来。

从城楼上看下来,被上万人包围的三百人,像被一只巨象盯住的兔子。

纳兰述却视若无睹,仰头向城门,挑衅地对纳兰君让,挥挥手中的大弓。

一万军队也仰着头,等着纳兰君让的命令,很简单,一个“­射­”字,立刻就可以把无遮无挡的三百人­射­杀。

他们被城墙遮挡,看不见城楼上的情形,只疑惑地盯着上方,奇怪殿下为什么还不下令?

城楼上两人在对话,平静的,森冷的。

“好,好算计,但你以为这样就能挟持我?”纳兰君让冷笑,晃了晃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妥协?”

君珂一脚踢碎了面前的蹀垛。

轰然一声砖石飞溅,她避也不避,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妥协,但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比我心硬。”

随即她拉着纳兰君让,向被踢出的那块空缺行出一大步。十丈高墙,就在脚下。

“你­干­什么!”纳兰君让只被她拉出半步,便双足如铁,牢牢铸在地面上。

“殿下,想跳下去吗?”君珂还是那漠然不动的语气,“想不想看看,咱们俩,到底是你能拉我做垫背,还是我能请你做替死鬼?”

“君珂!”纳兰君让怒极反笑,“我处处容让你,为何你总自寻死路?”

“殿下容让过我吗?殿下给过我活路吗?”君珂转头,声音清晰,“酒宴上你要我给贵族赔礼,武举上你安排人设计陷害我,赢了武举你塞来个鬼见愁十三盟,十三盟被我收拾好了你又夺了我军权——你给过我什么?”

纳兰君让窒了窒,抿紧了嘴­唇­——他无言以对。

他是皇太孙,他是这个皇朝真正意义上的继承者和主管者,他目光追逐着这个特别的女子,心却时时警告着保持清醒。

他左手大燕江山,右手朝政风云,他没有地方再来放那些儿女情长,无论哪只手上搁上情感砝码,倾覆的都会是这天下。

“今日。”半晌他一字一顿,沉声道,“你若在这城墙之上,和纳兰述决裂,不,不要你决裂,只要你留下,不助他。我保你从今以后,再无那些倾轧和不公,燕京上下,无人再可为难你。”

“你信我?”君珂转头看他,眼神讥诮,“你之前都没敢信我,现在,敢?”

纳兰君让深深凝注她。

“我敢。”他语气决然,“纳兰君让愿意将一生里所有信任,给你一次。”

君珂笑了笑。

“我留下,留在你身边。”她淡淡道,“你喜欢我的,是吧?”

不管纳兰君让霍然一白的脸­色­,她自顾自说下去,“嗯,也许将来我会嫁给你,也许那时你会更信我,然后也许在某个你最信任我的时刻,我送你一杯毒酒,或者一把刀。”

“还敢要我留吗?”她微笑,转头看纳兰君让。

“我敢。”

沉默半晌后,纳兰君让依旧如此回答。

一生里留下她的唯一机会,明知有险他依旧不肯放弃,放飞她离开燕京,从此必然相见无期。

而身为云雷军灵魂的她,一旦成为纳兰述的助力,未来局势不可估量。

他愿赔上自己­性­命,换一个她在身侧。换一个大燕安定。

君珂仰首,大笑,笑声清亮,万军面面相觑,纳兰述目光炽热抬起头。

“好,我留。”

纳兰君让转头看她,并没有喜­色­,君珂定然还有要求。

“一个条件。”君珂竖起指头,“开城门,放他们出城。”

纳兰君让沉默不语。

“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君珂冷笑,“我若拼死拉着你站上蹀垛,你城下大军士气必降,对朝廷来说,冀北纳兰述和他的三百护卫,还重不过你这个大燕希望,你要不要试试?”

“你以为你这叫挟持了我?”纳兰君让冷冷道,“你莫忘记你自己也栓在我手上。”

“不这样我怎么挟持得住你?”君珂一笑,“对,我是栓在你手上,君珂一条贱命,今儿就打算耗在这里,你呢,一起?”

“君珂。”纳兰君让闭上眼睛,在噬心的疼痛里缓缓道,“我们,难道,从此以后,都要永远这么你死我活,相互要胁吗?”

长夜里,飞雪中,那山石般岿然的男子,近乎沉痛的低语。

将胸臆里无奈不甘,瞬时喷薄,却在这夜冰冷血腥的空气里,瞬间冰凝。

夜风舞雪,落于他眉睫,刹那沧桑。

君珂的心,刹那间也痛了痛。

三水初遇剖腹,小村误擒落坑,一路针锋相对,崇仁宫殿顶交心,大燕宴席疏离,胭脂巷生死相伴。

麓峰山巅那大力一抱,他给过她的炽烈的温暖。

景尧山顶那属于他人的孤坟,是他最深藏心思的倾诉。

这背负沉重,钢铁深凝的男子,其实给过她,他所能给予的全部。

然而那一痛,在转向城门下时,慢慢地又沉静下来。

城下,纳兰述已经发现了向正仪的尸体,正小心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君珂一瞬间热泪盈眶。

正仪。

你一生未得将他触碰。

此刻他终将你揽于臂弯。

那身衣服很美,他一定也这么觉得,你看,他小心抚平衣角的一点褶皱。

放心。

这一生,他从此不敢将你忘记。

眼泪落下,和这夜雪花一起。

落在天下第三大城巍巍雄关冰冷的泥土里,这繁华城市,纸醉金迷,所有的空气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所有泥土都盘旋冤死者的哭号。

响于天际,响于胸臆。

“开城门,放他们出城。”闭上眼睛,君珂冷冷又重复一句。

纳兰君让依旧不语。

“我今日若死在这燕京城门之上。”君珂淡淡道,“我一定会拖你一起死,云雷军一定会为我报仇。两万愤怒的云雷军,灭不了你燕京,也足够令你们损失惨重,他们甚至不需攻城,只需死守城门不让所有人出入,燕京便有大难,而有难的燕京,会不会遭受藩王的反噬?会不会引起东堂南齐的觊觎?会不会引发羯胡西鄂甚至大荒泽野人的掠边?到那时,没有你在的朝廷,你父亲自然是没什么作用的,你祖父年纪老迈,不气死就不错,而朝堂里却还有个心思叵测的沈梦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纳兰君让,我不说你也懂。”

纳兰君让嘴­唇­紧抿,脸­色­铁青。

君珂说得一点也不错,大燕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掣肘太多,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心要削藩的原因。拿不下藩王,不能将天下兵力整合,大燕将永远被钳制。

为什么自向帅之后,各藩守边疆,和各国的战争一直不赢不输?

因为他们有私心。要保存实力,要留这些国家牵制大燕,要依靠这零零碎碎的战争,不断向朝廷索要军备和申请扩军。

否则就算打不赢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大荒泽那些小族野人,早该灭了。

这是纷乱而裹足难行的大燕。

不想君珂年纪轻轻,也看得这么清楚。

而又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成长到,足可以影响大局的地步?

“你开了城门,虽然燕京围堵的计划失败,但你并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君珂讥诮地一笑,“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在燕京回冀北的路上布置大军关卡。”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

城头上传来纳兰君让的声音,用上内力,滚滚传出数里。

“开城门。”

大军震惊,指挥官们大惊失­色­,然而皇太孙的命令不容违拗,连质疑都不敢,一队士兵便已经让开,去搬动城门巨大的栓纽。

底下纳兰述和尧羽卫一直很镇静,他们做好作战准备,但没有作战,他们也没有大呼小叫。

所有人只是昂着头,静静看着城头上那搀着手,看起来很亲密的一对人。

“你记住。”纳兰君让紧紧盯着君珂,“今天我不是被你挟制,才开门。”

君珂默然。

不是被挟持,那是为什么?为了他自己的命?为了大燕江山?还是为了……

她的命?

她惨淡地笑一笑,拂去最后一个想法。

不管如何,燕京城门,在最不可能开启的情况下,开了。

沉重的枢纽发出嘎嘎闷响,厚达三尺的巨大铁门,被数百名士兵缓缓推开。

“请记得把中段悬门的机纽也卡死。”君珂淡淡提醒。

纳兰君让一声冷笑,照样传令,随即冷冷道,“你倒是为纳兰述­操­心得多,不过他好像到现在也没打算救你。”

“纳兰君让。你在攻心吗?可惜好拙劣。”君珂微笑,“就许你纳兰君让家国为重责任第一冷面无情绝不情长,纳兰述就该嬉游天下浪荡终生弃家弃国只恋温柔?很抱歉,我了解纳兰述,他心中重要的东西很多,有君珂的位置,却绝不只君珂一个,我很高兴他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也是。所以——”

她轻轻道:“他今日不意气用事,我感谢他。”

纳兰君让心中一震。

君珂看向城下的眼波,平静决然,确实毫无怨尤。

纳兰述也一直仰头看着她,这个平日里爱吃醋的男子,此刻看两人“携手相搀”,却比君珂还平静。

纳兰君让刚才特意拉了君珂上前一步,好让纳兰述看见他们,而且两人衣袖垂下,手腕上的手铐谁也看不见。

但纳兰述就像也有君珂的神眼一样,镇定平和。

因为他懂她的博大宽容,大局为重。

她也懂他的责任所在,绝不冲动。

先前策马而来那声大喝,那凌厉一箭,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吸引纳兰君让注意力,好让君珂趁机施展手铐罢了。

君珂早在越过纳兰君让肩头的那一霎,便看见纳兰述策马奔来,两人的默契,使他们几乎一个眼神交流,便完成了计划。

纳兰君让看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心又似痛起,不是很痛,有点麻,像无数噬心的蚂蚁,毫不客气啃啮而过。

城门开启,悬门定住,大军如海潮分开,留下通往燕京之外的路。

“丑福,请你带着公主尸首先走。晏希小陆许新子带着幺­鸡­红砚在中间,小戚,你和我断后。”

纳兰述的安排无人有异议,丑福牵过自己的马,将向正仪接了过去。

最危险的就是最前面和最后面,如今向正仪尸首在前,这是对她的尊重,大燕士兵也必将因此不敢乱动。

“留下公主尸首。”纳兰君让突然道。

“不能。”君珂立即回绝。

“她理应归葬燕京。”纳兰君让不敢让向正仪尸首被尧羽卫带走,她惨死于城门,死于皇朝箭下,这要给边军将领们知道,立即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后果难以预计。

“人都死了,你就不要指望留下她尸首封锁消息了,这是不可能的。”君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就算你拼命留下她的尸首,只要尧羽卫活下一个人,都会拼死将消息传给各地边军。到时候来句,大燕杀了向正仪,并不许她归葬父亲身侧,你们更吃不消。”

“燕京土地如此肮脏,我怎么能将她留在这里?她自己定然也是不愿的。”

君珂轻轻叹息一声,“殿下,以你心­性­,定然也欣赏并惋惜她,不要为难她。”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称呼纳兰君让殿下,第一次表示出对他人品的称许。纳兰君让心中一动,微微一叹。

“正仪认识你,也是她的福气。”

君珂惨然一笑。

城门口万军林立,刀枪剑戟直直向天寒气逼人,森然杀气里,尧羽卫若无其事,拢着袖子穿过。

“站稳些,不要被大爷风采吓尿了裤子!”

“爷英俊吗?你那么盯着爷­干­嘛?”

“兄弟,裤裆破了。”

大军愤怒——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物!

但也有些心惊——这样杀气凛然的场合下,神­色­不改还能耍流氓的护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护卫队?

丑福带着向正仪尸首安然渡过。

护持中段的瘦猴小陆他们安然渡过。

三百护卫安然渡过。

最后只剩下了戚真思和纳兰述。

“去吧。”纳兰述淡淡道,“云雷军必反,让丑福带好他们,他在云雷军威望仅次于君珂,记住我的要求,要像保护尧羽一样保护他们;你带好尧羽三百人,咱们还有大约千人,在三水县附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奔了冀北还是来燕京接应我,你出去后立即联络。”

戚真思站着不动,撩撩头发,笑了笑。

“不打算出去了吗?”她道,“真巧,我也是。”

“怎么会?”纳兰述立即否认,“大局为重,你不要小看我。”

饶是心情悲伤,戚真思也忍不住被他气得一笑,正要说什么,蓦然前方一阵大响,如天雷相击轰然落地,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漫起,遮天盖地的烟尘里,出现黑压压一层霾云,那层云却是移动的,正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城门逼来,所经之处,大地颤抖,苍天呻吟。

“骑兵!骑兵!”城头瞭望的士兵,惊恐地大喊。

不用他喊,此时城门口所有人已经隐隐看见,烟尘里,足有上万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最前方的招展的旗帜,黑底金字大旗,两个篆字。

“云雷”!

云雷军到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下大军指挥惊慌失措,等不及纳兰君让下令,连连大喊,“关城门——”

数百士兵冲过去,全力推轴承,大门缓缓合拢。

“快走!”纳兰述一脚踢出了戚真思。

戚真思身子在半空一弹,被这毫不保留的一脚踢得瞬间半个身子出了城门,她却霍然伸手,抓住门边。用自己身子顶住了大门。

指挥大怒,大叫:“杀了她!”

士兵们刀枪齐出,戚真思身在半空,纳兰述正要动手。

城门外等候的尧羽卫纷纷扑过来,一条白影一闪,比所有人都快上数倍,像一抹电掠过人的瞳孔,令人脑海无法传递影像的极速身形。

“嗷——”

雄壮得超过万军奔腾的大吼,瞬间爆破,刹那间城门前黄土地激出黄烟,蓬一下在四面散开。

吼声里整个大地都似震起,巍巍城门都似在发抖,一个在瞭望台上正在观察敌情的士兵猝不及防,被震得心神俱失,一个倒栽葱从城楼栽下,重重摔在正扯脖大吼的幺­鸡­脚下,七窍流血。

吼声里城门内侧战马嘶鸣,纷纷软倒,无数人掼倒在地下,再被惊慌的战马踩踏,靠得最近城门的士兵没有骑马,也被这一吼惊得手臂发软,递向戚真思的招式顿时无力,被戚真思一一踢翻。

幺­鸡­城门一吼,死战马数百,士兵二十八人,都是踩踏而死。

很多年后,这场瞬息万变,风云跌宕的城门之变,有很多场景都让在场的士兵一生不忘,但印象最深的,居然还是幺­鸡­城门回身,霍然一吼。

来自自然里,近乎神兽的全力爆发的力量,惊动天地。

只有两个人没受影响。

纳兰述早已在幺­鸡­转身的那一刻塞住了耳朵,然后一脚,把弹回来的戚真思又踢了出去。

此时虽然士兵战马受到突然打击,但关城门的人还有人有余力,城门犹自在飞快合拢,这回一踢,戚真思双手把住了门的两边,两道门只剩下容纳一人的门缝,很快就要合拢。

她用自己一人之力,和数百手软的士兵抗衡,一边向纳兰述大喊。

“出去!出去!该留的人是我!”

“别意气用事!”纳兰述大喝。

“我是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戚真思死死抓着门边,泪光闪烁,手臂颤抖,她的牙齿陷在下­唇­里。

纳兰述仰起头,看不见城楼,却仍然像盯住了君珂,眼神温柔。

“我要留下来!”他一转头盯住戚真思,“但我不能走,我若丢下她,云雷不会原谅我,我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此时外边大军轰鸣逼近,两人都需要喊才能听见对方说话,云雷大军像一朵飞速逼近的黑云迅速逼来,刀锋和旗帜的黑影已经和城门边缘的巨大黑影接壤。

城门上下脸­色­惨白,也听见了逼近的云雷的凶猛的嘶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数万人悲愤长奔,兵器出鞘,戾气冲破云霄,燕京颤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戚真思背对云雷军,听见这一声喊,浑身一震,眼角眼泪缓缓流下来。

她的手臂颤抖得厉害,骨节已经发出不堪支撑的格格声,一人之力对抗数百士兵的推力,她能坚持多久?

“走啊——走啊——”她近乎声泪俱下的哭求,“走啊——该留的也是我——我给你保证,我绝对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城头上君珂扑在蹀垛上,她看不见城门里的情况,但从云雷的逼近和幺­鸡­的大吼里,还有士兵的­骚­动大呼,猜出底下的大概情况。

“走啊!”她拍打着蹀垛,­精­钢手铐把墙砖撞碎,拼命嘶吼,“我能自保!

我能出去!都走啊!一个也不要留!”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门始终推不上,云雷却已经近前,指挥官急得眼睛冒火,不顾一切下令。

“走啊!”君珂叫破喉咙,­唇­角绽血,“谁不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刀枪齐出。

云雷逼近。

戚真思手臂一软——她力气用尽。

大门迅速关合,她却已经没有力气进或出,眼看就要被数百人推力和沉重的铁门压碎,她犹自试图伸手,想将纳兰述趁这最后一刻拉出来。

“嗷——”幺­鸡­突然冲前,一口叼住了她的腰带,死命一拽。

与此同时,纳兰述无视身后一柄长矛狠狠刺来,飞身跃起,第三次踢出。

“尧羽卫,拜托你!”

后拽前踢,都是拼尽全力的力量,戚真思炮弹般飞出去。

她的身体刚刚离开城门边缘。

“轰。”

城门闭拢。

黑暗降临。

“噗。”

鲜血激­射­,那纳兰述不管不顾的长矛,终于觑到空子,刺过他的胁下,带起一溜血花。

这还是纳兰述在飞身一脚之后及时扭了扭身子,不然那一矛刺穿的该是他的腰。

那人正是那指挥官,要命时刻他失去理智,亲自上阵,此刻眼前骤然一黑,感觉得手,顿时大喜,上前一步便要乘胜追击。

然而身子上前,矛却没有能递出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他使劲地拔了拔,拔不动,那长矛,就好像刺进了铁缝里。

指挥官也算应变卓绝,毫不犹豫弃矛便退。

然而还是迟了。

纳兰述突然回首一笑。

黑暗的门洞里,只看得见雪白的牙齿,狰狞的一闪光。

随即他霍然转身,夹在胁下的长矛,随着他那一转,狠狠飞弹开去,砰一声闷响,重重抽在那指挥官腰部,顺带还把几个冲上来援救,却看不清方向的士兵给抽了出去。

腰部要害,又是全力一抽,那九蒙旗营的副将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倒在地,被纳兰述一把揪住。

他抓住那人挡在身前向后便推,四面的士兵纷纷涌上,手持刀枪将他包围,他笑一笑,晃晃手中的人,士兵们顿时不敢再上。

纳兰述顶着那家伙退回城门后的空场上。

退到了君珂的视线下。

巍巍城门的黑影,巨大的矗立在地面上,他踏足那城门­阴­影,对上头热泪盈眶的君珂,一笑。

轻轻道:

“小珂。”

“我若走,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四章仁者无敌

两人城门上下,相视一笑。

到了此时,反而都平静下来。

选择既然已经做出,那就努力去继续。

纳兰君让眼见纳兰述竟然放弃了这绝好的逃亡机会,眼神也掠过一丝不可思议。

“让你白费苦心了。”他淡淡看向君珂,“最关键的,反而没走。”

“那也没关系。”君珂笑一笑,“三百尧羽出城,他和我都很满意。”

纳兰君让震动地望着她——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没见过哪位上位者把属下看得这么重要,重要到超过自己。纳兰述为了尧羽回燕京自投罗网,君珂见尧羽出城真心欢喜毫无不甘。

他也有属下,并对他们很好,但是死士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刻替主人牺牲的,万万没有主人为其冒险的道理。

古往今来枭雄人物,谁不视人命如草芥。

“你们终究心地太慈。”他冷冷道,“必败。”

君珂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仁者无敌。”

纳兰君让扭过头,不再看她,云雷果然反了,燕京的局势糟得不能再糟,所幸纳兰述没走。

他举起手,指着城下纳兰述。

一句“杀了他。”到了口边,忽然变成,“拿下他!”

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微响。

仿佛什么锁被打开的声音。

纳兰君让立即反手抓了出去。

他反应快如闪电,君珂根本避不开,她也没打算避,只动了动肩膀。

这一动,正将她有伤未及包扎的肩膀送到纳兰君让爪下。

伤口鲜血已经凝结,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凝成串串红­色­冰珠,但翻卷的皮­肉­和发白的伤口还在,狰狞而脆弱地落在他的视野里。

这样的伤口,再落上一爪,必将经脉受损。

劲风一停,纳兰君让手一僵,指尖在离伤口半寸处停住,脸­色­变幻。

君珂等的就是这一停。

她一滑就滑出了三丈,手一扬,绷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扯直,随即她一个翻身,跃下城头。

纳兰君让扑上,一眼看见一个黑­色­钩子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蹀垛上,连着一截绳子,而君珂正扯着那截绳子,一荡一荡地从城墙上跃落。

解开的手铐挂在她手腕上,漾出银亮的光。

那黑钩子,是她­射­击姜云泽的时候弹出来的,这是她自己的枪膛式抓捕器,曾经借给小陆拿去研究武器,神手小陆还回来的时候,居然神奇地对这抓捕器做了改装,棉线网改成丝网,加上暗刺,并设置了一个推进式的钩子,开枪的一瞬间,钩子弹出,带出丝网,再和丝网分离。

丝网落在了姜云泽头上,钩子落在了蹀垛上,君珂早把那钩子的位置记在眼里,她趁纳兰君让发话,开了手铐锁,趁他出手停顿,飞步捡起了钩子上的绳索。

“君珂,你逃得了吗!”纳兰君让暴怒地一把抓住钩子,“我斩断这绳子,你就等着跌成­肉­泥!”

“斩吧!”君珂向下飞窜,毫不示弱大喊,“别用刀,里面有乌金丝割不断,用内力!快点!”

纳兰君让给她气得两眼发蓝,一把捏住绳索便要用力,霍然又狠狠抛下,身子转了一转,指着城下发呆仰望的队伍,厉喝:“弓箭手,准备——”

数千弓箭手半跪于地,拉箭上弦,等待那声绝杀命令。

城头上却一片僵窒。

纳兰君让手指着君珂,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个“­射­”字在口中化成气流,反反复复冲击口腔无数次,在齿缝边梭巡来去,愣是没法发出来。

她身在半空,这一­射­,必死无疑。

底下弓箭手膀子都拉得酸了,也没等到那声迟迟的命令,愕然抬头。

君珂却已经没有绳子了。

抓捕器多大地方?还要配个网,还要放钩子和绳子,那绳子用了蚕丝乌金丝,尽量缩小了体积,可也不够这城墙高度,还有足足一半距离。

君珂想也不想,闭眼撒手。

“接住我!”

黑­色­身影炮弹般呼啸直下。

万军惊呼。

这个高度落下来,又不能控制身形,巨大的冲力下,难免还是死。

纳兰述突然动了。

他一步冲前,将手中的指挥官,狠狠地甩了出去。

“砰。”

那人偌大的身体,竟给他甩出三丈高度,横飞直上,正好和落下的君珂撞在一起。

君珂的身体顿时给撞得向旁侧飞出一丈。

这一丈已经够了。

向下的冲击力瞬间改成平移,落下的君珂和接人的纳兰述都获得极大的缓冲。

纳兰述腰间一甩,也甩出一根长绳,搭在君珂腰上,随即他拽了绳子,闪电飞奔。

君珂身子给他扯得一斜再斜,斜斜飞落向地面,最后一丈距离时,纳兰述跃起。

“砰。”

君珂落在了他怀中。

纳兰述手臂一阵酸软,险些抱不住君珂,刚才一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将巧劲和时机都计算到了巅峰,更需要雄浑的内力——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扔出三丈可以,扔上三丈怎么能?

闪电接人,抵消巨大冲力,但有一点他做得不好,此刻君珂不死也重伤。

所以纳兰述此刻心跳如鼓,全身力气也耗尽。但依旧不肯放手,颤抖着死死抱住君珂。

君珂一开始也有点发晕,随即清醒,一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纳兰述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没事,我们一起……”

两人气息相闻,紧紧依靠,在城门之下,万军之前。

却没有怯­色­畏惧,只有此刻对上苍的感激。

活着便好,还有很多的未来可以创造。

彼此的温暖透肤而来,那种融入心底的暖意,让人酸楚得一瞬间想落泪。

君珂却已经收了眼泪,离开纳兰述怀抱,一眼盯住了城墙上脸­色­铁青有点发怔的纳兰君让,和城下同样在发怔的军队。

她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无论如何,刚才纳兰君让有很多机会杀了她,可他没有。

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为难她。

只是徒叹立场对立,无法转圜。

“走。”纳兰述在她耳侧轻轻一个字,随即一声呼哨,一匹久已隐藏在街角的马,应声飞奔而来。

这是纳兰述为了防备万一冲不出城门,而留下的后手,阻拦在门前的军队,也忘记计算一下,尧羽卫来的时候,不是人人骑马的。

快马奔来,纳兰述君珂狂奔而去,全力施为之下,几乎刹那间便掠上了马。

身后飞箭咻咻,伴飞雪狂泻而至,军队终于反应过来,试图追击。

纳兰述抱紧君珂,两人在马上俯低身形,彼此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被风卷得呼啦一扬,转眼就没在前方黑暗里。

两人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霎,城墙上纳兰君让握紧了手指,破碎的墙砖咯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涔涔,却不觉得疼痛。

在他身后,一抹晨曦飞快地在深黑的天际蔓延,渐渐将天­色­染白。

天亮了。

天亮了。

一夜捕杀暂时败北。

纳兰述君珂绝尘而去。不过只要他们还在燕京,纳兰君让便有信心挖出他们来。

他深锁的眉峰,更多来自于城下。

云雷军。

迎上尧羽卫的云雷军,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把将人接了过去,戚真思看见他们便默默走开,云雷军也没注意,他们正沉浸在激越的情绪中。

“那群混账的骁骑营!”

“兄弟们揍了他们一顿!没说的,回来找统领,什么玩意,大爷也敢欺负,当真以为虎落平阳吗?”

“当云雷军和他们一样,吃屎长大的吗?”

“我们看见燕京城里面失火了,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纷纷乱骂,七嘴八舌,尧羽卫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敢情大爷们这么愤怒地奔来,是因为被骁骑营欺负了。

兵部侍郎留下骁骑营部分官兵看守云雷军后,就离开了。留下骁骑营单独面对老冤家,怎么舍得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封锁了所有出入口,不许厨子开伙,不许他们上茅坑,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出自己的屋子,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向骁骑营汇报,还时不时讥笑侮辱。

这群盟下大爷,虽然被君珂磨了气焰,但并不代表血­性­就不在了,事实上,君珂从来没教过他们忍让,这群人除了服气君珂和几个教官,怎么可能看得上手下败将骁骑营,受得了这样的冤枉气?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骁骑营说了,闹事就是造反,造反他们万万不敢,家小都在燕京呢。

于是只好忍了,饿着肚子憋着尿,蹲在屋子里骂娘。但是有些事,该发生怎么也逃不掉,一个士兵拉肚子,向昏昏欲睡的骁骑营一个士兵接连汇报了三次后,那老被打断睡眠的家伙不乐意了,不许他再出门。

这士兵只好捧着肚子苦忍,真要是拉肚子也罢了,但这人是绞肠痧,最后痛得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大声嚎叫,门内云雷士兵苦苦哀求,门外骁骑营不理不睬,还在门上加了锁,大骂:“你们这群鬼喊鬼叫的混账,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们全家!”

挣扎了一个时辰,这年仅十七岁的士兵,死了。

当嚎啕声从军营里传出来的时候,骁骑营慌了,云雷军爆了。

本就因为统领莫名其妙被拘,和自己的不公待遇满心愤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云雷汉子们当即破门而出,抱着那孩子尸首,嗷嗷叫着打死了门口的骁骑营士兵。

这一闹,所有的士兵都爆发了,各自踹倒了守卫的骁骑营,骁骑营士兵本就远没有云雷军人多,战力也不如,昏睡中被打了个四面开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仓皇逃去。

云雷军暴怒之下打了骁骑营,人跑了他们也茫然了,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找统领去!”

一声出而百声应。

“找统领去!”

“请她为我们主持公道!”

“问问皇帝老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心内茫然,失了主心骨的云雷军,当即翻身上马奔燕京,他们之所以敢闯营而出,一方面是出身特殊,本身对皇权没有太多畏惧;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好了理由,就用“被友军殴打欺负,来向燕京求救”这个理由。

可以说,一直到奔到半路,炸营而出的云雷军,都没有造反的心思。

然而在半路上,他们突然看见了燕京的火光黑云,也隐约听见了爆炸声。

云雷军这一惊,便如晴天霹雳——骁骑营说要去烧死他们全家,难道胆大包天,真的去烧了?

这么远就有这么大动静,该得发生多大的事?

此时云雷军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心底充满对骁骑营和燕京巨大的愤怒,终于一路喊杀,奔到了燕京城门下。

此时燕京爆炸已歇,黑云将散,火头也扑灭,从城外再看不出什么,士兵们当然不敢这样要求进城,他们这样奔来城下,已经是杀头大罪,于是都爬上马,站在马上遥望盟民区,希冀能看出什么来。

便有人问他们信任的丑福,“燕京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家里都好吗?”

丑福一直背对着他们,身形微微发抖,此时听见这一句,蓦然蹲了下来。

群情汹涌的云雷军,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盯住他。

丑福将脸埋在臂弯,双臂死死抱住头,他身子微微抽搐,隐约有低低的呜咽声,从臂弯里传来。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丑福的经历,但从来知道他是个铮铮铁汉,天大打击不皱眉头的那种,什么样可怕的事,让他失态成这样?

君珂那几个亲兵,脸­色­变得更可怕。

他们知道丑福的情况,这人被人冤枉上断头台,亲眼看见母亲悬梁,一头扎进火盆自毁容貌的男子,当初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如今他却在哭。

“怎么回事!”一个亲兵冲过来,一把抓住丑福,“怎么了?当真被烧了?

烧了几家?哪些人伤亡?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们!”

丑福默然不语,云雷军眼神瞬间变红,纷纷扑了上去,抓住尧羽卫们便喊,“发生什么事了?说呀!说呀!”

戚真思一把推开几个死揪住她不放的士兵,回头就对城门奔去,如果不是幺­鸡­一闪身拦住,只怕她就那么单人独力去撞城门。

尧羽卫一个个低着头,任他们疯狂的拉拽撕扯,脸­色­铁青,咬紧牙齿——这一声声哀求,才是真正焚心的煎熬,悠游灵动的尧羽卫,一生到此,才知真正痛苦。

然而他们不能说,不敢说,不忍说。

云雷军士兵们慢慢停了手。

死寂似乎也是会传染的,转眼两万多人寂静无声。

“噗通。”

当先君珂的一个已经任命为参将的亲兵,对着尧羽卫,跪下了。

“兄弟们饱经欺辱,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他凄声道,“今日抗命奔到燕京城下,也没指望活着回去,死之前,就这么一个心愿。想知道家小好不好。”

他对着尧羽卫磕下头去,“求你们成全!”

“求你们成全!”两万云雷军轰然跪下,烟尘迸起。

尧羽卫们一步步向后退。

他们诞生至今,从未后退,然而此刻,却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钻回地缝,永堕地狱里。

受那业火日日烧灼,也胜过此刻面对两万人含泪跪伏尘埃。

“不用问了,死了。”

蓦然一个人走出来,平平淡淡地回答。

晏希。

尧羽卫蓦然止步,云雷军跪地仰头。

“死……了……?”

“嗯。”

“怎么死的……”

“炸的,烧的。”

“死了……多少?”

最后一个问题带着希冀,所有人眼睛唰一下盯着晏希。

人心都是自私的,此刻谁都希望,死的人别家人。

“我们巷子很多,死的人是哪条巷子的?”

“我家在横四巷,别记错了。”

“我是东六巷的。”

“我住在外五街……”

……

“全部死了。”

最后这一声,清清淡淡语气,却巨雷一般,劈在所有人头顶。

晏希平平静静立着,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半晌,井喷般的爆发。

“不可能!”

“近六万亲属,一人一刀也要杀三天!”

“大家住得分散,谁也不能这么快,半夜杀五万多人,火器也不能!”

“你骗我们!”

“你想骗我们造反!”

“你想骗我们和朝廷做对,好给你们当打手!”

已经有人冲上去要打晏希,尧羽卫立即冲上来护住,晏希始终站在那里不动,静如死水。

“朝廷怕你们造反,要求骁骑营看守他们。”他还是那个语气,“骁骑营为了方便,把所有人赶到广场,堵了四面的巷子方便看守,结果骁骑营的全部火弹子,被御林军一箭­射­了下来,落入人群。盟民大多被炸死,也有重伤的,但多半难救,现在正在挖万人坑,准备将所有人就地掩埋。”

晏希当真一个字都没假。

他用这种平平实实的语气,毫无个人感情添加地说完了盟民的灾难,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可信。

两万云雷军,呆了。

眼前这个人,他们也有些人认识,知道这人寡言少语,而且从不说谎,是狡狯多智的尧羽里的异类,也是说话最可信任的人。

他眼神直视,毫不避让和闪烁,云雷军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越来越沉,沉入深渊。

如果这番话是任何一个尧羽卫来说,都没有人肯相信,人对于可怕而绝望的消息,总是下意识拒绝相信,并试图找出一切佐证来巩固自己的希冀。

然而却是晏希。

却是那从不撒谎的冷面少年。

尧羽卫暗暗松口气。

这话,也只能晏希来说了。

而晏希,也只有为戚真思,才肯这么说。

他们默默退开去,没有试图搀扶那些还跪在那里不知道起身的汉子。

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

蓦然一声嚎叫,冲天而起。

“灭尽九蒙!”

这一声之后,轰然一声,数万人泣血嚎叫,撞散云层。

“灭尽九蒙!”

隆隆呼喊声绵延不绝,撞在燕京巍巍城墙和浩浩城门之上,回声激荡,四海俱闻。

这是天下大国大燕,第一次在帝都城门前,被不同的声音,悍然冲击。听见了来自人心深处,最愤怒的呐喊。

这只是个开端。

很快,会有更多不同的声音,呐喊、刀剑、战争、马嘶……一**撞上这铁甲大城,进而蔓延至苍茫大地。

城门内侧,上万军队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城头上,纳兰君让手据蹀垛,看着天边层云飞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城门的呐喊没有传入内城深处,正如晨曦还未到达。这是漫长的一夜,夜­色­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和杂沓的脚步,有君珂的,有纳兰述的,有云雷军尧羽卫的,也有,柳杏林的。

空旷的街道里有人在踉跄的奔跑,粗重的喘息声石子般喷开,身后是血火盟民区,火光里无数梭巡的人影。

奔跑的人衣衫零落,满是血迹和尘土,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眼神惊惶。

柳大夫傻傻地跑在燕京的路上,幸亏已经撤去布防,不然跑不了三步就得又被抓。

丑福受君珂的命令去医馆找他,他却已经先一步被纳兰君让命九城兵马司带走,这位大夫仁心仁术名满京城,倒也没人为难他,纳兰君让带走他也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和君珂关系密切,不要因此被人钻了空子。

在九城兵马司坐了阵子冷板凳,盟民区出事,全城医馆都被调动,急迫之下,九城兵马司不清楚内情的兵丁,把他也拖了来紧急救治。

柳杏林看见这样的场面也是震惊心颤,毫不犹豫投入救助,却在处理一个重伤者伤口的时候,听见了士兵的对话,这才隐约知道君珂的事。

他没有多想,趁解手的机会就跑了,反正也没人看守他。

此刻奔逃到大街上,柳杏林却茫然了——他该到哪里去找君珂?他听见君珂消息就忍不住跑掉,却不明白自己跑出来­干­啥。

他和君珂经常接触,也隐约知道冀北和朝廷的矛盾,以及君珂的立场。虽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兵部派人控制云雷军,又要软禁君珂,此刻还在搜寻“冀北逆贼”,他便直觉到危险。

小君那­性­子,纳兰述出事,她一定会冒险的!

可是她到底在城内还是城外?

柳杏林正在踌躇,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五章相濡以沫

柳杏林急忙躲到墙后,看见一队九城兵马司兵丁飞快地跑了开去,人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这些人负责燕京治安戍守,今夜城中屡屡出事,他们奔波来去,早已­精­疲力尽。几个­精­力不济落在后面的兵丁,正面带不满地小声抱怨。

“又要赶往城门,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干­什么吃的?一万多人,拦不住人家三百人?”

“听说云雷军造反了!两万多人包围了城门!咱们有大麻烦了!”

“怕什么,城内兵力就有十万,再传信附近边军,两下一夹击,两万云雷,还不立刻给包了饺子。”

“得了,胜也好败也罢,都是朝廷的事,只苦了咱们,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

士兵们唧唧咕咕地跑过,墙后转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柳杏林。

尧羽卫出城了?云雷军造反了?

这是不是说明,纳兰述和君珂都出城了?

柳大夫立刻觉得,他必须要出城。

这个呆子也不是完全不通世务,当然知道此刻城门难出,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经给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兵治好了他的烂疽,也许找到这个人能混出城去。

这么想定他便觉得一切解决,兴冲冲便往城门方向走,忽听身后脚步杂沓,似乎有人追逐,急忙避到一边,果然看见一个女子一边叫着救命一边披头散发在前面奔跑,后面追着一个男子。

此时的燕京治安,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守卫力量虽多,但大部分都放在城门和皇宫,以及各处要害衙门,一部分机动力量随时支援,城内到处巡查是在尧羽卫纳兰述还没有出城之前,当城门高悬假人头诱使纳兰述自投罗网时,所有城内巡查力量再次收束,准备和城门大军前后夹击尧羽卫,防止他们闯不出城门再回头散入京城,一定要把他们压死在两道防线之间。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风云瞬息万变的城门之斗,导致全城汇集的兵力还没来得及对尧羽背后设置防线,尧羽已经出城,而纳兰述带着君珂反扑回城,这使已经奔往城门的各处兵力只好再次回头,散入城中搜查,军队整束总是不如个人跑得快,疲于奔命的兵丁又有点拖拉,这使城中防守出现了真空状态。

否则这女子边跑边喊,早就应该有人前来查问。

“救命——”那女子似乎体力不济,声音嘶哑,气喘吁吁,手里抓了个染血的长簪子,似乎那是她用以防身的武器,她正在惶急绝望,一眼看见愣在巷子口的柳杏林,急忙奔过来。

柳杏林只看见眼前一波白光摇颤,转眼那胸就汹涌逼近,一惊之下转身就跑,跑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回头一看,那女子狠狠踩住了他的袍子。

“救我!”那女子见他回头,一把搂住柳杏林脖子,香气袭人,软­肉­狠挤,柳杏林吓得七魂出窍,急忙大力撕扯,一边撕一边道:“罪过罪过,姑娘姑娘,你快先放手,让我慢慢想法子救你……”

那女子忽然一低头,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刹那间热流一涌浑身一酥,仿佛灵魂也因为这**一咬绽开一个缺口,柳杏林的身子立即软了下去,那女子眼神得意,拢住他脖子的双臂突然用力一甩。

身软体酥的柳杏林,立即被她甩了出去,一个踉跄扑前一大步,正迎上那个追来的男子。

那人原本没拿武器,此刻看柳杏林手忙脚乱地扑来,狞笑一声道:“哪来的小白脸,要给这贱人出头?找死!”伸手就去腰间抽刀劈来。

柳杏林大急,他也学过几手三脚猫招式,百忙之下头一低,躲过那人劈出的刀锋,反脚抬起,下意识墩在那人ρi股上。

他学医之人注重强身健体,没有实战经验力道却不小,动作也灵活。那人看出他没什么武功掉以轻心,一愣之下已经被他蹬得向前一冲,正冲向那女子方向。

“哧。”

轻微一声锐器入­肉­声响,柳杏林霍然回身,正看见那男子身子抵在那女子面前,弯腰低头,还是一个踉跄扑出的姿势,那女子面­色­有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

两人维持这古怪姿势一秒,随即那女子咬牙,将紧紧握住的东西狠狠一拔。

“噗。”

鲜血激­射­,足有丈高,那人此时才抽搐倒地,咽喉正中,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

而那女子手中金簪,从尖端到底端都鲜血淋漓,很明显,刚才那男子扑过来的一霎,正扑在了她的金簪上,一戳到底,刹那毙命。

至于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命中,只有那女子自己知道。

此时半空血雨降下,那女子机灵地跳开,柳杏林张大了嘴,此时才反应过来。

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因为他这毫不留情的反蹬,这人才会被簪子刺死。

悬壶济世拯救生命的大夫,杀了人……

最后一个念头劈入脑海,柳杏林瞬间傻了,脸­色­惨白,踉跄后退,砰一声,撞在了身后墙壁上。

“你怎么了?”那女子越过那人尸体,着急地来拉他,柳杏林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我我……我违背祖训……我杀人了……啊……”

他蓦然抱住头,张嘴便要嘶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黑巷子里余音袅袅。

“你喊出来,你就又杀了一个人!”那女子柳眉倒竖,卷起袖子,揉着用力过度的手腕,“你吼什么!人是我杀的,不用你担­干­系!”

柳杏林捂着脸,五个大指印清晰可见,眼神却清醒了点,呆呆看着对面女子半晌,不确定地问:“柳咬咬?柳姑娘?”

“对了。本家。”柳咬咬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眉开眼笑要抚摸柳杏林肿起的脸,“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合着老天安排你来救我。”

柳杏林赶紧避开她的禄山之爪,苦笑一声,不敢看地面尸体,喃喃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快亮了,赶紧离开这,边走边说。”柳咬咬嫌恶地将尸首踢开一边,拉着柳杏林就走。

“我们……我们就这么……”柳杏林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频频回头。

“不这么着那该怎么着?”柳咬咬没好气,“等苦主来?等官府来?然后将我五花大绑,送上刑台?”

“我……”

“大夫,我知道你仁心仁术,看不得这些。”柳咬咬突然回头正­色­道,“可是这世道是吃人的,生死之前,太多的善只会伤人伤己。”

柳杏林沉默,半晌叹息一声。

两人情绪都平静了一些,互相说了说情况,柳杏林才知道柳咬咬被人欺辱,是因为得罪了人。

当初胭脂巷纳兰君让被刺,常家的小公爷死在了柳咬咬的床上,之后这事虽然被那纳兰君让压下,但常家死了继承人如何心甘?几次三番询问柳咬咬,柳咬咬当然什么也不能说,按照上头的授意,一口咬定自己当时被打晕扔出去,不知常世凌的死因。

常家之后也被崇仁宫暗示警告,隐晦解释了常世凌的死因,常家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不免迁怒柳咬咬,觉得是她给常世凌招来祸患,之后常家人对柳咬咬多有暗中打压,常家一些旁系子弟也借机对柳咬咬多加­骚­扰,先前就是常家二房的一个庶子,对柳咬咬垂涎已久,今夜原本要来求欢,再次被柳咬咬拒绝后恼羞成怒,便想趁今夜燕京事乱,­奸­杀了柳咬咬,事后推给尧羽卫便是。柳咬咬一路逃窜,才碰巧遇见了柳杏林。

“你要去哪里。”柳咬咬说完自己的事,问柳杏林。

“我要出城,你还是回去吧,前面很危险。”

柳咬咬雪白的牙齿咬着鲜艳的下­唇­,艳­色­灼人,“我也要走,燕京城我不能呆下去了,常家势大,已经逼得我难以生存,如今又杀了常老四,我留着也是一个死。”

“那我们一起走。”柳杏林想也不想。

他蹬蹬蹬行出几步,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疑惑地回头,看柳咬咬还站在原地,不禁傻傻地眨眨眼睛,道:“走啊,你崴脚了?”

柳咬咬偏头盯着他,瞅了半晌,笑了起来。

“傻子……傻子……”她摇头,“就你这简单脑袋,是怎么在燕京活到现在的?

城门有上万大军,重重上锁,严看死守,不许一个人出城,你怎么走?”

柳杏林傻眼了,半晌道:“我……我有熟人。”

“谁?皇太孙?沈相?”

柳杏林脸更红,“西泽门一个看门的老兵……”

柳咬咬清脆地笑了,她一笑,柳杏林立刻闭嘴,他不笨,自然知道她在笑自己荒唐。

“燕京的城门,谁也闯不过去。”柳咬咬敛了笑容,若有所思望着城门的方向,“除非,让它自己开。”

“燕京的城门,在它不想开的时候,就算云雷军,也别想打开。除非,让它自己开。”

在柳咬咬说出那句话时,另一个方向,有人说出了一句几乎同样的话。

薄雪在渐亮的天­色­映照下变得透明,被青­色­大马的马蹄踩碎,马速极快,将马上人的碎语伴风卷走。

“你可有什么计划?”

“燕京并不是铁板一块,昨夜的事,在有心人眼里这是个机会。纳兰君让沈梦沉之所以不惜调动江南郡军,一心要将我雷厉风行迅速解决在燕京,也是这个原因。夜长梦多,燕京的事多了,做梦的人也就多了。”

“话虽如此,就怕有些人的梦做了,我们也未必讨得了好,你呀,为什么不肯走?”

“因为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君珂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意气消沉。

“……在八十年以后。”

沉默半晌,君珂轻轻笑了下。

“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灭了自己威风。”

“先信自己,再驭他人。”纳兰述淡淡道,突然一揽君珂的腰,“下马!”

两人飞身而起,落入一条街道之上,一声唿哨,青马头也不回,朝前驰去。

“这里是哪里?”君珂打量这条街道,整条街十分清静,只有一家住户,更特别的是,这家住户整个后墙高阔异于常人,墙头飞檐都贴以金箔,天光一照灼灼刺眼,一派富贵招摇,这种风格令她心中若有所悟,果然听到纳兰述道:“姚家。”

随即他掏出两条黑巾,给自己和君珂都蒙上,拉着她就往里冲。

“咱们要­干­嘛?”

“打人。”

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纳兰述已经拉着她越过高墙,昨晚整个燕京都无眠,姚家的人也没睡,几乎两人刚刚落地,就有大量护卫涌了上来。

纳兰述和君珂七分认真三分做作,挥舞着刀剑在姚府后院闯来闯去,看起来一副要冲入内院杀死主人的凶悍模样,然后再被姚府护卫一次次逼了回去,混战中纳兰述不住呼喊:“兄弟们,西边有空缺!”

“往南边去!”

“先出去,等下接应我!”

一边喊一边乱扔石子,四处风吹草动,源源不绝的护卫奔出来,被引得草木皆兵,打了一阵,眼看人越来越多,纳兰述又喊,“对方有备,走!”拉了君珂便跑。趁着转身还踢死了两个。

他转身逃跑的时候速度略慢,一个赶上来的护卫劈手一抓,“哧啦”一声一样东西从纳兰述腰囊里掉落,纳兰述浑然不觉,拉着君珂咻一下迈过高墙,逃之夭夭。

纳兰述跃出墙,箭一般的身形就慢了下来,回头看去,果然姚府的人也不追,只是迅速将四方门户都布置得更紧了些。

“虽说姚家是商贾之家出身,不过能在大燕朝廷里历练了那么多年而没倒,果然没那么傻。”纳兰述隐在暗处,看姚府过了一会儿,开了大门,有人前呼后拥而出,几乘车马,匆匆往皇城方向而去,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你刚才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君珂心知纳兰述闯姚府那叫装模作样,关键是要将那东西送到人家手中。

“某人的重要资料,但是只有一半,而且被我抹去了最关键的主要人物,只是隐约有个指向。”纳兰述冷笑,“姚家和沈家斗了多少年?如今姚家好容易得到点某人的把柄,怎么舍得不利用?”

“沈梦沉的东西?”君珂惊诧,“你怎么得到的?”

“他隐于暗处盯紧我尧羽,我们难道就不知道对右相大人多多关心?”纳兰述一笑,“都在互相算计,不到鱼死网破,说谁赢都太早。”

“皇三子一系被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打压多年,如今这一场围剿不成,燕京还出现大难,正是皇三子的一个反击契机。他之所以还没动作,是因为大军都在纳兰君让手中,不敢轻举妄动。我刚才送出去的这份东西,不仅攀上了沈梦沉,还连带拖上了纳兰君让,这两人同气连枝没什么稀奇,但如果同气连枝搞一些秘密手段,你叫纳兰弘庆ρi股怎么能坐安稳?”

“话虽如此。”君珂皱眉,“沈梦沉和纳兰君让都不是笨人,两人一旦面对之类指控,必然会合力自保,朝堂之上,谁能是这二人联手的对手?”

“现在只怕也未必合力得成。”纳兰述微笑,“狐狸多疑,别有心思,我已经在他那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和纳兰君让之间,现在要想信任对方,也不容易。这些事不是一时半刻能看出效果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安心地等。”

他拉着君珂,取出点易容用具,简单改了改容貌。随即绕过几条街道,此时街上已经渐渐有了行人,只是大多神­色­不安,频频往城门和城北方向张望,并不住交头接耳,两人都是普通装束,坦然混入人群,在城西北一家普通的染房门口停住。

“李大妈,我们是鲁南王二强他朋友,听说您这里有活计,现在还需要人吗?”纳兰述憨里憨气开口,居然一口鲁南口音,配着他染得黧黑的皮肤,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子。

院子里一个正指挥伙计把布匹下染缸的胖大妈抬起头来,打量两人一眼,撇撇嘴,“乡下人,身子骨怎么还这么细?来做工可以,包两顿吃住,一年一两工钱,年底结算。”

这是相当黑的价钱了,普通小工,一月一两银子也是该有的,这老娘们可好,一年一两,还是年底才给的,万一有什么不好,工钱给扣了,还得白做活一年。

但也只有这样的黑店,才敢不问来由就招没有路引铺保的伙计,这些店多半都有官府背景,纳兰述竟然连这种关系都有。

“好唻,有得吃住我们兄弟就满意了。”纳兰述抓抓头,憨厚地笑。

这动作活脱脱就是学的鲁海,君珂心中一痛,眼圈顿时微红,赶紧垂下脸掩饰。正好那胖女人在问纳兰述,“你这兄弟怎么不说话啊。”

“他哑巴咧。”纳兰述将君珂揽过来,温存地摸摸她的头,“又想家。”

君珂心底一暖,攥紧了他的手。

“得了,别在这现兄弟情深了,王二,带他们进去收拾,整理好了就开始做工。”

两人跟着一个伙计进门,进了二进院子一间破旧的大屋,一进门就是一股酸臭冲鼻,脚臭汗臭还有长久不晒的被褥散发出的馊臭,君珂险些吐出来,看一眼纳兰述,他面无表情,丝毫没闻到的样子。

屋内是大通铺,被窝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那伙计冷冷对墙角一指,“你们俩个,以后睡这里。”便理也不理他们出去了。

等人走了,君珂才悄悄问纳兰述,“你从哪找到这样一个黑店?”

“燕京不需要铺保,并有一定官府关系的黑店有十三家。”纳兰述平静地道,“这是地理位置最好,出入相对有退路的一家。”

君珂沉默,微微震撼——纳兰述的意思是说,这十三家他都有布置,单看他愿意用哪家。换句话说,悠游自在的尧羽卫和纳兰述,果然未雨绸缪,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曾放松了警惕。

“我们出去­干­活,不要引人怀疑。”纳兰述揽了她的肩向外走。

君珂没有反对,眼神低垂——两人从城门汇合开始,纳兰述很明显一直在试图回避和她过多交流,似乎害怕她询问什么。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有点凉,然而却不打算寻根究底,现在不是打破砂锅的时候,燕京危机四伏,云雷还在城门外,她必须先把一切心事放下,和纳兰述通力合作出城,然后带走云雷军,否则一旦云雷军为了她在燕京城外被包了饺子,她到死也没脸去见那些盟下大爷。

两人出了屋子,立即便有人将他们带到后进院子里,指挥他们将厚重的布匹下染缸,院子里所有人,都有一双怕人的手,蓝紫深黑,粗糙起皱,被各种染料经年累月地浸染,早已不辨原先颜­色­。

纳兰述不让君珂接手染布,只要她负责搬运布匹,郡王爷修长白皙的手,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搅拌染料,在翻滚着各­色­­色­彩的染缸里捞起布匹,红黑蓝紫各­色­布匹在手指间翻飞开去,灵巧而娴熟,君珂看得有些发呆——这养尊处优的家伙,在哪学得这一手的民间劳作技巧?

其实如果尧羽卫在这里,一点惊讶之­色­都不会有,天语之族培养人才,向来和别人不同。所有孩子都没有童年,自幼经受人间捶打,学习世间百艺,他们认为所有的动作都符合武学至理,单看你是否有悟­性­而已。并且好的护卫人才,就该全通百业,才能更好隐藏自己,所以从纳兰述开始,到尧羽每一个人,这些世间杂务,少有不会的。

院子里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埋头劳作,老板娘下得任务很重,很少有人有闲心去关心别人怎么做事,纳兰述轻轻巧巧完成任务离开,这些长年被艰苦劳作折磨得失去一切感觉的麻木的人们,头也没抬。

晚饭是白水煮白菜,糙米饭,白菜里有一些肥白的­肉­片,所有人抓着碗等在脏兮兮的厨房门口,直到这个时候,这些麻木的人才有了点活气,两眼放光地挤在门口。君珂和纳兰述也被塞了个碗,君珂抓了那个碗,还在那里四处找开水想洗一洗,忽然看见两个人吆喝着,搬来菜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呼啦一下,宛如潮涌上了沙滩,君珂只觉得眼前一花,转眼身边就没有了人,再一看,人都扑到了菜桶上。

菜桶前人头挤挤涌涌,君珂身边空空荡荡,纳兰述呢?

君珂踮起脚,抬头一看,脸黑了……

纳兰述扑在最前面!

纳兰述一手举一只大碗!

纳兰述把身边的人都给挤了出去!

君珂垂泪,捂脸——哦,这人我不认识他!

“小弟,吃饭吃饭!”纳兰述兴奋的声音传来,君珂唰地向后便退——兄台,和这群穷苦人争食,你好意思么你。

她勉强笑着,做了个“我还不饿,你吃吧”的手势。

“拿着拿着。”纳兰述一把将碗塞在她手里,“我还没去打饭呢。”说完又转了回去。

君珂这才注意到他自己的碗还空荡荡拿在手里,抢的原来是她的。这回他回去,也不抢了,老老实实等在最后,等饭菜舀回来,只有半碗浑浊的白菜汤,半碗糙米饭。

君珂看看他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她碗里菜满饭满也罢了,居然神奇地还有一块瘦­肉­也罢了,关键是她那碗菜一看就­干­净新鲜,饭也洁净,不像纳兰述的满是沙子。

“这种地方吃饭,第一碗很重要。”纳兰述对她笑,“这种厨子一般都黑心,新鲜菜放上头,陈菜在下面,而且大家抢得厉害,急起来会用碗下去捞,连手都浸到汤里,那得多脏?饭也是,沙子沉在下面,上面第一碗才不会有沙,所以你得吃第一碗,是不是味道还不错?”

他小口小口喝着自己满是剩菜也许还沾过那些破碗人手污垢的汤,笑眯眯地对君珂夸赞他抢到的第一碗,君珂怔怔地望着他,捧着碗的手指微微发烫。

“快趁热吃啊,味道没你想象得那么差……”纳兰述忽然语声一顿,君珂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沙砾摩擦声,那么响,想必牙齿被咯得不轻。

纳兰述脸上,一丝表情奇异,有点尴尬有点痛苦有点无奈,捂着半边脸,却在努力对她微笑,“哎呀,吃得太认真,咬着了­肉­骨头,可惜被我咬过了,不然让给你。”

君珂笑笑,做了个“便宜你”的口型。

然后她低下头。

一滴眼泪,落在白菜汤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纳兰述用十个铜板,买了老板娘提供的被子,说是被子,其实就是一床烂棉絮,被面破得像渔网,散发着经年不洗的人油味儿。

这样的被子别说君珂没法盖,纳兰述也不打算委屈自己,说到底,买被子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那些苦哈哈们,累了一天,回到通铺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四起,君珂本来一直担心这些人和他们拉呱,不要说出什么破绽来,此时才放下心,也不禁佩服纳兰述,这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也只有这里,才是最没事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升起来,昨夜下了一场雪,今天的天气便尤其寒冷,看见冷月光,便觉心头也浸润了凉意,君珂不敢打坐运功驱寒,便身子蜷缩起来,抵在墙角,默默运功。

身边忽然有人一动,一双手臂伸了过来,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暖意袭来,他的怀抱温暖而不狎昵,柔软的长发泻在脖颈里,他用手指轻轻地理,在她耳边低低道:“别动,天冷,我只想抱抱你。”

君珂没有动,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比一般人要慢很多,这人平日里给人感觉灵动如飞鸟,她以为他的一切都是轻快自如的,然而此刻听他心跳,想着这一日夜经历种种,忽然恍惚而陌生——纳兰,她所熟悉的纳兰,还有多少,是她所不懂得的?

草木松香淡淡传来,他的呼吸掠过她的发顶,轻柔如飞羽,絮絮将她包围,她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全身的肌骨在变轻,而意识在发沉——太累了,一日夜奔波,劳心劳神,斗智斗勇,她抗不住体力和心力的双重杀伐。

眼看她的双眼渐渐合起,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将外衣脱了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抱紧,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正准备也合下眼,忽然觉得胸前有点湿润。

他垂下眼。

怀里的人静静的睡着,还是那个脑袋抵着他胸膛的姿势,眼角却泪水晶莹,沾湿他的衣襟。

纳兰述震动地看着,忽然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他吻在她眼角的泪水上,辗转温柔。

君珂半梦半醒,恍惚里那少年貂裘胜雪,在春日吊桥那端对自己遥远微笑。恍惚里粉红衣衫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圆柱上,忧伤而骄傲地昂首向天。恍惚里红衣的姜云泽从城楼之巅落下,大笑张扬。恍惚里两万云雷军跪在尘埃,拉着她的衣角,一声声问:“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我……”半梦半醒,似幻非幻间,她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呢喃如梦话般问出。

“他们怎么死的?”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九十六章带我回家(第一卷完)

纳兰述抚在她发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间月光苍白。

随即他并无犹豫,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让……”

君珂却在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说。”她霍然睁开眼,手掌按在纳兰述­唇­上。

睡意和泪水全去,换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个人若能为自己的护卫不怕自投罗网,便没有可能再将无辜的­妇­孺置于炼狱。”她轻轻道,“纳兰,我愿你成为有担当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负,为责任所折磨。”

纳兰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总是明亮灵动的,像霞间飞云,欢欣游掠。此刻却是沉凝深重的,像将过往所有情感压缩凝练,一寸寸压实,一寸寸人生之剑不可斩断的硬度。

然后他一伸手,更紧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珂……”陋室凉风,鼾声臭气,他的声音和怀抱,却将一团火将她紧紧簇拥,带着迷离的泪意和辗转的叹息,“我以前只知我见你心中欢喜,如今我才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来自何时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与理解。蒲草之韧,磐石般坚。

他原本认了这滔天罪孽,要在质问的众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个推诿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独自在地狱煎熬。

然而内心深处终有畏惧——君珂视云雷如亲人,她善良而内心有坚执,又怎能坐视六万无辜惨死如斯。

等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拉着她团团乱转一刻不停,潜意识里想要堵住一切开口的机会。

然而当她真的开口,然而当他在那一刻绝望,于一怀冰凉里正心思微苦,便听见她细语轻轻,灼热在这冬日将雪的夜里。

纳兰述紧紧搂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无人得见男子从来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莹。

怀里的人纤细柔软,可这世间,唯有她的坚韧刚强,能撑住他倾漏的苍穹。

君珂并无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无关风月,长夜漫漫,温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样洒上破碎的油纸窗,两人才在偎依的姿势中惊醒,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床,拎着裤子抢着去茅坑,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而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马蹄长驰,敲开这夜的蒙昧。

就在过去的这一日一夜里。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团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联合左相姜家,趁这多事之秋,突然发难,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弹劾沈梦沉和纳兰君让,称沈梦沉为皇太孙私下招揽江湖异士,图谋不轨;称主管京中戍卫力量的纳兰君让指挥不力,导致御林军骁骑营不服管束,使骁骑火弹仓库被盗,盟民区毁于爆炸,尸横遍野,云雷军由此炸营,围困燕京;称纳兰君让城门处置失当,使正仪公主暴死城门,为祸深远,并放纵罪魁祸首尧羽卫出城,公然放虎归山;称沈梦沉丧失人­性­,竟掘万人坑,将未死盟民与尸体同葬,此举有伤天和,必失人心,陛下为燕京乃至天下计,无论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与此同时,姚家展开了对燕京的经济控制,势力庞大的姚家,一夜之间,出动所有人力,将自己名下各处商铺的物质进行秘密囤积,尤其对米、粮、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进行控制,这一点在一开始还不为人察觉,但马上,随着云雷军愤怒之下死守城门,城内物价必然飞速上涨,即将形成抢购物资的狂潮,姚家这一举措,正打在整个燕京的经济软肋上,雪上加霜,狠辣无情。

姚家控制经济,姜氏就合纵朝堂。向正仪城门夺人头被姜云泽所害,姜家居然神奇地拿出了纳兰君让手书,说姜云泽之所以冒险赶回,在城门刺杀向正仪,完全是受皇太孙胁迫。因为皇太孙已经和边军将领勾结,意图和边军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姜家说,太孙许诺姜云泽,只要出面杀了向正仪,引起边军哗变,便允许姜云泽重回燕京,恢复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称孙女丧心病狂行为卑劣,早已被姜家开宗祠逐出家门,她如今为荣华富贵,被他人胁迫的一切行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齿痛恨,绝不敢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弹劾奔向当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两人,条条都是重罪,尤其最后一点,便是纳兰弘庆,都不免被重重敲开了信任的堡垒——纳兰弘庆原本是不信的,这天下,迟早是纳兰君让的,他何必费那么大事,非要武力夺取政权?但姚家买通皇帝近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吹风——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圣寿无疆,何况还有正当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孙看似离皇位近在咫尺,其实变数太多,等候太久,年轻人­性­急气躁,难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龙椅被人觊觎,哪怕我明天给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况那一夜的燕京发生的事,确实每件事都让皇帝不满,姚家和姜家也并没有露出要对皇太孙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这种情形下,再将整个京中的兵权和戍卫调动大权交给这两人,已经不合适了,应当选择老成持重的将领予以接替。

皇帝犹在举棋不定,姚家递交上来的那份古怪的名单让他下了决心,名单虽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关系却令他心惊,不由反思自己给太孙的权柄是不是过重?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纳兰氏皇族面对的就是倾覆之祸。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皇太孙从城门前召回,一番长谈,对这位自己爱重的孙子,纳兰弘庆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暗示了当下的忧虑,纳兰君让据理力争,最终却不得不主动请辞京城全军总管之职。

年轻的皇太孙,从宫中出来时,面对冬日欲雪的天际,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而沈梦沉,也被迫中断了盟民区的事务处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说除了主持冀北计划的沈梦沉和纳兰君让外,朝中其余人,并不在意纳兰述和君珂逃生与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里,朝廷的水越浑越好,事端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有机会获得军权,多年来,除九蒙旗营由皇帝亲自掌握外,其余京中军权,都由纳兰君让和沈梦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无法获得哪怕一个参将的职位,如今,煊赫无边的这两人终于被泼了冷水,他们的机会来了。

纳兰述逃了又怎样?冀北那边已经陷入算计,纳兰述逃回去也无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样?不过区区两万云雷军的统领,别说云雷军不一定听她这个丫头片子的,就算闹反——你听过两万人撼动江山的例子么?

他们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处置,才会调动更多的边军力量去围剿,才会有两家子弟更多出头获职的机会。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单来得蹊跷,依旧抓紧了机会推波助澜,姜家反应极快紧随其后,由纳兰君让沈梦沉构筑的铁板一块的燕京,给一份轻飘飘的名单,割开了缺口。

名单虽轻,里面暗藏的心思却厚重,如果没有纳兰述对这些掌权者的足够了解,没有他对燕京贵族私心和势力集团博弈的­精­准把握,这一份名单,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消息,断断续续传了来,搜捕虽未停止,却因为上头争权夺利而有所懈怠,隐藏在陋巷里的纳兰述和君珂,渐渐摸着了当前燕京局势的轮廓,他们在等待着机会。

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两人这一天东躲西藏,好几次险些被巡查的兵丁发现,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着柳杏林躲了过去。

“怎么办?”柳咬咬愁眉苦脸抚着肚子,“寸步难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还没走出两里路,这样子怎么出城?啊我饿死了,又不敢出去买东西,到处是兵,杏林杏林,你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啊?”柳杏林正在紧张东张西望,听她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莫名其妙来这一句,傻了傻。

“叫你一声我就想起杏子林,金灿灿黄澄澄的大杏子,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望一眼就要流口水,闻一闻香到了骨头里,啃一口甜到了心里……啊我受不了啦!给我咬一口!”

柳咬咬扑过来便要咬,柳杏林哭笑不得推她,“别闹!别闹!”

“你身上一身汗,都发馊了。”柳咬咬嫌弃地推开他,“这又不是夏天,也能出这么多汗,哎,听说城北死了好多人,幸亏不是夏天,不然得出多大事啊。”

“是啊。”柳杏林想起那晚看见的惨状,浑身颤了颤,“幸亏不是夏天,不然死这么多人,又不运出城,瘟疫一定会起来,那全城都要遭殃。”

“嗯,不过我们还是……”柳咬咬突然转过头,一把抓住柳杏林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幸亏不是夏天。”柳杏林吓了一跳,傻傻看她。

“不对不对,后面那句。”

“全城都要遭殃。”

“不对不对,前面一句。”

“瘟疫一定会起来……”

“对!”柳咬咬一拍巴掌,雪白的牙齿又咬上了红­唇­,“瘟疫!”

“你在说什么?”柳杏林一脸茫然。

“大夫大夫,你名动京城,可有一些奇异的药?”柳咬咬兴奋地攀住柳杏林肩膀,“比如,中了之后,看起来人像是得了瘟病?”

“你要我散播瘟疫!”柳杏林霍然跳起,一脸骇然。

柳咬咬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是看起来!”

“瘟病病状很多种。”柳杏林道,“天花伤寒都算,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涩,都是疫病的症状,但这种病状如何能够冒充?难道你要我给人下药得伤寒?那万万不能,死也不能!”

“笨。”柳咬咬敲他脑袋,“我就不信你就没有那种发燥的,但是又不伤人体的药物,我们不要伤人,让人看起来像是瘟病就行了嘛。”

柳杏林犹豫了一下,咕哝道:“有是有,便是让人看起来像得了天花也是有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想啊。”柳咬咬兴致勃勃,“我听说那边掘万人坑了,但是似乎又停了,正在讨论是就地埋葬还是运出城埋葬,城北周围百姓现在都在要求送出城去,不然以后不敢居住。那么多尸体,堆积在一个地方,虽说天冷,也不是没有瘟疫的可能,这个时候,只要冒出一小部分人,疑似得了瘟病,朝廷立刻就会将人送出城外,绝不可能把人还留在城中,到时候咱们扮成瘟疫病人,立刻就能出城。”

“你说的倒是好主意。”柳杏林也眼睛一亮,“但如果朝廷心狠,还是决定把坑挖得更深,然后把所有得病的人扔下去呢?那咱们岂不是活埋自己了?”

“那么多人,再深挖坑,你计算过得有多大多深的坑?那得挖到地下水源,朝廷敢让这些尸体弄脏了水源?”柳咬咬嗤之以鼻。

“可是……”柳杏林没话了,半晌吃吃地道,“药都在医馆里,我们怎么过去呢?”

柳咬咬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街上的巡查虽然有所松懈,但其实还是很紧,她和柳杏林两个没武功,又几乎燕京人人都认识的名人,怎么顺利回医馆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颗圆溜溜的石子顺脚而飞,滚出了他们藏身的巷子,啪地一声,正卡在一辆匆匆而过的车子的车轮间。

那车子车轮被这石子一卡,原本就因为速度快有点倾斜,这下直接要倒,赶车的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里面的人一声惊呼。

柳杏林突然一把­操­起巷子边,不知道谁搁在那里的一柄坏了齿牙的钉耙,冲上去,对准车边一顶。

吱嘎一声,沉重的车身被顶住,车夫和四周护卫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将车身扳正。

车身倾倒扳正,车帘晃动,露出一张盈盈俏脸,随即隐没,柳杏林一眼瞥见,只觉得有点眼熟,却也没在意。

几个护卫安置好车子,才松了口气,他们并不知道罪魁祸首是柳咬咬踢出的石子,都来向柳杏林道歉,还没开口,一个男子便“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柳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柳杏林偏头对他看看,觉得眼生,急忙也一个礼施下去,道:“正是在下,敢问您是……”

柳咬咬在后面急得直踩他的脚——傻子,这什么时候,你不认识人家,还敢对人家直承身份!

“柳先生,我们是韦……”那护卫说了一半,突然醒悟,四面看看,附到柳杏林耳边悄悄道,“先生忘记了?您救过我家小姐,韦国公府许少夫人便是。”

柳杏林“啊啊”两声,这才想起当初大街救下的那个宫外孕女子,难怪刚才眼熟,不过他做事手术从来只关注病灶,没空看病人的脸,如果刚才露出的不是许家小姐的脸而是肠子,也许他还觉得熟悉点。

许家少夫人也是个特立独行的,她不用韦家护卫,只用自己家的,所以这批护卫都参加过上次长街救人,知道当初真正救了自家小姐的,其实就是这位柳大夫。

“柳大夫,当日多承您救我家小姐一命,因为不方便,至今没有来谢,如今可算遇见了您……”

“哦哦。”面对许家护卫的热情,柳杏林不自在地甩开手,后退两步,“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请便请便,再会再会……”

“等等!”柳咬咬突然冲上来,拦住含笑准备走开的许家护卫,“喂,你们欠他情是吗?正好,他现在需要你们帮忙!”

……

半刻钟后,柳杏林坐在了富丽堂皇的车马里,满身不自在,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头也不敢抬。

他对面,坐着环佩玲珑香气袭人的年轻贵族女子,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柳咬咬打横坐在一边,红­唇­白齿,笑眯眯地咬着。

这是韦家夫人,许家小姐的车马,流花郡许氏富可敌国,车马宽敞超乎常人,三个人坐着,谁也碰不着谁。

饶是如此,俩枝柳也很意外——韦国公府的夫人,竟然就这么让他们上了车,一个是男子,一个是歌女,她竟然毫无忌讳,虽说有报恩的缘由,却也太爽快了些。

两支柳不知道,流花郡偏远,在那里长大的许家小姐,自小公主似的顺心如意,根本不愿意理会燕京的规矩,要不然也不会以弟媳之身和大伯相好了。

韦家的车马,在京中果然有特权,一路巡查兵丁,远远看见车轮上的标记,便不会过来查看,就算有来问的,护卫们塞点好处,也没人敢于提出要看韦家的媳­妇­。

韦夫人似乎也根本不担心这一点,微笑问柳杏林,“先生一身狼狈要回医馆,打算如何?”

“我是要去拿——”

“他是要回去开业。”柳咬咬抢在柳杏林面前答话,并用力踩住他的袍角,用眼神示意——别说真话!

柳杏林默不作声,拉回袍角,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咬咬给这一瞪瞪得一愣——呆子怎么了?还会瞪人?

“我要回医馆,拿药,好混出城门。”柳杏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色­将自己的计划坦诚以告,“此事有风险,杏林不敢连累夫人,夫人现在将杏林放下车,还来得及。”

柳咬咬仰首望天,拼命地咬——这没救的呆子呀……

韦夫人怔了怔,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柳杏林一眼,半晌,笑了。

“君子诚不欺我,柳先生是君子。”她傲然一笑,“许镜容怎敢做小人?”

“送柳先生去医馆。”她掀帘吩咐车夫,“再去城北。”

“多谢夫人。”柳杏林感激长揖。

许镜容微笑,眼神剔透,隐着柳杏林看不懂的算计。

城北盟民区,现在接替沈相的,正是姜家的人,姜家总是要和沈梦沉作对的,正力主将停止挖坑保全清点尸体,好安抚云雷军。

此时如果爆出“瘟疫”,坚持将尸体留住的姜家,只怕也要受到责难吧?

想起那次险些因为姜云泽的陷害而丧命,连带家族都遭受倾覆之险,许镜容眼底就闪过一道凛冽之光。

她微笑着,浅浅伸了个懒腰。

哎,全城“瘟疫”?

很好的计划呢!

送柳杏林安全到了医馆,又一路送到了城北附近,许镜容的车马才辘辘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盟民区挖了一半的坑停工,重伤垂死者被集中放在一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被一群懒洋洋的兵丁看守着。

姜家大房在户部任职的一位侍郎,主持这边的善后,他在姜家的授意下力主将尸首人员清点,停止挖坑。

此时除了帐篷里飘荡着呻吟,还有一些大夫进进出出外,人们都疲倦地半睡不睡。

地狱般的盟民区入口处,突然窜来两条黑影。

两条身影有点笨拙,鬼兮兮蒙了黑面巾,一路悄悄往帐篷摸去。

这两人专心“潜入”。心神紧张,没注意到另一个方向,也有两条黑影飘了过来,不过这两条黑影就高明多了,轻功卓绝,像风一般,掠过尸场。

柳杏林和柳咬咬蹲在帐篷附近,眼看虽然在打瞌睡但凭他们两人绝对越不过去的兵丁们,愁起了眉毛。

“怎么过去呢?”柳杏林寒毛炸炸地缩在一边,不敢看后面围起来的尸场,“我装成大夫进去?”

“不行,你这张脸谁不认识?先前跑掉又突然出现,不是找死?”

“那怎么办?”

“要么我去­色­诱?”红­唇­咬上贝齿,眼珠子溜溜转。

“你?”柳杏林看她半晌,摇头。

柳咬咬正在感动,听见他咕哝道:“这么丑。”

“!”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鉴赏力脱窗,尤其是美貌的女人,柳咬咬愤怒得连身处险地都忘记,伸脚就去踢他。

柳杏林一让,她踢到一截罐子,罐子骨碌碌滚出去,静寂的夜里好大响动。

两人惊得浑身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缩头闭眼咬牙夹腚等了半晌,没等到头顶动静和脚步声响,两人战战兢兢等待半晌,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回头一看。

咦?

满地的士兵,怎么都倒了?

帐篷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里面的门大敞着。

“怎么一眨眼就睡死了?”柳杏林疑惑地站起身,带着柳咬咬绕过那些兵。

“管那么多­干­嘛。”柳咬咬欢天喜地,“动手。”

帐篷外侧躺了一排的人,几个大夫也在凳子上“睡着”了,柳杏林记得刚才还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映在帐篷上,转眼就睡得鼾声大作。

“年纪大的人就是容易累啊。”头脑简单的某人感叹一声,什么也不多想,取出一个小瓶,挨次给重伤者喂了下去。

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一种活血药物,服用后会有体燥现象,会出现头痛肢痛和咽喉微­干­,有点像疫病前期,不过只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对身体并无害处。

重伤者鲜血淋漓,昏迷呻吟,柳杏林一边喂药一边哭,眼泪洒得比别人鲜血还多。柳咬咬开始还感动地递个帕子,后来­干­脆翻着白眼一边歇着去了。

“咦……”柳杏林喂到最里面两个,朝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倒没有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脸­色­有点发黄,静静闭着眼睛,柳杏林泪眼朦胧瞅了半晌,咕哝道:“这位倒有些像睿郡王的……唉……”

他叹息着喂了药,又走到最里面,张眼一看,“啊”地一声,眼泪滚滚地泼下来。

“你怎么啦?”柳咬咬吓了一跳。

“这姑娘怪像小君的……”柳杏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盯着那也看来齐整,就是脸上有点脏的少女,痴痴望了半晌,忍不住含泪去抚她的脸,“姑娘,你是谁家女儿,受此飞来横祸?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看见你,就想起小君,她好不好?在城外可安全?受伤没有……”

一双手突然伸了过来,啪一声拍开了他的手,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她很好,如果你再不肯放开手,不好的会是你。”

柳杏林骇然转头,便看见旁边的有点像睿郡王的黄脸青年,已经坐了起来,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你……”柳杏林惊得退开一大步,柳咬咬警惕地冲了上来,双臂一展,老母­鸡­似地将他护在后面。

“你做什么吓杏林!”突有人轻轻嗔怪,随即那少女也坐了起来,眼珠一掠,看定了柳杏林柳咬咬,微笑道:“杏林,咬咬,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她看人时眼神金光一闪,炫目逼人,两人都呆了呆,随即冲过来便要欢呼,“君……”

“嘘。”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喜出望外的柳大夫,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君珂会合,互相问了问才知道,君珂和纳兰述隐身在那黑店,听说了盟民区这边的变动,有心想在这里钻空子,便趁夜冒险过来,两人远远看见那一对笨拙的柳,有心相认却又怕他们两个控制不住动静,便悄悄跟着,替他们打倒守卫,又替他们放倒大夫们,提前溜进帐篷睡在了里面。两人都改了改容貌,果然傻兮兮的柳大夫,因为先入为主以为他们已经出城,没认出来。

此时听了柳杏林计划,纳兰述君珂当即赞成,四人都吞服了药物,躺在了重伤病人堆里,渐渐便觉得头痛骨节酸痛,咽喉烧灼,便像发烧了一般。

纳兰述和君珂,放倒大夫和兵丁的手法比较轻,此时都渐渐醒转,以为自己累极睡去,揉揉眼睛起身,却发现伤员们昏迷辗转,脸­色­发红,一摸额头,都起了热度。

大夫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又去查看其他人,结果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症状,大夫们用尽方法降温,也没有效果,不敢再拖延,赶紧上报姜家那位主官。

姜家那侍郎大人原本没当回事,远远在帐篷口看了下,又请太医来做诊断,结果太医出来脸­色­凝重,一句话惊得所有人一个踉跄,“怕是疫病!”

便如五雷轰顶,惊得在场众人浑身发冷,燕京是大燕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集,京城之内一旦发生传染­性­极强的疫病,那对燕京乃至整个大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姜侍郎不敢再怠慢,当即急报宫中,太医随同作证,纳兰弘庆大惊失­色­,当即召集重臣,先询问是否可以就地掩埋,有人说死亡人数过多,且城北连接碧流河一脉,地下水源支脉过多,恐挖坑过大掘伤水源,到时必将祸及全城;又问可否当即焚烧,群臣面面相觑——先不说大量焚烧尸体产生的气体会不会使全城百姓受害,这么一烧,岂不是逼得城外日夜号哭的云雷军,拼死也要屠上燕京?

此时沈梦沉停职待勘,纳兰君让已经交出京中军权,由皇帝亲自带领,两人都没有参加议事,众人纷纷劝说皇帝,冀北余孽就算逃出燕京,天下之大,也必无活路,何必一定死闭城门,让燕京乃至整个朝廷,陪他们陷于生死危机?

又说发还云雷家属尸首,再对云雷军说清缘由晓以大义,表明既往不咎,云雷军必然洗心革面,一场危机也就迎刃而解。

就算云雷军死­性­不改,亲友尸首出城,他们总得接着埋葬吧?哪里还有斗志?那时再出九蒙一个旗营,还不手到擒来?

瘟疫是所有人心头无限恐惧的恶魔,在这样的噩梦压迫下,谁也很难有理智去思考之后的得失利弊,纳兰弘庆也觉众人建议可行,当即决定:开西泽门运出云雷家属尸首及所有疑似疫病传染伤员,发放艾蒿和至宝丹、紫雪丹,在盟民区燃烧青蒿,并建造隔离署,供之后发现的疑似病例隔离医治。

命令当即快马传递全城,大军出动,带好护具运送尸体伤员,等到纳兰君让和沈梦沉得到消息,西泽门已开,最先一批盟民伤员已经运送出城。

纳兰君让当即匆匆入宫,沈梦沉不能出府,命身边护卫向沈家其余在职子弟递信,要他们想办法动用沈家在九蒙旗营的所有军官,将所有出城男­性­伤员,全部一刀毙命后再予放出城门!

报信的人出了沈府,却被人看见,那是在沈相府附近的一座酒楼上,流花郡许家的一位主事宴请姚家的一位子弟,看见沈相府有人匆匆策马而去,许家这位主事便笑道:“燕京一日三惊,多事之秋,瞧,连平常不动声­色­的沈相府,如今也都这么行­色­匆匆,却不知道要往那里去,要做什么?”

姚家的子弟在那里本就负有监视沈相府之责,听见这句立即警惕起来,当即派人拦截那几路人马,在半路上全部予以截杀,根本没让他们把信给送到。

事后消息反馈回来,沈梦沉在府中默然半晌,轻轻一叹。

“天意。”

西泽门外。

一批批的伤员最先运了出来,当初伤八千多人,经过一日夜的挣扎,大多人都已经死去,运出城的,只有两千人不到。

云雷军当即蜂拥而至,在人群里乱糟糟地寻找着亲人,寻着的,寻不着的,都哭声震天。

在不为人注意的一个角落,几个面­色­灰败的男女被运了出来,这些人身上也鲜血淋漓,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发出一阵咕咕低叫,守在城门外的尧羽卫们,立即向那个角落不动声­色­围拢。

幺­鸡­也昂起头,嗅了嗅空中气味,望向了那个方向。

纳兰述翻身坐起,拉着君珂,迅速隐入围拢来的人群。

两人在进入人群那一刻,不约而同回望身后巍巍城门。

燕京之门。

他们曾经在这里一番智斗,将最后逃离的机会放弃。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将燕京固若金汤的城门,抛弃在身后。

“小珂。”纳兰述声音低沉而稳定,“云雷军万万不能在这燕京城外接收尸体,殓埋亲人。一旦斗志丧失,燕京只要出动一万人,就可以立剿云雷,一个不留。”

君珂神­色­沉凝,遥望燕京城头猎猎飞舞的旗帜,这一点她当然明白,但如何能让伤心的云雷军,见亲人尸体而不顾而去?

然而当她回首,却骇然发现,云雷军们已经迅速将自己认领的重伤亲人背在背上,并跨上了马。

“统领。”丑福策马在前,遥望着铁灰­色­的城墙,眼神也是铁灰­色­的,“这两天在城外等您,我和兄弟们已经说过了我当初的事情,大家现在都明白,要想报仇,先得活命。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才能不让亲人白死。”

君珂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含泪而悲怆,眼神却坚毅的云雷军们,突觉喉间哽咽。

“统领。”一个参将翻身下马,跪到了君珂面前,“我们已经是燕京的罪人,他们容不得我们,我们也再容不得他们,但现在我们报不了仇,留在这里,我们缺少武器和依托,迟早会被两头夹击,全军覆没。”

“统领,带我们走,回到关外云雷城。十三盟真正的根在那里,百万盟民父老在那里,大燕的龙兴之地在那里,带我们回去,把燕京的一切,告诉那些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大燕死守国门的我们的父老乡亲们。”

“十三盟民的血已经白流在这燕京土地,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理由,让任何一个十三盟民的血,为狼心狗肺的大燕,流出一滴。”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低沉的吼声在冬日平原上回荡,微弱的日光被震碎,高天上迟归的雁,凄越地长鸣而过,在灰白的天际,拉开一道长长的暗­色­痕迹。

君珂仰起头,泪水在眼角晶莹一闪。

然后她静静道:

“好。”

“我们,回家。”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十一。

云雷军在燕京城门前接收了重伤亲人之后,竟然弃之后搬出的其余亲人尸首,当即快马奔驰,离京北去。

这使燕京朝廷计划落空——他们派大军掩藏在城门后,打算等尸首出门,众士兵认领尸首建制散乱,军心浮动那一刻,大军出动,将这群大胆包天的盟民军斩草除根。

云雷的突然撤走令他们措手不及,来去如风,即使后撤也丝毫建制不乱的云雷军,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那时就算想追出城门也不行,因为源源不绝向外送的尸首还没送完,堵住了城门。

等到尸首出城,这些人追出来,早已看不见云雷军的影子,他们的决然离去,像临别一闷棍,狠狠打在朝廷的脑袋上,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脸­色­铁青。

饶是如此,那些运出城的尸首,也没人敢作践或抛尸荒野,朝廷有令,为防止疫病感染,必须将所有尸首深埋,原本以为云雷军要埋的,结果人家居然狠心不要了,原本打算伏击他们的那一万军队,到头来乖乖给他们亲人挖坑埋葬。

等他们将所有尸体埋葬完毕,尧羽和云雷,已经出了燕京地界,他们灵动飞扬的速度,使接到燕京命令赶来围剿的边军,也扑了一个空。

三日后,真阳县地界一个树林里,昼伏夜行的云雷军,经过白日的休息,纷纷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两万人的队伍,要想不惊动州县很难,这几日云雷已经和几县的官军有过短暂交战,那些地方军队和普通关卡哪里是云雷的对手,被云雷狂飙直卷,一路呼啸而过。

这也和尧羽的带领有关,­精­通地形和作战方式的尧羽,给了云雷军最有效的地图,甚至可以说,几场小型战斗,也不过是尧羽为了锻炼云雷军实战经验,故意安排的短兵相接,如果愿意的话,尧羽卫自己就足够应付。

从燕京下云雷城,有两条路可以走,君珂选择了从冀北过羯胡西鄂,过定海关转入云雷高原这条路,这样,他们可以和尧羽互相扶持呼应,她也想看看,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条路,是经鲁南境,穿西火郡,入大荒泽,从云雷高原侧面穿入云雷城,如果要走这条路,就得在真阳县改道。

君珂没打算走鲁南这条路,她要去云雷,但也要去冀北。

天­色­擦黑,她从旷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的士兵们在等着她。

“小珂,该换药了。”柳杏林端着托盘,殷勤地等在一边。

“谢谢。”君珂随意地坐下,柳杏林小心地给她揭开伤处布带,光洁的肌肤和狰狞的伤口同时冲入眼帘,他又一次地颤抖了下,手指动作分外轻柔。

“纳兰的伤不碍事了吧?”君珂随口问了句,她惦记纳兰述腰间的矛伤。

“刚去送药,郡王还睡着呢,几个有伤的尧羽的兄弟也没起身,帐篷黑沉沉的。”

君珂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柳杏林轻柔地替她敷上药膏,正准备裹布带,君珂突然蹦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还睡着?”

一瞬间她骇然回首,连声音都变了。

柳杏林吓了一跳,呆呆仰首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君珂已经冲了出去,肩膀上裹了一半的绷带,拖拖拽拽在身后飘着。

她冲到纳兰述帐篷前,霍然掀开,探头一望,立即放下。转身又冲到戚真思帐篷前,掀开帐帘。

随即她定住了。

久久立在帐篷前。

云雷军沉默地走过来,看见掀开的帐篷里,被褥犹在,人影却无。

不用再一个一个帐篷找了,这两个灵魂人物不在,鸟儿们定然已经飞走。

君珂怔在帐篷前,背影笔直,却看来有几分孤凉。

随即她慢慢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纳兰述的帐篷。

帐篷里被褥齐齐整整,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

一封信,也齐齐整整放在被褥上,安静,光泽幽然。

“珂儿。”

“相伴一载许,曾以为今生便天降斧钺,万剑穿身,也不能令我主动离开你,然而最终,当我从这里走出,我对自己说,小珂,但望你别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处,安好。”

“抱歉不能再照拂你的云雷,或者被你的云雷照拂,冀北有难,云雷将归,你我都不再只是自己,有自己命定的责任要背负,且在此处分道扬镳,天涯之远,唯心事永在。”

“珂儿,我曾从那门走出,最终却不得不心甘情愿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狱,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看见那条路孤独而浸满鲜血,不见尽头。

而我,不想拉着心爱的女子,踏足那些刺穿黑土地的,森森白骨。”

“去吧,或者在尽头等我,或者在开端,照亮我的山河万朵。”

“此生但愿,我的小珂,在关外的风里,永不摧折。”

“墙头落入,从此将心困在你双臂间的纳兰。”

“又字:我们已经改换道路,从密道进入冀北,你莫追来,尧羽和纳兰述,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无法跟随。”

君珂缓缓折起信笺,仰头看浑黑的天际,星光挣扎着撕裂夜的幕布,透一点光辉尖锐如剑。

这苍茫人世,辽阔江海,多少人空旷寂寞畏惧独行,他却最终决然而去,只愿一人奔向未卜的未来。

长发散在风中,额头凝了微微的霜雪之意,她轻轻摩挲着信纸,扬起的眉里,淡淡的凌厉,浅浅的寂寥。

抛下我么?

不、可、以。

(第一卷完)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一章都是狐臭惹的祸

“刚得到的最新消息,云雷军在真阳地界,突然改变昼伏夜出的习惯,白日冲击关卡,引起当地官府追击,连带附近州县驻军全出,现在正在全境搜捕。”

离冀北不远的一座隐蔽的山头里,戚真思正在向纳兰述通报云雷的讯息。

纳兰述沉默,远山的影子映­射­在他的眉尖,并无愁郁之­色­,只添了几分沉肃之意。

戚真思也没有说话,拢紧双膝,将头慢慢埋在膝盖里。

两人都知道云雷,或者说君珂的用意。之前一路过来,由于朝廷没有料到云雷竟然最后和尧羽一同冲出燕京,路上设置的关卡都只是针对冀北在京力量,对付几百人的尧羽绰绰有余,但加上那两万多人,便如螳臂挡车,被冲得七零八落。

此刻两处力量分散,冀北尧羽接下来的路便没那么好走,这个时候云雷突然改换风格,横冲直撞,很明显是要将附近官府力量吸引,好让尧羽趁机脱身,尽快赶到冀北。

但尧羽卫此刻,最不愿承的,就是云雷军的情分。

“从他们行走的路线来看,应该已经取道鲁南。”半晌戚真思哑声道,“小珂……有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纳兰述眼神动了动,这是他唯一把握不准的事,他了解君珂,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不太可能弃此刻的云雷而去,所以他才决然先弃她,好让她能及时和他分道扬镳,不必被卷入冀北的腥风血雨。

可如果她追来呢?若她落单,可能自保?

“注意四周一切动向,尤其可疑人士。”半晌他叹息一声。

“是。”

不过很快纳兰述和尧羽卫便打消了顾虑——云雷军在君珂带领下呼啸而去,他们凭借尧羽留下的详细地图,有时汇合有时分散,数次绕过被朝廷调动前来围剿的各地边军,还打了几个漂亮的穿Сhā战。更神妙的是,大燕朝廷紧急调动南阳和真武两地边军,想要来个两面夹击,将云雷军全歼,结果云雷军竟然在合围的最后一刻脱出,令夹击的两军撞在一起,险些被反包饺子。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其间对时机和战况的把握,在行家眼里,­精­妙绝伦。­精­妙到戚真思和纳兰述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君珂,似乎也没有这么强的军事指挥能力,但除了君珂,谁又能指挥得动桀骜的云雷军?

之后的云雷军,再次汇合,兵锋直下,周围市县驻军,无一合之敌。要知道想从关外一路打进来,两万云雷绝对不够看,但不打算攻城掠地,只想从关内一路疾奔向外,机动­性­和腿功极强的云雷军,还真的是没有对手。

纳兰述和戚真思渐渐放了心,看样子,君珂当真是带着云雷离开了。

此时尧羽已经和等候在三水县的部分护卫汇合,留在三水的近两千护卫,一千人在燕京出事后,直奔冀北,一千人留下来等候接应纳兰述,在燕京边界接到了从京中逃出的同伴。

过了三水,进入定湖县地界,再过一道山脉,就是冀北。

令尧羽卫化整为零在城外休息,纳兰述和戚真思改装进了三水县城,三水这里因为靠近冀北,他们希望从这里得到消息。

三水也是外松内紧,巡查不绝,但是比起当日燕京的紧绷,这点搜捕密度还不在纳兰述和戚真思眼里,到处都有张榜悬赏捉拿他们的画像,两人坦然自若,专门从画像下走过。

他们直接去了当日去过的茶馆,这是本地最大的茶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可能获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纳兰述遥望着那家人流进出的茶馆,眼神里微微怅然,似乎还只是不久之前,他带着君珂一路Сhā针挤进了这里,那时身边有笑嘻嘻的君珂,有傻兮兮的幺­鸡­,有一脸老实的丫鬟红砚。那时久寻终获,失而复得,心情愉悦得一杯大碗茶也胜过云雾翠芽。

一转眼,人间霜雪,天各一方。君珂带着她的云雷,踏上漫漫归乡之路,红砚失了她的大个子,终日浑浑噩噩,再无笑容,幺­鸡­在他们离开时若有感应低声咆哮,被戚真思好一阵絮叨,抱了又抱,洒泪而别。

自此后思念绵长,在每寸寂寥的光­阴­里。

那般怅惘眼神一闪而逝,随即他一笑,“走吧。”

两人改装成一对兄弟,衣着相貌都普通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只是纳兰述的腰间的腰带有点特别,似乎是管状的,他用布带又缠了一圈,看起来便不显眼。

去那家茶馆要经过一条巷子,巷子里和当初一样,很多乞丐,见人就磕头要钱,然后再被路人嫌弃地呵斥踢开。

两人不敢出手大方引人注意,也和那些人一样,毫不理睬漠然走过,忽听巷子里有人惨叫,声音嘶哑如裂,忍不住都看了一眼。

巷子深处黑洞洞的,几个乞丐正围着一个男子殴打,被打的人双手抱头在地上乱滚,似乎是个哑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像灰炭擦在了墙上。身上破烂褴褛,比乞丐还不如,满身破洞的衣服里,露出的肌肤青紫深红,没一块好­肉­,几个身强力壮的乞丐一边踢打他,一边恶狠狠低声骂,“哑巴!废物!份子钱都交不出来!白占了地方!”

“你还活着­干­嘛?不如去死!”

那人“啊啊”地叫着,声音凄惨。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看一眼,没打算去管闲事,乞丐也有自己的组织,这人想必是交不出份子钱被惩罚,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必要去破坏别人的规则。

两人正想走开,蓦然听见一个胖大乞丐狠狠道:“看见你这张疤子脸,老子就想尿尿,来,给我接着!”

说完便去拉裤子,那被打的男子,被几个乞丐狞笑着抓起头发扳开嘴迎上,那胖乞丐对他嘴里看了一眼,立即露出嫌恶惊怖的表情,喃喃道:“瞧见这嘴,尿都撒不出了哟……”

戚真思突然走了回去。

那胖乞丐正要尿,忽觉眼前多了个黑影,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好像来自天外,又好像响自心底,这声音一出,日光便炸裂,天地便颠倒,满世界里喷了鲜红和碎白,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血和断齿。

胖乞丐吭都没吭一声便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一双狼一般的,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戚真思用那样的眼神,对四周冷冷看了一圈。

乞丐们立即放下俘虏,四散奔逃。

戚真思也没有看倒在地下的那乞丐,她并不是有心救人,她只是心情郁愤,不想接受任何的过分。

她转身,走了开去。

双腿突然被人抱住,戚真思冷冷回首,垂目看一眼那死死抱住她的乞丐,膝盖一弹,已经将他远远弹了出去。

“啪。”一声,一枚银角子,­精­准地弹在那乞丐身上。

随即戚真思头也不回,走出巷子的黑影,纳兰述一直在等她,没有对她的举动做任何­干­涉。

两人决然而去。以为那乞丐定然感激涕零,揣了那银子迅速离开。

黑暗的陋巷里,满地的血迹中,那乞丐并没有捡起那银角子,也没有管自己的伤势,他趴伏在地上,死死盯着戚真思离开的背影,消瘦的脸上,额头上一道黑疤悄然蠕动,狰狞若兽。

他张开嘴,嘴里一团烂­肉­,辨不清口腔和舌头,看得人倒吸一口冷气,他用这样的废掉的口腔,慢慢地,不住地蠕动,似乎在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如果有人看懂他的口型。

就会发现。

他在说:“是你……是你……”

三水县的茶馆永远都那么热闹,纳兰述和戚真思在墙角找了张桌子坐下,随便要了点大众食物,静静聆听。

“听说冀北成王造反了!已经快要打到定湖了!我那口子叫我到南阳去避避呢。”

“什么呀,我倒是听说,是朝廷派大军围了冀北,成王一家已经被杀,死绝了!”

“我可是听我那在县衙做文书的大舅子说的。”

“我还是听我三哥说的呢,他是定湖驻军校尉,消息肯定比你大舅子一个文人准。”

“你两个别争,保不住一个都不准,我告诉你们一个再没错的,是成王妃偷偷带走了成王的大军,跑到尧国去当女皇了!”

“胡扯!”

“瞎说啥呢。”

“流言多了是,谁知道哪个真的?不过有件事倒再没错,冀北已经被大军封锁,天阳城许进不许出,上万雄兵列阵,每天都有神­射­手在城头­射­箭,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天阳城,你们说得再起劲,也得不着一手消息。”

“莫谈国事!”有人一指柱子上的贴条。

四面安静了下来,各自喝茶吃点心。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望了一眼。

难怪和回去的一千护卫联系不上,天阳城竟然已经被封锁成这样。

信息如此驳杂,但都不是好消息,两人的心都微微沉了沉,但面上神­色­不动,各自饮茶。

突然一阵­骚­动,有人欢笑道:“老胡头又带他家妮子出来唱了。”

两人抬头一看,二楼已经坐下了一个中年瞎子和一个少女,另外还有个戴了眼罩的黑面少年,众人一见便嫌弃地哄笑一声,道:“老胡头,你这个­干­孙子,一身的狐狸臊臭味道,今天怎么也带了出来!不怕熏着我们?”

“各位大爷见谅。”那老胡头向底下作揖,“丫头近日身子不是太好,老朽怕她累着,才让蛮子出来照应,老朽已经让蛮子洗了澡戴了香包,不敢让他上前惊扰各位大爷。”

“得了,唱吧。”

纳兰述和戚真思原本准备走,此时眼光一凝,都盯住了那个少女,少女微微丰腴,一张粉白的团团脸,明显比君珂要胖得多。

再看那少年,虽然年龄相仿,但也足足比君珂胖一圈,也比君珂要高,纳兰述和戚真思何等眼神,真胖假胖,腰间有没有垫东西,一眼便知,而且两人也注意了他的鞋子,这少年穿了双一看就是捡来的旧靴子,是薄底快靴,增不了高。这少年大冬天的卷着袖子,露出的胳膊结实黧黑,长着长长的汗毛。

两人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随即便滑了开去——怎么看这少年也不可能是君珂,这姑娘还是挺爱美的,而且也不喜欢改装。

更重要的是,身高什么的都不对,这个假不了。

注意力最终还是转到那少女身上,然而那少女一开口,两人又松了口气——

人家声音如黄莺出谷,碎玉鸣泉,君珂说话还没人家好听来着。

心思放松,两人注意力便不在这三人身上,竖起耳朵,准备再听听有什么有用的讯息就走。

此时在一巷之隔,那黑疤乞丐,正艰难地以肘支地,一步步向巷子外挪移,似乎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他被打得厉害,行动艰难,急得他满头汗滚滚而下。

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靴边压着青纹,是官府衙役常穿的式样,那人低头皱眉看着他,道:“黄老三,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每次看见你,一次比一次倒霉?”

那黄老三抬起头,认出面前的人是以前的街坊,眼光一亮,一把拉住了他,啊啊地要说话。

那人转开眼光,不敢看他的嘴,想着这个二流子,也不知道怎么便落到这个境地,皱眉道:“行了行了,要钱是吗?”说着掏出一个铜板塞在他手里,转身便走。

黄老三一把将铜板扔了出去。

铜板砸在地上清脆一声,那人回身,勃然变­色­,“黄老三,看在以前街坊的份上,我回回都照顾你些,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黄老三仰起头,一瞬间热泪纵横,自黑疤上滚滚而下,他勉强支撑起身子,对巷子外拼命地指。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看身侧,没什么人,只有两张画像,被风吹得刷拉拉直响。

“你……”他眼神闪烁,看着黄老三拼命地指画像,又拼命地指前方茶馆,慢慢变了脸­色­。

纳兰述戚真思此刻已经准备离开。

市井百姓能够提供的信息有限,而他们宝贵的时间不能被耽误。

两人刚刚起身,忽听一个男子大声道:“可找到你了!”随即便见一队拿刀带剑的武林人士,大步跨进茶馆,拨开人群直奔楼上,撞翻了小二踢倒了凳子,惊得四面一阵纷乱。

那些人直奔楼上而去,看那模样是冲着那少女去的,那瞎子中年人颤巍巍地站起,抓住孙女便要往一边躲,那黑胖少年,张嘴傻呆呆地站着。

莫不是又一出狗血的强抢歌女戏码?

纳兰述戚真思对看一眼,眼神里闪过轻蔑,看也不看楼上喧闹,转身就走。

蓦然身后步声急响,有人大步奔来,直冲两人背后,两人眼神一冷,笑意讥诮。

果然来了!

头也不回,纳兰述背后劲力放出,戚真思有意无意一动,胁下斜斜露出一截剑柄。

两人看似毫无所觉,站姿随意,但身周四侧,已经无人可以接近。

那脚步声蹬蹬蹬冲来,还没靠近就是一股熏人的恶臭,两人心中一凛——莫不是有毒!

脚步一撤,纳兰述劲气雄浑,刹那一涌。

戚真思的剑柄,闪电般倒弹,像毒蝎的尾钩,倏忽一现!

“啪。”

一声闷响,剑柄重重撞上人体软肋部位,那种毫无劲力抵御的触感让戚真思心中一凛——对方没有武功?

于此同时纳兰述的劲气也到了,正撞在那人胸前,隐约听见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人体倒地之声。

戚真思纳兰述此时都觉不对,对看一眼霍然回身,一伸手捞住了那人,触手便觉臭气扑鼻,握着的肌肤油腻污垢,戚真思唰地放手,纳兰述无奈只得用一根手指,拎住那人的袖口。

却是那个黑面高胖少年,已经晕了过去,嘴角浅浅一丝血迹,看样子已经受了内伤,这也不奇怪,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哪里能够抵受得住。

纳兰述和戚真思眼神懊恼——两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十分警惕,所以即使听出后面来的人脚步轻浮似乎没有武功,也害怕有诈不敢轻忽,不过两人都算谨慎,害怕误伤,纳兰述只用了一半内力,戚真思也只用了剑柄。否则这小子早就身上多了个透明的洞。

如今还是误伤无辜,可见防备太过也不是好事。

此时那群武师也冲了下来,看见那少年拎在纳兰述手里,顿时大喜,道:“有劳这位兄台帮我们擒住这小子,事后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纳兰述戚真思面面相觑——敢情要抓的不是美貌歌女,是这个丑陋狐臭小子?

“两位还真是好心。”身边有知情的人冷笑,“城东王百万得了怪疾,需要十个患狐臭的男子腋下狐宝做药引,在全城找狐臭男子,抓了去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胡家带着这小子东躲西藏好多天了,哪家茶馆也不敢多呆,今儿大概是揭不开锅,才无奈出来卖唱,可巧就给这批人盯上。兄台你赶紧带着这小子去王百万那里领赏吧,就差这一个了!”

“把这小子送上来吧。”对面武师大喇喇招呼,“等下你自己去城东王老爷门房那里要赏,咱们给你作证。”说着就来抓那黑面少年,另外几个人已经抽出了一把带着倒钩的寒光闪闪的刀子,道:“老爷的病来不及了,得赶紧现挖了送过去……喂你们!”他招呼四面的茶客,“都给我滚出去,血淋淋地好看吗?”

那瞎子老者摸索着扑过来,抓住领头武师的衣袍大哭,“不能啊……不能啊……老朽祖孙二人日常都靠蛮子照顾,他是好人啊……”

“老不死,滚开!”那武师一脚踢开那瞎子,“我家老爷就差这一个狐宝了!既然是个好人,­干­脆好事做到底罢!”

一个武师伸手就把蛮子抓了过来,另一人唰一下撕开他的棉袄,破烂棉絮纷飞,浓郁的臭气比先前更重十倍地散发出来,这股气味十分有穿透力,刺入人鼻腔的一霎简直熏得人要晕,几个武师却欣喜若狂,大叫:“这个好,这个好!”刀光一闪,便挖向那少年腋下。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似乎也不怎么快,但那武师的钩尖明明已经递到了蛮子腋下,突然便落了空。

那双手轻轻一拽,蛮子便不见了。

武师大怒抬起头,一眼看见面前亮白的牙齿,一颗颗珠玉一般,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了磨,慢吞吞说了句,“我也喜欢狐宝。”

不知怎的,明明这人看起来没火气,没速度,但是那磨牙的声响,便让这几个人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自己的心肝或什么东西,正在那人的牙齿间,被慢慢地磨着。

戚真思很有火气。

这小子太臭了!

但是又得不管,人家是被他们弄伤,才会被那群打手捉住的。

“速战速决。”身后纳兰述声音淡淡,又加上一句,“不得伤人。”

戚真思抬头一笑。

半刻钟后。

茶馆旁侧一排酒缸里,头朝下倒栽了一堆人,每个坛子一个,一排齐溜溜。

“真是的。”戚真思“种”完最后一个“酒鬼”,拍拍手,对脸青­唇­白浑身打抖的茶馆老板道,“这些兄弟,也太嗜杯中物,这样不好,等下我们走了,你可记得要把人拉出来,不然被酒熏死,又是你的罪过。”

老板:“……”

四面看了看,纳兰述皱眉道:“那老胡头祖孙呢?把人还给他们,不成的话再给点钱,让他们离开三水算了。”

“他们被好心人扶出店外去了……”老板战战兢兢指点。

戚真思低头看看那黑面蛮子,臭烘烘的少年已经醒来,脸­色­衰败,低低呻吟,似乎也知道自己腋下令人难以忍受,紧紧地夹着胳膊。

“我们……”戚真思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扑倒在地。

“咻——”

一道火箭呼啸而来,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焰,直奔堂中几人。

那叫蛮子的少年还傻傻站在那里,瞪大的瞳仁里渐渐映出红­色­烈火的轨迹,惊得已经忘记动作。

同时扑倒的纳兰述,一脚将他蹬倒在地。

火箭擦着众人头皮而过,夺地一声­射­到对面一个酒缸上,轰一下烈火燃起,那个倒霉的被倒栽进去的武师,立刻就被烈火包裹,刹那间嚎叫如兽,声声裂帛,惊得几条街外的人都在四散逃窜。

趴在地下的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里倒映浴火人影,刹那间仿佛看见滔天烈火,连绵巨雷,滚滚黑烟,无数挣扎扭曲惨叫嘶喊的人影……

燕京绝灭之夜,如一幕永世不可摆脱的噩梦,凶猛卷来。

戚真思眼睛瞬间充血,每根血丝都像命运的绞索,绞杀了她的理智,绞出了她的疯狂。

“咻咻咻咻——”箭势未绝,后头的已经不是火箭,但却来自四面八方,就在他们和王百万家武师对峙的短短时间内,这间茶馆,竟然已经被悄悄包围。

“啪啪啪啪。”重弩巨箭激­射­在四面长窗上,顿时将所有窗户­射­得木屑纸片纷飞,堂中情景一览无余,而堂外,人群早已被驱散,无数铁甲士兵,手持弓箭长刀,遥遥将茶馆包围。连屋瓦上,都居高临下趴着弓弩手,铁青的箭头对准茶馆中心,蓄势待发。

纳兰述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三水县竟然有这样灵敏的反应!他们进城这才多久?

戚真思一直直勾勾盯着那被烧的武师,突然跃起。

羽箭劈头盖脸罩下,那蛮子被吓得满地乱滚,纳兰述怕他误伤,抓住他脚踝,想要让他安静,一抬头看见戚真思的动作,大呼,“不可!”

戚真思却听而不闻,茶馆此时四面无遮挡,一点动作都被看得清楚,她跃起,身在半空,几乎是立刻,箭雨如泼,狂飙而来。

戚真思一把抓住了已经被­射­死的茶馆老板,挥舞着那男子肥胖的身躯,一个翻滚,那老板身上又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箭,而戚真思已经到了茶馆靠近西边巷子的墙边,抓起个酒缸拼命一砸。

“轰。”

一声巨响,断砖和烈酒同时激飞泼洒,埋伏在巷子里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满脸,戚真思手一抖,火折子飞­射­而出,半空点燃,落在了满地淋漓的木屑烈酒之上,刹那间明光一亮,腾腾燃起。

士兵们惊呼走避,他们身上有铁甲,不惧烈火,但也不能任烈火在铁甲上烧灼,赶紧后退脱下铁甲,戚真思和纳兰述,早已鬼魅般越过火焰,直扑人群中心,戚真思身上有火,她也不灭,直奔士兵群后那个指挥模样的人,纳兰述衣袖一拂,无数碎光如漫天花雨,花雨一绽,血雨便哗啦啦地落下来。

他们虽只两人,但凶悍异常,尤其在前头的戚真思,砸酒烧人的时候她不可避免也溅上烈酒,此刻身上火焰星星点点燃烧未灭,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像炼狱里扑出来的恶鬼,四周敌人被她气势所惊,纷纷后退。

戚真思砸墙很有技巧,两人冲出来之后就是茶馆侧面唯一的一条巷子,阻挡了四周包围者的箭雨,两人一出来就占据有利地形,在屋脊上居高临下打算­射­箭压制的弓弩手,因为距离拉近,顿时失去了作用。

但先声夺人也只能是一刻,四面的士兵逐渐反应过来,试图形成包抄,一个轻功矫健的士兵,从一截断墙后翻了过来,他以为被纳兰述拎在手里的蛮子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手中的长矛,毒蛇般先­射­向了他的背心。

眼看长矛便要­射­到要害,纳兰述和戚真思都全力鏖战没有顾及,那人正喜得手,那哎哟喂呀嘶哑惊呼的小子,忽然腰一扭。

看起来很随意的一扭,像顺着纳兰述的步态改变姿势,但那势在必得的一矛,竟然就这么擦着他的衣襟滑了过去,落了个空。

那士兵一呆,去势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倾,他也算反应快,伸手在地上一撑就打算弹起,谁知一只脏兮兮的靴子,突然就伸了过来。

那靴子不动声­色­地一踢,他的手顿时在地面滑了出去,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手中长矛飞出,正撞到戚真思脚下,被回头看见的戚真思,一剑砍死。

一脚将这人尸体踢到一边,戚真思冷哼一声,“爬不了墙,逞能找死!”

她心无旁骛继续冲杀,此时她已经落在了纳兰述后面,纳兰述和戚真思大开大合,厉鬼一般的杀人姿态完全不同,他出手­精­准有力,幅度不大,绝不多耗一分力气,每个动作都似乎经过千锤百炼,纵然是在单手拎人还要浴血厮杀时,也有种悠游自如而又杀气内敛的风度。戚真思经过的地方血海翻浆,他经过的地方整齐如割麦,连鲜血都很少看到,但结果都是一个字,死。

地上很快堆满尸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纳兰述戚真思还不觉得,被拎在纳兰述手上的蛮子少年,脸朝下正冲着那些尸体,不住皱着眉头。

他皱着的眉头突然定住了。

身下,尸堆里,一个满面鲜血的士兵悄悄睁开了眼睛,盯着戚真思纳兰述陷身对战的身影,眼神里­射­出一道狞狠的光,他的手隐藏在同伴的尸体下,隐约可以看见一柄刀正在被慢慢抽出。

眼看着纳兰述接近,那人头一抬,正要拔刀,突然看见了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呆了呆,才发觉是那个拎在纳兰述手里的蛮子少年。

两人都似乎怔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各自对望,随即蛮子笑了笑。

这愚钝丑陋,臭得人不愿靠近的少年,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在这样诡异的距离和情形下,突然给出这样一个笑容,顿时惊得那要偷袭的士兵,连偷袭都忘记了。

蛮子开了口,悄悄地,用气流音。

“你­干­吗?”

那士兵张了张口,不是要回答,而是完全被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这口一张,便宣判了自己偷袭计划的失败。

在他张口的刹那,蛮子突然呸地吐出一个东西,­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嘴里,那东西入口即化,那士兵一阵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随即便觉得眼前一黑。

这回他真的安静了。

蛮子满意地笑了笑。

一群轻甲卫士逼近来,有些人专门招呼下盘,纳兰述怕拎着蛮子反而害他被杀,手一抛,将他扔在不远处尸堆上,准备等下冲出去再去接应他。

蛮子落地,撞得ρi股开花,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士兵正从他身后冲出来,蛮子向后一倒,撞翻了他的膝盖,手中的刀也落地,那士兵急忙去拣刀,刀却纹丝不动。

士兵抬头,就看见刀的那端,踩在蛮子脚下。

蛮子鬼祟祟地回头看看,确认纳兰述他们看不见这里,才微微一笑,脚跟一抬。

士兵急忙欢喜地捡刀。

蛮子的脚跟突然落在了士兵的手上,随即狠狠一转。

士兵仰头欲待发出惨叫——薄底快靴怎么也会踩人这么痛!

蛮子眼疾手快,抓了团泥土便狠狠塞在那人嘴里,脚下不急不忙,继续用力。

一碾、二碾……

直到确认那士兵短期内再也抓不了他的刀,蛮子才满意地放开脚,他的脚一拿开,那士兵便抱头鼠窜,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好恐怖的鞋跟!

蛮子也不追,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微笑——人家这是内增高高跟鞋哟……

等那士兵逃走,又有人追杀过来,他这回不动手了,随手在地上抹一把鲜血擦自己身上,狼狈地滚向纳兰述脚下,纳兰述看看他哀求的眼神,叹口气,又拎起了他。

远处的屋檐上,一个弓弩手远远地拉开距离,想要开弓­射­箭,那人很狡猾,正选择了纳兰述和戚真思位置的死角。

那蛮子少年满意地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在纳兰述手中晃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息奄奄地满眼珠骨碌乱转,突然眼眸一敛,厉光一闪,随即“啊!”地一声嘶哑大叫,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叫,戚真思还不理睬,纳兰述下意识便去低头看他,蛮子被他拎在身侧,他一回头,便看见身后斜对角方向,那已经满弦的弓弩手。

纳兰述一脚便将一个士兵正砍来的大刀踢飞了出去。

大刀在空中呼啸而过,割下冲过来的一人头颅,那头颅被撞飞,正撞上那满弦的弓,绷地一声,弩箭被撞得偏了方向,激­射­向天,那弓弩手虎口出血,转身要逃,那撞歪他弓弩的头颅突然诡异地飞了回来,啪地与他脑袋一个对撞,刹那间脑袋就开了个血洞,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巷子中段,戚真思窜上屋脊,抢到一个正欲逃开的弓弩手的一张弓,反手一绕便将弓弦绕在了对方脖子上,横臂一扯,弓弦吱吱一绞,鲜血飞溅,一颗头颅飞出老远。

几个弓弩手吓得仓皇后退,眼看就要被纳兰述和戚真思冲出重围,蓦然前方一阵脚步急响,有人大喝:“逆贼已经全部伏首,余孽还不速速受死!”

大喝声里,一样黑乌乌的东西,劈头向两人掷来。

戚真思一仰头,看清楚那东西,眼神一定。

随即从喉间,发出一声狼般的嚎叫。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章烛影摇红

那黑乌乌的东西飞过来的时候,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三个人的目光在看清楚那东西时,都瞬间沉了沉。然后戚真思发出尖叫,蛮子闭上了眼睛。

那一团东西呼啸坠落,戚真思高高跃起,不顾自己身形暴露在敌人­射­程之下,伸手去接。

“­射­!”

­阴­恻恻一声命令,对准身在半空的戚真思。

纳兰述突然放下蛮子,伸手在腰间一抽,他腰间的管状腰带布条挣裂,一截纯白淡青的光芒从管状腰带中抽出,光华一绽,像雪地里漫天飞了细碎梨花。

这是纳兰述第一次对敌使用武器,他那武器也确实奇特,似乎是一节节拼接而成,形如玉制,顶端是个权杖形状,总体看起来像短杖,也像不可弯折的多截棍。

这种武器一开始还让人担心,那么脆弱的玉,怎么经得起钢铁利器猛力一击?然而纳兰述衣袍一卷,杖尖一展,那些呼啸而来的重箭,忽然都微微偏离了轨迹,落到了玉杖附近。

纳兰述玉杖连点,那些含铁重箭,力道千钧,却连在杖身上留下痕迹都没有,白光如练,淡青岚气,像山间雨后景­色­空明,刹那间便将围攻戚真思的箭都拨落。

戚真思已经落了下来。

在跃起和落下的这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发觉身周情势的恶劣,和纳兰述为她动了武器,她只是怔怔捧着那东西,表情空茫。

蛮子转开眼睛,狠狠盯着墙面,好像想用眼光,把那里的一只臭虫给碾死。

戚真思怀里的,是头颅。

尧羽卫神手小陆的头颅。

号称尧羽卫第一天才的神手小陆,一双巧手,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脑筋,犹自擅长武器制作,冀北王府和别业的安全防卫,各种武器的改良,都出自他的手笔。可以说那天城门之上,如果没有小陆改装过的抓捕器,君珂也没法隔那么远的城墙,将姜云泽­射­伤。

小陆长于制作,本身武功却不出众,一向是众人保护的对象,这一次也和尧羽其余人留在城外等候纳兰述戚真思。

此刻他的头颅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尧羽卫已经被人围剿,全军覆没?

这个想法一进入脑海,便令人浑身一冷。

一直怔怔地看着小陆头颅的戚真思,此刻似乎终于清醒了点,一抬头,眼睛血红。

尧羽卫训练苛刻,灵活狡狯,成立以来几乎没有核心人员伤亡,戚真思也几乎没有眼见过任何友伴在自己面前死亡,一个没有亲眼看见的鲁海的死讯,已经让她疯狂,何况现在,小陆的头颅,便那么血淋淋地躺在她怀里?

戚真思这一怔,对方便以为这是绝好机会,绕过纳兰述直扑戚真思,刀剑齐出,一心要将她立毙刀下,好分散击破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两人之阵。

当然,没有人把那蛮子计算在内。

戚真思一扬头,少女额上刺青幽光一闪,杀气如针尖一刺又收,反手将小陆的头颅背在身后,对方的剑尖已经冲到,她还在顾着用衣带将头颅捆个死结避免掉落。

唰地一声,寒光耀眼,剑尖抵达的那一刻,戚真思不退反进,抬足跨步向前一冲,双手一伸五指如钩,左右狠狠一抓,哧一声红白飞溅,两个头颅被她生生抓在手里,她看也不看,双臂一收,将那惨呼的两人狠狠对撞——啪!

刹那间如西瓜爆裂,四周的人蓬地扑了一脸血,戚真思一抬手,将手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呼啸掷出,一连撞翻数十人,满地里内脏飞洒,她在血雨里冲出,狞笑举刀,雪亮的刀一­色­鲜红,如血铸成。

那些并没有经过战争生死厮杀的士兵,哪里看过这样的杀人恶魔,惊得心魂俱丧,转身就逃,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就生生冲开一个缺口。

戚真思飞身窜出,她被激起杀­性­,早已不顾­性­命,别人要在她身上开一个口子,她必然要在对方要害留一个洞,别人让她流一滴血,她让别人出一捧脑浆,她经过的地方,没有完整的尸体,留下的是无限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杀神当面,气势逼人,再强悍的心志,也不敢轻撄其锋,众人纷纷退避,阵势大乱,这个茶馆原本就离城门不远,戚真思纳兰述,转眼就冲到了城门。

城门自然紧闭,可戚真思停也不停,一脚蹬上城墙,手一扬钩索霍霍飞起,绳索上爪尖一张一合如人手,眼看就要搭上城墙,一个士兵举枪去挑,那钩子遇上枪尖,突然一合,啪地一声顺着枪身滑了下去,随即钩子边缘一振,嚓一下张开森森锯齿,飞速一旋,便将那人的手给旋了下来。

惨呼声里,断手飞出,那钩子“夺”地一声,已经钉入城墙砖缝。

这遇敌自动发暗器的钩索,也是小陆的设计,然而这惊才绝艳的武器天才,如今只剩了头颅,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再次克敌。

戚真思喉间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狼嚎,毫不犹豫攀绳而上,一个翻身已经落入城墙,随即惨呼响起,大片大片的鲜血,从铁灰­色­的城墙蹀垛上翻飞开来。

淡青人影一闪,纳兰述拎着蛮子也上了城楼,他衣角也沾了血迹,神情冷而肃杀,倒是那蛮子,似乎吓晕了,在他手中一动不动。

当初燕京城门,都没能挡住尧羽卫,区区三水县的城墙,也不过一块稍微硬点的豆腐。

那两人愤然举刀,剖城而过,留下满地血迹和一城呻吟。

戚真思奔着小陆的头颅在前面奔跑,灰­色­的衣襟割裂森冷的风,这又是一个欲雪的夜晚,天空呈现一种死灰的­色­彩,像弥留之人翻白的眼眸。

城内没有人敢追出来,正是因为这样,两人心里才觉得分外绝望——那说明,城外确实布置了力量对付剩下的尧羽卫,或者已经完成屠杀,等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不能不去。从鲁海死的那一刻开始,前方就是步步带血的道路,结局死亡,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眼看到了和尧羽卫约定躲藏的地方,戚真思和纳兰述四面看看,眼神一闪,戚真思正要发出信号,纳兰述突然冲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指了指前方。空气中有种奇异的臊臭,闻来熟悉。

刹那间几人眼神都一冷——这似乎是那种所谓“灵兽”黄鼠狼的味道。

红门教!

在云雷军绕道鲁南回归龙峁高原,尧羽卫在三水城郊遭受红门教围攻的那一刻,一队快马,驰骋在燕京往冀北的大地上。

那些马都十分神骏,风驰电掣,马上骑士身后的背囊和各种用具上,隐约都有官府印记,这是出京任职或外地进京官员回乡,才有的特定印鉴。

但按说这种身份,应该拉开仪仗,准备官轿,一路慢行,逢县拜会,遇驿站就休息才对,但是这些人行­色­匆匆着急赶路,一应仪仗既没有摆开却也没有丢弃,那模样,好像是随时准备拉出来摆一摆,但平时一定不用一样。

这队奇怪的队伍前头,是一匹神骏超常的马,马上浅银­色­披风的男子,长长的纱帽遮住了容颜,他身后的随从为了行路方便都是紧身利落,他却衣衫宽大,飞驰时衣袂飘飘,姿态如仙。

他们行走的路途,离三水不远,却绕城而过,看也没看夜­色­里,那不安静的城一眼。

“主子。”后面一骑赶了上来,“前方定湖过去,就是冀北地界,我们探路的人已经和定湖县衙交涉过,他们会趁夜撤开关卡,放我们过去。”

马上骑士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撩开纱帽,偏头看了三水县城郊外一眼。

“让那边以消耗他们实力为主,一路缠战便可,不要死拼,以免对方鱼死网破,害我等实力受损。”

“是。”那人应了一声,随即愤愤道,“那群混账,竟然在京中害了兄弟们一把,否则凭我们的力量,早已将尧羽卫都留在三水这里。”

“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银衣人淡淡道,“再说谁说咱们被纳兰述害了?”

那人愕然地看过来。

“­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从来不看一时得失。能够转败为胜,或化不利形势为有利,才是真正的强者。”银衣人一笑,“纳兰述确实出乎我意料,竟然诈去了名单,可是他心太贪,还想用那名单,引诱纳兰君让牵制我。如今我因此被贬出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我还得谢谢他。”

“那是。”骑士兴奋地道,“朝廷怀疑您掌握红门教,却又没有证据,害怕您在燕京作乱,便找个借口贬您出京,还特意选了最贫瘠的清平郡让您做郡守,他们以为红门教在那里没有力量,却不知道……哈哈。”

“红门教的全部名单,怎么可能掌握在任何一个人手里。”银衣人含笑,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茓­,“它只能在这里。”

夜­色­里那人手指修长如玉雕,一双眸子笑或不笑,都似带三分喜意,那喜意却又微凉,让人想起雪地里潜伏捕猎的狐。

沈梦沉。

本应在京为燕京盟民区事件善后奔走的右相大人,现在正在奔向冀北的路上。

“冀北大军果然追随成王妃而去,在边界中桐山附近被朝廷埋伏的边军,穿Сhā分割,困死当地,负责指挥的刘将军暗中递信,说围而不攻时间久了,也难以对朝廷交代,请您必须早下决心。”

沈梦沉并没有立即回答,悠然看着灰沉沉的天­色­,淡淡道:“快下雪了。”

他遥望着冀北的方向,一抹清浅的笑意掠在­唇­角,“冀北风俗,立冬之日,合家团聚。咱们的成王殿下,也该传茶斟酒,烛影摇红了。”

立冬之日。

冀北成王府。

成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心神不安,传来王府参事问了问,说暗中保护王妃的那路三万大军,已经到了尧国边境,一路平安,没有什么不好消息。

“边境最近大雪,消息来往比较慢,王爷且放宽心。”王府参事恭敬地道,“左右不过几天,定有更确切消息。”

“调拨大军,终究是大忌,而且也不能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成王支颐叹息,“要是尧羽卫在,就好了。他们是尧国人,路途熟悉,行事又方便。”

“大军纵然不能跟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但陈兵边界接应王妃,威慑尧国乱党,还是没有问题的。”参事笑道,“虽然越了边境,但您安排了一批‘羯胡扰民匪徒’,让大军以驱逐外虏的名义出冀北境,想来朝廷就算知道了问起,也可以交代。”

成王嗯了一声,出神半晌,对自己这个亲信笑道,“心神不宁,怕不是因为军队在外,而是不习惯。这二十年来,立冬之日,都是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今年……王妃不在,述儿不在,迁儿也……”

他住了口,神情怅然,参事凛然垂头,不敢答话,心想王妃和睿郡王也罢了,二公子还是别提的好。

纳兰迁被软禁已有一年多,成王几次想要将他放出来,但碍于王妃的提醒,想着这个儿子确实胆大包天,也该磨练下心­性­,最终按捺了下去,一开始还会去看看,后来也少去了。

他“磨练心­性­”这话自然也对府中上下人等说过,下人们揣摩上意,又见二公子迟迟不被放出,心中渐渐也有了想法,爬高踩低作践冷遇之类的事便也多了,不过当成王去看望纳兰迁的时候,自然一切又有不同。

当然这些,成王是不知道的。

成王起身,在空荡荡的殿中百无聊赖地坐了半晌,几个儿子和小女儿都来请安,自从纳兰迁被软禁后,成王采纳王妃意见,不允许庶子们再在府中居住,远远打发到各处军营里去,所以儿子们请安过后,都还要各自出城回营,刚才还热闹的银安殿,转眼又清寂了下来。

只留下一个嫡女纳兰逦,唧唧哝哝地和他说想娘想哥哥,成王听得越发怅然,携了女儿的手道:“走,看你哥哥去。”

纳兰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一撅嘴道:“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儿家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成王慈爱地拍拍她的脸,“你忘记了?小时候,你迁哥哥对你很好的。述儿小时候身体不好,倒不怎么和你亲近,每次都是迁儿带你玩。”

纳兰逦扁扁嘴不说话,乖巧地挽起父亲的胳臂。

成王笑了笑,心情愉悦,纳兰迁从来都是他除了纳兰述之外,最爱的一个儿子,他是他的宠妾所生,如果不是后来他一心要娶王妃,并为她不再有任何妻妾,这个宠妾,原本有机会最起码扶个侧妃的。

因此一直有份歉意,只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后来这孩子­性­子暴戾凶恶,他也自觉自己有责任。

父女两人没带什么随从,一路散步到了纳兰迁软禁的静园,他们并没有通知那边准备,但早有消息灵通人士,一溜烟地奔去了静园。

“快快!”负责管理静园的一个管事着急地吩咐小厮,“快将蛛网扫扫,院子里的杂草拔一拔!”

“快去库房拿被褥,那种狼皮褥子!”

“点火盆,廊上一个,屋里一个!”

“开窗!赶紧通通风!”

外头忙成一团糟,几个小厮跪在屋里,捧着棉袍苦苦哀求。

“二爷,您穿上啊,您穿上啊!再不穿,王爷就来了!”

纳兰迁端坐在床侧,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单衣,仰首向天,冷笑。

一年多的软禁,他瘦了许多,下巴满是青青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然而便是这般憔悴狼狈,昔日拼命二郎­阴­火暴戾的眼神还在,甚至因为这一年多的侮辱欺压,更多了一份凛冽和杀气,在昏暗而散发着酸腐气息的室内,烈火纵横。

“二爷……您现在不穿,以后咱们的日子……更难受……”一个小厮跪着爬近,抱着他的腿热泪纵横。

纳兰迁的脸­色­动了动,眼前跪的,都是陪他一起被软禁的亲近小厮,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他沉默一刻,接过了棉袍。

在小厮们含泪的喜­色­里,他低而冷地道:“以后吗?没有以后了。”

一个始终没说话的小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闪,随即那小厮上前帮他穿衣,在套袖子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小厮的手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纳兰迁的袖管里。

成王过来的时候,静园已经打扫­干­净,物件整齐,小厮们齐齐整整廊下伫立,一派清静而周全的景象。

开了散风的窗子已经关上,又点了熏香,遮住了屋子原本的气味。

纳兰迁在门口接着父亲和妹妹,神­色­平静,一派修心养­性­的自如,甚至还微笑摸了摸妹妹的头。

成王看在眼底,眼神欣慰,摸了摸儿子的被褥,又摸了摸他的棉袍,招招手,一桌席面跟着送进来。

“今天立冬。”成王让纳兰迁打横坐了,“咱们父子兄妹聚聚。”

“是。”纳兰迁微笑,眼神温润,戾气全无。

成王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此刻心情一好,便命开了一壶翠山冽,看了看儿子,他有些犹豫,怕纳兰迁沾酒坏了心情。纳兰迁不等他开口,已经微笑道:“父王,儿子戒酒了。”

成王连连点头,神情欣慰,纳兰迁给成王斟了酒,一旁的侍卫立即上来用银针验酒,成王有点尴尬,纳兰迁却若无其事,直视着成王,诚恳地道:“父王,这一年多在静园,儿子静思己过,时常汗出如浆,夜不能寐,儿子自己都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干­出那样枉顾人伦天打雷劈的事情来,儿子时常羞耻得夜半痛哭,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胜于在这世上无颜再见父王。想起当年,我娘离开时和儿子说的话,要儿子孝顺父王友爱兄弟,一定做好父王和述儿的膀臂辅佐,结果……”他眼底渐渐含了泪水,忽然推开桌子,砰地跪下,大哭道,“儿子实在无颜苟活于天地间,还请父王成全儿子,给儿子一个痛快吧!”

“起来,起来。”成王听他提起他母亲,想起当年秋水为骨玉为神的宠妾,心中也不免一酸,赶紧推开酒杯,亲自去扶他,纳兰迁伏地痛哭,热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四面侍卫面面相觑神情尴尬,这种王族父子交心场面,他们怎么适合还站在这里?

成王听儿子恸哭发自胸臆,满腔苦痛尽在哽咽里,声声摧心,自己也微红了眼眶,又怕纳兰迁激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用衣袖掩住眼睛,头也不回呵斥道:“你们都退下!”

“父王……”纳兰逦有点不安,拉扯着成王的袖子,“好歹你留下高师傅啊……”

高师傅是去年府中招徕的武师,武功高,人厚道,渐渐便得了成王的信重,这次成王妃出府,成王让铁钧带自己身边的可靠护卫悄悄跟去保护,不足的人需要补充,便让这人补进了亲卫队。

成王点点头,其余人退出,只留下高近成一人,小心地守在门口。

“父王……”纳兰迁伏在冰冷的地上哽咽,浑身颤抖,成王一眼看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纳兰迁的鬓角,竟然出现一丝微白。

那丝白发犹如利剑刺进了成王的心里,一瞬间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迁儿今年不过二十三啊!

想起当年将府中侍妾都送往关外时,迁儿的母亲跪在他膝下,一声都没为她自己的命运求恳,却哀哀哭泣,只求“迁儿从此孤苦,求王爷但记着妾身相随身侧十年情分,予他一丝垂怜……”

自此也算记得这话,总予他一份宽容,便养成他桀骜冲动的­性­子。后来出事,也以为自己待他已算恩厚,如此大逆之罪,也不过终生软禁。可此刻看见那丝白发,才想起软禁的苦寂生涯,又怎是迁儿这种­性­子能够忍受?

“孩子……”成王终于落下泪来,一时间心潮涌动,忘怀一切,颤巍巍蹲下身,亲自扶起儿子,将他哭得出汗软垂的身子,扶在自己膝上,“你且放宽心……”

他一伸手,纳兰迁的手一抬,也迎向了成王的肩膀,似乎想要好好搂住老父,倾诉衷肠。

“……等过一阵子……啊!”

冷芒一闪,从纳兰迁袖中飞出,刹那没入成王心口。

成王身体蓦然一阵抽搐,纳兰迁手一抬,飞快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缝顿时一片殷红。

“不用等了!”­唇­角绽出一抹冷冽的笑,纳兰迁附在成王耳边wωw奇Qìsuu書com网,一字字森然道,“现在我就要出去!”

“你……你……”成王挣扎着要推开纳兰迁的钳制,纳兰迁的手指,钢铁般掐住了他的肩,手掌按在他心口飞匕上,冷冷道:“你的印鉴兵符在哪里?传位给我!”

他手自成王嘴边移开,成王立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承尘上下垂的深青帷幕上,泼辣辣开了一串鲜红的梅。

纳兰逦刚才已经惊慌站起,但因为角度问题,还没看清楚发生的一切,此时惊呼一声便要扑过来。

纳兰迁抬头看她,­唇­角一抹狞笑。

纳兰逦奔出一步便停住,对面,纳兰迁染血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忽然想起兄长往日的教导:“逦儿,你武功不行,遇事便尤其不可冲动,一切以自保为上,留得­性­命在,才有反击的机会。”

脚跟一转,纳兰逦毫不犹豫奔向门口,门口帷幕外,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就是高近成,纳兰逦相信他一定可以解救父王和自己。

“来人啊……”她哗啦一声掀开帐幕往外便冲,“高……”

砰地一声她撞在一个人怀里,对方坚硬的胸膛撞得她眼前金星四­射­,她勉力抬起头,看见的正是高近成。

纳兰逦心中一喜,伸手去抓他衣袖,“高师傅,快救……”

高近成手一抬。

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纳兰逦的咽喉。

纳兰逦脸­色­涨红,咽喉格格直响,再发不出一个字来,高近成捏着她的咽喉,推着她步步向前,穿过帷幕。

帷幕里烛影摇红,血气弥漫,纳兰迁从桌边抬起头来,冷冷地冲高近成一笑,看也没看愤恨而绝望,盯着他们两人的纳兰逦一眼。

“印鉴在哪里!”手指按在刀柄上,他烦躁地逼问成王,眼光躲闪着不肯去看成王的脸——那是他的父亲,胆大桀骜如他,对弑父这样的罪,也有种凛然的不安。

成王却没有看他。

他的眼光落在了虚空处,在那片空茫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人,似乎听见那个人,温柔而又不容质疑地对他说,“王爷尽可对迁儿多加关照,但迁儿心­性­未琢,气燥神邪,万不可予以信任。请王爷珍重自身,万万不能私下暗室与迁儿独处。”

彼时她郑重而言,他却一笑了之,还觉得她处处都好,唯独气量稍显偏狭,说到底,多年来她一直不喜欢迁儿,还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是自己最爱的宠妾?

事到临头,才知真真是自己,误会了她。

“夷安……”他喃喃地道,“……我一生……就没听你这一句……大错……特错……你……

得笑我……了……”

纳兰迁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在指示印鉴的所在,兴奋地低头去听,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神情越暴戾,眼神里­阴­火滚动,暴怒迭涌,终于忍不住“嘿!”地一声,一掌拍在了刀柄上。

“和那个异族贱人步夷安,一起死吧!”

一口鲜血狂飙而出,哗啦啦半空下了血雨,将桌上铜灯里光芒游动的红烛浇灭。

四面暗了下来,帷幕里一跪一躺两条人影,都凝定不动。

“二爷您怎么就……”高近成怔怔看着死去的成王,忍不住开口埋怨,“印鉴兵符,我们还没拿到呢。”

纳兰迁缓缓收回手,­干­下弑父恶行的他,此刻也有点茫然,并无即将掌握大权的兴奋喜悦,只觉得心中隐隐跃动,似乎有什么事,并不是想象那样,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无声逼近,像看见黑暗中层云低垂,谁的利爪在云层边缘金光一闪。

“不用问老家伙。”他不再看父亲尸首,一指纳兰逦,“问她!”

高近成神情惊疑不定。

纳兰迁腮帮上拧起肌­肉­,面露凶光,“老头子最在乎的是步贱人,步贱人最亲近的是这丫头,她一定知道印鉴兵符,放在哪里!”

高近成狞笑了起来,“二爷,在下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手段,嘿嘿……您看……”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纳兰迁漠然道,“成王府现在是我的了,所有姓纳兰的,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就是我,纳兰迁。”

“是!”

高近成传出一个暗号,立即进来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

纳兰逦被封了哑|­茓­,一直绝望地看着两人,此刻见这些人进来,脸­色­死灰,二话不说便张开嘴。

一根手指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随即指尖一转,“格”的一声。

纳兰逦的下巴被卸了。

“自尽是件省心的事情,但很可惜,郡主您现在还没这个福气。”高近成拿过纸笔,递到纳兰逦手边,“愿意现在写出来吗?”

纳兰逦闭上眼,两行眼泪,从眼角缓缓浸润而出,和她父亲的鲜血,流在一起。

“侍候好郡主娘娘。”高近成笑笑,站起身,指指纳兰逦,“总要叫她欲仙欲死,自愿吐露,哦对了,留一只完整的右手,好歹得让人家写字啊。”

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淫­笑着逼上前去。

高近成转身离开。哗啦一声,幕布降下。

幕布后灯火未熄,映出男子的身形,幢幢黑影,群魔乱舞。狂猛的扑落、狞笑、冲撞、起伏、轮替……夹杂着毫不怜惜肢体折断的脆响……和**痛极却又无法惨呼而从咽喉深处挤压出的呜咽,那样的呜咽携着人间一切最可怕的颤栗,那是鲜红的疼痛,青紫的记忆,泛着绿­色­鬼火和蓝­色­荧光的气息,撞击着这夜的蒙昧和恶毒,整个成王府,都在因此颤抖。

整个成王府都在颤抖。

沉没在杀戮和血的海洋里。

杀戮从静园开始,那些看守过纳兰迁的护卫,怠慢过他的家丁小厮,甚至连老老实实给他每天送饭的厨子,都被一群红衣的蒙面男子抓住,一个个地被用剑尖挑起、砍头、剥皮、剔骨,血淋淋地从静园的廊下,一直挂到院子门口。

血泊沉沉地从廊下淌出,在院子里积成厚厚的血道,纳兰迁踩着那血道,一年多年第一次步出了静园的大门,身后,高近成为他脱下棉袍,披上深红绣黑龙的锦绣大氅。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章你可以去死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纳兰迁和高近成,在染血的成王府说出这段对话时,三水郊外旷野上,纳兰述和戚真思,同样这么说。

旷野上红门教足足有上千人,围住了一座小山坡,山坡后的树林里,便是尧羽卫隐藏在内等候纳兰述的地方。

看出来已经经过了一场战斗,地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远处看不清到底是哪方的,只有淡淡的血腥气,顺风飘来。

红门教围困在树林外,这些人眼神妖异,步伐奇特,每两个人身侧都有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那东西人立在教徒的肩上,碧绿的眼珠骨碌碌乱滚,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树林,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听得人昏眩烦躁,树林里因此便有响动,似乎有人慢慢步出。

响动一起,黄鼠狼便立即伸爪一指,红门教徒的毒箭,立即飞雨似地向那个方向疾­射­,隐约树林里闷哼一声,随即有人闪电般抢出,一阵拖拽,似乎又把谁给抢了回去。

纳兰述皱起眉,他几乎立即明白了小陆被杀,战力强悍的尧羽被围而不出的原因了。都是这黄鼠狼作怪,它们用摄魂的魔音,逼得功力较浅的护卫­精­神受控,自动放下武器,从林子中走出,然后被杀。小陆武功不行,所以最先遭害。而曾经在燕京府公堂上,用自己巨大的嗓音,掩盖住太后的传召,为君珂争取时间取得寒蕊口供的“小钹”,也死在这一战中。

之后尧羽卫吸取教训,保护同伴,坚守不出,发现谁被勾魂走出隐藏的位置,便立即合力将他拖回。

不得不说红门教十分了解尧羽卫,如果他们偷偷摸摸逼近尧羽隐藏地,那不管是分个击破还是群体涌上,必然不是尧羽卫的对手,但他们现在离得远远的,用黄鼠狼做指引,用远程弓箭做杀手,尧羽卫又要隐藏身形,还要注意身边功力较弱的同伴,时时关照着他们不要被勾引出去,这么一分神,自然被动挨打。

在一开始的交战中,这种方式便令尧羽卫吃了亏,当即死了几十人,几个队长当先冲出救人,也死在乱箭之下,这令他们心痛如绞,立即决定固守不出,等待纳兰述回归。

双方在黑暗中对峙,红门教有恃无恐——僵持久了又如何?时间越久对他们越有利,三水县那边也来得及来围杀。

在红门教徒当中,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一个黑影,没人理睬他,他也无所谓,紧紧注视着双方战场,黑疤蠕动的脸上,激动得放光。

他张着嘴,露出惨不忍睹的口腔,半残的舌头蠕动,一字字是别人不懂他却清清楚楚喊出来的恨——“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他叫“油嘴老三”。三水县人人认识的二流子。

但在一年多前,他这个外号便已经改了,叫“没嘴老三”。

油嘴如何变成没嘴,没人知道,他也无法再说明,这世上只有他自己还记得,因为他的油嘴,从此他没有了嘴。

一句习惯­性­油嘴滑舌的戏言,他被一群人拖到窄巷,险些被杀,是他自己挣扎求生,吞炭明志,才捡回了这条命。

自此他无力求生,以前还能靠油嘴骗骗外地人的钱,现在就只能去要饭,没有嘴,连饭也要不到,要不到饭和钱就交不了丐帮保护费,他三天两头挨打,身体急速衰竭下去。

在那些寒夜墙角的瑟缩里,在那些劈头盖脸的踢打里,他一次次对自己说,要活下去,要报仇!

他一次次逼自己回想那日发生的一切,逼自己记住那个少女,他记得她的眼神,不同于任何人,有种野兽般的狞厉,即使在笑,也是无情。

一年多风雨苦挨,他以为报仇永无机会,他以为他要永远这么等待下去,然后一个转身,他突然看见了那双眼睛。

抱住她腿的那刻,她回身时的眼神,和当初墙头高坐,一脚压破他鼻子时一模一样。

他一霎那欣喜若狂,天地颠倒。

于是有了向衙役的报信,但即使这样他依旧觉得不够,他记得那女人很厉害,有很多下属,他要他们全部死。

他守在那张悬赏画像下,对所有人拼命指那画像,然后突然有一个人来,带他出了城。

他们要他装作被害百姓,带着一个古怪的包包,在旷野呼救,他立刻照办了。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君珂的牛仔背包,里面的东西已经空了,被留在了君珂在燕京的府邸里,然后在君珂离开燕京后,被人给偷了出来。

就是这个背包,让尧羽卫们因为忧心君珂下落,自动暴露了身形,陷入了红门教的陷阱,导致小陆最先被杀,一轮下来伤亡惨重。

被利用完的老三,当然被红门教立即一脚踢开,不过他已经不介意,心愿达成,他觉得一生从没有这么幸福过。

小人物的生死,有时候并不是尘埃,而是埋在地里,时刻等候绊人一大跤的路石。

……

纳兰述和戚真思自然没有发现这个小人物,他们的心思都在尧羽卫上,本想无声接近,但身后三水县城突然­射­出一朵烟花,夜空里璀璨明亮,无数红门教人,立即回过头向两人包抄而来。

戚真思一伸手扯松了捆住小陆头颅的背带,将小陆头颅往黑面蛮子怀里一塞,厉喝,“给我抱好!”

黑面蛮子蓦然被她塞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大叫,声音粗哑,下意识就要将脑袋往地上扔,戚真思手指一弹,一枚飞刀Сhā着他脖子掠过,带出一抹血丝,蛮子立即惊得不动了。

他抖抖索索抱着小陆的人头,一个红门教徒的黄鼠狼,突然转头对他盯了一眼,他“妈呀”喊了一声,嘟囔,“这黄鼠狼怎么鬼似地看人?哎呀这么多?好臭。

来只狗就好了,一嗓子就吓跑了……”

他自言自语,纳兰述却突然眼神一亮,对戚真思快速地道,“天语弓!”

戚真思也得了提醒,立即反手一拉,背后突然弹出一柄短弓,弓上无箭,她­操­弓在手,飞身跃起,大喝:“天语!”

静寂的树林里,突然爆出沉雄的呼应,“狼声!”

声音浪潮般滚滚传开,随即戚真思头一昂,抬臂振弓,“嗡”地一声,那小小的弓,居然弹弦振出巨大的共鸣,整个天地都似因此起了波纹,一层层漾开去。

弓弦一振,戚真思仰首作啸,她的啸声和平时不同,似乎和弦声起了共鸣,更加粗犷雄浑,如绝巅之上狼王对月作吼,惊起栖息在树上的秃鹫和苍鹰。

“嗷!”

黄鼠狼们震了震,眼神里幽光一灭。

红门教徒大惊,连忙抓住黄鼠狼的脚爪,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功法,那黄鼠狼萎靡下来的­精­神,突然又振作起来。

戚真思并不气馁,短弓在臂间翻飞一绕,搭弓于背,反手拉弦。

“嗡!”

又一声气浪迸飞,满地枯草层层低伏,浪般迭滚,平地上起了一阵风,一群鸟儿惊吓地飞开。

“嗷——”

这一声更为凶猛豪壮,听得人刹那间神智一震,黄鼠狼们在教徒的肩上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教徒们脸­色­大变,急急运功。

戚真思并不停息,反弓一扬,以齿叼弦,与此同时纳兰述也神奇地自背后抽出一柄金­色­短弓,比戚真思的还小,玩具似地,但纳兰述的权杖武器往弓上一压,四面顿时便起了咆哮之声。

刹那间两人四手,风雷落弦!

“嗡!”

“嗡!”

“嗡!”

连弦三声,草动云飞!

“嗷——”

弦声激发出全部的内力,步步拔高,最后一声合力长啸,恍惚间已经不是狼声,赫然便是幺­鸡­的吼声!

啸声上冲云霄,驱散层云,刹那间天地飞雪,人人眉上落一层霜白。

啪嗒连响,红门教徒肩上的黄鼠狼们,无声无息直挺挺栽落,还未落地,已经断气。

即使有主人内力相授,这些妖邪之物,也抵不得纳兰述戚真思在­精­心研究过幺­鸡­的神吼之后,结合自身的天语狼声,合力而出的长啸。

黄鼠狼落地,红门教徒脸­色­惨白,几乎在“灵狐”刚死的刹那,那些主人,也七窍出血。

“杀!”

戚真思不失时机一声令下,被压制在树林中的尧羽卫们,几乎立即便猛虎出柙,冲杀而出。

被纳兰述戚真思加幺­鸡­影子合力一吼,已经集体受创的红门教徒哪里还敢恋战,不过几个回合便死伤惨重,这些人不敢和疯虎般的尧羽卫硬拼,纷纷唤出自己的坐骑,上马便逃。

交战里那个黑面蛮子滚来滚去,不住大声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时常将尧羽卫或者红门教徒绊倒,被尧羽卫嫌碍事,拎来拎去不知道扔了多少回。

不知不觉就扔到了战斗场的最前沿,那黑面蛮子咕咕哝哝正准备爬起身,忽然头一抬,眼神一凝。

前方夜­色­里,有人策马而来,马很神骏,来人衣袂飘飞,夹霜带雪。

蛮子眼瞳一缩,黑暗里似有异光闪过。

对方四人,都是高手,前面一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一路滴着血。

后方三人品字形排在他身后,身后鼓鼓囊囊,似乎背着什么武器,远处还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当人渐渐驰近,一具乌黑的小型床弩,现出形状。

蛮子的眉头皱了起来,转头去看正在红门教中含愤穿梭的纳兰述和尧羽卫,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话,然而当他再转回头时,赫然眼睛睁大。

后面三骑不见了!

就这么一霎,这三个携带要命武器的人,哪里去了?

蛮子的目光落在那拿着东西奔来的第一骑身上,现在他终于看清楚这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了。

一截,雪白的,边缘染着血的……

蛮子突然飞身前扑。

与此同时那人已经从马上飞起,手一扬,将手中东西向纳兰述飞掷,大喝:“纳兰述,看看你妹……”

“啊呀——杀千刀的,谁踹我!”

那声大喝被黑面蛮子的一句大叫打断,蛮子好像被谁狠狠踹中了ρi股,狗吃屎一般往张臂往前一扑,正好将那东西扑在身下。

半空扔东西大喝的人,东西扔出便立即转身回奔,此时忍不住半空回头,看见这一幕,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暴怒。

人群里纳兰述和戚真思闻声抬头,没有看见对方掷来的东西,却听见“嗡”地一响。

不同于先前无弦短弓的嗡响,这一声短促迅猛,力道强劲,久经战阵的纳兰述和尧羽卫们立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也不想抽身暴起!

“唰!”

三道乌光,从草坡下呈品字形飞出,以­肉­眼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刹那间便奔到纳兰述脚下,正擦着他的靴底飞过,强劲的弩箭去势未绝,正将唯一不知躲避的黑疤老三钉在地上,弩箭一入体,立即砰然爆炸,星花一闪,爆出一阵浓密的黄|­色­烟雾。

纳兰述半空中变­色­——弩箭、爆炸、毒烟三位一体,好厉害的武器。如果刚才稍有失神,只怕难免要在这弩箭之下伤损。

他衣袖连挥,将毒烟驱散,才敢缓缓落地,此时红门教徒已经趁烟雾乍起那一刻,迅速逃走。

纳兰述戚真思站定,面面相觑——刚才明明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已经准备了令纳兰述分神的东西,两人也似乎隐约看见有东西掷出,现在,东西呢?

纳兰述的眼光,突然落在前面黑面蛮子身上,他正撅着ρi股,挣扎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想着刚才对方喊出的那半句话,纳兰述心中一乱,抢上一步,厉声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蛮子回过头来,眼罩下表情呆滞,傻傻道:“没有啊。”

“明明有……”

“你可以来搜呀。”蛮子嘿嘿笑,张开双臂,顿时一股­骚­臭,熏得人恨不得连翻七十二个筋斗云,逃到西方。

戚真思退后一步,纳兰述却上前一步,冷冷板住蛮子肩头,手腕一抖,蛮子已经被他甩飞了出去。

“啊呀你­干­嘛,好痛好痛!哇呀——”蛮子倒飞而出,在空中手舞足蹈,慌乱大叫,尧羽卫纷纷躲避,砰一声这可怜孩子跌到草丛里,捂着ρi股连声叫唤。

纳兰述头也不回,和这个蛮子越相处,越觉得他不会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既然不像,也就不必多客气。

他一步跨前,在蛮子刚才趴倒的地方仔细搜索,然而那里哪有刚才他惊鸿一瞥看见的白白的东西?甚至连血迹都没有。

他不死心,蹲下身,用手指扒开泥土——蛮子有没有可能把那东西藏在泥里了?

纳兰述活到如今,除了练武,只扒过两次土,一次是为了找君珂,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刚才半空那一霎,隐约看见的东西轮廓,令他心沉到底,此刻他在不依不饶地寻找,内心的恐惧却使他浑身渐渐渗出冷汗,湿了衣衫。

手指颤抖,竟然挖不动地下的冻土。

“别挖了。”戚真思一直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此刻突然开口。

纳兰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她。

“这地上没有挖掘埋藏的痕迹,你要找的……东西,不会在这里。”

纳兰述闭上眼睛。

他半跪在冬日旷野之上,在瑟瑟冷风里,脸­色­惨白,凝定如玉石雕像。

在离他不远,无人在意的树后,被摔出的黑面蛮子,手指无声无息地探入身侧一株树的树下,五指如钢,一抓便是一个洞。

然后他将怀里的那截东西,小心地塞了进去。

在塞进去的那一刻,他将一个石榴石牡丹花戒指,捋在了掌心。

将那坚硬而冰凉的东西死死握在掌心,他也半跪着,凝望着前方跪着不动的纳兰述的背影。

红了,眼眶。

三水郊外的鲜血,蔓延不到冀北大地,冀北大地上的鲜血,也只会静静浸润在黑­色­的泥土里。

纳兰迁深红团龙的披风,像一幕血的旗帜,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罩住了成王府头顶的那一片天。

鲜血从静园流出,流淌向成王府任何一个角落,所有忠于成王夫­妇­的力量,都被纳兰迁和他带领的那一批红衣男子进行了毫不容情的剿杀。

他们踢开护卫署的门,将睡梦中的人拎起,手起刀落,满地头颅乱滚。

他们封了成王府,将所有不肯投诚的人驱赶在一间铁屋里,在外面泼上油点上火,活活将他们慢慢烤死。

他们拿了沾满小郡主血迹的纸笺,在成王妃寝宫内找到了印鉴,成王妃放印鉴的地方居然机关重重,导致他们折损了八个人,纳兰迁为此一怒之下,亲手拆了寝殿的匾额,狠狠在脚下碾成碎屑。

没有找到兵符,纳兰迁也不在意,拿着杏黄丝绢,抓来日常给成王写朝廷往来文书的书记,逼他写了传位给纳兰迁的王令和请求朝廷准许的文书,然后一刀将书记给宰了。

他们拿着纳兰迁的传位王令,当即乱哄哄给纳兰迁戴上王冠,然后“新王”写了手书,收回被成王长子纳兰还掌管的黑螭军,久经打压的黑螭军重投旧主,在天阳城呼啸纵马,得意飞扬。

他们封锁住成王之死的消息,然后以成王之令,分别传各王子回成王府,并在半道处予以截杀。

十月二十一,成王长子纳兰还,死于天阳城外三十里乐堂堡。

十月二十二,成王第三子纳兰速,死于冀北东大营外一处无名山沟。

十月二十四,成王第四子纳兰巡,死于冀北中厚县县衙内。

十月二十六,成王第五女的女婿,在冀北西大营内巡察时,被冷箭­射­死。

……

“新王”凭借兵符,迅速接收了冀北剩余的十五万大军,并将旧将撤换,安Сhā上自己的亲信,也不知道纳兰迁被禁闭了一年多,哪来那么灵通的消息,他手头有专门的名单,早先黑螭军在他犯事后的种种表现,哪些人忠心不改,哪些人另投阵营,他都知道。忠心不改的当即平步青云,被派去各个大营担任各级军官,另投阵营的被用最残忍的方式处死,尸首用马拉着拖过长街,一连很多天,天阳城的街道上,都拖着锦带般的长长血迹,四周百姓一到夜里就闭紧门户,颤栗地躲在被窝里,睁大惊恐的眼,听那些风声呼啸,刀剑出鞘,无数人凄厉惨呼。

纳兰迁对整个冀北也开始了近乎严厉的监管,所有人出城进城都要有天阳府的证明路引,卯时之后不许出现在家门以外的任何地方,不允许宴客招待,不允许随意串门,不允许接待外客,不允许大声喧哗,王府足足公布了一百多条不允许,冀北百姓,尤其是天阳城百姓,被管得连撒尿都一截截地撒,神经兮兮东张西望,生怕触犯了哪个“不允许”。

忠于成王的旧部都被株连九族,天阳城的刑台每日饱饮鲜血,天阳府都来不及冲洗掉那些四处横流的血迹,以至于附近百姓家门口门槛下都积下乌黑的血垢。后来据史学家考证,因为冀北各级官吏将领大多都是天阳人,亲友也在天阳,以至于那段时间天阳城人口锐减,史上最低。

纳兰迁同时开始加重赋税,赋税比原先成王在的时候足足提高一倍,用以支付庞大的军需——他在扩军,冀北所有十五岁以上青年,除独子外,一律从军,有违抗者,杀全家。

一时间家家哭别,户户生离,冀北本就地大物博,纳兰迁不顾一切征兵,顿时将军队扩充到三十万以上,被困在尧国边境的三万军队,他也派人以王令召回,朝廷边军象征­性­地追杀了一阵,杀了几百个人就“得胜回朝”,向大燕朝廷交令去了。

纳兰迁同时坚壁清野,将天阳城外所有的村庄都赶走迁移,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建筑,天阳城城墙加固,日夜兵丁巡守不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在短短时间内,纳兰迁用最铁血的手段,窃夺了成王府以及整个冀北,在民众心中建立了最为恐怖和残暴的形象,如今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哭。

生­性­暴戾,却又自幼被迫压抑的纳兰迁,好容易奋起拼命,却一朝败北。一年多的软禁,对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修心养­性­的作用,只会令他在冷遇的折磨和失败的苦痛中,一日日凝练仇恨,化为心深处最毒的毒,等待着狠狠一蜇的那一天。

这也是沈梦沉用尽心机,参与了所谓“夺嫡”,却莫名其妙没有帮到底,却又不肯放弃纳兰迁的原因——他就是要纳兰迁失败,就是要他被软禁和压抑,就是要令他内心的不甘苦痛被压缩再压缩,直到时机成熟,忍无可忍,一朝爆发,永不回头。

一切都在算计中。

纳兰迁内心里长久的压抑一旦喷薄,那将是熔岩铁汁,滚热而可怕,整个冀北,都被浇铸在了他近乎变态的仇恨里。

冀北笼罩着肃杀紧张的气氛,只剩下一处地方,温软绮靡,歌舞升平。

成王府。

现在的冀北,也只有纳兰迁目光下的成王府,还敢宴客。

暖阁里瑞脑香气韵悠长,四面珠玉琳琅,杏黄帷幕下席面­精­致而华贵,对坐却只有两人。

纳兰迁,沈梦沉。

“还没谢沈相一年多来相助关照之恩。”纳兰迁亲自给沈梦沉斟酒,年轻英俊的男子,短短时日已经恢复雍容之态,只是眉目更厉,杀气凛然。

含笑的眼角流荡着星光夜­色­,沈梦沉宽大的衣袖拂过席面,接过了纳兰迁的酒,却没有立即喝,只将酒杯在掌心轻轻转着,“这个称呼便免了吧,我已经不是朝廷右相,如今我是青平郡守。”

“郡守大人不在本郡牧守一方,却在我这里盘桓,大人不怕朝廷怪罪?”纳兰迁斜着眼角,似笑非笑。

“青平本就临近冀北,我在这里,凭王爷的手段,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那是谁也不能知道的。”沈梦沉淡淡一笑,“不过刚才王爷说要谢我相助之恩,我倒觉得受之有愧,当初我没能助上王爷,害王爷受一年许软禁之苦,至今想起,依旧深有不安。”

“说起这事。”纳兰迁垂下眼去夹菜,“本王却是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呢!”

“能有什么心思?”沈梦沉微喟,“当时我本想助你杀掉君珂,却不料被铁钧发现,无奈之下我只能远走,想再潜回来和你商议下一步举措,谁知纳兰述回来得那么快,我看着不好,只能先离开,慢慢地再救你,所幸,终于苦尽甘来。想来王爷天命所授,便是一时磨难,也不妨碍的。”

“那如今为何又倾力助我,不惜动用你的隐秘力量?”

“我自然是有要求的。”沈梦沉抬头注视咄咄逼人的纳兰迁,目光坦然,“纳兰述在燕京使诈,夺取了我红门教的名单,使我隐伏多年的计划功亏一篑,燕京属下实力受损,险些出不了燕京,这等深仇,怎可不报?所以我要和王爷合作,才能留在冀北,等他自投罗网,再报了那偷袭使诈之仇。”

“仅此而已吗?”纳兰迁举杯,挑眉,“沈兄为何不饮,难道是怕本王这酒有毒?”

“当然不仅此而已。”沈梦沉将酒杯转转,对着灯光照了照,才笑道,“这等清冽的酒­色­,王爷要想下毒可不容易,在下不过是旧疾复发,轻易不饮酒而已,不过王爷好酒,怎能谢辞?”说完一饮而尽,举杯一照,才又道,“梦沉不惜拨出属下相助王爷,是因为梦沉想和王爷合作。”

“哦?怎生合作?”

“王爷雄兵在握,梦沉则略有韬略。夺天下也,一为武力,一为智计,两者俱全,江山唾手可得。王爷胸藏甲兵,志在天下,梦沉掌握红门,谋士无数。你我联手,何愁大业不成?”

纳兰迁目光闪动,蓦然一仰首,纵声大笑。

“沈兄好口才,只是沈兄助我得成大业,于沈兄自己有什么好处?你如今虽遭贬斥,但你沈家依旧是大燕第一外戚,以你年纪才­干­,重回右相之位是迟早的事,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何必绕这么大周折,费这么大力气,来和我合作?”

“谁说王爷大业得成,梦沉便要在你麾下为官?”沈梦沉不惊不怒,淡淡一笑,“我要的,也是这天下。”

“你——”纳兰迁霍然捏紧酒杯,眼神狞厉。

“王爷不会以为,凭你这三十万甲兵,还有十余万是未经战场锤炼的新兵,就能当真和大燕抗衡吧?”沈梦沉推杯而起,宽大的莲青­色­衣袖在轻风里拂出层层水漾般的波纹,他的声音也柔和如水,“王爷大概还不知道,就在前天,鲁南王被杀,他麾下女将周桃,献鲁南王首级向朝廷投诚,被封镇国将军,驻守鲁南冀北交界一线,鲁南必将成为冀北南下的阻碍。就算不提鲁南,朝廷边军六十万,这几年在边疆轮换实战,战力不弱,一旦开战,冀北真正能拿得出来的战士不过十五万左右。十五对六十,又是远途征伐;一地对一国,还未得民心相助——胜算何在?”

纳兰迁手指狠狠一握,银杯“嘎巴”一声,在他手中捏成扁扁一块,抬头怒道:“冀军剽悍,岂是九蒙那些衰颓子弟可比!”

“王爷虽然驳我,内心里其实还是明白的,不是吗?”沈梦沉若无其事,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当先饮了,又唤人拿了银杯,给纳兰迁斟了一杯,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在桌面上轻轻一拂。

“王爷心中所想,梦沉也略知一二,王爷在实力未足之时,只想牢据冀北,然后吞并鲁南,天下两大藩尽在你手,疆土之广,已经超过周边诸国。只是王爷有没有想过,你单独割据大燕北疆,四面大燕诸郡又怎么能放过你?冀北鲁南两地没有天然屏障,你身前是大燕疆域,身后是仇敌尧国,到时你必然四面楚歌,孤悬一地,永无休止被诸军围困侵扰,能自保就算幸运,要想真正扩军备战,打上燕京——”沈梦沉摇头,斩钉截铁,“永无可能。”

纳兰迁冷哼一声,目光连闪,脸上的怒­色­却不见了,半晌缓缓道:“那你的意思……”

“青平郡和安丰郡,地域贫瘠,民风彪悍,百姓贫苦,多不满当地官府压榨,红门教在这两郡,也是暗中力量潜伏最为雄厚,可谓一呼百应,闻风景从。我将在这两地起事,一旦事成,青平以南,安丰以北,有绵延数千里的东兴山脉,再往南便是大海,一旦从大燕分割出去,易守难攻。将来,那便是我青平的天然屏障,自然,也是王爷您的。”

纳兰迁凝神倾听,目光闪动,那种暴戾怀疑的眼神倒去了几分,沈梦沉对他坦诚志在天下,倒比和他说因为仰慕他要帮他,可信很多。

像沈梦沉这种人,是不可能做亏本生意的。

“我说沈兄这么好心,原来竟也有割据之心。”半晌纳兰迁挑眉笑道,“你是要和我结盟,守望相助,共御大燕?”

“青平和冀北接壤,王爷若是背后咬我一口,我也吃不消啊。”沈梦沉挑眉一笑,“当然,我若给王爷下绊子,王爷也得痛上几天。”

“何止痛上几天?”纳兰迁哈哈大笑,“沈兄若做了本王对手,本王还真是夜不能眠哪!”

“所以你我,分不如合。”沈梦沉微笑。

“话又说回来。”纳兰迁突然道,“大丈夫志在天下虽然是常理,但你沈家已经荣华极盛,沈兄你更是沈家第一人,将来一个定国公,辅政大臣是免不了的,何必冒这么大险,夺了这贫瘠两郡,在大燕一隅,挣扎求存呢?”

“世人都以为,当初姚家是因为让出了坐天下的机会,才有今日的煊赫不绝。”

沈梦沉突然换了话题,“但又有谁知道,其实沈家,当年也曾和皇位擦肩而过呢。”

“哦?”

“那是旧事,唯有我沈家人才知晓,其实当初九蒙十三盟共谋天下,纳兰氏并不是一开始的盟主,排行仅仅第三,真正的起事龙头,是我沈家。而且当年太祖皇帝也曾对沈家发了毒誓,三代之后,国土归还。可惜,就算太祖皇帝后来应誓而死,我沈家的江山,还是被人给窃据不还了。”

“所以你沈家至今心思不死?不惜全家在燕京为质,放你出京谋夺江山?”纳兰迁的语气半信半疑。

“那倒也未必。”沈梦沉­唇­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沈家贪恋今日安逸荣华,早已将旧事忘却,夺国割据的心思,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他顿了顿,眼神里异­色­一闪而过,对纳兰迁长揖,“这是梦沉的私事,与大局无关,恕梦沉不能对王爷说明。”

“无妨,无妨。”纳兰迁哈哈一笑,心中疑问又去了几分——一个人太坦诚了也会让人不安,沈梦沉既坦诚又掩藏,正符合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王爷既然已经明白梦沉心思,不如趁热打铁,定下盟书?”

“这么急?”

“早或迟,都是必须的。”沈梦沉坦然自若,“等纳兰述一死,我就要立即赶赴青平起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说完拍拍手,高近成应声到来,沈梦沉笑道:“还没正式介绍,这是我教中总舵,我之下的第二人,他将留在冀北,王爷将来有什么吩咐,可直接和他交代。”

“沈兄真是实在。”纳兰迁笑道,“副教主都在本王这里,本王岂敢不待之以诚?区离——”

一个黑袍男子,快步走近,单膝跪下,“王爷!”

“这是我黑螭军统帅区离。”纳兰迁对沈梦沉一笑,又转向区离,“这是沈大人,你也见过,沈大人是我冀北守望相助的盟友,以后沈大人有什么吩咐,你不可违拗,事后报我一声便是。”

纳兰迁说得大方,其实那句“事后报我一声”便定了规矩,说到底还是要事事经他同意,并没有如沈梦沉般大方,沈梦沉却像没听懂,微微笑着道谢。

“沈兄既然还有要事,那么便今日定了盟约吧。”纳兰迁道,“其实你我也算一方人物,言出如山,纸上盟约,不过走个过场。”

“是。”沈梦沉笑,“不过是约束手下罢了。”

说完取出镶金压纹纸笺,隐晦地写了守望相助的盟约,各自签了名字,沈梦沉还压上自己的私章,纳兰迁眼神闪了闪,笑道:“印鉴没带,可要去取?”

“无妨。”沈梦沉笑道,“君子千金一诺,这盟约,也不过应个景。”

纳兰迁笑而不语,他对这什么狗屁盟约毫不在乎,政治?什么叫政治?不过是上位者言辞里的风雨。

黄金打造的盟约,也不抵上下嘴皮一翻,愿意认就认,不愿意,那就是废纸。

不过这废纸他还是打算好好收起来——沈梦沉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最近要好好观察他,如果真有什么不对,这盟约直接往朝廷一送——冀北反正是要反的,而且兵员早备。他沈梦沉,来得及吗?

盟约写定,各自挥退亲信,将双方盟约收起,纳兰迁吁出一口长气,仰首朗朗笑道:“本王似乎已经看见了大燕天下三分,你我携手各据巍巍山河,天下之大,从此在我脚下,哈哈……”

“是呀。”沈梦沉笑吟吟托着下巴看他,眼神软云烟雨般旖旎,轻轻道,“所以,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章荣华一梦

那声一出,哗啦一声,桌案掀翻,纳兰迁立即暴退。

沈梦沉微笑,手一抬,翻起的桌案瞬间被他压下,碗盏四散倾倒,眼看便要溅落在地引起声响,他不急不忙身子一旋,莲青衣袖在铜灯光芒里旋出团团花影,花影里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拈花穿叶般连连轻点,那些汤泻盏斜的菜肴,便都齐齐整整落在他掌心,重新归置到了桌上,原先摆在哪里,现在就还在哪里,一点位置都不偏离。

这一手露出来,纳兰迁脸­色­死灰。

死灰不仅是因为被沈梦沉深藏不露的武功震惊,还有他自己的,毒。

一线灰­色­的细流,从他­唇­角绽出,滴在团龙飞锦的王袍上。

“你……你……”纳兰迁靠着暖阁的墙壁,他想大喊,想掷杯,想传唤自己的亲信,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内腑像被一股奇异的气流给锁住,他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在那样刀割似的剧痛中,被慢慢凌迟。

他甚至连自己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明明他一直小心提防,用的全是银质餐具,只喝自己斟的酒,沈梦沉给他斟的那杯酒,他也一直没喝。

“这药挺好。”沈梦沉不急不忙走到他身侧,细细垂头看他的脸­色­,“这药能最大限度保存你的皮肤的鲜活感,制作起来会更逼真……”他笑笑,还用手指摸摸纳兰迁的脸,神情满意。

纳兰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因为那语气而心底发沉,他努力地张开嘴,发出自己以为很响,其实却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哎,嘴别张太大,等下不好弄。”沈梦沉微笑沉沉,那种盛世华筵的绮丽奢靡气息重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不急,想问我怎么中毒的?这个我实在难得和你解释,用毒的办法太多了,你下辈子再学吧。嗯,你是不是觉得,按说我不该现在杀你?”

纳兰迁喘息着抬头望他,确实,他不认为沈梦沉现在有杀他的理由,冀北还未安定,还需要他这个主宰将各地权力进一步收拢在手,就算沈梦沉打他主意,现在也未免过早,能得到的好处很少。

何况冀北说到底是纳兰家的,他沈梦沉一个出身外戚之家的外姓,杀了他就能得到冀北?按说和他联手,共谋利益才是合情合理的。哪怕就算是利用,他纳兰迁都应该活着。

所以刚才他相信沈梦沉提出的盟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才是天衣无缝的理由。

所以他掉以轻心,然后,丢掉­性­命。

“我当然需要你,你们纳兰家的人都快死光了,总不能一个主持大局的纳兰家的人都没有。但是,”沈梦沉轻轻道,“需要你,不代表不能杀你啊。”

纳兰迁嘴角的灰血流得更急,心底空茫茫一片,意识、灵魂、**,都已经脱离了先前的痛苦,浑浑噩噩中只是想沉睡,他却不肯睡,死死咬紧下­唇­,借助那点疼痛的刺激,勉强抬头盯着他。

“你总是这般执着,从来都是。”沈梦沉笑了,他笑起来,那种媚而潜藏的气韵便没了,反而奇异地有种真纯的味道,“我正是因为这点,要杀你。”

“我不能任你一步步握有权力,在冀北的羽翼下成长。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你体内的邪恶凶残一旦被唤醒被培植,最终会膨胀到什么地步。你被压抑了太久,将会反弹出怎样的杀气,我担心我不能控制。我用血催醒了你这兽,却不想有朝一日,在你羽翼丰满后,被你反噬。”

“在能杀掉那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杀掉他,下辈子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沈梦沉笑意很诚恳,“不要想太多,不要不敢杀,也不要以为别人不敢杀,这世上总有人比你心狠,比你聪明。”

纳兰迁身子一软,顺着柱子慢慢滑了下去,他已经站不动,也没有力气再去瞪视面前这个人,他知道瞪他也没有用,因为如果世上只有一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就是面前这个人的。

他急促地喘息,想起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的崇敬,是的,崇敬,虽然年纪相仿,但他一直都崇敬沈梦沉。

早在王府学艺时,他的文武师傅,都对沈梦沉赞誉有加,称他为大燕百年以来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才智卓绝。后来渐渐有了“大燕四杰”这个说法,但他的师傅,还是最推崇沈梦沉,久而久之,他也深以为然——纳兰君让只是身份尊崇,本­性­太过正直迂腐,羁绊太多;梵因是空门中人,不涉世事,再卓越,那也只能光大佛门;至于他的小弟,一生顺遂,事事如意,这样蜜水里泡大的人,心­性­永难臻于巅峰,因为太顺,就会对很多事不够在意。只有沈梦沉,真正的绝情绝­性­,成大事者的必备天­性­。

雪里白狐,这个称号并没有流传天下,只是一些隐约吃过他亏的政敌,私下里给的称谓。雪里白狐,隐则潜藏无踪,动则飞掠天下,沈梦沉的出手,又岂是常人能比?

果然,他出手,便是天下。

为此可以等待很多年。

他一直认为,这只狐狸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世人一直以为在高看他,其实一直在低估他,四杰他排最末,事实上,这才是真正可以颠覆一切的枭雄。

因为这份崇敬,他在很早就和沈梦沉有了接触,并愿意接受他的指点,他始终相信沈梦沉的话——纳兰迁,天意苦你,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加倍补偿你。

他在努力,他要让自己成长到足够被沈梦沉利用的那一日,然后再成长到可以利用沈梦沉的那一日。

然而今日他才明白。

沈梦沉。

不会给他活到可以利用白狐的那一日。

“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伤心?你对我如此崇敬,我却杀了你。”沈梦沉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是,花费了很多­精­力,在你心中建立了我的神一般的形象,如今不得不亲手拆毁,我也很遗憾。”

这句话乍一听入纳兰迁耳中,他渐渐不清醒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我说,我培养你,在很早以前。”沈梦沉浅笑,一杯又一杯,“想要将一个人的崇敬根深蒂固的建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那需要长久的灌输,逐渐的侵入,无时无地的控制。纳兰迁,你应该感到荣幸,荣幸你很早就被我选中,连你的文武师傅,都是我亲自挑选,想办法送到你身侧的。”

纳兰迁瞪大眼睛,喉间发出格格的乱响,听起来像是喉骨发生错乱,正在重整。

然而他看着一直在喝酒的沈梦沉,眼底也有种隐秘的喜悦。

这喜悦刚刚浮上,他就看见了沈梦沉的眼光。

凉凉笑意,深深洞彻,一切伎俩,无所遁形。

他的心沉下去。

“这酒里也有好东西,是么?慢­性­成瘾毒药?你想控制我?”沈梦沉对他举了举酒杯,若无其事又喝了一口,“可是你忘记了,用毒,我才是祖宗。”

纳兰迁喉间发出一声像咆哮又像哭泣的怪音。

“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走不出这暖阁。”沈梦沉淡淡道,“我既然敢杀你,自然不会有任何后果。你被困太久,身边亲信有限,不得不依靠我的力量,现在王府里人人都知道高近成是你的亲信,等下他陪我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我。”

高近成无声无息走进来,微笑立在一侧。

“开始吧。”沈梦沉淡淡道,“趁新鲜。”

高近成点点头,走到纳兰迁身边,不急不忙取出一个刀囊,里面针刀俱全,各式大小都有,寒光闪亮的刀锋,像一双冷而讥诮的眼,映出纳兰迁惊怖欲绝的眼神。

“你……你要……”他挣扎着向后退,可身后是墙壁,努力挪动了半天,也不过挪出一寸远的距离。

“会有点痛。”高近成微笑着端着他的下巴,像在打量着牲口,柔声道,“您忍一忍。”又转头道,“苏许怎么还不来?”

纳兰迁瞪大眼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男子,端着酒菜走了进来,这人好像是他的软禁时期的近侍,很忠心话很少的人,纳兰迁此刻看见他,突然便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人,怎么看,都有点熟悉。

他一向不正眼看人,更不会注意下人,此刻看这男子走路步态,神情,身材个子脸型,都眼熟得不行。

“在王爷身边一年多,你可都学好了?”他听见沈梦沉询问的语声。

“沈兄放心,天下之大,将来必定为你我共有!”苏许开口,扬眉。

纳兰迁心中轰然一声。

他学的是自己!

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于自己!

不光是那些特征,如今连语气腔调,说话时的小动作吗,都几近一模一样!

一年多软禁,这人陪在自己身侧,时时揣摩他的动作神情腔调,之所以沉默寡言,也不过是因为,怕开口露馅!

如此可怕的计划,如此深沉的心机。

眼光重重落在那一排针刀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天啊……

别人流出的血再多,那痛不在他身上,然而此刻突然醒悟到的命运,令他绝望得恨不得立即自尽。

然而想死也死不了,沈梦沉不允许。

“嗯,不错。”沈梦沉在懒懒点头,“如今他亲人也死绝了,又恶名在外,寻常人不敢正眼相看,你学成这样,尽够了。”

“苏许过来,哦不,王爷有请。”高近成笑道,“站过来,我好比着脸型下刀。”

薄如蝉翼的雪亮的刀,抵在了喉结下方的肌肤处,寒意如雪渗入,激得人灵魂都似在发颤,纳兰迁颤抖着闭上眼睛,一瞬间父亲染血的脸,妹妹僵硬的脸,从眼前掠过。

天意……

刀锋压下。

挑起。

明烛里雪光一线,流星般划出灼眼的弧线,冰冷的空气被热血割裂,再慢慢凝起。

跳动的烛火深藏的帷幕,酒香和血气混合的暖阁,迷离朦胧的珠光灯下,响着沉闷的压抑的呜咽,轻,却凝着巨大的痛苦和永生难赎的绝望,像一柄柄飞薄的刀,四面飞­射­,刺穿所有的转瞬荣华,黄粱一梦。

沈梦沉依旧在喝酒,怡然自得,灯光下眉目艳丽,比血­色­殷然。

呜咽声渐渐止歇。

高近成抹了一把汗水,轻轻道:“好了。”

转过身,手中一抹薄薄的东西,笑道:“主上英明,确实是活着取更好。”

“便于制作罢了。”沈梦沉淡淡道,“正常制作时间要七天,我们没可能在这里呆七天,你的药水带来了吧,现在就做。”

“是。”

高近成取出药水用具,走到帷幕后面,地上,那穿着王袍的身体,犹自微微蠕动,脸上却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了。

沈梦沉看都没看一眼,对苏许招招手,苏许立即上前,将纳兰迁衣服都剥了,和自己的衣物换掉,然后将他拖到帐幕后。自己和沈梦沉对坐在桌前。

“来,沈兄,你我今夜,不醉不归!”

“多谢王爷抬爱,梦沉舍命奉陪!”

两人含笑频频举杯,当然苏许始终没敢动那酒,那酒的毒被下来下去,他哪里都不敢碰。

沈梦沉此时脸­色­却白了白,突然放下酒杯,身子一倾。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他及时举起的衣袖上,­色­呈紫红。

“主子……”苏许惊慌地站起,高近成从帷幕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沈梦沉,叹息着道,“主子,您这逼毒的法子,实在……”

沈梦沉咳了一声,笑笑,“天下毒皆为我所用,我也为天下毒所驭……纳兰迁这小子,我以为他不敢也不能对我下手,没想到他居然找到这‘兰息’之毒,没法子,我只好以毒攻毒了。”

高近成的眼光在他胸口瞄过,无声叹息。

主子是练就百毒之体,其实也最不能中毒,虽然所有的毒最后都可以用毒化去,但伤害已经造成,一个人的身体能有多强韧,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戕害?

“您看,这位殿下,该如何处理?”高近成指指还未死的纳兰迁。

沈梦沉瞟一眼地上那具躯体,长身而起,“有时候,亲人的伤损未必能让人失态,为了他们的安危,很多人能做到逼自己冷静;但一个无力抵抗的仇人放在面前,却很少有人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笑笑,流光飞舞的笑容,带一点深深的倦,“所以,留着,有人一定需要他。”

“是。”

沈梦沉对苏许招招手,苏许戴上刚刚晾­干­的人皮面具,他本就和纳兰迁三分相像,又专心学他学了一年多,如今面具一戴,赫然便是纳兰迁当面。

“……沈兄……好酒量……”他踉踉跄跄地把住沈梦沉的臂,“改日……再醉三百回……”

“王爷……相请,梦沉……岂敢不从?”沈梦沉和“纳兰迁”一路相扶,神态亲热,“纳兰迁”甚至昂起头,大声呼唤,“区离!区离!替本王送沈大人!”

“是。”区离上前来,恭谨应命,丝毫也没发觉异常。

“沈兄……送你个……小小礼物……”“纳兰迁”招招手,示意一个小厮,“去,把暖阁里那个紫­色­大箱子搬来。”

两个小厮应声而去,搬来了一个箱子。

“里面可是……好货­色­哟。”“纳兰迁”醉眼迷离附在沈梦沉耳边,似乎在耳语,声音偏偏大得每个人都听得见,“沈大人不要……辜负良宵……”

四面的侍卫都垂头微笑——王爷又在玩风流把戏了,看那箱子大小,大概装的是人,估计是哪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吧。

“王爷赐,不敢辞。”沈梦沉微笑,眼神也很荡漾,“既然如此……我可不多留了……”

“去吧去吧。”“纳兰迁”大笑。沈梦沉挥挥手,高近成接过箱子,坦然在王府护卫相送下,出了府门。

“主子。”转到一个寂静角落,高近成低声道,“纳兰迁那里没有找到兵符,他弄了个假兵符去尧国边境调兵,铁钧带人明明回来了,却在半路停住,现在下落不明,铁钧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兵符的不对了。这三万军,是冀北最强的­精­兵,咱们要想拿到手,还是要找到真正的兵符。”

沈梦沉默然,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经落向冀北之外,良久淡淡道,“不必去找。”

“啊?”

沈梦沉拍拍箱盖,轻笑离开。

“兵符也好,人也好,该来的时候,都会自己来。”

成王府惊心诡谲,三水郊外气氛低迷。

尧羽卫在清扫战场,纳兰述盘坐于地,静静听着戚真思回报伤亡情况,本该是负责带领人员留守的许新子汇报的,但这猴子现在只顾抱着小陆的尸体呜呜地哭,谁也劝不住。

纳兰述脸­色­平静,但眉宇间微微发青,戚真思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轻轻道:“你……”

摆了摆手,纳兰述没让她说下去,闭目运气调息。

戚真思神情露出忧­色­。

纳兰述先天不足,所以三岁便送往尧国天语族,借助天语族的秘术,重新固本培元,当初按他的体质,修炼天语族“冰纹内功”比较合适,他却因为讨厌冰雪,讨厌那种武功冷冰冰的感觉,自己选择练了现在的纯阳功,虽然他天资颖悟,最终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武功大成,但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强行修炼了不适合自己的功法,犹如在体内埋了一个随时爆炸的毒瘤,为此天语族的长老们花费了很多­精­力,并让练冰纹功的戚真思自小女扮男装,陪他修炼,两人自幼相拥练功,内息交流,借助冰纹功的调和,才稳定住了他的内息。

但天语族的长老也和戚真思说过,压下去,不代表化解,尤其当纳兰述武功已经超过戚真思时,他一旦出现内息巨大波动,很可能引起反噬,而戚真思无法控制,到时候会出现什么问题,谁也不敢预料。

戚真思伸手去把纳兰述的脉,纳兰述立即挥开她的手,一旁的蛮子蹒跚地走过来,四面心情低落的尧羽卫嫌恶地避开,纳兰述回头看看他,眉头一皱,道:“抱歉,无意中将你卷入浑水,你也看见了,跟着我们有危险。你还是回三水,找你的同伴去吧。”

蛮子呵呵一笑,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蓦然喷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就栽了下去,没人扶,重重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纳兰述一怔,怀疑有诈,伸手给他把脉,指下脉象细弱,竟然真的像是有伤。

纳兰述收回手指,指尖上已经沾了一层油垢,他无奈地将手指擦擦,看看蛮子,蛮子满脸泥土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道,“你们……的人……刚才踢伤了……我……”眼睛一翻,就昏了过去。

纳兰述皱眉看着这莫名其妙赖上来的小子,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蛮子趴在地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心想真是好巧,正在想该用什么法子继续留下来,便突然内腑一痛吐了一口血,倒是天衣无缝好借口。

可是,自己明明没有受伤,这口血,从哪来的呢?

风从冀北掠过,一路向北,奔向尧国。

这是一个落雪的夜晚,尧国边境沉默在绵密的飞雪里,这样的天气,谁都希望躲在室内,就着暖炉,喝点小酒。尧国关卡的士兵,此刻也正是这么做的。

一壶酒轮次传递,众人在岗楼内热烘烘地猜拳,渐渐便睡了过去。

四面沉寂,睡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动了动,一个老兵站了起来,将所有人都踢了踢,然后取了钥匙,奔下城楼。

城楼前一片雪白苍茫,那老兵站在门前等候,渐渐便看见远处的树林里,迤逦出长长的黑影。

来者戴着风帽,披着大裘,头脸都看不清楚,只令人觉得姿态端凝,后面跟着一行从人。

老兵神情激动地弯下身去。

成王妃,在尧国关卡之前,沉默仰首,打量熟悉又陌生的城墙。

阔别故国二十载,原以为一生再不会踏上尧国土地,然而此刻披霜带雪,千里重回,心底刹那间微潮翻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发怔的时刻,她突然心中微微一痛。

像被刀子轻轻戳了一下,撩在最痛的弱点,刹时一阵汹涌的痛和恸,没有来由。

然后她发觉自己突然湿了眼眶。

成王妃抬起手,轻轻压了压眼角,都说无故落泪,不祥之兆。她心中也不禁有些不安。

转回身,望向冀北方向,茫茫风雪,隐约似有人呼唤,然而那声音幽寂空灵,抓摸不着。

许是重回故国,心情难抑吧。成王妃安慰般地笑了笑。

老兵已经将城门打开,在门边躬身等候。其实成王妃来到边境已有两日,但为了等待时机,一直没有冒险进关,今夜大风雪,靠近边境的突兰城边军不会出门查哨,才给了他们进城的机会。

成王妃却没有急着进城。

“孙希。”她突然吩咐身边的尧国老臣,“你就不要跟我们进城了,你目标太明显,我有别的事需要你做。”

“请公主吩咐。”

成王妃按住心口,这宁静的夜,心却跳得不宁,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紧张,那么,她就该相信自己多年杀伐历练中,造就的直觉。

她应该做些尽可能的打算。

“王爷还是偷偷派了大军跟随保护我。”她牢牢望着那方向,“但三日前我就已经失去他们的消息,可能有了麻烦,我不能回头去救,我出现在那里,反而不好交代。你给我回去,把这个东西带给铁钧。”

她递过一个锦囊,孙希接了。

“告诉他,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绝不可回冀北,更不可靠近尧国。离这里三百里外的龙泉山脉,将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你告诉他。”成王妃一字字道,“这是王令。”

“是。”

孙希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成王妃垂下眼睫,锦囊里有对那三万军的安排,还有关于成王府兵符的指示,藩王兵符都是朝廷统一承制,很多人都知道什么形状,但是她成王府的兵符,却是有点不同的。

这点不同,以前只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多了铁钧,只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才能在万一出事的时候,为冀北,保留住最­精­­干­的力量。

“进城吧。”

她微微叹息一声,不管前方路有多艰难,那是她命中注定要走的。

身后风雪如呼唤,声声凄越,她缓步而行的背影孤凉。

她带着随从,步入城门。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章同在

这里是尧国石界关,城门前地势倾斜,一路上坡,关卡城门很阔,感觉却不高,从城门门洞里望进去,一览无余的石板路,空荡荡没有人影,两边连树都没有,虽然是大雪天气,也可以看出,四面无法。

按照孙希出关前的安排,进关之后,会有昔日成王妃属下前来接应,成王妃在尧国境内的所有属下,在被华昌王的围剿过程中,渐渐收缩到了尧国边界,只等着公主回归,再图起事。

护卫们分成前后两队,护卫着成王妃在中间,并不急躁,缓缓进入。

成王妃神­色­平静,垂头看看地面,又仰头看看门洞,步履安然。走到那老兵身边时,忽然道:“今日劳烦你,孙大人有安排你之后的去向吗?”

那老兵一脸感激,低头道:“承蒙公主关切,孙大人之前就安排好了小人家小,还给了小人银两,公主放心,您进城后,小人马上离开。您还是快点进城吧。”

“嗯。”成王妃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石承。”老兵头垂得更低,“昔年也是公主属下微末一员,后来沦落到这石界关看守城门,多年来思念公主,一步也没有离开边关,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公主一面……”说着便拭泪。

“石承是吧?我对这名字有印象。”成王妃也有唏嘘之态,“既如此,你去吧。”

她说“去”字的时候,石承一抬头看见她眼光,立即暴退。说到“吧”字的时候,冷电一抹,已经“噗”地一声,从石承的肩背穿出,一蓬血花爆­射­,溅在城门外的雪地上。

“公……公……主……”石承抓着那柄穿身而过的剑,满脸不可置信。

成王妃在说完那句话时就已经走开,剑是她身后护卫­射­出来的,她淡淡立在一边,衣襟不染轻尘,看也不看石承一眼,道:“我属下是有个叫石承的,隶属护**第三营第七队,宁丰二十三年因为掳掠少量民财,被发配石界关。”

石承怔在那里,呆呆望着成王妃,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微末人物,经过二十年,成王妃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当年出关时,也是从石界关出,满城百姓,关卡所有守兵都跪地送我,唯独你不在。”成王妃扬着下颌,神情冷傲,“你在记恨我。当年你都记恨着不肯相送,难道过了二十年,你会突然感激我?”

石承喷出一口鲜血——这是什么样的人?身在高位,目光却能顾及脚下蝼蚁,连一个从没和她搭过话的士兵没有相送,居然也能发觉!

成王妃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进一步,一挥手,那护卫奋力一掷,长剑穿着石承的身体呼啸飞出,直奔城内而去,啪地一声撞上石板地,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一阵奇异的轧轧连响,随即城内原本平整的地面,大块大块的白石板霍然翻起!

地面翻开,无数黑影冲天而出,刀剑齐飞,将半空中的石承瞬间绞成碎片,纷纷血雨,落在了纷纷雪雨上。

掩藏在地下石板下的杀手出现的那一刻,成王妃的护卫们放出烟花,掩护着她快速后退,城内杀手汇聚一处,呼哨一声,转身闪电般向城门追杀而来,成王妃不急不忙,低低说了一句话,最后一个护卫退出时,一拳击在城门中段的一个微微突起的地方,随即闪身向后。

轰隆一声,万斤悬门,随着他这一拳,轰然落下,城内来得最快的杀手的一柄长剑,已经递到了那个护卫的胸口,却被那突然快速落下的悬门压个正着,悬门那头一声惨呼,这头留下了半截染血的胳膊和一柄长剑。

城头上装醉的守门士兵扑在蹀垛上,表情惊恐——悬门怎么会突然落下?甚至比正常放下的速度还快?这悬门有多久没有用过了?连他们都快忘记怎么­操­作,这些二十年没回来的人,是怎么能一拳便打落了悬门?

“拉起悬门!拉起悬门!”守门官大声呼喊,“快!别让人给逃了!”

他在上面喊得声嘶力竭,士兵们纷纷奔下,成王妃静静仰头看着上方,轻蔑地笑一笑,转身悠悠往城外走。

过了这片山坡上的树林,就是大燕关卡,白天他们出来时毫无动静的大燕关卡,此时城上城下满满是人,刀出鞘,箭上弦,所有武器,都森冷地瞄准了这一群人。

前有尧国,后有大燕,他们在中间。

没有人打算留他们活下去。

成王妃还是一副坦然的态度,好像就没看见这两头的绝路,她回头走,却并没有往大燕关卡靠近,而是停留在那山坡上,那正是两边国境的中间位置,谁的箭,也招呼不到那里。

她负手立在山坡上,听尧国城门里传来的喧嚣,那群杀手和守门的士兵似乎在努力地要开悬门,想出来追杀他们,虽然尧**事力量不能轻出关卡一步,否则视为对大燕的挑战,但大燕已经知会过尧国——如果出来追杀的是成王妃一行,那大燕会当作没看见的。

然而他们费尽吃­奶­力气,也没能扳开悬门的暗纽,悬门竟然像被卡死了。

尧国士兵面面相觑,震惊无伦——悬门突然落下已经够神奇,落下后突然卡死就更令人想不通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隔着厚重的悬门,好像看见那个衣袂飘飘,从容而肃杀的女子,她离开二十年,二十年里她似乎被淡忘,然而只要她如今站回这里,人们便会立即恍然惊觉,原来她依旧是心中的神。

成王妃立在山坡上,静静注视着尧国城门。

大雪出关,似乎是个好天气,然而大雪,同样会掩盖很多痕迹。

比如地面被动过,城门内外地面被垫高加厚,导致城门门洞看起来达不到正常高度。

之所以垫高,是为了将城门内的街道的地面全部改造,设下连动机关,铺上薄薄石板,在石板下藏人,只要她一脚踏进城门内尧国地面,等待她的就是陷阱和杀手。

这里气候严寒,地面都是动土,尧国一时来不及将地面挖出陷阱,就在原地面上加盖撑架石板,导致地面增高,为了取信于她,令她没有怀疑地步入,尧国不惜在山上搬运泥土,将整个城门内外都垫高,所以城门之前,地势出现倾斜。

好大的工程,只为杀她一人。

华昌王还真没敢小觑昔年的铁血公主。

但他依旧低估了步夷安。

成王妃昔年名动尧国乃至天下,不仅在于其勇气卓绝,还在于其智慧超人,她有着超群的记忆力和感知力,经过的人和事,很难忘记。

她明明记得当初出石界关,地势不是这样的。

她又觉得这城门,似乎比以前矮了点。

事有反常必为妖,所以她才会在记忆中搜索石承这个人,确定了他有问题,并发现了城门后翻板地面的连动机关所在。

至于悬门——

二十年前她出关,已经吩咐留在尧国的属下,提前对悬门做了手脚。

那时倒还不至于为今日筹谋,只是她自己担心不能安然出关,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而已。

不想二十年后,居然还是用上了这个后手。

尧国的士兵扳不开悬门,只好再次登上城楼,对远处的成王妃大叫:“殿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你便关起尧国城门又有何用?难道你要将你自己,困死在这两国之间吗?”

成王妃微微一笑。

身后的护卫铺下锦毡,她在锦毡上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微笑道,“困死?

哦不。我只是要让华昌知道,步夷安想做什么,从来不是他能阻挡。”

“殿下休得口出狂言。”城楼上走来按剑金甲的男子,“不进尧国,算你识相,尧国大军不会出关来追杀殿下,殿下还是回去吧。”

“魏亦涛。”成王妃瞥他一眼,眼神如视蝼蚁,“二十年前你只是个殿前侍卫,一个金瓜都拿不稳,想不到如今也披甲着缨,当上三品武将,真是可喜可贺。”

她说着可喜可贺,语气却淡淡讽刺,那魏将军晃了晃身子,一张清癯的脸涨得通红。

金瓜……沉埋在记忆里的过去。

魏亦涛眼神有点迷茫,恍惚看见多年前那个还有点稚气的侍卫,第一次上殿便失手掉落金瓜,砸到皇帝脚趾,被五花大绑按在阶下等候处死,一怀绝望里,突然有淡淡香气袭来,红衣金冠的少女,快步从他身边过,停了停。

“这个人犯了什么罪?要捆在这里?”

听完太监们的解释,她一笑。

“我大尧御前侍卫的命,不是这么轻贱来的,解绑。”

声音清脆,砸碎噩运。

……

“公主。”魏亦涛躬身,沉声道,“末将此来,带来王爷命令,只要公主愿意城门投诚,自缚双手,并代尧王递交降书,他定可保公主一生荣华。”顿了顿,他又道,“您如今自锁城门,身处尧国与大燕国境之间,其实也是绝路,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后一句劝说,在此刻,已经隐隐有些不妥,成王妃原本在冷笑,听得他语气诚恳,笑意渐敛,默然半晌,淡淡道:“告诉华昌,只要他愿意悬崖勒马,就此收手,在我尧国都城之下及时退兵,我也可以保他不至于家破人亡,留得全尸。”

魏亦涛苦笑一下——尧国的人都了解这位铁血公主,他当然也明白,劝说不会有任何作用,但他也没把成王妃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成王妃身处两国之间,身前身后都是大军,身边只有百余护卫,无论如何也是绝路,她便是才能通天,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当初华昌王再三叮嘱,如果不能杀了步夷安,也绝不能让她进入国境,她对尧国的影响力无可估量,因为尧国朝廷并不是没有可用的力量,只是一直缺乏主心骨和抗争的勇气,一旦步夷安到来,这位永远高悬在尧国朝廷百姓头上的­精­神领袖,哪怕一个从人也没有,也会立即令天下归心。

这将是可怕的结果。

所幸现在,他们出不来,她也永远进不去。

劝说无效,他退了下去,早已准备好的床弩抬了上来,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不必使用。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死在他手里。

对面成王妃也已经不说话,隐约挥了挥手,一百多护卫各自散开,取出武器,开始伐木。

两边城上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是要生火取暖吗?可是那也不必砍这么多树啊。

在两边弓箭都­射­不到的地域,成王妃的护卫们,将伐下的大腿粗的树木牢牢Сhā在地上,有人在削木钉,取出绳子,将树木连接,有人跳了上去,不断去接下方抛来的树木,一层层地架上去,看那样子,是要造座简易的树木高塔,底下四方形,越往上越尖。

魏亦涛纳闷地看着那树塔的位置和高度,他们是要居高临下杀人?可是建这么高,这塔会很危险,顶多只能容纳一两人,又有什么用?

然而他脸­色­立即变了。

因为他发现了身后的­骚­动。

大雪天气,天­色­明亮,城中很多百姓都已经起床,住得靠近城门的百姓,已经看见城门后那一段路翻起的石板,好奇地围拢来,虽然被士兵拦住不许近前,但都在指指点点。

被拦的百姓中,其实也有成王妃留在尧国的旧日部属,他们听说王妃即将回归的消息,赶往石界关城,但城中戒备森严,整个突兰城的军队都已经赶到了石界关,所有人都无法接近,石板翻起杀手乍现,这些人要冲上去接应成王妃,但成王妃放出的烟花,命令他们“不得妄动,顺势而为。”

此时这些人混在人群里,突然大声惊呼,指着城外道:“你们看!”

百姓抬头,便看见远远的城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高塔,有人正衣袂飘飘,飞身上塔,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离得远,看不清那人容貌,只看见白­色­长衣黑­色­大氅,在四面茫茫的雪地里一片鲜明。

那人姿态轻盈,像一截鸿羽掠上高塔,在塔尖上那只能容纳一人,已经铺了金丝垫子的位置上安然坐下,将一截长形物体端放膝上,手指一拂,起铮然之声。

琴声清越,滚滚传开,那人于高塔云雾之间仰首,姿态如神。

几个巨大的孔明灯悠悠飘了起来,灯上有鲜红的字,有人喃喃地读:“步……”

“夷……”

“安……”

“步夷安……”人们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嘴里咀嚼几遍,蓦然眼睛一亮,惊呼,“步夷安!”

“镇国公主!”

“公主回来了!”

“天啊!”

百姓刹那间沸腾起来。

当年永定王之乱,变乱平息后因为皇太子惊吓重病,公主曾摄政一段时间,正是在摄政那段时间内,她减税减征,廓清吏治,得罪了朝廷利益集团,却得了民心,然而摄政不过短短时日,她便还政于尧王,之后远嫁大燕。但对于尧国百姓,有比较才有深刻印象,公主执政时期的宽政,和后来即位的尧王的无能,成为鲜明对比,令老人们常常念叨,只恨尧国王位,为什么就不能女子继承。

而这些年来,留在尧国境内的天语族人的苦修者,行遍天下,融入民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步夷安当初仁政的执行。在尧国,各处都有标记着“夷”字的红­色­布招牌,是没有店面的流动善堂,任何受苦受难的人,都可以在这个布招牌下留下自己的苦难诉说和要求,然后获得一定的帮助。

如此,怎能忘记?

“­射­下孔明灯!­射­下孔明灯!”魏亦涛看见那三盏灯悠悠飘了过来,红­色­的步夷安三个字清晰可见,脸­色­大变,连连暴吼。

士兵们连忙­操­弓拉弩,箭雨齐发,然而孔明灯飞得太高,哪里­射­得着,今日的风向,正好也是顺风,眼看那灯便越过城墙,飘向了石界关城,隐隐约约,整个城都被惊动,无数人从家门中奔出,往城门方向汇集,仰头看那三盏灯。

“立即驱散城下百姓!驱散!”魏亦涛连连下令,士兵们挺枪逼上人山人海的百姓,“散开!立即回自己屋里去!否则格杀勿论!”

“军爷,你这是什么道理!”人群里有人喊,“我们一没造反,二没冲撞官府,三没杀人放火,我们就在街上站着,也碍着你们?”

“就是,我们都退出里许了,难道抬头看看天空都不能?”

“失民心者失天下!看看你们自己!边军都是世袭的,当年你们的老爹,也是镇国公主麾下!”

“做人有点良心!”

士兵们怔在那里,端着长枪不敢再前进一步,尧国北境民风彪悍,一旦引起民变,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魏亦涛脸­色­连变,最终却什么都没敢再说,眼看着那灯悠悠飘近城中,每移动一丈,都有隐约的惊呼之声传来,那点幽幽的红­色­,像一个人深红宽幅的锦绣衣袖,傲然拂过,便将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石界关。

此时高塔之上,成王妃­唇­角笑意冷冷,眼看着孔明灯飘过石界城关,往远处去了,蓦然抬指,勾弦。

用上内力的琴音,铮然如爆破,自高塔之上箭般­射­开,满城凛然,抬首聆听。

琴音起!

开初轻缓灵动,伴四面风卷雪花飞舞,如少女豆蔻年纪,荡漾秋千,洒落笑声如银铃,一只千啭黄鹂,因风飞过蔷薇。

百姓神­色­迷醉,想起传说里,镇国公主那受尽宠爱的无忧童年,想起自己平凡,却也饱受父母亲长关爱的幼年。

琴声悠缓,似有令人迷醉的魔力,连城头守军,都不自知地放下了手中枪,双手垫着下巴,撑着枪杆痴痴回想。

满城上下,神­色­如一的只有成王妃一人,­唇­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始终没有散去,蓦然划指连拨!

琴音乍急,溅星火起雷霆,驭飞剑裂穹苍,舞风雷之杵,搅四海大风,电起、光生、涛涨、云乱……铁军压国境,万马卷烟尘,巍巍高城浩浩云天,金甲贯日血练长虹,晴空血如雨,平地起波澜……

百姓们身体微微颤抖,刹那间永定之乱重来眼前,宫墙下的血­肉­,秘道中的尸山,传说中那少女公主,披发脱甲,高踞宫门之上,一柄剑,一盏琴,琴声止而人命绝!

更多的人想起自己人生里那些变故与波折,想起永定之乱后逐渐衰微的国力,一去不复返的好日子,想起逼债的地主,敲诈的里正,衙役们征粮时铁青的脸,官兵们过境时踢破的家门,想起那些倾倒的破屋,米缸里浅浅的一层米,忍痛卖了自家的女儿,转过身一路凄越的哭喊……

泪光渐渐蒙上人们的眼睛,城头上有的士兵,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

琴音忽然又一转。

自慷慨凶暴,转为低沉凄伤,如静夜流水呜咽沉沉,沧海月落,水汽纵横,一叶孤舟,对影一人,枝头上的树叶转瞬由绿转黄,枯脆地一折,在风中化为齑粉,落在远去的人肩头,城关很远,从此永在身后。

无数人的眼泪滔滔落下,那些还活着的老人们,想起当年公主功高被诬,不得不急流勇退,只带了一队随从,去国离家,和亲他国。当年她抱琴而去的背影,落了送行的万千百姓沉重而凄然的目光。

中年人却只想起水患后卷倒的土屋,无处栖身的苍凉,饿着肚子等候官府开仓放粮,等来的却是催逼纳粮和征丁的命令,爹娘染了瘟疫暴死逃荒途中,尸骨被野狗叼了去果腹,最幼的婴儿在怀中断气,死时轻得如一截枯枝。

眼泪已经不再落,深红的眼圈,渐渐­射­出愤怒的目光。

城头上的士兵慢慢放开了武器,想起吃空饷的将领,喝兵血的上官,想起从军十年从来没有发齐过饷银,没穿过厚实的棉袄,想起至今无法回归家乡,不知道等自己回到遭了旱灾的家乡,村头的榕树下,还会不会看见爹娘。

一曲跌宕,满城伤。

成王妃仰起下颌,她­唇­角冷冷笑意已去,换了此刻灼灼悲愤和沉沉凄伤。

“拓拔。”她指下未歇,对站在下一层横栏上的护卫队长道,“等下你帮我做两件事。”

她的语声低了下去,拓拔听到一半,却骇然抬头,大呼:“公主,万万不可!”

“拓拔。”成王妃始终仰着头,面对云天之上,仿佛不想将眼泪落下,又仿佛只是想从虚幻的云影里,找见漂移的灵魂。

“我从来都没打算进尧国。”她微笑道,“华昌不可能会让我进去,当然,我可以不顾一切,用所有人的尸体,垫在我脚下,踏血步入京城。可如果真那样,等我到了京城,我已经无力和华昌相抗。”

“我们可以……”

“他华昌以为,我不进国境,就真的奈何他不得吗?”成王妃淡淡道,“任何人被压迫都有一个限度,犹如­干­柴长久被烈日灼烤,看似无事,但若有一日沾上一个火星,必成燎原之火。”

她闭上眼睛,“现在,就让我来做那个火星吧。”

“公主!”拓拔死死抓住树­干­,要不是怕断了一根会使成王妃跌下,手下的树枝早已会被抓裂。

“在进城之前,我还有一丝希望,然而当我发现那个埋伏,再回头看见大燕城上的动静,我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成王妃轻轻俯下脸,神情温柔,“所以,我不能再去尧国,我不能死在尧国,永难回归。我要留在最靠近冀北的土地上,拓拔,请你成全我。”

“公主!”拓拔一抹眼泪,嘶声道,“您怎么就能下这个决定!你忘记王爷和郡王,还有小郡主了吗!就算冀北有难,可他们还在等你回去啊,您……”

“王爷死了。”

蓦然一句惊得拓拔顿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瞪大眼睛,望着一脸平静的成王妃。

“王爷死了。”成王妃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此刻,她­唇­角才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沉凉哀伤,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便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抵不过那无言的沉重,永夜的哀凉。

拓拔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明明不相信,明明知道王妃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冀北的消息,然而看着她此刻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是真的。

王妃怎么知道的,他已经不忍去猜——如果夫妻的情感,已经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心神互通,无需言语,那么一旦一方逝去,那又是怎样的绝望。

“我听见他在呼唤我。”成王妃微微仰着头,对天际薄云露浅淡笑意,“于是我突然解脱,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我想解救尧国,也想回到他身边,但是现在,一切都很好。”

她的手指离开琴弦,静静聆听对面城里的隐约动静,一霎间,昔日铁血镇国公主,凛冽重来。

“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她喃喃道。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砰然一声,相伴了她多年的绝世名琴,从高塔坠落,跌成粉碎。

远处城内百姓隐隐看见,哗然惊呼。

“尧国水深火热,夷安何忍­操­琴!”成王妃用上全部内力的声音,声传数里,“此琴‘青崖’,自今日永绝。”

“公主——”

“二十年前我抱琴离国。”成王妃俯视下方,声音缓缓,“曾以为没有步夷安的尧国,会更安定和乐,百姓乐居。二十年后我弃家回国,千里奔驰,在昔日家国之前,被万军拒之门外,刀枪等候。”她眼睫微微湿润,“然后我看见百姓褴褛,屋舍破败,二十年前隐约记得的旧屋,至今仍旧在那里,没有修葺没有扩建,屋瓦破碎,便覆以茅草,我想那里应该依旧住着那家人,但也许父母已丧,也许家徒四壁,也许疾病缠身,也许,早已因为连年战乱,苛捐杂税,被逼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百姓中有人开始呜咽,有人大喊,“您看见的最靠近城门这一家,是乌麻子家,他家前年旱灾就死绝了,唯一一个小子被拉了壮丁,据说也死在战场上了!”

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更多人开始大叫,“公主啊,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来救救咱们吧!”

“我家也死了一半人啊!”

“我二小子被征入军,至今生死不明啊!”

城头上魏亦涛霍然回首,厉喝,“­射­他!”

先前解释乌麻子那一句,明显是内力送出的,普通百姓不可能叫得所有人都听见,魏亦涛怎么能允许有人和成王妃一搭一唱,煽动民愤?

然而命令一出,却无动静,半晌才有几个弓箭手,软沓沓地­射­出几箭,还没到人群就掉落,魏亦涛勃然大怒,“你们!”

“将军,我们人可没有百姓多。”弓箭队的队长挑起眉,“熙和十三年镇海城头百姓被官兵激怒,冲击官府,杀死当时所有士兵的事,我可不想发生在我们身上。”

魏亦涛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城下百姓已经鼓噪起来。

“他们要杀我们!”

“杀了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朝廷狗!”

远处,成王妃­唇­角冷笑如冰晶,缓缓抬起手。

一直有人关注着她的举动,立即有人大声呼喝,“别吵,听公主说!”

“步夷安去国二十年,昔日旧属云散,今日当权者封门,故国难回,家园被毁。”成王妃声音微微哽咽,“一己之力,难挽狂澜。”

众人沉默下来,是啊,一个女子,再大能力,也已经不是当年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她现在又能怎样?

想起她功勋卓著,却被当权者一再鸟尽弓藏,百姓心中愤懑,霍然燃起。

“然而步夷安既然已经来了,便永不回头。”成王妃蓦然拔高声音,琅琅语音,上冲云霄,“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她振袖,黑­色­大氅如乌云悠悠罩落,无人看见的暗处雪光一闪,她的身子晃了晃。

“公主——”离得最近的拓拔看得清楚,蓦然一声恸呼,将脑袋狠狠抵在粗糙的树身上,死命碾磨,血­肉­模糊。

“我还是怕痛啊……”成王妃­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低眉对拓拔道,“告诉述儿,想让我走得心安,就必须要为父母寻到一块合葬的地方,不得低于王侯建制。”

拓拔身子颤了颤——冀北出事,藩王属地封号必将被收回,王妃这个要求,等于要纳兰述必须重振家族。

“是!”

“我不能为你维持住冀北等你回来,”成王妃喃喃道,“但是述儿,我为你留下了尧国的星火,但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缓缓合上眼睛,脸­色­慢慢变得透明,“拓拔,记住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是……”

“很好。”成王妃露出今日也是此生最后一个微笑,那一笑空灵开朗,明艳璀璨,恍惚当年,血火里城楼上,双手撑着蹀垛,等待着永定之乱尘埃落定的少女。

远处城中,沉寂了下来,这一阵的安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沉沉的压抑和不祥的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魏亦涛压在城墙上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成王妃保持着那个微笑,最后一次仰起头,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软的云拂面而过,温柔如那人的手指。

“夷安,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元征。

有句话我没来得及说。

嫁给你,也是我一生里最大幸运。

她的手指缓缓落了下去,指尖一软,搭在了腰间衣结上,那里一个同心环,大婚之夜他亲手替她系上,自此二十年从未解开。

这一生她身份尊贵,却血火相伴。人生里最后二十年,一颗决然刚烈,伤痕累累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涤荡血气,还一个人生清朗。

原以为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梦寐难安,却有幸遇上他的平静和呵护,梦魂之外,终得安稳眠床。

她的眼帘,缓缓合下,最后一眼,却微微偏头,看着大燕的方向。

我的述儿。

我也从没想到,相伴十七年的呣子,最后一次见面,结束于一个清脆的耳光。

也不知道你痛了多久,但是对不住,从此之后,娘还要有更深的痛给你。

孩子。

从今后起风记得自己加衣,落雪记得自己拢火。

从今后你孤身一人,拖曳着娘狠心加上的使命,寂寥在大地行走。

我将留下如山之重给你。

不为要你完成,只为让你有所凭依有所努力地,活。

我相信你会活得很好。

我看见你凝血于心,炼化铸成,千丈战刀拉开茫茫疆域;我看见你化金刚心,琉璃目,举目开阖,­射­穿这浓浓雾障;我看见你登山之巅海之角,将这巍巍大地,浩浩雄关,燃烧在冀北青鸟携风带火的双翼里。

我的述儿。

这世上,什么样的感情最坚定?什么样的取舍最艰难?什么样的得到最苦痛?什么样的失去最无奈?

我用我的生命,告诉你。

眼帘合下,天地在这一刻风雪中沉睡。

随即。

在所有侍卫的跪地相送里,在拓拔的浑身抽搐无声嚎啕里,她淡淡道,“点火吧。”

……

树林里有狼粪,点燃的狼烟,冒出滚滚的黑­色­烟柱,瞬间席卷了树架高台。

一百多名护卫跪伏在地,双手加额。拓拔跪在最前面。

城头上魏亦涛最先看见这一幕,震惊之下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公主在尧国城门之前,**!

天啊!

几乎刹那间魏亦涛便想到了这将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他浑身一冷,霍然回身,大叫:“驱散人群!驱散人群!全部赶回去!不许观看!”

然而已经迟了。

城头上的士兵都已经看见那一幕,没人看见成王妃举刀自裁,只看见她高台之上,拨琴一曲,最后对尧国百姓说了那番话,然后,**于国境城关之前。

铁血刚烈,一往无回。

士兵们僵立在那里,忘记所有动作。

城下百姓已经看见狼烟。

“那是什么!”

“火!火!”

“天啊,公主**!”

“不要啊!”

高台下堆了柴火,添加了助燃物,扫尽了积雪,火势凶猛,几乎一瞬间就顺着树塔攀援而上,将成王妃卷在了深红的火焰里。

大火里那个始终昂着头的身影,岿然不动,似一尊铁铸的神,傲然浴火于云端之上。

那样的大火和黑烟,满城都看得清楚,无数人脸­色­惨白爬上自家屋顶,遥遥望着那熊熊烈火,无数人失魂落魄大声哭号,压抑很久的愤懑悲伤被这风这火卷起,刹那间便燃了心的荒芜草原。

一群草鞋披发的宽袍男子,沉默在人群中俯拜下来。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泪流在冬日冰冷的动土里。

人群像风过偃伏的草,一层层伏在满城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人头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动,迅速注满了边关大城的骨骼经脉。

病人挣扎而起,残废者推开轮椅,女子丢掉绣花匾,书生愤然掷笔。

一城父老,跪送尧国历史上最为传奇的公主。她在尧国时,尧国百姓托庇于她的羽翼;她离开尧国,依旧无处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领域;二十年后她回来,用最惨烈的结束,决然昭告一个最不可抵抗的开始。

她将自己的身影,永远地笼罩在尧国的土地上,自此之后,永无人可以拔去。

满城哀哭,满目哀凉,魏亦涛眼看着那冲天火焰渐渐熄灭,浑身一寸寸地软了下去。

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个人的生命躯体?

这一焚,焚的是尧国天下,是华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宝座!

他凛然四面张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内,每个人的眼光,都满满悲愤仇恨,如刀剑出鞘。

火焰渐渐熄下去。

要想火烧得全城都看见,必须是猛火,一切烧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树­干­高台迅速坍塌。

拓拔在树塔坍塌的那一瞬间,冲天飞起,掠上最高处,不顾滚热,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翘起的金丝垫子。

金丝无法烧化,垫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拓拔喉间发出绝望的低嗥,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将骨灰分成两半,其中一半装入锦囊,交给身后的一个亲信,将成王妃最后托他带给纳兰述的话转告了他,并命他立即回转,稍后大燕必定开关出来查看,到时候想办法回归冀北,找到纳兰述。

然后他将另一半骨灰装进一个袋子里,袋子挂在胸前,缓缓抽出长刀,跨上马,脚跟狠狠一勒马肚。

“恢律律——”

骏马长嘶,抬蹄向城门狂冲而来。剩余的护卫,亦步亦趋跟着。

“拦住他!拦住他!”魏亦涛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但直觉绝不能让他冲近,疯狂地呼喊自己的亲卫队,“不惜一切代价!拦下他!谁杀了他,赏参将!白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杀镇国公主也许士兵们还有犹豫,杀这么一个护卫人人争先,一时间乱箭如雨,长矛纷飞,直奔拓拔。

一百护卫结成阵型,护着拓拔狂奔向前,纷纷出刀将乱箭拨开,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却一声不吭。

所有生存的护卫也一声不吭,只管护着拓拔。

拓拔也一声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过城门,完成主子的最后嘱托!

“唰!”

墙头弓弩连发,强劲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蓦然一个护卫横身扑上,哧一声那箭穿过他的咽喉。

拓拔一把抓过兄弟的尸首,放在身后,红着眼睛,拍马狂飙。

十丈、五丈……

城头砸下圆木,绊到了拓拔的马脚,骏马长嘶倒地,一个护卫立即让出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筛子,拓拔飞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马上,继续前冲。

四丈……

城头大力士一声猛吼,甩出板斧,越过挡在前面的人头,直奔拓拔,拓拔大转腰让开,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转,竟然又转了回来,袭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杀手,拓拔要么就退下躲避,要么就死在板斧下。

拓拔停也没停,只霍然自马上站起。

“啪”一声板斧重重击在他的大腿后侧,顿时砍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下裳,将黑马染成红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旧没有停。

“向前!向前!”

三丈……

“呼。”

一柄短矛,带着凶猛的力度,穿透雪后清冷的空气,电­射­拓拔的头颅!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劲弩飞斧,飞掠而下,带得四面雪花乱舞,杀气四溢疾如奔雷,掷矛者膂力强劲,必然是一流高手。

城墙上魏亦涛脸­色­铁青,傲然伫立——他亲自出手,这个距离谁也躲不过去!谁也来不及代死!

短矛刚掷,已到面门,铁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气隐隐逼来,那也是死亡的气息。

拓拔只做了一个动作。

他举臂,挡在了额前。

“哧!”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铁质护腕,裂开血­肉­骨骼,去势犹自未绝,穿透坚硬的头骨。

血花爆现。

魏亦涛神情一喜。

然而他瞬间就变了脸­色­。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他的手臂还被钉在他的额头上,然而他就好像没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连带着手臂拔出,额头上一个血洞,皮开­肉­绽像是多了一只血眼,然而由于手臂的缓冲,终究没有致命。

穿过短矛的那只手臂,自然是废了,拓拔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狰狞,自始自终,只喊着一句话。

“向前!向前!”

马蹄翻飞,溅着血­肉­和白骨,一百多护卫护着拓拔冲到城墙下时,只剩了七八个。

拓拔从马上翻身跃下,一道冷箭­射­来,穿过他的胁下,他晃了晃,却抬头哈哈一笑。

“龟儿子,”他大呼,“等着我!”

残存的护卫齐齐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脚尖一踩,借着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城墙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赶紧推擂木滚油,又拼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鲜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钩绳,霍霍缠在了一个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拼命抵抗,拓拔借着一股那股抗力,一个翻身,再跃五丈!

“啪!”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对血脚印,拓拔摇摇晃晃,站在当地。

魏亦涛大喝,“­射­!”

万箭齐­射­,冲上城来已经重伤的拓拔,顿时成了箭靶子。

鲜血突突地冒出来,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脸上肌­肉­都绞扭在一起,霍然迎着一排蹲一排站在城头那侧的箭手们冲过去,一把扯开胸前衣裳。

他满是伤痕的胸前,除了那个布袋,还有一个小丝网,里面不知什么东西已被点燃,燃烧出哧哧的黄烟。

箭手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吓得纷纷避开,拓拔一路冲了过去,已到了城口向内的那一侧,万千百姓已经听见了城门处的动静,都昂头看着。

拓拔满身浴血的身影出现在那一侧城墙时,底下一阵汹涌的欢呼。

“杀了他!杀了他!”

士兵们扑过来,乱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让,一把抓住了胸前装着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开,使尽全部力气,向城下一撒。

“公主说!”万刀砍在身后,血­肉­横飞里他趴在蹀垛上,长声高呼,“死将与国同殉!死将与国长在!华昌王挡得了她的人,挡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归故土!”

浅浅白灰,伴着滴滴鲜血,洒落城头,落向尧国土地。

石界关城百姓,一瞬间,疯了!

像万吨炸药被点燃引信,像万年火山被惊动熔岩,一声狂喊,无数百姓冲破封锁,奔向那茫茫白灰飘落的地方,所有人拼命伸出手,要接住那传奇女子最后的骨骸。

白灰如雪,悠悠洒落,手指抓握不住,却落在每个人的眉间发上。

人群如开闸泄洪,狂呼乱叫,每个人都在嘶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内心压抑愤懑,想要借这样的嘶喊来爆破,每个人又觉得,即使喊破了喉咙,还是不够!不够!

他们伸着手,跺着脚,用头去撞那些无措的士兵;他们仰着头,张开双臂,无望地试图去接那长空碎雪;他们看见城楼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却在最后一刻痛快大笑。

热泪如倾,无处宣泄!

在这样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鲜血调动出的最暴烈,情绪最汹涌的一刻,有人终于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话。

“杀了这些走狗!为公主报仇!”

“为公主报仇!”

“报仇!”

轰然一声,愤怒的民潮,汹涌卷起。

全城暴动。

从城门下开始,聚集的人群冲翻了警戒的队伍,夺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图阻拦的兵丁,踩死了还想结成|人墙的亲卫队,冲上城楼,撞翻楼门,搬起石头,猛砸城头士兵,刚才他们踩着拓拔的血­肉­,转眼他们的血­肉­被踩在百姓的脚底。

魏亦涛眼神绝望,一次次试图收束队伍进行弹压,然而几千人的队伍,又被分散,如何抵得过数万暴怒的百姓,何况里面还有天语族的潜伏的苦修者,何况他的兵自己也受了震撼不愿动手悄悄躲开,何况整个石界关城的百姓,正源源不觉地举着各式武器,从四面八方赶来。

魏亦涛不能投降,他背靠着城头试图作战,身边的亲卫一个个的减少,前方,黑压压的人潮,以不可抗拒的势头凶猛卷来。

魏亦涛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纷乱,恍惚间似乎看到这样的纷乱,自此地蔓延,逐渐浸染整个尧国大地,金­色­的王座被烈火焚烧,冒出和今日树塔之上,一样的滚滚黑烟。

他一步步退,气喘如牛,后背突然触着坚硬的墙壁,已经到了城墙边。

暴动的人潮举着乱七八糟的武器扑来,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墙。

突然一双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个幸存的成王妃护卫,挣扎着爬了上来,一把勒住了尧国将军的脖子。

“去死吧。”他在魏亦涛耳侧,气喘吁吁地说。

风声呼啸,天地颠倒,飞掠的风声里,有人清脆地笑。

“我大尧御前侍卫的命,不是这么轻贱来的,解绑。”

“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砰。”

重重的一声,很响,像这整个大地,都被瞬间砸裂。

魏亦涛躺在城门前,身下的鲜血静静流淌入紧闭的悬门,飞旋的意识里,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最后的悠长的叹息。

尧国,完了。

大尧熹元二十一年冬。

昔镇国公主被拒石界关前,毅然**,并将骨灰洒于故土,引起石界关百姓暴动,暴动起于石界关,却没有止于此,而是如风行水上,掠过了整个尧国。

短短一月之内,在遗留在尧国境内的公主旧属的煽动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轻易点燃,起义从尧国边境一路向内陆推进,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尧境,奔马、乱蹄、狼烟、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华昌王逼向王都,半个月内坐上王位的计划由此破产。

尧国,乱起。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六章皮影戏

尧国火势燎原,冀北的大地,却沉默在一片窒息的安静里。纳兰述和尧羽卫已经越过了三水,经过定湖,即将踏入冀北地界,经过三水郊外那一场战斗的损失,后面的每一步,纳兰述都走得极其小心,力争不要再出现伤损。

蛮子一直跟在尧羽卫队伍最后,帮忙做些打杂的事情,有人来了就自动躲在一边,似乎也知道自己讨人嫌,没人有心情理他,但也不会亏了他吃喝,所幸行走得速度不快,他还跟得上。

这一夜气温寒冷,一行人在最靠近冀北边界仁化城的一座小山里,寻到一个山洞,没有生火,所有人运动调息,等待着进入冀北的第一场战斗。

蛮子不敢进洞,他那气味进入洞里,会瞬间熏死所有人,他很老实地躲在洞外一丛灌木丛后,抱着身子微微发抖。

到了凌晨,每个人都陷入­精­神最困倦的时刻,纳兰述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眸子彻亮,却又幽光一闪。

幽光深处,微带迷茫。

刚才明明在入定,脑海里忽有火光一闪,伴着滚滚黑­色­狼烟,冲上云霄,火光里似有人昂首向天,似有人厉声呼喊,似有人浴血坠落,似有人浅笑回眸。

霎时便醒,冷汗满身。

纳兰述在黑暗中沉默,眼睫低垂静若磐石,四面的气息收敛,尧羽卫们感觉到他的沉静,安稳地护卫着。

戚真思静静靠在他身侧,居然还坐在他的袍角上,就差没拉着他的手压在ρi股下。

不过也差不多了,在戚真思衣服掩盖下,纳兰述的那一截袍角上,还悄悄系了一个金铃,只要纳兰述一动,所有尧羽卫都会被立即惊醒。

纳兰述突然抬起眼睫。

他微微一提气,被压住绷紧的袍角,无声无息软了下来,像入锅的面条在沸水中变得柔韧,微小的布丝以令人无法察觉的频率,一点点分离开来,没有声音没有拉扯之力,那一截袍角,神奇地被缓缓拉长,最后无声断开。

金铃被那悠长力道拉着,像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轻轻捧着,落在了戚真思的衣服下,毫无声响。

自始至终纳兰述没有动过。

疲惫的戚真思也没有察觉,其实只要没睁眼看,谁也发觉不了这样的动静,因为根本就没有动静,这是天语最难练的秘术之一,据说修炼大成者,可以身躯不动,令一柄刀在自己面前自动分解。

戚真思不知道纳兰述已经学会了这门秘术,否则她不会用金铃,宁可直接睡在纳兰述身上。

纳兰述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像一抹轻烟,袍角流水般拂过地面,不带一丝风声,掠过坐得密集的人群,黑暗里身影一散又凝,已经到了洞外。

尧羽卫们毫无察觉。

纳兰述抬脚便走,忽然目光一凝,一转头,蛮子在灌木丛后,惊恐地望着他。

他身躯瑟瑟发抖,冷风从破烂的衣衫破洞里吹进去,肌肤都起了栗,那种努力压抑的抖颤,使四周的灌木丛都轻微摇动起来。

纳兰述眉头一皱,眼神杀机一闪。

蛮子张着嘴,茫然地看着他。

纳兰述的手指扬起。

蛮子双手抱膝,一动不动,浑然不知死期临近。

黑影一闪,一样东西悠悠降落,罩在蛮子头顶。

蛮子的身子霍然一僵,慢慢倒下。

一丈外。

纳兰述衣袖一挥,扶住了蛮子,将他慢慢放倒,随即头也不回离去。

冬夜灌木丛里。

蛮子沉沉地睡着,盖着纳兰述刚才脱下的大氅。

纳兰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

蛮子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大氅银­色­的系带,牢牢盯着纳兰述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异光一闪。

月光如水,将仁化城的道路照得一片通明,白­色­锦带一般铺设在脚下。从路的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可以看见城内长街尽头酒馆,飘摇的布幡。

这是一座敞开的城。

夜已深,城门却未闭,却也没有点灯火,城上城下寂然无声,城内城外不见人影,仿佛一瞬间这座城没有了守御,沦为死城。

越是这样,想要闯城者越要犹豫不前,但是让这座城安静敞开等待的人却不怕——他和他的对手,从来都是阳谋相对。

我等你,你必来。

瘆人的寂静里,有脚步声轻轻,自路尽头而来。

那脚步乍一听令人感觉对方没有武功,所以才会发出声音,然而随即便能察觉,那脚步频率奇异,步调一致,每一步之间,距离一定不差毫厘。

走出这样步子的人,一定有着超群的控制和协调能力。

惨白的月­色­流光飞渡,拉开长长的黑影,有人衣袍飘飞,自月光那头,缓步而来。

那人飞起的黑­色­衣角镂刻在薄云冷月的背景里,手中一柄白­色­玉质权杖,斜斜垂指身后地面。

风掠起他黑­色­的衣领,面­色­因此显得更白,一双明丽璀璨的眸子,不知何时瞳仁外多了一轮微微的血红,像广袤天际一轮血晕的月,凄丽的艳着。

门开着,他却没有进城,在城门前立定,冷冷道:“出来吧。”

一声轻笑。

城门后的月­色­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流水般长发,流月般的眸子,流光飞掠的眼神,很少见的穿一身宽大的白袍,素­色­无纹饰,袍角袖口却­精­工细绣繁复的同­色­花纹,低调的奢靡。

那白袍质地轻柔如雪,而那人容颜如玉,银狐大氅簇簇的茸毛,拥着一双似嗔似喜却无情的眸。

隔着门洞,大燕两大绝世男子,被彼此的辉光照耀,同时将对方的影子踩在脚底。

“等你很久了。”沈梦沉如在招呼故人,“一路辛苦吗?”

“不抵你在冀北多年筹谋,步步设陷来得辛苦。”纳兰述答得漠然。

“此间辛苦,甘之如饴。”沈梦沉笑得客气,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展衣袖,“郡王不进来坐坐?我有礼物备给你。”

“我便是站在千里之遥。”纳兰述淡淡道,“你若想给我看,还是能让我看得见,那我又何必浪费力气,多走这几步?”

“知我者,睿郡王也。”沈梦沉抚掌,一偏头。

“唰。”

他身后,突然落下巨大的幕布,雪白的一条,像自天穹垂落银河。

数道强光亮起,照亮幕布。

幕布上出现浅浅的背景图,玉阙金宫,恍惚便是成王府。

一个王冠王袍的皮影傀儡当先登场,枯坐殿中,不住捋须叹息,随即一个绿衣的少女出现,伏在他膝上。

皮影做得极­精­致,眉目神情都有几分相像,一看就知道扮演的是谁。

幕布后还有人配音,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像。

“父王,母妃和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走,看你哥哥去。”

“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

“……”

对话殷殷,老者温存,少女娇憨,纳兰述端坐城门之前冰冷的土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腰背挺直,面容漠然,令人错觉他真的只是在看皮影戏,一切与己无关。

沈梦沉坐在幕布边,慢慢饮茶,微笑自如。

幕布换了背景,一间小院,满院子人疯狂忙碌,准备迎接王驾,一个沧桑而桀骜的男子坐于床侧,冷然昂头,拒绝一件棉袄。

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凑上来,附耳低言,袖子里漏出一柄刀,落在桀骜男子的怀里。

四面起了幽幽的音乐,低沉压抑,不知不觉便揪住了人的心。

纳兰述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在冷月的光影里,脸­色­白如雕像。

场景又换,烛影摇红,暖阁谈笑融融,那男子一改桀骜之态,抱住王者的腿……

纳兰述眼神一凝,身子向前一倾,再难控制浑身绷紧。

最关键的一刻!

“嚓!”

皮影戏上,那桀骜男子袖底飞刀。

蓦然数道闪电,和那袖底飞刀场景同时出现,哧一声穿透黑暗,迅雷般直奔纳兰述咽喉!

自头顶、身前、地下、背后!

八方来刀!

四面呼啸大作,风声隼利,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刀,最控心的一刻最分散的心神。

转眼飞刀已经到了纳兰述全身要害,雪­色­如花翻开。

纳兰述霍然身子一扭。

刹那间整个人竟然奇异而柔软地拉长,在半空中一飘,像一截柔不着力的丝带,将所有的必杀技都避了开去。

这一避妙到毫巅,连沈梦沉眼睛都亮了亮。

然而那片雪亮里,却有一截几乎­肉­眼无法发现的深黑,毫无声息地出现,悬浮在那片夺目的亮­色­后,像一个­阴­险的幽灵,在地狱尽头静静等待。

就在纳兰述身形变幻,要转回正常却又还没转回的那一刻。

那截黑影,突然动了。

“咻。”

锐器入­肉­的声音,低微一声。

热血如熔岩喷­射­,夜­色­里红花绮丽。

那暗器似乎也不大,按说造成的伤口也不该有这么多血,然而这血喷得,令人心惊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心惊人体内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一喷。

纳兰述身子微微一僵,慢慢低头,似乎有点不信这突然出现的暗器,坚持看了一眼。

那暗器Сhā在他胸口,入­肉­了,还在奇异地颤抖,将伤口割得更深,血流湍急。

低低呻吟一声,纳兰述仰天倒下,地面一声沉闷回响。

皮影戏停了下来,城内有一霎诡异的寂静。

几个红门教徒从幕布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主子亲自出手,真气驭动,这一出‘魅影飞虹’谁人能挡?”

沈梦沉头也不抬,若有所思,“去看看,小心些。”

两个红门教徒应命而去,一边低声谈笑,“主子还是这么谨慎,其实‘魅影刀’那么可怕,只要被割破一丝油皮,就会虚弱至极,流血至死,纳兰述,完了。”

“纳兰述在燕京使计害了我们那许多兄弟,这个下场,还便宜了他!”

两人走到纳兰述身边,小心地避开汩汩流出的鲜血,并没有上前,远远甩出飞索,缠住纳兰述的腰,将他拖了过来。

纳兰述一动不动,他被拖着飞来,眼看就要落入敌群,以他那种横飞的姿势,也无法在短暂时间内使出杀手。

沈梦沉仰起头,笑吟吟看着,脸­色­却有点白。

刚才那一刀看似简单,其实也耗费了他最大的心力,纳兰述何等眼力,攻击发出的时候,他必然已经看出了有多少飞刀,所以沈梦沉那柄藏在白刀之后的黑刀,必须保持一段时间的悬浮,而纳兰述不肯进城门,两人相距太远,维持这么长时间的远距离真气­操­控,沈梦沉也暂时耗尽了所有内力。

纳兰述以那种姿态被拖着飞过来,万无一失,沈梦沉依旧起身,悠悠要走开去。

“噗。”

长索拖着纳兰述身体将要落地前,两个飞索的人惯­性­地手腕微微一震。

只这一震。

纳兰述腰后突然飞出两个黑­色­的圆盘状物体,那东西比先前沈梦沉的魅影刀还要快,一出现便到了一个持索的红门教徒面前,嗡地一声,鲜血缎子般平飞,一颗头颅随着圆盘无声无息割离,翻滚落向沈梦沉的方向。

纳兰述的身影刹那暴闪,连同他冷厉而杀气凛然的叱喝。

“小陆让我问候你!”

沈梦沉急退,圆盘仿佛长了眼睛,倒追而来,来势竟然比刚才更快,沈梦沉顺手抓起身边的无头尸体一掷,正掷在圆盘的力旋中心,一声轻响,圆盘被尸体压下,沈梦沉脸­色­刚刚一缓,突然又是嗡地一声轻响。

半空里被割下又被沈梦沉扔开的头颅,突然诡异地一张嘴,一点乌光疾­射­而出,而另一头,一道圆影,无声无息旋来。

“啪。”

清脆的一声,随即哗啦啦一阵微响,四面一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幕布前,地上横陈一具尸体,被圆盘割了头颅,那没了头颅的尸体直立不倒,牵扯着一根细细的链子。

那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的手腕,一头连着,沈梦沉的衣袖。

而在沈梦沉身后不远,斜斜也Сhā着一道圆盘,那圆盘也­射­出一根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一头连着沈梦沉。

不同的是,纳兰述一只手掌握着两根链子,而沈梦沉两手都被困住。

红门教徒愣在那里,刚才那一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能搞清楚,只感觉这圆盘诡异莫测,似乎正飞倒飞借力打力都来得,而且还能拆分攻敌,一个圆盘割了那教徒的头颅,并拆分了一部分进入他体内,在沈梦沉拿那人尸体做挡箭牌时,拆出的那部分从尸体中飞出,缠住了沈梦沉,而这一刻,那个圆盘也绕到沈梦沉背后,发出了它的攻击。

这个不像暗器的暗器,简直就像是和纳兰述心意默契的两大高手,沈梦沉一瞬间处于三大高手围攻之间,其中还有个对他也十分了解,算准他会拿尸体挡杀手的纳兰述,怎能不被困?

红门教徒变了脸­色­,却还不是太惊慌——他们人多势众,沈梦沉也一向手段多样,被困,也不过暂时而已。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那两个圆盘,脸­色­又变了。

两根链子,靠近沈梦沉那头,都有东西。

一根链子中段透明中空,流动着一种蓝­色­的液体,那种青幽幽泛着雪­色­光泽的蓝,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凉。

一根链子中段像是纸做的,不知道何时那截纸链子已经被点燃,现在正哧哧地冒着红­色­的烟火,一点点逼近沈梦沉那头一个黑黝黝的圆粒状突起。

纳兰述一脚踩在那尸体上,站得比沈梦沉高,这就导致两根链子都倾斜向下,液体和火花,都逼向沈梦沉。

“别试图去解你手上链子。”纳兰述讥诮地看着沈梦沉,“神手小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你能解开的。这链子上了手腕立即自动搭扣,你那头采用的是千年明铁,一时半刻绝对拉扯不开,你越拉扯,这‘浸尸液’流下得越快,‘雷火爆’炸得越狠,当然你想快点死,我也不拦着。”

沈梦沉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链子,笑了笑。

纳兰述却根本不再看他,一脚踢翻那个刚才持索拖他的红门教徒,厉声道:“皮影戏,继续演!”

幕布旁傻住的红门教徒,看看挑眉不语的沈梦沉,手忙脚乱地继续放皮影戏,纳兰述一脚踩着红门教徒,一手扯着链子,控制着液体和火花的速度,冷冷看着皮影戏那一幕。

他看见纳兰迁袖底飞出的刀。

他看见中刀倒下的成王。

他看见血泊里挣扎的小妹。

他看见成王府被挂成一排排的尸体。

……

纳兰述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红,那一轮血­色­如血晕之月,刹那间遮蔽天­色­。

他一直稳定的身形,此刻突然起了微微颤抖,似狂风里的树,强悍不倒,却枝叶剥离。

随即他霍然回首,盯住了沈梦沉。

这一刻这明丽清越少年,乌黑的眸子里血光大现,狞狠如一头雪原上失伴重伤的兽,在四面的空寂里将长天万物切齿痛恨。

那些溅血的画面,那些僵硬的傀儡。

那些倒影的重现,那些不可挽回的殇。

那些失去的、永别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追及的血­肉­至亲。

人事如皮影,最终都将僵化凝固在岁月的洪流里。

再灵活的指尖,也挽不回生命的柔软,从此徒留他彳亍道路,无人相送。

微微的颤抖里,纳兰述一声长啸,幕布刹那撕裂,灯光齐齐爆灭,黑暗降临那一霎,纳兰述手指一抬,两根链子哗啦啦扯直,火花爆闪,液体飞流,刹那直奔沈梦沉。

“去死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七章选择

火花爆闪,毒液倒流,幽蓝艳红如一人暴怒的双眸厉光一闪。

红门教徒脸­色­大变。

沈梦沉一直靠着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从容,突然脚尖一挑。

“呼啦”一声,一块深黑­色­的巨大锦缎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锦缎背面,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一展。

纳兰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锦缎飞起的地方。

那里,沈梦沉原先靠着的地方,看起来像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锦缎被挑开,出现的却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纹饰,五爪金龙,王族标志。

沈梦沉微笑,用一种温柔的态度,将手放在棺材上,斜睨着纳兰述。

——炸死他,自然同样会炸飞这棺材。

棺材盖半开着,隐约可见其间确实有尸体,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脸容圆润。

一丈外纳兰述浑身一颤,眼睛血红,霍然手指一弹。

链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火花闪了两闪,灭了。那幽蓝的液体飞快地退了回去,无声无息消失在纳兰述那一端。

纳兰述手指一振,圆盘连着锁链霍地飞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绝不能再落在沈梦沉手里。

已死,从此后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纳兰述按着腰间圆盘,收拢了不过薄薄一点,硬而凉的咯在腰间,像此刻的心情。

这东西他原先嫌麻烦不肯随身佩戴,是小陆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强带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场,可以用小陆的武器报小陆的仇,却功亏一篑。

“我原想着。”沈梦沉微笑回身,点尘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荣幸,却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梦、沉!”纳兰述霍然抬头,盯住了沈梦沉微白的脸,“你竟敢将我父王遗体,坐于身下!”

“你整个冀北,我都敢置于脚下,何况一个死去的人?”沈梦沉一笑让开,“这说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谁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尸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杀手呢?”

“不过,我向来心软。”沈梦沉微笑轻轻,“纳兰述,虽然你处处欲置我于死地,我还是愿意将殿下的尸首还给你;虽然你想炸了我,我却不想引动这棺中炸药,炸了成王的尸首。”他立于高处衣袖一拂,长空下雪­色­一闪,四个红门教徒掠向棺材四侧,手中举着火把。

“我明白告诉你,棺里有火油,现在只要我一个命令,他们就会将火把扔进棺材,你杀人虽快,但我相信他们扔得更快。”沈梦沉直视脸­色­越来越白的纳兰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尸首?可以——”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

纳兰迁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异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梦沉给他吃了什么药,重伤如此,他竟然一时还没气绝。

纳兰述手指如钩,一把穿透纳兰迁背心,手指穿肌裂肤,将纳兰迁穿出一个洞,他就那么抓着纳兰迁飞身而起,半空里抬臂一掷,将纳兰迁偌大的身子,恶狠狠冲沈梦沉砸了过去。

沈梦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红门教徒冲了过来,纳兰述一个旋身,乌光一闪,竟然抬手从腰间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光无声无息灵蛇般一绕,几颗头颅便骨碌碌飞了出去。

踩着那些头颅,纳兰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飞起半空的纳兰迁脚底,嚓嚓几声,纳兰迁身上突出的断骨,突然全部飞出体外,像几柄滴血利剑,闪电般直奔沈梦沉。

沈梦沉一个倒仰,断骨贴着他的脸飞过,他身形还没站定,咻地一声,纳兰述的身影竟然从纳兰述尸体之下窜了出来,黑­色­软剑一荡,便荡到了沈梦沉双眼之间!

沈梦沉一瞬间神情惊异——纳兰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扑面而来,沈梦沉半空身形未定,躲无可躲。

“啊!”

血花爆­射­,哗啦啦­射­上沈梦沉白袍,雪地梅花盛开凄艳。

纳兰述深红着眸子,一脚将那个冲上来忠心护住代死的红门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过,速度丝毫不减,扬起的黑发落了殷殷鲜血,狰狞如魔神。

苍穹漆黑,无星无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冲而上,白袍迭飞,黑发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梦沉此时身形犹未落下,他和纳兰述一退一追,已经瞬间倒掠了十余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轻功,竟抵不过此刻势若疯虎的纳兰述。

“你必须死——”纳兰述鬼魅般跟着沈梦沉,手中剑尖突然诡异地一分叉,分成两半,上下齐­射­沈梦沉咽喉和心口!

沈梦沉半空一偏头,长发瞬间散开,散开的发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离的剑尖,将剑尖抽得微微一偏,飞­射­开去。

另一剑尖却已经到了胸口!

沈梦沉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一招!

他已经退入城内,身后是刚才皮影戏的幕布,他这一招,幕布骤然撕裂,一具躯体应招而出,挡在剑尖之前!

“噗。”

剑尖刺入,去势未绝,剑尖上三层力道滚滚传开,砰然一声在那挡箭的躯体上炸开,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王——”

半空里运剑下劈的纳兰述蓦然一声暴吼!

那被沈梦沉拿来挡箭,遭受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剑的躯体,赫然是成王的尸体!

“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梦沉,他这一生都寝食难安!

他冲近,丝毫不因为背后有尸体而减缓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轿子顶已经被他轰然掀翻。

轿子顶一翻,轿子受震,果然­射­出无数暗器,直冲着即将钻入轿子的沈梦沉。

沈梦沉一脚踢在轿栏上!

一条人影从轿子中飞出,扑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笑将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飞来的方向一推。

纳兰述警惕地护住身子,担心对方来敌,那扑出的人影却在脱离沈梦沉身影后便软瘫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飞­射­之下。

“小妹——”

一霎间纳兰述已经看清了那是谁!

黑影一闪,猛扑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梦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乱的飞刀、攒­射­的利箭、­阴­诡的飞针、淬毒的金钱镖。

暗器如雨,那条黑影刹那间以诡异的角度接连飞闪,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纷纷滑开或跌落,然而终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短的反应时间,谁也来不及将这些暗器全部打落。

几道光影一闪,无声无息没入纳兰述胸口。

“多谢多谢。”沈梦沉含笑入轿,手一招,轿顶完好落下。

鲜血暗溅,纳兰述­唇­间迸血,他却毫无反应,啪地一个滑跪,双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软软的身体。

随即他低头。

怀中少女脸­色­白中带青,一脸死气,浑身鲜血,一只袖管空荡荡地软垂着,剩余的肢体,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经被折断。

“小妹!”

纳兰述霍然仰头,发出一声恸极的悲呼。

悲呼声震长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响,四面枯叶瑟瑟颤抖,无声离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齑粉,一个持刀偷偷潜近,想要偷袭以博主子欢心的红门教徒,蓦然向后一栽,鲜血狂喷。

冷光爆­射­,几道乌光从纳兰述胸口­射­出,几个迎面奔来的红门教徒应声而倒。

纳兰述那全力一呼,体内气血涌动,竟然将体内的暗器飞针都逼了出来。

仿佛没看见身前身后尸体,仿佛根本没注意一身的伤,也根本没感觉到生死大敌沈梦沉就在他背后,纳兰述将纳兰逦揽在怀里,浑身也在颤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还努力地慌乱地摸索着纳兰逦,一边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么样?你醒醒,你醒醒,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啊……”

沈梦沉靠在他身后轿子里,轿帘掀开,他的脸也无血­色­,却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见纳兰逦,纳兰述一腔鼓足的杀气已经全泄,他不惜激起纳兰述血气引发危险,拼着重伤,也终于将他留在了这里。

不过,还需要加一把火。

“你来了,又如何?不过换一句‘太迟。’”他在纳兰述身后浅笑,“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过纳兰述,你放心,看你今日为父亲妹妹拼死模样,我也有些感动,我会把你们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纳兰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里那层血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却换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样幽深痛彻,深雪里黑­色­深渊般的眼眸,那样潜入冰水再经历炼狱一般血火淬炼的神情,看得沈梦沉这样无情冷酷,万物不为所动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颤。

然而他依旧在笑。

“刚刚接到的消息。”他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叠着一张纸笺,好整以暇地叠成纸鹤的形状,“成王妃在石界关前被阻,前后夹击,走投无路,愤而自焚,并将骨灰洒于尧国故土。”

“你看。”他讥诮地一笑,将纸鹤轻轻放飞,“你娘对你可真失望,连最后的骨骸,都没留给你。”

……

一霎的寂静。

“噗。”

一口鲜血爆裂如乍绽的大丽花,盛开在纳兰逦苍白的脸颊上。

纳兰述艰难地半转身,似乎想要回望尧国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转,便晃了一晃。

随即,轰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纳兰逦身边。

倒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怀仇、藏剑、执杖,孤身一人来杀。

他揣一怀腾腾的烈血和痛彻的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夺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梦沉的诈,他被设计跪了仇人,悲愤无伦,依旧未倒。

他抢下父亲的尸体,眼见父亲尸身毁于自己剑下。

他一着杀手眼看就要重创敌人,却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挡下杀手。

他将妹妹残躯抱在怀里,炼狱钢铁一般的心,已经被这人世的绝情森凉,冰雪一泼,刹那裂缝,一条又一条。

一个人有多少的血,经得起这样不绝的流。

一个人有多大的坚忍,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重拳摧击。

母亲是他最后的希望,然后被身后的人,言语轻轻,却如山岳轰然压下,破灭。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天地如此绝望。

……

沈梦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挥手,淡淡道:“来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结住了。

对面。

门外,枯草丛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高胖,黑,丑陋,还戴个眼罩,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沈梦沉目光也出现迷惑。

那人冷冷伫立于冷夜枯草中,遥遥直视着轿子内的沈梦沉,眼神里怒涛翻涌,比纳兰述刚才看沈梦沉的眼­色­,还要憎恨悲愤,更多了几分决然杀气。

随即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头,眼睛里金光一闪。

凛冽,利剑般的光。

随即这人举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沈梦沉一瞬间露出震惊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顾不得下令杀纳兰述,一步跨出轿子,大喝:“拦住她!不要伤她——”

然而相隔这么远,这一声已迟。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鲜血飞溅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八章愿你安好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条黑影突然从自尽的人身边掠过,来势太凶猛太急,撞得“蛮子”持着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旧落了下去,那般决心和力度,本就没有任何犹豫。

溅开的鲜血如匹练,在黑夜中哗啦啦展开,艳得夺目。

“蛮子”发出一声凛冽的低笑,身子一软,歪倒在地,紧紧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

沈梦沉一个倒仰,霍然向后一栽,撞倒在轿子边缘。

一条人影呼啸而过,疾奔沈梦沉——正是刚才狂冲而来,撞歪蛮子刀柄的人。

夜­色­里她脸­色­煞白,长发被风掀起,额头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并没有回头看倒地的蛮子——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蛮子,她目力极好,一路奔来,注意力只在城内正中,远远看见纳兰述袭轿,挡暗器,接纳兰逦,被击倒,一系列的动作看得她几近崩溃,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

疾速飞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虚影,此时红门教徒有一部分也冲向城外,奔到“蛮子”身边,在戚真思感觉里,“蛮子”也是虚化的众多红门教徒人影中的一个,她甚至连自己无意中救了“蛮子”一命都不知道。

几乎是一闪,她便到了沈梦沉身前,连招呼都没一个,一抬手就是一个雷弹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刚出,她的冷剑毒蛇般一闪,又到了沈梦沉咽喉。

三个杀手几乎同时发出,她甚至连自己可能被炸伤都不管,一副要和沈梦沉拼命的架势。

“轰!”

小型雷弹子在几个扑上来的红门教徒中间开花。

沈梦沉急退,退入轿中,轿帘一垂,啪啪数声,所有暗器都打在轿帘上,声音如金铁交击,没有一枚暗器能够穿过轿帘。

戚真思的剑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经到了沈梦沉咽喉,然而终究慢了那么一步,眼看着一点鲜红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绽开,轿帘已经落下。

轿帘落下,悠悠遮没沈梦沉的脸,苍白的脸,微微扬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着头,死死盯着这张脸,要将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里,不至化骨扬灰那一日,决不罢休!

随即她抽剑,大笑。

“哈哈,沈梦沉!你终于死在我的剑下!”

剑尖抽回,剑上有血,红门教徒大惊,顾不得戚真思,齐齐奔向轿子。

戚真思一个贴地翻身,成王尸首已经在她背上,随即她左手抄起纳兰述,右臂夹住纳兰逦,竟然一人带着两个人一具尸首,腾身而起,身形一闪,已经奔向城门之外。

她带着这些人,刚奔出城门,便落地一个踉跄,­唇­角已经有血,刚才使力过度,已受内伤,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条人影自城门黑暗尽头奔来,掠到沈梦沉的轿子之侧,那人正是赶来的高近成,他在轿子边略一停,随即抬头对戚真思背影看来,眼神里掠过一丝­阴­狠。

一抬手,掌间劲风呼啸,一枚黑刀电­射­戚真思后心。

戚真思带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减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丛中栽倒的“蛮子”,忽然飞身而起,全力一扑。

黑刀噗地一声穿过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动,刀上竟然附着回旋之力,要挣脱血­肉­肌骨的束缚,冲撞而出,继续伤人!

“蛮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慢慢拔出。

鲜血喷溅,黑刀终于在她手中力竭,震动停止,蛮子晃了一晃,半跪于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撑住身体,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经越过她身侧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惊骇。

“蛮子”却只看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

纳兰述的长发披散开来,遮掩住半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额头­唇­角血迹殷然。

蛮子半跪回身,静静凝视,眼眶里渐渐泪水殷然。

……

恍惚里墙头有人猛力扑下,带来少年清爽朗然香气。

“抱紧我!”

恍惚里有人窜出地道,朗声轻笑。

“我来了,她留下!”

恍惚里哗啦一声水响,水面上冒出湿淋淋的他和她,彼此对视,灿然一笑。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间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

别了,纳兰。

我亦愿你,在我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安好。

……

戚真思身在半空,惊骇的眼神还笼罩在她身上,“蛮子”霍然挥手,染血的五指,在空中一个决然的、不容犹豫的手势。

“快走!”

必须走,不能犹疑,戚真思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停留或作战。

戚真思半空扭首,眼底也泛起泪光。

随即她霍然扭头,身形一纵,决然而去。

蛮子半跪回望,一直盯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眼见戚真思背着抱着,拼命越过重重黑暗,消失在地平线上,­唇­角微微弯起。

一个凄然而满意的,笑容。

身子一软,颓然落地,她伏在冰冷染血的地面,低低咳嗽。

“混账!”高近成掠过来,怒发冲冠,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重重落地,鲜血喷溅,她竟没有晕去,反而一眼瞟向轿子,一边咳出血沫,一边低低嘶哑地笑。

“来呀……来……呀……”她挑衅地仰起头,看着高近成,“来杀……我呀,怎么……没种了?”

“好,你有种!”高近成气极反笑,反手一拔背后弯刀,“我便杀了你!”

她笑,越发得意,还努力地支肘在地上挪了挪,想让脖子离刀更近些。

高近成看这人诡异神情,眼神掠过一丝疑惑——这重伤垂死的人,疯了?为什么一心求死?

犹豫一闪便过,他的信条——在能杀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放过!

弯刀一扬,半空里一条闪亮弧线,霍然劈下!

“住手……”

有点虚弱的声音传来,沈梦沉的轿子到了。

高近成的杀招凝在半空,回头看沈梦沉的轿子,急声道:“主子,这人可疑,不能留……”

“我叫你住手!”

高近成骇然收手——沈梦沉从来都是悠游微笑的,就连他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近乎气急败坏。

“蛮子”却笑了。

“沈梦沉啊沈梦沉,”她笑,染血的脸近乎笑得狰狞,“急了……吧?怕……了吧?

你也有……今天?”

轿内沉默,随即轿帘自动掀起,沈梦沉端坐在内,白袍上血迹殷然,面沉如水。

他静静凝视“高胖丑陋黑面”的蛮子,蛮子浊臭的气息随风飘来,他眼神复杂。

“过来吧。”半晌他柔声道,“我给你治伤,你伤得很重。”

四面红门教徒面面相觑——这是谁?他们还从来没见过主子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

“蛮子”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低头,注视着胸前匕首,高近成的黑刀拔了出来,但匕首一直都没拔,虽然被戚真思一撞没有正中心脏,但她自然看得见,自己身体里,肋骨已经快被切断,鲜血正汩汩而出。

看见自己的体内破裂的肌骨,和奔涌的热血,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轻轻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随即慢慢抬手抓住了刀柄。

沈梦沉神­色­一急。

“别——”

“蛮子”的手,将刀柄一抽。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瞬间要将人的神智淹没,她狠狠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令昏眩的脑海一醒,一仰头她嘶声大笑,“沈梦沉!痛不痛!”

“你……”沈梦沉身子一软,勉强扶着轿栏站起身来。

颤抖的手指抓住刀柄,她一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嚎,用尽全力,狠狠一拔!

鲜血狂喷,匕首当啷一声落地,斜斜Сhā在冬日冻土。

“沈梦沉!爽不爽!”

四面静寂,所有红门教徒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却被那般悲愤决然之气震慑,大气也不敢出。

“砰。”

她晃了晃,大笑渐低,终于仰天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沈梦沉从轿子中扑了出来,一个踉跄,扑倒在她身侧。

高近成赶紧要去扶,被沈梦沉挥袖拂开。

“都退下……退下!”

红门教徒无声凛然退下。远远守在一边。

沈梦沉支着肘,靠近她的身边,一手按住她胸前突突冒血的伤口,一手在她脸上一撕。

易容用具纷纷掉落,现出苍白的脸。

那脸很小,秀致得让人感觉有些娇弱,重伤令她看起来似乎瞬间瘦了许多,然而就是这样的瘦而单薄的躯体,支撑得住这世间一切血火折磨。敢于在这城门前挡刀阻敌,敢于在知道真相后,毫不犹豫自戕。

她如此决然,却从来都是为,另一个男人。

沈梦沉的手指,轻轻拂上她的脸。

“值得么?为他装扮成这个模样?”

“值得么?为他抛弃一切,不顾一切要跟着?”

“值得么?为他自尽阻敌,一而再地伤害自己,他却弃你而去?”

“值得么……”他冷笑,一声声,也咳出血沫。

“君珂!”

烟火、爆炸、巍巍大军……黑云、呼号、蔓延大地的血火……飞起的黑影、狠狠相撞的躯体、溅开的鲜血、城门前凌厉的回首……粉红衣服的女子哀哀举起的手……脚下数十丈令人目眩的城楼……黑­色­的轿子……残落的断肢……臂弯里垂下的脸……苍白,额头有血,眉宇间泛出淡青……

“纳兰……”

一声模糊的呻吟,轻得仿佛梦呓。

四面很寂静,空气中有淡淡药香和血腥气,珠帘晃动,灯光迷离,一切都沉浸在薄纱般的朦胧里。

她慢慢睁开眼。

眼前飞旋着无数的­色­彩和光斑,冲得人眩晕,她赶紧又闭上眼,好一阵子再睁开,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雕梁画栋,金鼎玉炉,帷幕深垂,宝榻锦绣。

一间华丽的静室,看那建制格局,八成是在什么王公府邸。

外面的风声好像有异,君珂目光艰难地转过去,透过一线开着的窗户,发现外面碎琼飘落。

下雪了。

冀北今年的第一场雪。

君珂闭上眼睛,喘息一阵,目光慢慢往上抬,看见坐在对面的人。

沈梦沉。

他盘膝坐着,闭目调息,衣襟深垂,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经换了,淡青长衣松松拢着,露胸前殷红一点。

君珂目光一凝,渐渐泛上切齿痛恨之­色­。

就是这见鬼的一线红,令她竟然和这­奸­人成为同脉之体,竟然生死和这人栓在一起。

对面沈梦沉似乎没有醒来,他明显神­色­憔悴,眼下泛出淡淡乌青,呼吸也有些不稳,像是内力受损。

君珂运气检查自己的身体,体内伤势犹在,虚弱得令她抬起手指都困难,但应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真气却流转不灵,时无时有,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还是被做了什么手脚。

没有真气,她学来的运气疗伤贯通经脉的方式便无法使用,伤势好得慢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再逃走的本钱。

君珂撇撇嘴­唇­,无声冷笑,这是沈梦沉­干­的吧?他会这么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经过那么一场生死相胁,他怎么还会让她这个能够挟制他生死的炸弹飞出手掌心?

不过,她还是有个办法可以解掉被锁的真气的。

只是……

对面沈梦沉动了动,君珂急忙闭上眼睛,感觉到沈梦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久久凝视,那目光像有力度,落在她脸上还要越过她紧闭的眼帘,似乎想将她从里到外,都真实地看个清楚。

四面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君珂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起的声音,在难耐的寂静里,沈梦沉终于动了,细碎的整衣声和离开椅子的声音,随即床边一沉,午夜华筵般浓郁奢靡气息逼近,沈梦沉已经坐在她身边。

君珂心中一紧。

脸上一凉,沈梦沉的手指已经落了下来,抚在她的脸颊上,君珂霍然睁眼。

她一睁眼,憎恶的眼神就紧紧逼在了沈梦沉眼底。

沈梦沉手指一顿,眉毛一挑,却并没有让开,若无其事摸了摸她的脸,淡淡道:“瘦了,颧骨都出来了,得养回去,不然颧骨高的女人克夫。”

君珂唰地闭上眼,连争辩都懒得,只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沈梦沉手指又顿了顿,随即轻笑,这一声笑却不是平日慵懒无谓,也带着淡淡憎恶和愤怒。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取过桌边药碗,试了试温度,道:“可以喝了。”

君珂睁开眼睛,药她还是要吃的,赌气可治不好自己的伤。

银匙轻轻地搅着药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似乎已经又是黄昏,淡黄的斑驳的日光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雾气里脸­色­苍白的妖美男子,姿态轻柔神情幽沉,如一帧泛黄的古画。

君珂却没有欣赏属于沈梦沉少见的宁静幽谧之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银勺上。

勺端有点尖,光泽幽幽。

随即她转开眼,沈梦沉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口边,君珂冷然撇过头去,沈梦沉皱皱眉,伸手便掰她的脸,他手劲不轻,君珂痛得皱眉,只好再转回来。

沈梦沉这个动作,身子必然更下倾了些。

勺子入口。

君珂突然一口咬住了银勺!

她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刹那之间那银勺竟然发出了咯嘣一声裂音。

随即她大力甩头,舌尖一顶,银勺尖端蓦然一弹,直­射­沈梦沉左眼!

极近距离,杀气凛然!

银质的寒气已经触碰到沈梦沉的眼皮。

沈梦沉霍然向后一仰,银勺擦着他脸颊飞过,带着一抹血丝,啪地一声撞在床柱上,当啷落地。

沈梦沉弹身坐直,长发在这极力一逼中散落,披在肩头,左脸上一道殷红的血痕,衬着苍白的脸和瞬间狞厉的眼神,杀气纵横。

“君珂!”

手指一伸,已经握紧了君珂的脖子,沈梦沉五指收紧,势如钢铁。

这狐狸一般的男子,此刻似乎终于被逼出了真怒,一把将君珂拎起,直逼到自己脸前。

“天底下有比你更忘恩负义的女人!”

脖颈被攥住,气流不畅,君珂脸­色­涨红,下意识去抓挠沈梦沉的手,却徒劳无功,极度的窒息里隐约听见这一句,纵然难受得金星直冒,她也险些要笑出来。

她君珂,对他沈梦沉,忘恩负义?

何来的恩?何来的义?

如果不是脖子被勒紧,君珂真想立即呸他一脸,告诉他人至贱则无敌!

“当初在这成王府,你撞破我的计划,是谁没有杀你?”

“三水县别业你潜入我房中,几次要杀我,是谁放过了你?”

“燕台你要救走查近行,自以为计划周全,其实破绽处处,是谁事后没有追究还帮你掩盖?”

“你夺了我近三成内力,享用我的功力,却用我的功力来害我?”

“没有我的同脉之体,替你分担一半伤损,那一刀就要了你的命,你有脸问我痛不痛爽不爽?”

“君珂,当初我若真要杀你,你活不到现在来对我以死相逼!”

问一句,手指紧上一分!

君珂拼命扯着脖颈上的手,那手指如钢铁,压迫着她的神智和呼吸,胸肺似要爆裂,炸开这沉闷的天地,她勉力抬起眼,对面那男子,长发披散,眼神幽黯,声音冷沉,看她的眼神,再不是素来含笑的冷,慵懒的媚,竟华光厉烈,如剑飞­射­。

君珂心底模模糊糊,那一句句逼问如巨雷,炸在她此刻混沌的意识里。她见惯了他沉潜压抑,城府如渊,今日模样,只觉得陌生,那些话听在耳中,心里有微微的凉——这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确实,沈梦沉一切的毒,都施放在了纳兰述身上,他的冷酷无情,斩草除根,也从无对谁例外。但对她,折磨也好,利用也好,在最终可以取她­性­命的时候,从来都轻轻放过。

这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也没力气思考了——她快给沈梦沉勒死了。

脸­色­由青转白,她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去,离开了沈梦沉被抓得满是血痕的手背,头一仰,身子一软。

只要再一两秒,她就会停止呼吸。

沈梦沉霍然松手,一把将她扔在床上。

君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无力地低低咳嗽,脸­色­由白转红,连眉间都在颤抖。

“不要以为同脉之体,我就不能杀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你自己的命,就也掌握了我的命。”沈梦沉逼近她的脸,牢牢盯住她的眸子,“记住,同脉之主是我!沈梦沉的命,从来不会掌握在别人手里!”

君珂咳得身子缩成一团,却对他呸出一口血沫。

“你不杀我……只是……为了……更方便……利用我,”她嘶哑地冷笑,“好用我……牵制纳兰述,沈梦沉……别装得这么情义……深重,你让我恶心!”

沈梦沉直起身子,慢慢擦掉脸上血沫。

那点鲜血和他刚才脸上被飞匙割出的鲜血混在一起,掌心里殷红冰冷。

他的眼神也殷红冰冷,微微憎恶,却不知道憎恶的是这人世,是君珂,还是他自己。

“……这床……你坐过……”君珂气喘吁吁,“尼玛……真脏……拜托……我宁可……睡……地上……”

室内一阵沉寂。

半晌沈梦沉笑了。

不是刚才带着煞气的笑,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懒散无谓,却又寒凉在骨的笑。

“好……很好。”他点点头,“你总是这样的,你总是只看见一个人,只记得自己愿意记得的事,你要睡地上?不行,这地上我踩过,比床上更脏,我看你应该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他站起,淡淡一拂袖。

“来人。”

两个侍女应声而入,步履矫健,明显是有武功的。

“这位需要清醒下脑袋。”沈梦沉指指君珂,“这暖阁温床的,会把人骨头睡软,不适合女英雄呆着,外面大雪正清爽,请她睡那里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先是扮得丑得离奇,居然还腋下佩了一种奇臭的药物,她们给洗涮都费了好大劲;而主子对她的态度更离奇,亲自抱了回来,在她榻前守了一天一夜,疗伤都是在她榻前疗的,她们正在私下偷偷讨论,什么样的人让主子如此上心,不想好容易等她醒来,却突然翻脸成这样。

这待遇天上地下,叫人摸不着头脑,两个侍女害怕这只是主子一时恼怒,等下若又心疼起来,她们这刑罚执行者,万一被迁怒怎么办?

“嗯?”见两个侍女没动作,沈梦沉的眼风,淡淡飞过来。

两个侍女打个寒噤,连忙应是,上前抬起君珂便向外走。

君珂经过沈梦沉身侧,气喘吁吁微笑,“那雪地……你没踩过吧?”

沈梦沉僵立在榻前,抿­唇­不语,宽大的衣袖微微震动,两个侍女看着他的脸­色­,赶紧快步奔出去。

门推开,彻骨的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重伤虚弱的君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眼睛却瞬间亮了。

“砰。”她被两个侍女毫不客气地扔在了雪地里。

雪从昨夜就开始下了,雪花大如团,一夜工夫积了将近一尺,君珂的身形瞬间陷入雪里,不注意几乎找不到。

重伤的身体遭遇这样彻骨的冷,君珂的脸­色­立即苍白起来。

然而她勉力仰起头。

四面空茫,飞雪如幡,远山在重重屋脊之后延展,风从山那头过来,经过山谷的涤荡,掠过青松的高远,从飞鸟的翅尖滑过,奔到百里外玉宇琼楼。

隐约山海那头,有长音悠悠唱起,沉雄深远,空灵高旷。

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个固定时辰,风雪澄净,天地气息清明。

四海寂静,苍天作语!

数十里外,仁化城郊外的一个小山村内。

一间普通的民房内,拢着熊熊火盆,火盆前有两人一坐一卧,坐着的人握着卧着的人手腕,其余一些人静默地围着,沉默而紧张。

半晌,坐着的人松开手,微微叹息一声。

“老大,怎样?”立即有人紧张地问。

戚真思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怎样?

最糟糕的一样。

她垂眼看着沉睡的纳兰述,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的青气却更重了几分,他睡得也不安静,虽然没有挣扎呼喊,但手指仍旧时不时地抓挠痉挛,像仍旧挣扎在那一夜惊心疼痛的血战中。

戚真思心情沉郁——按说他该醒了,但他一直没醒,因为他体内的气息,果然如毒瘤,爆炸了。

现自己拜错仇人的那一刻,那一口血,喷出了纳兰述的悲愤,还有终于无可压制的内息洪流。

自鲁海之死,燕京之逃,这一路颠沛流离又时刻处于担忧逃亡的心境,终于因为最后最惨烈的尘埃落定,而激发了纳兰述一生里最大的隐患。

戚真思现在不敢弄醒纳兰述,她害怕即将到来的未知。

族中长老没有解释过内息冲爆到底会发生什么,也许会丧失武功,也许会失去神智,也许会有更可怕的结果。

戚真思在出神,她想起长老另一个关照,关于纳兰述真的出问题之后的根本解决方法,然而那个方法,当年她都不赞成,现在……更不可能。

“那边……怎么样了。”半晌她问。

“成王府那边两个消息。”晏希道,“一个是抓到大逆逃犯,要在十日后绞死,一个是新任成王将自己的爱妾,送给了青阳郡郡守大人。”

戚真思沉默。

两个消息,似乎都和他们没关系,但也许都有关系,但两个消息到底哪个和君珂有关系,谁也理不清这个关系。

所谓新任成王,尧羽卫都知道,必然有假,八成就是沈梦沉自己搞的花招。

沈梦沉放出这真真假假花招,就是要让尧羽卫先心乱不安。

“我们……”戚真思想了一会,刚要下令,霍然回首,盯住了纳兰述。

沉睡的纳兰述,眼睫颤动,即将醒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九章让我需要

浅浅一声低哼,纳兰述睁开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转头看去,接触到纳兰述目光的时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纳兰述眼睛里那一轮血红已经消失,甚至连一点血丝都没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里的黑石。

戚真思有点恍惚这样的眼睛,她只在十多年前看过,那时纳兰述刚刚送来尧国,族中长老将他带到雪原,她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扬起眼睫,软软一笑,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恶意地想,这么个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爷,折腾死他!之后风雪渡劫,十年岁月,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隐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学会深深潜藏,冀北青鸟眸子依旧灵动明澈,却再也不是原来。

然而此刻明光重现,她心中不由一紧。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脉。

“­干­什么!”纳兰述霍然一声厉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脉门,一甩手就将她摔出了几尺。

尧羽卫讶然,戚真思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起,眼神里不知是喜是惊一一纳兰述的武功好像没有问题,但臁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着,急切地仰头望着纳兰述,“……忘了吗?”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盘膝坐起,“小戚,长老教导过我们,不应该给任何人近身,你怎么就忘记了?”

“啊?”戚真思一呆。

这都多久之前的话了,再说这些年他们寸步不离,就算别人要防备,她和纳兰述之间,怎么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纳兰述抬头,奇怪地看看尧羽卫,“不知道警戒搜索?你们以为现在很安全?”

尧羽卫们又呆了呆一一警戒的人已经安排了,其余人躲藏在这里,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这是怎么了?吩咐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神情态度,也有点不同。

“主子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试探地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发糊涂。”纳兰述不客气地先责备了她一句,才道,“我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尧羽卫全部傻了。

纳兰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记忆清晰,每句话都没什么不对。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每句话都不对!

这是怎么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脸­色­连变,忽然道:“主子,虽说咱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但你还至今没告诉我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她暗中咬着牙,盯着纳兰述,这句话是一剂猛药,纳兰述思维是否混乱,就要看这句话的回答了。

纳兰述静了一静。

尧羽卫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尧国,我要去接应她,这事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半晌他沉声道。

戚真思浑身一软,手撑在了地上。

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问题。但却是此刻最好的问题。

他一切都还记得,但是很可能因为先前受到的冲击太大痛苦太剧烈,醒来后的记忆,居然自动绕过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记忆里,他现在要去尧国,接应成王妃。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这是一种极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过了让自己最痛苦的一些东西,但戚真思可不懂这个,她只觉得,松了一口大气。

戚真思一直担心他醒来之后,像仁化城里那样发狂,一旦走火入魔,便无人可制,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不幸之中万幸。她刚刚松一口气,还没摸清情况的许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们要去尧国?那君珂怎么办?”

“许新子!”戚真思一声叱喝,随即忐忑地看向纳兰述。她没打算不告诉纳兰述君珂的情形,却不想这么冒失地提起,害怕纳兰述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君珂……”纳兰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带领云雷回关外了吗?就云雷军一路打回去那架势,小珂必然还在云雷军中……怎么?”他神情紧张起来,霍然站起,“小珂追过来了?在哪里?小戚,拦住她,让她回去!”

戚真思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低低道:“不知……”

许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视着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许新子却没有退缩,他素来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开口的难处,一扭头大声道,“她扮成黑面蛮子,在城门前……”

“啊……”

“城门”两个字就好像一道潜伏的惊雷,刹那间便劈到了纳兰述的头顶,又或者是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撬开坚硬的头骨,将那些凝固尘封的极度悲愤、无限疼痛、血­色­记忆,泣血长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滚热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进胸臆,蹂躏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纳兰述向后一仰,眼神里刹那无尽的黑!

脑海里无数东西飞窜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闪电,快到他的意识无法捕捉,只隐约感觉到人影飞旋,匕首暗藏,金棺乱火,断肢零……那样的飞闪令他晕眩,思维被搅在了泥淖漩涡,在闪到最快的时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个倒着的影子,隐约像是一个人半跪于地,维持着一个回首的姿势,身下的鲜血染红大地……他想仔细看清楚,那一幕却模糊得像隔了无数层纱幕,随即纱幕一卷,脑海里似被什么一抽,黑暗轰然降临。

“砰”一声,他倒栽了下去,­唇­角一丝血迹浸出。

“主子”

戚真思扑过去,伸手一把脉,脸­色­大变一一纳兰述醒来后回归正常的内息,此刻又乱了!她怒极回首,一脚将傻在那里的许新子踢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她狼一般地环顾所有人,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所有人,不许在主子面前,提一句城门,不许将冀北和君珂发生的事,提一个字!”

“你要丢下君珂?”冷冷淡淡的声音,竟然是从来对戚真思毫无异议的晏希。

戚真思回头看他,晏希还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最大的抗议。

戚真思缓缓环视一圈,每个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满。

君珂不仅是尧羽卫共同教出来的徒弟。她是他们的盟友,恩人,和亲人。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接纳一个人,最初对这少女,不过一份审视的心态,然而那少女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们,继而用她的勇气、坚持、有所取舍、恩怨分明,令每个尧羽卫倾心接纳。但真正的生死交托,还是在燕京城门之上,因为君珂的拼死挟制,才有三百尧羽的安然出城。

这是恩,尧羽卫不愿忘记。

更何况,君珂是为救纳兰述和戚真思,才自戕于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却要丢下她?

尧羽卫宁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压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满和排斥,戚真思心底发出一声唏嘘。

继冀北大难,家破人亡之后,难道连从来都兄弟一般生死与共的尧羽卫,也要因此发生分裂吗?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里淡淡哀伤,深深决然。

有些事,就让自己一人,担着吧…

“冀北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自焚于边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给主子留下了嘱托。陪着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托,是我们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纳兰氏家破人亡,现在只剩主子孤身一人,你们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断绝,你们尽管说吧!”

尧羽卫沉默,垂下头去,眼里泪花频闪。

戚真思垂头看着纳兰述。

昏迷之中,他在挣扎,似乎还在喃喃自语,戚真思俯下身去倾听。

“……,父王……,父王……,孩儿不孝……,连你的尸首……,都……妹妹……你怎么……,你怎么……,哥哥对不起你……,没能来救……母妃……你不会……你怎能丢下我……,丢下我们……,是我的……是我……我为什么要……带走尧羽……我该死……该死……该死……啊…小……是你……,是你……,别……,别!”

戚真思的眼泪,在眼角慢慢集聚,无声垂落,落在纳兰述的衣襟里。

他未曾真的忘记,也不能忘记,在意识深处,他永受炼狱般煎熬,承担着巍巍如山的负罪感,泣血自责。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坠入这样的黑暗,最终无可救赎,被背负的罪压垮。

“主子……”她将掌心,缓缓按在了他心上。

“我们一起走下去。”

“尝人生极致之苦,斩四海深仇之头。”

“不死,不休。”

北地之雪,苍天作语。

君珂在雪地里已经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个时辰,会有侍女过来看看,将埋进雪地里的她拉出来一点,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会,抓紧时间恢复自己,伤口被冻得麻木,倒不觉得痛苦,体内的气息按照天语族的秘术,慢慢的凝聚,一点点冲击着被锁的|­茓­道。

她第一次接触武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那时的感觉一生难忘,后来她也曾问过戚真思,这样突飞猛进的修炼秘术,为什么不能造就天语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简单,因为天语实在难得,一年就那么一天,等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弄不好还会错过,怎么能靠这个提升?

不过君珂今天等到了这个机会,就算不能突飞猛进,但恢复自己的功力还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梦沉没发觉。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梦沉,哪怕有些做对完全没有必要,她也必须去做,她不能让沈梦沉近身,对她表示关心,一旦他给她把脉,就前功尽弃。

寒气侵骨,重伤后的身体难以抵御,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记虚弱和疼痛,专心内力凝聚,她必须快点逃出这里,沈梦沉留她不死,还不是想要她做诱饵?

希望纳兰述和尧羽卫,不要在附近盘桓想要救她。

低头看看自己,君珂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去掉了伪装,换了衣服,她有点遗憾地挑挑眉一一柳杏林易容技术­精­进,他给她做的装扮,竟然一时瞒过了纳兰述和戚真思。

当然神来之笔还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从哪找来的那么臭的东西,当初他犹豫着不肯给,是自己坚持要扮,就要脱胎换骨。她可不想一照面,就被纳兰述那一万种办法给赶走。

君珂低低叹息一声,想着柳杏林他们现在可好?她带着柳杏林抄近路,抢先到了三水,雇了那琴师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后便让柳杏林回去了。她一个人能瞒过纳兰述就不错,万万不要想还带着如幺­鸡­红砚两支柳那么明显的标记。

此时君珂还不知道云雷军此刻呼啸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伤也得从雪里跳起来。

君珂吸口气,低低咳嗽两声,艰难地转头看远处长廊。

远处长廊下,垂着鲛纱,沈梦沉围着火炉,慢慢喝茶,一袭烟青­色­重锦锦袍,惯常的宽大式样,压着银黑­色­月牙绣边,袍袖微拂时暗香四溢,华贵风流。四面侍女不时偷偷望他,徵泛红晕。

君珂却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学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桥边,也是一样端坐喝茶,华丽­精­致的纳兰述,也是一样栽在雪地里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动于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

那时的纳兰述,坐立不安,装模作样端着个糕饼,结果全被红砚和幺­鸡­给偷吃。

那时纳兰述,看见她跌一次就要跳起来,再被戚真思恶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蹂躏得全是黑脚印。

那时的纳兰述,穿那么漂亮,之后却悄悄告诉她,讨厌穿得太复杂,累赘,那天那样穿,纯粹是要勾引她。

君珂徵徵笑起来。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这样美好的回忆时刻支撑,真好。她埋在雪地里轻轻一笑,远处纱幕暖火旁,喝茶的沈梦沉手指便一顿。

眉毛徵徵扬起,看着那个方向这女人有时候疯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么?

沈梦沉转开眼光,继续喝茶,又拿起一卷书,想要好好看上几章,然而眼光总从书上溜出去她笑了一声又不笑了,到底怎么了?

又看了几页,他突然丢下书,走出纱幕,几个侍女随后跟着。

君珂隐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一睁眼,烟青­色­的袍角落在视野,四面沉寂无声。

咳嗽两声,君珂没有睁眼,懒懒道:“拜托……好容易一块­干­净地方……你非得来站脏了?”

依旧沉默,随即烟青袍角一动,从视野消失。

君珂松了口气。

沈梦沉默然回走,他脸上神情如常,谁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边一个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徵徵咳嗽一声。

这侍女穿得少,低领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这些有点姿­色­的侍女无奈之下,便将目光转到盘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贵,年轻美貌,更有风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样也是飞黄腾达,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面冷,这侍女徵徵有些受冻。

沈梦沉回过头来。

那侍女一惊,见沈梦沉神情温和,以为自己终于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红了脸。

沈梦沉对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娇柔地行礼。

“穿这么少,不怕冷?”沈梦沉语气柔和。

侍女娇羞一笑,不胜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梦沉笑得更温柔,“那就­干­脆别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将要晕去,仿佛刹那间看见自己成为郡守大人爱妾,享富贵尊荣……

沈梦沉徵笑着,手指递上她的领口,四面侍女面面相觑,红着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大人,别在这里……啊!”

“砰。”

一道身影飞出纱幕,半空中衣物纷纷掉落,刹那间身无寸缕,光溜溜一团呼啸越过回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进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积雪里。

“现在冷不冷?”沈梦沉徵笑手扶长廊栏杆,看着那侍女在雪地里挣扎,四周侍女们惊惧的瑟瑟发抖,他视若不见,笑道,“啊呀,她还想爬起来?来人。”

侍卫应声而至。

“把那块的雪压紧实点,我要看冰雕。”

侃是。”

那被剥光倒栽的侍女并没有受伤或点|­茓­,犹自挣扎着想爬起,却被侍卫们一拥而上,用铁锹将埋住她脑袋的雪拍紧,再也挣脱不得,只看见露在上面的腿一阵绝望地乱蹬,渐渐便不动了。

这种无声慢慢死亡的挣扎,比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更为残忍,沈梦沉微笑如故,几个侍女却在那侍女腿乱蹬的那一刻,便晕过去了。

沈梦沉挥挥手,几个侍卫上前对那尸体泼上冷水,这样的天气里,很快便结冰,当真成了冰雕。

那“冰雕”就倒栽在君珂身侧,君珂一眼就能看见那还维持着向天乱蹬姿势的双腿。她脸­色­铁青,运行到一半的内息被这残酷的死亡给打断。

“这冰雕好看吗?”沈梦沉笑吟吟的声音传来,“我让她陪你,想必她也乐意,毕竟,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君珂勉力抬起头,“你自己……恶心,别赖在我身上!”

“只要你惹我不快,我就杀人。”沈梦沉若无其事,“你惹吧,惹一次,我杀一次,嗯,如果你四周都栽满这种冰雕,一定很有意思,下一个,该是什么形状呢?”

“你……”君珂心中一阵发冷沈梦沉已经发觉,她是要故意触怒他了?

沈梦沉淡笑喝茶,君珂咬牙躺在雪地,两人此时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远处一个人影匆匆而来,然后停住脚步。

“咦。”这人惊愕地看着那侍女活活被闷死浇成冰雕,不由和身边的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沈大人竟在我成王府内如此凶残?”他身边人露出怒­色­,“就算是王府贵客,也不能如此虐杀我府中人,走,去告诉王爷,王爷定有惩戒。”

“等等。”当先一人却虚虚一拦,“蒙之兄,你没发现,四面前是我王府护卫吗?”

后一名男子也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幻,“怎么我王府护卫看见这样的事,竟然不管?霖山兄,你看……”

许霖山一拉赵蒙之,躲在了回廊后。

这两位原先都是王府清客,后来因为才能出众,选拔出来做了长史,不仅在成王府,便是在冀北,也颇有名声和影响力,沈梦沉弄了个假冒纳兰迁,只能将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尽量撤换,但是这些文人都是人才,也不宜都杀了,便留了下来,反正纳兰迁本来就不是王府核心人物,被禁一年多,这些文人对他的印象已经淡薄,也发现不了什么。

此刻这两人原本是打算向纳兰迁回报事务的,却正看见被君珂撩拨得动了真怒的沈梦沉,引起了疑惑。

“最近的事总有些蹊跷。”许霖山低低道,“二爷­干­出那样罔顾伦常的事,夺了那王位,按说他那样的人,不该对一个外人如此信重,但你瞧这沈梦沉,带着他的人住在王府,随手杀人,无所顾忌,他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自在?”

“难道王爷有把柄在他手里?”赵蒙之一惊。

半个时辰后。

天阳城一座普通民房的后院水缸,突然移动开来,许霖山背着一个大包袱,从里面爬了出来。

“好险……”他抹了把冷汗,恢复了地道口,“差点就死在王府,幸亏当初王爷告诉了我这个秘密……还是赶紧走吧,冀北不能再留了。”

他刚刚转身,脖颈突然一凉,什么尖锐的东西,森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人声音清脆,冷冷地问:“你要去哪里?”

这是发生在成王府的一个小Сhā曲,此时看来不过是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尚未有人料及其影响深远。

成王府别院里,沈梦沉淡笑如常,不过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wωw奇Qìsuu書com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不过那一两人,只是便是那一两人,还总要逃出他的天地去。

那怎么可以?

“你。”沈梦沉衣袖一拂,一个软瘫在地的侍女便被他牵了过来,“那边桌上有笔墨纸砚,你拿去,请雪地里的女大侠写封信。”

那侍女浑身一抖,但此时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连看也不敢多看沈梦沉一眼,战战兢兢将笔墨纸砚捧了过去,手抖得墨汁都泼洒了大半。

“姑娘……”她蹲在君珂身边,颤抖地低唤。

君珂抬眼看看沈梦沉,冷笑,“你又要搞什么花招?”

“我在想。”沈梦沉手扶雕栏,仰首向天,悠悠道,“是让你写婚书呢,还是绝笔?你认为,哪个会让纳兰述更有兴趣?”

“我想他最有兴趣的,是你沈梦沉的死亡文书。”

沈梦沉理也不理她,自顾自在那思考,半晌徵笑,“有了。”

“这么写。”他笑吟吟伏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看躺成八字的君珂,“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君珂嗤笑一声。

“然后再加一行。”沈梦沉若无其事,“生不能与君同衿,死当魂梦相托。长天裂,锦水汤,青锋现,与君诀。”

“下一排要写得凄艳点,歪歪扭扭点。”他微笑,抚掌,“君姑娘婚书与绝笔相合:纳兰述热血共小命齐送。妙哉,妙哉。”

君珂心中发冷。

沈梦沉的毒,从来就没有尽头。

单单一个亲笔婚书,纳兰述也许会受打击,但他不会认为这是她君珂的意思,但如果歪歪扭扭加上绝笔,纳兰述一定会想到,君珂被逼亲,然后要在婚礼上自尽。

只要纳兰述接到这婚书绝笔,必定自投罗网。

四面静寂,风声凛冽,沈梦沉微笑望着君珂,眼神却冰冷。

君珂突然也笑了笑。

“沈梦沉。”她淡淡道,“主意很好,但也得有人去做。你今天有本事就砍下我的手,拿了去写这狗屁婚书绝笔,要我亲手写一个字?”她哈哈一笑,一字字道,“你、做、梦!”

“哦?是吗?”

沈梦沉含笑望着那个一直发抖捧着笔墨的侍女,“你瞧,你侍候的差事,可不成哦。”

哗啦一声笔墨坠地,那侍女软瘫在地涕泪横流,“姑娘……”

“沈梦沉你别……”君珂厉喝。

“嘶。”

“啊……”

热辣辣鲜血泼溅上脸庞,君珂刷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一片湿热,浓郁的血腥气透入鼻端,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压在她的身上,血腥气更重更浓,远处沈梦沉轻轻道:“哎呀,又死了一个。”

君珂的牙齿,陷进了下­唇­里。

“你。”沈梦沉看看天­色­,已经一天了,这样的雪地里,正常人呆久了也会受伤害,他眼中­阴­鸷之­色­一闪,回头看另一个侍女,“去伺候。”

那侍女眼泪师地流下来,身子向后便倒,沈梦沉衣袖一拂,她便再也倒不下去。

“想活命,就劝她动笔。”沈梦沉的声音,毫无感情。

那侍女绝望地挣扎着爬起来,取了另一份笔墨,一步步挪到雪地里,还没走近,就跪了下来。

“姑娘!姑娘!求求您!求求您!”她拼命磕头,眼泪结成冰珠凝在脸上也不敢去擦,“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磕头声重重砸在地面,将积雪砸碎,细碎的雪屑落在君珂冰冷的脸上,针尖一般的刺。

然而真正被刺痛的却是心底,那般泣血呼号,悲苦求救,声声撞击在灵魂深处,撞得她眼前发黑,心口发甜,一口血凝在喉间!如此为难,戕心折磨!

“姑娘……”那侍女见她咬牙不应声,更加绝望,跪着爬过来,伸手去抓她的手,“姑娘你写啊,你写啊,求求你写啊!”

君珂的手一抖,已经被人塞进了笔,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将笔扔开。

这个动作刚做出她就心中一慌,连忙睁眼

“啊!”

又一声惨呼,热血就在她头顶飞溅,哗啦啦下了一阵血雨,那侍女瞪圆眼睛,喉间格格作响,狠狠指住君珂,“你…你……”

砰一声她栽倒在地,蜿蜒的血迹浸透深雪,君珂身前一片血海。

君珂浑身开始发颤,支肘半起,狠狠盯住沈梦沉。

“沈梦沉!”她此时顾不得再装虚弱,大呼,“我若让你活下去,我不是君珂!”

“很好。”沈梦沉轻轻一笑,“我若让你死在别人身侧,我也不是沈梦沉!”

“你们!”他一指剩下的所有侍女,“都去好好劝劝女大侠,谁让她动笔,谁就能活!”

侍女们哭声大作,在暖阁里就跪着一路爬过去。

“姑娘,求求你可怜我,我家里还有弟妹未曾长成!每月指望我例银过活!”

“姑娘!我娘重病,我还没能见她一面,求求你,求求你一”

“姑娘你发发善心……求你了……这是人命,这是人命啊……姐妹们因为你,已经死了三个了……”

君珂浑身颤抖,­唇­间血迹斑斑。

这婚书绝笔,她不能写,城门前纳兰述没有认出她,小戚虽然认出,但是她了解小戚,她绝情绝­性­,大局为重,一定不会告诉纳兰述,纳兰就没有危险。

但是只要她写了这封信,戚真思就再也拦不住消息,一千多尧羽,如何与整个冀北抗衡?

那也是一­干­多条命!

声声哭号,灼心穿耳,她咬牙苦忍,恨不得一瞬间自己失明失聪。

“你这贱人!”有个侍女见如此哭求,君珂竟然始终不为所动,愤极之下失去理智,竟然扑了上去,一把就勒住了君珂脖子,“几个字你也不肯写!你这贱人,你存心要害我们死!你让我死,你也去死!”

她尖呼着,拼命摇撼君珂,用尖尖的指甲死死勒进君珂的脖子,眼泪飞溅,泼洒在君珂的脸上。

君珂被扼得身子后仰,破布袋一般被拼命摇晃,以她此时恢复的功力,足以将这侍女震开或杀死,然而她毫不反抗,后仰的脸上,静静落下冰冷的泪滴。

扼吧,扼吧……

就这么死吧……

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

“啊!”

又是一声惨呼,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几声尖叫里,又一次的血气,呼啦啦溅开来。

君珂闭着眼睛,软软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是勒出的血印子,再被那勒人的侍女的鲜血染红。

回廊上,沈梦沉收回手,眼看着那侍女倒下,看着君珂死去一般躺在雪地里,眼神静而冷。

君珂。

世间最恶是人­性­,世间最残是人­性­,世间最强,是无需人­性­!

今日,便要你明白。

写不写婚书绝笔有何要紧?沈梦沉要杀纳兰述,有的是办法,沈梦沉要的,从来就是你君珂,折去傲气,收敛锋芒,摒弃尧羽那些可笑的正义和原则,看清自己不过是个有私心也卑陋的常人!

经过这一场,你还能怎样骄傲?怎样自尊?怎样认为自己,堂皇光明,不容于沈梦沉的黑暗?

折断你,百炼­精­钢化绕指柔,­阴­火淬炼,灵魂灼烤,才能放心让你留在我身侧。

君珂。

陪我在地狱行走,让我需要。

“半个时辰。”他看看天­色­,淡淡道,“半个时辰之内,你们让我看到她写完这婚书,否则,不仅你们自己,连你们的家人,都一起见”

“记住,亲笔。”他笑了笑,“君珂,我认得你的字,别玩花招,我不杀你,但你有一点让我不满意,你就会发现,你也能害死很多人。”

他静静坐下去,坐在昏暗的暮­色­里,喝茶。

茶汁已冷,苦味深浓,他似无所觉。

庭院里,飞雪中。

侍女们绝望地嚎啕,砰砰磕着头,围拢着,向君珂爬来。第十章婚书

皑皑深雪,血­色­泥泞,满地积雪被那些跪爬过来的膝头践踏得四处乱溅,洒落在君珂的脸上。

天地喧嚣,风雪却似在这一刻屏息。

君珂沉默着,慢慢坐了起来。

“好,我写。”

正在哭喊的侍女们,惊得一呆,跪爬在地,仰脖子看着君珂,不动了。

沈梦沉眉一挑,一个离君珂最近的侍女,狂喜地将笔墨纸张赶紧捧了过去。

君珂却不接。

侍女惊得身子一软。

“沈梦沉。”君珂冷冷仰头看他,“这好歹算是我人生里第一份婚书,你逼迫我写也算了,难道还要我趴在这肮脏的雪地里写?”

“你不是最喜欢呆在这雪地?”沈梦沉话里似有深意,听得君珂心中一紧,随即他就笑道,“你愿意换个地方,自然由你。”

君珂慢慢爬起身来,椎开那些侍女的搀扶,步入回廊尽头的暖阁,站在暖阁门口回身看着沈梦沉,道:“哪怕是被逼写的婚书,那也是我的私事,我的私事不喜欢任何人围观,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沈梦沉笑而不语,君珂斜睨着他,“怎么?不敢和我独处?”

“小珂。”沈梦沉徵笑,“你要知道,即使你用这种法子,暂时救了这些下人的命,可我只要不高兴,她们一样会为你而死。”

“沈梦沉,你的人生只会一样威胁逼迫吗?“君珂也笑,带点哀凉,”你玩这些花招做什么?不就是想把我逼成和你一样的疯子?不就是希望我和你一样肮脏黑暗?不就是要我承认,我君珂所谓的光明正义,经不住现实的考验,骨子里一样无耻自私?”

沈梦沉第一次怔了怔,看君珂的眼神更深几分,半晌才一点头,“好,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真是让你费心了。不过,我,君珂,“君珂靠着墙壁,一指鼻子,”从来没有自认为光明正义,没有自以为是救世主,你沈梦沉不认为无耻恶毒是罪,我君珂也一样不认为,自私利我是罪!”

“周将军夫人恩将仇报,我一样送她去死!”

“周桃试图夺我­性­命,我一样任她步入死境”

“柳杏林在成王府救我­性­命,我为了逃生,一样会赖他对我始乱终弃。”

“云雷军……君珂仰起头,长吁一口气,眼底泛起泪花,“我心里明知十三盟民的死是谁的责任,我一样装不知道,没对云雷说明真相!”

“世间情义有轻重之分。我一直受纳兰述尧羽卫恩德,得他们扶持至今,生死与共,我为了他们安全,连云雷军都可以对不起,放弃陌生人的生命,有什么不对?”君珂冷笑,一指那些傻傻呆在廊下,紧张听着他们对话的下人,“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为我愿意护持的人和事,不惜心肠如铁!这些人,我会尽力去救,救得了,是他们运气,救不了,是你沈梦沉太狠毒,是我君珂太无用,但是,你别想我因此认为,这便是我的罪。”她仰头一笑,转身进了暖阁,声音冷冷地抛下来,“所以,你如果还要杀,请便!”她一转身,牙齿便咬住了下­唇­,逼回了眼眶里即将流出的眼泪。

心肠如铁,当真容易?

看着那样的死亡,因为自己,活生生一次次上演,要怎样强大坚毅的心志,才能无动于衷?她做不到。但瞒不过沈梦沉,她便救不了这些人,更救不了自己。

那是个专攻弱点的­阴­毒男子,她君珂,就算满身弱点,从今天开始,也必须学会武装到牙齿。

君珂决然而去,看也不看那些下人一眼,沈梦沉没有动,默默伫立在长廊上。

四面屏息,凛然等候命运的宣判。

半晌他轻轻挥了挥手,姿态看来有几分疲倦。

侍女们狂喜,赶紧退了下去,连侍卫都退到院外,偌大的院子,空荡荡只留下几具尸首。

沈梦沉一进暖阁,就看见君珂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舒舒服服靠着褥垫,见他进来,主人似地挥挥手,“坐。”

沈梦沉站在门口,一瞬间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君珂,是不是刚才被刺激得不正常了?

君珂毫不客气地在桌上翻,找出一个点心盒子,抓起来就吃,沈梦沉默默看着,见她吃得狼吞虎咽,就差没翻白眼,忍不住道:“这点心冷了,我叫厨房送饭过来。”

君珂哪里敢让他叫一个下人过来,三两下将点心塞在嘴里,拍拍手上点心屑,“饱了。”

沈梦沉下颌对桌上笔墨点了点,君珂瞥他一眼,“急什么。”她靠在榻上,将衣襟拉开了些,衣服早已被雪湿透,贴在身上,她随手撕下一截内衣,将先前因为激愤而徵徵裂开的伤口捂住。

鲜血染红布条,她咬牙,艰难地试图包扎,但是不解衣服,又是单手,哪里包扎得起来,沈梦沉一直盯着她,先是欲言又止,此刻终于道:“我帮你。”

君珂挑起眉,一双眼睛乌金闪烁地看过去,“行啊,过来。”她这种眼神和语气,沈梦沉反而犹豫了一下君珂激愤也好,暴戾也好,决然生死相胁也好,那都是他了解的君珂,但此刻她突然­性­情大改,一切脱出了掌握,他觉得陌生。

沈梦沉一向没什么冒险­精­神,对于不熟悉的人和事,他宁可先谨慎地观察。

步子迈出三步,停在君珂身侧三尺,随即他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还没成亲昵不是?”

“沈大人真是正人君子。”君珂淡淡一句,胡乱包扎好,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

这狐狸,还是谨慎得要死。

“可以写了吧?”沈梦沉将笔墨椎过来。

“我只写婚书,不写绝笔。”君珂盘膝坐着,漠然道,“没得商量。”

“哦?”

“戚真思应该能猜出我们之间有生死联系。”君珂冷笑看他,“换句话说,你不能杀我。那么这个绝笔,除了告诉尧羽卫他们这是假的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你以为能刺激到谁?”

沈梦沉静静盯着她,半晌也笑了笑。

“我也希望,我们的婚书,和世人一样,不要加上那些血淋淋的字眼。”他柔声道,“写吧,我很期盼看你写下那些。”

君珂撇嘴一笑,拖过纸,抓住笔,沈梦沉看着她抓笔的姿势,倒吸一口气,忍了忍没说话。

“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结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缡字怎么写?”君珂咬咬笔杆,写了个“离”字。

沈梦沉:宅

“琴瑟两个字怎么写?”君珂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写了个“情兽”。

沈梦沉:

君珂写完还不罢休,开始在四面画花。

画得像也罢了,关键问题是她画得东西,线条抽象,造型诡异,远看像乱麻,近看像屎坨。

“这是什么?”沈梦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

“婚礼请柬都是有花纹的。”君珂淡淡道,“虽然你简慢我,诚意不够,拿这破白纸写婚书,但我对我的第一份婚书还是很重视的,没有红纸,就画点花。”

“我没听说过这瞅巨。”沈梦沉审视那花纹,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是我家乡的风俗,你要娶我,就必须按我的瞅巨来。”君珂理也不理,对沈梦沉看看,然后下笔,再看看,再下笔。

“你在­干­什么?”沈梦沉忍了忍,又问。

他已经开始觉得,之前一直玩弄在手掌心的那只小母老虎,似乎现在有点脱出掌心了,她做的事,哪件都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当初,不也正是因为她的出乎意料,他才第一次会认真去注视一个女人?

“要附新郎新娘照片。”君珂叹口气,“没照片,我亲手给你画一个。”

沈梦沉心中一堵画朵花都惨不忍睹,画他?

那画出来的能是人吗?

然而不知怎的,却没想过阻止,当真就那么静静站着,给她当模特。

他立在室内昏黄的光彩里,看对面伏案静静画画的少女,画几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平和而认真。

沈梦沉突然有点恍惚。

印象中,自从认识她,似乎从没有这样宁静相对的时候,似乎她也从没有这样平和而专注地,看过自己。

对面的少女沐浴在灯影里,鬓发徵徵有些蓬松,被灯光勾勒出淡金的轮廓,低垂的脸,可以看见鼻尖小小玉珠一点,抓笔的姿势很可笑,专注的神情,却很动人。

他见过她专注的神情,但从来不是对他。

此刻终于得见,一瞬间四面飞雪都似静了静,洪荒深处,深渊之底,听见心弦微拨的低音。刹那渡越万里,扩散至一个人的全部天地。

暖阁里很寂静,只听见落笔于纸的沙沙声响,君珂大多时间都垂头,灯光落在她的发上,将缎子般的黑发反­射­出一片银光,温柔而炫目,沈梦沉心中一片柔软,不自知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抚她的头发。

君珂没有抬头,身子却徵徵一僵。

这一僵轻微到连君珂自己都未必察觉,沈梦沉却立即惊醒,脚步一撤,已经又退出三步开外。

君珂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神里掠过一丝懊恼。

又失去了一个机会。

已经花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的反应,可是终究不行。

实在是内心深处,对沈梦沉到了极度的憎恶,以至于身体会违背意识,自动做出抗拒。她心底无声叹息,脸上却毫无动静,专心将画画完,将纸一堆,笑道:“好了。”

沈梦沉手一招,纸张悬空飞过来。

看见“婚书”的第一眼,沈梦沉的脸­色­,此生以来从未这般­精­彩。

纸有尺半见方,地方不小,短短一排字应该空出很大空白,但现在,这些空白的地方,都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抽象诡异的花纹。

错字连篇的内容。

顶头一个肥胖的猪,抓着条蛇,身上似乎还有翅膀。

底下两个似乎是人的东西,左边一个还不错,大眼睛女娃娃,用笔圆拙而可爱,右边一个就诡异了。

黑漆漆一个玩意,头上长角身后有尾,披了个黑披风,抓了个三叉戟,身后跟两个牛头马面,各自戴着黑白高帽。

这种造型沈梦沉自然不认得,如果君珂那三个死党在,怕就得趴在了地上。

恶魔的造型,带着牛头马面,牛头马面却顶着黑白无常的帽子一一形象错位,中西混杂。

还画了很多似乎是心的东西,就是每个心上面前有弯曲的裂痕。

“这些都是什么?”沈梦沉抓着“婚书”的手指捏紧。

“标准婚礼请柬格式。”君珂轻描淡写耸耸肩,“花边,画像,粉红心,丘比特,完美结合。”

“求……,比特?”沈梦沉皱眉,他自然知道那只黑漆漆的长角怪物八成画得就是他,不必再找气受了去问君珂了,但这个什么求比特在哪里?

“这只猪叫求比特?”找来找去终于找对了地方。

“那是猪吗?”君珂竖眉,“是爱神!小爱神!你看他拿着弓!”

沈梦沉盯着那条拿蛇的长翅膀的猪,心想君珂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遍地怪物?

“丘比特都认不出,难怪你这辈子没人爱!”君珂犹自愤愤不平。

四面静了静,空气里忽然有点窒息感,君珂心底一惊,抬眼一看,暗影里的沈梦沉,眼神幽暗。

那种凉而冷的眼神,看得君珂心底一颤,然而随即沈梦沉便恢复如常,淡淡一笑,将“婚书”折起,收在怀里。

“好好休息吧,等着我们的成亲之日。”沈梦沉对她一笑,容­色­光艳。

“沈梦沉,我有一个结婚愿望。”君珂趴在桌上,托腮看着他。

沈梦沉有点诧异地转身君珂会把这成亲当真?

“请你一定要成全我。”君珂笑眯眯仰望他,双手交握在心口,“我想新娘变寡­妇­!”

一阵静默,随即门重重关上,沈梦沉一挥手,数百名手下围住了暖阁。

他没有点君珂|­茓­道一一他的点|­茓­方式比一般高手霸道,君珂已经重伤,时辰久了未必经得起。

不点|­茓­道也不怕她逃出去,君珂没可能那么快恢复功力,何况重伤在身回到自己书房,沈梦沉召来高近成。

“找个字迹模仿的高手。”沈梦沉将婚书折起,只留了中间那行字,给高近成看,“把这婚书模仿出来,当然,错字给我改掉。”

“是。”高近成疑惑地看一眼婚书,领命而去,心想直接拿出去就是,何必费事寻模仿高手?

模仿高手很快找来,将婚书内容模仿完毕,沈梦沉重重赏赐,那人欢天喜地离去,刚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哧”的一声。

这倒霎人低头看去,看见胸前一截刀尖。

高近成在他身后拔出刀,无声吹了吹刀尖的血,并不敢多看沈梦沉一眼,赶紧带上门离去。

他并不认为这个不相­干­的人有必要杀害,但很明显,主子有些心事,不愿意让人知道。

沈梦沉看着他离去,将门关起,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打开锦囊,里面当哪一声掉出一串东西。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瑞士军刀。

曾经君珂扑入轿中拿来刺杀他,被他缴获的战利品。

这么久,一直带在身上。

沈梦沉在灯下,认认真真将那婚书看了很久,半晌,手指慢慢在那大眼睛娃娃脸上抚过。

又瞥了一眼黑角恶魔,轻轻一笑。妖魔鬼怪又如何?只要是强者,就配得这天下一切最好的。

他取出一张油纸,将那鬼画符的东西小心地包了三层,才和军刀一起,放在了锦囊里,再次贴身放着。

随即他起身,推开窗。

后窗正斜斜对着关押君珂的那个暖阁,灯光映亮窗纸,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前走来走去,慢慢地伸臂拉腰,似乎在做着什么恢复动作。

那人全然没有察觉远处有人静默地窥视,已经脱去了外衣,在拢了火盆的暖阁里,只穿了贴身内衣裤褂,默默地恢复身体。

内衣裤褂虽然宽松,但是终究短了些,有些缓慢的上抬动作,随着举起的手臂,渐渐衣服被拽拉而起,显出胸前微微起伏的轮廓,一簇水波般涌起,再紧凑细致地收束,沉默远观的人,眼底因此飞激出浪花。

偶尔也有弯腰动作,重伤的人毕竟动作艰难,却在努力坚持,腰慢慢地俯下去,腿部的曲线紧绷优美,流水般的滑畅。

沉默遥望的人,突然闭上了眼睛。

雪夜无声,隔窗远影。

他在这窗里据阑远眺。她在那窗里心无旁鹜。

却不知道,是谁,装饰了谁的风景。

仁化城外的一个无名小村,夜半寂静,灯火全无,但每间屋子里,都有人整束衣装,大睁着警惕的眼睛。

这是尧羽卫目前潜伏的地方。

马上就要离开冀北前往尧国,一应路线已经计划完毕,只是戚统领出去了一阵子,说是打探消息,众人等她回来。

黑暗中有衣袂带风声响,一条人影轻轻落地,手里还拎着东西。

落下的是戚真思,没有进纳兰述的屋子,却钻进了晏希的住处。

只有离群索居的晏希,他的屋子才只有他一人。她一落地,晏希立即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平平静静地道,“七年零三个月又五天前,你进过我房间,现在你终于又来了。”

他目光灼灼,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把戚真思拉上床的模样。

戚真思尴尬地揉揉鼻子,将手中的一个小箱子递过去,道:“七年前我求过你一件事,现在我求你第二件事一一这东西你给我保管好,但不到合适的时机,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晏希接过箱子,问都没问便点点头。

戚真思舒出一口长气。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避晏希远远的,但纵观现在的尧羽卫,她能托付的,也只有晏希。

箱子里的东西,是许霖山交出来的,属于成王府所有重要的文书印鉴。戚真思先前混进城内,想打探君珂的消息,她当然知道成王府的密道,在密道口无意中遇见了许霖山。

许霖山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戚真思,也被戚真思要求交出了所有的东西,并安排他在城中原先尧羽卫布置的暗桩处先躲藏,风声过后出城远走。

戚真思拿到了这些东西,现在却不是使用的时候,文书信物都是死物,兵权在别人手里才是关键。这些东西,除了一些要紧军报,和冀北近期的情报她要留下分析外,其余的都是为纳兰述而保留,以待将来他夺回冀北再派上用场。

戚真思不敢将这些东西都带在自己一人身上,想来想去,只有托付晏希晏希收下,她也微徵放心,道:“那我先走,去看看主子。”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晏希忽然道:“你最近睡在他房里。”

戚真思背影僵住,半晌才开口,声音霎时­阴­冷,“那又如何?我以前也经常睡在他房里。”

“一年零七个月前,你就没在他房里睡过。”晏希语气漠然。

“现在他需要我。”戚真思答得简单,“晏希,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你在不安,犹豫。”晏希静静道,“你要做当初大长老要求的事了吗?”

“晏希!”戚真思霍然回身,眼神­阴­鸷,“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在天语图腾前发过的誓言!”

“戚真思。”晏希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抠住床板,仰头看着她,这冷漠少年,此刻眼底竟然晶莹闪动,“我们天语,从无只有一个选择的绝路,你不要一一”

“是还有一条路。”戚真思狰狞一笑,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可是这条路,我若选了,你会后悔!”

小屋里的争吵只是一瞬间,下一瞬戚真思砰一声椎开了纳兰述的门,进门之后就将门给闩上。

纳兰述静静睡着,他自昨夜昏倒之后一直没醒,体内的真气游荡不休,时有时无,虽然没有走火入魔,却也看不出好转的迹象,戚真思努力地等他醒,却又害怕他醒来之后,一切又换个模样。

她闩好门,向纳兰述走去,到了床边并没有停,直接甩掉了鞋子,上了床。

纳兰述静静睡着,丝毫不知道自己身边有人侵入。

戚真思在纳兰述身边躺下来,睁大眼睛望着帐顶,半晌,一道细细的水流,从眼角滑落。

她没去擦那道水流,直挺挺睡着,等泪水在冰冷的空气里完全­干­透,才伸手,拉过身边的纳兰述,把他的肩,抱进自己怀里。

几乎刚刚抱住纳兰述,纳兰述身子就立即动了动,眼睛没有睁开,胸膛上却真气鼓荡,隐约“砰”地一声。

戚真思受他无意识近身一击,顿时一声闷哼,­唇­角逸出血丝。

她擦了擦嘴角,没什么反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每次要想和纳兰述靠近,就必然是这个结果。

“死小子……她咧嘴笑笑,一把拎住纳兰述耳朵,咬牙切齿地道,”十几年前天天都是我抱着你睡,那时候你小子拼命往我怀里钻,现在怎么这个德行?难道当真嫌我平胸?”

纳兰述没反应即使是意识状态不清,他似乎也有一定的辨别和选择,拎他耳朵是可以的,碰他身体是不行的。

戚真思放下手,怔怔地叹口气,幽怨地道:“谁想占你便宜?碰一碰也不行么?你好歹得醒,我们才能走啊!”

她稍徵拉开了一点距离,有点僵硬地靠在枕上,抓着纳兰述的头发在掌心揉,低低道:“小珂在城里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觉得她不会死,沈梦沉那个混账,怎么舍得让她死?什么小妾什么绞死,都是胡扯!他两人明明就是同脉之体,不然小珂也不会自尽,哎…这么个烈­性­子,你喜欢这么个烈­性­子,我也…”

她停住,眼睫垂下,眼神有点幽黯,随即又振作地笑了笑,“刚才我想去救她,可惜现在的成王府,还真是不容易进,书房里的那个地道,给许霖山用过一次,必然会被沈梦沉发现,万万不能用第二次,别的地方虽然还有地道,却离沈梦沉太远,出手救人只能一次,一旦被沈梦沉发现就前功尽弃,我想过了,等你醒了,你们先出发,然后我再…,她停住了,再次把了把纳兰述的脉,她每次把他很多次脉,自然知道他没醒,不然也不敢和他说这些。”

“他们嘴上不说,但其实都背后骂我隐瞒消息无情无义。”戚真思嘴凑在纳兰述耳边,悄悄道,“可是我告诉你了哦,你听不见,可不关我的事。”

纳兰述沉睡不动,戚真思放开手,静静坐起,头埋在膝盖上,抱紧了双肩。

这个桀骜凶厉的女子,此刻静室冷月下,背影看来竟有几分孤凉。

半晌她回头看看纳兰述,又看看天­色­,想了想咬牙道:“说不得用强一回。”

手一伸,搭住了纳兰述背部风池、大椎、肺俞三|­茓­,按在|­茓­道上的手指用力,就要将纳兰述拉近自己。

纳兰述霍然睁眼。

那双明澈又幽邃的眸子一睁开,瞬间光芒爆­射­,直直盯着戚真思,目光似警惕似陌生。

“滚开!”

戚真思一惊,手上力道却未松,还要再加一把力,纳兰述突然张开嘴。

噗地一股气流喷出,害面如刀,戚真思向后一仰手一松,纳兰述振臂抖肩,一股雄浑力道,刹那间将戚真思推了出去,砰一声撞在门上,去势犹未绝,竟然啪地撞破门板,穿门栽在了雪地里!

戚真思­唇­角殷红,倒在地下一时竟不能爬起,尧羽卫听见声响都扑出来,看见这一幕顿时呆了。

“老大,怎么……,”

人人眼神古怪这造型奇特啊,老大衣衫不整,还没穿鞋子,被主子从房里给扔出来,这这堋

“看什么看?”戚真思头一扬,“我去强Jian他!没成功,就这样!”

她这么一说,尧羽卫们暧昧的脸­色­反而立即正经了一哦,两人一起练功来着。

对尧羽卫这种生物,有时候就是要反着荨

戚真思支撑着爬了起来,脸­色­潮红,她这一两天已经几次这种待遇,也受了点内伤,当下让尧羽卫补好纳兰述屋子的门,回自己屋里疗伤了。

她不知道,她刚一离开,已经又闭上眼睛的纳兰述,突然又睁开了眼睛他眼神还是刚才那种发直却又极有力度的目光,那样狠狠看了屋顶半晌,眼睛里渐渐透出点奇特的迷蒙和疑惑之­色­。

此刻内息澎湃,却时有时无,而脑海里也是一样,似有无数光彩缭乱,难以辨明,耳边有无数声音回旋,哭泣呼喊,最后渐渐凝成几个破碎的字,落入意识深处。

“……,小蕖同脉…城内……,绞死…”

纳兰述怔怔坐着,没能把这几个字串联成一个完整的脉络,却直觉地坐起身,无声无息套上了外袍。

他下床,找到自己的武器,佩在身上,身边有面镜子,他瞟了一眼。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眉宇徵青,憔悴而消瘦,甚至下巴还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这个人看起来有点陌生。

纳兰述只瞟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的脑海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只盘桓着那八个字,而那八个字,就像魔咒捆住了他,令他觉得,必须要离开,去城内。

衣袖一拂,后窗无声无息开了。

他晕了一天一夜,最了解他情况的戚真思都说过他暂时不能醒,尧羽卫都有点大意,几个卫士来来去去,专心修门板,帐帘半卷着,偶尔看一眼,只看见脚头半截被窝,还以为他在。

纳兰述身形一闪,便从窗子里越了出去,没入黑暗中。

天光亮起,正是开城门的时辰,一大早士兵去开城门,推到一半推不动,低头一看,一个男子靠城门睡着。

“哪来的傻小子,半夜在城外睡觉,也不怕冻死!”那士兵骂了一声,却还算好心,椎了椎这男子,“起来!起来!开城门了!”

那男子抬起头来,一张染了霜的脸,眉毛上都结了冰晶,那士兵怔了怔,只觉得这人虽然憔悴苍白,可真是好看,但后面排队的人群让他烦躁起来,也没仔细看,便道,“进不进?快点!”

那男子起身,默不作声进了城,士兵看着他的背影,咕哝一句,“怪人‘”

半个时辰后,一骑快马送来了几张文书,士兵们一见来人马匹上的标志都恭敬地躬身这是成王府的人。

“把这些张贴在城门上,快。”来人扔下一卷纸,策马而去,往其他地方去派发张贴了。

士兵们捡起纸卷,好奇地翻看,却是一张婚书,还有几张悬赏捉拿的画像,画像上巨额赏金,令这些贫苦士兵眼睛放光。

“抓到一个,就发财喽,也不用在这里苦哈哈挨日子了。”众人随口打趣,将婚书和画像都贴在城门上,百姓立即好奇地围拢来。

那个开门的士兵也在其中,抱着臂先看那婚书,“君珂沈梦沉结璃之喜?这都谁?两个名字都有点熟啊?”

再看那画像,其中一张他一眼掠过,正要走开,霍然又回头,飞快地凑上去,仔细看了几眼。

“是他!”

士兵呆在当地,傻了。

人竟然给自己放进来了!

这只能说太巧,纳兰述并不是得到婚书消息而来的,他到来在前,沈梦沉张贴画像和婚书在后,迟了一步。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在城门悬赏画像,就是因为沈梦沉并不认为,尧羽卫和纳兰述,会立刻奔入城内救人,只要戚真思在,她会用尽办法拦住纳兰述。只有婚书出现,戚真思才可能拦不住。那时再张贴也不迟。

可以说沈梦沉的推断不错,但世上事从来不按人力计算而行,意外,永在发生。

沈梦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纳兰述现在的奇异状态,导致戚真思也没能拦住他。

那士兵愣在那里,思考着是立即报告长官这个首犯已经进了城,还是隐瞒下这消息?

他看看画像上的赏银格,吞了口口水,无限懊恼一巨额赏金已经和他擦肩而过,因为就算城内的人抓到纳兰述,也不再是他的功劳,反而他有可能因为误将要犯放进来,而受到残暴的黑螭军的惩罚。

“李德,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发现?”一个城门官走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士兵打了个颤,摇了摇头。

“没有。”

纳兰述自然不知道城门这里,一个人的想法,令他逃脱了一次危机,他此刻正站在城内一条街道前,隔着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看着墙上刚贴上的一张纸。

“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一章抢亲

一大早君珂还睡在被子里,就被一堆堆的人吵醒。

有人站在她床前告诉她,姑娘你要成亲了。

“成你妹呀。”君珂双眼迷蒙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咕哝,“到成亲这一天才知道自己要做新娘子,天下有比我更悲催的么?”

“新狼在哪呢?”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懒洋洋挥了挥。

“沈大人在后书房陪王爷说话。”

“成亲之日还在办公的新狼,天下也就这么一个了。”君珂手收回去,缩进暖和的被窝里,不动了。

侍女等了半晌,被窝里鼓鼓的没动静,探头一看,她老人家又睡着了。

侍女们捧着妆奁傻在当地——没见过这样的成亲之日,也没见过这样的新人。

该怎么办?不顾一切叫醒她?还是去回报沈大人?

两件事侍女都不敢,虽然君珂和沈梦沉之间关系古怪,但很明显,两个人都最好别冒犯,花园里那几具尸首的模样,大家都记着呢。

身后忽然传来淡淡奇特的香气,门前罩下­阴­影。

侍女们回头一看,立即无声躬身退了下去。

君珂还埋在被窝里,不知道床边的人已经离开,睡了一小会儿,觉得静得奇怪,忽然又有人靠近床边,她闭着眼睛,伸手一挥,“叫我起来自己去成亲?没可能!我们那边的规矩,新狼得来接新娘。”

手突然被抓住,一股熟悉的郁郁香气里,有人低沉而带笑地道:“所以我来接你。”

君珂霍然睁开眼,沈梦沉含笑的脸正俯在上方。

他并没有穿红,却是一袭银袍,袍子质地奇特,云影缭绕,袖口袍角是少见的双层孱绣,隐约相连成蜿蜒的淡黑螭龙纹,披一袭黑貂裘,毛尖晶莹灿烂,和袍角的螭纹呼应,整个人华贵­精­致,风神超卓。

君珂有点失神,不是给美­色­惊的,而是发觉一旦不穿得那么宽松随意,正装打扮起来,沈梦沉的气质就很显眼,别说在豪贵无数代的三大世家子弟里,没人比得上,就是一般皇族,也没他这份尊贵。

更奇异的是,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沈梦沉,似乎有点像谁,不是长相,而是气质,只是一时想不出来是谁。

这般好皮相,配上那般恶心肠,真是绝配。君珂撇撇嘴,眼光落在自己被他抓住的手上,一瞬间心中已经做了审视和计算,随即笑了笑。

沈梦沉抓着她的手,只觉得掌心手指细腻柔滑,练武的女子手掌多半有点粗糙,但君珂练武太迟,倒是个例外。那手指软玉温凉,乖乖卧在掌心,沈梦沉便有些恍惚,好像掌心里不是她的手,而是一只静默蛰伏,随时等待飞去的鸟。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手便不自知地微微用力,想要困住那想飞的翅膀。

君珂眉头一皱,他才霍然惊醒,手指微微一松。

眼神在自己手腕上掠过,君珂神情如常。

“敢问新狼,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婚礼?妾?平妻?正妻?”

“原先倒打算是妾的。”沈梦沉微微一笑,“不过当你亲手写了婚书,我也改变了主意。”

婚书上是君珂的名字,就算君珂现在反出朝廷,但她的身份仍在,名声仍在,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妾。

君珂撇嘴笑了笑,“敢问排场如何?几辆礼车?都是什么档次?劳斯莱斯幻影还是银影?席开多少桌?每桌什么级别的菜?宴客多少人?都是什么身份?在哪家饭店?几星级?”

她一堆怪话,沈梦沉却好像没听见,笑道,“这是我们俩人的私事,我们的私事我不喜欢任何人围观,要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君珂气结,这明明是昨天她说过的话。

“贺客。”沈梦沉直起身,“冀北睿郡王一人足矣。”

他身子一直,抓着君珂手的手指向下一滑,眼看便要滑到她的腕脉,君珂突然往他怀里一扑,打了个呵欠道:“帮我更衣。”

她这一扑,淡淡香气慵慵睡妆,未挽的长发散开来拂到沈梦沉手腕上,沈梦沉先是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待到看她扑向的方向,正是自己胸膛,立即又退了一步。

他退,却并没有如君珂所料松了她手腕,毫不留情一拽,砰一声君珂跌落在床前地上。

君珂一声痛呼,立即咬牙忍住。

“想拖延时间?还是不想成亲?”沈梦沉微笑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家相公我耐心不太好,你还是乖乖穿衣打扮。”他指指窗外的红衣属下,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每拖延一分,我便多增加十个人看守,你的纳兰述便会多十个敌人,你看着办吧。”

他还没站起身,君珂霍地一下爬起来,大叫,“来人!”

侍女应声而进。

“我要梳洗化妆打扮穿衣!”君珂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衣,“给我快点,半个时辰搞定,我要嫁人!”

侍女:“……”

沈梦沉立在那里,并没有露出如愿的笑意,脸­色­微微有些发沉。

她从来都这样!

知道用什么办法最能戳痛他!

“很好!”他笑,这回的笑声仿佛自牙缝里迸出,“半个时辰,我等你!”

※※※

半个时辰后,“盛装打扮”的君珂,进了院子门口等候的轿子。

她将在王府后院“出嫁”,轿子只需要从后院抬到前院“成亲”,再从前院抬回后院就可。

这自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成亲,但沈梦沉居然基本备齐了成亲需要的喜娘喜婆那些人,在院子外战战兢兢等着。

君珂出来时,每个人都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

新娘子……很美。

虽然歪戴凤冠,头发散乱,一根步摇要掉不掉,一双绣鞋拖在脚底,少戴一只耳环,多戴一串项链,左手一串镯子,右手什么都没有,喜袍上染了羊­奶­,袖口上沾了芝麻屑,粉擦得不匀,嘴涂得发紫,眉毛画得太粗,胭脂擦得太重……但确实还是很美。

美在秀致匀停,美在风姿超卓,美在眉宇间少见的英气又优雅,凌厉又悲悯的奇特气韵,站在那里,笑容很近,眼神很远。

君珂根本没有看四面奇异的眼神,她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天底下没有更挫的新娘子了吧?正好,最适合沈梦沉。

她的目光落在四面院墙,金光一闪,看见四周重重叠叠,护卫千重,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沈梦沉的强大,正在于他任何时候都谨慎潜藏,哪怕胜券在握,也从不掉以轻心。

轿子抬到前院,位置正好的“承安殿”,四面格局开阔,无处躲藏。

没有贺客,只有“纳兰迁”带着黑螭军统领区离坐在厅内,高近成带着另一批人梭巡在殿外,那批人个个眼神­精­光内敛,一看便知道都是红门教的高手。

在四面花木假山后,隐藏着无数持弓拿箭的人影,墙头之上,还埋伏着机关。

殿内外的高手是用来对付纳兰述的,埋伏的人,则是用来困杀尧羽卫的。

任何人只要闯进,可以说Сhā翅难飞。

君珂垂下眼,无声叹息。

她从轿子里出来,四面的人齐齐发出一声古怪的“呃”,赶紧掩住,偷偷看沈梦沉,立在大殿门口等候的沈梦沉面­色­不变,从容如前。

目光从君珂雷人的造型上掠过,他­唇­角撇出一抹淡淡的讥诮的笑意,他就知道,君珂从来也不愿意成全他一分。

哪怕他今日破例,盛装打扮。

哪怕他即使是一场假成亲,依旧揣着点小小喜悦,并安排了成亲需要的喜娘喜婆和所有议程。

哪怕他亲自挑选了君珂的首饰和喜袍,连耳环的明珠颜­色­都仔细考虑过。

她的心思和意愿,所有一切,给别人;拒绝和仇恨,留给他。

不过她依旧这么美,脂粉零落钗环歪斜,也挡不住那股骨子里的优雅特别气韵。

不知道谁能见到她真正盛装成亲时的模样?那又该是如何的绝艳倾城?

如果他看不到。

那么,谁也不允许。

沈梦沉眼底掠过一丝憎恨,笑意更浓。

“我的新娘。”他淡淡道,“永远美得这么特立独行,是不是?”

身后“纳兰迁”抹一把冷汗,连连点头,“是,是。”

沈梦沉又看一眼高近成,高近成上前低声道:“未曾在城门发现对方,可以确定尧羽卫不可能全部进城,纳兰述就算进城,也只能单身奔来王府,冀北武力现在全在我们手里,他不可能得到任何帮助,他如果敢去找昔日旧属,咱们反倒省事。”

“纳兰述没这么笨。”沈梦沉淡淡道,“不过,文官呢?”

“主子。”高近成笑道,“文官有什么用?再说冀北文官,一向只按王令行事,王令可是在苏希手中呢。”

沈梦沉点点头,伸手去牵君珂,君珂手一缩,瞥一眼“纳兰迁”,微笑道:“王爷是我们的主婚人?”

成亲时新娘是不可以说话的,这位“新娘子”不仅没盖盖头,还主动开口,“纳兰迁”呆了呆,也不确定君珂到底知道多少,咳嗽一声道:“正是本王替两位主婚。”

君珂不等他说完已经漫步走开,抛下淡淡一句话。

“他今日割了别人脸皮让你冒充,将来你这张脸终有用不着的时候,到时候,你这秘密参与者,又该在哪里呢?”

顶着纳兰迁面具的苏希,呆了呆。

一瞬间心中一凉。

这个念头他隐约有过,但高近成信誓旦旦保证,他自己又觉得是沈梦沉核心组织成员,擅长改装,将来总是有用的,不至于被杀人灭口。

然而君珂这句话,将他内心深处不敢多想的隐忧唰地掀开——主子心狠手辣,绝情绝­性­,其实根本不会因为一个人有没有用,而心生怜悯留他一命!

他只是这一怔,对面高近成的目光立即­射­过来,严厉,充满审视和警告意味。

苏希立即努力控制好心底情绪波动,若无其事一笑,充满信心地道,“本王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

“别叫我夫人。”君珂还是那个冷淡语气,“沈梦沉还未必有那个命娶我。”

苏希不敢说话了,连忙退了下去,沈梦沉含笑挽住君珂手臂,在她耳侧悄悄道,“我不仅有那个命娶你,还有那个命,看你这辈子嫁不成想要嫁的人,你信不信?”

君珂沉默,随即一笑。

她这一笑竟然明朗灿烂,红烛高烧的堂内,也遮不住那股艳光,竟看得所有人都怔了怔。

她笑着踮起脚,也在沈梦沉耳边悄悄道,“信,你这么变态,谁是你对手?我现在觉得,嫁你其实还真不错,可以亲眼看见你一天比一天变态,一天比一天疯狂,一天比一天更绝情绝­性­不择手段,到最后,众叛亲离、至死孤独、仇人遍地,死无全尸。”

……

一阵静默。

堂上两人亲密相依,呢哝低语,看上去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在这成婚时刻依旧眉来眼去,情意绵缠。

谁也不知道那附耳的言语,如何恶毒而杀伤。

这是一对拼命的人,拼命要用言语的刀剑,刺到对方鲜血淋漓。

谁在意,谁先伤。

这阵静默里,高近成首先发现不对,感觉到杀气,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他一退,沈梦沉便直起腰来,瞟了他一眼。

一眼瞟过,高近成如被冰雪浇过,僵在当地,一直到沈梦沉携着君珂走开,才霍然而醒,后背冷汗涔涔。

……

不管有没有来客,“成亲”的仪程,依旧按规矩一样样进行。

只是进行得很慢,每个人都在等唯一的那位贺客,他不来,这婚礼就没法结束。

慢吞吞地牵上堂,慢吞吞地主婚,慢吞吞的行礼。

纳兰述始终没有来。

高近成等人已经露出焦灼之­色­,沈梦沉到一直神态自如。

“新人请饮交杯酒!”

喜婆有点古怪的声音传来,侍女们捧上托盘,托盘上两个金盏。

君珂眨眨眼——确实够古怪的,这天地还没拜,先喝了洞房交杯酒?拖延时间也不是这么个拖法,下面是不是要把喜床搬出来,一群喜婆撒上桂圆莲子红枣唱个喜歌先?

她抢先一步,迎上那个奉酒的侍女,二话不说把两杯酒拿在手里。

“退下去,快!”她低喝。

那侍女一愣,被她眼光一逼,惊得快速退了下去,远远走到堂边。

沈梦沉似笑非笑看着。

“妾身当为夫君奉酒。”君珂笑吟吟抓住酒杯,然后……

在两杯酒里各吐了一口唾沫。

……

所有在场的人,唰地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两只眼睛!

君珂怡然不惧,抓着那两杯酒,笑问沈梦沉,“请问沈大人,打算喝哪杯?”

沈梦沉默立当地,脸上永久不变的笑意已去,衣袖无风轻动,眉宇间微红光芒一闪,似有杀气。

君珂垂着眼睫,看似畏怯,眼角余光却盯着他的胸口。

那一线晶红,果然渐渐变了颜­色­,红得更为妖异。

这是她昨天就发现的事——每次她刺激了沈梦沉,他胸口这处,就会­色­泽变深,刺激得越厉害,­色­彩越古怪。

君珂是知道那里的怪异的,她就是因为碰到那一线深红,才莫名其妙夺了沈梦沉内力,和他成为同脉之体,这里必然是沈梦沉的要害和真正的丹田,只有这里出现问题,才能对沈梦沉造成伤害。

发现这一点,她怎肯放过?

眼看着那线深红­色­泽变幻,沈梦沉内腑气息此刻必然翻腾,君珂眼神一闪,正要冒险出手——

“天阳知府携府丞,前来贺沈大人成亲之喜!”

堂中众人都一愣——沈梦沉这所谓成亲,虽然为了引纳兰述和尧羽卫过来,公开在城门张贴,但没有注明时辰,也没有对冀北各级官吏发布消息,这天阳知府,怎么会突然跑来贺喜?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连串传报之声已经传来。

“仁化知县携同知、通判前来贺沈大人之喜!”

“定海都司贺沈大人之喜!”

“古泉知县携属前来贺沈大人之喜!”

……

随着传报声,隐约便听见前院熙熙攘攘都是人声,更有人似乎炸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声震半城。

“怎么回事?”区离出殿,唤来护卫询问。

“统领!”一个护卫飞奔过来,“不知道怎么的,来了好多官儿,都抬着贺礼,挤在门口,说奉命前来贺喜沈大人,属下们将他们拦住不许进来,但人越来越多,还有很多百姓聚拢来,现在门口热闹得不可开交,连路都堵住了,您看……”

堂上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而且好像都是在这附近的所有冀北文属官?

冀北掌管军权的武将,现在已经全部换成黑螭军或者红门教属下,唯独文官系统,是沈梦沉的弱项,他多年来致力于红门教的发展,这些人武力可以,文教却不行,沈梦沉也不是没有幕僚,但一方面这些人不够大批量的文官数目填充,另一方面论起政务娴熟程度,也不可能迅速取代这些老吏,所以冀北的文官系统,一直都是安全的。

沈梦沉要的是稳定完整的冀北,不是被外力­干­涉支离破碎的冀北。

如今附近文官,都赶来相贺,假纳兰迁也好,沈梦沉也好,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这批人动手,掌控在手的局势,很可能会因此被动。

“你让属官前来庆贺的?”高近成厉声问苏希。

“怎么可能!”苏希连连摆手,“我隐瞒还来不及!再说婚书今早才贴到城门,是给城外人看的,城内的人根本没可能知道得这么快!”

两人都看向沈梦沉,沈梦沉脸­色­­阴­沉,厉声道:“你出去,驱散那些官员,就说沈梦沉不过纳妾,不敢当诸位大人亲身来贺,请各自回去,事后沈梦沉必备薄酒以谢。”

“是。”

然而已经迟了。

轰然一声,大门被踢开,隐约惨呼之声和人体飞落之声响起,堵在门口的护卫被踢得飞起,砰嗵不断栽在门内照壁前,门外鞭炮声凌厉地传了进来,夹杂着围观百姓的呼啸和嬉笑,一人领着一大群官员,大步而入。

那人进门三步就停住,并没有继续前进,王府护卫和红门教徒飞快地涌上来,看见那人却愣了愣。

“反了!反了!”本来就站在殿外的苏希最先赶来,抢前一步,指着那群冀北官员,大喝,“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还敢踢我王府正门一拥而入?你们要造反吗?都给本王滚回去!”

苏希并不认得领头那人,他进王府不过一年多,他紧盯着前面的天阳知府,眼神凌厉。

那群笑嘻嘻的官员傻住了,呆在原地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低声道:“这……这……不是王爷您通知,要卑职等前来庆贺,说要给沈大人一个惊喜的吗?还是睿……”

“你胡说!”苏希一听就急了,想也没想便截断他的话,“本王什么时候下过命令,嗯?”

“王爷……”

“命令是我下的。”

突然一声,苏希一怔,眼光转到领头那人身上,这回仔细一看,才觉得不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他再也没想到这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霍然回身看沈梦沉高近成,那两人脸­色­铁青,用一种“蠢货!为什么不仔细看清楚!”的眼神狠狠盯着他。

苏希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他!这下完了!

那人立在门前,长身玉立,神情冷漠,微微昂着头,声音似乎并不高,却传遍了整个王府里外,门内门外所有人耳朵里。

“沈大人作为王爷好友,在我成王府娶妻,我冀北一地官员,怎可不一尽地主之谊,亲身来贺?若让沈大人就这么冷冷清清娶亲,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我冀北不懂规矩?”

他没有笑意地笑笑,“王爷大概日理万机,疏漏了这等小事,但我可不敢令成王府因此被天下百姓诟病,这等小事也不用劳烦王爷,我跑一趟罢了,我也有王令,冀北王属,还不致于不从,所幸他们都及时赶来,王爷你不必谢我。”

苏希脸­色­发白,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四面的官员们脸­色­却白了,心中叫苦不迭,尤其天阳知府,当即瘫在地下。

天阳知府今日一大早,被一个满面冰霜的人叫醒,认了好一阵才发现这是谁,王令一下,他立即起身准备贺礼,并按要求匆匆通知了属官和周边所有文官,一起赶来。

这些官员不是没有想过,现今的成王府已经不是原先的成王府,但是纳兰迁当初诛杀兄弟亲人,用的都是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成王之死也大肆发丧,极尽哀荣,并没有露出反意。而这些人别的事不敢,但都知道沈大人是王爷好友,给沈大人贺喜这事,怎么看都是好事,当即不敢违拗,急急赶来。

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苏希毕竟出身低贱,此时没有沈梦沉授意,便不知如何回答才合适,又不敢回身去问,额头上已经微微渗出汗珠。

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思考回答的机会。

“我很不明白。”他道,“给沈大人娶亲,这么件大喜事,王府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刀枪出鞘,严阵以待,这是在办喜事还是要杀人哪,我的……二哥?”

苏希张张嘴,退后一步,沈梦沉正要说话,那昂首向天不看任何人的男子,已经连珠炮一般地,问了下去。

“我不明白,父王身康体健,一个月前还和小弟通信,称要去冀北南线视察,如何突然就暴毙而亡?我的……二哥?”

“我不明白,大哥忠心王事,多年来一直在军中­操­劳,年节都很少回王府,如何就‘心怀怨望’被你诛杀,我的……二哥?”

“我不明白,三哥虽然和你不是一母所生,但你们年龄最近,彼此最是交好,你被软禁他数次为你求情,如何你一旦脱困,首先杀他?我的……二哥?”

“我不明白,小妹纳兰逦,王府嫡女,父王薨驾,她却未曾出现在葬礼上,小妹和我嫡亲血脉,我知道她便是病死也不会不参加葬礼,除非她一样被人所害,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的……二哥?”

“我不明白,”他冷笑,盯着节节后退的苏希,“小弟当面,您居然不认得,您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吗?我的……二哥?”

“或者……”他微笑,狰狞的笑意,“这个二哥,不是二哥,嗯?”

纳兰述声音里外可闻,四面渐起低低疑惑议论之声,苏希脸上汗水滚滚而下,透过纳兰迁的面具渗出来,沈梦沉冷笑一声,“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拄剑而立的男子,霍然转头,盯紧了他。

他眼底­阴­火蓬勃,灼烧热烈,刹那间血­色­惊虹,当头劈下!

“冀北纳兰述!”他扬起下巴,傲然盯住沈梦沉和苏希。

“今日前来,不惜此身,一向我那丧心病狂‘二哥’,问一个人伦公道,第二……”

他长剑一指,冷光渡越,森然对准了沈梦沉。

“向夺人所爱兴风作浪的无耻之徒,要回我的,未婚妻!”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二章争夺

一句“未婚妻”,四面突然就成了真空。

里里外外无数人,瞬间张大嘴,倒吸进冰冷的气流。

极度寂静里,沈梦沉突然笑了笑。

“睿郡王真是不怕贻笑天下啊。”他笑容满是怜悯,“你的未婚妻,你自己留不住,自愿嫁给了我,连婚书都亲手书写,公示冀北,你不回去反省自身无用,还好意思跑来,当着冀北官员百姓的面,想要强抢?”

君珂扬眉,立即便要说话,背对她的沈梦沉衣袖轻轻一拂,她喉间一窒,哑|­茓­已经被点。

君珂脸­色­涨红,此刻眼光足可杀人,可惜沈梦沉背对着根本看不见,看见了,也一定若无其事。

纳兰述没有动怒,冷然立在当地,还是下巴对着沈梦沉,神情轻蔑,“沈大人,你一个青阳郡守三品官,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沈梦沉这回终于怔了怔,纳兰述一脚拖过门前石狮,大马金刀坐下,对他招招手,冷笑道:“来,本王今天亲自接见你。”

他这么一着,虽然狂傲,但四周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廷削爵旨意还没下来,成王府喋血内乱并没有对外公开,以纳兰述的爵位,要求沈梦沉见礼,无可厚非。

纳兰述今天不进成王府,在大门口卷了这么多人围观,看似冒险,其实极其聪明,掐准了成王府目前的一切都要维持冠冕堂皇,掐准了沈梦沉还有下一步计划,不打算撕破脸皮,­干­脆堂堂正正,拿身份压人。

沈梦沉只是那一怔,随即就笑了。

“是。”他笑道,“今天是下官的好日子,如愿抱得美人归,下官完全是欢喜疯了,连给郡王见礼都忘记了,真是该打。”

他轻飘飘说着该打,漫不经心上前,一躬到地。

“这一躬,”他笑道,“是见过睿郡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纳兰述目光憎恶,不言不动,也不叫起。

沈梦沉自己站直,众目睽睽下,居然又是一躬。

“刚才一躬,是论爵位身份,这一躬,是我沈梦沉本人对郡王表示。”

他一边躬下身,一边反手一拉,君珂明明已经后退,他这一拉,就将君珂拉到了纳兰述面前,手指一搭已经搭在君珂肩上,轻轻向下一按。

“这一躬,”他笑,“是我夫妻,在此谢郡王殿下海量宽宏,将君珂赐于我。令她甘心下嫁,婚书证情。王爷成全之恩,梦沉感激不尽。”

他掌心一压,君珂便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像瞬间砸下了一座山,压得她下意识腰一弯。

她心中一惊,一抬头,身边是沈梦沉流转诡谲笑意,面前是纳兰述隐隐疼痛目光。

这目光,是纳兰述今天到成王府门前来,第一次落在她身上,两人目光这么一触,君珂只觉得纳兰述的眸子极黑,深如万丈渊,深渊之底,烈火缭乱,看得人竟然一眩。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像烈火烧着了丹田,心中没来由一恸,立时惊觉——不能弯!

这一躬,便是对纳兰述的伤害。

这一躬,便要坐实纳兰述“成全她和沈梦沉”之名。

这一躬,便将在冀北百姓面前,令纳兰述师出无名。

这一躬,已经饱受伤害的纳兰述将要再一次受到刺激,在沈梦沉这样的强敌面前,方寸稍乱,便将一败涂地。

她咬牙,吸气,顾不得会泄露已经恢复的部分功力,腰背一挺,死死抗住了沈梦沉压下来的内力。

两股内力一交锋,她脸­色­瞬间一白,但弯下一点的腰,慢慢直了起来。

沈梦沉脸上的微笑淡了淡,手又往下按了按。

君珂只觉得背上又压下一座山,压得她心头一重喉头一甜,然而她沉默保持微笑,手撑在膝上,仰着头,抗住。

撑在膝上的手微微有点抖,巨大压力下手背皮肤都绷紧如白布,绽出青筋。

四面沉默。

所有人都看出诡异,这一躬,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因为“新娘子”不肯。

新娘子颤抖、昂头、青筋毕现,额间微汗,却斜睨着压在肩上的那只手,露出咬牙切齿的微笑。

万众凝固,人们微微张嘴,震惊于那沉默的坚执,无声的骄傲,死不妥协的强硬。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底怒­色­和痛­色­一闪。

随即他抬手,淡淡一笑,“不敢当沈大人自说自话这一礼,沈大人难道就没看见,你那‘新夫人’,似乎有些不愿吗?”

他手一抬,一股劲风无声­射­出,将君珂身子往上一提。

君珂只觉得肩上压力一松,瞬间吐出一口长气,再慢上一刻,她就真坚持不住了,但她已经做好打算,就是骨头碎裂趴到地上,也绝不会将这个躬,躬下去。

她一口气还没松完,忽觉压在背上的力道,迅速地转了个方向,从她经脉中滚滚流过,直奔向外。

隐约砰然一声闷响,沈梦沉压在君珂肩上的手往上一跳,纳兰述身子晃了晃,脸­色­一白,君珂霍然一低头!

一低头,将一口即将喷出的血死命咽回了肚里。

就在刚才一刻,天杀的沈梦沉用她的身体做战场,迎上了纳兰述扶持她的那股内力,施展了偷袭!

更要命的是,沈梦沉利用同脉之体,自如使用她的内力,不仅自己内力直奔纳兰述而去,还顺便掳走了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真气,同时转化为一体,攻击了纳兰述!

纳兰述那一抬,只是想助她站起,肯定不敢用全力,所以刚才那一击,就是她和沈梦沉联手,偷袭了没有准备的纳兰述!

她发觉后努力试图后撤内力,于是也反激伤了自己。

君珂心中怒火熊熊,如果眼睛里能­射­出火焰,沈梦沉早已骨化飞灰,然而此刻那人安好无损,悠然在她身侧,被内力拍开的手又压回了她的肩,笑意浅浅,从容如一,“王爷言重了,我这新娘是有些不愿,但她是不愿对你行礼,梦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内子要这么厌弃王爷,想必和王爷素日为人有些关系?不过没什么,”他含笑凝注君珂,当真深情脉脉,“便再有天大厌弃,我相信内子也能转过弯来,这点面子,还是该给王爷的。”

他手掌一按,纳兰述冷哼一声,衣袖再次一拂,“沈大人可听过,强扭的瓜不甜?”

两人真气再次隔着君珂凌空交击,一压一扶,两股真力以君珂身体为战场轰然碰撞,君珂眼前一黑,只觉得似有铁板在心前猛拍,震得五脏六腑都似碎裂,体内好容易稳定的内息疯狂窜动,一**巨浪般撞击得她呼吸发紧意识崩散,难受得恨不得立即死去。

她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唇­边隐隐迸出鲜血。

心中忍不住绝望呼喊——不想今日命丧此地!

纳兰述沈梦沉,已经拼上了内力,任何人在这时候退让就是死,而她君珂,不管谁赢,都八成是她最先死。

对面被逼入内功相拼境地的纳兰述,忽然转眼对她看来,君珂心中一震,迅速舔掉自己­唇­边血迹,支撑着露出微笑——她不能让纳兰述为她分神,高手拼内力,心神一分,必死无疑。

然而她脸­色­青紫,眼中神光将散,瞎子也看出她正面临死亡危机,这一笑只更令人觉得凄惨悲凉,四面已经响起唏嘘之声。

纳兰述眼底深渊,因了她这面临死境也不想拖累他的一笑,刹那涌起巨浪千层!

一直眼角余光盯着君珂的沈梦沉,眼神也突然跳了跳。

纳兰述眼中恸­色­一闪,随即毫不犹豫,收手!

君珂眼前一黑,若不是哑|­茓­被封,就要高呼,“不要!”

她沉浸在惊恐绝望的情绪中,没注意到自己肩上沈梦沉的手,也微微一缩,有离开的趋势,只比纳兰述慢一秒。

不过看见纳兰述终于先收手,沈梦沉眼底笑意一闪,又放了回去。

……

此刻极度绝望,为君珂穿越来从未感受,本就重伤未愈,眼看前功尽弃,自燕京之变以来的压力和折磨,终于将此刻的君珂压倒,她闷哼一声,霍然闭眼!

她不要总被沈梦沉钳制,令纳兰述处处被动!

她不要看见纳兰述横尸自己面前。

她要调动残余的真气,最后和沈梦沉拼命!

意识狂潮卷涌,残余的内气奔腾,一怀昏眩里她正要拼命,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炼气化炁归鼎炉,神照意引汇百会……”

这声音听来熟悉,动听至华丽,令人一听便永不能忘。

君珂此时已经来不及辨明对方到底是谁,声音一到,她心中一动,体内真气自然而然顺着对方指引,沿督脉上升到夹脊关,再升到头顶百会|­茓­,一周天之后,内腑丹田,突起大光明。

明明不能内视,但是意识就是感觉到此刻丹田华光四溢,似有|­乳­白­色­明珠般的物质缓缓升起,随即潜藏在内腑很久的一股莫名真气被引动,起初还如涓涓细流,瞬间便汇聚如天河,明光灿烂,刹那洪流!

轰!

闯金鼎、过窍关,越十二重楼!

君珂眼底爆出喜­色­,正要出手,那声音急喝:“不可!”

君珂一惊,那声音已经道:“收回内力。现在不是使用的时辰,沈梦沉已经在查探你的内力,他是你的同脉之主,被他发觉,你会被牵制。”

君珂咬咬牙,将那股悠悠升起的大光明之力又收回原处,这个人的话,她还是要听的。

因为这是梵因。

闭关很久,连燕京之乱都没有出面的梵因,此刻竟然在冀北。

君珂闭上眼睛,默默感觉自己刚刚被引动的奇异真气,这股真气,连她自己都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此刻终于被开启,只觉得博大浑厚,明光普照,并有极大的自疗功效。

这真气……来自梵因?

君珂突然想起燕京梵因闭关的小院,想起自己当初仓皇逃奔的那一夜……

她的脸微微一红。

此时心中一安,霍然想起纳兰述,纳兰!纳兰怎样了?

她惶然睁眼,有点忐忑不安地向对面看去,生怕看见一具横陈的尸首。

地上有血。

她心中一跳。

眼角触及一方染霜黑袍,她视线缓缓上抬,看见纳兰述­精­致下颌,紧抿­唇­角,微白脸­色­,紧闭的眼睛……

她舒出一口长气。

他还活着。

君珂心中感激,眼睫微湿,但同时心中也涌起疑惑——沈梦沉居然没有利用刚才纳兰述收手的绝好时机,一举杀了他?

“刚才你试图以命反扑,沈梦沉的­精­力,转到了你身上。”梵因的声音淡淡在她耳边解释,“因为你,他也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君珂心中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她开不了口,无法询问梵因的打算,又不敢东张西望找梵因位置,怕引起沈梦沉疑惑,心中暗暗焦灼。

梵因却像是能猜到她的想法,缓缓道:“静观其变。”

这句话刚落,远处就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惊喜大呼,“梵因大师法驾降临冀北啦!”

“梵因大师!”

“圣僧!”

在成王府前围观的百姓官员,注意力顿时被那呼喊声吸引过去,很多人开始向外挤,君珂心中一急——和尚在搞什么!这些无­干­人等在,沈梦沉才没办法公开对纳兰述下杀手,一旦人都被他吸引跑了,她和纳兰述怎么敌得过整个成王府?

人群刚刚如潮水般向外流,转眼那潮又缩了回来,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梵因竟然是往成王府的方向来了。

沈梦沉脸­色­微微一变——梵因居然来了!

别人他可不在乎,哪怕带来大军,也不过兵来将挡,但梵因可以说是唯一例外,这是整个大燕的宗教信仰,­精­神领袖。代表的是另一个领域的神权至尊,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百姓最为捍卫的对象,弑君,百姓也许未必在乎,但是动梵因,谁都得掂量下,会不会被愤怒的百姓撕碎。

“立即使用第二套计划!”沈梦沉一个眼­色­,红门教徒和黑螭军流水般奔出来,准备不顾一切先驱散人群,将纳兰述关死在成王府门内。

还在闭目疗伤的纳兰述霍然睁眼站起,抬脚一踢,座下石狮子倒飞而出,轰然撞上成王府厚重宽阔的大门门轴上,吱嘎一声裂响,门轴被撞断,两扇大门倾倒。

“纳兰述!你竟然敢毁坏冀北王府正门!”苏希怒喝。

纳兰述若无其事拍拍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踢我家大门,于你何­干­?”

沈梦沉一拂袖,决然道:“­射­!”

事已至此,无需顾忌,大不了将这目击者,全部杀了!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纳兰述一个倒飞,身形一闪,已经躲到了刚好倒下的半扇大门后,脚一撑,那门立住,像一个巨大的盾牌,正挡在他身前。

惨呼连声,一些站在门外看热闹的百姓被­射­死,血流满地。

“火弩!”沈梦沉断喝。

粗如儿臂的火弩箭,啪一下在半空炸开,星火飞溅,将那些躲避不及的文官衣服纷纷烧起,狠狠钉在半扇大门之上,瞬间就是一个大洞!

再厚的门板,也经不起这么几箭,沈梦沉冷笑,“纳兰述,你有本事一辈子躲在门后,不过我有个好法子教你,你身后不是有很多百姓么?快拿来当挡箭牌,这么多人,一人挡一次,够你活很久了。”

这声一出,在门口围观的百姓顿时作鸟兽散,火弩箭纵横飞­射­,星花连­射­,被纳兰述闪躲之后,便穿越王府正门,在百姓头上接连炸开,四散火花里,惨呼不绝,而纳兰述遮身的门板,也已经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被攻破。

沈梦沉嘴角露出冰冷笑意。

“啪。”

一道弩箭被纳兰述击飞,撞在墙上反弹回来,正冲着一个少年的背心,那少年躲避不及,神­色­惊恐,闭目等死。

“呼。”

蓦然一道白影飞闪,将那少年拦腰一卷,正避开那弩箭,随即白影一弹,仿若一个人的手臂,将那少年轻轻放在安全地域。

放下那少年后,那白影依旧没有停,半空一旋,将飞­射­来的弩箭一把抄起,束成一束,笔直一­射­,­射­入前方无人空处。

“圣僧!”成王府门前广场上,山呼如潮。

那截白影此时悠悠坠地,不过是一截近乎透明的白­色­丝绢,透过疏朗的经纬,可以看见绰约的人影。

那人影刚才还在远处,一转眼已经立在了成王府门前,雪­色­衣襟微微飞起,从容温雅,合十微笑。

那是天地间一抹清光,浊世里一道轻云,他存在,尘埃退避,无限欢喜。

便纵烟火升腾,血战尸首,此时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屏息,看那人立于风中。这样一个人,即使处于万千人群,也令人觉得他遗世独立;即使清晰立于视野,也令人觉得炫目失措,像看见包裹在光晕中的神祗。

有人忍不住看看奢艳高贵的沈梦沉,看看沉凝清越的纳兰述,看看洁净温华的梵因,眼神越发迷茫。

因为梵因的到来,人越来越多,此刻沈梦沉再想下死手,已经不能。

“梵因大师,所为何来?”苏希在沈梦沉示意下,含笑当先开口。

“无意云游此地,发觉城南有冤魂呼号,唤我超度。”梵因笑容似有歉意,“匆匆赶来,不想却是冀北王府。”

“天下何处无冤魂?”苏希听着沈梦沉传音,冷笑一声,“大师如果连随便几个冤魂都要自燕京远奔而来超度,那也实在太忙碌了些。”

“相逢便是有缘。”梵因注目于他,微微一笑,“施主,最近有无觉得梦寐不安?并时常肩部沉重,若有重物相压?”

“你怎么……”苏希一句话没说完便被沈梦沉眼神阻止,但一霎间脸上的神情,已经证明了梵因的话。

“一人之身,如何担两人之魂?恶业悬顶,终将自毁。阿弥陀佛。”梵因淡淡一句,惊得苏希浑身一炸,踉跄后退,脸­色­大变。

“大师便是神人,也救不得这天下所有有孽苍生。”沈梦沉立即接过话头,笑容可掬邀请梵因,“自上次京中武举,好久不见大师,今日既然冀北相逢,何不进府叙话,王爷和在下,仰慕大师久矣,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谢王爷和沈相邀请,我还有要事,不敢多留。”梵因一句回答,令沈梦沉眼底闪过喜­色­。

同在京中多年,他也算了解梵因,这位虽然不从佛门规矩,其实却是最虔诚的佛门释子,修的入世禅,为的出世身,只要不在他面前大肆屠杀百姓,以他的­性­子,未必会管纳兰述死活,这人一向认为天命有归,顺其自然,是不会动用自己的力量,试图改变什么的。

今日,不过巧合罢了。

“既如此,恭送圣僧。”沈梦沉微微躬身。

梵因一笑,看也不看纳兰述君珂,转身便走。

沈梦沉绽出笑意。

梵因走出一步,突然停住,喃喃道:“咦,此间有生魂不灭,还有冲天冤气?”

沈梦沉笑意僵住。

“圣僧。”立即有好事百姓道,“此地正是有纷争,刚才睿郡王和沈大人争未婚妻,两人各执一词,至今还没有说法,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您老圣断,不如理一次这说不明的官司。”

“红尘家务,和尚如何能管。”梵因闭目微笑。

“这不算家务吧。”立即有人道,“如果睿郡王强抢人ℚi,或者沈相夺人所爱,今日过后,只怕便要有人命官司。何况为这事,刚才已经有百姓莫名冤死,如今成王殿下一是郡王兄长,二是沈大人好友,自然是要避嫌的,那么纵观整个冀北,现在除了您,这死结,还有谁能解,谁配解呢?”

“是啊,想必两位贵人,也一定乐意您来处理的!”

“圣僧便施展大智慧大神通,也好免一场无妄之灾。”

百姓纷纷附和,梵因微笑不语。

沈梦沉眼神­阴­鸷,心中暗怒。

这隐在人群里的“百姓”,口齿这么流利,言辞这么锋利,哪里会是一般人!

此刻他也知道事情不对,梵因哪里是不管?明明是管定了,还挤兑得他不能反对。

“此间事若不了结,必将血流成河。”梵因还是那种令沈梦沉看了痛恨的淡然歉意微笑,“生命作养,绝非易事,不容践踏。既如此,和尚今日便多事一回,为睿郡王和沈大人解了这官司——郡王,您可愿意?”

纳兰述放下门板,神­色­漠然,“一切凭大师吩咐。”

君珂皱起眉,觉得他的神情语气好像都有点异常,眼神里一直跳跃的­阴­火,好像忽然又不见了。

梵因看向沈梦沉。

“大师发话,梦沉岂敢不从。”沈梦沉又恢复了自如微笑,“只是梦沉有一事不解。”

“请讲。”

“无论君珂是谁的未婚妻,这都是她闺阁内事。”沈梦沉笑得­阴­冷,“大师便有通天智慧,也不能判定君珂该是谁的未婚妻吧?难道大师曾施展彻地神通,潜入君珂闺房,听了她女儿心事?”

这话明显就是攻击了,四周百姓怒不可遏,当即纷纷斥骂,梵因神情不变,垂下眼睫,“沈大人说笑了,言为心声,君姑娘心意,自然该问她自己。”

“眼见都未必是实,耳听也八成有虚!”沈梦沉冷笑,“君珂连婚书都亲笔书写,对我情意,怎能有假?她已经将嫁给我,已经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还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选择?再说,就算我退一步,如若有人故意偏袒呢?

如若有人被挟制呢?如若有人施展摄魂之术呢?”

君珂怒极反笑——尼玛!天底下会­干­这样的事儿的只有你自个!

“我佛门有一神通,相信诸位都听说过。”梵因低眉,手一招,一只头顶有冠的雪白小鸟振翅飞来,衔一朵金­色­奇花,落于他掌心。

金­色­花瓣,在雪白修长的掌心绽放,空中有幽幽奇特香气散开,那香气,闻见的人,都有瞬间恍惚。

“这是摩柯婆罗花,忘却之花。”梵因的笑容便如这金­色­花瓣,笼罩在迷离的光华里,“迷失于尘世的旅人,遇见摩柯之花,一次忘却人间恩怨喜乐,三次才将旧梦拾起,如果两位识得此花,便知道和尚做不得假。”

“那又如何?”沈梦沉轻蔑一笑,“大师想让君珂闻花?”

“初见摩柯婆罗,一切恩怨爱恨,都将短暂消散,只留本心。”梵因淡淡道,“任何言语都或许矫饰,任何指证都有人质疑,那么,我们可以不必问任何人,只问君姑娘的本心。”

“本心?”

“两位都称与君姑娘情深意重,都称得她倾心相许,孰是孰非,不如问问君姑娘。”梵因手一招,金­色­花朵缓缓飞向君珂鼻下,“我可以保证,摩柯花一现,爱恨恩怨俱无,君姑娘对两位的感情,将回归原点,此时若有谁能唤醒她跟随,谁就是她内心深处,真正心事所向。”

纳兰述默然昂着头,沈梦沉眼神一闪。

摩柯花他也听过,从形状香气来看,梵因不至于作假,如此一来,情形反而对他有利。

沈梦沉有自知之明,如果君珂意识清醒,心怀对他的憎恶,必然不会响应他,他也万万不会同意在君珂意识清醒时,询问她的任何意见。

但摩柯花令君珂丧失爱恨,那他就胜券在握。

他红门教,摄魂蛊惑之术,才是天下独步!

今天的事,因为纳兰述的出其不意和梵因的搅局,已经无法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众目睽睽束手束脚,一不小心还可能坏了他之后的计划,唯一能够扳回的机会,倒就是这个所谓的赌局。

“好。”沈梦沉淡淡一笑,“只是今日之事,其实在下已经受了侮辱,我公布天下的入门之妻,却要遭受抢夺,还要被迫用这种方式,在万人面前重新选择,所以,如果最终小珂选择了我,破门抢妻仗势欺人的睿郡王,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

“我若输,将命留给你。”纳兰述冷冷道,“你想了很久了,只要你拿得去。”

“郡王言重。”沈梦沉一笑媚然,“您和王爷是亲兄弟,我岂敢对郡王有任何不利?郡王若输了,今生不得再纠缠我妻,并且和王爷化­干­戈为玉帛,带同你的尧羽卫好生留在王府,从此兄弟同心,好好辅佐你的兄长,如何?”

“是啊小弟,为兄也很期盼从此你我解开误会,咱们兄弟,好好守护冀北,你若想要这冀北王位,哥哥立即让位给你。”苏希急忙附和。

纳兰述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答复沈梦沉的赌注,只盯着沈梦沉,“你若输了,又如何?”

“我若输了,立即将君珂拱手奉上,任凭郡王去留,并且我本人,立即离开冀北。”沈梦沉自信一笑。

“君珂不是你的东西,不需要你送来送去。”纳兰述漠然道,“我只要她自由。”

君珂心中一震,眼底微湿。

梵因垂下眼,低宣佛号。

沈梦沉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笑起来,“那么,请吧。”

“君姑娘。”梵因微笑,“请。”

君珂抬起眼,看向梵因,大燕神僧眼眸明光洞彻,辉光灿烂将她笼罩,她在那样的眼神里,心情渐渐平静而温软。

金­色­摩柯花在眼前绽放,香气牵萦过去未来。

她低头,深深一吸。

眼前似有白雾腾起,氤氲如梦幻。

人生至此,无数往事,滔滔瞬间如长河,奔腾到天尽处海那头,化为碎涛无数,掠入云烟。

千古时光,刹那过。

回归亘古宁静和永恒。

在一片空灵里,她听见有个声音,高而远地响在天空。

“一柱香,请两位唤醒她,方法自便。”

“沈大人,你先请。”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三章诉情

沈梦沉笑一笑,神情从容自信,缓缓转向身侧的君珂。

君珂微微阖着眼睛,神­色­并没有变得茫然,但是眉宇宁静,这段时间饱受磨折产生的戾气全无,肌肤隐隐散发晶莹光辉,竟比先前美上几分。

沈梦沉看着这样的君珂,心中一动。

突然想起初见,撞入他轿中的少女,那时气韵也是这般晶莹纯澈,不经风霜。

不过一两年,谁拂了广袖,染她一身苦累疲惫,眉间风雪?

沈梦沉心中涌起淡淡怜惜。

这样的怜惜,令他没有选择自身功法中比较霸道的摄魂之术,只用了较浅的摄心之法,在短暂时辰内,令对方意识为自己所控。

沈梦沉很有自信,对于受伤状态的君珂,这样的摄心,足够了。

眼神一凝,幽光微浮,沈梦沉向着君珂,柔声道:“小珂,看着我。”

君珂颤了颤,听话地抬起头来。

沈梦沉眼中露出笑意——这是最关键的一关,只要君珂在第一句话服从了他,之后便自然为他所控。

气息涌动,正要继续施术,沈梦沉心口突然微微一痛,真气到了那里,稍有阻滞。

他微微皱眉,知道是因为君珂数次三番激动他的怒气,引起真气不稳,此时强行施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万一遭受反噬,倒得不偿失。

心中一动,他微微一笑,盯着君珂眼睛,嘴­唇­微动,传音。

“小珂,马上有人蛊惑你,不要管他说了什么,立即杀了他!”

“立即杀了他!”

“立即杀了他!”

最后一句重复三遍,君珂眼底空白的神情一凝,直直注视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沈梦沉­唇­角弯起,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退开一步,回首笑道,“按说今日是郡王打上门来,令我夫妻受到侮辱,我先唤醒小珂也是应该。不过既然我夫妻目前客居王府,得成王殿下关照,客随主便,还是让郡王先吧。”

他一番话光风霁月,坦荡自如,本来百官百姓见先前鞠躬那一幕心有疑惑,此时倒觉得,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这沈大人,明明还是个君子嘛。

梵因抬头看了看君珂,君珂刚才的动作眼神,都被沈梦沉遮住,没有人看见,现在一切如常。

“沈大人自愿相让。”梵因转向纳兰述,声音沉凝,“那么郡王请。”

纳兰述一直闭着眼睛,听见梵因这一声,眼睛一睁,华光四­射­,他盯着君珂,并没有立即靠近她,只是轻轻唤:“小珂儿,你为什么在这里?”

君珂抬起眼,眼神漠然。

“小珂,你让我很生气。”

君珂微微皱起眉,四面围观者都呆了呆——有这样唤醒人的吗?一开口就是责怪,什么好脾气的姑娘,也得掉头就走吧?

“小珂,我曾对你说,但望你别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处安好。”纳兰述深深叹息,“你总是不听话,真叫人受不了。”

“我让你离开,你非得跟了来,扮丑扮得惊天地泣鬼神——你总是不听话。”

君珂眼睫毛微微眨了眨,似乎对“扮丑”两字有点反应。

也难怪,丑扮到那种程度,对于女人,真是不能不印象深刻的莫大牺牲。

四面百姓却因此注意到君珂的新娘扮相,才发现君珂造型雷人,哪有欢喜嫁人的新娘打扮成这样的?四面窃窃之声响起,虽然顾忌着沈梦沉和王府,但眼神渐渐都有了变化。

“我让你好好呆在云雷大营,不要踏入燕京­阴­谋,你却不顾一切进入燕京,城楼之上以死相胁,换得尧羽卫顺利出城——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口齿清晰,神情平静;君珂静静聆听,除了眼睫偶尔微眨,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百姓们有点失望,纳兰述却仿佛没有在意。

“我让你在我羽翼下悠闲度日,不要介入武举,一个姑娘家拼死拼活,夺那状元之位,还要费尽心思镇服那群大爷,几个月来睡不成一个好觉,何苦?何苦?你却希望你自己更强,好有机会帮到我——你总是不听话。”

君珂微微仰起头,一瞬间她脸上光辉更盛,似乎也因此隐约回溯武举的努力和盛景,四面百姓此时才想起来她是谁,不断响起低呼惊叹之声。

“是咱们大燕第一位武举女状元呀!”

“云雷军的统领!”

“我听说她在擂台之上连战连胜,还以为是怎样一个眼如铜铃腰阔八尺的女英雄,居然看来这么娇弱!”

“是咱们冀北出去的女武状元呢,当初咱们骄傲了好久,现在看来,确实应该和郡王更有交情。”

……

沈梦沉微微冷笑。

纳兰述,你够­精­明,先声夺人,场景回溯,但你费尽心思,也唤不回已经中了术的君珂!

……

“我让你不必学武。纳兰述和尧羽卫,无论如何也要护得你周全,我为此和小戚一搭一唱,诱惑你折磨你,总想要你抗不住艰难自动放弃,你却宁可遍体鳞伤,也要不成为我的拖累——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声音里,多了深深怜惜,君珂颤了颤,眼神里掠过一丝迷茫。

……

“我让你自己走,不要陷入冀北的陷阱,你孤身一人,没有武功,怎么逃得过那些人的魔掌?你却执意跟在我身后,为了给我示警,不惜闯入沈梦沉轿中,为了将我被追杀的实情告诉我的父王母妃,忍受沈梦沉的折磨逼迫,却在成功之后悄然离开,都没容我当面相谢——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眼光转向沈梦沉,冰冷隼利,杀气森森,君珂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跟着转向沈梦沉,眼底露出一丝困惑之­色­。

沈梦沉微笑,笑意无辜。

四周百姓茫然。

……

“我让你从地道先走,不要被冀北王军抓获,你却等在地道下,在我狼心狗肺的兄长万箭齐发下,拼命打开地道救了我,为此卷入我兄长夺位­阴­谋,被迫和我一路逃生,以至于后来被人所擒,千辛万苦才重得自由——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停了一停,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打开外面的白­色­薄膜,将那东西握在掌心。

“小珂。”他深深凝视君珂,“你这么不听话,我从来也拿你没办法,如今我也不听话一回,我知道你其实很害怕我拿出这东西,每次我一掏出来,你脸上表情便像想要逃,我喜欢你这样窘迫的神情,却又不忍心总让你这样窘迫,只好将它仔细收起。可是今天,小珂,让我试试,让我看见熟悉的你。”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片“41厘米加长绵柔夜用创口贴”。

“有汗,仔细着凉。”纳兰述迎着君珂目光,轻轻道。

君珂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创口贴”上。

雪白的、柔软的、压印心形图案的,散发着芳香的,“创口贴”。

被贴身藏在纳兰述最里衣处,几层包裹,从不离身,这么长时间,因为密封得好,依旧­色­泽如雪,不染微尘。

这是令君珂最尴尬的东西。

这是令君珂最为触动的东西。

这是她当初无意滚落,被纳兰述作为至宝收存,相隔时空的纪念品,镂刻了小儿女一段青涩羞赧的初遇。

君珂的身子晃了晃,脸上闪现一阵薄红,突然抬起了手,似乎想要将这东西抓起。

纳兰述眼神一亮,迅速将“创口贴”收起,霍然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抱紧我!”

初见,墙头少年,带笑喊出的第一句话。

君珂一仰头,纳兰述扑来,全身心毫无防备,空门大张,尽在她眼前,身在半空,无法回旋。

君珂眼底厉­色­一闪。

一直密切关注她神­色­的沈梦沉,露一抹冷笑。

纳兰述,你以为以情动人,就可挽回君珂?以为情景重现,就可一切如前?

此时此刻,不过找死!

纳兰述扑近。

君珂抬手,突然一声厉啸,五指一伸,直戳向纳兰述前胸!

纳兰述身在半空,避无可避。

四面惊呼,梵因失­色­。

“铿。”

一声低响,仿佛指甲与金铁之物交击,随即君珂一声痛呼收回手,指甲断落,指尖破皮!

纳兰述一个翻身跃了回去,似乎没受伤损,他怔怔落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失败。

君珂也怔怔站在原地,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全力一戳,怎么就没抓出对方的心?

沈梦沉盯着场中,露出放心和疑惑的双重神情。

放心,是因为方才君珂的出手,凶猛决断,一往无回,绝对是要人命的杀手,君珂中了他的术,至此刻毫无疑问。

疑惑,是因为纳兰述没有受伤,按说君珂这一爪,便是他沈梦沉在那样的情形下都难免重伤,怎么纳兰述没事?

莫非他有护身宝衣或者深藏不露的金钟罩?

此时四面哗然,百姓们听完纳兰述的唤醒,再看两人神情,都觉得君珂的选择毫无疑义,不想变起突然,竟然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阿弥陀佛。”梵因的佛号惊醒了怔怔的人们,“郡王,你输了。”

纳兰述怔了一会儿,脸­色­微微苍白起来,神情居然又恢复了漠然,淡淡道:“我输了。”

四面唏嘘,沈梦沉笑意盎然。

“不过,我输了,也未必代表他能赢。”纳兰述冷笑。

“世间情意,不是如簧之舌,便可掠夺。”沈梦沉悠然上前,“郡王先前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君珂就算神智暂无,内心深处想必也有所辨别,她定是不忿于你如此捏造事实,污蔑于我,才对你下手。郡王,这也算是你一个教训,须知事可做,话不可乱说。”

“此话原样奉还。”纳兰述冷冷道,“否则我怕你经不起天谴!”

沈梦沉仰首向天一笑,神情轻蔑,大有“天谴是个什么玩意”之态,只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悠然缓步到了君珂面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等下,等我说完,说爱我。”

传音刺入君珂脑海,君珂恢复了先前的神态,极慢极慢地点头。

四面围观的人,自然听不见传音,只看见根本不让纳兰述靠近的君珂,却任沈梦沉拉住了手,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和刚才睿郡王的感觉相反。”沈梦沉微笑俯视君珂,“你在我面前,一向温柔听话,乖巧可喜。”

“初见你。”他掠掠君珂鬓发,姿态温柔,“我在轿中为歌姬画眉,你为了躲避追杀,冲入我轿中寻求庇护。”

“我以为你是敌人,当即出手,你落地时为免伤及歌姬,连换三次武器。”沈梦沉轻笑,“当时我便注意了你。”

他对君珂微笑,君珂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渐渐也浮现欣悦。

“你受伤晕倒,我带你去王府治伤,为此谎称你是我的小厮,请名医柳杏林治好了你,只是我突然被心怀叵测者攻击,无奈之下受伤远走,没来得及带走你,导致你落入敌手。”沈梦沉瞥一眼纳兰述,“我至今记得我离开之前,你暗示我愿意自奉枕席……”

“沈梦沉!你无耻!”纳兰述一声怒喝。

沈梦沉抬头,笑笑。

“下面的话我说出来,立即便能赢你。”他淡淡道,“但是为了我夫人声誉,我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君珂目光波动,似有感激之­色­。

“你我情意,无需这等证明,也足够令觊觎者输个­干­净。”沈梦沉笑道,“别的不说,燕京一遇,你钻入我的轿中,救我一命,成就你我同脉之体,自此后生死相随,血脉不离,这事,便是梵因大师,也是知道的。”

他笑看梵因,梵因垂目,淡淡道:“是。”

沈梦沉笑得更满意,君珂扬起脸,牢牢注视着他。

沈梦沉伸手入怀,也掏出一个小纸包,“郡王拿出的那古怪玩意,是否是小珂的都未为可知,在下取出的这物事,却是小珂亲笔,此生托付,天下独一无二。”

他将油纸展开,取出一张纸,拿在掌心,对着四面一展。

众人目光都落向那张纸,纸上花里胡哨,乱七八糟,有长翅膀的猪有乱麻一样的花,有长角的黑鬼怪有大眼睛的娃娃,有碎裂的心有乱窜的蛇,看得人眼花缭乱气息断裂,不过中间那行大字还是认识的,“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这样的婚书独一无二,每个人都看得瞪大眼睛。

君珂眼睛一亮,眼底空茫神­色­如突然被吹散,换了鲜活光彩,竟然慢慢伸出手。

有风从失去大门的门洞里吹进来,将婚书吹得飘然欲飞,沈梦沉原本以掌力将婚书吸附在掌心,此刻便伸手将婚书拿起,两手各执一只角,略略一展,便待收起。

就在这两手都拿住婚书的一刻。

君珂慢慢伸出的手,霍然闪电般拍了出去!

“砰!”

深红衣袖一卷如火焰,一掌拍在空门大露的沈梦沉前胸!

“啪!”

掌力击在胸膛轰然一声,猝不及防的沈梦沉一仰头,先喷出一口鲜血。

君珂霍然抬头,眼神清亮,哪有迷茫之­色­!

她冷笑,化掌为指,一把抓向了沈梦沉。

她才不会在此时将沈梦沉拍飞,她要留着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梦沉勉力抬手一掌回拍,砰地接下君珂一掌,两人真气相撞,沈梦沉借力向后退开。

两人一进一退,隔着烟尘抬头互望,神­色­都有几分惊异——惊异君珂这一掌伤了沈梦沉,却并没有伤及她自己。

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有空找出答案,沈梦沉刚刚退出,纳兰述的身影已经鬼魅般闪了过来,正挡在他的退路上,杖尖一点,点向沈梦沉后心。

这一招点出时似乎平平无奇,但劲气在中途发散,竟如平地起飓风,呼啸狂狷,四面的人呼吸窒息纷纷后退,身后花木无声无息粉碎,数丈外的青石地面竟然“咔”一声,裂出细微的裂缝!

眼看受伤的沈梦沉在这样的巨力下连腾挪都不可能,必将死于这一杖下,忽然人影一闪,挡在纳兰述杖尖,扑哧一声低响,鲜血飞溅,但这人的全力阻拦并没有完全拦住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击,一道白光越过鲜血,从那人身上穿过,依旧不依不饶,击向沈梦沉后心。

沈梦沉头也不回,抓过一个呆住的侍卫一挡,杖尖再次穿那人而过,啪一声击在沈梦沉后背膈俞|­茓­,沈梦沉一声闷哼,身子一软。

纳兰述伸手要抓沈梦沉,那最先拼死阻拦的高近成,一把将沈梦沉推开,同时大叫,“救主子!”

惊呆了的红门教徒被这一声喊惊醒,纷纷涌上,要接住重伤退后的沈梦沉,然而红影闪过,地面烟尘卷起,君珂窜了过来。

君珂不顾一切奔出,此时她的去路上只有苏希一个假王爷,那人下意识想挡,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之前君珂和梵因说过的话,心中一寒,已经滑落到手中的匕首,停在了掌心。

这一停,君珂已经从他身侧卷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沈梦沉。

她抓住沈梦沉,那边纳兰述眉间带煞,狠狠盯住拼死替沈梦沉挡下杀手的高近成,冷笑,“杀了你也不错!”

杖尖一绞,震碎内腑,高近成连惨呼都没发出,已经软倒在地气绝。

这人可以说是成王之死和纳兰逦受害的间接凶手,如今终于死在了纳兰述之手。

纳兰述这一杖用尽全力,穿透高近成之后,竟然杖身依旧直奔地面,轰然一声,在地上击出一个丈许大坑。

这一杖倾尽全力威力如许,却被一再阻挡,气流反震,纳兰述心头烦恶,体内并未完全稳定的气息一阵逆涌,忍不住晃了晃。

一只手将他扶住,却是梵因,乍逢惊变,所有官员百姓要么惊呆当地要么纷纷走避,只有龛里花不动如山,雪白的袍角在风中飘拂。

“君姑娘被沈大人唤醒,却唤醒了恶念。”梵因淡淡道,“若非深仇,断不能有如此举动,沈大人,孰是孰非,相信已有公论。”

沈梦沉脸­色­灰败,淡笑闭目不语。

王府护卫和红门教徒此时已经纷纷涌上,将四面围成铁桶,再不顾光天化日撕破脸皮,各式武器纷纷对准场中几人。

梵因一挥衣袖,笑道:“诸位父老,今日事已毕,请回。”他这一声声音不高,四面百姓却都听得清楚,随即前面的人都觉得有大力柔和一推,人群因此潮水般退了下去,退出了危险区域。

君珂的目光却落在纳兰述脸上,那一击之后,纳兰述的眼­色­竟然露出茫然之­色­,君珂不禁眉头一皱,纳兰述刚才那一击,将沈梦沉座下高手都瞬间击杀,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超越了沈梦沉和他平常水准,是不是使用了什么不该使用的武功?

“君珂此心此身,从来都属于自己,可毁不可夺。”她垂下眼,看看闭目不语的沈梦沉,“沈大人,可想过今日一败涂地的原因?世间一切皆可控,唯独人心,不可以。”

“小珂。”沈梦沉睁开眼,淡笑看她,“今日容你在这里痛快一次,记得多说几句,因为下次就绝没有这机会了。”

君珂冷笑,不打算和他斗嘴,对梵因微笑,“劳烦大师先行。”

梵因携了纳兰述的手,从容转身,君珂眼见他把住了纳兰述的脉门,而纳兰述毫无抗拒的转身,眼神也一闪。

回想起刚才,虽然纳兰述武功如常,言辞清晰,但好像每次发话,都是在梵因说话之后。

难道纳兰述其实心智混沌,是梵因一直以佛门心法助他清醒?

梵因拉着纳兰述迈出大门,刚走出一步,霍然四面墙瓦之上,冒出持弩­精­锐侍卫,门边脚步杂沓,隐约有大队士兵接近。

几个穿着王府属官衣饰的男子从府内奔出来,脸­色­狞厉,“放开我们主子,否则万箭穿身!”

君珂毫不客气一把抓住沈梦沉向外便走。

“叫你站住——”隐藏在王府内的红门教徒怒喝。

君珂听而不闻。

“­射­!­射­!”有人指向纳兰述和梵因。

命令一下,墙头上却没动静,红门教徒惶然抬头,劈啪连响,那些趴在墙瓦上的埋伏的箭手,竟然都从墙上跌了下来。

这些人直挺挺跌到地上,姿态古怪,一看就知道已经气绝。

人跌落了下来,弩箭却还留在原地,人影连闪,一群人翻了出来,半跪于弩箭之后,动作娴熟左右一Сhā,各自持弓交错­射­箭,一边对着王府围墙外的广场,一边对着王府里面包围来的红门教徒和护卫。

抬弩、搭弓、抹弦,这些人一出手,就展现了超卓的眼力和膂力,几乎人人都是神­射­手级别,连­射­、斜­射­、连珠­射­、一弩多箭……铮铮铮铮连响,强劲凶猛,箭无虚发。

几乎刹那间,隔墙的惨呼就震破了天,而院子里气势汹汹包围向君珂的人,节节后退,神­色­惨变。

尧羽卫到了。

冀北乃至整个大燕都可以称为­精­英的尧羽卫,此刻终于展现了第一护卫的强势和能力,他们­射­箭看起来似乎不快,其实已经到了极速,以至于空中只有虚影,虚影尽头就是血液和生命!

他们将武器的功用发挥到极致,不仅每一支箭都不浪费,甚至每一支箭都要收割两条以上的生命,即使是红门教高层高手,在这样隼利凶猛的攻击下,也不敢贸然冲入箭雨,去拦截梵因和纳兰述。

红门教徒退了下来,神­色­­阴­冷——你们­射­箭再凶猛,终究箭矢有限,等你们­射­完,看你们还得意什么?

沈梦沉被挟制,众人并没有太多理会,这是因为沈梦沉一落入君珂之手,便发出了暗中指令——不必管我,格杀勿论!

红门教徒生死都握于沈梦沉之手,不会违拗他任何命令。

所以君珂挟持了他,却到现在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墙头一轮箭­射­完,梵因早已拖着纳兰述行出王府之外,越过赶来后被箭­射­乱的黑螭军,远远地去了。

而君珂抓着沈梦沉,落后一步,也已经到了府门口。

红门教徒正要一边追一边发出全城救援号令,一条黑影一窜,窜上了墙头角落,从ρi股后摸出一堆奇怪的东西,三两下组装成一柄巨弓,手指一抹,十箭上弦!

一弦十箭,还是重弓,天下没有这样的­射­技,一时连追兵都怔住。

那人眼神冒火,表情狰狞,瘦筋筋的脖子顶着个大头,正是瘦得风可吹走,偏偏尧羽卫内力第一的许新子。

许新子和鲁海,一个瘦而有力,一个壮而轻盈,尧羽卫两大奇葩,如今奇葩只剩一枝,孤单单的瘦猴子,将仇恨和杀气,都凝练在了自己的重弓里。

“嗡!”

重箭巨大的震动令四面空气都似起了波纹,十丈方圆的人都被这一声震得耳鸣发晕,内功差一点的人两腿发软,心知这样的箭必然凶悍绝伦,赶紧纷纷躲避。

然而心中凛然的人们等了一阵,却发觉毫无动静,抬头一看,君珂早已跑远,墙头人影全无。

被耍了!

红门教徒勃然大怒,当即纷纷追上。

这些人愤怒得失去理智,没有发现脚下不远,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透明的线,贴在地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冲出去的红门教徒,哪里还记得看脚下,当先一人,正踩在那线上。

隐约一阵嗡嗡声响,淹没在愤恨的叫嚣里。

有人听见这阵声响,疑惑地停下脚步四面张望,想要找到声音来处,却被身前身后的人裹挟着,身不由己向前冲。

就在红门教徒团成一团向外追杀的一刻。

“咻咻咻!”

地面那根线猛地绷直,随即一阵轻微震动,嗡嗡之声刹那连响,声音刚刚传入人的耳膜,转眼十柄冷电,顺那根透明细线轨迹,划裂长空,穿入人群!

黑­色­重箭,像天神手中利刃,狠狠戳进黑压压人团!

哧一声,挤破了生命的脓包。

鲜血大团溅开,人群密集重箭凶猛,又失去防备,几乎每一箭,都穿上三四人,还要在最后一人胸膛处炸开,将身边的人再炸伤!

惨呼声里,蜂拥而出的红门教徒立即散开,不成阵势,人人仓皇躲避,一时之间再顾不得追敌。

院墙外。

躲在墙后的许新子眼底闪过兴奋嗜血的光,手一抽,将斜架在墙头的巨弓收起,连同那透明细线都收回,背在了身后,临走还不罢休,窜上墙头,对着下方一团混乱,呸出了一口唾沫。

浓痰远­射­,落在红门教一个高层的头上,许新子哈哈大笑,追着自己已经离开的兄弟狂奔而去。

而君珂,趁着刚才那一团乱,早已以沈梦沉为盾牌,穿过黑螭军的包围,跑远了。

在转角的街外,尧羽卫牵着马匹等候接应,到此时才能看出,纳兰述和尧羽卫,在冀北根基之深,仓促之间,又是在早已被沈梦沉背后严密控制的冀北,他们居然想要多少马,就能立刻凑齐。

君珂赶到时,梵因和纳兰述已经不见,戚真思也不在,留下来接应她的晏希道:“趁还没来得及合围,他们先走。”

君珂点点头,没注意到晏希有点古怪的脸­色­,却有点忧心纳兰述的状况,正常情况下纳兰述不可能丢下她先离开,到底他是怎么了?

“委屈沈大人和我同乘一骑,送我们出城先。”她一笑,将沈梦沉毫不客气往马上一墩。

“小珂你掳了我有什么用?”沈梦沉咳嗽一声,懒懒地笑,“这里可是冀北,不是燕京,不是沈家,难道你认为我一个青阳郡守,能令冀北罢兵?”

“能。”君珂毫不犹豫地道,“即使对外你控制成王府的计划没有显露,但以你的谨慎,一定已经让假纳兰迁通令全冀北,务必全力保护你,现在的冀北,我不掳你我掳谁?”

“丫头还是这么­精­明。”沈梦沉还是那不急不忙模样,“聪明得连我都着了道儿,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受同脉之体影响?”

君珂瞟他一眼,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八成是和尚的内力的作用,但是遗憾的是,她原以为自己的同脉之体已经解去,正在狂喜,此刻先前那调动出来的内力慢慢收回,她发觉体内属于沈梦沉的内力依旧没有消失,只是被梵因的内力压制,没有动静而已。

她现在可不敢冒险去试同脉之体到底存在与否,此刻可不是受伤的时辰。

当然实话是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的。

“同脉之体?什么同脉之体?”她扬起眉,一脸惊诧,“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摩柯婆罗花就是解你同脉之体的解药,我闻了之后,同脉之体就解了啊。”

“哦?”沈梦沉不是很相信地挑起长眉,“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以为你智慧通神?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君珂冷笑。

“摩柯花是真的,为什么你没有被迷惑?”沈梦沉问题很多。

“谁说我没被迷惑?”君珂笑得得意,心情好,眯起一只眼睛看沈梦沉,“啊我好恍惚,我现在看见的是一只长獠牙的狐狸,好可怕!”

她Сhā科打诨,没一句正经话,手却紧紧按在沈梦沉后心,一点也不放松,沈梦沉垂下眼睫,轻轻一笑,心想捆她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这姑娘也越来越­奸­坏,或许有一日,他也真会着了她的道儿。

摩柯婆罗花没有起作用的原因,他大概也猜得着,君珂看起来是只嗅了一次,但只要梵因愿意耗费功力,将花香逼成一线,送入君珂鼻中,她想什么时候清醒,就能什么时候清醒。

所以她对纳兰述的攻击,也是事先算计好的。

今天只能说,上了和尚一个恶当,就连他也没想到,那清静无为的出家人,骗起人来也是响当当的。

君珂挟制着沈梦沉,在剩余的尧羽卫围拥下一路出城,果然没人敢追,连红门教徒都没有追过来,出郊外十里,远远的君珂已经看见梵因,和纳兰述正并行,他们立在原地,看样子是等她一起汇合,君珂正要扬声招呼,纳兰述一个踉跄,突然栽了下去。

君珂大惊,险些放开挟制住沈梦沉的手,忽然前方一道人影闪过,从梵因手中,一把将纳兰述抢了过去,然后绝尘而去,连梵因都一时未觉,愣在那里。

君珂认出那身影是戚真思,倒放了心,尧羽卫此时悬心纳兰述,也纷纷追了上去,留下一部分陪在君珂身边看守沈梦沉,此时他们已经弃马进山,打算从城郊的涡山穿过,直线离开冀北,君珂正思量着在何处放归沈梦沉,如果同脉之体不能杀他,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废了他?一边思考一边还要挟制沈梦沉,也就没注意到,她已经走到一处奇特的地形前。

“咦……”她脚下一松,赶紧站住,头一低,眼前一晕。

“小珂。”沈梦沉的声音,带笑响在她耳侧。

“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同脉之体,还在不在?”

他的手腕,诡异地一翻,突然便翻到了君珂的腰上,一把揽住她,便往旁边的一处突起的山石撞去。

“来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四章一吻心劫

面前山壁嶙峋,尖石突出,撞上去就是一个脑浆迸裂的结果,沈梦沉飞撞而去决然猛烈,君珂哪里来得及挣脱,惊得闭上双眼,一瞬间心中只滚滚流过三个字——不会吧!

不会吧?沈梦沉会寻死?

不会吧?死也要拖自己一起?

不会吧?眼看胜利在望,却要莫名其妙撞死?

“唰!”

预想中的剧烈撞击没有来,前冲的身子撞在空处,一些柔软的东西拂面而来,似乎是枝条刷拉拉乱响,随即眼前一暗,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君珂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正要大叫向不远处尧羽卫梵因示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随即脚下一空,身子向下一栽。

蓦然的失重感令君珂脑中一晕,险些又要骂——沈梦沉今儿得了自杀病了?

好在下去不很远,双脚就落地,因为和预想的高度不一致,反导致没有准备的君珂双脚被震得发麻,她腿一软,随即发现沈梦沉已经脱离了她的钳制。

君珂心中一慌,随即又平静下来,沈梦沉无论如何已经重伤,而自己虽然有伤,但被梵因提示调动的内力已经恢复,怕他什么!

四面很暗,隐约有潺潺水声,空气十分潮湿,君珂眼中金光一闪,已经将黑暗的环境看了个清楚。

这里像是山腹中的一个洞,不大,却幽深曲折,壁上隐约还有几个洞口,不知道通往何处,山壁上缓缓渗着水,慢慢聚集,再滴落不远处一个圆形凹坑,那凹坑边缘平整,像是人手雕磨,凹坑附近还有些年深日久的碎骨,看不出兽类还是人类,再远处有点枯草,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兽,曾经睡过。

抬头向上看,上头应该就是他们跌下来的地方,大约也就三丈高,斜伸出一点平台,就算有人无意中误入,也不过会以为是一个被藤蔓遮住的山隙,很难发现里面还别有洞天。

这里给人感觉,不像兽洞也不像人住的地方,给野兽住太­精­致,给人住又太简陋,别的不说,光是这潮湿­阴­冷的空气,正常人便受不了。

君珂一边打量,一边慢慢移动脚步,沈梦沉似乎在出神,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君珂移到山壁边,唰一下拔出剑,在山壁上一阵猛敲。

却没有预想中清越振鸣之声,这山壁敲上去沉闷厚重,像是敷了一层厚厚的黏土,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敲吧。”沈梦沉头也不回,“这山壁质地特殊,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你倒是可以借此练练腕力。”

君珂泄气地放下武器,这什么见鬼地方!

回头看看沈梦沉若无其事模样,很明显他一开始就知道,难怪根本不管她。

无法发出通知,君珂也静下心来,一边监视着沈梦沉的动作,一边寻找出去的通道,沈梦沉始终都有点神不守舍模样,蹲在那枯草堆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君珂眼睛掠过壁上的几个山洞,眼神一亮。

那山洞是不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她看看沈梦沉背对着她,咻一下便窜起来,直奔向一个看起来最大的洞,唰一下便窜了进去。

一进洞她险些就被里面的气味给熏昏出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让人想起积年毒物的泥潭、满是血浆白骨的山谷、人体在落叶堆里腐烂,野兽在战利品中寻找内脏……黑暗、污浊、腥臭、中人欲呕。

君珂晃一晃,捂住鼻子就要退出去,眼睛一低,看见地上居然也有稻草,虽然也烂掉大半,但隐约可以看出,铺得比下面的还整齐,明显是有人睡过,旁边挖出的一个石洞里,还有用以点燃的油脂,君珂凑近去一闻,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这味道……这味道绝对不是普通的油!

“尸油”两个字从她脑海中掠过,在此刻潮湿狭窄的洞中,令她浑身一炸,再也不敢呆下去,赶忙向后退,这一退,忽然听见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是前方山缝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难道是出去的路?君珂心中的恐惧顿时散去,大着胆子向前探去,底下沈梦沉始终没有动静,似乎不打算­干­涉她的任何举动。

走出不过几步,也就是那个稻草床床头不远,地面果然出现缝隙,缝隙之下,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光影缭乱,君珂好奇地趴下来,凑上缝隙一看——

“唰!”

一道黑­色­的细影,腾地窜起,半空中倏地一弹,尾钩狠狠蜇向君珂眼球!

君珂唰地弹起,动作过剧,砰地弹在洞壁之上,撞得那尸油倾泻,落了几滴在她发上。

君珂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恶心的油,惊魂未定摸摸眼皮——还好,还在。

就在刚才,她已经感觉到那黑­色­的尾钩,冰凉而腥气,已经触及了她的眼皮!

穿越至今历险不少,却在刚才,险些就废了一双眼睛!

“别随便对地下看。”沈梦沉的提醒,此时才凉凉地飘过来。

君珂怒气勃发,冷笑,“你还有多少伎俩?拜托一次­性­拿出来!”

沈梦沉不答,缓缓掀开衣襟,坐在外面大洞里的那堆脏烂的稻草上。

君珂心砰砰跳了半天才安静下来,再也不敢靠近那缝隙,站开一定距离,眼神里金光一亮。

缝隙之下,渐现轮廓。

底下似乎还是一个洞一样的空间,里面却爬满了各式毒物,毒蛇毒虫,蝎子蜈蚣,挤挤挨挨,盘旋回绕,数量多得惊人,一大团一大团地纠缠蠕动,看了令人心头烦恶欲吐。

君珂腿有些发软,退后一步,她一生至此,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毒物,这大群恶心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给人的视觉造成巨大的冲击力,让人眼前发花,心头颤栗。

随即君珂便发觉了她眼前发花,未必就是给吓的,底下那些东西,拥在一起,正缓缓升腾出淡灰­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出来的时候是淡灰­色­,慢慢往上升腾的时候,便渐渐发红,到了缝隙口,成了一种熟悉的,鲜艳欲滴的胭脂红。

君珂立刻屏住呼吸,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放心,你毒不死的。”沈梦沉的声音淡淡传来,“它们认得你。”

这话让君珂浑身又是一炸,怒道:“它们认得你还差不多,一样的毒!”

“它们当然认得我。”沈梦沉不急不怒的回答,让君珂一呆。

她怔在洞口,看看底下,再看看尸油灯,又看看沈梦沉自进洞以来,便沉凉漠然的神情,半晌,动了动嘴­唇­,有点艰难地道,“这里……你住过?”

沈梦沉笑了笑。

这一刻黝暗光线里,光鲜亮丽的豪门子弟,超绝出众的雪里白狐,一向懒散自如­操­控这世间风云的当朝右相,笑得沉黯,竟令人恍惚凄凉。

凄凉。

像看见落雪里琼楼崩塌,三千里繁华一朝梦散,斯人寂寥而去,空留一地落花。

君珂呼吸有点发紧,眼神茫然地看看四周,这潮湿山腹,浊臭石洞,遍地毒物,满壁尸油,竟然是眼前这个华丽奢靡得像生在金莲里睡在琼浆中的男子,住过的?

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衣着喜欢宽松,因为他曾经睡得那么狭窄,翻身都不能。为什么他气息特别浓郁奢靡,因为他曾经日日经受世间最恐怖的气味,以至于日后走出山洞,他依旧觉得满身浊臭,不得不用更重的气味,来让自己忘记那样的噩梦般的味道。

为什么他喜欢黑­色­的轿子,因为他即使走出噩梦,其实还在噩梦之中,方形的黑暗轿子,就像另一个微缩版的山洞,他在其中,永远在其中。

他的恐惧在这里,他的依托也在这里,茫茫世界,大千宇宙,他就算夺了天下,灵魂依旧禁锢在这一方黑­色­的天地里。

君珂颤了颤,不敢再想下去。

世人外在有多华艳,内里便有多千疮百孔。

“老头子。”沈梦沉突然掠了上来,立在君珂身后,远远望着那条缝隙,似乎在祷告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是你媳­妇­,有点不听话。不过我目前还没想把她带去和你作伴,你就慢慢等着吧。”

君珂顺着他的眼光,看向缝隙之下,浑身又是一冷,连那句“媳­妇­”都忘记辩驳,急急问:“老头子?你师傅?在这下面?”

“我师傅?”沈梦沉笑容讥诮,“我哪来的师傅?他?他配?”

他悠闲地对下面望了望,“这么多年,这些小家伙还没死,看来这附近必然有人遭殃,君珂,你不是眼睛很厉害?难道你就看不见,底下到底有谁吗?”

君珂怔了怔,那些东西那么恶心,她刚才当然没有仔细看,此时调转眼光再看,才发现那些一团一团的,都盘在很多骷髅上,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头骨。

“小家伙们都喜欢脑袋。”沈梦沉笑意轻轻,“所以,各取所需。”

后面四个字让君珂浑身一颤,到嘴的一句话都不敢问出来,半晌才痴痴地道,“你师傅……哦不老头子,脑袋给你扔了下去?”

“你还真是了解我。”沈梦沉满意地看她。

君珂苦笑,什么了解不了解,完全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之后的推断,只不过这次是超级暗黑系的。

某个倒霉的老头子的身体在哪,君珂已经不想问了,她只祈祷快点离开这个山洞,另外,走路小心,千万不要踩到任何骨头。

沈梦沉却取出火折子,将尸油灯点燃,在那堆烂稻草上坐了下去,神态自如,竟然比他在外界看起来还要轻松些。

“以前我就在这里,看老头子练功。”他指指底下大洞的那堆稻草,“他从不教我,但也不阻止我看,我记得刚来不久,有一次我看见他平地飞了起来,十分羡慕,他便叫我跳下来,说会托住我。”

君珂探头看看一丈多的高度和不平的地面,咽了口唾沫,不想问还是问了出口,“然后?”

“然后我跳下来了。”

“然后……”

“然后我腿断了。”

“……”

半晌的沉默,还是沈梦沉先开了口,“我在地下躺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开始爬,三个月之后才能站,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学武,不然就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等我答应学武之后,他还是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君珂退后一步,抿紧了嘴­唇­。

“学武其实是小事。”沈梦沉淡淡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饥饿。”

地上有几块碎骨,他随意地踢了踢,道:“这是王二伯的,这是李小三的,这是张护卫的。”

君珂看着那几块已经辨不出部位的碎骨,那东西一直在稻草床附近,她原先还以为是兽骨。

“我可对这些骨头没兴趣,是老头子逼我留的。”沈梦沉随意一笑,“他说食物是上天恩赐,要有感激之心,吃下去了,留点纪念。”

君珂想笑,突然又想哭,酸楚疼痛的情绪涌上来,堵在咽喉里,她难受得用手抓住衣襟。

“他们是有功之臣。”沈梦沉将碎骨在手中抛着玩,“靠他们,我们吃了很久,其实我吃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因为是一个个按顺序来的,大家都吃过同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后来便都没了。”碎骨在掌心交击出清脆的声响,沈梦沉眼眸凉凉,“只剩一个我,我等着他命令我去洗洗­干­净,他每次都是要人洗­干­净才肯动手,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一天天地等下去,我也要疯了。”

君珂打了个寒战。

孩子,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无意落入魔爪,身边护卫死绝,而且是被一个个杀了吃­肉­,他一天天看着同伴被杀,一天天吃着同伴的­肉­,一天天想着下一个就是自己,明天就是自己的­肉­被那张嘴咀嚼……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煎熬!

君珂抱紧双臂,来抵抗内心深处迸发的寒冷——如果是她,也宁愿死!

“本来他也想吃掉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觉得留下我更好,他留我活命,我分了他一份口粮,他自然不高兴,时时总要逼我觅食。”

沈梦沉指指上头,平台之上有乱草,那里也有碎骨。

“我那时还小,也没有本事打猎,这山也不大,没那么多猎物,好在天天都有伤痕,往路边一躺,躺上一两天,总也能碰见一两个路人猎户,推下洞去就有­肉­吃。”

“别……别说了……”君珂声音虚弱,靠在洞壁上。

沈梦沉笑一笑,当真不说了,他到现在脸上也没什么悲伤沉郁表情,若无其事,一派漠然。

君珂心却很凉。

一个人只有被黑暗彻底卷入,沉溺黑暗并觉得处身于此才是大痛快大自在,才不会因为黑暗而感到痛苦。

无处救赎,因为不觉得有罪。

是什么样的人,将他彻底沉入罪恶的渊薮里?

“你……”半晌她幽幽问,“为什么会落入这里?”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是冀北,一处无名小山,燕京离这里还远得很,沈梦沉一个世家子弟,就算游山玩水也没道理到这没风景的小山,何况听口气,他那时年纪还小。

君珂对沈梦沉的身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燕京时,也接触过一些沈家人,但谁也不像沈梦沉的­性­子。好吧,沈梦沉这德行百年难遇,沈家出了怪物也正常,但沈梦沉行事也从来不顾及沈家,他在冀北搞风搞雨,一点也不顾忌还留在燕京的沈家,这就不正常。

“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吗?”沈梦沉转过头,幽光浮沉的眸子,入洞以来第一次看住了君珂,“我曾经发过誓,只有愿意一生相随我的女子,才能知道我的一切,君珂,你能吗?”

君珂窒了窒,让她窒息的不是此刻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沈梦沉刚才那一问,眼神底,竟然微微流露出一丝期盼的神情。

期盼……

君珂几疑自己眼花。

可能吗?

她的沉默,令沈梦沉渐渐垂下眼光,半晌,有点自嘲地一笑。

“今日是巧合,这么巧你们走了涡山,经过这里,这里,我也有很多年没来了。”他站起,伸了个懒腰,“就算故地重游吧。”

他身形这一起,君珂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沈梦沉先前还脸­色­苍白,重伤难支,但在底下打坐了一会,在这洞口坐了一阵子,脸­色­已经恢复了很多,而且行动神态,都很自如。

他的伤势,有好转了?

君珂一回头看见了那个满是毒物的缝隙,缝隙很窄,但还是有些毒蚁蜈蚣之类躯体小的毒虫,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这些东西像是听从指挥的士兵,排成一列,并不惊扰她,却只奔着沈梦沉而去。

君珂紧紧盯着那黑而细的一条,然而就算她眼睛是X光,也没看出那些东西最后到底去了哪里——那些东西在距离沈梦沉袍角一寸处便消失,连烟尘碎屑都没留下,到底怎么消失的,是被内力摧毁还是自动不见,连君珂紧盯着都没看出来。

到了这时候,君珂也不禁心底叹息,这叫不叫天不肯绝沈梦沉?抄近路走个涡山,居然巧合地走到沈梦沉的旧地,好容易翻身挟制他一回,居然转眼就给他又翻了过来。

如今他堵在洞口,自己在洞里,这洞里面没出路,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下面那个毒虫窟,她宁愿和沈梦沉死拼一场,也不愿意跳到下面去。

都是刚才心神浮动,被他钻了空子。

“小珂。”沈梦沉转过脸来,艳丽眉目在这幽暗诡秘环境里,像一朵摄人心魄的毒花,“过来。”

君珂很想大声对他说句“不!”但声音到了喉咙口还没发出来,那直线往沈梦沉爬去的毒虫蜈蚣们,突然唰地一个转身,像得了命令一般,挥舞着大螯和细爪,前后左右向君珂包抄过来。

与此同时底下毒蛇甩尾,蝎子磨墙,啪啪唰唰地一阵瘆人的摩擦之声,即使隔着一层地面,君珂也觉得脚底发凉发麻,忍不住要跳起来,然而跳起来就闻见更浓的人油气味,再落下去的时候,脚下密密麻麻,已经布满了毒虫大军。

君珂一声尖呼,不顾一切向沈梦沉方向逃窜,身子刚刚掠过沈梦沉身边,沈梦沉闪电般伸手一抄,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君珂腰力了得,马上就要弹跳而起,沈梦沉那个缺德的,一按住她就将肘尖对准了她的胸部,君珂这一弹,正好把自己的正在发育的胸,送上了他的肘底。

“啊!”

发育期的胸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君珂一声痛呼,身子已经软了。

而眼前黑影一罩,沈梦沉的头已经飞快地俯了下来,快而准地,压住了她的­唇­。

两­唇­相接,君珂瞪大眼睛。

傻了!

沈梦沉的浓郁气息,浪潮般冲进了她的天地,刹那间腥臭退避,毒物退避,尸骨退避,只余这宫廷华筵,脂粉浓香,雕栏玉砌摇曳开深红镶金的大幅裙摆……有人迤逦走近,姗姗启开鸿蒙宇宙,万物在飘摇的迷离香里舒卷而又缠绵,荡漾着一宝蓝的潮水……谁的舌灵巧如莺,飞越这春光柳枝,羽翼温软,抖落一池细细绒毛……不知道哪里生了氤氲雾气,世界在这一刻梦幻柔软,折叠、翻搅、吸吮、挑逗……这红尘里,爱欲男女的芬芳气息。

“砰。”

有什么东西被撞开的声音,似乎就在上方。

君珂神智猛然一醒,从沈梦沉带有迷幻气息的压迫中醒来,羞愤交加就要推开他,沈梦沉手一紧,舌尖微退,­唇­却更低地压了压。

这一压,君珂忽然觉得肺腑间气息一动,一股气流从自己咽喉间被吸了出来,吸入沈梦沉口中,不知怎的,明明她没有内视的功力,却感觉到那股气流应该是灰­色­的,但到了沈梦沉口中,就变成和他胸前一般的胭脂红,而沈梦沉­唇­一动,她便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入了口,很快化去,玉一般流进肺腑。

君珂大骇,心想又中了招,沈梦沉的东西,岂能吃下去?然而赶紧运气,身体却没什么异常,刚才还有些昏眩的头脑,此刻清醒得像被浇了雪,她心知大概刚才那些毒物的灰雾,她还是受了影响,虽然她和沈梦沉是同脉之体,但毕竟没有他多年练毒功的基础,抵受不住这里面的污秽­阴­沉气息。

刚才沈梦沉是给她吸毒?

胡扯!吸毒用得着前面来这一大套?

君珂怒气勃发就要揍人,沈梦沉突然松手,狠狠将她往上一抛!

“大师!”他大笑,“恭喜你千里追逐,终于抱得美人归!”

笑声在空旷的山腹中无限次回荡,不停地“美人归美人归美人归……”循环不休。

君珂被他全力扔上,身在半空无法改变身形,只觉风声一响,人影一闪,随即砰一下落在一人臂弯。

她猜到这大概是梵因,终于找到入口来救她,刚刚舒出一口长气,此时沈梦沉那句话也到了,半空抱住她的梵因听见那没完没了的“美人归”,一低头看见君珂脸­色­潮红­唇­上胭脂零落,手一颤双臂一松,竟然将她给滑了出去。

这一滑梵因也惊觉,赶紧又伸手去捞,然而总共就那么点高度,已经迟了。

“砰。”

君珂后背重重栽在山腹洞中那堆稻草上,给撞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和尚你­干­嘛要扔了我……”可怜的君姑娘在草上哼哼唧唧,挣扎着一时爬不起,手指按在湿滑泥泞的草上,想起这草堆里不知道沾了多少尸骨血­肉­,顿时恶心得要吐,拼命想要爬起。

一道白影悠悠降下,一只手伸在面前。

君珂抬起头。

眼前的手指分外洁净,雪莲花一般温润在黑暗的视野里,顺着那手指,是同样洁净的雪­色­衣袖,再往上是梵因的眼眸,月明珠润,暖玉生烟,温和而又有点歉意地看过来。

被那样的目光和人笼罩,世人只会觉得自己污浊。

君珂讪讪地将伸出一半的手指缩了回去,手上泥泞污浊,真是不好意思玷污某人。

她撅着ρi股自己艰难地爬起来,梵因目光一动,收回手,抬头向上看看,道:“这山间有毒雾岚气,山缝口还曾被人布置迷阵,我们多找了一会儿,还好你没事。”

君珂这才想起沈梦沉,立即四面张望,“咦,他人呢!”

“哦,刚才他在那边洞中下去了。”梵因指了指山壁上沈梦沉住过的那个下有毒物的洞。

“哎呀你怎么不追!”君珂扼腕。

“为什么要追?”梵因问得很无辜。

君珂给噎得一怔,这才想起梵因的特殊身份,对他来说,帮自己已经是天大破例了吧?这清静寡欲的出家人,是不可能帮助任何人造杀孽的。

“没事。”她看着那个洞,出了一会神,叹息一声。此时心中也提不起任何斗志,只觉得说不出的空和凉,充满对命运的无奈。

“我们上去。”梵因衣袖一拂,轻轻托住她的肘弯,带她升起三丈,缓缓跃向上头平台。

梵因白得近乎透明的衣角拂在君珂脸上,疏朗的纹理里,有淡淡奇异气息,这气息有点像摩柯婆罗花的味道,但少了那份迷幻,多了一层清逸,像一道天际流泉,将四面污浊涤荡,连山洞底下那群细碎爬动的毒虫,都似乎安静了很多。

君珂无意中一偏脸,却发现梵因脸上有吃力之­色­,仔细一看才发觉,他要带着她,却又不敢靠近她,手僵硬地悬浮托在她肘弯,等于悬空摄人飞起,这得花多大的内力?

君珂笑一笑,反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臂。

梵因惊得险些从半空中栽下去。

好在此时已经到了平台附近,君珂全力一跃,把他给拖了上来。

梵因一落地便垂下眼,退开三步,不动了。

他玉雕似的鼻下,嘴­唇­紧抿,就差没立即念清心大咒。

君珂有点想笑,见惯了他神祗般的气质和神情,还真的没有见识过他这种模样,少了几分出尘之气,多了几分人间气象。

“大师,你着相了。”她忍不住要开句玩笑,指指自己,又指指脚下一个骷髅,“世上本无物,不应惹尘埃。女人不是老虎。女人或是骷髅,其实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就没心没肺迎上尧羽卫,留下梵因在原地沉默,良久,­唇­角绽出微微苦笑。

君珂。

天下女子,自然也是天下骷髅。

我畏惧的,从来不是红粉胭脂。

不过是这十丈软红里,应劫而生横刀而出,破我灵台莲花绽的,心魔。

……

君珂迎上尧羽卫,那些人脸上颇有喜­色­,君珂平地失踪,害他们在这不大的小山来回搜寻很久,还是梵因找到了痕迹,将人带了出来。

不过君珂却发现每个人欢喜的神情背后,都有点古怪,似乎有点不安,为难,相互之间眼神闪烁,睫毛乱飞。

“君姑娘在底下受惊了,咱们歇歇再走。”一个尧羽卫建议。

君珂一怔,心想在底下这才多长时间?再说自己好好的,受什么惊?不赶紧和前头人汇合,在这里拖延什么?

“是啊,我们找你找得好累。”许新子大步过来,将地面踩得咚咚响,“在这里先歇歇吧。”

君珂盯着他雄健有力的步伐——尧羽卫中第一大力士,你会累?

“饿了。”晏希冷着脸,谁也不看,直接坐下来,从包袱里掏­干­粮,摆明一副要打尖的姿态。

君珂站在那里,看这群人各自姿态,心中有点茫然,总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尧羽卫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好坚持要走,转转眼珠,笑道:“我也累了饿了,反正天­色­已晚,那咱们在这里找个安全地方歇一夜,明天再追上前头一批,你们互相之间都有联络的吧?不会出问题的吧?”

“放心,都有联络!”尧羽卫们立即拍胸脯保证。

有个少年冒冒失失地道:“怕啥,老大在呢,她……”话没说完就被身边人踢了一脚。

君珂看在眼底,若无其事,打个呵欠道:“那我一边调息。”走了开去。

四面人们都静了下来,各自准备埋锅造饭,寻找合适地方过夜。

君珂行到一株大树后,找到一块石头坐下调息,尧羽卫们见她用功,也不来打扰她。

月光渐渐升起来,尧羽卫们奔波了一天,都休息了,留五六个人在四面看守。

青石上君珂睁开眼睛。

她悄无声息站起,眼光先看准地面上的杂物,确保自己不会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声音,才慢慢下了青石。

在青石上用金钗写了“我先走一步。”几个字,眼看两个尧羽卫交错巡逻而过,趁这短暂的间歇,君珂迅速向后掠去。

她打坐的地方本就遮蔽了尧羽卫们的视线,大家都因为她是女子,也不好意思时时来探看,君珂这一退,不动声­色­退出了尧羽卫的视线。

月夜山林里浮动冰凉微涩的气息,君珂抬头看看方向,向白天戚真思纳兰述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担心纳兰述有什么不好,尧羽卫又瞒着自己,不亲眼看一看,终究不放心。

眼看奔出了尧羽卫能够发现的范围,她刚刚舒口气,忽然看见身边多了个影子。

君珂吓了一跳,一抬头,梵因在山林月光里衣袂飘举,宛如仙人下降。

他还是那种平静而悲悯的眼神,堵在她要离去的路上。

君珂深深吸口气,压低声音。

“大师,你要拦我?”

“君珂。”梵因传音,“你伤势未愈,好好休息。”

君珂听而不闻,“你为什么要拦我?”

梵因眉头似乎皱了皱,没有说话。

君珂二话不说,从他身侧掠了过去。

掠不了三步,前头月光下,又出现那人衣襟飞洒的影子。

君珂埋头就冲了过去,梵因一双手遥遥隔空,抓住了她的肩井。

“大师!”君珂霍然抬头,“不让我过去,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梵因注视着她,神­色­宁和,“今天你刚刚告诉过我,世上本无物,不应惹尘埃。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你闲得无聊在这里逗我玩。”君珂气极反笑,“大师,等你渡化我做了你门下女弟子,你再和我说,不惹尘埃!”

梵因岿然凝定的眉间忽有异­色­一闪,像是突然聆听到了天命的声音,趁他这一分神,君珂忽然一偏头,咬住了他的手腕。

齿间触上肌肤,还未用力,各自感觉到冰冷和柔软,还有彼此瞬间混杂的气息。

她的天然花香,他的天生圣洁体息。

君珂呆了呆,牙齿没有继续咬下去,她已经觉得自己郁怒之下的举动,有点过了。

梵因手腕一振,迅速将君珂弹开,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向后飞退,这回­干­脆退到数丈开外,离君珂远远的。

君珂脸红了红——被人家怕成这样,实在没脸。

她对背对向自己的梵因躬了躬,唰一下便跑远了。

身后一片沉寂,半晌树后缓缓转出梵因,静静凝视着君珂远去的方向,良久长叹一声。

“不过心劫。”

奔驰半夜,君珂在离仁化城二十里处,发现了前一批尧羽卫的踪迹。

那是在一个山坳里,选的地点很安全,很符合尧羽卫的风格。

自然是有人守夜的,只是守夜的位置有点远,甚至背对着最中心的方向。

这点绝对不符合尧羽卫的风格,任何时候,他们都是向日葵,而纳兰述是太阳。

君珂伤势未愈,接连奔波,又在山洞里摸爬滚打,此时一身狼狈,气血两虚,喘息了好一阵子,又把身上整理整齐了,才绕过古里古怪的尧羽卫,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轻飘飘地靠近了纳兰述的帐篷。

黑暗里似乎有些奇怪的声音。

君珂却没有在意,急急忙忙掀开帐篷。

随即,她定在了那里。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五章双修?

帐篷黝暗,里头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在地毡上翻翻滚滚,似乎正在挣扎厮打,两人翻得一片凌乱,起伏不休,头发都散开了掩住脸,寻常人早已看不出谁是谁,但以君珂的眼力,哪里需要辨认?底下的是戚真思,上衣扯开,露出雪白的肩,一抹明光似的耀眼,腰带也已经散落,缠在腕间,上头是纳兰述,伏在戚真思身上,脸靠着戚真思的颊侧,似乎正要动情地吻她。

四面物件倾倒,一片凌乱,可见战况激烈,一卷毯子覆盖下来,正好将两人下半身都遮住。

空气中有种奇异的气息,微腥,又带着淡淡的甜。

君珂定在那里,一瞬间神魂都似乎飞了,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面前那一对男女身上,心里隐隐约约在喊离开离开不该看不该看,但身躯僵木,一时竟然不知道退开。

帐篷里光线变幻,戚真思偏着头,眯了一会眼睛,似乎此刻才看清楚背光而立的君珂,眼神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似痛楚似决然,却并没有急着躲避或掩饰,轻轻叹息一声,道:“你来的真是……”

“我来得真是不巧。”她一开口,君珂的噩梦终于被打破,立即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实在……抱歉,打扰了。”

她说完立即后退,根本没给戚真思说话的时间,放下帘子那一刻,她的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对纳兰述望了一眼,纳兰述没有动静。

君珂闭了闭眼睛,手一松,帐帘垂落。

她呆呆地立在帐篷门口,里面的人没有追出来,却也没有了动静,君珂怔怔地立着,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身后有动静,她迟钝地转身,不知何时,身后高高矮矮站满了尧羽卫们,人人默不作声,看向帐篷的目光不满,再转回她身上时,便显得怜悯而不安。

无法不怜悯。

君珂如此狼狈。

少女脸­色­苍白发青,眼圈发黑,神­色­憔悴,一看就知道重伤未愈并且没有好好休息,她素来­干­净的指甲里沾着淤泥,衣角有细微的血迹,头发凌乱,还散发一点古怪难闻的气味,这些狼狈并不明显,因为她曾经仔细地收拾过自己,不想被自己关心也关心着她的人发现后心疼,然而正是这种欲盖弥彰的收拾,让人在此刻发现,便禁不住心中一恸。

尧羽卫和戚真思同出一族,相伴长大情谊深刻,自以为这一生永远不会有对老大不满的时刻,然而看见此刻的君珂,所有人都在心底升起怒火。

这点怒火自君珂失陷于沈梦沉之手,戚真思不肯告诉纳兰述之时,便开始悄悄燃起。

至今晚戚真思让他们远距离守夜,通告所有人拦住君珂不许她追来,直至此刻看见这样的君珂,而燃烧至巅峰。

面对这样的君珂,尧羽卫们觉得羞耻,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努力的抚慰。

然而这样的抚慰和怜悯,几乎立即刺伤了君珂。

那些同情的眼神,含蓄的眼神,怜悯的眼神,温和的眼神,此刻都如一柄柄利剑长矛,伴万千光影飞­射­,­射­向她努力维持平静的表象,光影里有声音不断回荡,嗡鸣于脑海——“你总是不听话!”“抱紧我!”“放弃你,我不能原谅自己!”,光影里有人扑下高墙,有人抓紧她的手,有人揽她在怀,有人绝崖之上围追堵截的一吻……最后定格在黑暗帐篷,凌乱被褥,戚真思雪白的肩,纳兰述俯下的脸。

“轰。”

脑海里缭乱的光影刹那炸开,连同那些穿刺入心的怜悯眼神,统统碎为齑粉。

君珂身子颤了一颤,霍然转身,二话不说抬腿狂奔,卷起的烈风,将挡住她的尧羽卫们纷纷撞开。

有尧羽卫要追,却被人拉住,那人冷冷道:“让她静一静。”

那人声音平静,清秀的脸一片漠然,却是晏希,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

他并没有看君珂离去的方向,他看着帐篷,帐帘突然一掀,戚真思披衣而立,并不回避地将所有直挺挺立着,盯着她的尧羽卫都看了一遍。

随即,露出一点凄凉的,笑容。

※※※

风声呼啸,冰冷割面,如风雪化成的巨杵,凶猛地撞击在脸上。

君珂一路破风而奔,奔出极限速度,一道利箭般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将自己狠狠抛掷在冬夜冀北的荒原上。

脑海中此刻一片空白,连那幻化的影像都已经消失,霜剑风刀,当真如利刃,狠狠搅挖,割去方才那一刻的记忆,割去内心里汹涌的刺痛。

前方泛出大片光亮,是一方水泊。

君珂毫不停息撞过去,不管自己即将撞进冬日冰冷的湖水里。

“啪。”

她脚下突然咯到一块碎石,身子一个踉跄,速度太快止不住身形,竟然哧地滑了出去,重重栽倒在河岸边,手指已经沾着了河水。

“噗。”

跌落的那一刻,她喷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重伤未愈,饱受折磨,和沈梦沉斗智斗力,连日奔波,铁打的人也早已抗不住,哪里经得住还要雪上加霜。

君珂闭上眼,拼命喘息,手指痉挛着,Сhā进河岸边湿润冰冷的泥土里。

她用尽了力气,此刻只觉得从到­精­神,都已经全部虚脱,神魂飘荡,不知所以。

浸在冰冷河水里的手指,冻到麻木,她颤颤巍巍地抓紧地下泥沙,想要将自己拖起来,挣扎了几次,却终究颓然放弃。

那点细微的挪动,不过让她更近了河水,长发都浸湿在水里,冰凉彻骨。

不及心更冷到彻骨。

穿越以来一路风霜,诸般艰难困苦,她从未退却,因为有他在,有他们在。

纳兰述和戚真思,她于这孤凉人世的­精­神支柱,她的力量和信任之源。

世人欺她辱她害她困她,她不过告诉自己,因为那是敌人,因为各有立场,没有谁该生来就对谁好,有仇人就有朋友,就算步步前行步步是血,不过没关系,有他在,这个世界她就不孤独。

亲人知己,她都有,便纵世人出剑未休,何愁?

因了这不愁,她有勇气城门自尽,她有勇气坚持到底,她有勇气对沈梦沉的黑暗攻心而决然不动,**­精­神,岿然不倒。

然而此刻,她清晰听见那一方琉璃天地,崩碎毁灭的声音。

真正的攻心,来自于对内心信赖的全部掠夺。

四面荒野,寂寂无声,她将自己轰碎散落,一时无法捡拾。

发上渐渐凝了冰霜,蔓延至眼角,她觉得疲倦,缓缓垂下眼睫。

“痴儿。”

蓦然一声如天籁,响在头顶,她神智迷蒙,只迷迷糊糊地想,这声音真好听,应该得是天使?还好,不至于下地狱。

一双手轻轻将她扶起,随即后背有暖流注入,至真至纯至光明,她体内蛰伏的同源气息顿时一动,欢快呼应,自动运转一周天,流过奇经八脉。

暖流过处,破冰。

那双轻柔的手,小心地将她扶在自己臂上,一边从水里捞起她的发,一边轻轻地,拍婴儿一般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哭吧。”

仿佛一个命令,又或者神灵的启示,她浑身一震,蓦然趴在那手臂上嚎啕大哭。

眼泪泉水般哗哗涌出,奔流得似乎永无尽头,瞬间湿透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袖,连同里衣都渗透。

梵因怔怔地看着自己滴滴答答流水的衣袖,再怔怔看看哭得双肩耸动的君珂,露出点古怪的神情——宽容决断的君珂,居然也会哭成这样!

臂上那少女狠狠埋头,呜咽的声音飘荡在河滩上,沉闷凄切,充满不甘和绝望,四面枯败的芦苇唰拉拉乱响,低伏在水纹隐隐的河岸边。

那样放纵又压抑的哭声,像一柄小锤,不住锤在大燕第一佛门高士平静如镜的内心,隐隐约约,似也有共鸣声起。

梵因垂下脸,宁静的眼眸第一次泛起涟漪隐隐,手指不自知地落在君珂的发上。

初见她,桥上桥下。

因为感应到脚下那一抹不属于这尘世的气息,他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一回,天命有归,星子渡越,他并没有真正认为自己多事,因为她既然来到这里,那就不会白活一场,没有他,也有别人。

自此便忍不住注意她,想知道那抹异世之魂,是否真的能够搅动这大燕风云。

越关注,越着相,不涉红尘的心,经不起凡俗的牵萦,在尘埃中远望,终将染上那一抹隔世的风霜。

直到她遇上沈梦沉,生死之境人生一劫,他忍不住出手,佛门莲华,无奈之下哺入她口。

沈梦沉自此和她成同脉之体,他自此也因她染大千芳尘。

给君珂的馈赠,当时他只用来压制君珂的生死之劫,之后便予以封锁,莲华之宝,她用得越多,他越受牵制。他的自在清静,触手可及的云天宇宙,佛门胜景,很可能离他越来越远。

她是他的劫,他妄图渡劫。

然而此刻……

河滩呜咽,冷月无声,她在他臂上颤抖,颤动的肩单薄如蝶,泪水浸透衣袖,湿润了自在拈花的掌心。

突然觉出一种奇异的情绪。

像蚂蚁窃窃而入,微微蚕食,细密而隐约,不知道哪里牵扯得微微一痛。

这是心痛,他却不知,他是天生释子,有生以来温和如意,却并无人间喜怒。

他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拂过她的后心。

掌心白光隐隐,流过后背大|­茓­,莲华盛开,化为白­色­气流,温柔修补着她破碎的心境和脉络。

给你。

助你更增灵慧,助你自在如意。

不要在苦痛徘徊,被尘世跌宕摧折。

华光流过,君珂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竟然伏在梵因臂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她现在最不愿意想起的两个人,纳兰述和戚真思。

先出现的是戚真思,初见第一面,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那眼光当初她没觉得异常,此刻在梦中,便觉得恍惚,忍不住要想,这眼光似陌生似熟悉,熟悉在,并不是没见过这种眼光,陌生在,这种眼光,不应该发生在戚真思身上。

还没等她想出个端倪,这场景就一晃而过,接着是三水小村学武,她险些被砍掉手掌,晚上她死狗一样躺着,远远地有戚真思和纳兰述的声音,似乎在争吵,偶有一句拔高,窜进耳中来。

当时她疲累欲死,什么话都听进耳却不进心,此刻梦中灵慧开启,那只说了半句的话,突然闪回。

“你以为就你知道心疼,难道我……”

一句话飞快地窜了过去,场景又换,戚真思和纳兰述交替出现,教习练武、相伴燕京、武举啦啦队、代她杀掉的迟到的亲卫……最后是帐篷里那一幕。

在梦里,这一幕不理会她不愿细看的心声,缓慢,而放大。

看得见戚真思的神情。

看得见戚真思的动作。

听得到那一霎两人各自说的话。

听得到纳兰述原本十分含糊的咕哝。

梦中的君珂,突然一颤。

思绪飞快的倒回,回到她掀开帐帘的那一刻。

……少女奔近,兴冲冲没有发声便掀开帐帘,因为天生神眼,不需要适应黑暗,一眼就看清了帐篷里的一切。

看见帐篷里,戚真思头向着帐篷口方向,眼睛盯着帐篷帘子!

君珂心中一跳,直觉这里不对劲,又回溯了一遍。

她要搞清楚,当时戚真思,是因为被掀帘的动静惊动才偏头看过来,还是按照她的记忆,在掀帘之前,就向着这个方向!

动作也许只差毫厘,但是结果,却是天壤之别!

回忆一遍遍闪回,每次掀帘,戚真思的头,都在黑暗里,毫无更改地向着门口的方向。

那是一种等待的姿态。

在那个时候,如果真的男欢女爱,怎么还有闲心去等别人?

梦里的君珂大惊失­色­,定了定神,这回终于有了心思,去慢慢将记忆回放。

她看见纳兰述的手,并没有揽住戚真思的任何地方,黑暗里两人身体靠近处,他的手指似乎屈起,指节突出如鹰喙。

君珂熟悉这个造型,这是纳兰述对敌时有过的动作,后面就是一招杀招。

而那突出的指节,向着的方向,好像是戚真思的咽喉!

她看见纳兰述的脸,似乎偏着吻向戚真思的脖子或脸,然而当她在梦中动了动角度,眼神金光一闪穿越两人轮廓,赫然发现,那所谓的吻,只是她站立角度视角造成的错觉,事实上当时纳兰述的脸离戚真思的脖子还有一截距离,他只是无意识地偏头,真正的动作,还是他手上的杀招!

而这时候,帐篷里飘荡的对话也隐约传入了君珂耳中。

戚真思,“你又这样!”

纳兰述:“滚开!”

……

轰然一声,黑暗城堡崩塌。

君珂瞿然而醒,唰一下从梵因臂上跳起来。

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瞪大的眼睛里充满茫然。

梵因被她吓了一跳,他刚才运功给她疗伤,感觉到她睡梦中情绪波动也十分剧烈,正在担心,她就这个模样蹦了起来。

君珂只愣了一瞬,随即掉头就走,比来时更快地刺入黑暗,一句话遥遥抛了下来。

“多谢大师!抱歉我有急事先行,事后容我亲自拜谢!”

她窜得飞快,最后一个字时人已经在数里外。

梵因缓缓站了起来。

他雪白的袍角因为靠近河岸,也已经染得一片泥泞,他低头看看,笑笑,手一挥,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丝绢,悠悠飘入了河水里。

梵因立在岸边,黑暗里白­色­的衣袂悠然如云初降,他并没有看向君珂离去的方向,只静静注视着随水流去的那卷丝帛。

衣染微尘,可以割去。

心若染尘,如何解脱?

※※※

君珂奔回去速度很快,但等找到原先宿营地时,天已经亮了。

她奔出来时情绪疯狂,一通乱走,早已不记得路,好容易找回去,已经浪费了比原先更长的时辰。

尧羽卫还是在原地,帐篷还是静静矗立在人群中心,君珂远远看见,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冲过去,尧羽卫们只感觉有黑影­射­来,险些立即出手,幸亏有人眼尖,认出君珂,才免了她被群攻。

君珂根本没管身后情形,她窜到帐篷旁,一把掀开帐帘。

第一眼看见纳兰述盘膝坐着,心中一松。

第二眼却没看见戚真思,地上却有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君珂心中一紧,快步过去,小心地避开纳兰述,将那信取在手中。

“君珂亲启。”

信是写给她的,字迹是戚真思的。

君珂将信握在掌心,抿了抿­唇­,半晌慢慢打开。

“小珂。”

“用句很老套的话,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再用句更老套的话,不要去找我,如果我不想被你找到,你永远找不着。”

“唉,这话说的,怎么和情侣死别一样呢?呸!”

“算了,这时辰估计你也没心情笑,咱们说正经的。”

“很对不住伤害了你,但既然你已经回来,说明这伤害没有真正造成,我有点失落,也很高兴,因为我的最重要的考验,你已经过了。”

“所以从今后,我可以把主子,放心地交托给你了。”

“很疑惑是吗?来,听我细细和你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为师谆谆善诱,教导你了。”

“我记得我给你说过,主子和我们练的武功不同路,当时尧羽核心成员中,为了和他内功互补,唯一女­性­的我,练了和他同源不同­性­的内力,也因此我成为他的护卫首领。因为只有我,时刻担负着,将来在主子­性­命攸关时刻,牺牲自己保全他的任务。”

“这一天我原本以为永不会来,但是天意就是这么狗屁。冀北出事,主子虽然一言不发,带我们回奔,但内心深处,他一定自责甚深,所以出燕京后,他就出现了内息不稳。

内息不稳。仁化城那一夜,他应该是发现自己内息即将崩溃,为了救回亲友,­干­脆强行调动了最后的潜力,孤身前去仁化城和沈梦沉对阵。他知道在内息不稳情形下,擅自调动全部内力,最后多半是活死人或者经脉爆裂的下场,他不愿意尧羽卫因此被他拖累,所以独自前去,他是打算,杀了沈梦沉,和亲人死在一起的。”

“好在你及时出现,助我救走了主子,但不出所料,他确实出了问题,万幸的是武功没废,不幸的是他的神智出现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清醒状态武功全在,模糊的时候武功全无。”

“你大概要问,王府前抢亲他清醒得很,之后怎么突然又出问题,我问过梵因,是他发现了神态不对,在城门前看告示的主子,然后传音佛门狮吼,劈开迷障,给主子暂时清醒,归根结底,和尚治不了根本,能治他的,只有我。”

“十余年前,大长老对我说,我并不是所有孩子中资质最高的人,但我是唯一经过天语重重考验的人,相伴主子身侧的人,必须坚毅决断,并与主子之间拥有绝对的信任,所以我一生是主子的人,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一旦主子出现问题,我必须牺牲自己。”

“要么,牺牲我的贞­操­,­阴­阳调和;如果我不肯,那么,牺牲我的命,也行。”

“但我两样都不愿意啊小珂!”

“主子如果是在遇见你之前,出了这事,那啥姑娘我牺牲下那啥也就认了,这么多年,没爱情也有友情,主子是个好男人,不会亏待我,女人嘛,总要嫁人的。”

“但现在,不可以。我不想他恨我,我不想横Сhā一脚,我不高兴被你轻视,戚真思的骄傲,做不来这事。”

“牺牲生命,这是第二个选择,戚真思本就是该死之人,牺牲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主子神智虽然不清楚,我占他便宜他要对我下杀手,但每次我要采用第二种办法,他一样能阻止我。”

“我无奈了,我只好偶尔占占他便宜,先想办法渡他点真元,维持住他不崩溃,然后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但依旧不放心,天语秘术对施术者和受术者之间心意互通要求非常高,没有十年以上默契是不行的,不然轻易便丢了­性­命,我不敢拿主子的命开玩笑,也不想拿你的命做儿戏,所以,有了今天这一场戏。”

“我抢走主子,做得神神秘秘,尧羽卫知道个大概,看见你定然也心虚,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怀疑,会追过来,然后,我让你看见那一幕。”

“如果你从此绝尘而去,对主子没有足够信任,你们将来便无法形成心意互通,那么我也无法把他的命交托给你,我只有用第二种办法。”

“如果你回来了,那么从此,主子和尧羽,都交给你。”

“你大概觉得,回来后大家可以如常,继续在一起,我告诉你,不可能了。”

“天语族真正可以解除主子内息隐患的秘术,只有我继承,我曾经发过毒誓,永远不传给第二个人。现在传给你,我已经违背了族中铁规,是族中叛徒,我再留下去,一旦被发现,将会面临天语不死不休的追杀和惩罚。”

“我已经不配带领尧羽卫,也不能置他们于为难境地,我若还留在这里,一旦长老发令要他们杀我,他们该如何为难?”

“为了把尧羽卫留给你,让他们真正接受你,我也已经给你铺了路,我渐渐抽去了他们对我的爱戴和信任,扮演了一个自私的、夺人所爱的女人,从我拒绝相救你开始,到今日我让你伤心而去,怜香惜玉的男人们,心内的天平,早已倾斜。”

“刚才主子再次爆发,将我驱逐,我顺势离开,这种情形下你回来,尧羽不会怪你,接受你的调派,将不会有任何问题。”

“小珂,主子内息逆行,­干­扰神智,就算短暂清醒,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他伤恸太过,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给你一个建议,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你给我刺激他,狠狠地刺激他!刺激到他彻底面对!彻底发泄!一切块垒淤积,只待爆发。”

“我之前不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精­神支柱不是我,爆发了收不住,就是惨重后果,但是你来了,我相信你可以。”

“留给你的天语秘术,对于他内息的真正解救办法,还是有两个,一劳永逸还是徐图缓进,你自己选吧。唉,真是不甘。不过,哈哈,想到你马上要像我这段时日一样苦恼,我可真高兴。”

“小珂,去吧,日后天下,陪着他,争那一席之地吧!”

“而我——从今天开始,老娘自由啦!”

“哈!哈!哈!”

……

晨间迷蒙的光线里,君珂慢慢将掌心的纸揉紧。

有人苦心筹谋,有人独受压力,有人决然牺牲,有人大笑而去。

黎明里潇洒而去的背影,承载了多少不能对他人言明的心酸。

一生不离伙伴的狼群之王,从此将自己放逐,天涯流浪,永不归乡。

这三笑,到底是欢喜从此的自由,还是悲凉永生的孤寂?

君珂缓缓俯下身,手指Сhā进了自己头发,痉挛着抓紧,毫不顾惜,似乎恨不得薅下自己的发来。

“你看我­干­嘛?站都站不住,还有脸看人?”

“有事没事,多找人打打架,不要怕失手,杀了我帮你埋。”

“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胜!”

“姑娘我最讨厌优柔寡断,再看见你优柔寡断一次,我就杀了你。”

……

“为什么……”君珂痛苦地抱紧头,“我不能冷静点?我不能多看一会?我不能……再信任她一点?”

“错的不是你一个,是所有人。”有人静静立在门口,君珂抬起头,看见晏希。

晏希慢慢过来,接过君珂手中的信看了一遍,点点头,手一揉,信纸化为灰烬。

君珂阻止不及,瞠目望他。

“我曾经劝她选用第二种办法,我宁可她死,然后我陪她一起死。也没什么不好。”晏希淡淡道,“没想到,她的第二种办法,竟然是这样的。”他认真点点头,“果然,确实我后悔了。”

君珂闭上眼睛,忽然开始恨起自己的存在。

如果没有她出现,小戚是不是顺理成章会成为纳兰的女人?不必接受这么焚心的为难,还要咬牙将自己,一点一点从生死与共的尧羽卫中,剔出去?

也许对于戚真思来说,离开纳兰述并非不能接受,兄弟们的不信任和排斥,才令她生不如死。

可是她做了,不提一句苦痛为难,不过三声大笑而去。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没追?”晏希竟然还笑了笑,难得的笑容,却令人觉得凄凉。

“她那­性­子,你越找,她跑得越快,一追一逃,永无相见之期。”晏希仰起头,“她不可能真正永远离开尧羽,这是她的根和魂,这辈子总有一日,她会回来。所以我不走,我要在原地等她。”

他慢慢走了出去,向着日光的光影。

“一年,十年,一辈子,我不信你不回来。”

……

晏希的身影,孤凉地消失在日光尽头,君珂缓缓放下手,将被褥上的册子拣起,粗粗翻了几页,便露出震惊之­色­——难怪戚真思把这东西给了自己之后便要跑路,天语族积淀数千年的武学和秘术­精­华都在此处,很多深奥难懂,估计戚真思自己都没练过。

翻到最后,是几个大字“冰纹纯阳,神通互灌之法。”

君珂眼看那图中脉络,心中一动,一股冰冷气流自动顺经脉运行,她有点诧异,自己不是没有练天语的内功,怎么看一看这图,便内息顺流而行?

其实她第一次接触武功,便是雪天听苍天作语,早已打下了最纯粹的冰纹功的基础,只是一直没有得到练功法门,此时戚真思倾囊以授,自然水到渠成。

君珂原本有内伤,昨夜情绪波动剧烈心潮涌动,正在难受的时候,遇上这宁神静气的内功,自然而然就练了下去。

她此刻也希望自己早点练成,好解了纳兰述内息的隐患,一练便废寝忘食,很快过了第一层的一个大周天。

第一层一过,体内仿佛有砰然一声,随即那股冰凉沉静的气息,突然转为狂暴,狂暴之后便是忽冷忽热,热起来像无数心火,舔舐着体内经脉;冷起来像万丈玄冰兜头浇下,刹那间将人从头到脚冻结。

君珂霍然抬起头,眼神血红!

她心中已经慌了,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事,突然一阵风吹进帐篷,刷拉拉将书页翻开,翻到最后,一行字冲入眼帘。

“冰纹纯阳前三层修炼,务必徐图缓进,男女同时修炼,体息互接,内气相灌,­阴­阳合脉,天地平衡。”

很多年前,初练冰纹功的小戚真思和初练纯阳功的小纳兰述,在早期都是相拥练功,那时纳兰述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修炼内功导致的本能,令他下意识地往戚真思怀里钻,从四岁到七岁,内功前三层,他们相拥睡了三年。

缺少了这一层,君珂独自燥进修炼,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这是戚真思的小花招,她猜得到君珂可能会做什么,却没有立即提醒——那啥,也该给你点亏吃吃,至于怎么解决?嗯嗯,看你的本事咯。

君珂此刻一看见后面这行字,便暗叫不好,此时便想将纳兰述拉来陪她练功,但两人内功层次天差地远,纳兰述此刻内息又不稳,贸然引动那也是引火烧身,君珂满头大汗唰唰而下,不敢惊扰纳兰述,只好哗啦啦地拼命翻书,想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好容易翻到最后一页,上头先是写着“内息逆流,神通互灌大术。”君珂刚刚一喜,眼睛往下一掠,脸轰地烧着了。

男的!女的!

没穿衣服的!

睡觉的!

­祼­奔的!

最后一行字,“合籍双修”的!

君珂两眼发直,摇摇晃晃——至于么至于么?姑娘我就误会了一下人家,得了点好处,老天爷至于这么惩罚我么?

突然想起戚真思留下的信,那意思,很明显治纳兰述内息,并不一定只有那啥那啥,至少不必马上那啥那啥,慢慢调养也是可以的,但自己个粗心冒失的,没有看完全书就开始练,现在搞得,需要被救的,是她自己了。

君珂啪地合上书,往怀里一塞,挣扎着站起来就向外冲。

不行,不能呆在这里!

君珂此时浑身忽冷忽热,五感却通通启开,灵敏地感应到天地间一切异动,尤其感应到整个帐篷里,属于纳兰述的男­性­气息!

那种气息平日倒也寻常,此时却觉得无比浓烈,诱惑非常,冲得她天旋地转,心跳如鼓,她很担心自己下一瞬意识崩溃,会不会就狼嚎一声,回身扑过去……

那这辈子她再也不要见人了……

天语早期的创建者,本就是一对夫妻,所以基础功法,都是合籍双修。后来因为没有那么多夫妻,便进行改良,改成基础阶段­阴­阳气息调和,正常情况下,只要按照步骤来,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君珂燥进,烈火燎原。

找和尚!清心寡欲,佛门大光明,一定可以破魔障,定凡心!

君珂想到就做,腾地站起,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眼看到了帐篷边,她的身子忽然一僵。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气息,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六章姑娘请你温柔一点

那手一搭上来,君珂浑身便一僵,心中大叫不好,怎么怕哪样来哪样?

她一抖肩,便将那手甩落,刚刚向前一步,那手又搭了过来。君珂一急,反手抓住那手,狠狠一个过肩摔。

“砰”一声,身后的人被腾云驾雾地摔出去,重重摔在帐篷边缘。

君珂一出手就开始后悔,纳兰述神智现在应该还没有恢复,那就武功受限,怎么经得起她一摔?

身体撞上地面的沉闷声响惊得她迅速回身,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脚下绊到凌乱的被褥往前一栽,啪一下栽到纳兰述身上。

仿佛瞬间听见轰的一声,属于纳兰述的气息霎时蓬勃升腾,像一团火般将君珂包围,君珂脑中一晕,并没感觉到身前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忽冷忽热的身体,突然遇见了温和柔软的港湾,冷的时候对方温热,热的时候对方清凉,真是人间至善至美去处。

她欢喜地呻吟一声,下意识地就往那怀里拱,拱了两下意识反攻,觉得不对,赶紧又要挣脱,手刚撑着纳兰述胸膛起来一点,新练的武功反噬,她一晕一软,又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靠上那胸膛她就舒服得要晕,将脸贴上去磨蹭又磨蹭,贪婪地吸取属于纯阳功的外泄气息,她毕竟武功底子不弱,心中意识还算清醒,此时感觉到纳兰述似乎没什么动静,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反正他不晓得,姑娘就占点便宜,蹂躏蹂躏,等好了,立即放开他,以后抵死不认便是!

就这样。

君珂心中想定,觉得没多大事,自己先前还是太紧张了,事情的发生,自己完全可以遏制在苗头状态嘛。

何况现在的状况,和当年戚真思纳兰述练功时明显不同,那时候两人互相吸引练功,现在纳兰述没这个问题,是她单方面躁动,一个巴掌,怎么能拍得响?

她放下心,气一松,立刻就被体内忽热忽热的感觉所包围,纳兰述的气息浓烈吸引,她的脸靠上去,左蹭蹭右蹭蹭,不知不觉间,已经将纳兰述衣襟蹭开。

上衣微解,脸下光洁莹润弹­性­饱满的肌肤触感,和那种感觉更深切的体内散发的吸引气息,令君珂快活地叹息一声,八爪鱼一般往上一窜,便抱紧了。

她往上一窜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心想纳兰述真警醒,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带着武器,这大概是他的玉杖吧。

君珂压纳兰述压得欢快,渐渐便觉得咯得有点难受,她皱皱眉,不想被打扰那种体息灌流的美好感觉,伸手摸索想抽去玉杖,摸来摸去,摸到什么小小的硬结,她用力一抽,什么东西解了开来,落在掌心,她随手抛掉,又趴了下去。

但是这一解似乎解得不对,腰下还是发硬,君珂迷迷糊糊让开了点,她身子一歪,紧靠着纳兰述胸膛的身子,顿时将他的上衣扯得更开,纳兰述眼睫,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君珂并没发觉,下巴搁在纳兰述胸膛上,按照书上的要求进行吐纳,她微甜的气息,正喷在纳兰述下颌上。

纳兰述微微睁开眼。

身上有人的感觉,让他第一反应就是最近总­骚­扰他的戚真思,下意识手便按在了那小小躯体的背心,准备把她给拎出去。

这一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刚一犹豫,君珂已经察觉他醒来,顿时大惊,赶紧翻身要坐起,一低头看见纳兰述竟然不知何时上衣都没了,连腰带都被解开,脑中轰然一声,第一反应是逃,第二反应是得给他穿好再逃,不然他若神智未醒躺在帐篷里,尧羽卫们随便谁进来看见,肯定猜到是她君珂­干­的好事,那这辈子她也不要活了。

君姑娘思维累赘,这时候还记得面子,要面子的后果就是她没有立即逃,一伸手就先去拢纳兰述的衣襟,想要给他把剥了的衣服再穿上。

她一伸手,随即发现自己迟了。

纳兰述一手便掐住了她的腰,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君珂第一反应还是——好舒服!

随即惊觉过来——混账!

她一顶膝,便要将纳兰述顶开,纳兰述身子竟然横向一扭,那种诡异的扭法,就像一个人生生弯折成两半,妙到毫巅地躲了过去,下一瞬再次轰然压上。

躯体紧紧相触那一刻,君珂第一感觉——好爽!

随即反应过来——流氓!

她啪地一掌击在纳兰述肩上,打得他向后一仰,君珂顺势滚了出去,撞在帐篷边缘的褥毯上,她刚要爬起来,身下褥垫被纳兰述一抽,骨碌碌又滚了过来,纳兰述就在最合适的地方等着,双臂一张,又把她搂在怀里。

他浓烈清郁的男子气息流水般浸润过来,君珂发出一声幸福的呻吟——太陶醉了!

下一刻她柳眉倒竖——人渣!

纳兰述再次将她放倒,按住了她的肩,君珂肩膀一晃,想将纳兰述震开,纳兰述计算却极­精­准,头一偏就让过她的暗劲,顺势一口咬在她的颈上。

隐约“呜”地一声,君珂给他咬住,肌肤一触,浑身如电流一颤,内息腾腾奔流,如大河滔滔卷掠,痛快得让人想高歌,君珂喉间发出低低喘息——太奔放了!

下一刻她怒火熊熊——纳兰述你个强Jian犯!

身上的人死死压住她,­唇­舌如春雨缠绵,一路从雪白的颈项往上延伸,忽然撩开她耳际的乱发,黑发底耳垂­精­致如珍珠,耳后雪白一弯,似一泊从未被世人踏及的雪湖圣地,静静等待有缘人邂逅,他喉间也发出幸福的呻吟,一头便扎了上去。

热油遇上滚火,冰雪相逢暖阳,或在激越爆发,或在无声消融,爆发的是屡受女­性­接触一直抗拒如今终于愿意放开的他,消融的是被奇特内功反噬一时无法控制的她,他俯下的脸带着滚烫的热度和凶悍的力度,似要熨进她灵魂深处,不知何时­唇­舌已经相接,一反平常温柔的纳兰述,近乎霸道地启开她的­唇­齿,齿间相撞清越有声,她微微一麻,他已经畅快地游了进去。

便如鱼儿归了大海,自此放纵悠游,挑逗翻搅,追波逐浪,他的气息源源不断涌入她的天地,清凉灼热,都是她此刻欢喜,她在微微眩晕里,意识一边大喊舒服舒服,一边大叫不行不行,上一刻还沉溺在彼此的甜蜜里殷勤接受,下一刻就怒气勃发想狠狠咬断那个流氓的舌头,牙齿还没磕下去,突然一波温柔气息冲进,她又失去自我,在美梦云端浮沉。

这种忽然糊涂忽然清醒,意识和身体互相背叛的奇特感受,难受得让她想哭。眼底渐渐盈了泪,身体却在微微游动,这种少见的怯弱可怜,楚楚韵致,似一朵不胜凉风的花,开放在昏暗天地里,反而更激起男子掠夺和侵略的本­性­,他一声低吼,她胸前一凉,不知何时衣襟已经扯开,纳兰述的手指奇妙地一勾,内衣已经飞了出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埋头栽了进去。

软玉温香,血脉绽放,纳兰述喘息发狂。

君珂头一仰,下颌到颈项仰出绷紧的弧度,意识在尖叫——畅快啊!

叫完之后猛醒——去死吧!

唰一下她猛地翻身,将正沉迷于她的芳香的纳兰述骑在身下,二话不说一拳就轰了过去,击向纳兰述胸膛,她不确定此时纳兰述到底武功状况怎样,只用了三分力气,但也毫不犹豫。

纳兰述胸腹忽然往下一陷,像一个小小的漩涡,顿时陷住了君珂的拳头,君珂一拔竟然没拔出,拳头反而在他光滑平实的肌肤上一滑,落向他的下腹。

那位置靠近下丹田,正是纳兰述内息流转中枢之地,君珂带着内力的拳头一过去,两边内力搭桥,一股气流自相接端涌过,君珂舒服得觉得从拳头到人都飘了起来,忍不住摊开手掌摸上去抓了一把——幸福啊!

下一瞬她寒毛一炸——尼玛!我摸了哪里?

“主子你怎么了?”身后忽然有人大喝,随即帐帘一掀,一堆人冲了进来。

君珂和纳兰述在狭窄的帐篷里一番厮打,动静极大,还有**撞击声响,尧羽卫们害怕君珂怒极生恨对此时的纳兰述下手什么的,赶到了。

君珂心底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完!蛋!啦!

她慌忙要抽手,但此时哪里还来得及?

尧羽卫们怔在门口,一瞬间都成了木雕。

惊悚!

太惊悚!

太他妈的惊悚!

帐篷里被褥凌乱,一地狼藉也罢了。

一地狼藉上面,君珂骑在他们主子身上也罢了!

骑在主子上面,还脱了主子衣服,连腰带都给恶狠狠扔了也罢了!

问题是!

把主子压了,骑了,扒光了,还手伸在某个重要部位,贪婪地,像久经花场的采花大盗一样,­淫­邪地,无耻地,凶猛地,蹂躏主子!

尧羽卫们哭了。

太让人他妈的激动了!

以前总觉得戚老大女人奇葩,世间最牛,现在看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君珂,才是女中霸王、女中牛人、女中第一狼啊!

纳兰述正对着帐篷门口,君珂背对着众人,尧羽卫们只看见狼狈半­祼­的纳兰述,没看见君珂衣衫扯开,在他们眼里,君珂“完好无损,狼­性­大发,上下其手,正在吃他们家主子。”

“君老大。”许新子脚尖呲着地,绞扭着双手,瞟一眼,又瞟一眼,才怯怯地道,“那啥,咱们知道你心情不好,要说主子和戚老大这事确实也不对,你既然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下主子……那个……咱们会当没看见的……请,请,您继续请……”

一群人一个个溜了出去,最后出门的许新子,还小心地把帐篷帘子拉好,末了想了想又探进头,“那啥……主子内伤在身……需要人爱惜……老大请你温柔一点……”

“砰。”

一个枕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许新子狼狈逃窜,充满怜悯的眼神留给帐篷里的纳兰述——主子,俺尽力保护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帐篷里君珂欲哭无泪——这世上事果然都是这么的,你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手一抬,此刻漩涡不见了,轻轻松松就拔了出来,君珂又哭了。

尼玛,早一分钟能拔出来也好啊!

拳头一拔,心头一松,体内气息也随之平复,经过刚才那一番体气相接,君珂的要命状态,也解了。

这得归功于两人在内功上的不同步,君珂初练,而纳兰述已经练习了很多年,内力浑厚远超君珂,并不需要和君珂形成互等。

但他和戚真思之间,因为是同时练功,内力相差无几,甚至他比戚真思犹有过之,所以戚真思要想解决他的问题,就必须完全地赔上自己。

这也是戚真思为什么需要牺牲自己,而并不要求君珂牺牲的原因——君珂现在想牺牲,也未必能完全解决纳兰述的状态,只能慢慢控制。

不过此刻的君珂发现这种状态,只想嚎啕痛哭一场——纳兰述你丫的为毛要醒?你就老老实实躺着给我占点便宜不就成了?多大点事呢?你还是个男人不?

纳兰述又睡了过去,如果醒着八成得无辜地嚎啕一句——不趁机睡你才叫不是男人!

无限懊恼的君珂爬起来,顺带还踢了纳兰述一脚。

踢完了想了想,还是替纳兰述把衣服穿好,摸到腰带时候她一头雾水,这腰带是什么时候解了的?

想了想,她差点呕血三升——果然无知最可怕!

她蹲在纳兰述身边,日光从帐篷缝隙里­射­进来,­射­在纳兰述脸上,泛出一片青青的胡茬,君珂手指小心地抚了抚,指尖坚硬的触感,让她微微叹息一声。

这一刻她的眼神,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怜惜。

半晌她起身,整理好衣服,紧紧脸皮,一本正经地走了出去——天塌下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

帐篷外静静立着一个人影,四面尧羽卫们经过他身侧,虽然都肃然行礼,但走远了,就开始挤眉弄眼。

大师哟,刚才的好戏你没见着哦,百年一遇哦,你咋死活不肯靠近呢?

梵因衣袂如流水,拂过灰黄的山岗,静静看着君珂向他走近。

她出来时脸­色­古怪,眼底光芒躲闪,梵因看在眼底,笑意如常。

君珂迎着他走过去,神­色­渐渐平复——眼前的人,是这个世界里,最能令她心情迅速平静的人,不同于看见纳兰述的内心波澜,看见沈梦沉的警惕不安,看见纳兰君让的无奈惆怅,这个已经脱离凡尘牵绊的男子,他给出的关怀和帮助,让她在这寒苦人世如邂逅温泉,不炽烈,不迂回,默然存在,寂静欢喜。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梵因先开口,笑意淡淡,“我要离开了。”

君珂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有点惆怅地道,“为我的事,耽误了你的云游了。”

梵因笑了笑,没说话。

不会告诉她,他没有云游,专程赶来。

不会告诉她,燕京出事时他在闭关,为她在数月内再次出关。

不会告诉他,因为她,闭关中断,咫尺可得的大境界擦身而过。

不会告诉她,一身莲华与她共享,从此他不再是原先的他。

……

一生不闻人间言语,原以为不过软红过客,终将归于大光明,此刻却恍惚觉得,掌握在掌心的定数,突然飞出了指间。

他轻轻笑着,虚空对君珂指了指。

君珂又觉得体内一亮,眼底金光一闪,眼前似起了一层白雾,随即消逝。

“你体内有一层般若功内力,只是你一直不知道怎么用。”梵因道,“我把口诀传你,这是佛门第一清心功法,有了这一层内力,你终生应该都不会走火入魔。”

君珂听见“清心”两字脸上就一红,和尚不会刚才知道什么了吧?

接过梵因给的心法,她感激地道谢,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悄悄问,“呃……大师,纳兰述的状态,还是不太清醒吧?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吧?”

梵因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那是自然。”

君珂舒了口气,眼看梵因含笑一点头,飘然而去,微微有些怅然。

那人离去的步伐还是那么飘逸若在云端,她却觉得此刻他的背影和往日似有不同,而转身时那微笑,也恍惚迷离,似近实远。

梵因……也许今生很难再见了吧。

君珂慢慢地向回走,一路上尧羽卫看见她纷纷躲闪,君珂满腹心事,一开始还没在意,渐渐就发觉不对劲,一把抓住在面前窜来窜去的许新子,“瘦猴子,晃什么晃哪?”

她气势汹汹,先发制人——当你理亏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表现出心虚,你要显得比有理的人还要有理,别人自然就没了理;就像当你出丑的时候,你先赶紧自嘲一样,别人本来想嘲笑你看你尴尬,你先自嘲了,别人就没趣——景横波教的。

果然瘦猴子吓了一跳,在她手上缩成一团,半晌苦着脸往她身上一扑,“老大!君老大!兄弟我今天拼死为主子说句话!你不能吃­干­抹净就拍ρi股走人,你要对他负责啊啊啊啊——”

“砰”一声,瘦猴子给送出了三丈外……

君珂恼羞成怒之下,这一拳力道不小,她知道许新子内力在尧羽卫中列第一,也没留手,瘦猴子给这一拳揍得飞起来,越过纳兰述那个帐篷,啪一下砸到了另一个对面的帐篷上,他身在半空下意识一抓,嗤啦一声,那帐篷抓裂。

帐篷一裂,许新子落地,回身一看,神情便一变。

君珂此时也赶了过来,她原本就奇怪这个帐篷是­干­什么的,尧羽卫露宿扎营,不用帐篷,这多余的一个,除了纳兰述还有谁用?

帐篷撕了个大豁口,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君珂一眼看见,脸­色­也变了。

她正要叫人收拾起来,突然觉得四周气氛不对,对面,每个尧羽卫都瞪大了眼睛,而背后,凉飕飕的。

君珂慢慢回身。

纳兰述,站在他的帐篷口。

他并没有看君珂,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撕裂的帐篷,君珂心中一紧,想要用身体遮挡住豁口,已经迟了。

“妹妹!”

一声凄厉的呼喊惊得每个人浑身一炸,黑影卷过,呼啦一下卷起君珂的发,纳兰述已经刮过她身边,奔到了那个破碎的帐篷里。

他半跪于地,抱起了帐篷里那个小小的躯体。

君珂闭上眼睛。

这个帐篷,存放的是成王的尸体和纳兰逦,尧羽卫逃亡之中仍然将他们带着,一直想等纳兰述清醒后,看如何将父亲尸首处理,之后纳兰述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戚真思便没敢将这事立即报给他处理,只是一直努力保存着成王尸首,并试图救治纳兰逦。

可惜纳兰逦的伤太重,她一直未醒,高烧不断,残肢断口不知道曾经被上了什么药,始终无法愈合,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也不断化脓腐烂,爬出蛆虫。

纳兰述转醒,风将帘子掀起,正好看见了对面帐篷里的妹妹。

此刻他将纳兰逦抱在怀里,腐臭的血­肉­立即沾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拼命将脸贴在妹妹高烧的额头上,低叫,“逦儿!逦儿!你醒来!醒来!”

君珂立在他侧面,眼见他眼神渐渐狂乱,正要上前以心法相助他镇定,忽然想起戚真思信中的话。

“我给你一个建议,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你给我刺激他,狠狠地刺激他!刺激到他彻底面对!彻底发泄!”

纳兰述的紊乱状态,他曾经出现的选择­性­失忆,都说明他那晚受刺激太深,内心深处人为地试图封锁,却又执着地不肯忘记大仇,这种苦痛交织的心境,直接逼乱了他的内息,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有天能逼疯他!

沈梦沉用心何其恶毒,单单家破人亡的噩耗,也许还不足以令纳兰述倒下,但是他设计他跪了仇人,设计他亲手毁了父亲尸首,更设计他为救妹妹不得不救仇人,这层层泣血捶心打击,换成他人,早就疯了。

重症还需猛药医!

他不想逃避,却被迫逃避,那就助他面对,让他把心底的自责和积郁,彻彻底底,痛快发泄。

他真正稳下心神,才有可能从内而外调理自己。

尧羽卫们冲上来,想要抱走纳兰述手中的纳兰逦,君珂突然横步一跨,拦住了。

“相信我,就退下去!”她头也不回,冷冷道。

“这……”许新子犹豫,不仅担心纳兰述,也担心君珂,这要哪里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我。”君珂指着自己鼻子,眼神里晶光闪动,“对你们主子负责!”

许新子立即欢喜地把其余人都远远赶走……

“纳兰述!”君珂手指握在掌心,努力逼迫自己声音平稳近乎冷漠,“看看你的妹妹!听听她在说什么!”

纳兰述浑身一颤,下意识将脸俯下去。

纳兰逦在高烧的炼狱里,隐约感觉到亲人的气息,发出低低的呻吟,纳兰述将耳朵贴近她的嘴,依稀听见,“哥哥……救我……救我……”

她四肢已残,在半空中徒劳地挥动,如果还有手指,想必就在努力抓挠,试图抓住期盼的救援,“哥哥……娘……你们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

“逦儿!”

纳兰述仰天发出一声痛吼,却还是没有眼泪,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浑身颤抖,神情可怖,不敢抓住纳兰逦浑身伤痕的躯体,便用手指拼命抓住坚硬冰冷的地面,手指被地上沙石磨得血­肉­模糊。

君珂强迫自己硬着心肠转开眼光,一把抓起纳兰述,拖着他往成王冰棺去,“见见你父亲!”

纳兰述一眼就看见了成王的尸首,虽然努力掩饰过,但胸腹位置明显塌下来的尸首。

“父王!”纳兰述砰地跪了下来。

君珂眼睛微微发红,咬牙站在他身后,手掌虚虚往成王胸腹位置一按,那个惊心的塌陷,便落在了纳兰述的眼底。

纳兰述浑身一颤,抓住冰棺的手指嘎嘣一声,竟然生生将坚硬的棺身掰下一大块,他眼睛里的血丝似乎转移到了脸上,血气连闪,却依旧不落泪,不说话。

极致悲恸至无声,空气都似因为一个人的抵死沉默而颤栗,气压低得让人希望来一场狂猛的爆发,好冲破这般噩梦的压抑。

君珂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到这时候她也有点为难——还能给什么刺激?怎不能去翻成王尸首和动纳兰逦吧?那又太过了。

帐篷外突然有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听见许新子低低道:“要不要报主子……”又有人犹疑地说,“别吧……”君珂闪身出去,却看见一队尧羽卫扶着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那人手里高举着一个小包,人已经半晕迷了过去。

“怎么回事?”

人人面­色­哀戚,垂头不语,还是晏希道:“王妃骨灰送到了。”

君珂一震,目光落在那个小包。

众人神情惨痛,在尧羽卫心中,真正在乎的从来都是成王妃和她的骨血纳兰述,其余人的遭遇,他们同情叹息,却还不至于动摇根本。之前虽然得了王妃**消息,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对于他们的镇国公主,有种无法动摇的信心,那来自于尧国人对于叱咤风云的铁血公主的内心膜拜,在他们的意识里,王妃会死,但绝不会悄无声息无所撼动的死,更不该是**这种方式!

身处逃亡中,无法进行消息探听,他们自我安慰——这一定是沈梦沉攻心毒计,捏造事实!

然而今日,千里迢迢送来的成王妃骨灰,轻飘飘一小包,打碎了他们最后的坚执。

有人开始发怔,眼神失去光彩,更多人埋头蹲下,将自己缩成一团,许新子一头冲出去,将大头在树上狠撞,撞到树木轰然连倒,他额头鲜血淋漓。

但是,没有一个人哭。

君珂震动地望着悲愤无伦的尧羽卫——他们和纳兰述一样,痛到极处宁可自残,但是,不哭!

天语族当初是怎样的训练,封闭住了那群孩子人生的本能?

小包托在那满身血迹的人手里,那人晕迷却还记得紧紧抓着成王妃最后的遗骨,君珂轻轻走过去,将小包取了下来。

包裹一入手,那人身子一软,委顿在地,顿时气绝。

君珂闭上眼睛,心中再次涌起对成王妃的敬意——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令属下归心如此。

晏希在一边静静地道:“这位兄弟,刚才转告了王妃的遗言,王妃说,郡王务必为她和王爷寻一处埋骨之所,建制不得低于王侯。”

没有怜惜,没有不舍,没有哀哀切切的呣子絮言,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近乎不近人情的要求。

君珂却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了那个母亲的深沉的爱。

“他会的。”君珂淡淡答,随即抱着小包转身,进了帐篷。

纳兰述仍旧跪在暗影里,成王的冰棺已经被他毁得到处都是抓痕,他喉间有低低嚎啕之声,眼睛却依旧是­干­涸的,这种焚心的感受令他忍不住抓挠自己的胸口,面如金纸,内息又有走岔之像。

君珂走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将小包往两人中间一放。

纳兰述的眼神一定,随即掠过黑­色­的恐惧,霍然向后一退,君珂哪里肯让他退,她本来就跪在纳兰述袍角,用身子死死压住,飞快地把小包一解。

焦骨白灰,赫然零落。

纳兰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在他昂头死命长啸的那一刻,君珂的声音,像冰珠一样,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

“这是你娘的骨灰。”

“啊!”

布帛撕裂之声响起,纳兰述一窜而起,不顾袍角被君珂压住撕裂,身形一卷,已经狂奔了出去。

君珂唰一下蹦起来,一掠间也跟了上去,一转眼只剩了个人影,声音远远抛下。

“赶快收拾东西,立即离开!放心,我会追他回来!”

他们已经在这里盘桓了这么久,现在又这么大动静,再呆下去,难保冀北追兵不跟踪而来。

尧羽卫匆匆收拾,君珂狂追而去,纳兰述奔得飞快,像一柄欲待­射­向天涯永不回的箭,君珂如果不是得了沈梦沉梵因的内力,根本无法追上他。

就这么一奔一追,也已经越过平地,又翻过一座山,一直到百里外一处树林,纳兰述撞进树林,被树木阻挡了速度,等他从树林里刚刚钻出,终于追上来的君珂,一个虎扑,扑倒了他。

纳兰述一个反手就拍开了君珂,君珂打了个滚又扑上去,纳兰述侧身让开,君珂一把抱住他的腿,纳兰述腿一抖,君珂就骨碌碌地滚开,撞在旁边一块硬石上。

眼看纳兰述抬腿就走,君珂顾不得揉腰,大叫:“等我!”平地张臂一跳,窜到他背上,抱住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腰前一扭,恨不得给自己手臂打个死结。

“有种你就震断我的手臂。”她趴在纳兰述背上,气喘吁吁地靠着他耳朵,“来呀,来呀!”

纳兰述震了震,扭头看她,终于没有继续向前奔,君珂一个翻身落下,四面一望,呆了呆。

荒烟蔓草,孤坟断碑,野狐社鼠,鬼气森森。

这里竟然是一处乱葬岗。

纳兰述看看四周,脸­色­也有点改变,君珂看着那残坟,心中忽然有触动。

“纳兰述!”她突然窜了出去,窜到一处残碑前,大喝,“你娘的坟墓在此!你不觉得,你该和她说什么吗!”

纳兰述震了一震,眼神茫然转到君珂身后,被那半截断碑惊得浑身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来。

“纳兰述,你娘临终要你,为她和你父亲合葬,并且陵寝不得低于王侯建制!”君珂气势汹汹,“你怎么做的?你让她孤坟零落,无人凭吊?”

“娘……”纳兰述痛苦地趴在潮湿冰冷的黑土地上,“我的错,我的错……”

君珂看着他的脸,磨砺在粗糙的沙石上,瞬间起了细细血丝,下意识伸手要将他拉起来,然而瞬间戚真思的警告就飘过脑海,她猛地闭上眼睛。

“纳兰述,把你的错,在你娘坟前,说出来!”

“我不该!”

霍然一声暴吼,出自纳兰述口中。

“我不该不理解娘的苦心,贸然离家出走!”

“我不该没有坚持要将尧羽卫赶回来,任他们跟在我身边!”

“我不该在发现线索时只是派属下查探,没有亲身去尧国!”

“我不该明知沈梦沉不怀好意,却只在燕京警惕他,没有把他和冀北联想起来!”

“我不该明知纳兰迁狼子野心不能留,却顾忌兄弟人伦不肯下手,只是去信泛泛提醒!”

“我不该因为讨厌王权倾轧,不愿兄弟阋墙,就逃避王府责任,将黑螭军让给纳兰迁!”

“我不该……”他颤了颤,一气呵成的自责,到此处也卡了卡,君珂眼睛发红,死死盯着他,心知这是最关键的一句,也是纳兰述心中最痛最自责却又最难以启齿的一句,这句说出来,才真正叫一泻千里。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这会是怎样的一句了。

“我不该——”纳兰述挣扎了半天,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凄厉如哭,“沉迷私情,私心执念,耽搁燕京,遗恨终生!”

这一句泣血吼出,他脸­色­一白,一口紫黑淤血喷了出来。

君珂晃了一晃,靠在身后的断碑上,一瞬间连身子都软了下来。

他终于说出来了。

沈梦沉的攻心之计,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刀痕,外表无所伤损,内里早已嶙峋分裂。

在他内心深处,最最追悔,还是他愤而离家出走,带走了尧羽卫,之后逗留燕京,失去了查获线索挽回一切的最后机会。

而这,是因为他对她的执着追逐导致的。

如果不因为她争吵乃至出走,他在府内,纳兰迁必然没有机会。

如果尧羽卫和他一直在冀北,未必不能发现尧国异动,毕竟冀北离尧国更近。

如果成王妃离开冀北带走的是尧羽卫,也许一切结局就会不同。

君珂闭上眼,眼泪滚滚落下来,这是纳兰述的痛,这何尝不是她的痛?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其中因果,她又怎会抛弃云雷,也要誓死跟随尧羽?

这是她的罪,虽然错不在他也不在她,但天意如此,将巍巍重担,沉沉罪孽,砸向了他和她。

纳兰述死死扣紧地面,向那所谓“墓碑”爬了过去。

君珂突然扑了过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你没错!”

她紧紧抓住纳兰述肩膀,跪在他身前,盯住他的眼睛。

“你没错!你恩怨分明,君珂救了你却落入敌人之手,你去找她,你没错!”

“你数次驱赶尧羽卫,但他们得了王妃命令,必须死守在你身边,这是王妃的意愿,无人能违背,你没错!”

“你发现线索其实很早,派尧羽卫去查探也是正常,问题出在你的敌手是两个国家,就算你自己去尧国,以你身份,怎么能自己去尧国?那才会牵累成王府,你根本不能去,你没错!”

“沈梦沉人在燕京,手段层出不穷,你要警惕皇族,要观察冀北尧国,还要提防他,你已经做到最好,你没错!”

“你重视亲人亲情,就算你回了冀北,有王爷阻拦,你也不可能下手杀了被软禁的纳兰迁,你没错!”

“你从没有真正逃避王府责任,你逃避的只是兄弟间的权欲争夺,黑螭军并不是冀北事变的真正决定因素,你让或者不让,并不会影响大局,你没错!”

君珂顿了顿,纳兰述的身子早已僵住,手指抠着地面,微微颤抖着看向她。

君珂拼命地仰起头,只觉得此刻心中酸堵,万千心事奔流如潮,都冲进了胸臆深处,翻搅不休,她在那样的疼痛和心酸里微微晃了晃,拼命仰起头,不让纳兰述看见她脸上,滚滚的热流。

“你没错。”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淡淡疲倦,“不是你沉溺私情,是有人在依赖你拖累你,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内心恐慌而寂寞,抓住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明明了解你,知道你恩怨分明,一定会去找她,却还矫情地避而不见,迫使你一步步追索向燕京;她自以为是,一己之力试图抗击整个封建王朝,你担心她的安危,不得不留在燕京试图保护她;她争强好胜,一介女子却要去夺武举状元,树敌无数,你不得不控制尧羽力量围在她身周,;她多管闲事,不知自量地接管云雷军,你不得不借她力量降服那批兵油子;是她始终牵绊着你,绊住了你回归的脚步,而你,你不愿让自己的救命恩人被燕京风云卷没,你不愿你在乎的人倾覆在你眼前,当前的危机和遥远的线索,你选择君珂,合情合理,你不过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你没错!”

三字铿锵,一语作结。随即她低下头,给纳兰述看她热泪涟涟的脸,“看清楚,这是她!你只是在为她而负罪,从头到尾,错的是她,是她,是她!”

纳兰述身子向后一仰,定住了。

“纳兰述!”君珂双臂一张,扑在了他的肩头,一口就咬在了他肩上,嚎啕大哭,“谁的错?她的错!纳兰述,你这样子,叫她怎么自处,怎么活!”

眼泪混杂着鲜血,将那一片衣襟染红,君珂不松口,拼命摇撼着纳兰述,在他耳边嘶声大哭,“纳兰述,男人落泪不可耻,我有错,我痛苦,我在哭,你怎么敢不哭?你怎么敢不哭!”

“求求你,哭出来!”

“求求你,哭出来!”

她的嚎啕响彻天地,她的自责切切击心,她拼命摇撼,想要将黑暗深处沉默的那个人唤醒。哭声逼近他耳膜,钻入他的心,­干­涸天地瞬间下了一场暴雨,三万尺高空,惊雷裂变。

“不!”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一反手,抱住了君珂。

“不,不,”他慌乱地摸索着君珂的脸,嘴­唇­颤抖,眼神里渐渐泛出晶莹,“不,不,你在胡说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君珂!小珂!不是你,不是你……”

君珂向后一挣,一反手拔出长剑,横剑于颈,“纳兰述,如果你还记着那些子虚乌有的错,那就是记着我君珂的罪,我不要这样永生看你痛苦,挣扎在噩梦里走不出,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让我赎罪!”

长剑一横,明光闪动。

“小珂!”

纳兰述一个猛扑,扑上剑锋,君珂慌忙将剑后撤,锋锐的剑身已经将他手肘割开长长的血口,鲜血迸流,他却毫不理会,赤手抓过长剑,远远往草丛里一扔,死死揽住了君珂的肩。

“小珂,别吓我……别吓我……”他紧紧抱住了她,用力之大,似要将她揉碎揉化,化在自己的血­肉­肌骨里,他揽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肩上,“别……错了的就错了,既然挽不回,往前走便是了,但你不能离开我,不能!”

肩上沉重,渐渐泛起潮湿,君珂侧过头,看见自己的肩上衣物全湿,水迹还在不住慢慢扩大。

她颤了颤,把手轻轻搁在纳兰述的背上,慢慢仰起头来。

热泪又滚了下来,这次是欣喜而充满希望的泪,在月­色­下光芒流转,璀璨生光。

夜­色­沉寂,冷月如钩,月光照着孤坟枯草,和枯草间相拥跪坐而泣的男女,一番激越后落定尘埃,他们彼此依靠的姿态温存。

纳兰述渐渐安静了下来,君珂也觉得疲倦,这一番狂风暴雨,百里追逐,用尽心思,两人都内外交困,纳兰述自动进入了调息状态,君珂也忍不住合上眼睛。

冬夜无声。

这里,是靠近冀北鲁南交界,一处无名山村后的荒野。

六十里之外,鲁南边境。

一群黑压压的队伍,沉默在夜­色­里,铁甲光寒,马蹄微踏,冷风里喷着热气,热气凝上刀剑武器,便是一层细细的白霜。

这队伍细看来足有数千人,马良兵­精­,看那样子似乎是打算去伏击什么人,马衔了软木,蹄包了稻草。

队伍前头,一个纤细的蒙面的人影,伫立马上,沉默遥望着边界的方向,眼神冰冷,眼白泛着淡淡的铁青­色­。

“将军……”有人策马上前,试探地低唤,“探子来报,那两人落单,您看……”

那人沉默,半晌,没有笑意地笑了笑,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仰起的颈项单薄。

“一年多了,焚心煎熬的日日夜夜。”那人声音平静,细听来却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想立大功么?想一步登天么?想升官发财么?”那人拨转马头,向着身后部下,笑出雪白的牙齿,长剑一扬,指向一个方向。

“冀北逆贼就在前方,给我,杀了他们!”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七章戏桃

一声命令飘荡在夜空里,黑­色­的军队鬼魅般飘过鲁南大地。

向着,无名荒村的方向。

当先一骑上,蒙面黑披风的骑士,森冷地盯着前方,眼神杀气凛然,仿佛面前正站着她的生死敌,君珂纳兰述。

周桃。

试图夺君珂之恩的周桃。

被纳兰述君珂设计,千霞谷万劫不复的周桃。

在泥泞中挣扎而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周桃。

她是君珂纳兰述不知不觉之间结下的死仇,蛰伏在鲁南一角,将时光咀嚼将仇恨压抑,只为等待一个机会,可以手刃仇人。

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骏马驰骋,扬蹄激尘,飞驰的起伏里,周桃昂着头,一年多生死挣扎,幕幕闪现。

被士兵们侮辱丢在草丛。

拼死躺在巡夜将军马下,险些被踩死,终于见到鲁南世子。

鲁南世子将她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任意侮辱,然后某一天,他的头颅,也成为自己的玩物。

玩够了奉给老王,获得了重回王府的机会,又是一轮的轻视侮辱,当初侮辱她的士兵都已经被世子杀了,但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她杀了那些践踏她的侍妾,拎了她们的舌头,去向老王请罪。

不想因此却获得了鲁南王的欣赏,她趁机求为护卫,一番忠心表白,她获得了十个部下。

没有人把这所谓的女护卫队长当回事,她不过是个笑话,她一边坦然接受这个笑话,一边用身体勾引了王府武功最高的供奉,学了他的武功,学了他的手段,借助他的保护步步上升,偷了他的增长功力的宝丹,最后以催|情药物,用十个女子,令他经脉爆裂而亡。

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参将了,手下有千余士兵,她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报仇,杀不了纳兰述最起码也能杀了君珂,谁知道一打听,君珂在燕京风生水起,武举状元,神眼名医,文职武衔俱全,更有麾下两万云雷军。

她以为自己否极泰来,短短一年卓有成就。

不想敌人步步青云,依旧在她无法企及的高处。

她从地狱里爬出,靠自己的身体,忍受世子的残虐,老王的浊臭,供奉的变态,忍受那些浑浊肮脏的一夜夜,忍受那些轻视排挤和有形无形的践踏,获得这一切。

那个女人却依仗一个纳兰述和一双不正常的眼睛,轻轻松松,平步青云!

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就在她灰心失望,借酒浇愁,以为一生都没有机会手刃仇人的时刻,老天有眼,送来天大的机会。

冀北竟然出事了。

君珂竟然为了冀北,反出了燕京!

她在此时,也毅然出手,杀了鲁南王,献首于朝廷,获得了皇太孙亲自前来,予以嘉奖。

她现在是实打实的将军了,掌握鲁南西营五万军队。

当军权终握在手,她立即请缨堵截云雷军,不想连战连败,眼看着再输下去,好容易得来的军权也不保,她只好收手,夜夜捶心懊恼,愤恨不绝——大好机会,难道就这样失之交臂?

就在此时,她突然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君珂并不在云雷军中,云雷军指挥,另有其人。

不在云雷,那就必然跟着纳兰述去了冀北,她立即­精­神一振,派出麾下所有最­精­英的斥候,根据冀北的动向,终于得到纳兰述和君珂的行踪。

得到行踪她依旧不敢妄动,她虽然掌握五万鲁南军,但鲁南已经被削藩,军权收归朝廷,她有指挥权却并没有调兵权,她能动的,只是自己的两千亲兵护卫。

这个人数,她还不敢对上尧羽卫,出身冀北的她,对冀北第一卫十分了解,尧羽卫即使现在损失了三分之一以上,但剩余的人,也绝对不是同等数量的军队可以剿灭的。

她心急如焚,试图再次用老办法,勾引那位坐镇鲁南追剿云雷的年轻皇太孙,然而那就是块石头,火烧不化,水侵不移。

在最焦急、害怕仇人从此远飏、一生再无机会报仇的时刻,天可怜见,她终于得到了那两人落单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她立即装病,逃掉了当晚的军事会议,点齐了自己所有亲兵,直奔目的地!

夜风凛冽,割面如刀,周桃外放的杀气已经收敛,刀鞘中长剑嗡然铮鸣,似欲脱鞘。

君珂纳兰述!

今日便是你们死期!

※※※

乱葬岗里,君珂纳兰述浑然不知危机逼近,都闭着眼睛。

两人都是长久的巨大压力终得发泄,早已不堪负荷的躯体和­精­神,顿时进入了最松懈的状态,需要充足饱满的睡眠来恢复,身体在这一刻自动发出休息指令,君珂几乎一闭上眼睛,便睡死过去。

纳兰述真气运行一个周天,内腑沸腾的内息终于开始慢慢回收,他自身的调息,远胜过戚真思试图以内力倒灌的效果,千疗万疗,不如自疗。

不过这种内功不符体质的根本隐患要想解决,还是需要某些“外力”,不过现在这得等某人自愿,纳兰述不急,并觉得十分有把握。

他也十分困倦,急需睡眠,然而一低头看见君珂的睡颜,忍不住笑了笑,轻轻将靠在他肩上的君珂移过来,小心地放在膝上,君珂舒服地咕哝了一声,在他膝上翻了个身,枕着他的腿呼呼大睡。

她的长发散开,有些压在了脖子下,纳兰述一一给她整理,手臂一动才觉得疼痛,掌心和手肘都有伤口,他随意给自己包扎了,眼光瞥瞥肩头那个深深咬痕,低低道:“这丫头,牙倒利。”

咕哝一声也便罢了,这个伤口他不准备处理,或者可以找点药来,烂得更深点?

纳兰述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变态,他的小珂留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一个齿印,那也叫“契合血­肉­的爱恋,深入骨髓的纪念”。

冬夜的冀北边界,十分寂静,这样安静的夜里,令人觉察不到任何危险。

纳兰述渐渐也有点支持不住,在合上眼睛之前,他手指一弹,一点银光飞­射­,钉入了不远处树林的一株树上,那银光是个小小的梭镖,连着韧­性­极强的线,一头栓在树上,一头钉在纳兰述膝前地面。

随即他也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嗡!”

一声极其低微的声响,立即惊醒了纳兰述。

眼角一瞥银丝,果然在微微震动。

这根横在纳兰述面前的银丝,起的就是示警的作用,无论是单人偷袭还是群体策马围攻,都会在一定距离之内,引起震动。

纳兰述一眼瞥过,手腕一振,银丝收起,随即他轻轻抄起君珂,君珂也辗转欲醒,但体力实在不支,还在梦境中挣扎,纳兰述手一拂,点了她的睡|­茓­。

什么杀机围困,也不该惊扰小珂的睡眠。

横掌一拍,面前一个残坟塌了半边,纳兰述毫不客气地扒出残骨扔开,一边道:“兄台,你睡得够久了,出来松松筋骨。”一边拖过棺材盖,拂去泥尘,给君珂睡上。

爱怜地抚抚君珂的脸,纳兰述低低道:“别挣扎着要醒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最近可累着了你。”随即将坟掩起,留下透气的孔隙。

他在风中聆听了一阵,随即奔到前方树林之侧,辨明了来者的方向和人数,不禁皱了皱眉。

数千骑士,都是轻骑,马匹都是好马,从速度看来,没有携带什么重武器,这人数说大军太少,说普通强盗太多,这块地域,哪来的这么样一支武装力量?

疑问归疑问,手底下却没停,纳兰述手指连弹,一截银丝,横拦在树林旁的道路上,银丝轻细,黑暗中根本无法辨明。

随即他抽出长剑,砍下树枝,迅速削成很多两头尖锐的木楔,算了算距离,栽在银丝之后大约半丈距离的地面上。

马蹄震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纳兰述­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趁落单来打劫?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五里……三里……两里……一里……三百丈……两百丈……

纳兰述皱起眉——这群傻子,包起马蹄不就是为了偷袭么?怎么这么近了,还不散开阵型,予以包抄?

是太狂妄,还是太蠢?

不散开悄悄包围,是周桃的主意,她一路上已经确定乱葬岗只有纳兰述和君珂两人,而且最近纳兰述神智不清,武功时有时无,君珂屡受重伤,尚未恢复,对这一傻一残两人,还用得着小心翼翼?

剿杀之,踏平之,用马蹄将他们踏成­肉­泥,才叫痛快!

群马飙近,已经出现在树林前头的道路上。周桃正要举手,指挥属下进行冲杀。

纳兰述突然窜了出去。

他的身影鬼魅般一闪,从路东头掠到路西头,闪电般一个来回。

马上骑士正在前冲,突然看见一个人影闪现,一愣之下下意识要勒马。

纳兰述暗叫不好——身形太快了说!人家看不清还怎么上当?

唰一下他又窜回来,这回放慢动作,从人群面前一个筋斗翻过去,一边大叫:“你给我滚,谁也别拦我!去死!去死!”

他歪歪扭扭跌下来,脸冲着已经缩入护卫群中的周桃。

月光如许,照见他明丽眉目,周桃一抬头看见,浑身一震,眼神里爆出惊喜。

是他!

“给我上!抓住他!”周桃尖声大叫,“活捉!”

看见纳兰述,周桃心底仇恨轰一声爆发,烧得连眼睛都通红。

他果然神智不清,颠三倒四!

天助我也!

周桃突然觉得就这么让那两人傻傻被踩死也不够,应该把这两人活捉,先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得半死,再施加以各种侮辱践踏,最后女的卖进军帐,男的卖到奴隶场,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

“给我冲!给我冲!”她嘶声大叫,叫声撕裂黑暗的寂静,“活捉者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亲兵们连连策马,冲得更快。

“恢律律!”

蓦然一声凄惨的马嘶,最先一排冲出去的骏马绊到了那根­阴­险的银丝,锋利的银丝顿时将马腿割断,整排横栽下去,前头的骑士惊呼勒马不及,纷纷栽倒,脑袋正戳在地面尖刺上,鲜血横流,后面的人收势不及,前赴后继撞上,顿时人呼马嘶,撞成一团。

纳兰述在半空里回头,叹息摇头——按说敌人在接近目标时,应该分散小心探进,绊马索用处不会很大才对,谁知道这来的是哪个二百五,全军撞了上去,真是地狱无门他自来。

他身形一闪,已经掠到了两千人的后队。一片大乱里,突然便失去了纳兰述踪迹,周桃大惊,一边疾呼,“退后退后!”一边向后闪躲,一转头忽然看见纳兰述的身影,从队伍后端掠过。

“后队变前队,给我追!”

后面一个小队立即追了上去,纳兰述奔进树林,那一队人有些犹豫,遇林莫入是人人皆知的信条,然而周桃在护卫的拥卫中,暴躁地大叫,“追!追!谁敢后退,执法队立即正法!”

那一队骑士无奈,只好弃马去追,林子并不大,树木疏落,这群人小心翼翼进去,还没搜寻,就看见树林正中,纳兰述正在抱头打滚。

“让我死!让我死!”纳兰述专心致志抱着一棵树,拼命摇撼,“你敢拦着我?你敢拦着我?我杀了你——”

他用力踢树,踢了几脚树不过晃了晃,那队亲兵互相看看,眼中露出喜­色­。

很明显这人不仅神智不清,武功也不怎么样,大家全部全力出手,手到擒来!

这些人居于队伍后段,没有看见前面绊马索导致的灾难,此时心中大定,猫身包抄过去。

二十人拉开一个双层的圆圈,将纳兰述困在当中。

纳兰述双手抱头,专心和树吵架,浑然不觉危险逼近。

二十人的圈子越缩越小,手中长剑在月­色­下寒光交织,冷光之网,已经罩上纳兰述头顶,只要一个交剪,纳兰述便将死于乱剑之下。

“铮!”

剑鸣清音,寒光彻地,在那些剑光飞剪的前一刻,纳兰述突然飞身跃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半空飞旋,剑光卷出玉白­色­的月晕,一层层涟漪般泛开。

那层月­色­光华般的剑波极其炫目,黑暗的树林里也似突然升起明月,光耀数丈,溅开星芒点点。

月晕一起,那些亲兵只觉得扑面一寒,下腹一凉,心中轰然一声——完了!

光芒渐渐敛去,黑暗重来,那华光璀璨的一剑仿若一梦,众人从恍惚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没死。

纳兰述笑吟吟立在人群正中,弹弹长剑,道:“各位,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众人被那一剑威力惊住,早已忘记袭杀他的任务,傻傻地看着他。

“要么往前十步,前面有个乱葬岗,那些孤魂野鬼,欢迎你们去和他们作伴。”纳兰述闲闲道,“要么往后退,迅速回到你军中,然后狂奔半个时辰。”

“啊?”

“你们已经中毒了。”纳兰述长剑指着他们下腹,“就是刚才那一剑,有没有觉得寒气渗体?有没有觉得血气倒流?”

众人脸­色­都变了变,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可能,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们趁夜伏杀我,不会以为我还该对你们手下留情吧?”纳兰述冷笑,“不过今天是我的斋戒日,不想亲手杀生。现在,你们如果想活,就立即迅速专心奔跑半个时辰,并且不能说话。否则经脉寸寸断裂,死得苦不堪言。快跑,从现在开始,三……二……”

他话音未落,二十人撒腿狂奔而去,冲得比来时快上数倍。

最先冲出树林的一个人,突然听见腰上叮的一声,他低头一看,腰带搭扣不知何时掉了。

随即啪啪连声,其余冲出来的亲兵,腰带搭扣纷纷断裂。

这些人也没在意,掉个腰带扣子哪有小命要紧,二话不说继续前冲,他们冲出来的时候,正迎上下一批被周桃命令而来继续围杀纳兰述的亲兵,这些人刚刚到树林边,就见先前的同伴脸­色­惊惶,狂奔而出,都惊得一吓——敌人这么厉害?怎么把他们吓成这样?

那么厉害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杀?

“老刘你怎么了……”一个亲兵抓住熟悉的同伴想要问个究竟,谁知道对方狠狠一甩手,将他甩开,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这一甩,那老刘的裤腰带突然掉了下来,那老刘竟然也没发觉,专心往前冲,后来的这群人愣在这里,随即“嘶”地倒吸一口气。

冲出来的那批亲兵,一边狂奔,一边衣衫纷纷掉落,腰带、下裳、软甲、裤子……等他们奔到路上队伍里,下半身衣物已经纷纷掉落,­精­光着个大白ρi股,居然也浑然不觉,踩着自己跌跌绊绊的衣物,扑进了队伍里。

“……”后来的那队人被吓住了,停在树林外侧不敢进入。

他们怎么了?中了蛊?受了术?被控了心神?

被杀不可怕,但像这模样出现在同袍面前,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群­祼­奔冲回去的亲兵,不敢冲离队伍,战斗中逃离那就是逃兵,会被执法队立即­射­杀,他们只好冲回自己的队列,在队列里来回奔跑。

这一跑,自然将整齐的队列冲乱,也打乱了周桃下一步的部署,整个队伍都散了开来,挤在道路上无法传递命令,纳兰述坐在树上远远看见,心中遗憾出来得匆忙,没有带更多的有用杀手在身上,不然借这群­祼­奔的大白猪,就足可以在对方的军阵里再杀上几百人。

周桃在前军,正在查看前军伤亡。银丝撞上马腿后,便自动缩起,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地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士兵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便伤损了数十人,最前面的都跌断了腿,却连中了什么埋伏都看不清,一时都有些恐慌。

前方受阻,周桃又怕还有埋伏,便改变了往前绕过树林进行包抄的想法,想发令分队进行搜索,堵死各处路口,却发觉四面纷乱,队伍不听整束,随即听说是先前那批派去追杀的士兵在发疯,顿时大怒,厉声道:“押来!”

“将军……”她的亲信正想提醒现在那些人诡异的状态,怒不可遏的周桃手一挥,“快点!”

那群大白猪很快被押了上来,周桃一回头,看见一群赤条条男人,顿时发出一声尖叫,抬手煽了身边护卫队长一耳光,“混账!这个模样也敢带上来!”

她的护卫队长委屈地捂住脸,敢怒不敢言,周桃原本就­性­情暴戾,遭逢大变后更是古怪凶残,她带兵就是两个字——“高压”,迟到,杀;怠慢,杀;误机,杀;执行任务不力,杀;惹她心情不好,杀!

“一群废物!几十人抓不到一个疯子,还敢回来扰乱军阵!”周桃手一挥,掌力轰然落在最前面士兵的脑袋上,一声闷响,宛如西瓜爆裂,红红白白里,那人吭也不吭便即毙命。

“都拖下去,杀了!”周桃看也不看那苦苦求生的十九人,冷然转头。

四面一阵静寂,士兵们凝立不动,转过头去,已经不将这十九人放在心上的周桃发觉气氛不对,皱眉回头,“嗯?”

士兵们眼神­阴­沉地望着她,腮帮上鼓起青筋。

周桃心中一跳。

这两千人,说起来是她随身亲兵,但是这不是她的嫡系力量,事实上她也一直没什么机会培植力量,她一步步上升,以严刑峻法管束属下,其余时间,都用来以身体在各方豪强势力中换取好处,她总觉得强者才值得依附,这些依附她的蝼蚁,不值得花费心思,所以即使杀了鲁南王,得朝廷赏赐一个将军,她其实依旧没有自己真正的军队。

这两千亲兵,便是皇太孙奖赏给她,从江南郡军中调拨的,跟随她不过短短数月,受她钳制不得不服从,但对于这样的领导者,哪来的服气和忠诚?

“将军。”在她目光逼视下,一个队长沉沉地开了口,“三大队四小队这二十个兄弟,扰乱军阵是有罪。但战斗之中,如此当场格杀,只怕要堕了士气,是不是不必这么急躁处置?”

周桃眉毛一竖就要驳斥,一转眼看见四面士兵脸­色­,也不由有些不安,现在孤军在外,万一惹毛了这群大兵,反戈相向,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栽在别人头上,自己死无全尸,还无处申冤!

“李队长。”她深呼吸几次,才按捺下怒气,心中暗暗发誓回去后第一个杀他,脸上勉强一笑,“你言之有理,既如此,先记下,回去领军棍。”

“将军英明。”那李队长漠然一礼,又道,“敌人狡猾,敌暗我明,卑下的意思,分批让士兵进入树林剿杀,等于送上门让人各个击破,实为不智。敌人既然龟缩树林不出,不如由我等包围树林,一点缝隙不留,然后放火烧林,他要出来,我们乱箭­射­杀,不出来……”他森冷地笑了笑。

“好!”周桃天生毒辣,却智商不高,此时便觉此计甚妙,兴冲冲便布置了下去。

周桃的队伍虽有伤损,但毕竟人数众多,一千多人包围住一个不大的树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周桃正对着树林,嘴角一抹嗜血的冷笑,高声道:“纳兰述,君珂,你们是属乌龟的?就会装神弄鬼,埋头钻洞?姑娘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要么出来,和我决战,要么,就等着被烧死吧!”

树林里一片寂静,半晌树叶摇动,纳兰述的声音有点狂乱地响起,“你是谁?”

“我是谁?”周桃一仰头,长发甩开,厉声大笑,“纳兰述!你还好意思问我是谁!我是被你设计陷害置之死地的周桃,我是送你进鬼门关让你死不超生的阎王!”

“周桃是谁?”纳兰述好像没听见她疯狂的厉笑,还是那个茫然的语气,“纳兰述是谁?啊——”他突然大叫起来,砰砰地往树上撞,“纳兰述!纳兰述!那是谁?”

脑袋猛撞树木的声音传来,一听就知道用的力道不小,周桃快意地听着,眼神光芒闪动——她原有些担心纳兰述状态如常,现在看来,只有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树林里一声巨响,随即归于寂静,一个队长笑道:“这下撞得可重,莫不是把自己撞昏过去了吧,这下可省劲了。”

周桃心中倒涌起不满——就这样让他昏迷着被烧死?太便宜他了吧?还有,君珂呢?为什么一直没看见她?

相比于纳兰述,周桃更恨君珂,这是属于女人的嫉恨和排斥,没有理由。

但她还是不敢冒险进树林一探,手一挥,“烧!”

士兵们绕树林一圈,浇上火油,点燃火折子,几乎是瞬间,大火便熊熊燃起。

冀北冬季­干­冷,火势一旦起来便很难扑灭,周桃睁大眼注视着林中,一眨也不敢眨——她一定要亲眼看着那对狗男女,凄惨呼号,死于大火!

隐约树林里有两条黑影,在大火中飞窜奔逃,挣扎收缩,似乎还有低沉的惨呼声传来,周桃的眼睛,越发亮了。

……

树林后一个坟坑里,纳兰述半身埋在坟里,用一根银丝,牵引着两个稻草人。

贯注了内力的银丝比钢丝还坚韧,火烧不化,两个稻草人早就备好的,纳兰述猜得到这群人给吓到之后,必然围而不攻。

银丝系在稻草人背后,做出各种扭曲姿态,纳兰述喉间低啸,配上各种“垂死挣扎,极限惨痛”的画外音。

“也给你放个皮影戏。”他懒懒地道。顺手将先前收拾的地上的乱骨往树林里一抛。

乱葬岗在树林后,中间隔了道沟,四面有不少碎石,地上也没有草,火势烧过来已经弱了很多,更不可能烧到坟里,周桃心急报复,并没有事先勘察地形,不知道这后面还有这么一块宝地。

大火无处可烧,渐渐寂灭,稻草人也化为灰烬,纳兰述一收手,银丝飞回,他懒懒往棺材板上一坐,托着下巴打瞌睡。

周桃耐着­性­子,等大火烧灭,始终没有人出来,部属向她回报:“将军,无人逃出,对方一定已经烧死。”

“烧死了也要挫骨扬灰!”周桃神­色­狰狞,“二队三小队,跟我进树林。”

“是。”

士兵们进了一片焦黑的树林,搜寻着焦骨,周桃一开始还不敢离开众人的护卫,渐渐便听见四面士兵惊喜的呼叫:“这里有焦骨!”

“这里也有。”

“烧死了!烧死了!”

周桃心中一喜,急不可待地道:“拿来,拿来!”

士兵们将搜罗的焦骨捧上,拼拼凑凑,大概也有一两个人骨骼的模样,周桃大喜,更加确信无疑。

也有一些老成的士兵面面相觑,心想火烧得虽旺,也没多长时间,怎么就能烧成这样?

周桃却是不懂的,她出身大家,虽然父亲是将军,可她自己却没经过战场历练,哪里知道火烧之后的尸首该是什么­性­状。

士兵们虽然发觉,但也没人提醒她——对这位平步青云的女将军,整个鲁南,尽多轻视,周桃自己不知道,她在鲁南有个人人皆知的称号:“­肉­神”。

­肉­神者,卖­肉­成神也。

士兵们崇尚真武者,都以屈身于­肉­神麾下为耻,她吃瘪?挺好。

周桃注视着那堆焦骨,激动兴奋,浑身微颤,险些掉下马来。

一年多啮心仇恨,日日夜夜苦痛煎熬,到今日,大仇终报!

“哈哈哈哈!”她仰天狂笑,“君珂!纳兰述!你们也有今天!”

狂笑声尖利若哭,听得士兵们抱住手臂揉着­鸡­皮疙瘩,树林后坟墓里纳兰述睡眼惺忪,低骂:“好吵!”,另一边,君珂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周桃仰天狂笑,持续不绝,但激动喜悦中,也升起淡淡不甘——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手臂一抬,突然触及腰间锦囊,周桃心中一动。

那里面是一道符咒,是她特地向鲁南一个著名道婆要来的,填上生辰八字可咒人于死,埋于尸首坟墓可令人永世不得超生,永受地狱刀斧加身之苦。

她要来后一直试图寻找纳兰述君珂的生辰八字,但那两人一个出身尊贵,万万不可能外泄生辰;一个来自异世,几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生日,她能到哪里寻来?

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符咒,此刻触及,周桃眼中一亮。

生不能令你们饱受折磨,死也要你们不得超生!

“你们退下。”她主意想定,不想在部下面前做这种手段,毕竟魇胜之术,朝廷明令禁止。

士兵们依言退下,周桃用披风将碎骨兜起,四面望望,看见树林尽头有道沟,之后似乎有空地,便走了过去。

沟后的乱葬岗,经过纳兰述先前的破坏和这一阵的焚烧,也有点面目全非,周桃第一眼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是乱葬岗,她四面一看没有人,这里面对树林背后靠山,十分隐秘,正中下怀。

披风一抖,将碎骨倾倒在地,她恶狠狠踩了一脚,“等我整治你们!”

随即她将符咒取出,用石块压在右侧地上,伸手去掏火折子。

火折子拿了出来,迎风一晃点燃,周桃随手就去摸符咒。

手指摸在空处,微热粗糙的泥土,并没有纸张。

周桃浑身一炸——符咒呢?

她霍然转头,刚才明明用石头压住符咒,但现在石头仍在,符咒却不在了!

周桃直着眼愣了半晌,想着自己披风垂地,是不是将符咒给移动了?

她转身想掀起披风查找,身子一转,赫然看见符咒在自己身体左侧。

周桃呆了呆——怎么到这边了?难道自己记错了?

她站起身,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躲在山壁上做手脚,但山壁一览无余,而身后树林已经烧毁,也是清清楚楚,哪来的人?

也许刚才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周桃放下心,再次蹲下,伸手去拿符咒。

手指抓到一把泥土——又摸了个空。

周桃脸­色­一变,偏头一看,果然左侧没有了符咒,她迅速一转头——符咒出现在右侧!

周桃唰一下蹦起来。

有鬼!

一声尖叫险些冲出咽喉,被生生忍住,周桃身在半空,低头看地上符咒,只见那符咒慢悠悠地飘了飘,随即静静悬浮在空中,不动了。

半夜枯林,风声凛冽,诡异符咒,无声悬浮。

除了鬼,谁还玩得了这神通?

“纳兰述君珂!”周桃双眉一挑,杀气和戾气涌上血­色­眼眸,“死了还不安分!看我送你们下地狱十八层!”

她看见这一招,直觉地认为人力不能达到,那就必然是鬼神作祟,附近新鬼,不是那两人是谁?

活着她都要杀,死了自然更不怕!

周桃呼啸扑下,一把按住那张符咒,死死抓在掌心,拍在泥地上。

火折子迎风一晃,立即点燃符咒,扔在那堆焦骨上,周桃半跪于地,看着那黄纸在骨头上收缩卷起,化为飞灰,心情畅快,忍不住嘎嘎大笑。

这么笑着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噗”的一声。

随即觉得ρi股一凉。

周桃惊慌地伸手一摸——裤子绽线了!裂了好大条缝。

怎么回事?

刚才半跪的姿势绷紧了裤子,然后笑得太用力的缘故?

频频出状况,周桃此时也开始不安,捂着ρi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是乱葬岗。

莫非自己惊扰了魂灵,才招致报复?

周桃坏事做绝,本就心虚,此时眼看符咒已经烧掉,心事了结,再也不敢多留,捂着裤子上的裂缝便要转身。

脚踝突然一紧!

被一只手抓住!

周桃失声尖呼,不敢低头去看,拼命往外拔自己的脚,然而那手便如铁铸,死死卡住了她的脚踝。

周桃心胆俱裂,低头一看,一只黑漆漆的手,扣在她的脚踝上,顺着那只手,看见一个灰乌乌的东西,正从一个洞里慢慢游出。

那个洞,周桃仔细一看,险些晕过去——是个坟!

“周桃……”底下爬着的东西突然说话了,“……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纳兰绝啊……”

纳兰绝,鲁南王世子,他的脑袋,是周桃第一个踏足阶。

“纳兰绝……”周桃吓得魂飞魄散,拼命蹬脚要甩脱那只手,“……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滚开,滚开!”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那灰乌乌的东西爬了出来,圆圆的,像个人头却又太小,沾满树叶断肢,慢慢爬向周桃,“……你割了我的脑袋……父王把我随意葬了……我的脑袋被狼拖出来……先吃了眼睛……再吃了鼻子……又吃了……”

“别说了!”周桃拼命向后仰,想要避开那“爬近的脑袋”,“求求你,别说了!”

“……帮我找找我的眼睛在哪呢……”那脑袋不依不饶地靠近,“你看看我……我在找呢……我的眼睛呢?我的鼻子呢……”

“别来……滚!”周桃一声厉喝,拔剑就要劈那脑袋,那脑袋唰一下,竟然倒­射­回去,缩回了坟坑里。

那种速度惊得周桃眼前发黑,那哪里是人能达到的速度?果然是鬼!

“周桃!”­阴­恻恻的声音从坟坑里幽幽传出来,“你胆子不小!还敢毁我死后尸身!今日便擒你下阿鼻地狱,抽筋扒皮!”

“世子世子……”周桃浑身哆嗦,啪地跪下,“……不是……不是我……”

“杀了这孽子有什么关系?”忽然有人在她脑后粗声道,“本王命令你,给本王再杀一次!”

“啊!”

周桃骇然回首,身后一株枯树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白­色­影子,飘飘荡荡,没有头颅。

“周桃……”声音空幻,似响在地底又似响在头顶,悠悠忽忽没个捉摸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升官了,三品将军,本王的头颅这么不值钱,就换了个三品?”

“王爷……”周桃腿一软,瘫倒在地,连番惊吓,她早已神魂俱裂,先前对“世子脑袋”悍然出手,不过是­色­厉内荏,此刻腿软筋酥,涕泪交流,身下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一股古怪的气味冲出,黑暗中隐约有人呸了一声。

远处士兵一直在观望,周桃的惊叫他们听见了,也看见了飘荡的白影,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也打着鼓,半晌有人试探地道,“咱们去看看?”

“嗯……将军似乎有事,不可不管,不过……前方有敌,也许将军已经被挟制,我等不能燥进,慢慢靠近为上。”

于是一大帮士兵便用龟速,慢慢靠近……

忽然起了阵风,那白影呼地一声转了向,似乎要飘到这边来,士兵们大惊,发一声喊便掉头狂奔。

“鬼来了!”

“人力尚可抗拒,鬼神不可阻拦,兄弟们,撤!”

“将军怎么办!”

“将军武功盖世,神灵护佑!一定能凯旋得胜,我等在十里外等她便是!”

“扯呼——”一个出身绿林土匪的士兵,连黑道切口都飙了出来。

士兵们瞬间鸟兽散,林子那头周桃绝望地在地上爬,伸手呼唤,“救我……救我……”可惜士兵跑得太快,转眼就窜出树林,全军勒马后退。

“混账!等我回去一定……”周桃哭泣着捶着地面,头顶上“鲁南王”飘飘渺渺地道,“你还想回去么?”

那颗“纳兰绝”头颅又爬了出来,闷声道:“……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旧怨呢……”

周桃眼睛一亮,大喜抬头,“世子!救救我,原谅我!”

“还谈什么旧怨呢……就留在这里呗……”“纳兰绝”下一句话让周桃眼前一黑差点晕去,“……你自己选选……我和父王……你跟谁呢?唉,我们两个,都舍不得你呢!”

周桃抬头看看上面没头的“鲁南王”,低头看看下面小头的“纳兰绝”,眼神绝望,趴在地上拼命磕头,“……王爷!世子!饶了我!饶了我!”

“你有什么需要我们饶你的呢?”头上鲁南王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好寂寞哦……给我摸摸。”鲁南王世子似乎只关心他曾经的爱妾。

“我不该恩将仇报,杀了世子……”周桃趴在地上,眼泪泥巴混了满脸。

“我不该狼心狗肺,在王府争权夺利……”她砰砰磕头。

“我不该心怀叵测,又杀王爷以求进身之阶……”她一边磕头一边畏缩地向沟边躲,那白影呼地一下飘过来,逼到她脸前,她惊得眼睛往上一翻险些厥过去,再也不敢动了,“我的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们饶了我……”

“哦?”白影虚虚飘飘,“唉,听起来不痛快,再说,你到底喊哪位夫君呢?”

“我该死!我下贱!”周桃张口结舌,只好趴在地上,啪啪地打自己耳光,力道之大,脆响惊人,“我下作放荡!我­淫­奔无耻!”

“还是自己总结最给力啊。”上头的声音,突然清脆娇俏,充满笑意。

周桃浑身一震,骇然抬头。

上头白影一个翻身,凌空落下,降落的过程中,脑袋从领口钻了出来,笑意盈盈,眼神金光一闪。

君珂。

“该多耍一阵子的,你就是没耐心。”身后闷声闷气的声音也换了清朗的男声,随即轰然一声,残坟炸开,周桃面­色­死灰看过去,黑衣男子端坐在棺材板上,玩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迎上她眼神,眉毛挑了挑,将手中东西往她面前一扔,冷冷道,“喏,和你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夫君。”

周桃低头一看,一个被裹满泥浆粘上树叶的大乌龟。

“噗。”

周桃一仰头,喷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眼睛一翻,噗通一声向后栽倒。

她生生气晕了。

君珂从上头跃下来,心情愉悦,踢了踢周桃,笑道:“这女人,唉……该怎么处理?杀了还嫌费劲。”

纳兰述还没答话,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很远,但一字字特别坚实有力,像钉子钉进钢铁,沉悍难拔。

君珂听见这个声音,脸­色­立即变了。

那人道:“周将军带路有功,如果为国捐躯,当许以死后哀荣,不劳费心。”

随即顿了一顿,又道:“两位,别来无恙否?”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第十八章爱杀

听见这人的声音,君珂立即退后一步,到了纳兰述身侧。

纳兰述缓缓站起,先蹲在周桃身边,不知道做了什么,少顷站起,将一样东西揣在袖子中,随即跨出坟坑,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都没有再看周桃一眼,此时的她已经是个废物,对方第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周桃不过是个棋子,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救她,不要指望拿她来做人质挟制谁。

缜密而掌控局势,第一句话便断绝后路,这才是真正的大敌。

在纳兰述君珂心中,这位确实也可堪为敌,自当初城门一斗,不想今日,在冀北鲁南边界,还有机会再遇。

或者,他从来都等在这里,想要在这最后一截路途,堵住这两个人。

堵住他们,便是堵住尧羽和云雷,堵住云雷出关可能发生的变数,堵住因为向正仪的死带来的后患,堵住皇朝建立至今,最大的危机和漏洞。

夜风猎猎,黑­色­大氅在风中翻飞猎猎。

那人在铁军拥卫之下一骑远来的姿态,是一道钢青­色­的剑光,目光刚触及,生死已抵达。

皇太孙,纳兰君让。

只不过短短一刻,属于周桃那一千多散兵游勇,已经被一群黑甲士兵给逼了回来,正逼在纳兰述和君珂正对面的树林外侧,而另外一些­精­悍的士兵,已经迅速将周围路口布防完毕,所有地面都被搜索过,所有障碍物都被推开砍倒,四面火把高照,居高临下的光亮,令一只蚂蚁都别想在万军虎视之下,顺利爬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纳兰述君珂最后收拾周桃的短短时辰内,纳兰述君珂已经没有拖沓速战速决,那些士兵动作却更快捷无声,这才是真正的­精­兵。隼利、稳定、高效而果敢。

属于纳兰君让麾下的,九蒙­精­兵。

“殿下!殿下!救我!”周桃自昏迷中醒来,远远看见纳兰君让,喜极而泣,虚弱地伸手颤巍巍呼喊。

纳兰君让岿然而立,根本没有反应。

君珂一脚便将她踢得闭过气去。

傻了吧唧的女人,人家明明早就吊着你,利用你的复仇之心,寻出我们的踪迹,再来个一网打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懂不懂?

“纳兰黄雀。”君珂扬扬眉,高声招呼,“你好啊,好久不见啊,不想竟然在此地故人相逢,黄雀殿下对我们区区两人,两千人做饵在先,万人大军跟随在后,苦心筹谋,谋定后动,实在太瞧得起我们了。”

前头周桃那近两千亲兵相顾骇然失­色­,恨恨回头盯住了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默然于黑暗中凝视君珂,脸上线条绷得铁石般硬。

她永远如此锋利,立场分明。

第一句便挖苦嘲讽,更轻描淡写,就试图挑拨分化他的部下。

可惜还是太急躁了些。

心虚才会急躁。

她的心,一定已经乱了。

纳兰君让心底泛起淡淡苦涩,明明这是个好消息,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喜意,这喜意原先是有的,就在刚才初见,她一抬头看过来,清透分明的眼神,触上了他心中便是一软,然而转瞬,便被敌对的立场,冷峭的眼神,­阴­损的嘲讽,打散。

“君姑娘休逞口舌之利。”他淡淡道,“周将军两千亲兵,擅弃主将,临阵脱逃,按说是死罪,如今我给他们机会戴罪立功,只要擒下你二人,不仅无罪,还可立地升级,想来他们也乐意得很。”

那两千人神­色­一变,先是惊恐,随即霍地转头,看向君珂纳兰述,眼神里充满必杀的炽热。

纳兰君让一句话翻盘,君珂默默叹了口气。

她并不想挖苦纳兰君让,说到底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但纳兰君让不是周桃,他的能力,他担负的责任和立场,注定他是他们的劲敌,今日局势如此糟糕,危机远胜燕京当日,她如果不能令他心乱,那么她和纳兰述,必将栽在此地。

“君珂。”纳兰君让居高临下,并没有下令四面箭手放箭,远远地道,“你和纳兰述尽皆有伤,不要困兽犹斗,今日我来,并没打算对你两人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弃械投诚,本宫自会给你们活命之机。”

“哦?”君珂眯着眼睛笑笑,“殿下真是宽仁厚德,可惜我却找不出殿下这么做的理由,或者殿下可以提醒我一下?”

“君珂,你去劝回你的云雷军,对他们说明真相。只要他们肯回归燕京,我将力劝陛下,将所有士兵打散进入九蒙旗营,不进行任何追究。”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所有人。”

君珂沉默一会,轻轻道,“力劝?”

“以纳兰九蒙血誓为证。”纳兰君让语气慎重。

君珂又安静了一会,似乎有所触动,纳兰君让心中一喜——这个处置,本就是他离京前再三在皇帝面前陈情,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许诺,是他目前的立场和处境能做到的极致,君珂在乎云雷军,只要能保全云雷军,说动她的把握就有了一半。

“君珂,你明明知道当日盟民之死,不是朝廷所为。”纳兰君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当真要为一己私心,背弃云雷?你当真要昧着良心,任云雷认仇作友?你当真要一手抹杀真相,任云雷从此告别安定生活,飘零无依,一路血战,永世活在杀戮争夺之中?君珂,你是这样的人?你能做出这样的事?云雷不是你的敌人,是对你忠心耿耿,从未背弃的属下!”

君珂晃了一晃,月­色­下脸­色­发白。

纳兰君让心定了定,语气缓了缓,“至于你……你原本罪无可恕,但陛下说了,也许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跟我回燕京,听从陛下的安排去做一件事,完成后,允你自由。你放心,这也是金口玉言,再无反悔。”

“什么样的事?”君珂半晌才开口,语气沉沉。

纳兰君让听她开口相问,心中又是一喜,却摇了摇头,“无可奉告。我可以告诉你,确实有一定危险,但……”他凝视着她,良久才静静道,“我既承诺保你­性­命,定会做到。”

他后一句斩钉截铁,眼神熠熠,君珂听得心中一震,抬眼看他,纳兰君让却避开了眼光。

皇祖父不想留君珂活命,是他无奈之下,提出让君珂去先皇陵寝,解决那个悬在皇祖父心头多年的谜案,皇祖父才勉强答应。那件事当然也是有死无生,但他心头也已经有了计划,无论如何,他不会要她送死。

出京前反复斟酌,再三努力,不惜发动朝野所有同盟力量,不断在皇祖父面前予以劝说,才得到今日这么一个最好的结果,他以大军困住君珂斗志,却依旧想和她和平谈判,这么宽容的结果,他相信以君珂的理智,不应该不接受。

君珂在沉吟,长长睫毛眨动,看得出内心思想斗争激烈,纳兰君让盯着她,竟然觉得微微有些紧张。

紧张。

生或死,相聚或别离,拥有或失去,尽在此刻,抉择间。

“纳兰……怎么办?”很久之后,君珂轻轻问。

纳兰君让眼神一闪,吸了口气,半晌才沉声道:“睿郡王削封号,交出尧羽卫,日后安居燕京,永不回冀北,自然也可保他一命。”

“当真?”

“万军之前,岂有虚言?”

纳兰君让脸­色­沉冷,眼神坦然,他确实打算留纳兰述一命,因为现在的冀北,并没能收归朝廷,反倒可能被沈梦沉窃居,他要先留下冀北纳兰氏的血脉,必要的时候打着纳兰述的旗号,分化冀北。冀北百姓,对纳兰述的接受度自然要比沈梦沉要高,这是对付沈梦沉的一着棋,现在还没有除去的必要。

纳兰君让瞥了一直没说话的纳兰述一眼,那男子站在君珂身侧,一直没有说话,脸­色­苍白,眼睛低垂,不知道在看哪里,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最近听说纳兰述神智不清,不知道现在,情形如何?

纳兰君让先前大军为了避免被发现,只远远缀在周桃的队伍之后数里,纳兰述对付周桃的种种手段,当然都没看见,此时纳兰君让也半信半疑,不能确定周桃的被擒,是君珂一个人出的手,还是和纳兰述的合作。

纳兰述神智不清,他是从梵因处得到的消息,当时他问梵因,“如何不清?”梵因答:“偶尔神智封锁,六亲不认。”

纳兰君让一直在鲁南,还没有得到冀北王府那日抢亲的情报,他对于梵因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出家人不打诳语,梵因自然更不会。

纳兰君让又看了看君珂和纳兰述站立的位置,突然眉毛一挑——这两人站立的似乎很近,纳兰述在君珂侧后方,君珂则在纳兰述左手边,两人的手的位置,站立角度姿态,以及绷紧的神情,都有几警戒的味道。

不像是警戒对面的敌人,而像是警戒对方。

纳兰君让发现这一点,心中不由一动,此时他为了和君珂谈判,已经进入烧毁的树林,两边相距三丈,护卫紧紧拥卫在他身前。

“睿郡王。”纳兰君让决定当面试探,看纳兰述到底怎么回事,“你意下如何?”

纳兰述不抬头,还是在细细琢磨脚下的影子。

君珂突然道:“纳兰述最近心情不好,不愿开口,他的事,我来代答。”

一直眼角瞥着她的纳兰君让,捕捉到她脸­色­微微变化,似乎有点担心。

“这等生死大事,怎么能由他人代答?”纳兰君让不理她,紧紧盯着纳兰述,“睿郡王,你若一直沉默,不要怪本宫下杀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君珂柳眉倒竖,突然开始发脾气,“我答应你还不成吗?纳兰述不高兴理你你还讨什么没趣!”

纳兰君让沉默一会,心中基本确认,纳兰述果然神智有问题,很明显君珂害怕被他发现,拼命想帮他掩饰。

也是,纳兰述如果没有问题,怎么会突然脱离路线狂奔百里,还甩下他从不离身的尧羽卫?纳兰君让了解纳兰述,如果他在正常状态,绝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有诈?更不可能,附近确实没有任何人踪,清醒状态的纳兰述,也绝不会拿君珂的命做赌博。

纳兰君让的推测很合理,但他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尾。奔出来的纳兰述是疯的,但进入乱葬岗之后便醒了,而纳兰述的醒,除了君珂和昏迷的周桃,便是梵因和尧羽卫,此刻也不知道。

“君珂。”半晌他沉声道,“你既然说你愿意接受,可以代为做主,那么,你拿出证明来。”

君珂霍然抬头,眼神厉烈,纳兰君让抿紧嘴­唇­,分毫不让。

擒下他!

我必须要看着你,将他交到我手中,才能确信你的诚意!

君珂定定立在原地,雪白的牙齿渐渐咬紧嘴­唇­,将一抹红­唇­咬成青白之­色­,纳兰君让心中微微一软,不禁放缓了口气,柔声道:“你放心,我既承诺了你,再无反悔之理,小珂……”他这声称呼很低,两人却都微微一颤,随即他接着道,“你心里也明白,这点兵力硬抗不了朝廷,何况沈梦沉野心勃勃,必然也不会允许你和纳兰述活着,与其日后遭受永无止境的战斗和追杀,为什么不为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忠心耿耿的属下,博一个安定的未来?”

君珂闭上眼睛,半晌缓缓叹息一声,道:“殿下好口才。”

纳兰君让默然——口才?一番筹措,用尽心思,这背后种种,岂止是口才。

他温和而又坚定地注视着她。

她垂下的眼睫慢慢抬起,露出点坚定之­色­。

他沉凝的眸中,爆出欢喜的星花。

她幽幽一声长叹,低低道:“生死荣辱一念间,今日全托付了你……”话音未完,蓦然退后一步,五指如挥弦,闪电般扣向纳兰述脉门!

纳兰述一直低着头,神态痴痴,君珂乍然出手,他似也浑然不觉。

纳兰君让神­色­一紧,下意识策马前行几步,在马上直起腰。

君珂出手如电,指尖已经按到纳兰述脉门,翻花般一滑一锁,已将纳兰述脉门扣住。

纳兰君让大喜,纵身下马。

纳兰述霍然抬头!

他头一抬,纳兰君让身子一僵,立即向后退去,他的护卫闪电般奔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纳兰述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头一抬,眼中异光爆­射­,君珂触到他眼光不由一怔,手指一松,纳兰述大力一甩,将君珂甩得身子一偏,随即雪光一闪,纳兰述霍然拔剑——

“唰!”

“啊——”

“不!”

血花迸­射­,四溅鲜红,纳兰述那一剑,竟然从君珂胸前穿过,带出一截血淋淋的剑尖!

“你……你……”君珂死死抓住剑身,浑身颤抖,满眼不可置信,从喉间发出破碎的疑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都背叛我!都背叛我!”纳兰述仰头狂呼,眼神迷乱,“连你也背叛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世上,无人可信,无人不杀!”

他狠狠拔出长剑,剑上血迹殷然,君珂五指紧紧按住伤口,热泪滚滚而下,“纳兰……我没有……我没有……”却终究没有说完,只转头死死看了纳兰君让一眼,染血的手指,指住了他。

纳兰君让神­色­骇然,自刚才发出那一声“不”字之后,他便怔在了当地。此刻被君珂手指指住,那血淋淋的手指和伤口赫然在目,重伤垂死欲语还休的君珂的眼神和动作,比怒责他一万句还要撼动摧残他的心——若非你坚持要我擒下纳兰述表示诚意,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纳兰君让脸­色­惨白如纸,一瞬间惊得忘记所有言语,下一刻猛醒过来便要扑过去,却被赶来的护卫死死拉住。

“殿下,殿下,小心……”

“殿下,危险!”

劝说未完,君珂已经轰然倒下,倒下时还维持着伸指指住纳兰君让的姿势,纳兰述杖剑哈哈狂笑,笑声凄厉若哭。

“都死了!都背叛了!都没有了!”他头一甩,满头黑发披落,形态越发疯狂,“既如此,活我何用?且杀了你,再和你一起去那­阴­曹地府,将今生来世,都撕掳个­干­净!”

他看也不看四周人,只盯着君珂,举起长剑直劈她颈项,力度毫不容情,看那模样,竟要将她乱刀分尸。

“不!”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十九章兔子军团

“不!”

纳兰君让一声大喊,声震天地,四面焦木都被震得一抖,随即颓然折断!

纳兰述却仿佛没听见,背对着他,挥剑横斩!

身影一闪,纳兰君让越过护卫阻拦,扑了过来。

他人在空中,长剑已出,纳兰君让长剑极少使用,此刻剑一出明光清冷,剑尖竟然带着弯钩,轻轻一点就到了纳兰述的后心。

此刻他怒极之下,不留后手,要将纳兰述立毙于剑下。

纳兰述背对着他,始终没回头,眼看纳兰君让雷霆一剑,破空而来,剑尖未到,纳兰述背上衣衫已经“嚓”地一声,裂开一道尺许长缝!

纳兰述似乎到此时才惊觉背后有敌,霍然回首,腰际微微一扭。

只是那轻轻一扭。

“嗡!”

轻响伴随着嗡鸣,一道圆忽忽的影子忽然从纳兰述背后飞了出来,角度诡异倾斜,铿然一声撞上纳兰君让剑尖,眼看就要顺着剑身,逆流而上,直奔纳兰君让咽喉。

纳兰君让剑尖弯钩一震,突然咔嗒一锁,竟将圆盘锁住!

圆盘震动不绝,却再也无法移动,纳兰君让眼神冷光一闪,扑上来的护卫松了一口大气,冲在最前头的云七,一步奔到纳兰君让身侧。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云七一抬头,忽然看见另外一道圆影,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到了纳兰君让颈侧!

前一个圆盘攻敌是假,不过一个掩护,掩护第二个圆盘杀敌是真!

“主子小心!”

刹那之间来不及考虑,云七猛地推开纳兰君让。

“噗。”

圆盘呼啸掠过,带出一溜血迹,云七背对着纳兰君让站着,姿态有点僵硬。

“云七!”

纳兰君让霍然回首,一把抓住了云七肩头。

他这大力一抓,云七身子一晃,头颅一歪。

一个诡异的,歪到极限,正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姿势。

纳兰君让从掌心到心脏,顿时发麻发冷!

地上“奄奄一息”的君珂猛地抬头,一蹦而起,眼神惊骇。

就在这人人僵窒的一刻,“唰”地一声轻响,一道透明锁链竟然从云七身体里穿出,猛地缠住了分神的纳兰君让手腕。

“过来!”

唯一没有失神的纳兰述,反身跃起,手指一抽,锁链从云七身体中割裂,纳兰述狠狠一拉,纳兰君让被扯得身子一个踉跄。

从圆盘出到此刻纳兰君让手腕被锁,不过眨眼之间,此时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纳兰君让被这一拉,立即清醒,一甩头眼神灼然如火,第一眼掠向了君珂。

愤恨、后悔、绝望、自责……汇聚成滔滔怒海,狂潮猛矗,横空飞卷,劈头盖脸,要将君珂砸没。

君珂瞪大眼,手还下意识按在胸口,那里犹自“流着汩汩鲜血”,但很明显血量不足,还有一小块奇异的染血的透明东西,从手指缝里露出来。

那东西像是个透明袋子,鲜血是从那里涌出来的,此时便是周围护卫也明白了,所谓“被杀”,完全就是一场戏。

纳兰君让恨极的眼神一掠而过,再也不看君珂一眼,长剑一反,悍然砍向自己的手腕!

他竟宁愿终生致残,也不愿被人挟制!

“砰。”

一道人影猛地扑了过来,矮身一窜,用自己的肩头迎上了剑尖。

剑身被挡,发出嗡鸣,剑尖弯钩在那人肩头上停了停,钩尖咔嗒一声,勾起一块血­肉­飞起,在纳兰君让身前划出一条红­色­的轨迹,归于寂灭。

腾腾的风声静了下来。

纳兰述手指掐住了纳兰君让的脉门。

君珂站在纳兰君让身边,捂着肩头,手指缝里血迹殷然。

纳兰君让毫不犹豫自断手腕那刻,她用自己的肩撞开了剑尖,后果是被那奇异钩尖,勾去了肩头一块血­肉­。

她受伤,却舒了一口气,垂下眼,不敢看纳兰君让,退后两步。

此时云七僵直的身形才晃了晃,轰然倒下,身下鲜血,染红土地。

纳兰君让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最后动作,眼神惨痛。

君珂别过了脸,眼底泛起晶莹。

事情发展成这样,她也始料未及,她和纳兰述在迎敌之前,便已经形成默契,纳兰述在周桃身上取血,用当初包裹“创口贴”的塑料袋装了一小袋血,给了君珂,之后拔剑相刺,两人使用的剑,本来就是软剑,纳兰述将君珂身子甩得一偏那一刻,君珂腰间软剑已经解开,自腰后上弹,从背心穿出,而纳兰述长剑并没有完全­射­出,只穿破了君珂胸前的血袋,自然“鲜血迸­射­,一剑穿心”。

君珂跟尧羽混了那么久,现代的事情没少拉呱,这种现代街头把戏自然也说过,当时尧羽很感兴趣,纳兰述也笑说不妨日后试试骗骗人,但两人都诸事忙碌,谁也不会闲到当真演上这一场,如今事到临头,来不及对戏便登台,靠着彼此的默契和闪电般的反应,还有夜­色­和火焚后混沌空气的遮掩,居然一次便过,当真瞒住了所有人。

但出演成功,后果却出乎了意料,君珂怔怔看着云七尸首,脸­色­发白。

初见时他在树下烤­鸡­,蜜汁烤­鸡­也烤了君珂;崇仁宫看烟花他在屋檐下护法,扔上来鹅掌­鸡­翅膀供她享受;胭脂巷救了纳兰君让,他对她由衷感激,一心想要促成主子和她的姻缘,宫内宫外遇见,总是笑嘻嘻地和她请安,还曾经拉着她,在宫门前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纳兰君让“错葬”的糗事,大胆而又细心地,想要代主子打动她。

灵活机变的云七,是纳兰君让最得力的护卫之一,在君珂心里,那也算是个熟识的朋友,然而今日,他因她而死。

君珂心中发冷,捂紧了伤口——这皇朝争权夺利你死我活杀人场,到底要卷没多少无辜­性­命,牵连多少大好人头!

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每个人要想挣扎着活,就得先拉过别人尸首垫着!

友朋分裂,满目皆敌,在这一人身侧取暖,就要对另一人拔剑,一个抉择,就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闭上眼,落了一滴晶莹泪滴。

纳兰述却看也没看云七尸首一眼,几经周折才将纳兰君让钳制在手,若不是刚才君珂那拼命一撞,还是没法顺利挟制他,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纳兰君让身上,内力涌入,牢牢锁住纳兰君让气机,“太孙,劳驾。”

纳兰君让闭目不语,脸上的线条冷峻如刀刻。

纳兰述森冷地笑笑,内力一吐,纳兰君让一声闷哼,却立即忍住,­唇­边抿出深深印纹。

“纳兰!”君珂出声制止,眼神哀求。

纳兰君让眉间一抽搐,并没有睁眼看她,纳兰述却对着君珂笑了笑。

“小珂。”他缓缓道,“对敌人怜悯,就是对自己苛刻。你别忘记,成王府家破人亡,都是这位太孙殿下和沈梦沉的合作手笔。”

君珂低下头,是,她怎么样都是为难,怎么样,都是在强人所难。

“殿下以为不说话,我们便得傻等着吗?”纳兰述对纳兰君让一笑,“您真是大错特错,您怎么就忘记了,二十年前令祖父和我父同上战场对敌东堂,东堂出一品高手欲待擒下令祖,是我父以身相代,被擒敌营。当时我父亲也是和您一样,一心求死,一言不发。令祖也就准备‘无奈不退,痛失爱弟’。是我冀北王军不甘,在我母亲带领下跪请令祖让步,众目睽睽,我母亲慷慨陈词,令祖怕在场诸将寒心,才接受东堂条件退兵——你看,你这次带来的也是嫡系军队,他们荣辱生死和你相关,定然要保你周全,所以你说不说话,都不会妨碍他们让步,你就少逞你的铁汉风度了,如何?”

说完­干­脆一抬手,点了纳兰君让哑|­茓­,无视他杀气凛然的眼神,先对着纳兰君让亲卫们一摆头,“滚下去,带着你们的军队,先退后十里!”

纳兰君让的亲卫们面面相觑,当先一人怒视君珂,愤声道:“君姑娘,殿下为你殚­精­竭虑,一心想保全你的­性­命,不惜触怒陛下再三斡旋,刚才更是占尽上风却不愿逼迫你,如果他心狠一点,只要一看见你二人,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你哪里还有命在?他如此待你,你却狼心狗肺,和他人联手,陷害殿下,杀我兄弟!世间岂有你这等忘恩负义,无耻之人!”

这侍卫梗着脖子,紧紧盯着君珂,不去看纳兰君让,他愤怒之下,连纳兰君让连连发出“闭嘴”的眼神都置之不理,纳兰君让哑|­茓­被点无法阻止,愤怒之下,­唇­角迸出细细血丝。

纳兰君让自有他的骄傲,如果今日擒得君珂,也许或有一日会将这些心事对她表白,然而当她和他人联手置他于险地,他宁死,也不愿再吐口一句!

君珂面对纳兰君让护卫劈头盖脸怒责,默然不语,纳兰述却讥讽一笑。

“好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他轻蔑地道,“我倒想请教一件事,前年定湖县,你们十八人当街跪地,求恳救治纳兰君让的名医,当时群医束手,是谁救了你们主子?”

“……”

“如果君珂没有出手,纳兰君让早化飞灰,还能继续活蹦乱跳,一次次出动大军,埋伏、设陷、阻截于她?”

“……”

“如果君珂没有出手,纳兰君让死透,你们这身负护卫之责的十八人,早已因罪全家抄斩,当日定湖岗下‘大恩必将后报’言犹在耳,今日冀北边界,围困恩人,怒骂无耻,这就是你们的报恩?这就是纳兰君让的家将风采?这就是纳兰君让的驭下之风?”

“……”

当日长街求医的十八亲卫,今天基本都在,被纳兰述刻毒讥讽刺得满脸涨红,却再也出声不得,半晌才有人闷声道:“我等身属太孙殿下,一切以殿下安危为先,并非……”

“这就对了!”纳兰述狞然一笑,“各有所属,恩怨无尤!既然是敌人,谈什么新恩旧怨?谈什么客气让步?听着!从现在开始,谁敢再对君珂一字不敬,我就斩纳兰君让一根手指!”

他长剑一抖,架在纳兰君让手指上,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环顾四周,“有人想说话吗?嗯?”

四面沉寂如死,这下别说骂君珂,人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君珂低着头,心中酸软灼热,不知道是感谢纳兰述的决然相护,还是无奈这一步步走向的命运的决裂。

“所有人退下去。”纳兰述冷冷道,“留下三匹马,足够的­干­粮和水。别动手脚,所有的食物我会请纳兰君让先尝;别跟着,发现一次,也斩一次纳兰君让手指。等到出了鲁南,我自会放了他。”

“你若不守信用……”

“我不守信用又如何?你现在敢不信我?”纳兰述毫不在乎,冷冷一笑,“想看我守不守信?那就老实点!”

带领此次一万­精­兵的九蒙副将,和纳兰君让的护卫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于无奈叹息,一声令下,全军后退,留下三匹好马和­干­粮水囊。

眼看大军后撤,纳兰述低声吩咐君珂,“留下记号,吩咐尧羽卫随后赶来汇合。”

“我们不等他们?”

“不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纳兰述眼神深思,“纳兰君让兵力绝不止这些,一部分还在追击云雷军,还有一部分,我怀疑布置了二道防线,试图在万一我们逃脱的情形下拦截。我们既然钳制纳兰君让在手,就要物尽其用,带着他,游走鲁南大地,将鲁南全地之兵都吸引来,最后在西火郡和云雷汇合,如果那时大燕军队还在追击,那么正好,利用西火的特殊地形,狠狠给他们一个重的!”

君珂想了想,也觉得虽然冒险了点,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却不知道,纳兰述这是要还云雷军的人情——当初云雷军为尧羽卫吸引了大部分大燕追兵,如今尧羽也打算为云雷军做开路先锋了。

“纳兰。”君珂骑上马,看看一直闭目不语的纳兰君让,犹豫了一会,才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我不会亏待他。”纳兰述竟然直接猜到了她的心事,淡淡道,“只要他不捣乱,就冲他对你这一份心思,我不会动他一根毫毛,你放心。”

君珂心中一热,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谢他,纳兰君让对自己有情分,和纳兰述却是真正的生死大仇,冀北王府家破人亡,可以说拜纳兰君让所赐,一路上纳兰述便是要折磨他出气,她君珂也没什么立场阻止,然而纳兰述连要她开口都不曾,便直接应承了她的要求。

守望相助易,理解让步难,有他这一份心意,夫复何求?

她嘘一口长气,望着天际将明的曙­色­,想着这一夜惊心动魄,不曾赢这世间争执,不过赢一身无奈酸楚。

“走吧。”她一抖缰绳,骏马长嘶,冲入黎明天际,一线烈火微红。

八日后。

鲁南,神风平原。

从远处看去,一个黑­色­的方块,延伸在灰黄的土地上,再往后,有更庞大的红­色­方块,隔了一段距离,紧追其后缓慢移动。

前面小方块,是赶来和纳兰述君珂会合的尧羽卫,后面大方块,自然是紧跟着他们,试图救出太孙殿下的大燕军队。

自从挟持纳兰君让那夜后,第二天尧羽卫便赶来和纳兰述他们会合,之后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七天,队伍从冀北边境进入鲁南,现在已经行走到鲁南的中部。

尧羽卫的行进路线经过多方推算,几乎避开了所有的便于伏击和偷袭的地段,这令跟在其后的大军无计可施,只好咬牙一步步吊着。

按照纳兰述的计划,他们在吸引燕军的注意力的同时,也要尽量尽早和云雷军汇合,但云雷军转战燕地已久,补给不足,自从上次险些被纳兰君让合围成功之后,便放弃了平原作战,进入了隐蔽的山脉,一时不能确定在哪里。

不能确定,也有蛛丝马迹,纳兰述和君珂经过推敲,觉得夕照山脉落日峡的位置,极有可能,尧羽卫目前正一路向那里而去,并派出先锋试图打探云雷军踪迹。

不过表面上,这群尧羽卫的诡异作风和路线,却让跟在后面的大军焦头烂额,他们白天说怕晒坏娇­嫩­的肌肤,不赶路;半夜经常一骨碌爬起来,­精­神奕奕拔腿便走。大军却没有这个自由度,他们白天担心敌人裹着他们的殿下远飏而去,一刻不敢松懈,晚上好容易合眼,却时时被惊醒不得不立即跟上,这样被折腾了几天,燕军人人挂着硕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像抽了大烟,带兵的副将眼看不好,下令士兵白日黑夜三班倒轮班休息,才将这状态缓解。

睡觉的问题解决了,吃喝拉撒还得受罪,尧羽卫经过的地方,必然占据上游,他们取完水,就撒一筐乱七八糟的药,有人站在上头对下头喊,“兄弟,这是漂白粉,净化水质的,放心,没毒,喝了没事,顶多将来多生几个白痴!”

这话一说,谁还敢喝?战战兢兢找军医来查水,军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只得勒令经过的州县随时送水,一来一去又是麻烦事,还拖慢了军队行进速度。

水也罢了,尧羽卫的神经质还表现在吃饭不准时,人家饱着他饿了,人家饿了他饱着,燕军一旦埋锅造饭,尧羽卫便开始喝水,一个个喝得眼冒蓝光肚子滚圆,燕军饭烧好准备吃了,尧羽卫便拖出一个竹制水龙,一堆人排队在一个锅里尿尿,尿得一泻千里乐不可支,攒足一锅尿,用水龙吸水,随后派两个卫士,顶着铁甲全身披挂,推着水龙一阵狂奔,奔到燕军宿营地附近,一边高喊,“哥们,给你们送汤来啦!”一边筒口向下,拉动活栓,对准饭锅,­射­——

谁被­射­到,谁倒霉。

每天都有一锅饭惨遭尿泡,每天士兵吃饭都胆战心惊,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不知道今天轮到谁倒霉挨尿,导致这批士兵后来都得了后遗症,退伍回家多年后,端起饭碗就仰头。

燕军这边也试图万箭齐发­射­死这群胆大包天的无耻混账,但对方每次派出来的人,都武功出众,轻功超卓,还穿了护身宝甲,武装到牙齿,经常挂着一身的箭,像戴了勋章,得意洋洋推着水龙在上风走来走去,将燕军的领兵者们气得眼睛发蓝,却也不敢随意就追过去——那边说了,谁擅自接近,发动攻击,他们就先攻击尊贵的太孙。

纳兰君让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看守他的任务交给了尧羽卫,君珂为了防止尧羽卫怀恨耍手段折磨纳兰君让,将这事直接交给了晏希,在她心目中,晏希可以算是尧羽卫里唯一一个正经人,他答应了不为难纳兰君让,那自然没事。

晏希默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亲自和纳兰君让住在一起,君珂经过观察,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可能确实很正常,于是便放心了。

她这边放心了,那边纳兰君让的噩梦开始了。

最初几天,纳兰君让绝食,他绝食也正常,所有食物里都下了限制功力的药物,他被锁在马车内,再被禁制了武功,这辈子要想逃出去,永无期望。

晏希也不勉强,也不生气,也不向纳兰述君珂汇报,只在经过某些村庄时,吩咐属下去掳人,特意关照了,一定要掳那种特别丑陋嫁不出去的女人,­干­柴烈火的寡­妇­更好。

寡­妇­掳来了,不得不说尧羽卫们眼光牛叉,选来的女人,千姿百态,春花秋菊,一开始还只是围观的尧羽卫们想吐,后来连晏希都两眼发花要扶墙,勉强撑住自己,以十两银子的奖赏,派给这些女人一个任务——给那辆马车里的公子喂饭!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哪怕强Jian也可以!

据说那些“美女”进入马车,马车立即发生了剧烈震动。

然后当晚纳兰君让便吃饭了。

晚上纳兰君让在马车内,想要调息运功,或者好好休息,也不能。一到晚上,就有几个彪形大汉钻进来,和他挤在一起,这些人挤眉弄眼,眼神暧昧,虽然一根指头也不动他,但眼睛里写满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欲望,他们时不时凑在一起,讨论着某家象姑馆的小倌如何的清菊娇艳,弱不禁风;时不时头靠头,鬼鬼祟祟沾着唾沫翻春宫,粗大的喉结不住咽动,纳兰君让有次无意中瞥了一眼那春宫,顿时眼前发黑——不是男女春宫,是男男的!

天哪!

这尧羽卫是兔子军团?这么多小倌爱好者?

还每天的人不重样?

太孙殿下想了一下两千人的兔子军团,不寒而栗……

刚硬不折的皇太孙,遇上这群滚刀­肉­,哪里还敢再刚硬再不折?从此十分合作,表现了诞生至今二十年来最高层次的接受度。

他当然不知道,那群大汉早上下了马车,抬手就扔了春宫图,扶着树一阵好吐,大骂:“­奶­­奶­的抛媚眼抛得老子眼睛抽筋!”

他也不知道,每天晚上为轮到哪几个去装兔子,尧羽卫经常大打出手,输了的被踢进马车经受煎熬,直接导致了尧羽卫新一轮练兵大赛的兴起。

除了吃睡比较痛苦之外,纳兰君让其余供应,都十分讲究,因为每天饮食都是君珂亲自监督,看着人送上去才放心,君珂不愿意和纳兰君让当面相对,此时她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实在也是一种刺激,何况纳兰君让现在见她,都面沉如水,赶紧闭眼,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痛苦。

君珂自然黯然,只能偷偷关注,眼见尧羽卫态度正常,纳兰君让­精­神尚可,也就放心许多,哪里知道纳兰君让水深火热,给尧羽卫那群怪胎快要逼疯。

一路行来,渐渐逼近夕照山脉,地势开始逐渐险峻,想要完全避开任何攻击偷袭已经不可能,这天夜间,纳兰述站在高处,看了很久远处黑压压的燕军,回到帐篷,没有笑意地笑了一下,道:“他们快要耐不住了。”

“你觉得他们会在哪里动手?”君珂问。

“落日峡前龙牙谷。”纳兰述淡淡道,“到了此时,我们的路线已经无法掩饰,燕军一定已经猜到我们要进入落日峡。龙牙谷,是进入落日峡必经之路,山势险峻,一线孤崖,燕军要是没在那里埋伏等候,我就枉为纳兰述。”

“那你打算……”

“他们请君入瓮,也要看我愿不愿意。”纳兰述傲然一笑,“这次带兵的这个副将,是燕京朱家的一个旁支子弟,能力是有,但­性­子守成,从一路他跟着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好几次我留下给他冒险相救的机会,他却顾忌重重不敢动作,将宝都压在了龙牙谷这里。这人乍得提拔急欲立功,却出了这么个岔子,一旦我们进入山脉,燕军无法追及,他前程化为流水,还要身负重罪,怎么甘心?此刻他心情必然焦灼,龙牙便是他的极限,所以他越急,我越得吊吊他胃口。”

君珂有几分佩服地看着纳兰述,朱家一个旁支的刚提拔的子弟,他竟然也如此了解,因人施策,竟是天生的将才。

她托着腮,在一旁认认真真地想,或者自己也该学学兵法了,听纳兰述说,云雷军内有高人,神出鬼没战术­精­妙,她走的时候并没有指定谁来指挥,不过,应该是查近行吧,等这事了结和云雷汇合,好好和老查学学兵法。

君珂手指头画着地形图,眼帘已经慢慢阖起,纳兰述一侧头,看见她静谧睡颜,眼帘下淡淡­阴­影柔和,肌肤雪光映­射­,微带酡红,最近她伤势渐渐痊愈,气­色­恢复很多,只是­精­神还有点不足,纳兰述怜惜地抚了抚君珂的脸,轻轻将她抱起。

君珂往纳兰述怀里靠了靠,脸贴着他的大氅,突然喃喃道:“纳兰……哭……哭……”

纳兰述怔了怔,随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一低头,眼神如水温柔。

随即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触。

“今生我不会再流泪,小珂。”他柔声道,“除非你要离开我。”

君珂浑然不觉,抓着他的衣襟,露出一抹浅浅的,安然的笑意。

风从龙牙谷口过,到此处娴静温柔。

当晚尧羽卫放慢行程,明明入夜就可赶到龙牙谷,但尧羽卫突然开始老牛推车,一步三晃,有气无力,十里路走了一天,还早早就歇下了。把某些人等着眼睛冒火,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峡谷里顶着冷风,硬生生吹了一夜。

第二天尧羽卫还是这么慢,一步步蹭向龙牙谷,前后燕军心焦之余,也开始疑惑,难道尧羽卫在等外援?

五十里的路程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眼看要进入龙牙谷,等了三天等得­精­疲力尽的燕军正在欢喜,尧羽卫竟然在山谷前驻足,站在斜坡上,抬头仰望陡峭山崖,纷纷惊呼:“好高!”

“可怕!”

“风好大!”

“像鬼哭!”

“绕路吧绕路吧。”一阵乱糟糟大嚷,“哥们怕黑,怕高!”

两头冻得要死的燕军听见,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去——­奶­­奶­的你们怕黑怕高!怕黑你们怎么经常夜里跑路?怕高你们怎么经常爬到树高处对咱们营地撒尿?

然而骂也没用,尧羽卫那群二百五,当真就乱哄哄转身,将跨进龙牙谷的一只脚给缩了回来,一副“老子宁可绕路也不从这鬼地方过”的德行。

主持此次追击的朱副将大急,此刻再容不得犹豫,霍然发布旗语。

“杀!”

轰然一声万箭齐发,从龙牙谷口崖壁上方,­射­下无数利箭,接着轰隆隆滚石落崖,伴随一阵喊杀之声,上万步兵从山崖两侧涌出,直奔尧羽卫而来。

尧羽卫齐齐冷笑,随即一道身影翻身而起,苍鹰般一个起落,冲着箭雨便越到崖半端,手一晃便多了一张巨弓,拉弓反­射­,咻地三箭连飞,崖顶上顿时惨呼落下三条人影,其中两人都穿着小队长服饰。

尧羽卫第一神箭手和大力士许新子出手,眼力奇准,一箭就­射­落了崖上主持­射­箭的领头人。

但此时双方都似乎没急着交战,对方阵营里突然也窜起一条人影,半空中身形如电,也是一箭三发,一发向许新子,一发向纳兰述,还有一发,歪歪扭扭,没入人群不见。

那边各自去挡,一直仗剑在等候战机的君珂,却眼尖地发现,对方那第三箭,在被一个尧羽卫格开之后,居然从尾端又飞出一柄透明小箭,诡异地没入黑暗,越过人丛,贴地而飞,然后一个扬起,啪一下,­射­断了纳兰君让马车的套马绳,随即一闪不见。

这人箭术膂力不下于许新子,诡奇犹有胜之,混战之中,如果不是君珂一直紧盯着那只箭,竟然无人发现最后那箭的去处。

绳索一断,在山地上本就有些倾斜的马车,顿时失控,向后狂冲而去,山路碎石密布,马车歪歪斜斜,尧羽卫纷纷拦截,却不抵马车向下巨大冲力。

“撒网!”危急之下有人大叫,尧羽卫振臂猛张,左右翻飞,透明丝网相连,将马车兜住,一边一个护卫猛力将钩子向两侧山壁的树甩出,希望借树­干­的拉扯之力遏制马车的冲力。

“嗤啦。”一声巨网破裂,两棵树被连根扯起,翻滚落下,险些砸到底下的军士。

巨网破碎,尧羽卫反应快捷,立即有数十人抛出连钩索,钉在马车四侧,无数人吐气开声——“嘿!”

喝声上冲云霄,扯直绳索的手臂爆出青筋,马车冲势一缓。

尧羽卫眼底刚刚爆出喜­色­。

一柄透明利刃忽然从马车底飞出,半空中光影一旋,绳索全断!

马车轰隆隆再次倒退了下去,斜坡将尽,对面就是一座石山,马车这个速度撞上去,车身解体还是小事,里面被禁制住的人,必受重伤。

眼看着马车屡受阻拦去势虽然慢了一些,但依旧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直冲而去,而后方,是一方灰­色­巨石,尖锐嶙峋,岿然不动地等待血溅那一刻。

君珂一直跟随马车而来,看见那方巨石心中一动,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此时没空细想,眼看纳兰述在前方接战,尧羽卫们试图堵住马车未果,但却没人肯让步,有人竟然以­肉­身扑上试图相挡,下一瞬就要被压死!

尧羽卫会被压死,马车里的人,也会被撞死!

君珂脑海里一闪念——那突然出现的高手,到底是来相救纳兰君让的,还是燕京别的势力,趁此机会安排来暗杀他的?

燕军那边也在惊呼,无数人冲了上来,但已经来不及。

人影一闪,君珂扑了上去。

冲在了马车和山石之间。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章疯狂纳兰述

马车狂退,冲势凶猛,转眼逼近山石,此时谁切入马车和山石之间,就是压成­肉­泥的下场!

君珂扑过去,尧羽卫齐齐惊呼,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小珂!”

纳兰述横身飞卷,一杖飞击,面前三人心脏尽碎而亡,他身影一闪,狂奔而下,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君珂的身影已经没入马车之后,远远只看见束起的长发一闪。

“小珂!”纳兰述呼喊近乎凄厉。

君珂此时却什么也听不见,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但真正冲到位置,眼一抬便是狂冲而来的马车,耳中轰隆轰隆是马车倒冲摩擦地面的巨响,为了安全这马车是纯铁铸造,自重惊人,听在耳中,像头顶被劈无数道巨雷。

巨大的­阴­影压下,犹疑便是死亡。

君珂来不及思考,反手一翻,冲出来时已经拔出的长剑一个倒Сhā,Сhā向身后山石——这剑柄也是­精­工打造,一流纯铁,希望能顶住一刻!

然而这一Сhā,竟然用力一虚,仿佛落在空处,随即听见“噗哧”一声。

此时听见这么一声,比听见爆炸还让人惊悚——身后可是山石!不是豆腐!为什么一戳便穿,无法借力?

君珂只这么一怔,马车已到!

轰隆隆泰山压倒!

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似在颤动,马车整个撞上山石,巨大的冲力令马车竟然将山体部分撞塌,半个车身埋进了山中。

“啊……”隐约一声低唤,响在马车车轮的喧嚣里,随即归于寂灭。

“小珂!”

纳兰述第三声呼喊,撕心裂肺,冲破天际。

那一声喊几乎已经不似人声,难以言喻的绝望和不敢置信。

尧羽卫脸­色­惨白,注视那半身埋入山体的马车,车都被撞成这样,人……焉有幸理?

这么大的冲力,这么重的马车,众目睽睽之下避无可避的最后一霎,想要找出完整的骨骸,都已经不可能。

血­肉­归于山石,肌骨同化泥土。

尸骨无存。

每个人心底泛起这样四个字,随即便觉得眼前发黑——君珂,竟然会是这样的下场?

一路艰辛苦难,在看到曙光的前夕,竟然遭遇这样的结局?

好容易和主子汇合,为他解开心结,即将携手冲出燕地,竟然在这无名小山前,身化飞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纳兰述像一道黑­色­的旋风,从对面崖下奔来,满身都是刚才一怒搏杀溅上的血­肉­,一头向马车冲了过去。

“别让主子接近!”晏希一声低喊惊得所有尧羽卫都一颤。

是,不能让主子接近那马车!

一手将主子从深渊中捞出来的君珂,是主子最后的心灵归依,如今他好容易从最崩溃状态中恢复,如果真的遇上那可怕的结果,让主子看见那样的惨状,会发生怎样惨重的后果?

尧羽卫们瞬间都放弃了对手!

不顾那些追杀的刀可能砍在身上背后,带出鲜血和伤口,齐齐转身,狂扑而上。

一个少年就在纳兰述身后不远,就地一个猛扑,抱住了纳兰述的一条腿。

纳兰述一跺脚,便将他甩飞。

这一停顿的时间,又有一个尧羽卫翻身而起,一把抓住纳兰述的脉门。

脉门被制立即丧失行动力,那尧羽卫正自一喜,寻思着要将主子扛起就跑,手指突然一滑,竟然就那么滑过了纳兰述要害,纳兰述手腕一震,他就被震了开去。

此时纳兰述离马车不过三丈远,一路上人影翻飞,尧羽卫接连扑上拼死阻拦,都被纳兰述举手抬足间击飞,黑­色­的袍角铁一般在半空掠过,带起凛冽而决然的风声。

眼看快要到马车之前,纳兰述伸手去开马车后门,身后咚咚脚步声起,大鸟般的黑影从天罩落,许新子在丈外横空一蹬,一跃就到了纳兰述头顶。

一支利箭从他头顶呼啸而过,险险擦着头皮,许新子吐气开声,身子一沉,双臂如钢箍,死死抱住了纳兰述。

他是尧羽第一大力士,用尽全力之下,纳兰述一挣竟然没挣脱,两人在马车前翻翻滚滚,突然众人大叫:“小心!”

三支火箭,向着两人后心,奔雷厉电,劈空而来!

“放开!”

“你不放弃,我就先死!”

对话短短一句,三箭已到近前,许新子横身挡在纳兰述背后,当真死活不肯松手。

纳兰述霍然松开拉马车门的手,一甩手玉杖倒­射­,啪地击开一支利箭,玉杖借势一个旋转,尾端击上另一支箭,啪一声那箭粉碎,火光一闪不见。

但是玉杖只有两端,还有一支箭­射­往许新子后心,纳兰述猛地向下一扑,许新子随着他的动作也向下一栽,唰地一声那箭避过后心要害,Сhā入肩下。

鲜血伴随着肌­肉­被灼焦的气息冲鼻而入,纳兰述霍然回首,眼神发红,许新子痛得脸上肌­肉­抽搐,却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急忙对他展开一个看起来更像哭的笑容,语气满是哀求,“主子!求你!”

纳兰述身子定了定,满是血­色­的眼睛里,霍然掠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不是一个人!

他还有身后这生死兄弟,还有未尽的复仇责任,还有垂死待救的妹妹,还有父母等待合葬的骨灰!

因为这许多责任,所以他不能倒下,甚至连倒下的可能都不能有!

此时此刻,他若任­性­,牵连的就是无数人命。

纳兰述霍然仰头,一声长啸。

啸声凄厉,像泼开大片的冰雪抛洒无数的锐器,刺到哪里都是血­色­记忆,纵横新伤。

啸声震得前后燕军都纷纷后退,心动神摇,头晕目眩,更觉啸声里悲愤绝望凶厉之气,慑人心魄,胆子小的腿都在发软。

啸声里纳兰述决然从马车前一个转身,一脚蹬着车轮便窜上了高空,人在半空单手一翻,手中已经多了许新子的巨弓。

深黑巨弓在夜­色­里毫无­色­泽,唯有镶嵌的三颗金晶石如三只诡秘的眼睛,光泽幽幽。

纳兰述纵身而起再无停留,半空中竟然没有停顿瞄准,扣弓拉弦,弓如满月,嘎吱一声大响,刹那箭七箭齐发。

嗡地一声那强劲至极的重箭,刺破黑暗,穿风裂骨,所带起的烈烈狂风窒息了四面燕军的呼吸,人们下意识让开,人群分波逐浪,让开的人群之后,一人高踞马上,正在抹箭上弦,似乎打算再来上一次偷袭,蓦然一抬头,骇然发现前方已经没有了掩护,而一箭如天外飞来,旋转的箭头在视野里越转越大,腾腾如杀神厉眼,刹那间目光追及——

“啪。”

天地被贯穿,炸出血­色­惊虹。

那人无声无息倒下去,额头一支重箭穿出脑后。

“冯副将死了!”

“副将被杀了!”

“冯副将!”

对面一阵惊呼,阵型顿时大乱,显见被杀了己方的主持人物。原先这批人就是埋伏在龙牙谷口要伏杀尧羽卫的,但是尧羽卫没到地头反身就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仓促之下由这个冯副将带领反冲出谷,合围未成,阵型本就不稳,这冯副将又是个刚愎自用并且别有心思的人物,仗着自己一手好箭法,想要斩获头功,不想还没看见战果,就遇上了被彻底激怒的纳兰述。

猛虎狂狮,蛰伏未起,怒则惊动天下,血流飘杵。

五内如焚,濒临绝望的纳兰述,迫于无奈,连打开马车一看究竟都不能,此刻这压抑的愤懑,全数爆发到了这些日子围追堵截的燕军身上。

“杀!”

纳兰述一声令下,声音凛冽,此刻他已经不打算按照原定计划,和燕军边战边走,将燕军拖入自己预设的有利地形,并等待和云雷的汇合。现在,他就要杀人——立刻!马上!见血偿命!

尧羽卫刹那收缩,两千人的尧羽卫,人人­精­锐,悲愤无伦杀气冲天,趁着后头燕军见太孙马车出事大惊失­色­人心散乱之际,直扑前头那批埋伏的上万燕军。

设伏者不成,反陷入杀阵,两千尧羽,一千人为尖刀阵型,在纳兰述带领下,像烧红的尖锐烙铁,狠狠Сhā进对方散乱的队伍,所经之处,翻开浓腻的血浆。

一千人护持中间的尖刀队形,游走变幻,阵型离奇,瞻之在前忽焉在右,鬼神莫测地出现在敌方队伍中,穿Сhā、横剖、盖顶、地趟……在狭窄山地之中居然也能手段层出不穷,诡奇的作战方式令习惯了中规中矩对战的燕军茫然失措,他们刚被中间尖刀阵型的悍厉杀着逼得奔逃,眼看着躲过当头一柄大刀,正在庆幸,一眨眼身前的大刀突然劈开了同袍的脑袋,同伴的鲜血还没浇到自己身上,便觉得浑身一冷,从头顶到脚底,瞬间被数柄长剑刺个透心穿!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尧羽卫,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对战很多人,这个人影凶猛扑来也许是虚招,下个人影一晃而过却可能是真正的杀手,但恐怖的是,你永远不知道,到底谁的手里,持着打算杀你的剑!

如果当作每招都是虚招,那么必将死于一招杀着,如果每招都拼死对付,那么必将活活累死!

这些燕军哪里知道,自幼同吃同住,生死相随的尧羽卫,多年相伴打造出来的默契和经验,配合早已妙到毫巅,每个人的武功身法都可以互补,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是心意所向,单兵战力固然非凡,合作战力却更是天下之冠!

以往多年无战事,又限于藩王部属的限制,再加上尧羽卫珍惜每个成员,所以很多时候宁可迂回作战,设陷暗杀,很少正面冲撞,这使整个大燕,对尧羽卫都估计不足。

然而今日,名驰冀北乃至大燕多年,却从没拿出真正正面实力的尧羽卫,终于让整个天下,看见了大燕第一­精­锐护卫的雪亮的獠牙!

冲阵如犁­肉­,夺命似焚茶!

狂飙横卷,烈火燎原。

这不是一场战斗,是一场屠杀,两千人尧羽卫对一万多燕军的屠杀,动了真怒的纳兰述,长啸如巨雷滚滚而过。

“一个不留!”

就因为这一句,这群燕军遭受了有生以来的最大噩梦,他们不仅败,甚至连逃都不能逃,随着这句命令,尧羽卫阵型一变,冲到头的尖刀阵一分为二,篦子篦虱子一般又回杀一次,四面游走的一千人,将所有试图逃走的人再次驱赶回去,像驱赶一群猪狗,回到那血­肉­机器的利齿下,接受属于他们的利齿碎碾,死无全尸。

这群倒霉的燕军,前有尧羽,后有狭窄的龙牙谷,一万多人挤在谷口,进退失据,有人试图逃入谷中,早有尧羽振翅部的轻功高手,三两下爬上悬崖,夺了原先准备用来对付他们的垒石滚油,弓箭火箭,迅速占据崖壁上所有最适合的­射­杀点,一阵箭­射­火泼,顿时谷内燃起熊熊大火。

那些人在火中挣扎,再想逃出来已经不可能,有人守在谷口,出来一个砍一个,还不砍死你,砍断你的手脚,再扔回去。

犁庭扫|­茓­,白骨成山,所经之处,血­肉­成浆。惨呼、挣扎、逃窜、被逼回被杀……一轮轮反复重来,没有一个人逃得掉被限死的命运,尧羽卫像掌握人间蝼蚁命运的天神之手,含着残忍嗜杀,疯狂报复的微笑,一遍遍玩弄着那些人的意志和生命,不玩死,不罢休。

前头黑云压起,一大群士兵赶到,这是由朱副将带领的另三万燕军,一直跟在尧羽卫身后五里,原打算和龙牙谷伏军配合,前后夹击,势要将区区两千尧羽卫全歼当地,然而此刻他们驰援而至,远远看见这杀戮一幕,顿时惊得脚软,连马都在瑟瑟发抖,硬是不肯前进一步。

这哪里是作战?这分明是杀戮!

血­肉­海洋,龙牙谷一片赤地!

“龙牙谷不是埋伏了一万多人吗!”朱副将大惊失­色­,连连咆哮,“现在怎么只剩这么点?”他指着谷口那被不住驱赶进尧羽卫包围圈的燕军,指着那越缩越小的一团,骇然问,“人呢?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人们震惊到连上下尊卑都忘记,只知道呆呆看着那血海杀场,只觉得五脏都似被攥紧,抽搐,挤压,碾磨,全身上下,渗出恐惧的汗滴!

一万人,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被屠杀剩了这么点。

这不是瓜菜,这是人命。

然而看那群尧羽卫冷酷嗜血的眼神,这些人命,在他们眼底,当真瓜菜都不如!

是人都惜命,这样的杀气,谁见了都心生畏惧,合围已经不可能,依仗天险也成为泡影,己方四分之一战力损失,对方却好像丝毫不损,如果倒转剑锋,一阵冲杀,己方就算人数众多,在丧失斗志的情形下,又有几分胜算?

朱副将几乎在立刻,便做出了盘算。

何况主持埋伏的这个冯副将,和他本就不是一个阵营,燕京派系斗争激烈,谁犯得着为了政敌,去碰这样的硬石头?

“先按兵不动,我们要保证太孙安全,去看看太孙安好否?”朱副将下令。

三万军后撤,一队士兵奔向马车,当他们打开马车后厢的时候,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

朱副将军队赶到,尧羽卫无动于衷,微微斜­射­的目光充满狰狞——有种就上来送死!便不能全歼你,爷爷们穿阵而过,送你个对心穿,也够本!

恨,无限的恨意,自鲁海之死,冀北之毁后便无奈压抑住的汹涌恨意,在今日,眼见君珂“尸骨无存”之后,终于凶猛地爆发出来。

纳兰述周身罡气四­射­,令所有人都无法接近他三尺之内,他冲在最前方,尖刀刀尖最锋锐的一点,他的玉杖已经收了起来,因为他觉得那种东西杀人太没感觉,他就­操­了一把不知道从谁那里夺来的普通大刀,砍!

对面一个小队长冲了上来,纳兰述砍!

啪,人还在三尺外,头颅已经爆散。

……少女薄薄的下颌,那个夜晚,含笑抱紧自己的温暖。

一个士兵手中的长矛悄无声息地侧­射­,对准了他的腰部要害,这人看出纳兰述才是此战灵魂人物,擒贼先擒王!

纳兰述正面对着数人,仿佛全无所觉,这人眼看要得手,正在欢喜,蓦然纳兰述转头,对他一笑。

雪白牙齿夜­色­中寒光一闪,狰狞如正噬­肉­的狼。

那人一怔。

雪光亮起,那么简单的一招,却像巨浪横空压下。

砍!

惨呼声里,一条手臂被绞得粉碎。

……碧水中的女子,盈盈笑着,假扮水神娘娘,脸颊湿润透粉,微微羞涩。

几个高伟甚于常人的大汉冲了过来,一看就是军中大力士,开山巨斧,力劈华山!

纳兰述一字马飞起,横刀劈下,铿然一声金铁大震,气浪割伤身侧的士兵,有人痛苦地翻滚出去,捂着耳朵,那里丝丝渗出鲜血,耳膜已经被震破。

咔嚓一声纳兰述大刀断裂,虎口鲜血涔涔而出,普通战刀怎么能经得起那么大震动?大力士们刚刚心中一喜,随即发现自己刀上传来奇异震动,他们瞪大眼睛,看着那震动,从刀上,传递到自己的手臂、肩头、胸膛、颈项……

啪!

三名军中大力士,齐齐炸开血雾,四面人喷溅得一头一身,等到好容易抹­干­净脸上碎红,骇然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生生被纳兰述的内力,震成齑粉!

而纳兰述,已经冲过那些齑粉,杀神过境,执刀向前——

……恍惚燕京统领府墙头,那少女醉醺醺在他怀里,欢喜而又得意地咕哝:“纳兰,以后我有兵了,我可以保护你。”

……

人潮如涌,在遇上纳兰述那一刻却都惊骇退去,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也无人敢接他一合。

“求求你,哭出来!”

“求求你,哭出来!”

仿佛突然听见她的哭泣,带着浓烈的心痛不舍,纳兰述霍然仰头,似要在云天之上捕捉她的声音。

他仰头一霎,有深红的痕迹,隐隐出现在眼角。

四面震慑,连那些被驱赶来被杀的士兵,都被此刻的纳兰述给惊住,在他的刀下,无声翻倒,堕入尘埃。

小珂!

我也求你。

求求你,活着!

你若身亡。

我要这天下,为你陪葬!

……

一条人影忽然自后方电­射­而来,青衫利落,却是一直没参战的晏希。

尧羽卫怕纳兰述接受不了事实,看见惨状会出事,拼死拦住他不让他靠近马车,但他们自己,还是要查个究竟的。

虽然亲眼所见,但总抱持一分希望,再说就算君珂尸骨无存,尧羽卫就是一点点剥,也要剥出一个完整来。

晏希已经做过了查看,此刻眼神里充满困惑。

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里没人,连纳兰君让都不见了,而马车前端,狠狠撞进了山体,毁得一塌糊涂,一时之间无法看出到底有没有人被碾在前端,如果想要确认,必须得把马车先挖出来。

马车太重,便是神力许新子也别想拖出来,一时半刻,无法确认君珂生死。

但晏希却发现了异常。

首先他发现了四面山体是黑­色­泥土,而在刚才,君珂扑上去试图拦马车的时候,他明明记得君珂身后是一大块突出的灰­色­岩石。

但现在,这块令人印象深刻的岩石,竟然好像不见了。

那么一大块,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就算被马车撞毁,地面也该有碎石,但是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

还有,纳兰君让哪里去了?

马车撞上山石,固然夹在中间的君珂最危险,但纳兰君让当时被制,在那样巨大的冲撞之下,就算不死,也最起码头破血流,晕在车中,换句话说,他无论生死,都应该在车上。

但现在,这么个大活人,居然也就在万众注目之下,从车中失踪。

晏希怔了半晌,心悬前方战况,又赶了回来,因为这两点蹊跷,他总觉得,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虽然无法想出那样可怕绝望的一霎那,君珂怎么能够逃生,但此刻只要一点可能,他们都愿意抓住。

晏希冲纳兰述奔过去,想要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他,但走到一半却又停住。

这只是自己的猜测,万一君珂还是出了事,万一抱着君珂逃生的希望,拖出马车,最后还是看见君珂惨不忍睹的尸体,这要主子,情何以堪?

有些事,不给希望,也就咬牙接受,一旦给了希望再失望,那对人的打击,是双倍的。

天堂地狱,反反复复,谁受得了?

晏希立在原地,步子迈出一步又停下,这决断冷漠的少年,竟然也开始了此生第一次左右为难。

而此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

或者说,一边倒的杀戮已经结束。

一切的仇恨,必须以死亡作终结,敢挑战纳兰述的底线,就要注定承受他疯狂的怒火。

四面一片死寂,连呻吟声都不闻,鲜血浸染大地,将灰黄的土地生生染成微红,被鲜血一寸寸染过和烈火一次次肆虐过的土地,十年之内,寸草不生,十年之后,翻开泥土,还能隐约看见淡淡血红。

这一战,尧羽卫以一千九百三十六人数,正面硬撼大燕军队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几近以一对十,却生生将对方全歼,一个不留!

不同于击溃、击散、击败,真正的绝无活口!

这在历国战史上,也是史无前例,击溃击败从来不难,但以少胜多还能全歼,绝无仅有。

虽然有地形的原因,也有大燕援军观望的原因,但战绩,永不容抹杀。

这一战,造就了尧羽卫震惊大燕乃至周边各国的凶名,奠定了后来的“绝世双军”的最初基础。

这一战,也是后来的传奇人物纳兰述,第一次对着五洲四海,展现了他的凶厉杀心,无边悍狠。冀北之雄,从此崛起。

这一战,史称“龙牙嗜血”!

嗜血龙牙,饱饮鲜血,带着淡淡血气和烟火气息的风,在死尸遍地的战场上盘旋而舞,战争的胜利者却毫无欣喜,纳兰述在属下不安的目光中,怔怔仰头,拄剑而立。

他的脸上溅上血点,身上伤痕无数,散了的黑发飘起,冬日黎明里容颜肃杀。

他脚踏上万敌人尸首,对着一线明光刹那渡越的长空,默默呼喊。

“君珂!”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一章芙蓉鲜蔬汤

纳兰述对着长空呼喊君珂的那一刻,君珂也在呼喊。

然而纳兰述的声音震碎浮云,她的声音却埋于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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