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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君珂陛见

马车压来的那一刻,她倒肘拿剑柄抵住山石,却抵在空处,身后的山石,竟然嗤啦一下,破了!

“山石”破的那一刻,震惊的君珂,失去了最后的反应时机,轰隆隆马车压下,她眼一闭,心里大叫一声——想不到今日,死在这里!

眼睛闭上之前,忽然看见撞来的马车厢被打开,黑暗里,一只雪白的手,伸了出来。

那手一伸便拎住了她的衣襟,随即向下一掷!

君珂大惊——地下是土地,你想掼死我?

然而脚却没有落在实地,隐约听见轰隆一声,底下似乎什么被打开,她砰一声掉了下去。

君珂感觉身下像是粗硬冰冷的铁条,被咯得ρi股剧痛,刚要爬起,砰一声上头又砸了一个人下来,直直砸在她身上,把君珂撞得险些闭过气去。

更要命的是,那人落下时不看地方,正撞在她最近蓬勃发育的胸上,她老人家发育迟缓,近期才蒸包子,正在发面的重要阶段,偏偏时常要动刀舞枪,前面太喧腾了不利于美观也不利于动作,为了行动方便,也为了减少震动带来的疼痛,她已经用束胸带子将胸部扎了扎,但也经不起这等恶毒的摧残啊。

剧痛让君珂眉毛倒竖,毫不客气就把那家伙恶狠狠推开,撞在什么边缘上铿地一响。

君珂也不理会,一骨碌爬起身,身周是个笼子,四面是个狭窄的空间,黑暗而充满泥土味,笼子一侧躺着纳兰君让,刚才被她推出去的大概就是她,还有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正仰头看着上面。

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对于君珂的眼睛来说什么都不是问题,她一眼看住了那背对她的锦袍男子,二话不说便抬起手来。

不用犹豫,此人定然是敌非友,先擒下他获得自由再说!

手刚抬,忽然听见上头呼喊,凄厉至动人心魄,传入耳中令人浑身都一凉。

君珂一怔,眉毛一竖,眼神惊恐。

不好!纳兰述!

刚才那一下一看就是有死无生,从纳兰述和尧羽卫的角度,也看不见这地下玄机,这万一出什么生生死死的误会,事情就闹大了。

君珂顿时急出一身汗,纳兰述好容易拔出深渊,若因为自己再有什么,这叫她情何以堪。

但此时她不敢大叫,一叫偷袭就无法成功,君珂还是打算先迅速擒下那人,脱困再说。

她的手,无声无息,拍向对方后颈。

对方似乎浑然不觉。

君珂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及他后颈肌肤,心中刚刚一喜。

对方忽然折了折。

当真是折了折,整个人下半身还留在原地,上半身却生生移到了左侧,这种诡奇则不可思议的动作,令君珂一惊,手上却没乱,应变迅捷地五指反撩,竟然一瞬间变招,反撩对方双眼。

那人笑了笑,似乎有赞赏之意,身影鬼魅般一闪,身周骤然起了一层淡淡烟雾,君珂怕有毒急忙闭气,闭气时速度自然要慢点,只听砰的一声低响,什么东西飞了起来,正迎向自己手指。

雾气一现就散,现出一个人的咽喉,那人身体却是平躺着的,君珂心中一紧——这肯定不是她刚才出手对付的人,没人会躺在半空给敌人送上咽喉!

那就必然是纳兰君让!

君珂霍然收手,心知偷袭失败,毫不犹豫张嘴就要大叫,嘴刚张开,蓦然一样东西塞了进来。

柔软,微带香气,很大,君珂的嘴,顿时给撑成鹅蛋。

君珂霍然后退,抬手就去挖嘴里东西,对方武功诡异,地方又狭窄,偷袭难以奏功,不如尽量避开这个人,然后想办法获得自由。

她退后,那神出鬼没的人也没动静,她退出一步,就撞上了坚硬的铁栅,这里竟然狭窄得连三步距离都没有,背部撞上铁栅栏的那一刻,君珂刚刚要把嘴里的东西挖出来,霍然身后咻咻两声,似乎什么东西飞快­射­出,隐约面前银光一闪,随即身子一紧,便再也动不了。

君珂一低头,才看见竟然是两道细细锁链,交叉锁住了自己。

怎么这么流年不利,到哪都遇见陷阱!

君珂吸一口气,并不恼怒或发作——危境之下,冷静才有自救的机会,这是戚真思纳兰述的教导,也是她穿越以来的最大活命心得,愤怒有什么用?能让自己唰一下变身奥特曼吗?

她轻轻挪动身体,让自己腰间软件的吞口顶上栅栏边缘,那里还藏着一个小玩意,一个­精­钢的咬合夹,她当初改装追逐纳兰述,不敢带着自己那堆现代武器,就选了最不起眼的这个夹子,有备无患。此时借助着腰力,让夹子一点点靠上锁链,想用夹子勾住锁链,再发力扯断。

她一边用力“呜呜”,大声挣扎,以掩盖自己的移动摩擦的声音,一边感觉到剑柄已经将夹子慢慢推了过去,一点点靠近锁链……快了……快了……咔!

一声低响令她心中大喜,扣住了!

君珂的挣扎声蓦然停止,猛一吸气,身子向侧边狠狠一扯!

一声脆响,腰部剧痛,这种全力拉扯,君珂的腰几乎立即就给锁链磨破,与此同时君珂觉得腰部一松,锁链好像真的被扯开,顿时欢喜地要蹿起。

“砰。”

她蹿起一尺的身子,撞上了头顶的铁栏,随即身子一沉,竟然又被拉下。

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头顶估计瞬间就是一个大包,君珂顾不得疼痛,低头一看,心中顿时一凉。

那见鬼的锁链还在,居然是有伸缩­性­的!

黑暗中有亮光一闪,仔细看是一个人的眼睛,眼神讥诮,似乎在笑她的徒劳挣扎,君珂怒从心起,很想骂人,随即便觉得嘴里的东西太大,撑得难受,她狠狠一咬——咬碎你!

咯嘣一声,君珂喉间发出“唔”地一声,眼底闪出泪花——里面什么玩意这么硬,险些咯碎了我的牙齿!

身边有人轻笑一声,笑声温润平和,君珂却立即汗毛倒竖。

这笑声听起来实在陌生,而且很特别,笑的人似乎平静温和,但给人根本感觉不到笑意,那么好听的声音,笑起来却令人觉得空,觉得冷,觉得天涯之远,觉得空寂漠然。

很难想像一个人的笑声便让人有这许多感触。

很难想象那么温润和气的笑声,听来却令人发冷。

君珂直觉这是个劲敌,而且是没有见过的劲敌,印象中似乎从没听见过这样特别的笑声。

笑声未毕,有人轻轻在她耳边说话了。

一个字。

“起。”

声音刚落,君珂便觉得所处的空间移动,似乎有轮子一般,先是往前移动了一小截,再往上升,只升了一点距离,便看见头顶星光天­色­。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铁笼,笼子不大,也就能容纳两三人,此时这笼子正被人缓缓吊起,上头那批负责吊起笼子的人,个个身材矮小如侏儒,手臂上却青筋纠结,显见膂力非凡。

她的注意力盯在上头那些人,在盘算这些人的人数,战力,位置,身侧的人有趣地盯着她,觉得这姑娘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有点特别。

身处囚笼,自身受制,旁边就有大敌,她竟然一眼都没看敌人,只顾观察那些手下。

君珂自然有她的道理——我看你做什么?你很明显武功比我高,你敢于呆在我身侧就说明能控制得住我,我在你身上下功夫必然没用,那我­干­嘛还要浪费­精­力欣赏你?

看着这些奇异的侏儒,她眼神一闪,又看了看四周地形,觉得十分熟悉,望望天上星宿位置和四面地形,顿时恍然。

这不还在刚才那座矮山中吗?不远处就是龙牙谷,喊杀声比刚才更烈了。

但是,是怎么进入这山中的?明明马车撞上的是山壁,又是怎么转入地下再到了地面的?

此时笼子已经吊到地面,身侧的人,悠悠然跨了出去。

君珂眼神一缩。

没人开笼子,自己跨出去?

铁栏间距不小也不大,君珂如果在没发育的状态下,大概可以侧身挤过去,但要想这么闲庭信步,好像面前没有栅栏一样迈出去,她可做不到。

她觉得就算纳兰述沈梦沉纳兰君让,想出这笼子都不可能这么自如,这分明是一种奇异武功。

那人跨出笼子的姿态优雅闲适,一个背影也让人觉得风神出尘,他似乎在慢慢揉着一个巨大的灰­色­布袋,发出一阵唰拉唰拉的声音。

君珂觉得那灰­色­布袋眼熟,那质地也不像是布,上面有些灰的黑的线条,甚至还有绿­色­的东西簌簌掉落,仔细一看是青苔。

看见这些青苔,君珂恍然大悟。

这灰­色­大“布袋”,不就是刚才那块她险些撞上的灰­色­“巨石”?

难怪她当时觉得那巨石看起来突兀而不自然,只是被夜­色­遮掩,又有距离,便没有在意,原来整个就是假的!

大燕军中,有人和这人勾结!

龙牙谷口,不仅是燕军对尧羽设陷的地方,也是有心人对大燕皇太孙设陷之处。

这人想必早早潜入马车之中,但是无法在尧羽环视之下带走纳兰君让,便由燕军中的­奸­细,趁对付尧羽之际,趁乱­射­断马车套绳,马车按照计算好的方位狂冲而下,直撞山体,而在山体之下,早已挖好一个地洞和一截短短的地道,地洞里放好了这个特制铁笼,马车撞过来的时候,马车里的人带着纳兰君让跳入铁笼,铁笼立即关闭,然后铁笼在短地道里前行,进入这座矮山底下,再选择山中较矮的地势,打通垂直的地道,由这群矮小的大力士,将笼子吊上去。

此时燕军或尧羽,只会以为纳兰君让给撞死,就算去马车中查看发现人去车空,也会十分纳闷——眼看着马车撞入巍巍山壁,中间绝没有任何缓冲,人到哪里去了?上天入地不成?

谁能想到,当真“入地”“上天”?

而那灰­色­“巨石”,就是对方为了安全,制造的一层缓冲带,马车狂冲的冲势毕竟太大,纵出马车跃下地洞却绝不能太早,否则便会被人看见,这需要极强的武功和时机把握,对方毕竟还带了个行动不方便的纳兰君让,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真的来不及跳下去,有这层柔软的“巨石屏障”,也是个缓冲,最起码不会被撞死。

君珂立即明白难怪她当时倒转剑柄想要顶住“巨石”,为什么一戳就破完全没有着力处。

更明白她就是个倒霉摧的!

对方很明显在这守株待兔已经有一阵子,光这“巨石”的制作,就十分­精­细,连青苔灰尘都做了,分明对纳兰君让势在必得,只不过没想到她突然英雄地冲出来,试图螳臂挡车,无奈之下,只好顺手也掳了她。

这些念头在君珂心中一闪便过,来龙去脉已经理清楚,此时也不由佩服对方厉害,竟然在燕军和尧羽两方目光注视下,掳走了尧羽的人质,大燕的太孙,胆量心机,奇思妙想,思维缜密,都已登峰造极。

尤其这见鬼的假石头,真是神来之笔!

“笼子拆毁,地道堵死,所有东西全部焚毁,不得冒出烟火。”那人在仰头看星,慢慢吩咐。

几个侏儒大力士手臂一拉,笼子无声无息散开,但君珂身上锁链居然没散,可见设计极为­精­巧。

君珂看着前方地面,纳兰君让躺在那里,他似乎也被制住,背对她一动不动。

“主上,这个女人……”一条黑影闪了过来,看见君珂,一怔。

那一直背对君珂的锦袍男子,似乎思索了一下,随即才道:“杀了,扔进地道。”

他下达杀人命令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在说采朵花或者上道菜,充满居高临下的漠然,偏偏语气还温和安宁。

让人感觉不可抗拒而又天经地义。

君珂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将霸道和温润和谐结合在一起的人,态度慈和地充满对生命的无谓。她遇见的人当中,沈梦沉对生命的态度和他近似,但两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沈梦沉的漠然,带着不可控制的­阴­毒和恨意,让人感到他内心嗜血和发泄的欢喜,根源来自于过往黑暗的压迫。这人却是真正的淡定,没有恨,没有在意,没有欢喜,有的,只是久居高位,掌握一切,从而视众生如蝼蚁的清浅。

两个侏儒走了过来,眼神也是漠然空白的。杀条人命,和杀只猪羊没有区别。

君珂眼神冷冷,注视着那两人,没有畏惧,也没有露出哀怜求饶神情。

那锦袍人在黑暗中半回首,似乎对她的安静突然有了几分诧异,静静看过来。

君珂却没有空注意他,她的­精­气神,全部集中在这两个索命无常身上。

那两人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袖子里的刀。

薄刃,细长,血槽里微微暗黑,可见刀下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当先一人,刀光一闪,便到了君珂头顶!

君珂蓦然抬腿后踢!

她双腿自由,却并没有抬腿前踢敌人,竟然向后踢起,这种怪异举动,令一直防备她出腿,已经拔刀在她腿抬起方向等候的另一个侏儒,一怔。

一怔间,君珂有力反弹的腿,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后腰。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君珂腰间突然飞出一道灿亮的光,如惊虹碧水,蛟龙盘游,嚓地绕君珂腰部一闪,君珂团团一转,大力一甩,那光芒瞬间大亮,发出刺破空气的铮鸣之声,宛如极天之巅冷电一抹,倏地向前方一窜。

“扑哧。”

血箭飞­射­,君珂一个倒翻避开,黑发在空中匹练般一甩,甩过另一个侏儒的脸,那侏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痛,还以为是什么暗器迎面击打,骇然捂脸后退,但他退得哪有君珂的出手快,砰一声君珂的脚已经踢在了他的胸膛,将他踢得向后飞撞,噼里啪啦撞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铁条和布袋,再砰地一声从地面上消失。

君珂一脚,便将他踢进了原本准备拿来葬她的地道里。

而另一个持刀侏儒,早已踉跄退后,胸前血涌如泉,君珂瞥了一眼,微微放心,这人剑伤只距心脏三公分,很重,但应该不致死。

她穿越至今,并没有亲手杀人,也不想亲手杀人,她不认为有什么必须剥夺人命的必要,令对方丧失战力不就行了?今天是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控制角度,才令对方如此重伤。

当然,君珂也不会迂腐到对方要杀她,她还不能下杀手自保,但能不伤人命,自然最好。

她这里刚松一口气,那里两个侏儒已经面­色­大变,受剑伤的那个侏儒霍然转身,对着那锦袍男子磕了一个头,随即站起身来,手抓住胸前剑柄,狠狠往里一按。

鲜血再次喷溅,直入要害,这回却是淡红­色­,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君珂给洒了一脸血,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是在­干­什么?能活命为什么还要自杀?

她的震惊还没完,那个被她踢到地道里的倒霉蛋,此刻爬了出来,竟然也是二话不说,对那锦衣人磕三个响头,然后拔刀自杀。

两人都死得平静决然,似乎天经地义。

四面侏儒漠然站立,似乎也不以为奇。

那锦衣人连叹息也没有,就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来,取出一个小瓶,洒出点液体倒在尸首上,尸首慢慢痉挛起来,冒出一股奇臭的味道,随即衣服慢慢塌陷下去。

君珂的眼睛已经睁得比嘴大——这这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化尸散?

小说中看这种东西没有感觉,然而此刻亲眼得见,黑夜里冷风中,一群侏儒漠然相守,两具尸体缓缓扭曲痉挛,在衣物之下静静消融,眼看着裤管空了……腰垮了……ρi股平了……手消失了……真是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这人的心地。

驭使手下,让人卖命,一着失手,竟连尸首都不留!

而那些侏儒们,自始至终平静如初,一看就知道已经习惯了这种处置方式,毫无怨尤。

君珂的心沉了下去。

这人可不是沈梦沉,拿别人命来威胁她钳制她,这人根本没打算做给她看,她什么反应他也不关心,这就是个拿人命当空气的变态。

智慧出众,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还极度心狠驭人如唤兽,在这样的人手下,哪里还有逃脱的希望?

“你是不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锦袍人突然转头,饶有兴趣地看了君珂一眼。

这一转头,君珂心中又是一震。

眼前人乍一看容貌平平,然而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挑出尊贵而温和的角度,瞳仁晶莹温润,比常人要更大更黑,眼神流转间泊泊如流水、如月华、如长空飞雪,如三月春光。

很奇异的眼神,说不清热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温柔。

除了一双眼睛夺人心魄外,这人的气质也十分超卓,优雅翩然,丰神如玉,但又始终有种迷离虚幻感,仿佛一缕烟雾,抓摸不定。

君珂想着,这样绝俗的人物,放在哪里都招人眼目,为什么以前没见过或听说过?难道……

有人过来取掉君珂塞嘴的东西,却将一柄刀搁在了她的咽喉,君珂一瞥刚才那险些撑死自己的塞口物,发现好像是纳兰君让的腰囊,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干­花或香料,硬得咯死人。再瞥瞥那刀,心知放声呼救那是做梦,只好悻悻地答,“有什么奇怪的?你军法治府,没完成你的任务就是死,与其被你折腾死不如自己痛快死,当然要愤而自杀。”

那人看着她,笑了笑,这一笑君珂才发觉他戴了面具,笑容有点僵木,也不知道面具底下藏着怎样的脸。

“两年前我也问过另一个人这个问题。”他笑,眼光落在君珂腰部,眼神微微一闪,“她的回答,倒和你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君珂懒洋洋的,不是太有兴趣地敷衍了一声。

四面的侏儒却露出点惊异神­色­——主上很不喜欢说话,有时候几天不说一个字,能让他破例说这么多,除了那个贪吃姑娘,眼前这个,是第二位。

“她说,应该是这些人被我虐待过分,吃不饱长不大,实在不愿意跟着我这样的主子,于是愤而自杀。”

君珂心情糟糕,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那姑娘也是妙人,可惜无缘结识。那男子悠悠道:“你们……很像。”

他的眼光再次落在君珂腰上,刚才君珂腰间软剑­射­出,割破腰带,藏着的­精­钢咬合夹也露了出来,那男子眼神一掠而过,微微露出点异­色­。

君珂一直盯着他的动作,戒备着这人是否会亲自下杀手,此时看他两次注意自己的咬合夹,也没太在意,毕竟这东西只要有点眼力,都能看出特别来,她有点担忧地看看纳兰君让,他始终纹丝不动,是怎么了?

“不用担心太孙殿下。”那男子淡淡道,“他活的可能­性­比你大很多。”

“我活的可能­性­也不小。”君珂对他咧嘴一笑,“要不然你何必和我说这么多?”

那男子又笑了笑,笑得四面侏儒又露出惊恐神­色­赶紧低头——主上今天很奇怪!为什么突然饶过这女子?杀人灭口才符合他的习惯。

“走吧。”男子衣袖一拂,点了君珂哑|­茓­,淡淡吩咐一声,转身先下山,看也没看四周环境,闲庭信步,姿态自然,好像这里不是两军正在交战的大燕国土,而是他家后花园。

这声一出,侏儒们立即快步上来,分工将纳兰君让和君珂抬起,飞奔下山而去,君珂给这些人抬着,浑身不得劲,然而身下平稳,这些侏儒呼吸悠长健步如飞,不禁也是暗暗骇然——这样的护卫,就算不如尧羽卫,无论放在哪一家也是一流­精­锐,没可能她没听说过,但很明显,这侏儒护卫,确实不是大燕任何一家豪门所属。

一行人从山间一条隐秘小道下去,那道路简直不算路,那些侏儒在前开路,扎得满头满身荆棘,衣服都被划成碎条,不时有人失足跌倒,滚下山坡,但无论受伤还是落坡,自始自终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君珂暗自惊心,到了山下,一个山坳里出来一群人,赶着几辆大车,背着大包,都是江湖卖艺的装扮,侏儒们到了这群人当中,各自换上花花绿绿的孩童衣服,戴上面具,冷肃僵硬的脸­色­一变,人人神情活泼,活脱脱一群孩童。

一辆马车打开着,里面都是些五彩戏服,铜锣彩旗,绳索花鼓,竹制小车,果然是走江湖卖艺装备。

这个杀手团,竟然是扮成一群艺人,也是,有这一群武功不凡的侏儒在,扮这个最合适不过,一个戏班里有十几个小孩子,任谁也会失去戒心。

君珂眼看着那锦衣男子上了第三辆车,车帘一掀,隐约有人探出头来,半边发髻显示是少女,但没看见脸。

君珂也没在意,她此时被侏儒扛进了第二辆车,纳兰君让也在里面,君珂暗暗欢喜,好歹没把自己两人分开,逃出去就更方便。

车内没有留人看守,车帘垂下,一缕淡淡的烟气散开,君珂垂着眼,半晌脸上渐渐露出茫然神­色­,晃了晃睡倒在纳兰君让身侧。

车帘掀开一条缝,露出侏儒森冷如蛇的眼睛,冷冷瞥了瞥君珂和纳兰君让,随即放心地放下帘子。

“让花大娘来给这两个人打扮一下。”

“是。”

有人进入了第二辆车,给被迷昏了的两人改扮,其余人各自准备上路,马车夫扬鞭一声脆响,马车辘辘驶动。

“哎呀­干­嘛!”第三辆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车内一个黄衣少女,抱起一个硕大的冒着热气的黄铜锅,哭丧着脸,嘟嚷道,“开车不能慢点启动?不晓得省油啊?这么狠劲一晃,我的调料啊,我的钻研好久搜遍天下得来的就这么点调料啊,给这么一晃,撒没了一半!”

这姑娘一张小圆脸,不算美丽,却生得雪白粉­嫩­,绵柔团团,标准的甜美可人娃娃脸,一脸老实相,看起来诚恳可亲是个人就不会怀疑这样的姑娘绝对纯洁如白纸。

她说话声音也绵软柔糯,一字字沁人的甜,哪怕就在生气骂人,也给人感觉像在发嗲撒娇。

她对面坐着锦衣男子,闻言一笑道:“哦?今天又是什么古怪东西?大厨神阁下?”

“什么东西不东西,不要侮辱我的美食。”那少女很没杀伤力地白他一眼,放下铜锅,随手取出一个指甲剪剪指甲,叹口气道,“芙蓉鲜蔬汤啊,全世界吃腻了的垃圾快餐啊,姑娘我那辈子没吃着,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研究出来!”

“芙蓉鲜蔬汤?这种天气有荷花?”那男子眼光在那­精­钢指甲剪上落了落,随即掠开,仰头想了想,“你需要么?需要我就想法子给你弄来。”

此时隆冬,别说夏天的荷花,便是普通的花朵也很难见,这人说这句话,却像这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一般。

“是的是的。”少女埋头嗅汤,挥挥手,“这芙蓉鲜蔬汤非同凡响,需要包括冰心雪莲在内的十八种珍贵主料和二十八种更珍贵辅料,以宝石炭地心火,­精­工熬制十八天,望去金黄翠绿,深红洁白,­色­泽诱人,如芙蓉朵朵迤逦水中,成品更是香气浓郁,口感润滑,臻品绝味,一冲就得……哦不,是一尝就昏,现在主料还差十七种,辅料还差二十七种,其余的,得速速帮我找来。”

“哦?”那男子眼底泛出微微笑意,眸­色­深了一些,“你现有的一种主料和辅料,是什么?”

“主料是­鸡­蛋,辅料是开水。”少女认认真真地道,“你笑啥,你懂啥叫顶级食材?这是极品珍珠一年­鸡­在冬至那天下的第一个蛋,一年只得这一枚;水更是玉泉山碧溯溪的水,天下最轻,有这两样,才有了芙蓉鲜蔬汤的完美基础……啊,亲!”她双手捧心,眼眸朦胧,“我需要雪莲,我需要完美的食材,快去给我找来吧,小甜甜。”

锦衣男子微笑看着她,手指随意地敲在几面上,神态漫不经心,“冰心雪莲和焚心草相合,可以解你身上的禁制,请问你上个月偷偷买到的那株焚心草,现在还好吗?”

“……”

半晌黄衣少女一把拎起锦衣男子领口,恶狠狠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在本国内欺负我也就罢了,现在跑出来做坏事也要拖着我。你说,你带这么多人这么隐秘地跑到这里,抓的是不是大燕的王公贵族?你疯了,你自己找死,别拉着我,你还给我下了禁制,这要被大燕抓着了我怎么办?嗯?”

“抓着了你你就给他们做芙蓉鲜蔬汤。”男子被她抓着领口,若无其事,“或者我可以考虑,万一被俘,我就把你献出去,不知道你那炙烤牛­肉­拿出来,能不能换我一条活命?”

“大神你太瞧得起我了。”少女立刻微笑,放手,温柔地替他抚平领口褶皱,“我顶多会做一道炙烤人­肉­,还得是特定部位。”

她眼神不怀好意地在男子某个部位瞄了瞄,一脸的老实纯洁。

“大燕王公更喜欢女人的特定部位。”男子微笑,也瞄了瞄她某个还不算蓬勃的部位。

“亲,你除了整天和我斗嘴,还有正经事­干­么?我跟你出来时谈的条件,你忘记了?”

“哦,那件事啊。”男子挑挑眉,眼神里掠过一丝异­色­,“我们是来掳人的,不是来邦交的,这么偷偷摸摸,又是这么大一个国家,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唉……”黄衣少女叹了口气,似也赞同他的话,颓然向后一倒,四仰八叉地摊开,表情茫然地伸开手,“我受了沉重的打击,现在五内如焚腹中雷鸣,剧毒发作迫在眉睫,亲,救救我!给只­鸡­腿!”

她闭上眼睛一脸沉痛,“一年生雄­性­珍珠­鸡­左边那只腿请油炸并撒­精­盐谢谢。”

“回国后一天供应你十只左腿。”男子靠近来,“现在你可以尝试吃我的手指。”

少女一睁眼,那张可恶的脸已经逼到面前,她露出甜蜜的微笑,眼神迷茫地道:“你真帅……”

“嗯?”眸­色­加深。

“真让我无法抗拒,醇美诱惑,提拉米苏的风情……”

“哦?”长发垂落,身子依得更近。

“再靠近点,让我体验你的浓香……”气喘吁吁。

“好……”

“强Jian啦——唔……”石破天惊的尖叫,被堵在一双蓄谋已久等待的­唇­中。

“嗯……”

一车香暖,寒冬春­色­悄然迤逦。

异国车队一车香暖,山头后两军交战却血­色­殷然。

战事已毕,留下上万尸首,追来的燕军仓皇远避,纳兰述立在龙牙谷口,满身血迹,眼神深邃而冷漠。

头顶苍鹰哑哑盘旋,垂涎底下的大餐,却慑于他独立森然的杀气,连飞下都不敢。

“主子。”晏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纳兰述没有回头,淡淡道:“现在,我可以去看了吧?”

他的声音里浅浅疲倦,四面尧羽卫垂下头。

“你看,也看不着了。”晏希的回答令纳兰述霍然转身,一把便掐住了他的肩膀,“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看不着?难道她……难道她……难道她……”

一句“难道她尸骨无存无处寻觅”,在口中转了三次,竟然就那么梗在咽喉里,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无法出口。

晏希摇摇头,不敢再折磨此刻的纳兰述,“主子,你自己去看看吧,也许……”

话音未落,纳兰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谷口。

半晌,尧羽卫们也在那处山壁前聚齐,众人合力,将马车拉了出来。

马车拉出的那一瞬,连同纳兰述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们害怕真的看见血­肉­肌骨,零落成泥。

紧张的呼吸细细,如箭在弦上待发的绷紧的弓。

好半晌才有人睁开眼,看见那黑­色­山壁,瞧瞧吐出一口长气。

纳兰述眼底浪潮一涌,强自按捺住,跃上山壁,贴在冰冷潮湿的黑­色­山体上仔细检查,他手指深深没入山石,几乎鼻尖都贴上了泥土,一寸寸地摸索,尧羽卫们自然也有­精­通痕迹分析的,也查过山壁,当下道:“主子,山壁没有……”

纳兰述转身,手指上一点细细的絮状物。

那点絮状物轻细到几乎没有,朦胧如雾气要在纳兰述指间散去,也不知道在这夜­色­下满是枯草的山壁间,纳兰述是怎么能发现的。

锦衣人走的时候,已经命人尽量收拾了所有痕迹,这位也是人中之杰,自然不愿自己的手段被他人掌控,但也抵不过纳兰述的细致和敏锐,心系君珂安危的纳兰述,不会放过得到她消息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这点絮状物,其实也是君珂留下来的,她剑柄倒­射­刺穿了那假岩石,留下了里面的这点填充物。

看见这东西,尧羽卫有点羞愧,纳兰述却舒了一口长气,轻轻道:“我记得这里原先是灰­色­巨石,但是现在没有了,现在这个,应该是那灰­色­石头被挤压留下来的东西,我怀疑,那石头,不是石头。”

“难道是假石头?”许新子瞠目结舌。

“山壁有问题,马车和地底下一定也有问题,这里早就被人做了手脚,守株待兔,请君入瓮!”纳兰述神­色­渐渐晴朗,眼底­精­光四­射­。

君珂和那锦衣人此刻若在,也要佩服纳兰述,心细得一毫不漏,推测得一丝不差。

纳兰述从山壁跳下,仔细看了看马车。

随即他蹲了下来,查看了车辕,最后甚至不顾身份,钻进了车底。

半晌后他出来,指了指车边一道擦痕,沉声道:“有人事先从车底进入了车厢。”

又从车厢门板夹缝里抽出一根布丝,“这不是君珂也不是纳兰君让的衣服布料,这布料有点奇怪,似乎也不像大燕出产……”他沉吟了下,道,“这人藏在车内,制住纳兰君让。”

他跳下车,落地的时候,脚底一跺。

这下所有人都听出了地下回声异常,很快便在马车下找到被遮掩过的那个坑,清理出地道,纳兰述看看大小,观察了下坑壁,指着铁栅栏压出的印子,道:“有个铁笼子,事先埋在底下。”

他当下跳下坑,许新子阻拦,“主子,让我们给你开路。”

“找她,永远应该我最先。”纳兰述决然拒绝,顺着铁笼的印子,没入简陋的地坑里。

一路顺着那短短地道边走边清理,果然看见假石头和铁栏杆,走不了一截便上行,地道为了放下铁笼,很宽,但为了省事省时,也很短,众人钻出来时,一转身,发现离自己刚才交战的地方根本不远,爬个坡就能看见战况,但被一方山壁挡住,别说看见,连声音都不能传过去。

“主持此事的人是个人杰。”纳兰述神­色­凝重,打量四周地形,“仓促之间,在这座山里准确地找到一个最适合隐蔽的地方,打了一个最简单最短的地道,并保证这地道出口的安全和接下来下山路的方便,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这人,必是敌国名将皇子之流!”

众人都震惊,纳兰述仅凭这个地道,就判定了敌手的身份?

“大燕在这处地域,还没有这样的人才。”纳兰述笑容淡淡傲气,“何况这通盘计划处心积虑,却明显不是大燕手笔,目的只是要掳走纳兰君让,眼下还有谁,对咱们的皇太孙如此兴趣盎然?”

“东堂南齐近期边境不稳,和大燕屡有摩擦,此时如果能掳到深居简出的大燕皇太孙,必是之后战事的巨大砝码,小珂只是因为临时冲上,被附带而已。”纳兰述深深叹息,“既如此,希望对方不要牵连无辜……”

他的语声忽然顿住,脸­色­瞬间扭曲,眼底泛上恐惧的铁青之­色­,随即一个箭步奔到了一处空地,单膝跪下,竟然就对着地面闻了起来。

那神情惊得尧羽卫齐齐一炸,有人突然惊呼:“什么气味?”

众人刚经过浴血奋战,身上血腥气浓郁,导致了嗅觉迟钝,但此时也隐隐闻到了一股古怪的气味,这种气味别人辨不出,但见多识广的尧羽卫却有这个见识。

“有点像……化尸过的味道!”

一言出而众人失­色­。

君珂不是对方的目标,但无意中撞入了对方的计划,她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被杀人灭口!

这是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必然做出的抉择!

君珂……

“这里化掉了一个人。”纳兰述缓缓站了起来,夜风下森然回首,黑­色­的衣领被风吹起,掩住瘦削脸颊和冰冷眼神,一瞬间尧羽卫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煞气浓烈,似一柄愤极出鞘,不饮血誓不回的绝世名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纳兰述一字字,如烧红的烙铁,烙在寂静黑暗的山巅,“谁若杀她,我必将之分尸!”

“给我追!”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二章美人鱼

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里,游走在大燕土地上的“杂耍”队伍,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第三辆马车里,不时响起软绵绵的怒骂,偶尔还有轻微的震动,所有人把脸埋在衣领里,面无表情,眼神却充满兴味。

没说的,恶魔主上又开始每天的“小甜甜吃蛋糕”活动了。

“小甜甜吃蛋糕”是目前某国上层人士家喻户晓的专用词,是那些可怜的贵族在某个恶魔的压迫下,为了寻求某种­精­神安慰,在­阴­暗的内心和角落里,以阿Q式的­精­神,为某个特殊情况的产生而下的不带有褒义的定义。

当然,前面那三个字,目前整个天下,只有那只蛋糕敢当面喊。

想到蛋糕两个字,所有有幸尝过的人,都吸溜了一声口水。

甜啊,香软啊,好吃啊,入口即化啊,再来一块吧!

主上牛啊,强抢硬要,把这只蛋糕从国内吃到国外啊!

第二辆马车里,有人死狗一样躺着,隐约也听见后一辆马车里的动静,冷哼一声,心里低骂。

狼狈为­奸­!狼心狗肺!欺男霸女!白日宣­淫­!

这个男人荒­淫­无耻,这个女的也不是好东西!

君珂听着那飘来的软绵绵声音,隔这么远模糊不清,倒像是低低呻吟呢喃,越发怒火上头,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揍这俩一顿,不揍到他们桃花朵朵开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现在……君珂老实地泄气,还是想着怎么逃走吧。

车内现在无人,那个给她改装的花大娘已经下车,似乎对他们的迷香放心得很。

其实这迷香确实很不凡,对付一流高手那是绝对够了,只不过遇上了君珂便有点失去用武之地,毕竟她那奇特的强取豪wωw奇Qìsuu書com网夺的内功,既有最黑暗­阴­暗的毒门心法,也有最圣洁光明的佛门真气,而这两种互相冲突的内息,经过天语纯正绵厚的内力调和,原本只能一次用一种,现在已经有了调和的趋势,这使君珂几乎可以说百毒不侵,还不易出现心魔。

这样的体质旷世难逢,若不是君珂学武时间太短,武功远未到绝顶,内力也不足,否则就凭这样的体质,她也足可独步天下。

但最起码,这点迷香,那是完全不在话下。

君珂没有立即逃的原因是,她还想救走纳兰君让。

对皇太孙,她总有一份歉疚,不仅是因为杀了云七,更多的是因为当初燕京和那日乱葬岗,明显纳兰君让一直在相让,为此他承担了多少压力,不用问都猜得到,如今更为她落到这个地步,一旦身陷敌国,又将是怎样的噩梦?而她,为了纳兰述,为了生存,一次次不得不利用他的情感,又将伤他到何种地步?

感情不是他的原罪,他喜欢她,不代表她可以肆无忌惮践踏这样的喜欢,纳兰君让珍重捧出的情意,她便是不能接受,也不能漠然拂去。

所以当日马车冲出,她也冲出,并不是不自量力不顾一切,当时她计算过,一旦有个支点,只要阻得一霎,她便可以大肆调动沈梦沉的内功,利用沈梦沉内力里那种气流涌动的诡异急速身法,抢入车中,拖着纳兰君让从车后厢里撞出来。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竟然陪同他落入这样的惊天陷阱。

君珂在佩服那锦衣男子胆大包天同时,也庆幸自己那一冲,如果纳兰君让真的因此被掳敌国,要挟于两军阵前,以他­性­子,必然立即自戕,到时候,她要情何以堪?

君珂叹口气,微微直起身来,小心地扒开车窗帘子往后一看,正看见后面那辆车帘子一掀,那锦衣男子探出头来。

他一探头,第一眼就看住了君珂所在大车的车窗,眼神一掠间,像烧红的铁针,刺得君珂竟然脑中一昏!

她一惊之下,立即放下窗帘,虽然受惊,但气息匀净,手指稳定,丝毫不变,窗帘落下,也毫无异常,给人感觉是正常的垂落。

那男子眼神一掠而过,他的身侧,突然钻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第二辆车子看了一眼。

可惜此时君珂已经放下窗帘,当然没有看见后出来的这个人。

“里面什么人呀。”蛋糕问她的小甜甜,“你抓到了?”

“还买一送一。”锦衣男子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也行。”黄衣少女转转眼珠,寻思着是不是可以和人联手逃走?颠颠爬下车便要过去。

锦衣男子端坐不动,在她迈开三步后才道,“车内下了‘三步夺魂’”。

黄衣少女颠颠的脚步立即停止,双肩一塌,缓缓转过身来,蛋糕脸瞬间皱成了包子脸。

仿佛突然失尽了所有力气,她怏怏地回头往车上爬,经过锦衣男子身边时,肩膀故意狠狠一撞。

“哎哟。”

这一撞男子纹丝不动,她自己跌进了车里,啪一下摔个四脚朝天。

所有人齐刷刷低头,忍住嘴角的抽搐——姑娘你每天都要挑衅几次主上,每次都这个结果,你累不累啊你。

锦衣男子眼神微微笑意,转向自己属下时却又转为清浅漠然,“布置好了?”

“主上放心。”

锦衣男子看着前方车窗,想着刚才自己出来那一霎,好像看见车窗边似有金光一闪,只是太快太恍惚,让人几疑是错觉。

发现那点异常他便看过去,但一切如常,似乎他是多心。

“再加一层雪蚕丝网,罩在车上。”半晌他道。

他的属下愕然抬起头来——主上有必要这么紧张么?两个被制的人,又用了龙筋锁,又用了三步夺魂,哪样不是奇绝宝物,现在又要加雪蚕丝网?这万一给识货的看见了,觊觎了,前来抢夺,那不是多事招祸嘛。

想归想,却连一点异议也不敢表露,立即转身去办。

“慢。”

男子们停步。

“后头有追兵。”那锦衣男子语气淡淡却肯定,“你们分三批三个方向走,一批赶第一辆大车,带着一半用具和三成|人手,带所有好马;一批什么也不带,施展你们最好的轻功,不用特意留下痕迹,对方会发现你们的;最后一批跟我走,两辆车,三成|人。最后在五十里外赤罗城外赤罗山汇合。”

“主上,您身边只剩三成|人手,马又不行,万一对方追上,您的安危……”

“有我在,多几个,少几个,没区别。”锦衣男子语气平静,却充满睥睨。

上位者,常胜者的睥睨。

“是,主上神威,大燕军队,再多又如何?”说话的人微笑,语气并无阿谀,是真心发自肺腑的骄傲。

锦衣男子淡淡一笑,“不是大燕军队。”

“啊?”

“就凭大燕军队那批饭桶,配发现我,并追出地道?”锦衣男子语气肯定,“追我者另有其人。”

“您觉得是……”

“谁能将大燕军队牵着鼻子走,并以两千之数悍然迎战数万燕军而大胜,就是谁。”锦衣男子仰首向天,笑意里竟微微有些兴奋,“冀北青鸟,久闻大名,本以为冀北之难,必将令你曳于泥途,不想你居然能让我刮目相看,好,好,配做我对手,云中金龙已落我手,下面,我该用哪只网,捕你这只鸟儿呢?”

“主上。”一名男子小心翼翼提醒,“冀北纳兰述,对我们没有用处,似乎不必横生枝节……”

“今日潜藏之蛟龙,异日或可是翻搅大陆之煞星。”锦衣男子冷冷打断他的话,“一朝蛰伏,愤然崛起,所图之事岂会小?看纳兰述行进方向,尧国必在指掌之间,将来一旦成了气候,他岂会仅仅满足于尧国弹丸之地?必向四面扩张,而越过大荒泽,就是我国西境!”

那男子凛然退后,心中对主上高瞻远瞩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那敬佩念头刚刚升起,就听见他家主上忽然用一种很无聊的口气,悠然道:“就算抓他没用,踩踩也是很好玩的。”

“……”

※※※

锦衣人兵分三路,看似拖拖沓沓,实则行路极快,一路往鲁南边境赤罗县进发。

这么一群队伍,要想行路完全不留下痕迹是不行的,但在那位锦衣人的命令下,痕迹不仅有,还超多。

半个时辰后,纳兰述追到了先前他们停留布置的地方。

“三处痕迹,一处一辆大车,二十人,往西;一处两辆大车,二十一人,往北,;一处全是高手,没有车马,往南。”晏希属下清音部擅长追踪刺探,不仅立刻辨别了对方的行进路线,甚至连人数都准确报了出来。

所有人看着纳兰述,等待他的决定。

纳兰述低头看着地面车印,道:“你们怎么看?”

“一辆大车那个队伍最可疑。”晏希道,“足迹特别纷乱,而且从路侧掩埋过的马粪来看,这一批的马食用的是最好的燕麦­精­粮,说明也是最好的马,而且集中在一起,从对方身份来看,这一路才是最要紧的。”

众人纷纷点头,纳兰述一笑。

“错,应该是两辆马车那一路。”

“为什么?”

“你刚才说对了一句话,从对方身份来看。”纳兰述笑意微冷,“正因为他的身份,所以他不会和俘虏挤一辆车子。”

“这个时候他不会还摆架子吧……”

“你们是因为不知道他是谁。”纳兰述淡淡道,“有种自以为是的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肯放下他那高贵不凡的架子,和他眼底的蝼蚁混在一起的。”

“何况还有这个。”他衣袖一挥,四面气息流动,路边枯草拨开,有一处辙印下,被车轮压过的草,微微呈现一种诡异的绿­色­。

“这是三步夺魂。”纳兰述看着那冬日诡异的绿,“一种顶级的控人武功和心神的药物,这必然是布在小珂和纳兰君让那辆车里,这东西很霸道,有解药都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他怎么还可能和小珂他们挤在一起?”

尧羽卫们心服口服点头,许新子端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咦,主子,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厉害。难道是因为戚老大一直压着你,你迫于她的­淫­威,不敢一展雄风?”

此时大家确认君珂没事,心中一松,也有了心情开玩笑。

“那是。”纳兰述毫不犹豫往前走,看也不看许新子一眼,“不过我好歹比你好些,我不过不敢说话而已,你不是给她洗了三年­内­裤么?”

“……”

半晌许大头嚎了一声,“戚老大你真他娘的心生外向啊当初不过就是一个打赌输了的啊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的怎么就把我卖给主子了啊……”砰一下把大头扎进了裤裆里……

纳兰述早已把惊天动地狂嚎的许大头给抛下,跃上一块大石,看着赤罗城的方向。

“你必然知道我追来了。”他露出一丝冷冷笑意,喃喃道,“你想必以我为对手,想擒下我,你胆子够大,几十人就敢和我对上,所以你现在很兴奋,很激动,很黄很暴力,是不?”

“可惜你以我为对手,我却看你就只是个……”

他竖起两根手指,牙齿雪白,笑容狰狞,“二货!”

※※※

被骂做二货的那个人,此刻正和三路属下再次汇合,行进在前往赤罗山的路上。

“今晚会有人来偷袭。”在赤罗山脚扎营的时候,锦衣人道,“做好准备。”

“是。”

“我记得我读天下志的时候,曾经看过这座山的介绍。”锦衣人环顾赤罗山,“叠翠列嶂,险峻奇峭,更有一奇,孔泉无双。”

“敢问主上,此乃何意?”

“自己去查。”锦衣人今天又不高兴说话了,挥挥手便缩回车内。

这些可怜属下无奈,只好自己去打听,抓到一个樵夫,才问出究竟。

“传闻赤罗山地形奇特,有孔泉神湖,顾名思义,泉下有洞,可以出入,更奇妙的是,泉下的洞能够出入,却不会令泉水下泄流尽,甚至孔洞内部还是­干­燥的,不过我们山里人虽然知道那泉,却从没下去过,那可是龙王爷爷的龙宫,惊扰不得的。”

樵夫这番话可没能令这些杀神在意,问完所需要的话之后,一抬手就把人给杀了。

随后按照那倒霉樵夫的指点,找到了那座泉,不过是一个不大的池水,也没什么特别的,水很清,隐约是可以看见池侧底部有大洞。

一行人揣摩出主上的意思,大概是要在这池水边扎营,虽然不明白主上用意,还是忙忙碌碌准备起来。

“把那边地面整整。”锦衣人指挥,“马车往后退,对,面朝湖水,上头吊根绳子栓树上,嗯,那边也系上。”

外头一阵忙碌,君珂悄悄睁开眼,感觉到马车忽然有点倾斜,有半只轮子落在了悬空处,隐约有人在车顶上窜来窜去。

她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这群混账不是要拿我们做要挟吧?

她觉得纳兰述一定能发现地道,也觉得纳兰述一定会追来,以纳兰的力量,对付这群混账不是问题,所以她才不急着脱困,想在纳兰述到来的最关键时刻,一冲而出,和他里应外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也好避免万一她提前逃跑,和纳兰述擦身而过。

但无论如何,在此之前,她一定要保证自身的自由,绝不能成为谁的拖累。

君珂悄悄掀开一点车帘,看见有人在马车四周系绳子,还有人在马车底下垫一种奇怪的看来很滑腻的石头。

这是要做什么?

君珂眼光又往边上凑凑,这才发现,马车门现在似乎正对着一池湖水!

君珂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群人将马车虚悬于湖上,难道是又要玩上次的把戏?上次撞山不成,这次就叫我们入水?

君珂再看看那设置,眼睛里怒火蓬一下就烧了起来。

马车虚悬于池边,现在没有问题,但是只要纳兰述带人冲过来,对方便可以砍断绳索,令马车落湖。更要命的是,如果对方更恶毒一点,完全可以利用纳兰述的冲力和招数,令他自己无意中砍断隐蔽的绳索,致使马车落湖!

从现在上头和地下的布置来看,明显对方连纳兰述可能出现的方向,可能使用的战术和步法,在某种状态下唯一可能使用的招式,都计算在心,并相应一一设置了陷阱和安排,完完全全就是冲着第二种办法去的。

君珂看着那些布置,几乎可以看见纳兰述从侧面冲过来,一马当先,然后遇上敌人,一闪,踩上一块滑石,滑石带着纳兰述身子前滑,纳兰述一脚踩碎,此时闪出两人围攻,纳兰述踢出碎石反击,碎石被对方长剑击出,正­射­断一处绳索,马车降下四分之一,纳兰述心乱……

君珂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算计如此可怕,怎能让纳兰述因为她涉入险地,就算她对纳兰述有信心,也不敢冒这个险。

君珂原本想到夜间再出手,此刻也不想再等,一咬牙翻身背起纳兰君让,­精­钢咬合夹咔嗒一扣,已经将两人的锁链都扣在一起。

随即她伸手,手指按在门边,闭上眼睛,运起全身所有真气。

她的意念里,出现面前不大的池子,深,却不宽,最窄处只有一丈五距离。

她必须立即轰开这扇门,然后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背着纳兰君让掠过这一丈五的湖水,借着那块湖心大石,奔到对岸逃脱!

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快!绝对的快!

君珂深深吸一口气,她并没有把握背着一个人还横渡水面一丈五,但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一口气吸到肺部,体内内息沸腾激越。她的掌心泛出微微白气,出手只在刹那间!

“啪。”

掌力洪水般奔腾的那一霎,突然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腰眼!

腰部要害,劲气透入,洪流一般的内息顿时如同遇上拦截的巨坝,被阻倒流!

君珂一声低哼软倒下去,满身蓄力突然被截,难受得心头空荡荡,浑身不是劲儿。

“纳兰君让……”她怒哼一声,“你没有!”

身后一片安静,随即咔嗒一声,­精­钢咬合夹被解开,那个温暖的胸膛,毫不犹豫离开了她的背心。

君珂默默坐在马车地上,垂着头,半晌低声道:“好……你好!”

你瞒得我好!

亏我还为你怒挡马车,为你留在敌群,为你寻找时机想要带你逃走,你丫的,根本就没被制!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咬牙不语,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没要你来,是你自己多事,还连累纳兰述,这要给纳兰述知道,他又一次救了敌人,不得吐血?

君珂默默爬起来,动作轻盈,此时马车半吊,剧烈动作会导致马车栽入湖水,她提气,再次挪到门边。

你没事也好,姑娘我走得自在!

手指刚触及门边,身后人终于开口。

“不能出去,外面布了蚕丝网,你冲不出,还会暴露了自己。”

君珂手一顿,霍然转身,盯住了纳兰君让。

“难怪你装模作样了一路,却在此刻出手。”她冷笑,“敢情怕我坏了你的事。”

马车内光线黝暗,纳兰君让容颜沉默在折­射­的暗影里,半晌淡淡道:“等下他们为了逼真,必然要撤走蚕丝网,到那时再走也不迟。”

“那自然。”君珂冷冷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拜托你不要在我背后下掌就行。”

纳兰君让眉毛一挑,眉间似有怒意涌起,却最终平复了下去,漠然道:“我便是给你一掌,替云七报仇,也无可厚非。”

“那你不妨现在过来。”君珂眉毛一挑。

她语气平静而狠辣,听得纳兰君让目光一闪,线条俊朗刚硬的脸上,肌­肉­微微一扯。

心里泛起浅浅疼痛。

明明她不顾生死,一番相救,危机相随,不离不弃,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然还是这般对立对峙的下场?

难道他和她之间,当真注定生死之敌,哪怕就算博一个好的开始,也必然落一个无奈的结局?

当日乱葬岗,被她和纳兰述一场逼真的戏所制,他并没有太多绝望——不过将计就计而已。

被擒虽是真,被制却未必,押解路途中他有几次机会可以走,但是终究没下令身后部属轻举妄动,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担心纳兰述对他的被制也有所怀疑,所谓的机会不过是试探。

反正没有­性­命之忧,纳兰述固然要靠他牵制大燕兵力,试图和云雷合围剿杀,他也一样想依靠尧羽找到深藏的云雷,在合适的地方,将云雷和尧羽一起剿杀。

为此他不惜做饵,为此纳兰述也敢于把这饵真当饵。

大家目的一致,各逞心机,螳螂捕蝉,却不知谁是螳螂谁是蝉。

他宁可做饵还有一个原因,前些日子接到密报,东堂有一股势力进入了大燕国境,原先在边境梭巡,随着他到鲁南,主持鲁南对云雷追剿,这股势力突然原地失踪,踪迹全无。

他可以确定这些人没走,这样的一股人,在自己附近消失,就好像知道狼群窥测在身边,却无法发现那些绿莹莹的眼,这叫他如何忍受?

何况那群人的领头人的身份,对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诱惑。

因此他这个饵,放给了纳兰述,也放给了东堂来人——我就在这里,你来吧。

果然对方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短短时日内,就和大燕军方有了勾结,出手雷霆万钧,竟然他也措手不及。

更没想到关键时刻君珂冲出,这使他临时缩手,不得不留了下来。

一场掳掠,两人都未被制,两人都在等待机会,却不知到底算他为她留,还是她为他留。

不知对错,不知去留,甚至,不知爱恨。

两人一时都默默无言,感觉到有人走近,赶忙各自躺下装死。

君珂躺下时瞄了纳兰君让一眼,他也被那奇怪的锁链捆住,但很明显那东西被他破了,怎么破的?

有心想问,此时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只好闭目静等天黑。

上半夜的时候,所有护卫严阵以待,目光炯炯,锦衣人懒懒招呼,“尽管睡,留一两个人值夜便好,客人要下半夜才来呢。”

“为什么?”帐篷里黄衣少女问。

“我走他追,他怎么肯吃那种让敌人以逸待劳的亏?”锦衣人一笑,“何况人最困倦的时候是在下半夜,他怎么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何必要在上半夜耗费­精­力苦等?睡完觉人就来了。”锦衣人舒舒服服躺下去,欲待枕上黄衣少女大腿,“最近为了给你这笨蛋解释,我说了好多话,你要不要慰劳下我的嘴?”

一语双关,挑逗暗藏,黄衣少女眨眨眼,一脸的天然呆,“啥米?”在他脑袋落下的那刻站起,“那我去做个点心你吃。”

唰一下她奔了出去,砰一下锦衣人脑袋落在了地上……

黄衣少女出去后却对守夜的人道:“烧饭烟熏火燎的,我要在这池水里洗澡。”

护卫们发怔——大冬天的,洗澡?

“冬泳没听过?强身健体必备法宝。”少女也不回头,对着池水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啊!我来了!”说完便开始脱衣服。

几个护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姑娘奔放如此,想转身又犹豫,主上可是严令要一眨不眨地看着马车的。

黄衣少女唰一下脱了衫子,忽然惊吓地回头,“啊!你们还没走?你们什么意思,垂涎我的美­色­吗?”

“……”

黄衣少女双手捂住胸,一脸惊恐,“我不洗了!我要回去,我要告诉小甜……”

“姑娘请你洗吧我们兄弟立即走开!”护卫们唰一下截断她的话,齐齐回身奔出三丈外,坚决把ρi股对着她,有一个甚至捂住了耳朵。

开玩笑,那三个字能听吗?上次这丫头被人欺负,就哭着喊“我回去找小甜甜”,人家还不知道小甜甜是谁,看她哭得可怜就放了,结果一转眼,“小甜甜”属下万人奔至,将那倒霉蛋砍成血淋淋。

第一件就是砍掉了耳朵,因为“小甜甜”说,这耳朵不好使,专听不该听的话,割了喂猪。

经过这场,谁不知道哪怕小甜甜风靡京城,但是别说说,听也是罪过?得罪这位姑娘也许还未必死,听见这三个字绝对见不到明天太阳。

护卫们离开,黄衣少女脱了鞋子,摸到马车边。

她围着马车,转了一圈,看那模样似乎打算打开马车,暗处立即有几道眼光­射­过来。

此时车内的君珂和纳兰君让也感觉有人接近,各自互看一眼,心中奇怪这人接近得毫无动静和火气,分明是敌方的人,鬼鬼祟祟,要­干­嘛?

难道是己方伏在对方这里的­奸­细?

君珂眼睛亮了亮,看向纳兰君让,纳兰君让却皱眉——这锦衣人的队伍,天下谁也别想混进­奸­细来。自然不是他的安排。

隐约听见马车外面那层隔门响动,两人都做好了一旦开启便冲出的准备,谁知那门一响,随即声音便消失。

马车外那黄衣少女将手从马车门上飞快缩回来,黑暗里几道目光都一怔,就在这一怔间,黄衣少女忽然一撒丫子,跳进了湖水里!

她入水只激起小小浪花,水­性­­精­熟,趁着守卫那一愣,居然入水就猛地下沉,一气潜到了水侧底下那个大洞内,黄|­色­衣衫如一尾黄鱼一闪,不见了。

岸上守卫大惊失­色­,“快报主子,姑娘入水了!”

人影一闪,锦衣男子已经出现在岸边,看见这一幕眼神一冷。

这混账丫头!

居然摆了自己一道!

以为她会去救那两人,早已命人严看死守,不想她声东击西,为的还是自己逃走。

这丫头看来也看出了这里地势的特别,看出了那个洞的玄机,又扮了一次猪!

几个护卫冲过来准备下水,锦衣人一声厉喝,“慢!”

护卫骇然回头,满眼疑惑。

“下去自投罗网?送上门给人各个击破?”锦衣人冷笑。

护卫愕然不解,锦衣人懒得说话,挥挥手,“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转身回了帐篷。

他立在帐篷的­阴­影里,四面淡淡香气,依稀还是她的气息,他静静沐浴在那气息里,脸上的神情由先前的­阴­鸷,渐渐转为讥诮。

“想走?”

“还是想再卖我一次?”

“你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所谓的神湖,一点也不神,这洞必然连着山的另一面的一座隐蔽的池水,两个池水凑巧一样高,水面平齐,侧面有洞相通,所以两个池的水都不增不减。这洞必然有两个出口,一个往上,还有一个就是通往那个相连的湖,以前有人下了这池,只找到了往上出地面的洞口,便以为这湖有洞却不溢水,千年神迹,都是山野愚夫,一派胡扯。”

“小蛋糕儿。”他微微笑起来,笑意冷冽,帐篷里气息转为­阴­冷,“纳兰述现在八成在那头的湖洞口那儿,等着出其不意,潜入这边湖救人吧?我的护卫此时潜过去,自然一抓一个准,至于你……你会从哪个洞口出去呢?”

他的手指,慢慢蜷了起来,因为某个猜测的可能,而骨节微微发响。

“我拭目以待!”

※※※

“以为我要救人哪?关我啥事?”黄衣少女飞快在洞内游泳往前逃窜,一边游一边心内大骂,哪个混账说洞内­干­燥的?明明全是水嘛。

忽然上头一亮,隐约有个出口,黄衣少女哗啦一声探出水面,看着那接近九十度的上行洞,眉头皱了起来。

“出口难道不是另一个湖?”她皱眉思索,“不对啊,没有另一个湖,是无法形成这样的情形的。”

她又抬头望望,爬上去,也是自由,但,真的能永远自由吗?

她一个异国人的身份,在大燕没有庇护,一旦被发现,也是死路一条。

何况那家伙怎么可能不追杀她?

她要的不是自由,她要的是在这异国自如行走,并借助有能力的人的力量,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在东堂找了这么久,找不到杳无音讯的朋友,她一直在想,是不是落入了不同的国家?大燕?尧国?南齐?西鄂羯胡大荒泽?或者更远?

但这个年代要出国比登天还难,所以当她有了机会来大燕,她老人家也就顺水推舟“被掳”,来冒这一次的险。

可惜那个混蛋手段太强大啊,她一路上试图溜号无数次,都没成功,还多亏了这被掳的燕国皇太孙,不然也钻不到空子。

听说来追击的这个人,是大燕的藩王?应该人脉很广吧?找个人分分钟搞定吧?

纳兰述的身份,是她隐约听队伍中女护卫说的,锦衣人可从来不会告诉她任何信息。

“唉,自由虽好,也要有命享啊。”黄衣少女慢吞吞叹了口气,一低头又潜了下去,在底下撅着ρi股忙忙弄弄。

半晌哗啦一声,水声一响,一股激流冲起,黄衣少女已经不见。

半刻钟后。

赤罗山南麓一个人迹罕至的半山腰上,纳兰述和他­精­选的二十名尧羽卫,正静静注目面前的湖水。

“听说赤罗北侧有神湖,所谓神者。”纳兰述笑笑,“是因为这个湖的存在吧。”

“倒也算夺天地造化。”许新子摸下巴,“一样高度,比较难得。”

“等下随我潜下去,到的时候估计下半夜,咱们从湖水中出,应该可以揍他个措手不及。”纳兰述眼光似要穿过山体,看向君珂所在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二货一定会在马车上设陷,你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马车,第一时间夺下。”

“是。”

“可以下水了……”纳兰述话刚说了一半,哗啦一声,水里突然冒出个人头。

黑夜山林,沉静湖水,湿淋淋人头,雪白的脸。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两个字。

水鬼!

铿然一响,二十声拔剑声如一声,二十道亮烈光芒如夜­色­里升起的灯火,滚滚光柱,横波渡越,交叉网住了“水鬼”。

最亮最快的是纳兰述手中玉杖白光,虽然相隔着距离,却像极光刹那便到了“水鬼”颈项,浓厚的杀气如同实质,沉沉压得对方不敢动弹。

水面上一时大亮,照出那“水鬼”眉目,粉柔团团,微带惊惧。

她瞪大眼睛,似乎也被这阵势惊住——俺这样冒出来,不是该把你们吓一跳吗?俺这样冒出来,你们不是该拼命后退吗?

这啥什么鸟毛,怎么反应这么恐怖可怕?比起那混账的神血战队,似乎也不差多少啊。

“你是谁?”岸边纳兰述眼光沉沉,不需要武器,单是这样的眼神,便已令人心生凛然。

“水鬼”果然不敢动弹,转了转眼珠,老实甜美地笑了笑。

“没见过美人鱼吗?”

“……”

“没见过前来做人质的美人鱼吗?”

“……”

“姑娘我。”美人鱼指着自己鼻子,“来自对湖,寻求盟友。亲,赶快展现大燕帅哥的风度,把你们的刀啊枪啊的收起来吧,你们不觉得,这样太没气质了吗?”

“你来自对湖?”这下纳兰述终于接了话,无视后面那几句天雷滚滚的怪话,“东堂人?”

“真是聪明。”黄衣少女从水中抖抖索索爬出来,“冻死我了,哥哥们,你们别偷看哦,我的衣服有点紧身……”

唰一下所有尧羽卫都转了过去,许新子转慢了一点,被恶狠狠踢了一脚。

唯一没转的是纳兰述,漠然居高临下看着黄衣少女,什么紧身不紧身?她那衣服好几层能看见什么?这姑娘这么说,是试探自己这群人的人品吧?如果鸟儿们不转身,只怕她立刻就又潜回去。

“说出你的来意。”

黄衣少女爬上岸,看着头顶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眼眸锁在她的眉心,竟然令人眉间觉得发烫,那是一种意念的逼迫,来自于强者的杀气,她相信,她只要一点不妥,都会招来杀机。

他对着湿身女子,没有回避,眼神却根本没落在她眼睛以下部位,那样平静淡定,而又漠视无谓,让人确信,别说是她,就是玛丽莲梦露此刻穿越,来一招经典风吹捂裙子,这货也一定想杀就杀。

黄衣少女立刻放下了心。

可靠!不猥琐!有杀气!够资格!

“哥哥!”她向前一扑,抱住了纳兰述的腿。

“挟持我吧!换回你的相好吧!然后报答我比天高比海深的功劳,保护我免费在大燕旅游一趟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三章生死之吻

这话一出,冬天都似乎劈了无数雷。

背对这边的尧羽卫们齐齐颤了颤。

这姑娘猛啊。

看起来老实甜美小家碧玉,说话做事彪悍之风,比君珂还胜上无数筹啊。

君珂和她比起来才叫一实心眼的货。

许新子弯下腰,从裤裆里看见他主子的大腿居然被抱住,顿时勃然大怒。

在尧羽卫的心目中,主子是小珂的!小珂是主子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摸一下都不能的!无论谁敢摸都得去死的!

“那丫头!”许新子大叫,“拿开你的脏手!我主子的大腿也是你摸的?咦咦咦你还敢靠上去?你靠?你靠!你你你我我我靠!”

“是是是,马上就不靠,我有罪,不该看见这么玉树临风的帅哥,就忘记了节­操­。”黄衣少女立即抬起头,谄媚地冲纳兰述笑笑,把脏兮兮的混了泥水的脸和手在纳兰述雪白的裤子上蹭了蹭,诚恳地道:“哥哥,你裤子真­干­净,质料真好。”才慢吞吞爬起来,把手对许大头亮了亮,“谢谢提醒,我的手现在不脏了。”

许大头早已气得大头朝下——这举世无双的脸皮啊!这碎了一地的节­操­!

纳兰述一直神态平静,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忽然道:“看姑娘穿着打扮,在东堂队伍里地位应该不低,既然是对方贵客,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冒险入水逃来投奔我?”

“哥哥您可真是一针见血,智慧卓绝。”黄衣少女竖起大拇指,随即突然又露出羞赧之­色­,脚尖擦着地,呢呢哝哝地道,“人家是大燕边界普通百姓,因为美­色­出众,被那­奸­人掳了来的……”她眼底唰一下泛起泪光,泪水说来就来突突地冒,一把抓住纳兰述的手,“我们被掳的足足有二十个美女啊!被那东堂坏人轮番侮辱,先­奸­后杀先杀后­奸­,一路抛尸十九个!那人­淫­奔无耻,卑鄙下流,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落入他手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为天下第一恶毒荒­淫­之人,眼看明天就要轮到我,我我我……我只有冒死逃生了……”

远处,锦衣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当然,如果他亲耳听见某人对他的“高度评价”,怕就不是打喷嚏可以解决的了……

“姑娘既然冒死逃生,为什么不从上行洞口逃,反而要投到敌营?”纳兰述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和对东堂恶魔的怒发冲冠的指控无动于衷,紧跟着又是一个问题。

“我怕追杀啊!”黄衣少女道,“我势单力薄,从那个洞口逃不了几步就要被追上,回去就必然面对更凶残的折磨,哥哥!”她泪汪汪抓着纳兰述的手,仰起雪白的娃娃脸,眼睛里星星一闪一闪,“你忍心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遭受那样惨无人道的摧残吗?”

纳兰述慢条斯理地把手挣脱出来,淡淡道:“既然你不过是个供人玩乐的民女俘虏,你有什么份量,能够做人质换回我的朋友?”

黄衣少女呃地一声,心想尽把故事往悲惨上编,倒忘记这关键一节,这男人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精­明难缠,赶紧嘻嘻一笑,“因为他爱上我了啊!我这么明艳动人解语花,他怎么可能不被我吸引?你放心,他一看见我被你们挟持,一定会立即放了你朋友的,最不济也要心神大乱,到时候你们不就可以钻空子?”

尧羽卫齐齐呕吐。

奇葩!自恋神功,天下第一。

“既然他爱你,你跟着他享受荣华富贵便是,何必冒险逃跑呢?”

“因为我不爱他啊!”

远处,锦衣人又打了个喷嚏……

纳兰述将武器收起,拍拍身上的灰,淡淡“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对这一番说辞,信还是不信。

黄衣少女却有些发急了。

“怎么样?答应不答应我的计划?我甘冒奇险帮了你们,只要一点小小回报,事后派人护送我周游大燕就行,我自小热爱名山大川,梦想就是踏遍神州大地,这点小小要求,你们应该不在话下是不?”

纳兰述似听非听,不置可否,突然道:“姑娘贵姓?”

“我姓……黄!”黄衣少女眼珠一转,“黄圣衣!”

她眯眯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神来之笔,那啥,姑娘我的名字能老实告诉你吗?好歹我在东堂,也是个人物,万一你觉得我奇货可居,也把我掳住了怎么办?

“哦?”纳兰述也眯着眼睛,眼神有点奇异。

“我可把闺名都告诉你了哦,”她老实诚恳地笑,“够有诚意了吧?”

“哦?”纳兰述还是那个回答,随即走了开去,“那就准备下,马上出发。”

黄衣少女喜上眉梢,根本没注意到其实纳兰述什么也没答应她。

许新子和一个叫韩巧的少年却将纳兰述拉到一边,韩巧在神手小陆死后,代替他继任尧羽掠翅部首领,机关武器之术虽不如小陆,阵法医疗却还胜他一筹,现在也是尧羽核心成员。

“主子,你不觉得这黄姑娘说话很有些熟悉吗?”韩巧瞅着“黄圣衣”,“这用词,这语气,与众不同,却和一个人很像哟。”

“我知道。”纳兰述慢慢擦他的软剑,“所以可以带她过去,什么人质不人质不重要,我想要小珂看看她。”

“如果我猜想不错的话……”他眼底露出点希冀的神­色­,“小珂的唯一心愿,也许今夜就可以完成一部分了。”

黄衣少女和纳兰述谈判时,君珂和纳兰君让,在马车里也已经有了动静。

因为黄衣少女的意料之外逃跑,原本在上头监视马车的人,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被锦衣人唤回,加强了对地面的掌控。

“主上,为何不再注意河岸,万一对方从河底来……”

心情不好的锦衣人一挥手,又给了个“自己去想”的手势。

可怜的属下去自己蹲墙角慢慢想了,锦衣人露出森冷的神­色­——小丫头是从水底窜过去的,那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知道了这水底的玄机,纳兰述又不是傻子,还要从水里上来?

又不是个二货!

那些人刚刚掠下山壁和树梢,平躺着的君珂就快速地道:“他们走了。”

纳兰君让默默地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滴出一滴紫­色­汁液在那锁链上,道:“千万别动。”

紫­色­汁液几乎刚滴上锁链,便立即将­精­钢质地穿出一个洞,露出内部一条红­色­的筋,随即慢慢拉长,软化,断开。

极度腐蚀­性­的药物,君珂立即下了个定义。

这锁链可拉长却不可挣断的关键之处就在那筋,筋一断君珂便恢复自由,她的软剑已经被取走,不过君珂也无所谓,这样的软剑她有三把,她从来不打算使用什么独一无二的绝世神兵,一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二来丢了还要回头找,麻烦。

武功基础打好才是关键,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地步,还要武器­干­嘛?

纳兰君让的武器自然也不在,君珂却看见他不急不忙从怀里扯出一截淡金­色­的布,在布里扯扯弄弄,不知怎的就组合成一双手套,戴在手上。

手套微呈淡金,隐隐还有些银光,一看便知道绝对是防身之宝,不过君珂也没有问,纳兰皇族毕竟富有一国,雄踞至尊宝座多年,有点什么异宝很正常。

两人并不着急,在车内呼吸吐纳,现在已经接近下半夜,正是护卫最警惕的时机,此时出逃阻力最大,只有等纳兰述快要接近,对方全部­精­神都在纳兰述那一刻出手,才能一举奏功。

没过多久,便感觉到外面脚步渐渐急促,君珂隔着车厢一看,外头人影正在布阵,估计也是算着纳兰述快到了,准备迎敌。

眼看人影穿梭,背对河岸,阵法将成未成之际。

君珂纳兰君让对看一眼。

就在此刻!

“后侧底部一尺半!”

“砰!”

随着君珂一声低喝,纳兰君让忽然翻开座位板,一掌击在了车厢后侧底部!

吱嘎一声,这么大力的一掌,竟然没能将马车劈开,只是露出一条裂缝。

这马车坚硬到可怕!

纳兰君让神­色­不变,他早猜到这马车既然用来关自己,必然质料不凡,八成就是金铁神木一类,但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劈开马车。

再结实的车身,连接处的地方都是最薄弱的,何况还有君珂,早早看出了一处较为薄的地方,此时一条裂缝出现,一阵剧烈的震颤顿时传递了出去。

“啪。”

系住马车的绳子被这股奇异的震颤震断。

马车顿时倾斜,车轮哗啦啦向后一移,大半个车身已经逼近水面。

正在布阵的护卫大惊,但没有人过来,只有一条锦衣人影,忽然自帐篷中­射­出,一闪便到了马车上,轰然一声重重落足。

他脚一踏,沉重的马车立即阻止了下倾的趋势,向岸上倾斜,回复平衡。

这人随意一踏脚,竟有千钧之力!

“撞!”

君珂和纳兰君让横身一撞,同时狠狠撞在那裂了一条缝的板壁上!

两人全力撞出的力道非同小可,又是吱嘎一响,裂缝扩大,同时另一条系住的绳子也被撞断。

顶上那人长啸一声,啸声里落木萧萧,随即双脚一旋,竟然用脚夹住车顶,霍然拔身而起。

他上窜的力道带得地面落叶齐齐向上飞舞,唰一下停在半空,马车被生生带起离地一寸,倾落的方向,立即又给矫正了过去。

这一旋看似简单,其实十分惊人,这人身在悬空,仅凭双腿之力,便将内有两人,包铁特制的马车生生带起,内力和下盘功夫之强,近乎惊世骇俗。

君珂和纳兰君让却不管不顾,一脚抵在马车前壁,出腿如风,合力猛蹬那处缺口。

他们不需要理会头顶的动作,他们却必须在马车落水之前将马车毁掉,否则一旦落水,水压巨大,以这马车的坚硬封闭,会成为他们的棺材。

“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巨大密集的响声接连响起,震得悬停的落叶四散纷飞,刚刚回正的位置又开始倾斜。

车顶上的锦衣人眉毛一挑。

这两人武功竟然这么强?

他当然知道纳兰君让不弱,但对于君珂却有一分轻视之心,一介女子,就算招式­精­妙奇诡,内力必然不足。

然而很明显,马车里那两个人,内力都极强,否则不能造成如此声势。

这使他更不敢单身掠入车内,他没有把握在那狭窄空间内,从容避让两人围攻。

“太孙殿下。”他在车顶微笑,朗声道,“你可真不珍惜你的手啊,这么赤手劈我的沉香九死木?是不是闻到一点香气?有没有觉得微麻微痒?哦,你现在很紧张,必然是感觉不着的,这样也好,死得可以少点痛苦。”

君珂一惊,立即去看纳兰君让,这才明白为什么纳兰君让抢先出手,这马车,连车的内壁都用的是毒木,一旦遭受外力攻击,便会散发毒质。

这锦衣人为了掳纳兰君让,可真是下了血本,难怪他对这马车十分放心,都没安排人内部看守。

不过君珂立即就放了心,纳兰君让手上手套光泽未变,看来这毒木,并不能奈何他。

两人充耳不闻,狂风般猛踢马车,咔嚓声里马车裂缝渐渐扩大,尘屑纷飞,已经能够容纳一个婴儿的脑袋。

一个侏儒护卫卷近,长剑毒蛇般探入缝隙,剑尖直取纳兰君让双腿,来势极快,偷袭角度刁钻。

“啪。”这柄黑­色­的剑,踩在了君珂脚下,她靴尖一挑,剑身不动,露在外面的剑柄却猛地弹起,正击在那侏儒的下巴上,一声惨呼,那人鲜血淋漓地倒飞出去,半空里洒落数十颗雪白的牙齿。

轰然又是一声,马车后轮一滑,落下大半,缝隙也已经扩大到成|人脑袋大小,头顶上锦衣人怒哼一声,突然道:“很想淹死么?”

他声音转为­阴­沉凶厉,猛地跃起,厉喝:“那就送你们一程!”

厉喝声里他飞身一旋,一脚狠狠踢在马车车身。

“轰。”

一声巨响,马车翻滚落下,他一脚,居然将这沉重的马车给踢下了水!

纳兰君让和君珂也没想到在大功告成的前一刻,这狠人居然真下了死手,马车翻滚落水,两人收势不住,顿时撞在一起。

池水顿时汹涌自破口涌入,瞬间马车水面到顶,君珂水­性­并不­精­熟,猝然入水心中便一慌。

打开的破口还不够身子钻出去,在水中阻力加大,内力用出来不足三成,这一下岂不是要活活淹死?

头顶上隐约有笑声传来,“两位,这价值万金的沉香马车,做你们的棺材也算对得住你们,放心,活的皇太孙虽然值钱点,死的也一样有用,把大燕太孙尸体做成旗,舞着在两军阵前转一圈,那也很有意思啊。”

君珂心中暗骂一声变态,但此时忙着憋气,哪里还顾得上理会。水已经灌满马车厢,君珂胸间闷得要爆炸,努力调匀气息,但再也无力去扩大那个洞口。

但不扩大洞口,就出不去,还是得闷死在这里!

总得出去一个!

此时如果调整内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最终也不过是慢慢被耗死。

纳兰君让停在水中不动,似乎刚才那一阵已经脱力,又似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不能坐以待毙!

君珂咬牙,一猛子扎到马车底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去撞那缺口,然而水底武功受限,撞了好几下不过落点碎屑,她却因为消耗氧气过度,很快便开始窒息,难受地抓挠着胸口,仰起了头。

脑子一片混乱,胸口如要爆炸,鼻腔剧痛,似乎充满了鲜血,上冲头顶,一时三刻,便要将她爆开!

溺水窒息,生死顷刻!

在昏眩的时刻,突然隐约看见纳兰君让潜下来,俊朗英挺的容颜在她面前一晃,已经到了车底。

君珂在挣扎中勉强看他一眼,瞪大眼睛。

他竟然开始脱衣服。

纳兰君让脱去一只袖子,迅速揭开臂上一块“肌肤”,从肌肤之下,取出了一柄乌沉无光的匕首。

那匕首看起来满是铁锈,怎么看也不像神兵,再说也不该是神兵,如果是的话,刚才为什么不拿来撬马车板?

但如果不是,纳兰君让又怎么会极其巧妙地藏住?

君珂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纳兰君让抓住匕首,抬手就对自己胸前挥落!

君珂脸­色­一白,伸手要阻止,手指却软得抬不起来。

刀尖刺入,心脏位置!

刀尖入­肉­,并没有溅出血迹,却有一股红线,顺刀身直上。

纳兰君让脸­色­一白,再转青,再转白,随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血喷在水中,竟然凝而不散,­色­泽沉郁。

染血匕首,刹那间铁锈乌沉尽去,一道逼人强光耀起,光彩熠熠,五­色­四­射­,整个马车亮如白昼,连君珂都被刺得闭上眼睛。

而纳兰君让喷出的血,也瞬间消失不见,并不像被水溶解,倒像被匕首给吃了。

君珂心砰砰跳了起来,她此刻意识已经模糊,却也隐约知道,只为这匕首的使用,纳兰君让已经受了重伤。

他受重伤,自己也失去力气,两人还怎么逃走?

君珂闭上眼睛,慢慢浮了上去。

华光一亮,光芒似可曳动天地,刚才猛踢猛撞才能撞开的板壁,此刻豆腐一般无声削落。

那样的光芒竟然耀亮了池水,上头的锦衣人忽然惊咦了一声。

惊咦过后他却恢复了平静的面­色­——水下突然泛出一片深红,那是大片的鲜血,看那血量,底下人定然受了致死重伤。

他泛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玩味地想,这伤,到底是谁的呢?

他并不打算派人下水去捉这两人,他对那辆马车有信心,绝对能困死那两人,等一切结束下去收尸便行。

刀光纵横,削铁如泥,水下马车的洞口,终于可以过人,君珂脸­色­却苍白发青,水下时间过长,她已经快要深度窒息。

洞口扩大,纳兰君让并没有立即出去,一转身,抓住了君珂。

随即立即将­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窒息将死的君珂,只感觉到­唇­上一冷,随即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气息一畅,那种巨石压身沉沉窒息,大脑空白热血将炸的痛苦感受,顿时减轻。

随即纳兰君让脚一蹬,抱着君珂最快速度冲出马车,纳兰君让在上君珂在下,身子将要穿出马车车身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霍然一道黑影自下而上向君珂撞过来。

车内最后居然还有道死亡杀手!

那位置如果君珂挨实了,后心便是一个血洞!

两人正在横身冲出的姿势,无法应敌,百忙中纳兰君让横臂一挡。

头脑在此刻清醒的君珂,清晰地听见骨裂的声音。

纳兰君让手一松,匕首掉落,君珂一手接住,握在手中,百忙之中在板壁上匆匆一划。

脚一蹬离开马车冲入湖水,死亡危机一去,君珂下意识便要看纳兰君让的伤,随即发觉此刻,纳兰君让正在吻她!

最初的内力渡气已经过去,纳兰君让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更深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的身子狠狠压在自己胸膛下。

撬开齿关,畅游深海,他此刻强势冲入,竟是一派毫无顾忌的决然。

将怀中人紧紧箍住,牢牢捧住她的后脑勺,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压上去,姿势却珍重捧起,强势而又温柔,他的舌尖刷开她如珠似玉的齿,邂逅温软灵巧的舌,刚一触及便觉得熨贴到心底,却又轰一声似要被烧起,明明四面是冰冷的水,刹那间却觉得不过是温暖的绸。

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舌尖相触那一刻下意识惊慌地要逃,却被他围追堵截,不容退却,他生平第一次强势占有,却也毫无生疏畏怯,攻城略地,逐浪追波,齿间相撞发出细碎的微音,他的吻狂热近乎凶猛,进出随意,卷掠万方,近乎霸道地肆意品尝她的芬芳甜美。

四面的水波压过来,细腻如彼此的肌肤,不知何时衣襟被水流冲散,烟青水绿,飘摇交织在水深处,似柔曼水草,摇曳风情。

哗啦一声,眼前一暗,已经被水顺势冲进了那个相通的洞,空间变小令他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紧到内心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危机之中,相夺一吻。

这不是他纳兰君让,这是他,纳兰君让。

不是那个肃然岿然,不为所动的纳兰君让;是那个藏于内心深处,并没有绝情绝欲,有所渴望却因为太多限制,不敢奢望的纳兰君让。

这一生他循规蹈矩,从不行差踏错,为大燕之愈,做永无错误永无个人之纳兰愈。

临到头来,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并非挟恩图报,也非强势压人,不过希冀一生最后,有所留念;不过不想一生最后,空留缺憾。

他想要的女人,注定要越行越远,沧海之上,明月之下,她行去如一叶扁舟,而他是被抛在她身后的浪。

生命也将如浪花,在此刻消亡。

“逐日”之剑,嗜血神兵,只有以心头血浇灌,才能将其唤醒。

这是他多年来随身的辟邪之物,却从未想过要真正启用,毕竟,那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然而今日一抔心头热血,名剑尘尽光生,热血流出的一刻,他心头忽然一阵空。

无处抓挠的空,生机和热力,霍然成风。

从来这一身,到头那一日,生死这一关,终于近在眼前,水底那一霎,他清晰地听见生命如流沙速泄,刹那虚空。

这一生将到此结束了吧?

可这一生他又留下什么?

爱恨痴怨,从来都是别人,他不敢有,不能有。

他曾想留下那恨,支撑他漠然前行到底,不必被失落苦痛折磨,在寂寞高旷的崇仁宫遥听天尽头的笙歌。

他想恨她。

恨她决然而去,恨她再三欺骗,恨她利用他的心软,恨她害死了自己最忠心的护卫。

这么恨的一霎,他想过让她死,君珂不会缩骨,而他能。那个洞口,他可以钻出去。

君珂若死,才是皇朝之福,姑且不论日后她的发展,最起码,现在就可以打击云雷和纳兰述。

正确的抉择,有利的时机,他只需要不出手,便可以解决这个注定和他敌对的皇朝之患。

天经地义,却,终究不能。

看见她拼死拦马车,看见她为他滞留不逃,看见她发疯撞板壁,看见她决然又怜惜的眼眸。

恨而不能,爱而,不得。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身前躯体柔软娇小,恍惚熟悉,他有点讥嘲地想到,他曾经在狂喜冲击之下,抱过她一次。

如今在生死之前,他想吻她。

那就吻吧。

错过这一次,没有来生。

他俯低自己,将最后的内息和热力,哺入那女子的­唇­,他压迫的力度决然不容退让,让自己的气息饱满占据此刻她的天地,不求永久,只求这一刻,她只属于他。

一生里,第一次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肯放手,不去考虑任何其他。

或者,最后一次。

流水汩汩,冒着晶莹的气泡,洞内无处挣扎,她被这样的压迫引得微微气喘,像刚上了松香的琴弦,到处都是新鲜的颤栗。

身上的人突然也颤了颤,钳制的力道一松,君珂立即用力一推。

这一推,竟然就将纳兰君让整个人都推了出去,撞在洞壁上,一片鲜红漫开。

他头向后微仰,漂浮的姿态不像活人,君珂大惊,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感觉怀里的人身躯慢慢地软下去,气息轻轻地散开来。

君珂一看他惨白的脸­色­,顿时惊得魂飞魄散,拼命一阵游水,突然看见前方光亮,赶紧哗啦一声,破水而出。

上头是个洞口,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君珂此时只想赶快逃出,赶紧背起纳兰君让,攀着洞壁爬了出去,爬出去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想给尧羽和纳兰述留记号,但又怕锦衣人追过来,一看便知道她去了哪里,而且也怕尧羽独门记号落在那厉害锦衣人手里,万一趁机搞出点什么花招来,可就害了尧羽卫了。

她想了想,爬出地面,将四面山石翻动一下,在不太明显的地方留了记号,她不敢在洞口边停留,背着纳兰君让,飞快奔入山林。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山林中,底下哗啦一声水响,另一个洞口开启,纳兰述一行游了过来。

他们本可以来得更快些,奈何黄衣少女接连来回游了两次,太冷,气力不继,拖慢了大家的速度。

锦衣人认为纳兰述不会从水底上来,纳兰述也猜到了他的想法,所以还是从水里走——二货,爷的想法虚虚实实暗含天机,你猜得着吗?

众人正要继续进入前方洞口,纳兰述忽然道:“且慢。”

众人停下,看见纳兰述眼睛盯着另一条上行洞靠近水面的那一端,那里有一道红­色­的痕迹。

像是谁受了伤从洞中出去,擦上了血迹。

纳兰述回头看黄衣少女,她浑身完好没伤痕。

“主子,看什么呢?咱们赶紧去救人啊。”许新子迫不及待。

纳兰述犹豫了一下,按说君珂还在那锦衣人那里,但此时看见这点血迹,却又觉得心中不安。

但又不能分兵去查看,人手分开,万一君珂还在那边,便不够救出她。

纳兰述只一犹豫,便确定了主意。

“韩巧。”他道,“你从这个洞上去,发现有什么踪迹,随时留下记号联络。”

“是。”

一行人游过连接洞,无声无息进入那座池底,纳兰述第一眼就看见了沉底的马车!

他浑身一颤,周身水流一阵混乱。

尧羽卫们也大惊,他们控制自身震动的能力比纳兰述要弱,周身水流顿时出现了变化。

黄衣少女走在最后,她也看见了沉没水中的马车,顿时大惊,目中露出犹豫之­色­。

啥米?

那两人死了还是?

如果那两人死了,自己这个高级人质不是失去作用?到时候别说那混账不放过她,这群­精­悍男人们,也一定会迁怒她!

那可真是羊入虎口,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黄衣少女本来走在队伍中间靠后,此时尧羽卫为了看清马车,抢出洞口,她便落在最后,此时她步子停住,无声无息地靠向洞壁,摆出了随时逃跑的姿势。

底下微乱,背对河岸正炯炯注视对面来路的锦衣人,忽然皱眉转身,对水面看了一眼。

随即他眼神一闪,突然大声道:“把那两具捞上来的尸体给我整理下,放到我的马车里,安排在阵势之后,等下人过来,你们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随即岸上轰然应是。

纳兰述神­色­一冷,眼神狐疑,黄衣少女眉毛却抽了抽。

不好,不好。

真死了?

她倒没怀疑真实­性­,因为她了解锦衣人对那马车布下的重重手段,更了解那马车本身的坚不可摧,为了这辆马车,东堂几乎付出了一年七分之一的全国税收,庞大的金钱,才打造了这号称“天地囚笼”的马车。

那混账可是和她吹嘘过,当今之世,能劈开这马车的人和利器,加起来也不超过三个,大燕皇太孙可不在其中。

而且混账也说过,一旦事有不可为,带着纳兰君让尸体回去也是好的,死人可比活人好对付。

黄衣少女头皮发炸,盯了一眼前面的纳兰述,在水底也能感觉到这人周身气息立即森冷,看来这个消息令他心情很不好大大不好。

人家的人质死了,她这个人质会不会被拿去抵命?

百分之九十九可能!

算啦。

还是小命要紧。

带保镖免费五星级免购物大燕全国游,姑娘我挥泪和你拜拜啦。

黄衣少女挥一把眼泪,脚底抹油,开始慢慢倒退。

尧羽卫们此时注意力都在马车上,也没人顾及她,水­性­最好的几个人潜下去,查看了马车,对纳兰述摇摇头。

纳兰述在水底犹豫了一下,上头的光影折­射­下来,倒映着隐约的人影,似乎有两条软软的身影,被人驮着,吊在了前方的树上。

看起来对方还是认为他们会从陆路来,所有人都背对河岸。

但纳兰述绝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

一路和东堂这位大人物斗智,他深知对方­精­明诡诈,以那二货的­性­子,就算认为陆路有敌的可能­性­最大,似乎也不该全然不管水路。

但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袭击敌人,而是确定君珂的安危。

岸上被搬来搬去的两具尸体,虽然令他心中一紧,却并不认为,他的小珂,会如此轻而易举死去。

纳兰述绕着马车又转了一圈,甚至潜入了马车之中。

马车经过撞击,内部破坏严重,纳兰述转了一圈,忽然蹲下了身。

他盯着马车后侧板壁。

那里有个数字。

“21”

纳兰述神情霍然一松,眼神爆出巨大的欢喜。

小珂脱险!

这是什么阿拉伯数字,他认得。小珂说过,普天下只有她和她的朋友会这数字,最初纳兰述在定湖医馆,也曾经见君珂用这种数字排序发号,他还得过一个25。

而21,是她换算过来的,他的生辰的日期。

这天下,没人会这数字,而他的生辰,除了皇族也只有她知道。

君珂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自己脱险。

纳兰述舒了口气,立即往外游,正要游出去,忽然衣服被什么勾住。

他转身,看见一道丝绳,缠在了自己腰间的锦囊上。

纳兰述一拽丝绳,拽出的也是一个锦囊,他认出这好像是纳兰君让腰间的腰囊。

这也是当日君珂被掳时,锦衣人拿来给她塞嘴的,险些咯了她牙齿的锦囊,后来被取出,扔在马车里,水流舞动丝索,绊住了纳兰述。

纳兰述打开锦囊,里面掉出一截细细的锁链。

纳兰述皱起眉——纳兰君让把这么一截锁链,珍而重之藏在腰囊里随身带­干­嘛?

手指触上锁链,一拉不断,纳兰述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当初君珂被纳兰君让带进燕京,一开始待遇恶劣,似乎,就是被锁住的?

曾经锁过君珂手腕的锁链,一直被纳兰君让贴身带着?

纳兰述眉头一挑,隐隐起了怒­色­,然而随即便平复下来,露出叹息的神情。

不曾想自己那个冷心冷面永不开窍的侄儿,对小珂,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那点叹息的神情慢慢散去,纳兰述垂下眉睫,神情转为漠然。

手指一松,锦囊慢慢沉底,混在马车的一堆杂物里,渐渐看不见。

今生今世,那人潜藏无言的珍重,注定将在无名池水之下,慢慢消融,永不见天日。

纳兰述衣袖一摆,飘然而出。

纳兰君让。

这天下也好,情场也好,你既站在了我的对面,我的一切,便容不得你染指。

纳兰述一时不察,给你­阴­谋夺去冀北,再没可能把君珂,让给你一分一毫。

你等着。

看我将你的天下,疆域劈裂。

看我携那朵名花,踏烂你家。

纳兰述出了马车,对尧羽卫做了个手势,尧羽卫欢喜万分,立即退走。

进了洞才发现,黄衣少女不见了。

纳兰述叹口气,心想这丫头怎么鬼­精­鬼­精­的,这一跑,可不要和小珂错过?

不过好歹自己八成确认了她的消息和下落,将来告诉小珂,也可让她欢喜。

尧羽卫无声无息退走,黄衣少女脚底抹油,锦衣人还在上头傻傻等候,半刻钟后终于觉得不对劲,下水一探。

半晌,空寂山林里响起某东堂贵人,生平第一次愤怒难抑的咆哮。

“纳兰述!我迟早要点了你的天灯!”

“文臻!等我抽了你浑身的油,做蛋糕!”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四章自投罗网

“那混账现在是不是很懊恼?”文臻一边爬那个上行洞一边喃喃道,“八成在骂,要抽了我的油做蛋糕。切,我倒是可以给你,你有本事自己去做呀?”

她爬出洞,四面一望,黑沉沉冷森森,寒风吹过来,一阵打抖,顿时心情懊丧,一脚便把面前的一颗石子踢了出去,“倒霉摧的!姑娘我这下要浪迹天涯了!”

石子骨碌碌滚出,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引起连锁反应,一堆碎石翻的翻滚的滚,半晌才停歇,其中一块刻了痕迹的石头,更是向下一翻,趴在了泥里。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发泄一脚,把君珂给尧羽卫留下的记号给踢乱了,更不知道自己如果老实点,也许没多久就能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决定对机遇的掌握。

比如,如果这次出现的是景大波,没说的,她一定不会想起来要从纳兰述手中逃跑,当然她也不会想起来主动做人质,她会一开始就热情地跑去观赏传说中的大燕四杰之首,看看是不是很帅很MAN很坚挺,当然也会第一时间发现君珂。

如果出现的是太史阑,她也不会去做人质,她更不会去观赏帅哥,她会闷声不吭没完没了的和锦衣人打架,打到君珂发现她为止,就算君珂没发现她,她假如遇见纳兰述,那也绝不会报假名字。

假名字?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我和幺­鸡­之外,天下名字都垃圾!

偏偏出现的是文臻。

外表老实乖巧可爱不争不抢没个­性­没骨气其实一肚子坏水的文臻。

笑容是甜美的,态度是合作的,嘴是甜的,手是巧的,说话四句半有三句是假的,还有一句要打个折扣的。

老实孩子文臻小姐,在风中唉唉地叹了口气,摸摸瘪哈哈的肚子,颓丧地步入了山林。

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而在另一个方向,君珂跪在地上,将纳兰君让放在地上。

她必须立即给他处理伤口,否则他难免流血过多死亡。

月光下纳兰君让脸­色­惨白,眉宇微青,泛着一种隐隐的死­色­,君珂手刚碰到他的身体,便惊得一缩。

怎么这么冰?

这哪像个活人的身体?

心慌之下她赶紧去试他的呼吸,气息细弱,但好在还是有。

君珂稍稍放下心,拉开他的衣襟,解衣的时候脸红了红,手下动作却没有慢。

纳兰君让上臂折断,胸前一道刀伤,鲜血凝结,周边肌肤泛着奇异的霜白,摸上去如玉如冰,君珂皱起眉,她明明记得当时那一刀位置虽然凶险,但入­肉­应该不深,怎么现在看起来,比想象中要深得多?都快伤及心脏了,而且这寒气从何而来?

君珂不知道,那刀太锋利,入­肉­竟然自动内滑,剖开肌­肉­,又是天下少有的寒铁之刃,刀锋被心头血唤醒的那一刻,寒气爆发,直入肺腑,伤及五脏,很难活命,所以才有以命祭刀的说法。当时纳兰君让引刀自伤的时候是在水里,如果是在地面,君珂就能察觉那样的寒气,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可怕东西。

君珂身上有金创药,柳杏林特制极品珍藏,赶紧拿出来,不值钱似地敷了厚厚一层,也不管自己以后够不够用,又从纳兰君让身上翻到药,也病急乱投医地敷上,断臂暂时不敢处理,她得找到擅长骨科跌打的名医才行。

这么一番折腾,纳兰君让气­色­并没有好转,眉宇间青灰更浓,那种霾云般的灰­色­,像生命的蚕食者,正缓慢而不停地,吞噬掉他的生机。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一时只恨自己空有神医之名,其实没有柳杏林,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纳兰君让在她面前丧命,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罪孽?

无论如何,先求医!

君珂咬牙执着纳兰君让冰凉的手,吸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撑着,没事,我在!”

纳兰君让身子似乎轻微震了震,君珂神­色­一喜——他有知觉?

赶紧背起纳兰君让,她一阵风似地奔向赤罗城,一边跑一边把住他的脉门,毫不吝惜地将梵因的那一层佛门内功传递过去,每跑几步,都要低声在他耳边道:“我在!”

“我在!”

“我在!”

纳兰君让,我在,你就必须活下去!

此时天­色­将明,城门还没开,门外稀稀落落有一些在等候开门,君珂狂奔而来,如一道黑箭自地平线上­射­来,卷起身后滚滚烟尘,城门前的人瞪大眼睛,看着那一线纯黑,厉­射­而至,冲势快,收势更快,竟然不受惯­性­的约束,哧地一声,在紧闭的城门前戛然而止,靴跟摩擦地面,竟似擦出火花!

来人发髻散乱,遮住脸容,半身水湿,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一双眼睛,明光迥彻,看人时金光一闪。

四面百姓被这人威势所惊,呼啦一下四散。

君珂抬起头来。

她脸­色­苍白,一路狂奔,又不停输送真气,奔到城门前已经心跳如鼓,却一刻不敢停息,赶紧看城头铜锣。

大燕规矩,五更三刻,城门开启,鸣锣三响,自由出入。到了时辰才有城头守军鸣锣开门,现在时辰未到,那面铜锣静悄悄在城头挂着。

赤罗是小城,城墙不高,但君珂背着人光天化日也不能去闯,她估摸着,最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眼神里焦灼之­色­一闪。

随即她吸口气,一脚将城门下一块石头踢起!

“当!”

石头飞­射­,撞上城头铜锣,铿然一声锐响,四面激荡。

百姓张大嘴——这哪来的疯子?竟然怒­射­城门铜锣,不知道擅自更改开门时辰,是死罪吗?

君珂哪管什么死罪不死罪,她本来就是大燕明榜追索的大逆!

抬脚连­射­,石块纷飞,当当当,三响!

城门后一阵响动,睡在城下值夜的守门士兵,听见锣声,步子拖拖沓沓地出来,一边开门一边咕哝道:“昨晚摸牌太迟了吧?今儿怎么开城还这么困……”

吱呀一声城门开启,这士兵只觉得面前风声一卷,好像有一团黑影过去,再一转头,那人影早已消失在路尽头。

君珂第一时间入城,抓了个人,一把塞了块银子在他掌心,便问:“本地最好的医馆在哪里?”

那人赶紧指路,君珂一把揪住人家,“带我去!”

她此时被锦衣人的改装还没去,看起来是个丑陋的­妇­人,眉毛一竖凶神恶煞,那人吓了一跳,赶紧乖乖带路,一边道:“大娘,其实老单的医馆虽然好,但也就是治治平常病症,算不得什么。”

君珂心中一沉,她也知道,在这样的小城,很难有什么名医,可是要离开赤罗去找别的名医,哪里还来得及?

“不过我倒是听说,本城其实有位名医,真正好大来头,姑娘你也知道,当世两大名医,南殷北柳吧?”

“什么?”君珂心神不定,关注着纳兰君让微弱的气息,随口问。

“南殷殷山成,北柳柳杏林。”那人语气满是骄傲,“殷山成现在就在我们的知县大人府中,他是知县大人的老丈人,这次专程来看知县夫人的。不过殷老有怪癖,据说一旦离开自己的医馆,便不再出手诊病,任谁也不行,哪怕你达官贵戚上门,哪怕人磕头把头磕烂,哪怕你人死在他面前,都不成。”

君珂心中一动,停住脚步,有心试试去找这个殷山成,然而眼珠一转,忽然看见墙上贴的残破的悬赏告示,赫然正是纳兰述和自己的画像,还有云雷军的几个将领。她和纳兰述的画像,画得都不太像,甚至名字也没有,该写名字的那一块,被撕掉了,只看见后面说明是叛国逆贼,捉拿者立赏五品武官职司并赏黄金万两。

这是很厚的悬赏了,给出的职位甚至比这里的知县还高,君珂眼神里却涌出疑问,悬赏画像,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注明?

她不禁联想到当日锦衣人掳纳兰君让的手段,很明显燕军有高层和他勾结,那么,这个离当日事发之地不远的赤罗城,是不是也有人和锦衣人勾结?

因为勾结,所以并不希望捉拿到挟持纳兰君让的纳兰述和自己,以免破坏锦衣人的计划?

锦衣人行程方向,正是向赤罗而来,虽说附近只有这个城,但似乎也不是必须要来的理由,除非他在这城里,另有安排。

一个小城,能够主宰一切,令锦衣人有所仗恃的,也只能是知县大人,一城之主。

心念电转,君珂立刻打消了去衙门找殷山成的念头,她不能冒险,再次将伤重的纳兰君让送入虎口。

其实君珂是多虑了,事情并没有她想得复杂,那两张画像上的名字,真的就是被撕掉的。

尧羽卫多年来在冀北周围活动,周边地域其实都有渗透,主体力量虽然是三千不变,但出外执行信息搜集任务的卫士,会同时发展外线人员,一般都选那些资质好,出身惨,人品佳,在困境中挣扎的少年,往往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再进行一定的培养,这些人不多,因为必须经过忠诚的考验,但经过考验的人,都是冀北安排在各城的­精­­干­斥候­奸­细,伺机而动,潜伏暗藏。

所以说当初沈梦沉纳兰君让能把尧国事变消息压那么久,确实付出了相当的人力和努力。

赤罗是小城,天高皇帝远,对上头下来的指令没那么上心,也不指望在自己这靠近边境的小城里,能抓到那么重要的人物,所以只是随便在城门附近贴了几张告示,之后便没人去管,而留在赤罗城的尧羽外线人员,­干­脆就把这告示给撕残了,以免给主子带来麻烦。

君珂却不知道尧羽这些外线,这些人在尧羽心中也不是什么重要力量,戚真思隐约提过,君珂也没在意,此时自然想不起。

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便直奔医馆而去,没多久怏怏出来——那姓单的大夫只帮纳兰君让接了骨,然后很直接地告诉君珂,她用的金创药已经是天下一流,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外伤药来,而纳兰君让被寒气所伤的内腑,绝不是他能对付,请另请高明。

君珂心知这人说的也不是假话,只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此刻被拒绝,心中一沉,却终究无语。

低头看看纳兰君让,他气息更微弱,浓黑的双眉紧紧蹙起,衬得脸­色­惨白,想来正处于极致痛苦,拼死挣扎。

那样的苦痛挣扎里,他始终紧紧握着君珂的手,掌心如冰,森冷传递,君珂的心,也仿佛冻成了一团冰。

她在医馆门口怔了一刻,大步转身,找了家客栈,要了上房,吩咐伙计送上火盆。

将纳兰君让放在床上,君珂在医馆,已经请大夫帮他擦身换衣去掉外在的寒气,然而那内腑的冰寒,又哪里是火盆能烤热的?

屋内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君珂将纳兰君让扶起,盘膝坐上床,掌心贴在他的后背。

她要试试,用梵因给的大光明内力,给纳兰君让驱出寒毒。

她本身内功不纯,三种内力天下少有,但冰纹功属寒,沈梦沉的内息属­阴­,两种都不适合传给纳兰君让,只能用梵因的功力。

君珂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体内沈梦沉的内息和梵因的内息相互对冲,之前梵因一直压住了大光明功法,使她体内以沈梦沉内力为主,但冀北一会,梵因解掉了那层禁制,按说这一­阴­暗一光明的两种内功就该互斗,但随即她修炼了冰纹功,并借助了纳兰述的纯阳内力,使体内内力出现奇妙的平衡,并因为这种绝无仅有的平衡而进展迅速,但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后果必然也十分严重。

没有了梵因的大光明内力,这失衡的内力,很可能会导致她走火入魔!

但此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纳兰君让因为对她有情才被掳,更为护她才一路落到这境地,他要死在她面前,她这一生,又怎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君珂脸­色­肃然,吸一口气,双手贴上纳兰君让后心。

内息运转,滚滚而出,过十二重楼,流奇经八脉,转入丹田。

“轰。”

君珂蓦然手一震,身子向后一仰,脸­色­一白,再一青,好一会,才回转颜­色­。

低头看看双手,冰冷僵硬,骨节都似微肿。

刚才试图运气驱寒,然而内力刚刚进入,就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凶猛寒气,给反震了回来。

君珂的内功,毕竟来路奇特,造就了她特异体质的同时,也使她功力不­精­纯。

这样的伤,她是无法驱除的,甚至险些被反噬受伤。

君珂颓丧地叹口气,正在想还有什么办法,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两长一短的敲击声。

“哒哒,哒。”

君珂一震,眼神惊喜,这是尧羽的暗号!

她收回双掌,飞快下床,窗户开处,却寂无人声。

君珂怔了怔,才想起自己的易容,一把撕掉,窗下花丛里传来惊喜的低呼,露出韩巧的脸。

他跟着君珂的暗记,追了来。

“是你!”君珂先是有点失望,她更希望是纳兰述,此时她虽然外表镇定,但面临纳兰君让随时可能的死亡,实在有些内心无助,不过韩巧的到来,令她眼底瞬间燃起另一层火焰。

韩巧,是尧羽卫里,最通医术第一人!

“韩巧!”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床前拖,“你来看看,你来看看!”

韩巧一眼就看见床上的纳兰君让,眼神一凝,冷笑道:“这家伙终于要死了么?”

君珂手一僵,刹那间如五雷轰顶,怔在了那里。

她怎么忘了!

她怎么忘记尧羽和纳兰君让,不共戴天的大仇!

要说纳兰述和尧羽最恨的人,第一个是沈梦沉,第二个就是纳兰君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仇恨纳兰君让还要更多些,因为就是纳兰君让为了皇权统一,才首先起意对冀北下手,不管沈梦沉最终打算如何,但就当时情形来说,纳兰君让才是主谋,而沈梦沉,只是帮凶!

更要命的是,当初在三水城小村外,对最早一批尧国天语族来报信的人,进行一个不留的截杀的,就是纳兰君让。

起因因他,过程因他,更因他同伴染血,无数人命。

这叫尧羽卫怎么可能去救他?

可是……

“韩巧……”君珂眼底浮上泪花,转头看看纳兰君让,再看看神­色­冷漠的韩巧,几番挣扎,终于艰难地道,“我……我知道我强人所难,那么你可不可以……先维持住他的­性­命,我自己……我自己再想办法?”

韩巧注视着君珂,口舌伶俐从无犹豫的君珂,此刻竟然结巴,眼神躲闪,神情为难。这不该是她出现的神情!

韩巧闭了闭眼睛。

“君姑娘。”他冷冷道,“这不该是你说出来的话。”

他的称呼已经由君老大变成君姑娘,从未有过的生疏冷漠,君珂的手,颤了颤,下意识地松开了他。

“可是……”她呐呐地,眼底晶莹闪动,“纳兰君让,是为了救我才这样……”

“君姑娘!”韩巧霍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对得起主子!”他一转身,怒指纳兰君让,“你亲眼看见主子被人千里追杀;你亲眼看见主子单刀赴城门;你亲眼看见主子被骗跪了仇人,救了生死大仇,毁了父亲尸首,面对母亲噩耗,吐血心伤,险些丢命;你亲眼看见王爷残缺不全的尸首、王妃只剩一半的骨灰、小郡主全部折断的手脚!你亲眼看见沈梦沉将主子步步紧逼刻刻残害,受那天上地下谁也抵受不住的伤!你清楚知道,这一切是拜谁所赐?是他!”

君珂退后一步,满头乱发垂下来,她有点慌乱地抓住床栏,手背雪白无血­色­,迸出青筋。

“你怎么对得起尧羽卫!”韩巧悲愤地上前一步,“你亲眼看见鲁海不成|人样的尸首!你亲眼看见小陆死不瞑目的头颅!你亲眼看见尧羽被红门教围攻,死去的兄弟睡满一地!你亲眼看见戚老大左右为难,不得不被迫远走,还有那许多你没亲眼看见的,一千多尧羽卫的死亡!一千多啊!一千多生死兄弟,转眼就没了!你也应该清楚知道,这一切拜谁所赐?还是他!”

君珂又退后一步,晃了一晃,撞得床栏杆一阵震动。

“我冀北安守一地,王爷从无野心,只因为势力雄厚,朝廷卧榻之侧,不敢容他安睡,就要处心积虑对付他。夺权还不够,还要拔根、害命、灭门、毁家!”韩巧上前一步,几乎指到君珂鼻子,“就这样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冀北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你要我救他!你竟然要我救他!”

他振臂,低吼,“君珂!你当我和你一样,忘恩负义,颠倒黑白吗!”

君珂闭上了眼睛,眼泪唰地流下来。

苍天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戏弄人生!

此处之恩,彼处之仇,她在中间,不知去留!

韩巧脸­色­涨红,愤愤立在原地盯着她,君珂始终没有睁开眼,失魂落魄地在床沿坐了下去。

身侧的纳兰君让忽然动了动,君珂心中一片麻木,痛到极致反而没有感觉,茫然地望过去。

纳兰君让似乎陷入了噩梦中,身子微颤,眉间锁紧,咬牙咬得过紧,以至于腮帮都泛出铁青,他手掌握成拳,上身微微拱起,一个挣扎着要冲出去的姿势。

“火……火……”他喃喃道,君珂麻木地看着他——是做梦被火烧了么?

“让我……让我来救你……”

君珂震了震,霍然转头看着他。

当日胭脂巷那场火?转化成他念念不忘的噩梦?

“真好……”纳兰君让挣扎半晌,额上浸出微汗,却在君珂打算制止他的那一刻停下来,身子霍地一软,“……你没死,真好……”

君珂缓缓抬起手,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阻止那一声哽咽。

韩巧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君珂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松开又蜷起,蜷起又松开。

“……钻出去……丢下你……”纳兰君让低低叹息一声,“……真想……真想……可是……不能。”

“不能。”他道。

君珂霍然跳起,脸­色­惨白。

他是说……他是说当时那马车,他完全可以钻出去?

不能。

不能。

不能。

何其简单,何其艰难。

今日自己苦痛为难,可他当日何尝不是?

她君珂,一样是害他被动,害他计划失败,害他面临危局的罪魁祸首,只要杀了她,他可以得回一切。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沉默,她就会消失。

然而面对如此诱惑,他的选择,如此决然。

不能。

两字如重锤,锤得万千迷茫镜像粉碎。

床上纳兰君让声音渐低,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韩巧冷笑,转身离去。

不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够客气了!

“砰。”

身后一声闷响,止住了韩巧的脚步。

他一瞬间后背汗毛都似炸起。

擅长医术的人,怎么不明白这是什么位置接触地面的声音!

韩巧低下头,浑身开始轻轻颤抖,但是他没有回头,这一回头,他自己也将无法面对!

他一闪身,便侧开了身子。

“韩巧!”君珂跪在冰冷的地上,两世为人,无数苦难,却是生平第一次屈膝,今日此时,永不忘记。

有些事不得不为,有些人不得不救,哪怕焚心挣扎,她也要尽力一试。

不尽力,怎无悔?

手指紧紧抠住青砖地缝,她看着韩巧侧开身,眼神里掠过一丝黯然,但仍然鼓足勇气,“求求你!我不要求你救他,只求你金针渡|­茓­,将他的寒气逼离心肺,我自己带他去找医生,这不算你救他,韩巧!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给你磕头!”

她扬起脸,热泪横流,砰地一个头磕下去,重重向着地面。

一个枕头飞了过来,正堵在她额头下。

“不要为难我,我也受不起你这一拜。”韩巧背对着她,已经闪到了门边,“君珂,你不能因为要成全你的恩义,便逼我背叛尧羽,猪狗不如!”

声音重重抛下,人已经远远出门。

君珂身子一软,就势瘫了下来。

半晌,苦涩而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了。

早知如此。

确实是强人所难,不近人情——那是对韩巧。

可是如果不求不恳,听之任之,一样不近人情——那是对纳兰君让。

“老天……”半晌她仰起脸,热泪涔涔,“为什么给我一双神眼,让我前生永生幽闭,小白鼠一样过一生?为什么如此亏待了我,这一世依旧不肯成全,遍地恩仇,纠缠难解?如果这是我君珂与生俱来的罪孽,要两世来还,为什么不让我烟消灰灭,为什么——”

她狂猛地一拳捶在地面,轰然一响,青石地面­射­开数十条裂缝,纵横如蛛网。

“为什么置我于人世间!”

室内诸物,嗡嗡震动,长风寂寂,撩起发丝,掠过她冰凉的脸颊。

不知何时,泪痕已­干­。

君珂慢慢地,坐起身来。

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甚至没有情绪,神情漠然,只是在那样的漠然底,隐约闪动着决然的情绪。

没时间了,痛苦怒责,自怨自艾,都挽救不了纳兰君让的生命,不过一时半刻,她再找不到速战速决的办法,他就必死无疑。

君珂吸一口气,起身,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到床边仔细地在纳兰君让身上查找了一遍,将所有可以确认或者怀疑他身份的东西都找了出来,用自己的腰囊装好,埋在了屋外地下。甚至连纳兰君让身上质料华贵的锦袍,都让小二另找了普通衣服来换上。

然后她背起纳兰君让,出了客栈,直奔知县衙门而去,出门时,顺手揭了一张悬赏告示。

她先前进城时辰还早,此刻街上人渐渐多了,见她一个女子,竟然背着个男人公然行路,都面露惊骇之­色­,不多时,她身后便聚集了一群小孩,在后面不住扔石子,拍手欢唱,大声嬉笑。

君珂面不改­色­——这世间苦痛为难,她尝得已经够多,这算什么?

她神­色­冷漠,面如霜雪,黛青的眉沉沉压着剔透的眸子,偶一转眼,金光微闪,容­色­乍一看并不绝­色­,但气质特别,优雅而又有煞气,令人望过去,凛然而又震慑,一时人们忍不住纷纷跟随,却无人挑衅。

君珂直奔衙门,衙门前一排衙役正在耳房里跷腿聊天,忽然听见外头人声沸腾,有人探头一看,立即惊声道:“看,美人!咦,背个大男人的美人!”

这下子所有人都拥了过来,一个衙役立即迎了出去,“姑娘这是要……”

“砰。”

君珂一脚,便将他踢了出去,重重撞在紧闭的衙门大门上,轰然一声门竟被撞开。

四面静了一刻,谁也没想到这优雅娇俏的女子,竟会在衙门前悍然出手,还这么凶猛,一堆大人立即赶了来,将自家刚才跟在君珂后面嘲笑扔石头的孩子,搂在怀里拖回了家。

这一脚如此凶猛,衙门内响起紧急呼哨,一大群衙役扑了出来,君珂冷笑一声,直直冲入人群,拳影翻飞,指南打北,人群像开了花,不断飞出人影,跌了个满地爬。

“有人杀上衙门啦!”围观的百姓轰一声作鸟兽散,赤罗边僻小城,来个土匪都是满城震动的大事,这么多年来,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赤手空拳打上一城重地,知县衙门!

衙门内外,一片沸腾,那些满地爬的衙役,慌忙回去报信,随即后院匆匆奔出来一群人,中间一个穿官服的黑胖子,还有一个青袍白髯老者。

君珂一看那青袍白髯老者,就确定那是和柳杏林齐名的殷山成,医生身上那股味道,她熟悉得很。

“大胆女贼!竟然冲撞官府重地!”中间黑胖子指着君珂,愤怒得连下巴上豆大的黑痣都在颤抖,“来人,给我拿下!打入大牢!”

衙役们轰一下扑出来。

君珂唰一下抬起手。

衙役们轰一下往后蹦。

君珂张开手,手中一张悬赏告示,她把告示贴在自己脸边,对着所有人,“嗯?”

“嗯?”大家齐齐直着眼看她。

这姑娘傻了吧,抓了个破画­干­嘛呢?卖画的呢?

君珂皱眉,把画像又往自己脸边靠了靠,偏头看所有人,“嗯?”

“嗯?”大家齐齐偏头看她。

哪家善堂里跑出来的女疯子?

君珂抓狂——这批二货看不出这是她的画像吗?

她抖着画像,比着自己的脸,“像不像?嗯?”

大家齐齐摇头——一根眉毛丝都不像!

众人的眼光,开始由畏惧变成怜悯,唉,好眉好貌的,却是个疯子,还是想出名想疯了?这悬赏画像是什么人?据说是大燕第一个武举女状元,文武双职司,文职供奉,武职三品,手掌军权,麾下两万云雷­精­锐!那得是什么人?当今之世女子第一人也当之无愧,更牛的是,这女人还造反了!听说带着两万人杀进燕京,一个晚上杀了燕京十五万人!这么个女凶神,女煞星,女霸王,女太爷,你一个女疯子,真是疯到家了才以为自己是她!

边陲小城,信息闭塞,这些小官衙役,还是接到悬赏文书之后,才知道点君珂的丰功伟绩,但传到这里,也早已离奇夸张,远离真相八万里,但不管怎样,君珂这样的身份,在这些人眼里那就是神,哪怕是造反的神,那也是神!

“呸,凭你也配是她?”那黑胖子气极反笑,“来人啊,把这疯子给我打一顿,关进去!”

君珂唰一下把告示揉烂,狠狠踩了几踩——尼玛!纳兰君让你怎么小气到这个程度,就不知道找个好点的画师画我吗?

“谁上来,谁死!”她怒气勃发,一声怒喝。

慢吞吞冲上来的衙役迅速跳开。

“闲杂人等,都给我滚出去!”君珂身影一闪,砰砰连响,接连踢走了面前三个人,其余人连滚带爬向外就跑,那黑胖子身边师爷立即冲出去,大惊连呼,“回来!回来!你们给我回来保护老爷!”唰一下也跟着衙役们跑了个­干­净。

此时院子中只剩下君珂面对着赤罗知县和那青袍白髯老者,那黑胖子双腿瑟瑟打抖,眼看吓得快尿裤子,那青袍老者却一直神­色­从容,此时才掀开眼皮,看了君珂一眼,轻轻一笑道:“有事求人,还这般嚣张?”

君珂心底一沉,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

武力展示,是想试探下殷山成的底。这种名医,救人无数,人人趋奉,因此自身所拥有的人脉和隐­性­势力,必然非常可观。殷山成这么多年,立下那条古怪的规矩,却从来没破,就说明他身边一定有人保护,否则总难免遇上强横世家,病急求医,遭遇拒绝,一旦忍不住出手强迫,这老头子没底牌,怎么应付?

如今君珂杀气腾腾而来,殷山成丝毫不为所动,就说明君珂的武力无法威胁到他,要么他自己,要么他身边,一定有仗恃。

君珂在心底叹息一声,这老头求,求不来,打,打不成,又不敢泄露纳兰君让身份,万一将他送入敌人手中,那她百死莫赎。

那么,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

她轻轻一笑,满身煞气一收,顿时和风扑面,鲜妍优雅,对面两人立即直了眼——这姑娘怎么变脸这么快?

“谁说我是来嚣张打人的?”君珂挑挑眉,“我来送你们一场富贵!”

“胡吹大气!凭你也配送本县富贵!”黑胖子嗤之以鼻。

“倒确实和你没关系。”君珂一笑,“知县大人,劳烦你也回避一下吧。”

“胡说!这是我的地方我怎么能……”

“鑫德!”殷山成一声断喝,“你出去!”

黑胖子倒听他泰山的话,二话不说出去了。

“姑娘见笑了。”殷山成等他出去,才对君珂微微一笑,“老夫这女婿,虽然不成器,却是老夫世交之子,两家自幼恩厚,才有姻亲之好。”

君珂心想难怪,不然你家鲜花凭啥Сhā到这堆黑牛粪上,面上却恭谨地躬躬身,笑道:“令婿诚朴,­性­情中人。”

她此刻心定了些,这老人在赤罗果然极有地位,而且气度俨然,有些事和他谈判,应该效果不错。

殷山成没说话,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君珂注视着殷山成,“我来送一场富贵,或者,一场杀戮!”

殷山成眉毛一挑,一瞬间眼神­精­芒厉­射­,随即恢复平静,“哦?”

他眼角瞟了一眼君珂抱着的纳兰君让,露出一点隐隐的讥诮神情。

“这位是我的恩人,因为我的原因,遭受寒刃之伤,危在旦夕。如果没人在一个时辰内救他,必死无疑,我想殷老先生也看出来了。”君珂平静地道,“我知道殷老先生身在他处,从不出手救人,但是我想和殷老先生,做个交换。”

“哦?”

“我是君珂。”君珂手掌一翻,云雷军令牌落在掌心,淡淡地道,“大燕大逆,云雷统领,如假包换。”

殷山成还是神­色­不动,“那又如何?”

“赤罗城主不畏艰险,奋勇出手,擒获朝廷重金悬赏之大逆要犯君珂,”君珂一笑,“功勋卓著,赏黄金万两,提升三级,封妻荫子,青云直上。”

殷山成皱了皱眉头,露出点困惑的神­色­。

“殷大夫拒绝为君珂恩人救治,君珂怒极冲衙而去,怀恨在心,伺机潜伏,待殷山成离开赤罗后,率领云雷­精­锐,”君珂一口气说下去,一字字道,“攻入衙门、逢人就杀,灭知县满门,­鸡­、犬、不、留。”

殷山成脸上肌­肉­一跳,霍然抬头,盯视着她,眼神如刀,寒气逼人。

君珂淡淡一笑,“殷老明白了么?两种选择,两个结局,君珂奉上,任君选一。”

“你自愿就缚,换我救此人一命。”殷山成沉沉道,“鑫德‘擒获’你,朝廷必有厚赏。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对。”

“我若不答应你,不肯为你破例,你必伺机报复,一日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便十年,老夫不可能在赤罗呆一辈子,只要老夫离开,老夫的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必将遭你毒手。”

“对。”君珂面不改­色­,森然道,“殷老武功不弱,但你刚才也看见了,真但要想留下君珂,在所难能,今日我这兄长若死在此地,君珂抱尸冲出衙门,异日便是赤罗知县一家的尸首,抱在殷老手中!”

“你!”

君珂昂起头,目光灼灼,毫不退让和他对视,“我相信,就算拿殷老自己的­性­命做威胁,也不能令您妥协,唯有血­肉­相连的至亲,才能令你破例;而对于我,一样可以轻掷自己­性­命,只为换我这恩人兄长一命。殷老,天下亲人,人同此理。”

“天下亲人,人同此理……”殷山成震了震,喃喃低语。

他似是陷入沉思,久久不语,君珂也不说话,静静抱着纳兰君让,看着他。

半晌殷山成一声长叹,闭上眼睛。

“也罢。”他悠悠道,“果然你狠,这二十年来,上至皇族,下至恶霸,从无人能令老夫破誓,然而今日,老夫不得不破。”

他一字字道,“老夫不敢,拿至亲生命作赌!”

“我也不敢,拿恩人兄长的命去冒险。”君珂惨淡地笑了笑,给纳兰君让整了整衣襟,“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请殷老救人救到底,治好我这恩人兄长伤势后,不要将他留在县衙,尽快托可靠的人,妥善送出赤罗,送回临近随便哪家大城,等他醒来再离开。”

纳兰君让不能留在赤罗,只要他醒来,随便在附近哪座城,他自然知道哪些人可靠,也自然能够联系到他的部下,至此才算完全安全。

“老夫答应你。”

“多谢殷老。”君珂躬身,双手托上一块极品翡翠,“以此为诊金及一切费用所需。”

她在燕京资产雄厚,更有百年珠宝店,临出燕京时将资产整理,带出了一批最好的珠宝,锦衣人的身份,自然不屑于夺她的东西,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殷山成没有拒绝,伸手接了,随意看看那晶莹碧绿的翡翠,淡淡道:“君姑娘,老夫听说过你,老夫在燕京的世交,说你决断勇毅,如今看来,名不虚传,以你才能心­性­,只要不死,将来天下,必有你一席之地。”

“殷老过奖。”君珂没有喜­色­,躬躬身。

殷山成接过纳兰君让,忽然道:“你可知,你一旦留下来,朝廷必定会立即处死你?”

“知道。”君珂淡淡笑了笑。

“老夫不能放你离开。”殷山成冷冷道,“你今日前来之事,迟早落入朝廷耳目,我若放你,将来我女婿,真有可能满门抄斩。”

“君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君珂轻轻道,“殷老不必为难。”

“以你声势资质,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可惜……”殷山成抱着纳兰君让,慢慢转身。

“殷老。”

殷山成转过身来。

“今日之事,可否不要和我这兄长提起?”君珂注视着纳兰君让,一眼而过,随即直视殷山成,“永生永世,封存于心。”

殷山成立在台阶上,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

君珂笑了笑,弯下身,轻轻理了理纳兰君让被汗水粘湿的发。

别了,太孙殿下。

从定湖城初遇,我剖了你的肚子开始,到今日赤罗县衙,当日划下的刀痕,至此刻终于合拢。

你我之间,救与被救,从来都理不清说不明,而当一日你我为敌,这背负便越来越重,最终羁绊住我们的脚步,进不得,退不得,弃不得,断不得。

如今这样,也好。

便用这样的方式,解决这一生恩怨纠缠,从此后谁也不欠谁的,天涯之远,拂衣而过。

我现在要做的事,很好。

但望你从此后将我忘却,亦如意欢欣。

……

她的手,缓缓从纳兰君让额边退开。

拂过纳兰君让手臂的时候,昏迷中的纳兰君让手一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君珂一惊——他醒了?

仔细看去,纳兰君让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根本没有清醒,却仿佛内心似有意识,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冰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指尖。

“君珂……”他在呢喃,“别……”

别,别,人生永在选择离别。

君珂微笑,笑出一点泪花,随即轻轻而决然地,将手指退出他的掌心。

殷山成将他抱了进去,纳兰君让的手,无力地垂在风中,手指犹自屈起,在虚空不断抓挠,像是想要抓握住那即将离开的人,永不放手。

或许那只是昏迷中的反­射­。

或许那已经是冥冥中的提示,纵使深度昏迷,生死熬煎,他依旧隐约感应到了那份离别的不祥,并拼尽全力,试图挽留。

然而命定的路程,如流沙前奔,一瞬间沧海桑田,再回首不见来路。

君珂立在阶下,看着他被抱入内室,重重帘幕,一一深垂,直至遮没不见。

身后,有嘈杂的声响,一大群衙役和赤罗驻军,包围住了整个院子,执着武器重枷,眼神敬畏而又诧异,畏缩而又兴奋地,慢慢靠近来。

眼前空手而立的女子,在传说里,是这个王朝最大的女­性­逆犯,以一人之身对抗燕京,率两万云雷冲杀国土,百战百胜,名动天北,朝廷万般追索,悬赏节节加升,终不可得。

却在今日上门、弃械、束手、就缚。

他们不明白,却期待。眼看这份天大的功劳,竟然落在了自己手里。

人群涌上,层层叠叠,重枷锁链铿然作响。

君珂笑起来。

神情朗朗,坦然自如。

压在心上的恩怨爱恨,似于此刻升腾而去,她仰首向天,于蓝天之上,飞云之间,看见淡淡的笑脸。

很多事不问对错,但求无愧于心。

闭目,弃刀,张开双手。

“来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五章我愿意!

午后的阳光落在斑驳的石板上,响起重镣拖地的声响,哗啦哗啦,声音很响,听来却很空旷。君珂若无其事地戴着加重的镣铐,在一大群衙役的押送下去大牢。

那群衙役正是先前挨了她拳打脚踢的那一堆,此时见她束手就擒,十分解恨,君珂步子慢一点,一个衙役就踹了她膝窝一脚,“磨蹭什么!快点!”

君珂被那猝不及防的一踹踹得腿一软,向前一冲,险些栽倒在地,还是镣铐沉重才稳住身形,她默默站直,没有说话,继续向前。

她的沉默看在那些衙役眼里,就是示弱,一个先前被她一拳揍出去的衙役,冷笑着上前来,道:“贱人,刚才打得痛快?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也该大爷教训教训你!”说完抬手一挥,一个恶狠狠的巴掌便挥了过来。

君珂霍然抬头,目光一­射­,宛如冷电!

那衙役巴掌挥到中途,猛然对上她的眼光,一时间只觉得惊雷霹雳,金光纵横,竟然心中都觉得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伸出来的手也不自主地一软,从君珂脸上一寸之处刮过,带起了她一片鬓发。

发丝如雾散开,轻烟一般落下,遮了半边如玉脸颊,那衙役讪讪收回手,另外几个衙役上前来,打圆场地道:“好了好了,老吴,和女人置什么气呢?”一边将那人推开,无意中回头对君珂一看,顿时眼睛一直。

眼前少女,被那一掌煽落半边发髻,不觉得狼狈,反平添几分娇弱楚楚,正合她天生的优雅气质,玉立亭亭,风鬟雾鬓,洛神一般的仙姿。

众人先前被君珂打得落花流水,之后又糊里糊涂擒下了她,竟没能仔细看清楚她,此时一眼扫过,霎时惊艳,几个衙役,顿时眼神便有些不对。

这些人也是倒霉,赤罗知县为了保密,并没有告诉这些押解的人君珂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们知道眼前这娇弱少女,当真便是那传说中女煞星女魔头,别说拳打脚踢­色­心大起,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生死关头。

“俺听说过一个文绉绉的词儿,叫什么吹弹可破。”一个黄面男子邪邪地笑着,伸手来捏君珂下巴,“姑娘这肌肤,白玉一样,可不正是吹弹可破?”

“啪!”

“啊!”

一声惨叫惊天动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黄面男子已经轰然倒地,整个身缩成一团,虾米似地在地上抽筋,一看那姿势,便知道重要部位遭受惨烈袭击。

再看君珂,居然单腿站立,另一膝平抬而起,脚上沉重的上百斤镣铐,对她来说好像不存在,她拍拍膝盖,对那黄面男子咧嘴一笑,“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也‘吹弹可破’?”

黄面男子的惨嚎回荡在幽长的通道里,君珂回身,对面带愤怒和惊恐之­色­的其余人淡淡道:“要不要试试?”

她单膝提起,单足而立,始终岿然不动,赤罗县里最重的镣铐全戴在她身上,都没能制住她的行动,这种力道,谁还敢试?

呼啦一下人流如潮退,齐齐退出三丈外,只有两个倒霉蛋被推出来,战战兢兢前头去开牢房门,离她足有一丈远。

君珂这才放下腿,若无其事从那黄面男子头上跨过,她跨过之后,其余人才敢上去抬走那倒霉家伙。

牢房幽深,两两相对,这种小地方,也不分男女牢,但奇怪的是,牢房间数却不少,而且居然都满客。

一声悠长的“丁四号!”的通报,君珂从长长的牢狱中间走过,感觉四面都有奇异的眼光汇聚而来。

两个衙役哗啦一声打开一间牢房的铁栅栏,等君珂跨进去,又忙不迭地关上。

君珂在牢门前的一堆稻草上坐下来,眼角瞟瞟四周,对面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隔壁刚才也看见有人,似乎是个虬髯大汉,君珂记得刚才从他牢门前走过去时他的眼神,钢针一般厉烈戳人。

对面的老者也在打量着她,眼神饶有兴致,毕竟在这种小地方的大牢里,看见女犯可以说是相当难得的事。

君珂无所谓地任他看,心想在这小地方的大牢里,看见你们这样的“囚犯”,也是很奇怪的事。

隐约听见外头步声杂沓,看守人员似乎很多,四面气氛肃杀,有种绷紧的张力,君珂皱起眉——这不像是针对自己的布置,在自己到来之前,似乎就这样。

她打量四面牢房,又发觉除了最前面几间牢房陈旧残破,似乎使用经年之外,其余牢房都显得新,墙壁横梁,也有新旧之分,建造得粗陋,连接处明显,似乎这间牢房,在短期之内,曾经匆匆扩建过。总之,这赤罗县的牢房,整个地透着怪异。

君珂此时却没有心思去研究赤罗县的牢房,她另有要事。

抬起手,靠上发髻,随即,一根黑­色­铁丝,缓缓抽了出来。

君珂手指夹住那根铁丝,戳进锁链的锁眼,闭上眼,细细拨弄。

这一手,是尧羽神手小陆的经典绝技,尧羽卫几乎人人都会,这也是君珂为什么敢于来赤罗“自投罗网”的原因。

赤罗是小城,牢狱紧密程度和看守人员的武力都有限,离最近的鲁南大城和驻军大营都有几十里路,而且位置偏僻,两边都有山脉,道路难行。她君珂关入赤罗大牢后,就算知县立即派人报讯,一来一回最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在这个时间段内,她完全可以脱身而去,只要能解了锁,区区赤罗,怎么能困得住她?

兵不厌诈,说是说以身换命,但你关不住我,可不是我反悔。

她闭着眼睛,细细聆听铁丝在锁孔里拨动锁柱的声音,当初和小陆学这一手,还有些不情不愿,是被戚真思拳打脚踢逼的,如今想来,这可真是和现代驾驶游泳一样,求生混世必备技能。

正忙得专心,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姑娘你在做什么?”

君珂偏头一看,是对面那个老者,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从乱发里仔细的盯着她。

“思考。”君珂随口答。

“思考什么?”老头孜孜不倦地问。

“思考我什么时候死。”君珂一心二用,随口胡答。

“哦?”那老头声音有了笑意,“后悔了?”

君珂诧然,回首看他,“老先生,你什么意思?”

“你这女娃娃很好,这个时候还能心平气和称我声老先生。”老者眼底露出笑意,“是天生镇定心­性­呢,还是其实你根本就不恐惧?”

君珂眼瞳一缩,手上一停,第一次正眼看他,“什么意思?”

这句听来重复,说来平淡,隐隐却多了几分杀意,那老者却岔开话题,道:“刚才听看守的人闲聊,似乎姑娘你是为了救人,自愿被擒?”

“嗯。”君珂低头忙。

“什么样重要的人,让你竟然愿意以命相救?亲人?情人?”

“无亲无情。”君珂继续忙。

“哦?那你还救?”

“做不到不救。”君珂继续忙。

老者静了静,似乎在想这­干­脆利落几句回答,君珂的手却停了停。

立场对立,尔虞我诈,她和纳兰君让,恩仇难言。

然而事到临头,选择却只有一个。

无关恩情,无关纠缠,不过就是那么简单一句——见死不救,做不到!

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因为自己落入死境的人,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

无法做到毫不作为,拂袖而去,任人死亡。

她若真能做出这种事,她也不是君珂。

她若做出这种事,此生将永远难逃心魔,日夜背负,自我折磨,直至彻底崩溃,那么她许下的愿,终将归于泡影。

她许愿带云雷回归家乡。

她许愿尧羽不再死一人。

她许愿陪纳兰述冲出冀北,冲向更广袤辽阔的大地,今日马蹄烟尘卷去的足印,他日终究要重新踏回。

救他一命,是为了留下完整的自己、留下无愧的心境、留下恩仇消泯,有用之身。

这是她的需要,她相信也是纳兰述的需要。

哪怕今日救他,他日再付出百倍心力去对付他甚至杀他。

也势在必行。

君珂仰起头,想起韩巧的愤怒,假如尧羽知道她以命换命,是不是会更愤怒?

当然,不会给他们知道的,她的事自己解决,没道理再拖上其他人。

便纵尧羽万般苛责,她内心的想法,终究只在意一个人知不知道。

纳兰述,你知不知道?

“咔。”

一声轻响,手上锁链开启。

君珂叹口气,心想小陆若还活着,必然要破口大骂她是他最逊的徒弟,这么烂的破锁,放个屁的工夫就能搞定,她居然花了一刻钟!

手从锁链里无声无息脱出来,君珂低头对付脚上铁镣,背后老者不说话了,君珂感觉到背上始终有灼灼的目光粘着。

四面静了下来,隔邻有粗重的呼吸声,君珂只觉得气氛诡异,她原本并不想太快脱困,总要等到纳兰君让被治好再被送走才行,她估算也得个把时辰,但此时被这奇怪的气氛压着,不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咔。”没多久又一声,脚镣脱落。

君珂没动,还挂着锁链脚镣,等待时机合适,一举出手,毁牢门,制看守,冲出大牢。

对面老者突然道:“姑娘,你什么时候走?带我一程?”

君珂霍然回首,盯住了他。

君珂在赤罗大牢里遇见古怪老者的时候,纳兰述也遇上了回头报信的韩巧。

本来纳兰述应该很快追上的,但文臻那一脚,踢乱了君珂的暗号,导致尧羽卫多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记号,追上的时候,正碰上怒气冲冲回头的韩巧。

“小韩你怎么在这里?”纳兰述愕然,向他身后四面张望,“君珂呢?”

他不提君珂还好,一提,韩巧就像委屈的孩子遇见他娘,眼圈唰一下红了。

“怎么了?”纳兰述脸­色­立即变了,“小珂她出事了?”周围尧羽卫们,哗啦一下涌上来。

“小珂小珂!”韩巧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别整天小珂小珂!捧在手上记在心上含里嘴里的小珂小珂!值得么?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纳兰述脸­色­一沉,手一挥,四面尧羽卫立即奔出去,把守住这个偏僻的小巷。

“说清楚。”

纳兰述语气一冷,肃杀之意便来,韩巧不敢再骂,愤愤不平地将经过说了一遍,说到君珂为求他救纳兰君让而不惜下跪的时候,不禁有些支吾。

纳兰述脸­色­微冷,一言不发,韩巧絮絮说完,末了义愤填膺加一句,“主子!往日咱们都看错了她!这女人恩怨不明是非不分,实在过分!居然开口,让我尧羽,救纳兰君让!”

“砰!”

他话音刚落,纳兰述一脚便把他踢了出去!

“蠢货!为什么不救?”

韩巧被踢得在地上打个滚,莫名其妙灰头土脸,正待爬起,听见这一句,懵了,傻傻地抬头看纳兰述。

“主子你……”他愤怒地道,“你莫不是­色­迷心窍……”

“仔细你说话!”晏希冷冷一喝,韩巧不敢再开口,愤愤盯着地面。

“我说你蠢就是蠢,为什么不救?你不救,以君珂的­性­子,必然不肯放弃,一旦被逼到想一些破釜沉舟的办法,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何必?”

“主子你一心为君珂着想,可是她哪里对得起你!”韩巧拍地怒喝。

“她没有对不起我。”纳兰述淡淡道。

四面尧羽卫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包括许新子在内,都觉得这事上,君珂无论如何,也没有考虑尧羽和主子的想法,只为成全自己恩义,而将主子置于不顾,令人齿冷。

而主子对君珂,是不是也太纵容?这般为她牵绊,如何能成就日后大业?

“觉得我心太软?太宽容小珂?”纳兰述一眼看穿他们想法,默然片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你们不了解小珂,纳兰君让为救她陷于死境,她怎么可能做到眼睁睁不管?她如果不管,这一生必将背上良心债,日渐沉重,无可丢弃。到时,纳兰君让的死,会成为永生不可抹去的­阴­影,横亘在我们之间。终有一日她将无法忍受自己,而我,会真正完全失去她。”

“今日救下纳兰君让,才可以成全一个无愧如常,恩怨了断的她;才可以成全一个坦然自如、无所畏惧的她;才可以成全我们的日后长久,一路前行。谁说她置我不顾?她正是希望她足够强大、没有缺陷、不被他人牵绊,不被恩情所迫,从而不牵累我的,留在我身侧!”

面对懵懵懂懂的尧羽卫,纳兰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她可以坦然对不起我,却不愿欠纳兰君让一点人情,这其间道理,你们可明白?”

尧羽卫们露出思索的神情。

“这是亲疏之别。”纳兰述淡淡道,“你们可以对父母哭闹撒娇不讲情理,却不敢对同伴无理取闹随意索取,因为在你们心里,父母可以依赖依靠,永不担心没有退路。至亲之心,才可放纵。”

纳兰述仰起头,沉沉的眉宇,露一点霁朗的晴­色­。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小珂太重情义,她为我不惜一切,却未必明白那是友朋情义,还是男女之情,到今日,我终于确定了几分小珂的心思。”纳兰述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我!很!快!活!”

尧羽卫傻傻地望着自己主子,觉得脑子发糊,很有点跟不上。

“小珂之前一直和纳兰君让恩仇纠缠,几次蒙他相让,内心早已有愧,这一次如果救下他,就此恩怨两消,我相信她日后相遇,再不会对纳兰君让容情。”纳兰述露出傲然笑意,“所以,这么一­干­两净,能让他们一刀两断的好事,为什么不救?纳兰君让逃过这一次,下次我就杀不得他?你们这点自信都没有?放他一次,换君珂内心圆满,我纳兰述,愿意!”

我愿意!

斩钉截铁,余音不绝,尧羽卫几位核心成员瞪大眼看着纳兰述,忽然觉得多少年来相伴长大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成铮铮男儿。

“再说……”刚才还铮铮男儿,将一帮尧羽卫震得五体投地的纳兰述,忽然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韩巧,你应下君珂救纳兰君让有什么关系?至于怎么治,还不在你自己?你的金针医术,可是既能救人也能杀人的,你救治的时候下点­阴­手,当时看不出来,事隔一两个月发作的那种,不就既救了人,又报了仇?你傻啊你!”

刚还满面激荡的许新子,一头把大头扎进了裤裆里,呻吟一声——这样也可以!

韩巧愣愣地听着,蓦然啪一声甩了自己一巴掌,“娘地!对呀!怎么就没想到呢!”

“……”

赤罗县大牢里,君珂盯住老者的眼神,如刀如箭,那老者却怡然不惧,笑眯眯看着她,把手摊了出来。

“门外守卫数百。”老头子悠悠道,“老夫只要喊一声,人群蜂拥而至,你再也走不掉。”

“你信不信,在你喊出声之前,我完全可以杀了你!”君珂狠辣地道。

“你还没有杀过人。”老头子说话像巫婆,声音幽幽,“相信也不会拿老夫开荤。”

君珂倒愣住了,半晌咬牙道:“总是要开荤的!”

“那就开荤吧。”老头子­干­脆坐下来,眼睛一闭,“这一把老骨头,刮刮还是有几两­肉­的。”

君珂给这无赖老头气得眼冒金星,正要说话,忽然隔壁一声大响,像是有人重拳擂在了墙上,整座牢房都在微微晃动,头顶上簌簌落下粉尘,险些落了君珂一嘴。

君珂到嘴的话顿时收回去,愕然看着隔墙——这隔壁关的什么人?好大力气!

“没发现赤罗的牢房特别满吗?”老头子又开始喋喋不休,“这是一批暂押在赤罗的囚犯,听说是一位副将在剿边时抓获的重犯,临时押在这里,等待过几日便由大军押送进京,按说也该来押了,不知怎么的,人还没来。”

君珂心想莫不是那位在龙牙谷埋伏纳兰述的副将?也就是和锦衣人勾结的那位?这批军队之前就是在鲁南靠近边境的地方梭巡,是不是随机抓获了猎物,暂押在赤罗这里,结果却被纳兰述歼灭没有回来,赤罗又不敢处置,这批人便落在了这里?

这么大的力气,这么珍重地关在这里,很可能不是一般人物,君珂心中一动,却也没有多想,她得快点出去,再耽搁了,难道还要等尧羽来救她?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算算时辰,也该走了,君珂却在为难,这老货横在这里,真要喊一嗓子,倒真是麻烦,但是救他,出了牢门再去对面给他开锁?当这满牢狱的看守都瞎子呢?

老头看她神­色­松动,神秘地一笑,“你放心,你出来,没有人会看见你。”

君珂翻翻白眼,心想梵因老上四十岁,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老神棍的德行?出来没人看见?当我是哈利波特,有隐身衣哪?

忽然看见两个衙役过来,君珂向后一退,躲在暗影里,那两个看守过去,看见老头站在牢门前,都笑道:“老货,今儿兴致好,看什么呢?”

老头眼皮一翻,看住了两个衙役,一瞬间眼底幽光飞闪,黑而粘腻,像是突然翻开了混沌的泥淖,吸力深深,两个衙役眼光一对上那眼睛,身子便是一僵。

“我在看你们呢。”老者柔声说话,回声隐隐在幽深的空间里,令人觉得似乎响在另一个世界,“去,和他们说,里面一切如常,不需要再过来看了。”

两个衙役木然点点头,转身一步步而去,君珂目瞪口呆看着他们背影——催眠?

这个世界有人会催眠?

这老头会这一手,完全有机会出去,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没有走?

她正惊讶,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天降者。赤罗,是你的转折之地。而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六章会师!

君珂一抬头,注视对面的老者,人还在对面,说话却如在耳边,这是传音功夫吧?高深武学,她自己还没学会,这老家伙,一身好武功,还等着她来救他?

“别惊讶,这不是你们中原的传音。”对面老头露出神秘笑意,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是我族的耳语术,怎么样?这种耳语,老夫的声音是不是听来十分醇厚,而且神秘?”

神秘你妹啊,君珂翻翻白眼,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天降者”,心中一突。

这老头知道她的来历?

是神神鬼鬼推算出来的,还是别有什么线索,比如,遇见过她的同伴们?

“大神!”君珂赶紧拗断手臂粗的木栅栏,一个箭步就窜到了老头的牢房门口,扒着门就去抓他的手,“你怎么知道我来历?来,给我算个命我就带你走,算算还有三位天降者,都在哪里?”

老头眯眼瞅着她,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君珂险些吐血——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句经典台词?

“来呀。”她瞪着眼催促,“快点把牢门打开啊,咱们进去谈谈,我扒在这上面给人看见了就麻烦了。”

老头瞪大眼看着她,啼笑皆非地道:“姑娘,我要能打开,我犯得着求你?”

君珂呃地一声。

“你没武功?”

“当然没有!”老头理直气壮,“所以等下你还要背我出去,最近吃得差,腿没力。”

“好好好,背你。”君珂二话不说拗断了木栅栏,挤了进去,用铁丝拨拨弄弄开了锁,蹲在老头面前,急不可耐地道,“行了,现在该告诉我,那三个在哪里?”

老头施施然掸掸衣服,道:“对面关着的那几个大汉,看见没?我瞧着怪可怜的,你给顺便救一救。”

君珂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得寸进尺啊这老货!

慢吞吞再救这些人,尧羽和纳兰述冲进来被困住怎么办?

“我哪有那个闲心!”她立刻拒绝,“我得赶紧出去,再呆下去会有麻烦,老先生,别给我添事了成吗?”

“嘿呀——”君珂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巨吼,声音雄壮回声不绝,震得头顶沙石刷拉拉一阵猛泻,掰碎的木条尖头掉落,险些扎到君珂的脚。

君珂一回头,就看见自己原先隔壁牢房那个大汉,身子冲前,张口低吼,满脸胡须根根竖起,脸上四面炸满黑毛,浑身肌­肉­如铁黑亮,块块鼓起,乍一看,特像愤怒的小鸟里,那只黑­色­的圆形爆炸鸟。

他已经冲到牢门边,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一根儿臂粗的铁链狠狠扯住了他,另一头铸在地面上,随着他死命的拉扯,被绷得笔直,发出一阵金铁摩擦的锐响。

但他被扣得实在刁钻,不多不少,恰恰离牢门只有一巴掌的距离,无论怎么死命的挣,眼看自由近在咫尺,就差那一巴掌!

那汉子似乎也急了,竟然伸出舌头,去够那牢门,君珂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兄弟,您以为您舌头是三节棍呢?

但无意中一偏头,君珂突然觉得,好像那舌头真的离牢门近了点,她仔细一看,眼睛就发直了——给这黑鸟一阵猛扯,那铁链竟然好像被微微拉长了些!

粗如儿臂的铁链哪!

这得什么样的神力!尧羽第一力士许新子,也及不上吧?

君珂的眼睛亮了亮,她突然想起当初戚真思和她说过的话,说鸟儿们一直擅长刺探追踪,功夫也走的是轻灵路线,灵活有余而防御不足,唯一一个大力士就是许新子,可惜自身也没横练功夫,如果遇上硬仗,缺少合适的冲锋和断后人才。

君珂亲眼看见过许新子使用尧羽第一重弓,杀伤力惊人。向来神力非凡,自身防御也出众的部属,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相当可怕,而眼前这只爆炸鸟,正是那种难得的牛人。

更牛的是,那一排牢房里,这样的汉子足足有七个!每人都用锁链锁在地上,死死焊住,说明普通的戴在身上的镣铐,再重,他们都能挣开!

君珂立即开始手痒了。

以后的日子战事必然不断,这要是能网罗了来,得给尧羽添多大的助力呀。

“这是西鄂野牛族的力士。”身后老者漫不经心地道,“这一族人数稀少,但个个是天生力士,在西鄂也是久享盛名,只是这一族的人,只长力气不长脑袋,大多智慧低下,不擅生产。西鄂那块地方,你也知道,气候恶劣,地势贫瘠,为了生存,不仅西鄂连连要四处­骚­扰掠夺周边国家,自身内部也是争夺搏杀不断,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迫成为天生战士,所以野牛族的人,太笨了抢不过其余人,被逼得地盘日缩,困在西鄂靠近大燕边境的一处遍地沼泽的山脉里,人数年年减少,食不果腹难以生存,如果不是天生神力西鄂第一,只怕早被灭族。就这样,还是经常被捉了去做奴隶,在各族争夺中被拿来开路填命,唉,惨,惨,惨啊!”

他接连大叹三声惨,不说话了。君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样子这七个倒霉爆炸鸟,饿到不行跑大燕这边来抢劫,正遇上在大燕边境梭巡准备堵截云雷军的燕军,燕军对这种力士也是十分垂涎,当即活捉,奇货可居。

君珂估算着,云雷应该就在这附近,但周边山脉太多,也不能确定在哪里,不过云雷一旦冲出边境,那是要经过西鄂的,如果……

算算时辰,估计殷山成给纳兰君让施治也未必结束,太早打草惊蛇反而前功尽弃,要么,试试?

她想到就做,从老头的牢门里挤了出去,守卫们受了老头催眠,当真一直没有进来看,只是将门口守得死死。其实他们平时也怕进来,实在这七个人,吼声太猛,力气太大,曾经有个守卫巡视时因为靠得太近,被一个爆炸鸟一口呸出一块石子,当即脑袋开花。直接导致守卫们避而远之,便宜了君珂在牢里窜来窜去。

君珂贴到发吼的大汉牢前,那汉子铁塔一样的身子直挺挺矗在面前,一双牛眼瞪大如乒乓球,君珂眼睛乍一对上,险些吓一跳。

她的眼睛金光一闪,刹时已经将大汉的骨骼扫视了一遍,发现果然这人的骨骼和常人不同,密度极高,浑身肌­肉­的坚实程度更是生平仅见,当真如刚似铁,浑然一体。

再一看那锁链,君珂又是一喜,原来担心锁链是铸死在地面上的,现在看来不是,竟然有锁扣,而且因为那大汉离牢门死活够不着,所以牢门栅栏和她一样,是木头的。

“他原先离牢门有一尺半。”老头在她对面淡淡道。

一尺半的距离,但现在只剩巴掌远,这锁链,竟然生生被他扯长出一尺多!

君珂再不犹豫——救!大燕当作宝的东西,她君珂一定要抢!

“进去后小心他发狂。”老头又凉凉提醒。

君珂掰断木条,从缝里小心地挤了进去,离大汉远远地,那头蛮牛浑然未觉,还直瞪瞪地在那拽着,君珂奔到锁扣那里,那大汉霍然发觉,怒吼一声,转身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当头便砸——

“土豆烧牛­肉­!”君珂大喝。

虎虎拳风一收,在头顶三寸处戛然而止,随即,有一尺长的口水,晶莹闪亮滴答而下。

君珂眼疾手快,唰地避过。

“哪里……牛­肉­……”头顶上哈喇子不断,一双牛眼灼灼闪在君珂面前。

君珂暗暗叹息——这句经典名诗的下半句还没来得及发挥一下呢,可惜。“你现在乖乖别动,等下陪我打场架,出去后保证有土豆烧牛­肉­,牛­肉­烧土豆,土豆烧土豆,牛­肉­烧牛­肉­……”君珂满口胡扯,抓了她那万能钢丝在锁眼里拨啊拨,还得躲着雷暴雨一般的口水,好半晌,那听见了那声美妙的“咔”。

“好了……”君珂欢喜的一声还没出来,哗啦啦锁链巨响,黑龙一般从头顶掠过,光影乱闪,劲风凛冽,君珂一个翻滚赶紧避过,随即听见砰一声巨响,烟尘弥漫木屑纷飞,牢门前忽然多了个大洞,门外地上,多了个坑。

坑里,趴着只爆炸鸟。

君珂目瞪口呆。

刚才锁链一直被爆炸鸟绷得笔直,乍然被松开,巨大的惯­性­使爆炸鸟顿时撞了出去,他也确实牛,猝不及防这一撞,竟然将牢门生生撞破,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爆炸鸟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这一撞有什么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挂着满身锁链就准备仰天张嘴大笑。

君珂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跳上他的背,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可怜她的巴掌,只捂住了半边,险些沾了一手口水。

“别吵!”她怒喝,“说一句话,扣一块­肉­!”

爆炸鸟唰一下闭嘴,险些又咬断她的手指。

君珂松口气,好歹堵住了,这要笑出来,全赤罗都能听得见。

低头一看地下那坑,啧啧真是清晰,头颅四肢俱全,咦,中间部位那长长的一根棍子形状是啥米?

君珂偏头研究了半天,对面老者盯着她,发出了一声猥琐的笑。

这笑声一入耳,君珂立即反应了过来。

尼玛!果然是爆炸鸟!

她面红耳赤地转开头,恶狠狠瞪了老头一眼,一推爆炸鸟,“去,牢门口守着,谁来打谁,等着我,有­肉­吃!”

爆炸鸟手一伸,啪地一响,一根牢门柱子被他整个拔了出来,他就这么挥着粗如小腿,高可两人的柱子,迎着蜂拥而至的守卫们冲了上去,人还没到,一棍子就抡了下去。

“啪!”

血­肉­飞溅,断骨纷飞,惨呼声撞在幽深石壁上,听得人浑身起栗,一根手指溅到君珂身上,君珂脸上五颜六­色­,像开了染坊。

这货的杀伤力,太可怕了!

难怪燕军大费周章要擒下他们,傻,好用,又人人如金刚,放在哪里,不是天生的人形机器?

不过君珂不知道,燕军可没能收服这些人,燕军阵前许诺高官厚爵,结果人家根本没听懂,只有君珂,拥有女人天生敏锐的直觉,一句话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

果然通往男人的心是要先抓住他的胃呀,君珂长叹。

“牛一!”君珂已经自动给爆炸鸟起了名字,“把牢门都砸开!”

新任牛一回身,只迈了三步,大柱子挥了两挥,牢门就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碎木乱砖。

君珂含泪,心想难怪这牢新旧不一,估计这货来之后,就毁过一次。

趁着爆炸鸟在前头大杀四方,将所有涌来的守卫都一棍子拍死,君珂迅速将其余几间牢房里的汉子们都放了出来,一边庆幸这古代的锁就是技术含量不高,庆幸这小城能拿出来的锁质量有限,一边将牛们放出栏,随便一指,“打吧!尽量少杀人。”

她一句“尽量”还没说完,门口守卫已经给杀了七八个,大部分直接就是被一巴掌煽死的……

转眼间牢前一片血海,好像被坦克轰隆隆碾过,只剩了一地的断肢残臂,七头牛哈哈大笑,当先冲出,君珂跟在后面,抓了根木­棒­,但从头到尾,她就没机会挥舞过。

衙门内呼喝大作,黑胖子城主惊骇地躲在人群后,指挥士兵上前攻击,然而七头野牛往前一步,人群就往后退一步,人人眼睛都惊恐地盯着七头牛手中的木­棒­——染满鲜血碎­肉­,随着他们的步伐,时不时滴落浓腻的鲜血。

谁敢上前,让自己成为那­棒­下新­肉­一堆?

殷山成也在人群中,老者眼底有隐隐怒­色­,君珂一看那眼­色­倒放了心,看样子殷山成已经送走了纳兰君让,明白被她骗了,所以才会愤怒。

但随即殷山成便无声无息消失在人群里,君珂眼神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老人并不想真和她做对,最起码现在不想。

没有殷山成在的赤罗防线,怎么是七头牛的对手?当初边境那位副将也是付出了上千­精­锐,还动用了陷阱武器,才将七人擒获,如今不过是螳臂挡车,连车轮子都没看见,就被轰隆隆碾了过去。

一阵砍杀,冲出县衙,直奔城外,君珂忙着奔逃,想要赶在尧羽进城之前出城,没有注意到,那个神秘的,自称等她很久,要她带出去救命的老者,并没有跟来。

此时,一个偏僻的拐角里,闪出一条人影,正是那老者。

注视着君珂的背影,他捋捋不存在的山羊胡子,笑了笑。

那笑意有点狡黠。

“君珂。”他道,“大荒泽未来女王,托我向你问好。”

君珂早已远去,当然没听见这句话,老者说得也漫不经心,声音低得只有蚂蚁听得见,随即拢起袖子,看着灰沉沉的天,笑道:“殿下啊,我可是把话带到了啊,也帮过人家了,你吩咐本国师做的事,已经完成了,下面,本国师要好好逛逛大燕,哟,大燕就是美啊,瞧这天,灰得多好看哪……”

老头一摇一晃地走了,眉开眼笑地想着,蹲在大荒泽整天骂娘的那位,如果知道自己是这么完成她的任务的,是不是会一把抽出她的那啥巨大的那啥,香喷喷地勒死他?

……

君珂这边出了城门,那边纳兰述已经奔入了赤罗县衙。

他本来应该来得更早点,但临时遇上了好消息,耽搁了一会,随即他赶到赤罗县衙,那时君珂已经带着七头牛,呼啸而去。

纳兰述进去的时候,是大摇大摆带人长驱直入的。

“砰。”一天之内,倒霉的赤罗县衙大门第三次被撞开,第一次是君珂踢的,第二次是七牛撞的,第三次是纳兰述,用门口的鼓,直接擂开的。

惊弓之鸟的赤罗县衙衙役们,以为七个杀神回来了,连冲上来喝问都不敢,直接连滚带爬去报老爷了。

黑胖子知县哭丧着脸,躲在再一次集结的残兵败将后,指挥冲锋,“呔!何人大胆冲撞县衙,来人——”

纳兰述一把抓过一张自己的告示,往脸边一放,黑胖子杀猪般叫,“啊!不要!再也不要!不要强迫我,我要不起你!”

纳兰述脸黑了。

他不过抓过一张告示,告诉人家自己是谁而已,怎么那胖子就吓成这样?小珂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纳兰述黑着脸,也懒得再吓唬人家脆弱的玻璃心,带人直奔牢房,快速看了一圈,确定君珂确实没事,也无心为难那些衙役,当即转身就走,刚出来,忽然看见几个衙役,从一处拐角转过来,一边走一边愕然张望,一个道:“怎么兄弟换班睡个觉过来,衙门里就乱成这样?”

一个说:“嘿,你们命好,把人带进去就换班了,还不晓得吧?昨晚那个娇滴滴的钦犯,果然是个女杀神,不仅自己跑了,还把那七个铁汉子给救走了,打死了好多兄弟!”

“啧啧,那兄弟们真是好命。”几个衙役一吐舌头,忽然笑道,“刘老三,这么说起来,你更好命,你还踹了那丫头一脚呢!”

“那王六你不是更好命?你还打了那丫头一巴掌呢。”

“得了,窦花子才叫更好命,还摸了人家一把呢!啧啧,那么白那么细的皮肤……”

一众人想起“好命”的窦花子,都忍不住嘎嘎一阵­淫­邪的笑,刚笑了没几声,忽然觉得身边寒冷,像是日光的热力,突然被极地寒冰给吸收了一样。

头一抬,眼前好大一片黑影。

再仔细看,才看清是一个黑衣男子,黑­色­锦袍里露出白­色­的绫锦深衣,鲜明而冷,衬着一张眉目­精­雅得令人窒息的脸,丰神皎洁,寒意微凉。

那人一双微微挑起的长眉下,眸子明光迥彻,令人眼晕,他用那样逼人的目光罩下来,所有人都觉得心头戳了戳,剑刺一般的冷痛。

他盯着那个嘎嘎怪笑的刘老三,慢慢地道:“你踹了她一脚?”

说得慢,似乎也不咬牙切齿,但就令人觉得,浑身的汗毛,都在刹那间,竖了起来。

“我……”刘老三下意识缩成一团,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那人抬起脚。

“砰。”

刘老三只看见那靴子抬起,下一秒他就惊恐地发现腿部剧痛,而自己身子已经悬空,风声呼呼从耳边过,树影哗啦一下倒罩下来,一声巨响,天地黑暗。

其余人瞪大眼睛,看着对面一棵树,树身已经被撞断,露出一个人的双腿,那是刘老三的腿,他被纳兰述一脚,生生踢进了树里。

纳兰述看也不看刘老三一眼,目光缓缓转过来,所有人都瘫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求饶,纳兰述已经盯着另一个衙役,淡淡道:“你打了她一巴掌?”

那叫王六的衙役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怪喊,转身就逃,纳兰述原地不动,只挥了挥衣袖。

平地起狂风,啪地卷了王六一个跟头,落下的时候遍天飞起白白的牙齿,明明下面是平地,忽然便被平移了一丈,砰嗵一声大头朝下栽在了不远处水缸里。

“谁是窦花子?”纳兰述的眼光,缓缓转过其余人的脸。

被他那眼光一盯,众人如堕冰窟,一边在心里暗想好­色­老窦这下可全完了一边拼命磕头,“公公公公公子……我我我们不不不是……窦花子已经被被被那姑娘给给给废了……”

纳兰述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一笑,“废了?”

他一笑,众人心头一松,纳兰述眼光又转向那个说君珂皮肤又白又细的,那人面­色­死灰,拼命磕头,纳兰述却没有再动手,冷冷一笑,眼角斜着一个方向,道:“我当真要和你们计较?凭你们也配?我,纳兰述,不过在此,要你们所有人知道——”他盯着那个方向,一字字道,“谁若动君珂一根毫毛,便是我纳兰述一生之敌!动她一毫,死你全家,挫骨扬灰,­鸡­犬不留!”

收回眼光,他头也不回,身影迅速消失在赤罗县衙内。

半晌,那处纳兰述盯过的墙头,缓缓露出几个人影,当先一人,正是脸­色­­阴­沉的殷山成。

殷山成气度沉稳,他身后人气势更胜一层,盯着纳兰述离去的方向,突然冷声道:“这小子杀­鸡­给猴看,居然敢威胁我。”

“那又如何?”殷山成淡淡道,“你确实没敢出来。”

那人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那话也不是说给你一人听的。”殷山成叹息一声,“纳兰述这是拿出了态度,他奔出冀北,直向尧国,日后争夺战事必然不断,普天之下,谁都知道他和君珂之间关系非常,他这是希望用最强硬的态度,替君珂减少麻烦。以免日后有人为了对付他,打君珂主意。这是一个警告,敢打君珂主意的人,就要准备承受他疯狂的报复。”

“纳兰述这不是自曝其短?”身后那人不以为然地道,“大仇未报,儿女情长,岂能成就大业?”

“如果这短处已经为天下所察觉,那么遮掩也没用,倒不如拿出最明确的态度,斩断某些人的幻想。不然以后随着争斗开幕,这类麻烦只会更多。他这话传出去,有些人就得掂量下,对付君珂也好,对付他也好,都等于对付两份力量,谈何容易?”

“比如我们。”殷山成慢慢笑了笑,“今天明明想对付君珂,不也准备收手了吗?”

身后人默然,半晌愤愤道:“县衙重镣居然没困住她,这­阴­险的女人……”

“我已经用最快速度令人传信东黄城和临近边军大营,让他们务必拦截住君珂。”殷山成眉宇间有沉思的神情,“云雷军回云雷城,必然要从羯胡西鄂通过,所以我才想在这里拦住她,我总觉得,她若带着云雷经过咱们羯胡,一定会惹出事情来……但现在,”他苦笑一下,“也不知道拦不拦得住,我们这里的力量,太薄弱了。”

“祭师大人。”身后那人道,“君珂让您救治的那人,你为什么会救……”

“那人身份绝对不同寻常。应该是大燕贵人。”殷山成长吁一口气,“在此处的大燕贵人,必然是主持追剿云雷的重要人物,我当然要救。”

他久久伫立,仰头看着云天之上,灰云翻滚­阴­霾沉沉,像是这大陆之上,诸国纷乱,风波不平战未休。

风波不平,战未休。

赤罗城外七里一处小山包脚下,正在匆匆前行的君珂,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听见了地平线处隐隐的震动,声音沉厚,似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这个时候听见这种声音,绝对是不祥之兆,她心中一紧,随即便看见地平线上,出现黑压压一条线,那条线在不断推进,瞬间覆盖了半边视野。

前头一点旗帜飘扬,金­色­燕字招人眼目,是大燕的旗帜。

君珂挑挑眉——这是赤罗传信前来押送或者说处死自己的军队吧?好大阵仗,真是太瞧得起她了。

不过眼看那快有上万的人马,还是赶紧先逃命吧!

君珂招呼一声七头牛,“牛一到牛七,冲啊!”

喊完她一猛子奔下山包就往反方向逃跑,她算着以自己的速度和七条牛的脚力,只要奔进附近山脉的山林内,那大军再多也不容易将她捉到,而云雷,若她估计不错,应该就在这不远,她一定能在大军找到她之前,先找到云雷的痕迹,毕竟那支军队,是她一手带起来的。

君珂打着如意算盘,拔腿猛冲,一下子便奔出数十丈,正在高兴自己发现敌踪来得早,顺利脱逃,忽然觉得不对。

身后怎么安安静静的?

七条牛不是最会呼哧呼哧,喘气声音像胖子打呼吗?

就算没有喘气,他们那脚步,一脚下去地面也是隆隆乱响,震得人恨不得一蹦一蹦啊。

君珂暗叫不好,赶紧回头,一看,傻眼了。

尼玛!

牛一到牛七,是冲锋了,但居然冲到对方阵营里去了,现在离对方,只有几十丈了!

君珂想起刚才牛一的方向是对着敌军的,大概听见君珂一声冲,也没回头看她,直接冲出去了。

智商低也不能低成那样!

君珂头皮发炸,有心要跑,然而这七个傻货是她带出来的,在牢里呆得好好的,总不能因为她葬送万军之中。

“回来!回来!”君珂一伸手先­射­出了云雷的旗花火箭,然后撒丫子就奔,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先追上牛七,一把抓住他的肩头,硬生生掰了个方向,在他耳边大吼,“向西边,有­肉­吃!”

牛七迅速回头,狂奔西方去了——有­肉­吃!

他这边才奔,君珂已经把牛六又拽了回来——有­肉­吃!

牛六撒丫子就跑,君珂已经拉回了牛五——有­肉­吃!

接连挽回了三个人,双方的距离也在迅速拉近,十几丈变成了几十丈,眼看便要在­射­程距离之内,君珂全力拉那几个铁塔般的壮汉,手臂都已经发酸,眼看蹄声隆隆,万军奔来,当前一列正是骑兵箭手,正随着一句“­射­!”的命令,毫不犹豫张弓搭箭,万箭齐发!

君珂大叫:“都回头!有­肉­——”

剩下的三头牛齐唰唰回头,拔腿就跑,速度不快腿却长,一步就是半丈,唰一声身后万箭如乌云,嗡地一声划裂铁青的天幕,直追众人,君珂一个翻身扑倒在地,三头牛还在傻跑,啪啪啪啪连响,君珂亲眼看见一支箭擦过她的头顶和鼻尖,紧紧钉在牛二的脚后跟!

擦身而过的死亡,令久经生死考验的君珂都瞬间一身后怕的冷汗,当然,牛们是没感觉的,他们依旧头也不回狂奔,奔向“有­肉­的西方”。

君珂一个打滚,从地上爬起来,心情懊丧——刚才牛一冲在最前面,回头的时候自然在最后面,他一定也傻得不知道躲,这万箭之下,如何能活?

自己还是葬送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君珂回头,不忍看见血­肉­模糊的惨状,然而她蓦然瞪大眼睛。

身后,牛一依旧矗立,直直站在她后面,他身前一堆箭,身上也有一堆箭,但却没看见满身的鲜血,看见君珂回头,他还回头对君珂笑了笑,嗡声嗡气地道:“你不能死,你死了到哪里吃­肉­?”

君珂:“……”

牛一这一回头,身上的箭刷拉拉都掉了下来,随即油黑的皮肤上露出一个个白印子,这些印子过了一会儿,流出点浅浅的血来,只有一点,随即没了。

万箭入身,竟然只­射­伤了他一点油皮!

这点伤在牛一看来直如瘙痒,一直在嘿嘿傻笑,君珂瞪大眼睛,给震得忘记反应,不仅是她,对面­操­弓搭箭的燕军,也给这样的现实版金刚,震得傻傻拿着弓,张大嘴,吃风。

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射­!”

君珂顿时急了,牛一靠的是一身铜皮铁骨和举世无双的蛮力,但并没有练真正的金钟罩,就算练了金钟罩,也经不起这样一轮轮的万箭齐­射­!

可这傻子还傻站在那里,要替“­肉­主”挡箭!

君珂一翻身跃起,迎着万箭,就扑向了牛一。

“傻子,给我趴下!”

她一头撞倒了牛一,砰的一声觉得像撞到了铁墙,脑袋发晕金星四­射­,鼻血差点没喷出来,勉强一个翻滚,避过了几支箭,然而终究头痛发晕动作迟缓,眼看一支青箭越过所有箭,呼啸而来,直奔眉心。

君珂眼前一黑,心中一沉,忍不住心底便要一声大叫——当真今日命丧此地?

“唰!”

“呼。”

“嚓!”

几声直如一声,劲风呼啸,利箭破空!

南方,赤罗城方向,一支黑­色­重箭排空驭电,厉­射­而来,啪一声撞上燕军那只箭。

北方,山脉方向,一支红羽金缨的箭,诡异地飞出,光芒在半空闪了闪,便出现在君珂身前,和燕军的青箭、赤罗城方向的黑箭,狠狠撞在一起。

这还没完。

西方,有­肉­吃的那个方向,一柄短矛悍然破空,­射­出者膂力非凡,这么远的距离,到达的速度几乎不逊于前两箭,气度沉雄,风声呼啸而至!

“啪!”

四支不同方向,却在同时到达的箭,竟然万载难逢地撞上,随即劈破连响,燕军的青箭,竟然被那一矛两箭给生生劈成三段,就像一个高手,突然遇见同级数的高手,然后给瞬间分尸。

劈成四段的青箭还没落地,蓦然一声巨吼。

“嗷唔!”

声音狂猛,如飓风刹那卷起,卷过整个平原,整个空间都似因这霹雳一声,出现真空的黑洞!

一霎极度寂静之后,便是万马长嘶,纷纷凄惨软倒,连七只牛,都被惊得腿一软。

吼声未绝,一条巨大的白影闪电般奔出,快到人的瞳孔无法捕捉具体的速度,只能感觉到一抹光影自眼角出现又消失,下一瞬白影已经奔到,后发先至,爪子腾空,一把便拍碎了所有箭,随即一头撞进了君珂的怀里,把君珂冲得往地上一倒,险些没闭过气去。

君珂砰然倒下,惊喜得变了调的声音已经爆发,“幺­鸡­!”

风声止歇,一地乱箭里,幺­鸡­扑倒在君珂身上,用殷勤的舌吻,来表达它的热烈思念和深情回答。

君珂瞪着身上的狗头,巨大的惊喜突然撞来,她被撞晕的脑袋,一时有点跟不上趟,半晌慢慢转头。

南边。

尧羽卫一字排开,拥卫当中手执黑­色­重弓的黑衣男子,明丽清越的男子的眸子,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刹那亮起,而日光,也在那一瞬间,开出漫天云霞。

他微笑,丢开手中的弓,迎着她,一个张臂待拥的姿势。

北边,一­色­青黑­色­的黑压压的军队,人数足有数万人众,当先一人似陌生似面熟,手执红­色­短弓,神情冷峻,见君珂看过来,立即弃弓,下马,先向纳兰述行礼,再向君珂低头抱拳。

“冀北铁钧,谢君姑娘对冀北主上,一路护持之恩!”

君珂眨眨眼——竟然是铁钧!据说他带领三万冀北­精­锐,一直潜伏在龙泉山脉周边,想不到,他竟然和纳兰述会合了!

她挣扎着推开粘缠不休的幺­鸡­大头,爬起身,目光转向西边。

西边。

黑底金字大旗招展,也是黑压压数万军队,大旗下戴着铁面具男子手执短矛,轻捷地翻身,走到她面前一丈远处,单膝跪下。

那是丑福。

丑福身后,是一身戎装嘴­唇­蠕动的柳杏林,英姿飒爽满面欢喜的柳咬咬,双手颤抖满含激动泪花的红砚,和那些曾经和她摸爬滚打朝夕相处的,云雷将领们。

一张张脸,熟悉的脸,沧桑的脸,微笑的脸,激动的脸。

手拄短矛的丑福,昂首看着他们心中的唯一统领,云雷灵魂,漠然沉寂的眼神里,也泛出浅浅的晶莹。

他的声音铮铮,响在冬日平原高旷的天空下。

“云雷十三营,前来迎接统领大人,救援来迟,统领恕罪!”

数万云雷军,眼底泪光闪烁,齐齐弯身,手按心口,轰然一喝,声音上冲云霄。

“统领大人!”

君珂的眼泪,唰地落下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七章禁恋小白兔

三军汇合,君珂落泪的那一刻,远处山头上,有人举了个怪模怪样的长筒,眯着一只眼睛,注视着这边的动静。半晌他微微叹口气,颓丧地将长筒一丢,立即一个侏儒小心地接住。

“回国吧。”他不胜怅惘地摆摆手,语气里很有些不甘的味道。

有人嘿嘿笑了一声,满满幸灾乐祸。

听见这个声音,锦衣人回头,笑眯眯地看着蹲在石头上吃麻花的文臻,“喂,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文臻头也不抬,“燕军呗,反正总不会是我要找的人。”

“是呀。”锦衣人笑得欢快,“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文臻愤恨地哼了一声,将麻花咬得咔嚓响,一脸的苦大仇深。

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混账身边!

文臻将一块麻花在嘴里细致地磨啊磨,磨啊磨,仿佛那块麻花,是某人身上的­肉­……

说起来这吃货也倒霉,本来已经逃脱了的,她的方向也是往赤罗,为了避免被锦衣人追踪到,她甚至肚子饿了也没敢向沿路村庄的百姓要吃的,跑了半夜,实在前心贴后背了,才拽住一个早起放鹅的娃,连哄带骗带威胁,拿半块碎银子和他换了他的早饭贴饼子。

文臻啃着贴饼子欢快地上路,留下那娃哇哇地哭——他没见过银子,以为这是块小石头,一块小石头,就换去了他娘给他炕的热腾腾的饼子!

那娃越想越伤心,鹅也不放了,爬上村外溪边的树上嚎啕大哭,学他娘日常和老娘们骂架的架势,拍着大腿从文臻祖宗几万年前的猿猴时代一直骂到她后世千代的蒙古症子孙,整整半天词儿没重复,家学渊源,风采无限,直接让路过的锦衣人听住了。

听着听着,锦衣人就笑了,亲切地拿一块牛­肉­换回了那块“小石头”,亲切地追回了文臻文吃货。

可怜的文吃货,成也吃货,败也吃货,要是知道自己的自由最终竟然葬送在一块碎银子上,八成得呕血三升,绝食一个时辰。

其实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吃饭不该给钱,如果直接动手抢,抢完了还煽那孩子一巴,保管那孩子闷声不吭,全盘接受。

文臻仰天长叹:难得发次善心,便遭受如此迎头痛击,兰心惠质善良绝俗的文姑娘,你要认清现实,姑娘请你再邪恶一点!

……

东堂掳人组在见识到三军汇合之后,无奈之下只好怏怏回国,还能怎么办?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失去,再想来一次,八成葬送的是自己。

文吃货内心是欢欣的,­精­神是鼓舞的,她觉得回国也好,大燕的经历简直是噩梦,这么大的土地,又没有自由,连打探询问都没有机会,找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是等自己再牛叉点,再呼风唤雨点,到时候找个人还不容易?省得被困恶魔之手,处处受制,仰人鼻息。

文吃货欢快地回国了,如果她知道自己数次和君珂擦肩而过,八成得呕血六升,绝食两个时辰。

有时候,无知是福……

东堂掳人组迅速重整队伍,杂技团变成了一群珠宝皮货商人,快速离开赤罗向边关而去,他们的队伍远远离开时,君珂若有感应,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只看见远处地平线上隐隐灰尘,随即被无数的人影淹没,两支柳第一时间冲了上来,柳杏林冲来的时候忘形,但却在离君珂一丈远处便止住脚步,呵呵地搓着手,一脸憨厚喜悦的笑容,柳咬咬却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君珂,“君珂!你可回来了!这阵子可把我给累死了!”

君珂听得莫名其妙,累死你?累死你啥?你一个女子,又不会武功,在云雷军中能累到什么地步?难道大爷们因为你以前身份,欺负你了?

转眼一看云雷军大爷们,爷们恪守军规,原地一动不动,但看向她们的眼神,却是温暖的,那目光落在君珂身上,是狂热尊重和喜悦,落在柳咬咬身上,却也差不了多少,尊敬喜欢,全盘接受。

君珂心中一动,转向丑福,笑道:“丑福,听说云雷转战鲁南,一路牵制朝廷兵力,战无不胜,这可辛苦你了。”

丑福淡淡道:“统领您谢错人了,这可不是末将的功劳。”

君珂一抬头,看住已经放开她,在一边咬着红­唇­微笑,突然有点羞赧之意的柳咬咬,慢慢瞪大了眼,“咬咬,是你?”

柳咬咬对她亮出雪白的牙齿,得意地道:“承蒙夸奖,幸不辱命。”

君珂哭笑不得——这得瑟丫头,我还没夸你呢!再说我什么时候将云雷托付给你了?

“有没有发现人数多了?”柳咬咬得意洋洋一指身后。

君珂早已注意到,云雷军人数确实超过了当初,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竟然有五万之数。

“五万八千九百人。”柳咬咬笑声清脆,“鲁南啊,真是个好地方,这两年鲁南陷入王权争夺,从最早的世子兵变开始,到后来诸子各自拉出私军争位,乱成了一锅粥,鲁南的青壮年,很多都被拉夫当兵,加入各个王子的麾下,和自己的同乡兄弟作战,而连番战火赋税日重,又逢上接连两年的旱灾,死了很多人,朝廷收回鲁南藩后,各王子伏诛,这些被临时拉来的小兵被打散,等他们回去,家里人多半已经死于战火或饥饿,很多人家破人亡,无处可归。”

君珂一眼扫过去,果然队伍中很多陌生脸孔,此时人人眼底泛出泪花,神情悲愤。

“咱们转战各地,从鲁南各小城穿进穿出,以战养战,从无敌手。”柳咬咬笑嘻嘻凑到君珂身边,“这些人已经没有牵挂,也不愿意再留在鲁南,鲁南各王子已经被打为叛逆,他们就是逆军从属,反正都是逆,不如跟我们逆,反正鲁南活不下去,不如去关外重新博一份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她对着君珂眨眨眼,君珂忍不住笑了笑,确实,这当真是难得的生力军,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不是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而是经历过鲁南经年内乱,在死尸堆里最后活下来的那一批,这些人的战力和实战经验,未必弱于云雷。

君珂心中欢喜,慢慢转头,看着南边纳兰述的方向,纳兰述笑意淡而温暖,微微张开手臂,用一种包容的目光看着她。

君珂笑笑,脸有点红,瞟瞟身后那一群,瞟瞟尧羽那一群,头低了下去。

“装羞涩呢。”柳咬咬撇嘴。

“装纯情呢。”许新子嗤鼻。

柳杏林一把将柳咬咬拽了回去,许新子被突然不知道哪里飞出来的石子咯了脚。

纳兰述早在意料之中地笑,将手收回,做了个拍头的姿势。

君珂仰起脸,眼神晶莹。

只是这么目光一接触,只这么随意一个动作,她原本想好的满腹解释的话,突然就不想再出口。有什么必要呢?他的眼神,那么透彻而明白,毫无怨怪。那是他的天空,飘荡着属于她的云彩,日光投­射­,清澈如水,不受世间风雨雷电,卷掠浸染。

而她要做的,是在今后的日子的,更坚实地走下去,每个脚印,都是未来。

目光相碰,晶光一闪,各自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随即纳兰述含笑带尧羽退了下去,铁钧也微微退开,留下被四面包围惶然惊惧的燕军。

君珂回首,黑发在长空下匹练般一甩,对着她再次重逢的云雷军,发出了建军以来,属于她的第一次的作战命令。

“战!”

※※※

大燕鼎朔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云雷冀北在鲁南边境赤罗城外合军,当日,云雷第一次在平原上与燕军正面作战,大败燕军,斩杀八千三百余人,其余两千余人就地逃窜,云雷随后冲入赤罗县城,打开军械库和当地粮仓,补足余粮和武器后,穿城扬长而去。

当日,传说中百战百胜的云雷统领君珂,也是第一次没有戴铁面具,正式出现在云雷对大燕的战场上,这位少女统领,继当日武举成名名动燕京之后,再次以自己的兵锋之利,毫不容让地撞上大燕之盾,铿然作响,四海震荡,一战成名,震惊天下。

当云雷黑底金­色­的旗帜拂过鲁南大地,激荡的风云呼啸作吼,在这次正面碰撞之后,云雷一改往日隐蔽诡异的作战作风,大开大合,疾行狂掠,迅速穿越鲁南边境。

周边各国和大燕的目光,不由自主聚集在这一批铁军之上,两军合并,人数并不十分多,还未达十万之数,但都战力惊人。冀北三万铁军,本就是冀北最为­精­锐的力量,历来都是选军中百战­精­英,以一当十也无人可敌。当初成王为了保护自己的爱妻,不惜派出麾下­精­英,无形中倒成全了自己,为冀北留下了最要紧的火种,而成王妃在进入尧国之前,高瞻远瞩,及时安排并保护了这三万军队,终于顺利移交到纳兰述手中,冀北铁军,勇悍凝练,沉稳扎实,如一柄锋锐内敛出不空回的金枪;而云雷,建军虽短,训练方式却奇特,处处挑战人类极限,经历当世名医不断以草药固本培元,人人体质非凡,经历君珂对人体经脉骨骼的教导,十分擅长伤人要害和自保避开要害,更有对大燕的极致仇恨作为推动,杀人如切菜,到哪都是横劈竖砍,血海翻波,是一柄刃面光寒的悍然重锋。

再有最擅长刺探隐匿,武器诡异的尧羽,绝世斥候部队,绝世作战高手,绝世刺杀狂人,诸般阵法方略技艺无一不通,是一柄灵活而光芒四­射­的利剑。

这样三股力量,组合在一起,说是人间最强武器之一,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支军队,到哪都是人人警惕的对象,眼看这些刀枪便要冲出大燕地域,刺向周边地域,周边各国汗毛都已经竖起,凛凛盯着这支合军的动向。

各国都铺开地图,分析着这支合军可能的走向,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并不一样,云雷要回云雷城,而冀北铁军必奔尧国,但在这之前,路线的选择,却有很多种。

“他们既然在赤罗合军,短期之内,面对追杀,不会分军。”鲁南首府仰化城,一身淡金锦袍的纳兰君让面对舆图,据桌而立,手指在鲁南赤罗城位置,轻轻画了个圈。

年轻的皇太孙,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他久久注视着赤罗两个字,眼底泛出淡淡的苦涩。

“……他们暂时不会分军,那么必然在穿越鲁南之后,经过流花郡乌昌府,之后,到达西鄂。”西鄂亚木城,大君神照宫内,一名瘦削红袍男子,手指指住了西鄂的位置,“祭师大人,你觉得西鄂是否应该放开国境,让这批复仇军队通过?”

他身侧,殷山成神­色­凝重,半晌道:“大君殿下,我西鄂北接羯胡,两国都是游骑民族,我国虽然比羯胡皇权统治有力些,但国境之说,也等同虚设,尤其现在盘踞在国境南的天南王,仗着地域特殊,矿藏丰富,手下有一批异士,向来跋扈睥睨不可一世,您要知道,如今这国境开与不开,已经不是神照宫的命令,便可以决定了。”

瘦削青年悠悠叹了口气,半晌道:“天南王么?云雷冀北合军么?呵呵……那就先拼个你死我活吧!”转头笑看殷山成,道:“祭师大人此次杀一个区区女子,竟然中途退出,无所作为而回,真是令本王十分意外。”

殷山成苦笑一声,没有解释,那瘦削男子­唇­角撇出一抹冷笑,淡淡道:“一介女子,何必那许多忌讳?她要来,便来吧,我西鄂如此广博的土地,定然愿意葬她一把白骨。”

“大君不可掉以轻心。”殷山成淡淡解劝。

那瘦削男子冷哼一声,眼神轻蔑。

“……这批合军有可能到达西鄂,之后穿西鄂而过,进入羯胡,然后可以在羯胡分兵,云雷直奔云雷高原,冀北军直奔尧国,冀北军虽然绕了点路,但羯胡西南离尧国国都最近,从那里直Сhā而入,直袭尧国国都,从时日上算,正好和尧国国内沸反盈天的起事相呼应,可以两方夹攻,将盘踞都城的华昌王,堵死在国都之内。”羯胡那蒙草原,一座金顶巨帐之内,一个高帽胡袍男子,对着一尊巨大的木桩,喃喃自语。

那尊木桩宽阔足有半丈,上面用粗犷的笔法雕刻着天下舆图,在鲁南边境方向,已经刻上了一个巨大的青黑二­色­箭头。

“天授大王陛下。”一个黄袍大汉小心翼翼地道,“您的活野猪血已经准备好了,是要现在喝吗?”

“闭嘴!”那高帽男子一把便将黄袍大汉拍到帐篷口,“喝什么喝!没见火烧眉毛了吗?”

那黄袍大汉看看舆图,箭头离羯胡还远着呢,这就火烧眉毛了?

“这个分兵计策虽然好,但是前提是,能在我羯胡境内,顺利分兵!”高帽大汉转眼又陷入了思索,“查答木儿,你说,他们能在我这里分兵吗?”

黄袍男子查答木儿抖了抖——他们这位大王的脾气,是全天下最难摸得着的,他的问话,有时不能答,有时不能不答,有时上次能答的,下次又不能答,答与不答,常常后果都是一条命。

羯胡为此新创歇后语:大王问话——等死吧。

“大大大王……小的以以以为为……”查答木儿浑身抖颤,绝望地等死,一句话还没抖完,高帽男子突然大吼一声,“叫你准备的熊血呢?怎么还没来?”

哐当一声,巨大的木桩被踢翻,黄袍男子被踢了出去,身边,一盆热腾腾的熊血。

那高帽男子一仰头,端起熊血,咕嘟嘟喝个­干­净,也不擦掉满嘴的血迹,大喝:“查答木儿!死哪里去了!本王上次交代的,要把野牛族全员捉来的事情,你办了没有!”

倒霉的查答木儿早已被踢晕,哪里还回答得出来……

高帽男子哼哼两声,一把脱了外衣,露出一身发亮饱满的腱子­肉­,开始运气,熊血在体内流转,这人身上块块肌­肉­微微凸起,光泽幽亮,那些粗大的血管和饱满的肌­肉­,让人感觉到底下蕴藏着惊人的浑厚的力量,时刻等待爆发。半晌这大汉站起,赤着的上身在寒风中毫无抖索,盯着那巨大的木制舆图,忽然一拳轰了出去。“啪。”

一声巨响,舆图之上,青黑二­色­箭头的位置,被劈得粉碎,一个厚达尺半的大洞,霍然出现。

巨洞里,露出高帽男子狰狞的脸。

“敢来?”他狞厉地冷哼一声,“叫你有来无回!”

※※※

周边诸国对合军动向的猜测,连几千里之后的路程都替他们给算完了,君珂却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合军冲出鲁南边境之后,并没有立即进入流花郡,反而拐了个弯,转到了流花郡西侧的西康山附近。

按说这时已近大燕边境,前方没有可挡之敌,应该一鼓作气冲出去才对,所以这一停,令所有关注这支军队动向的势力,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仰化城内,纳兰君让接到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大燕皇帝对他上书的答复,纳兰君让前不久对皇帝提出了“放狼归山”的计策,认为合军其实不足为虑,冀北铁军目的就是尧国,不如先让尧国华昌王对其进行消耗,想必冀北铁军经过大战,就算最后夺得胜利,也必然元气大伤,到时朝廷再出兵收拾,轻而易举;另一方面,云雷的目的只是要回归云雷高原,回归之后,云雷高原和大燕相隔羯胡,千里迢迢,远兵不利,未必会回头和大燕做对。

当年大燕入关时,羯胡还没成气候,大燕穿沙漠而过,直奔富饶关内,现在羯胡势力扩张,云雷军要想再打回来谈何容易?

而现在大燕正和东堂南齐都有摩擦,实在不宜再分兵和云雷缠战,就让这两只狼,先去和别人厮杀吧。

纳兰君让的上书,获得了大燕皇帝的首肯,这封便是答复的圣旨。

看完皇帝的答复,纳兰君让慢慢将圣旨收起,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君珂。

我只能做到如此。

为我大燕江山,也为你我不致立刻成生死之敌。

君珂。

那日我并非毫无神智,发生的一切,我隐约记得。

你绝了我的恩,便是断了日后的路,天涯再见,你死我活。

我不惧战场之上杀人百万,却终究不愿看见你对我挥起屠刀。

且让,此君。换一个暂时和平,天地寥廓,看你背影远走,在大燕独自品尝孤独的风。

……

拆开另一封军报,却是侦查到的君珂目前的动向,关于她莫名其妙停军西康的军情。

纳兰君让也愣了愣,低低道:“西康?怎么会绕道到西康?目前西康边军驻军是……”

他霍然将军报往几上一拍,唰地站起身来,“糟了!”

※※※

“胡了!”

仰化城纳兰君让变­色­大喊,西康府城外云雷军临时驻扎的军营里,君珂哗啦一下推倒麻将。

她两眼发光,神情兴奋,手指连搓,动作猥琐。

作为新一代的搓麻高手,来异世两年居然到现在才能一解对麻将的相思之苦,君珂泪如雨下,怀抱赌资,仰天长叹:“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条白板入梦来,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啊!”

柳咬咬愤然一把推开白玉麻将,大叫:“再来!”

“谁有闲工夫理你?”君珂站起身,点点头,“三局十二场,输了八场,嗯,这倒退的水准,够混了。”

然后她退到帘后,过了一会出来,众人转头一看,齐齐“哗”地一声。

帐篷正中立着笑微微的少年,白衣如雪,风姿清越,个子虽然矮了些,但身形的清瘦弥补了这份不足,反而看起来皎皎如瘦月,如承雪的青竹,半卷的帐帘越过冬日的风,将他的鬓发吹起,他含笑伸手轻轻一挽,优雅而略带女子的媚,看到人屏住呼吸。

“哪来的丑八怪?”柳咬咬托腮,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眼神充满嫉恨,还有点小小嫉妒,思考着自己如果穿上男装是不是也有这风姿?应该更俊吧?不过低头一看自己窄窄肩膀大大的胸,圆滚滚的臀和不高的个子,再摸摸自己那粉白柔润的脸,半晌不得不颓然承认,她就算扮成男装,也是粉­嫩­可爱系,万万不能有君珂的优雅英气的。

“胡说。”老实孩子柳杏林立即反驳,眼神发亮,“小珂,从来没见你穿过男装,真好看……哎哟!”

桌子底下不知道谁踩住了他的脚,一碾、二碾、碾到老实孩子白了脸。

“确实丑。”一直黑着脸嫌人多的纳兰述,唰地站起来,一把牵着君珂向外走,“为了避免这么丑的人给你们带来痛苦,我牺牲一下带走了。”

“哎哎我还没翻盘呢!”根本没抬头,专心数赌本的许新子,这才后知后觉跳起来,可惜君珂早已脚不点地被纳兰述给拽跑了。

两人出了门,门外已经站了一排云雷军,不是云雷嫡系,是后来在鲁南招收的新兵,排成几个百人阵,等在帐篷外。

一个白脸汉子奔了来,在君珂身前一个军礼,“禀告统领大人,云雷第七营第八分队第三四五小队,集合完毕,等候指示!”

鲁南招收的新兵,都被打散了编入云雷各营,而优秀的嫡系云雷士兵,现在基本都是负责各级管理的队长小队长,柳咬咬不仅擅长作战,居然还擅长管理,君珂已经问过她哪里学来这些东西,柳咬咬笑而不答,君珂也就没有再问,只要她愿意,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好。”君珂一笑,“兄弟们不必紧张,不是什么要紧任务,你们按吩咐做就行,等下我要出去,你们分批进城,听我号令行事。”

“是。”

纳兰述和君珂各自上了一匹马,君珂带了丑福,纳兰述带了晏希,四人直奔西康城而去,一进城门纳兰述便道:“丑福,你觉得人多不多?”

“多什么?”丑福疑惑地四面望望,“没什么人啊。”

“多。”晏希上前,面无表情一把拐走了他,“主子,我们要逛街。”

“好。”纳兰述正­色­点头,“可以在合理距离内进行合理范围内的逛。”

晏希抿嘴,点头,将丑福夹在腋下走了,丑福挣扎,抗议,拳打脚踢,拒绝被夹……无果。

“小珂。”纳兰述肃然对一脸警惕的君珂道,“你觉得咱们的计划可行不?”

“我觉得没问题,”君珂发现人家一本正经,根本没有试图靠近,立即便有些讪讪的,急忙投入到正经讨论中,“西康是西康大营所在地,是大燕西北一线的大营之一,更是当年向帅大营所在地。军中部将,多为向帅亲信,向帅死后,接任者是他最亲信的部将钟元易,在此盘踞多年对抗西鄂羯胡,势力雄厚,极得军望,据说钟元易是向帅生死吻颈八拜之交,正仪之死,于情于理,都要通知他真相。”

“是啊。”纳兰述长叹,随手把住了她的肩,“就不知钟将军反应会如何?”

君珂丝毫没有注意到肩头的禄山之爪,沉思道:“正仪活着的时候,曾和我说,要去找叔叔伯伯一起造反,当时我笑她幼稚,诸将军经营多年,各有羁绊,怎么能跟随她抛弃一切­干­这杀头勾当?可如今正仪死了,而当初送正仪入京的,正是钟元易,他如果得知真相,必然雷霆震怒。”

“我看也是。”纳兰述叹息着手往下移,从君珂的肩膀移到手臂,“向正仪死后,朝廷紧急对各处边军将领进行调换,但向帅当年声势太大,半数以上大燕将领都出于他麾下,换来换去,还是差不多,而钟元易在西康多年,更是根基稳厚,朝廷没有合适理由,连换也换不成,这倒给了我们机会。”

君珂点头,认真地道:“正仪的尸首,云雷一直好好保存着,为此不惜抢掠三城,寻到了玄冰棺,就算钟元易不肯报仇,最起码,他也该把正仪的尸首,归葬她父亲身边。”

“你也太好说话,钟元易这次识相便罢,不识相?直接叫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纳兰述冷哼一声,手从君珂手臂一滑,落在了她的腰,满意地搁那不动,“流花许氏不是偷偷给了你密信吗?什么内容?”

君珂隐约觉得腰上有点异常,转眼又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答道:“只有八个字,‘老而弥辣,先攻其子’。”

纳兰述“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小珂,这西康虽是军城,看起来倒热闹。”

四面街市,人流不息,将近年节,各处集市更是人头涌动,道路两边排满摊贩,满地里窜着挎篮叫卖花生瓜子的小孩。

君珂注意力顿时又被这繁华吸引,笑吟吟一路逛过去,道:“是啊,两世为人,我今天居然是第一次逛街。”

纳兰述挑挑眉,心想君姑娘你这是第一次陪我逛街才对,忽然眉毛一皱,道:“两世为人?”

君珂呃了一声,心想心境一松就说漏嘴了,连忙道:“哦,我说的是两地,嗯,就是冀北遇见你之前,我也没逛过街。”

“为什么?”纳兰述的手,温柔地搁在君珂腰侧,四面有人发现“这对少年”的怪异,纷纷侧目,纳兰述眼光淡淡瞥过去,那些人都觉得连眼睛带心头,都仿佛被针所刺,赶紧远远让开。

君珂此刻只想着补救,人在编谎话的时候思维总是无暇他顾的,摸了摸脸道:“嗯,以前被一群古怪老头子困着,说我骨骼清奇,人间少有,必须要好好研究,以便培养出更多的绝世人才,所以我自小没有出门一步,都在一个屋子里,他们要来研究就研究,不来我就乖乖等着,小白鼠一样的生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黯然。

身边的纳兰述没说话,君珂低着头,心想他必然是感同身受,会不会为我一掬同情之泪?嗯,大街上众目睽睽他落泪,必然不愿意被我看见,我还是照顾一下他的情绪,不要看他为好。

一低头看见纳兰述搁在她腰上的手,眉头一竖怒从心起——这贼心不死的混账!不知道两个男人大街上搂腰很难看吗?正要恶狠狠将他的手甩下去,忽然想起此刻纳兰述正“忧伤泫然,感同身受”,心中一软,抓住他的手便柔和了点,准备轻轻地,温柔地,不伤他自尊地,放下去。

正在那轻轻、温柔、不伤自尊地慢慢拉,忽然听见头顶那货长吁一口气,喃喃地,神往地道:“这都什么人呀……”

君珂含泪,心想您开骂了?唉,不要骂太厉害,小小骂一骂我也很感动了……

“这都什么人呀!真是太幸运了!”纳兰述表情怅惘,充满神往,“这么好的事儿,怎么没轮到我?我也想这样的好日子,小珂被我金屋藏娇,我要来研究就来研究,我不来她就乖乖等着,像小白兔一样温柔,像小白兔一样柔软,像小白兔一样依恋我,像小白兔一样雪白好摸……”

“……”

半晌一声低吼。

“纳、兰、述!”

临近年节的西康城大街上,忽然听见了一声闷雷,随即刮起了两道旋风,一道白的闪电恶狠狠踢出一脚,闪电般穿入人群,一道黑的原地跳起,尾随而去……

※※※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个地下赌场,迎来了面沉如水和君珂和一脸肃然的纳兰述。

赌场庄家殷勤地迎了进去,目光发亮——这俩人气质尊贵,年纪又轻,进入赌场时的眼神步态,很明显是从来不涉足这类场所的新人,八成是哪家公子哥儿,来这里开开眼界玩玩手,这是最好宰的那一类人,有钱,要面子,有后台,稍稍一榨,就是一座金山银山。

庄家赶紧将两人带到雅室,开出最大的盘赌,坚决要把这对菜鸟给榨到笑着进来哭着出去,至于这俩小子有没有钱,会不会赖,后台大不大,他可一点不担心,在这西康城,再大的后台,大得过咱的吗?

该赌场的首席庄家进了雅室,第一眼就盯在了纳兰述身上,在他眼里,这小子可不一定就是个新手,有种人气度天生,看骰子的神情再冷漠,眼神底那种掌握一切的睥睨之态,依旧熠熠在目,第一眼盯住了骰子的质地,第二眼盯住了他手里的骰盒,盯得这位出千老鸟手一颤,竟然觉得心虚。

不过这位庄家很快就诧异了,出来赌的竟然不是这刃锋暗藏的黑衣少年,而是那个一看就是真正新手的白衣少年。

君珂搓搓掌心,一脸跃跃欲试,她可不知道纳兰述连赌术都­精­通,在她的计划里,她才是今天的赌王,赌输之王。

纳兰述也不会出手,他在热孝中,涉足这类场所那是因事从权,亲身赌博万万不能,不然这赌场从上到下,想穿件裤衩出去都难。

“万年老坑玻璃种!”君珂财大气粗,啪地甩出一块翡翠,“小爷的赌本,先押这个!”

庄家探头一瞅,眼睛便亮了,这么一大块水­色­极好的翡翠,价值万金,果然是个羊牯!

骰子滴溜溜转,瓷盅答答脆响,庄家眼睛越来越亮,“公子,本赌场开局规矩,第一局,要比猜大小。”

“行!”

庄家笑得更开心了,他一手听声辨数绝招,西康无人可及,以往用这一手,不知掏空了多少人的家底。

六粒骰子盛在瓷盅底,骨碌碌乱转,庄家屏气凝神,横摇竖撞,手势如风,蓦然“啪”地一声,向下一盖。

狞笑浮在脸上,正要说出点数赢了那翡翠,君珂头一抬,眼底金光一闪。

“三个六!”

庄家一怔,君珂手一伸,盖子被她抢先掀开,骰子鲜红的六点朝上,三个六。

“哈哈哈我赢了!”

雅室里响起君珂欢快的大笑,庄家神­色­震惊,随即恢复平静——瞎猫撞上死老鼠,这种事以前也是有的。

才不信你次次赢!

骰声不断,清脆如急铃,庄家凝眉闭目,集中全部­精­神。啪啪啪啪,一连串盖盅之声。

“二个六一个一!”

“三个一!”

“三个四!”

庄家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君珂报得一次比一次快,她完全不懂骰子,不知道那些点数代表的术语,但无论如何,数出来的点数,完全正确。

庄家脸上冒汗了。

其余雅室的赌客也跑来了,纷纷跟押。

更多的人看热闹——这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呢?猜骰子这等高深技巧一猜一准,却连点数代称都不知道?

“一二三!”最后一把啪地压下,君珂报数声同时响起。

她面前筹码成山,难以计数。

四面哗然惊叹。

庄家脸皮抽搐,汗珠滚滚而下,有人快速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庄家吸一口气,蓦然神­色­凶狠,冷冷道:“公子真是善于藏拙!今日我等领教,下一局不宜再猜,咱们比掷大小如何?”

“为什么不继续玩这个?”君珂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输了就不肯给我玩下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我城南赌场,我们的话就是道理!”

“那不行。不行不行。”君珂还是摇头,“我不会掷骰子,我只会听。你逼我以己之短对你之长?你想得美。”

“你会听?你会作弊吧?”庄家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人一拳擂在桌上,“说!你怎么作弊的!”

“哎呀!”君珂一声惊叫,她放在桌边的那块翡翠,被这一拳擂起,落地碎成两半。

她呆呆看着碎了的翡翠,不动了,那模样完全就是被那凶悍的一拳,给吓傻了。

半晌扁扁嘴道:“我没有作弊……”

“嗯?”巨大的拳头伸到了她鼻尖,手腕转动着,骨节格格地响。

君珂皱皱眉——好臭。

一直默不作声闭目养神的纳兰述抬眼看了看那拳头,心想切下来喂幺­鸡­幺­鸡­吃不吃?

在君珂面前耀武扬威转手腕的大汉,忽然觉得手腕冷飕飕地,像是被什么利器给戳了一下,仔细一看什么都没有,心中打了一个突,冷哼一声将手收回,杀气腾腾瞪了君珂一眼。

君珂吸吸鼻子,向后缩了缩,低低道:“欺行霸市,无耻之尤……”

“你说什么!”

“我说。”君珂赶紧道,“咱们赌大小,赌大小。”

她此刻终于服软,庄家倒松了口气,原先还担心是谁家高手故意来搅局,今日要有一场麻烦,如今看来,这小子完全就是傻不懂事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客气了!

庄家眼底闪烁着凶光——这西康城内,谁敢在咱城南赌场这样疯赢?来来去去,敢不给咱家公子一点面子?赢了这么多还不肯收手,好言相劝还敢拒绝?城南赌场开业十年,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不给面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公子爷今天就在赌场,城南赌场的面子不能落,等下不管这小子是赢是输,都扔进执法营里,弄他个死去活来,再让家里出尽家产,磕头赔罪来领人!

“赌大小!”

一声招呼,继续开赌,众人兴致勃勃围观,都以为猜大小那么牛的这少年,掷骰子一定不在话下,正期待看一场龙争虎斗,谁知道一路观战,脸­色­渐渐变了。

输!输!输!

好大一只羊牯!

无论比大还是比小,必然输。

众人抹汗——猜大小准到惊人,比大小衰到惊人,大爷好歹你掷赢一次呀。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神一样的猜骰子,猪一样的掷骰子!

君珂面前山一样的筹码渐渐塌下去,高山变成土包,土包变成小丘,小丘变成平原,平原上寸草不生……

君珂开始打欠条,借筹码,伸袖子频频抹汗,又输了一刻钟,她跳起来,将骰子一掷,“不玩了!”

“承惠一百八十九万三千九百零六两。”庄家­阴­恻恻地笑,“六两零头给您抹掉,余下数额,请这位少爷立即赐下。”

“这么多!”君珂瞪大眼睛,对纳兰述吐舌头。

粉红的舌头,娇俏地在红­唇­边一卷,无意中的诱惑最引人,纳兰述身子一直,眼睛一亮。

转眼脸又黑了下来,森冷地环顾四周——人太多了!早该杀了几个!

君珂可不知道自己一个装模作样的动作引得某人荡漾而又愤怒,转过头,呐呐对庄家道:“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她捡起碎成两半的翡翠,捧在掌心,“我就带了这块,还被你们给摔碎了。”

“你想赖账?”庄家狰狞地笑起来,先前被君珂压着不断输的怨气,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一把就将碎了的翡翠打飞在地,翡翠碎成无数晶绿小片,被他的靴子狠狠碾成粉碎,“小兔崽子,你来之前打听过没有?我城南赌场,有赊欠的前例吗?来人——”

君珂眼神一闪,纳兰述直起身子。

终于来了。

先赢,赢出对方火气,再输,输出对方骄气,先头被压抑下的火,一旦有机会爆发,那可是加倍的。

钟元易老而弥辣,据说为人却是正直,他妻子早逝,只留一子,宠爱非常,这个儿子偏偏还身体荏弱,所以钟帅对他是放任不管,你好我便好。

城南赌场威势赫赫,却很少当面欺人,就是因为这赌场是钟公子私下产业,不想闹出事给他老子知道,事实上,凭他钟公子在这坐镇,也没谁敢真惹城南赌场。

君珂和纳兰述不想和老钟开战,但是以他们的身份,要想不动声­色­不引人注意接近钟帅,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的目标是先控制住这位钟公子,有了小钟,不怕引不来老钟。

在流花许氏提供的消息里,这位钟公子深居简出,­性­情怪异,他长年呆在赌场的一个密室里,但赌场的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据说场子被赢得要倒闭了,他没出现过;场子被砸了,他也没出现过。顶多事后让人去把砸场子的人都杀了,要他出来,不容易。

两人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又赢又输,都到极端,看你有没有兴趣,只要你露头,嘿嘿——

四面清场,从未被挑衅过威严的赌场中人,围逼过来。

君珂神情怯弱,眼底隐隐闪烁着兴奋的光。

纳兰述看也没看这些人,眼角只扫着赌场其余地方。

眼看围攻将起,忽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叫那个又赢又输的哭丧小子。”那人声音软软,但充满生杀予夺的傲气,“一步一跪,上来见我。”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八章正妻之争!

君珂笑了。她最喜欢看人家装13了。

你装,叫你装。君珂定律:装13装得越凶,往往摔得越惨。

“你是谁呀。”她仰头看空荡荡的楼上,“我也是有身份的人哦,怎么能跪着去见你?”

四面静了静,随即响起一阵大笑,充满讥嘲的意味。

“有身份?”

“凭你也配说有身份?娘的,你懂什么叫身份?”

“在这西康地界,任你天王老子,也大不过咱们公子的身份!流花郡守来这里,也得给咱们恭恭敬敬!”

“这小子大概以为一个财主儿子就算身份吧哈哈。”

“在公子面前谈身份?就像到那什么天下第一名妓柳咬咬面前卖咬……”

“放屁,你这混账,柳咬咬那种下贱女人,你也敢拿来和公子比?”

“啊小的该死,小的说错话,自打耳光!”

“……”

君珂一开始还似笑非笑地听,渐渐脸­色­就沉了下来。

以她的心­性­身份,这些人说再难听,不过当笑话听而已,然而这些人最后,却辱及她的朋友。

侮辱她两句她还未必计较,侮辱她真心喜欢敬重的朋友,不行!

君珂已经开始磨牙,思索着如何教训这群混账,突然嗅到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味,随即便听见门口“嗷唔”一声,低吼如雷,梁柱桌子一阵微颤,随即一道雪白底泛着银光淡蓝的光影闪过,砰一声闷响,一群大汉倒了一半。

君珂眼一瞄,倒下的,全是刚才侮辱柳咬咬的,真好,省事。

四面又静了静,这回的寂静有点诡异,人人张大嘴头发直竖,惊骇得向后退了一步。

厅中地面,幺­鸡­同志横躺在几条大汉身上,舒坦地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把最近又肥硕了许多的身体拉得长长,前爪惬意地抓了几爪,一个大汉裤子便破得千疮百孔,一条条血痕血淋淋;后爪蜷了几蜷,一个大汉的ρi股便开了天窗。

幺­鸡­爽歪歪地躺着,爪子托着下巴——这人体弹簧床确实不错,比跟着太史睡的板床幸福多了。

幸福的幺­鸡­开始打滚,左翻翻、右翻翻、俯卧撑、仰卧起坐、后屈式、前屈式、骑马式、平板式、眼镜蛇式、祈祷式……

全套狗式瑜伽,起伏不休,被压着的倒霉蛋每次想起身,幺­鸡­必然重重落下,把自己充满浓烈气息的狗毛,堵在人家鼻孔里。

它全套动作做完,大汉们的挣扎呜咽已经越来越弱,脸­色­发青,进气少出气多。

君珂盯着幺­鸡­拉风的动作和**的神情,不忍地扭过头去——这货我不认识它!

“这狗好!”楼上的人软绵绵的声音突然振作了些,充满了惊喜,“是你的?很好,献上来,可以免跪。”

“不认识!”君珂头向左一扭。

正得意洋洋望着君珂等待表扬的幺­鸡­同志立即炸毛了。

不认识哥?

哥也不晓得你哪根葱!

“噗。”幺­鸡­吹了吹嘴边毛,头向右一扭。

君珂给它递眼神——小样!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咱们要低调,低调到进了西康大营,到时候姐保证你耍足威风。

幺­鸡­扭头——不,低调不符合哥的气质。

——回去有­肉­吃。

——不,腻了。

——等下带你逛大街。

——不,哥自己有腿。

——回去扣你­肉­!三天吃素!

——切,别人会给。

——我发话,我看谁敢给!

——切……嗯?

幺­鸡­的狗头转了过来,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盯紧了君珂,似乎要研究清楚这货到底是在威胁还是当真,君珂用坚决的、勃然的眼神告诉它——你可以试试看?

一人一狗对视半晌,幺­鸡­缩了缩脖子。

咦,几个月不见,君小珂好像气场变强了?

宁可没面子,不可食无­肉­,幺­鸡­慢吞吞爬起来,爪子左踢踢,右踢踢,把几个被压得半死的大汉踢起来,甚至还讨好地用尾巴,替一个满脸鼻血的大汉把脸擦了擦。

它那粗壮的尾巴,气息浓郁的狗毛,以及妖艳的掬花在人家嘴前摇摆生姿,可怜那位享受幺­鸡­同志殷勤伺候的大汉,一动不敢动,咬牙等幺­鸡­擦完,粘着一嘴狗毛,奔出去狂吐……

“把我家狗送上来,就可以免掉我欠的赌资么?”今天的主演君珂,还是天真单蠢地仰头问。

楼上人轻笑一声,语气里几分兴味,“你还真好玩……来吧,让本公子看看你。”

纳兰述突然皱了皱眉——这小子,语气轻浮!

转眼一看四面赌场守卫突然变得暧昧的神情,心中不由一动——不会吧?难道……

君珂浑然未觉,她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见到这位西康第一宝贝,据说钟元易很少回府,日夜都在城西北西康大营,要见他,要么闯营,要么就是通过这位宝贝蛋带领,君珂不想闯营耗费实力,所以这位钟公子她势在必得。

钟公子发话,四面人都让开,君珂眼睛一扫,没发现有楼梯,心中刚刚一怔,便听见四面墙壁轧轧连响,弹出无数横木条,转眼迅速拼接在一起,正是一个悬空梯形状。

这手设计可谓巧妙,机关连动足足有四处,就算有人发现了一面墙的玄机,弹出部分横木条,也不够搭建成梯,必须掌握四处机关,同时发动,才能筑就这悬空梯。

君珂眼睛亮了亮——这是谁的设计?真正的机关高手!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悬空梯看似平凡,但如果有人随意踏上,其中一定也有生死陷阱。

难怪老钟放心将儿子丢在西康城内不管不问,这位少爷身边的东西,一定足可自保。

纳兰述自然也看出这机关的不凡,眼神一亮,随即一黯,君珂立即明白他是想起了小陆,当初尧羽神手小陆,也是有这份本事的,可惜小陆死后,尧羽的机关人才再没有比得上他的。

君珂暗暗下决心,今儿这机关高手,不管是谁,不管是打昏还是利诱,勾引还是强迫,一定要挖走!

两人踏悬空梯而上,君珂走了几步,疑惑回头——咦,幺­鸡­怎么不跟来?

幺­鸡­同志蹲在最下面一级横梯前,双爪捂脸。

不要为难哥!

哥有恐高症!

所有能够看到下面的楼梯,都是哥的噩梦!

“怎么,怕高?”上头钟公子居然比君珂更早猜到了幺­鸡­的心思,随即啪地一声脆响,所有悬空木板突然横向滑出一截薄板,垂直往下一搭,咔咔一阵相连,完整的楼梯搭建完毕。

君珂虎躯一震,目­射­灼灼之光——这机关设计者不仅奇思妙想,心思也极细腻!

不仅细腻,还好像太闲了,这滑板楼梯对于御敌完全没用,纯粹吃饱了撑的专门照顾恐高症的。

幺­鸡­同志目光灼灼,一跃就上了楼——好人,比君珂上道多了,或者哥可以再换个主人?

楼上却没人,只有一面巨大的黄杨木墙,墙上满是掬花,金灿灿的掬花,大掬花,小掬花,怒放的掬花,含苞的掬花,反正都是掬花。

君珂两只大大的瞳孔里,缠满了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金黄的细长的掬花花瓣,盘绕扭结,形成两个大大的问号。

不是吧,这位钟公子的爱好,真让人振聋发聩啊。

幺­鸡­扑在掬花墙上,爪子一阵猛拍,君珂笑嘻嘻抱胸看着——你拍啊,你拍啊,我才不信你拍出门来,你当这是腐女时代,爆菊王道啊……啊啊啊!

幺­鸡­突然一爪子拍在了一朵小掬花的中心,随即,墙上所有掬花齐齐羞涩合拢,闭合的花瓣多出来的位置,出现了一个门户。

君珂一个踉跄,扶住了纳兰述。

纳兰述疑惑地回头看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朗朗正气的这丫头,突然笑这么猥琐?

“来了啊。”里面的人懒懒道,“穿白的小子进来,穿黑的在门边等,狗也进来。”

纳兰述抬腿就第一个迈了进去。

“你……”里面的人一阵气促,到嘴的怒喝似乎被不畅的气息堵住。

跟进来的君珂已经看清了里面的装饰,随即慢慢瞪大了眼睛。

掬花!

遍地掬花!

遍地金灿灿的掬花!

掬花帷幕,掬花水晶瓶,掬花地毯,掬花壁画,头顶掬花承尘,地下掬花地砖,一个苍白孱弱的少年,坐在一朵掬花形状的奇形软椅的花心。

君珂一头撞在了纳兰述身上……

纳兰述再次奇怪地看君珂一眼——小珂这是怎么了?好像对掬花特别在意?

纳兰述立即决定,以后自己的身边不能有掬花!别说掬花,所有丝缕状的花,黄|­色­的花,统统不能有!

室内除了满地掬花,没有人,钟家公子似乎很大胆,竟然在自己密室里一个保镖都不安排,但君珂和纳兰述何许人也?一眼就看出室内处处有玄机,最重要的就是那朵掬花软椅,估计只要一有异动,这朵花一定会立即羞涩合拢,把娇弱的钟公子包裹住逃之夭夭。“真是条好狗……”钟公子趴在椅子里喘息半晌,第一句夸赞了幺­鸡­,随即转向君珂,“真是个美人……”

君珂诧异地挑起眉毛,摸摸脸,不是吧,这易容可是柳杏林亲手传授,用料­精­致逼真,她又控制了声线,又没有耳洞,又穿了高领看不出有没有喉结,就这么的他也能看出自己是个女的?

“难得看到这样的姿­色­……”钟公子专注地盯着君珂,笑容渐渐浮上一抹暧昧,“有男人的英气,也不缺女子的娇弱,极品,极品小受受啊……”

纳兰述一个踉跄,君珂却突然扑了过去。

“你是谁,你是不是也是穿……”她话未完,眼前金光一闪,什么东西电光般一亮,直奔双眉之间,眼看躲避不及,身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扯,唰一下后退一尺,呼地一声那金光闪闪的东西从她鼻子上方掠过,只差一点就从左眼穿进右眼穿出。

几缕黑­色­的发丝雾一般悠悠飘起,轻轻落下。

君珂惊出了一身冷汗。

穿越至今,遇敌无数,惊险境地经历不知凡几,然而今日在这不起眼赌场神秘二楼的遭遇,才是至今此生最险。

差一点她就做了瞎子!

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听见那句“极品小受受”而震惊激动,忘记防备,但对方这手机关暗器,也确实可怕。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低声道:“谢谢。”

纳兰述脸­色­却不好看,犹自拎着她后心衣服,怒道:“你今天怎么回事,这地方也分神?”

他从来对君珂温和包容,一句苛责也无,这么重的语气是相识以来第一次,君珂垂头,乖乖听训。

纳兰述说她一句,看她态度良好,也就不再继续,一手仍旧扣住她的后心,一边冷冽地盯住了钟公子。

他现在心情不好。

这痨病鬼,居然敢打君珂主意!

打君珂主意,君珂居然还神不守舍。

纳兰述一向知道君珂讨人喜欢,但也从不担心她的心思,他觉得以君珂恩怨分明宽容博大的­性­子,没人喜欢才叫奇怪,而他,只要做好自己,终有一日她会微笑,永生为他停留。

人间名花,挚诚者得。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有点寂寞不安,不是因为君珂对别的男人的关注,而是因为那种突生的隔膜,仿佛君珂的天地里,另有一块,是他不曾拥有并永远不能拥有的,她为那一片天地里的一切激动兴奋,而他却不能和她共享那份心灵互通。

纳兰述想起君珂先前逛街时说的小白鼠生活,他当然不会将小白鼠听成小白兔,只不过当时发觉君珂心情沉黯,有意转移话题逗她一乐而已,但实际上,他心底在那一刻微微发酸,小白鼠,他没见过,但可以想象到,应该是笼子里的玩物吧?君珂以前,过的是那样可怕的生活吗?

可如果她过得那样可怕,为什么又会对那段生活里的人和事如此关注?是不是那一段里,也有一些让她念念不忘的,美好的东西?

纳兰述暗暗下了决心,等此间事了,将来尘埃落定,他一定要陪君珂回到原地,看看她经历的一切,把那些黑暗的梦魇的东西,在她面前统统打碎,留下那些最真最美好,最值得纪念的一切。

那样,小珂的人生里,就只剩了琉璃光华,晶莹完美。

爱她,就该成全她的一切,不是吗。

纳兰述望着君珂背影,眼神微微温软,随即转掠到钟公子身上,温软立即变成森冷,隐隐一丝杀机。

钟情正接着君珂那缕断发,在掌心贪恋地嗅,陶醉地喃喃道:“温存如水,飘逸清香,哦……”突然感觉到身周发冷,一抬头,正看见纳兰述的眼神。

钟情立即有点畏怯地向掬花心里缩了缩,眼前这个黑衣男子,虽然年轻,但气质渊停岳峙,眼神冷冽寒酷,乍一看容颜明丽清越,仔细看却令人心头发冷,唯一令人感觉到他气息平和的时候,就是他在看那白衣少年时的眼神,绵长温柔,不离不弃。

嗯?同道中人?情敌?钟情缩在掬花心里,开始沉吟思考,开动所有机关,能不能一举杀掉这个碍眼的情敌?

“你是穿来的吗?”君珂还记着刚才那句雷到她的话,“从哪个空间?”

钟情愕然看着她——这人好眉好貌,脑子不好?

唉,有点遗憾,不过极品难得,将就了。

“小乖乖,你是想我不穿衣服吗?”钟情邪邪地笑,“哥哥身材确实很好,你想立即看吗?”

君珂翻翻白眼,一脚踩住了纳兰述的袍角,耐着­性­子一指四面掬花,“你喜欢掬花?为什么?你知道掬花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她期盼地看着钟情——快说你喜欢吧!快说你是掬花教主吧!快点让咱找到个同伴吧,找不到朋友,有个同时代的也好啊。

“我哪里喜欢掬花?我最讨厌掬花了!”钟情好像突然被揭了疮疤,连眯缝眼都唰地瞪大许多,“都是一年多前遇见的那个假男人,胸那么大居然还好意思扮男人,还告诉我,掬花最符合我的气质,是所有极品小受受的经典标志,让我花费三个月工夫,将这密室所有装饰机关都改成了掬花形状,大到床小到马桶,统统都是掬花!她告诉我,她对掬花痴迷,看见掬花才会兴奋,等我掬花屋落成之日,一定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好好为我奉献她举世无双的美妙身体。结果!结果!等我耗尽全力改完了所有掬花,她把我揍了一顿、扒光我的衣服、偷走我的东西、摸了我十件最­精­巧的暗器,完了脱掉男装穿着两件小破布在我面前跳什么钢管舞,还在我身上用掬花拼成‘**爱你,掬花万岁!’我我我,我恨呀……”

钟情仰天,噗地吐出一口血。

纳兰述目瞪口呆。

幺­鸡­浑身白毛炸起,眼睛瞪得溜圆。

君珂浑身发抖,腿软得站都站不住,竟然一下子倒在纳兰述怀里。

钟情还没发觉众人的怪异神态,怒极长啸,悲愤莫名,“可怜我耗尽材料心力才将这密室改造完,再想毁掉掬花重来一次已经不可能,我我我……我只能天天守着这可恨的掬花,守着对她的恨过日子……我我我,我恨所有的女扮男装!女扮男装的都不是好东西!都该千刀万剐,油炸抽肠,上刀山下油锅,十八层地狱酷刑统统轮上七八千遍……”

他骂得头发上竖咬牙切齿,君珂听得越来越抖越来越兴奋,抓住纳兰述的手指差点把他掐破。

**!

大波!

景横波!

这么无耻的个­性­,这么大胆的作风,这么**的调戏,这么泼辣的用词,除了景大波,还有谁?

难道,她没死?难道,当初那染血丝袜,真的只是巧合?

当日在三水小村大坑里,景横波的染血丝袜,直接让君珂落泪,更因此催生了她学武的执念,后来那么极致的训练她能挺下来,私心里也有想给大波报仇的意思。

如今竟然在这军城赌场之内,得到景横波的确切消息,这个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君珂头脑发晕。

“这个掬花……”君珂激动之下出现口误,“哦不这个女人,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这里的?后来又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据说是往大燕之外去了。”钟情翻翻白眼,“她是去年冬天出现的,也是在赌场先赌,手气超烂,连赌连输,输了没钱,站在赌桌上对上头喊,要我看看她的美貌,这么美貌的人,好意思收她钱?我好奇看了一眼,然后……”他愤恨地咳嗽,捶胸顿足。

去年冬天……在三水村发现丝袜之后,从景横波最后离开的方向和时间推算,她竟然也是落入大燕,却从大燕内陆向边境而去,一路出关,至于出关后的具体方向,周边国家众多,可就真猜不着了。

但饶是如此,君珂也欢喜得心花朵朵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初寻人马车周游全国都得不到一点线索,如今误打误撞就来了景横波的确切消息,最起码,可以确定大波还好好活着。

极度欢喜之下,君珂手臂一张,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清越,此刻她已经忘记压低声音。

“女的!”钟情蓦然发出一声尖叫,像发现了最丑陋的蟑螂,“女扮男装!竟然又是女扮男装!杀!杀杀杀!”

他这声“杀”字一出口,整间密室都仿佛因这一声命令而一动,仔细看却不是密室动,而是整间密室内的掬花,都动了!

炸开的掬花水晶瓶、横卷的掬花地毯、弹起的掬花帷幕、巨刀一般扑落的掬花壁画、嗖嗖飞出来的满壁的金­色­掬花、成行成列起落呼啸的掬花地砖……满室尽带黄金甲,无处掬花不伤人。

而钟情发出这一声命令,整个人立即往掬花软椅里面一缩,软椅金黄的花瓣向里一合,就要带着他逃窜。

两声清叱,白影黑影旋风般飞起,黑影平身悬空,整个身子竟然诡异地平浮在半空,面向下衣袖一卷,手指连弹如拨弦抚琴,刹那间已经将无规则咻咻激­射­飞弹的掬花地砖,全部按回了地上;白影则在黑影肩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子火箭般向上一窜,借着那股冲势,双臂一张,怀抱一引,衣袂散飞间,一股气劲无声迸发,将上方所有掬花攻击,都逼得停了一停。

这一停便停出了美妙的景象,一室之内,上白下黑,两条人影衣袂飘飞,白影清逸如仙人驭云飞降,黑影狂猛如隼鹰展翅傲然凌空,各自旋风滚滚,卷着各式金­色­掬花在光影中浮沉,不时有咻咻声起,碎了的金­色­叶瓣不断激­射­而出,金­色­碎雨般纷落。

这两人武功本就走轻灵一路,速度已经是天下少有,心有默契联手施展下,整间密室无处不在的机关暗器都被逼停,而在他们之前,却已经有一条泛着淡淡银蓝光芒的白影,咻地窜了出去。

那才是真正极致的速度,快到一发出命令就立即躲藏的钟情,在花瓣闭拢前那一霎,只看见巨大的白影当头一罩,随即身子一轻,便即悬空。

幺­鸡­,在那金­色­软椅合拢带着钟情沉下之前,一口将他叼了出来!

“走!”

纳兰述一声低喝,轰然一声木屑飞溅掬花满地,幺­鸡­叼着钟情,撞开机关木墙而出,五尺长的身形在半空中绷开长长的白影,自仰头瞠目结舌的楼下人群头顶一纵而过。

幺­鸡­同志飞身凌空,口叼活人,还有空看底下众人神情,那种震惊骇然的神态让幺­鸡­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张嘴就要嗷唔宣告——哥把你们主子给叼走啦!

神狗同志只记得得瑟,忘记了嘴里的猎物。

嘴一张,啪嗒,钟公子掉了下去。

“唰。”

一条白影从下方掠过,一把接住了堪堪掉进下方人群的钟情,君珂暴怒的声音响起,“幺­鸡­!这辈子你学不会谦虚,就永远吃素!”

幺­鸡­悲催地嚎叫一声——哥掬花口里夺人的功劳,就被这一张嘴,一笔勾销了!

愤恨之下的幺­鸡­,怒而运气,气冲掬花,唰拉拉刷拉拉,在追出来的下方那批倒霉蛋头顶,一路而过,下了一场金黄淋漓,臭气冲天的雨……

纳兰述三人掳人自街道而过,快到其余人根本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感觉到起了阵黑白­色­的风,转眼间已经到了城北大营,君珂冲在前头,在士兵喝问阻拦之前,将钟情往前一顶。

她原本并不想这么大张旗鼓地冲入钟元易的军营,她想的是劝说小钟将他们秘密带进军营,私下和钟元易好好商谈,但计划没有变化快,饱受景横波摧残的小钟竟然有女扮男装恐惧症,导致双方瞬间决裂,她也只好狠狠挟制小钟,来逼老钟就范了。

亮出钟情就好像亮出钛合金挡箭牌,唰一下所有士兵的武器都收了回去,开玩笑,钟家三千里地一根独苗,还是个多愁多病的宝贝秧子,呼吸重了都能吹死的那种,谁敢粗鲁一分?

当然还是有人粗鲁过的,这位行事全无顾忌的程度,她谦虚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君珂顶着钟情一路直入中军大营,没有一个人敢阻拦,身后倒是围拢了无数士兵,已经结成阵型,不急不慢地步步跟随,像合拢的潮,势必要将两人一狗淹没在人海里。

老钟练兵,看来自成一套,居然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依旧住在帐篷里,四面集聚的士兵来得非常快,阵型丝毫不乱,而其余职司的士兵并不擅离岗位,也没有惊慌之态,君珂看得眉开眼笑暗暗点头——她已经自恋地把这些人算成他们的了。

人群后面气喘吁吁跟着惊慌的赌场高手们,一路高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掳了公子!”

君珂眼盯着中军大帐直冲而去,纳兰述永远在她侧肩偏后的位置,一伸手便可以为她挡下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偷袭。

“来者何人!”蓦然一声大喝,前方中军帐顶一掀,出来一位老者。

君珂一见人影,戛然而停,身后泥土飞激,她稳稳站在当地,由迅猛前冲,转眼说停就停,这份控制力,看得对面的人,眼神一跳。

那人五十上下,一身软甲,肤­色­淡金,眉目间和钟情几分相似,应该就是钟元易了。

刚才一声大喝如霹雳雷霆,震得人耳嗡嗡作响,内力不凡,发出这么雄浑喝声的钟元易,本人却并不魁梧高大,不过中等个子,不过眼神却锋芒暗藏,看人时让人感觉,像被一线极薄的刀子,细细从眉间割过。

“嗷唔!”

幺­鸡­听见对方大吼惊人,不甘人后,张嘴也嚎了一嗓子。

吼声凶猛,突如其来,像巨杵撞裂天地,靠得近的人两腿发软蹬蹬后退,靠得远的人心头一阵猛跳,最倒霉的是不远处练兵场上正在练习劈桩的骑兵们,马匹突然齐声惨嘶倒地,骑兵们瞬间滚了一地。

钟元易还没看清来人,就接收了这么一嗓子,也惊得一颤,随即便恢复如常,第一眼就看住了君珂拎住的钟情,眼神关切。

君珂知道他是担心娇弱的儿子被这一吼给吼碎心肺,微笑着将他举了举,示意自己以内功护持,一切正常。

钟情头晕脑胀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大叫:“爹爹!这人妖仗狗欺人,毁我密室,居然还敢女扮男装,给我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君珂气得一乐,人妖?你才人妖,你全家都人妖!

还有,在这钟公子心目中,似乎女扮男装是比掳他打他毁他密室更重的罪,可见当初的心理­阴­影有多浓重——哦大波你真是太过分了。

“大帅,这小子无故惊扰公子,擅闯密室掳人闯营,胆大包天罪该万死,请务必为我们做主!”赌场那群护卫,在人群外跳着脚请罪,口口声声君珂他们如何凶神恶煞,如何杀气滔天,如何不讲道理,如何百死莫赎。

“臭丫头,臭人妖……”钟情气息奄奄地抬头瞪君珂,“你胆子不小,挟持了我还敢闯到我父亲这里?你以为你能控制得住我?你以为你还能出得去?赶紧跪下来!脱掉你这见鬼的易容,给我爹和我磕头请罪,再说一万次‘我再也不女扮男装了’,我就饶你个全尸……”

“闭嘴!”

“听见没我爹叫你闭嘴……咦?”钟情傻愣愣回头看他爹,“啊?”

“小畜生,我叫你闭嘴!”钟元易勃然大怒,淡金的脸气成了紫金­色­,看那模样,要不是儿子拎在人家手里,八成就得过来煽上一巴掌,“无知混账的东西!我早警告你,玩可以,别乱惹事,你以为你算几斤几两?巴掌大的地界你就敢充人王!”

“爹爹是西康之王!我就是王子!”钟情不服气地头一梗,“我知道,您是因为我被挟持在人家手里,不得不责骂我放低姿态,爹爹!你可以不用这么委屈!儿子我头可断血可流,一身傲骨不低头!来人呀,给我把这两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你……闭……嘴……”钟元易的老脸已经给气成紫茄子,还是下锅爆过的那种。

君珂“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没办法,老钟太可怜了,难怪虽然把儿子当成命根,却死活不肯见他。

“杀了这俩人妖杀了人妖杀了人妖——”钟情犹自在喋喋不休。

“唉……”钟元易终于拉不下老脸,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叹息,上前一步,垂头向纳兰述一揖。

“西康军帅钟元易,见过冀北纳兰郡王,冀北青鸟,名闻天下,龙牙谷一役一战成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纳兰述还礼,淡淡道:“不敢,纳兰述已非九蒙皇室成员,昔日封号,不提也罢。”

钟元易点点头,又向君珂一揖。

“钟某见过云雷君统领。君统领以女子之身,夺武举状元,整合十三盟下民兵,三月勇夺皇城军第一名号,转战鲁南,声威赫赫,老夫闻名久矣。”

君珂笑了笑,躬躬身。

四面静了静,士兵们齐齐变­色­。

这一对年轻男女,就是近日来名闻鲁南,连自己这靠近鲁南的边境也听闻的那对大燕叛逆?

那两人大名凶名,可真是如雷贯耳。

一个不动则已,动则惊人,两千人全歼五倍敌军,一个活口不留。以一当五也罢了,最可怕的就是全歼,这些士兵都上过战场,知道全歼意味着什么,意味高绝战术,狠绝斗志,和灭绝杀机!

另一个更是云雷灵魂,少女统领,大燕女子当前第一卓绝人物,以一军之力牵制鲁南边军,转战半片大燕土地,穿城出进,从无败绩!

“杀了他们杀了……”喋喋不休的钟情突然定了定,一抬头看见四面士兵惊骇神情,听见巨大的倒抽气声音,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才把他老爹刚才提到的这两个名字纳入脑海,“纳兰述?君珂?”

他想了又想,眼睛开始向上翻……纳兰述!君珂!

人家也是领兵的人!

人家也有兵!听说还个个杀神!

人家据说是变态,一个杀了燕京十五万人,一个任凭燕军认败依旧下令剿杀。

钟情哭了。

比遇见一个变态更惨的事,是遇见两个变态……

“钟帅真是好眼光。”君珂若无其事和钟元易攀谈,“我等还未自报家门,钟帅就猜出来了。”

“两位年轻俊逸,神采非凡。”钟元易一眼也不看被挟持的儿子,笑容和蔼可亲,“一看便知人中龙凤。我这西康地界,多少年也不曾得见如此人物,联想到近日之事,焉能不知,更何况刚才我在帐中……”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刚才你在帐中忽然心血来潮,然后掐指一算,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出得帐来,看见两颗将星熠熠从天而降,浑身爆满王八之气,于是你虎躯一震,倒头便拜?

君珂在心底腹诽,笑容可掬听老钟讲完,“……闻见奇兽气息浓郁,之后看见这只白­色­神犬,相传七日前赤罗城外一战,便曾出现一只巨大的啸声如狮吼的神犬,老夫要再猜不着,就枉为一军之主了。”钟元易呵呵笑。

敢情还真是通过幺­鸡­认出来的!

君珂郁闷,幺­鸡­得瑟,扒开挡住眼睛一缕白毛,顾盼自雄——哥的魅力,挡不住!

钟元易一挥手,身后人潮退去,迅捷整齐,毫无乱像,随即向纳兰述君珂一让,“两位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入内一谈如何?”

纳兰述点点头,眼神里隐隐深思——老家伙发现他们身份后,便再也没看过儿子一眼,也没有试图去救,更没有露出慌乱神­色­,这老钟,不简单,今日的目的,未必那么容易完成。

不过……纳兰述笑了笑,当真置之不理,便代表毫不关心?

钟元易心知儿子在这两人手中,抢也抢不得,­干­脆将帐中人都驱散,单独面对两人,“请问两位,不惜大费周章挟持我儿,所为何来?”

“哦。”纳兰述垂着眼,淡淡道,“邀请钟帅,反出大燕,如此而已。”

他把造反杀头的事说得和吃白菜一样轻松,倒把眼神紧张的钟元易气得一个倒仰,瞪大眼看了纳兰述半晌,纳兰述神­色­不动,闲闲吃茶,再看看君珂,君珂笑嘻嘻低头看钟情,似乎认为纳兰述的话非常对,很对,态度也很正常,你老钟大惊小怪才叫不对。

钟元易呃地一声,生平第一次有不上战场就被打败的感觉,半晌才苦笑道:“两位不如拿我们父子的命去。”

“哦?”

“造反二字,你二位说来轻巧。但对我钟某来说,却是听也不敢听。”钟元易双手向南一拱,肃然道,“且不说朝廷多年来不曾薄待于我;不说麾下将士无辜,不该陪我做这杀头毁家的罪业;不说我这孱弱无用的儿子,不配让这许多人抛弃一切反出大燕;仅有一件事,我就万万不能应下这个要求。”

“向正仪是吗?”纳兰述一语中的。

“当年和向帅纵横沙场,历经战役数百,钟某先后被向帅救过七次,这条命,实实在在是向帅给的,没有向帅,钟某早在三十年前就身化飞灰,哪里还有如今?更没有钟情这个小兔崽子。”钟元易沉声道,“向帅惨死,临终托孤,公主是他唯一血脉,我怎能弃她不顾?当初朝廷要公主入京为质,众将反对,是我力排众议,将公主送入京中。多年来钟某在西康苦守边境,就是为了凭借身后这大军之力,为公主备下坚实后盾,有钟某在此镇守一日,公主在京,便一日无虞,所以……”他大力摇头,“我子在两位之手,天下事我莫不肯从,唯独此件,万万不可。”

“钟帅真是忠义在心,我等佩服。”君珂突然接口,“可惜你忠心护持,不惜儿子丧生也要保留的向家血脉,也早已香消玉殒,魂归九泉。”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钟元易霍然站起,动作过剧,竟然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君珂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扇面玉坠。

少见的浅银­色­,没有什么花纹,式样简单大方,只刻了一个字“向”。

字迹剑拔弩张,没有什么章法,却自有凌然之气,似要破玉而出,一看就知是百战浴血的巅峰军人,才能写出的字体。

这东西虽然简单,但当真天下,无人可以仿造。

这是向正仪在最后一霎,塞在君珂手心的信物,属于她向家的最高印信,是仁义千古,早成将士丰碑的向帅,留在人间的最后凭证,所经之处,万将俯首!

钟元易在看见这玉坠的刹那,眼睛就直了。

“今年十月初九,燕京对冀北势力开展剿杀,公主为出城相救,不惜自撞府门……”君珂缓缓将那夜的事情,诉说了一遍。

她语气沉凉,眼神里淡淡忧伤,回溯那一夜经历,对她自己来说,也是难以面对的痛心一刻,永生难忘向正仪的粉红裙子,永生难忘抱她在怀,她发现人头不是纳兰述时,那一刻欣慰而苍凉的眼神。

君珂几次哽咽,眼圈深红,纳兰述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是第一次听君珂回忆那一幕,之前没有机会,也不愿揭开她的疮疤,此刻听她缓缓说来,那般苦痛挣扎、绝望悲凉、无奈逝去、永生不可追及的遗憾……历历在目,痛彻心扉,他忽然想将她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焐热这一刻冰雪的深凉。

小珂原可以不必这么细致的回忆,但为了更真实地取信钟元易,为了将这最忠于向家的势力,按照向正仪的遗愿,夺回交给他,小珂不惜以记忆之刀,毫不容情缓缓剖开自己。

纳兰述将君珂微凉的手,紧紧暖在自己掌心里。

钟元易早已听得呆了。

君珂的叙述,清楚明白,毫无破绽,眼神明亮,泪光晶莹。

从神情到态度到叙述本身,都让钟元易绝望地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临终把这个交给我……”君珂说完,摊开掌心,玉坠盈盈,晶莹如泪。

“天啊!”钟元易没有看那玉坠,蓦然仰头,一声痛喊。

喊声未毕,老泪纵横。

“我怎么就送她去了燕京?我怎么就相信朝廷不会亏待她?我怎么就没有派更多人保护她?”钟元易痛苦地抓紧了身侧几案,啪地一声几案碎成三段,军报文书落了满地,“我我我——我怎么对得起向帅!”

君珂和纳兰述对视一眼,他们也不知道,原来当初向正仪入京为质,是这位老帅的坚持,他认为向正仪毕竟是女子,跟着一群军人混没有好处,不如去燕京,寻门好夫婿才是归宿,他以为自己掌握重兵,朝廷柱石,只要他在镇守边关,朝廷便永不敢动向正仪。

他没有算错,但人算终不如天算,人算算不出一个姜云泽。

如今向正仪死在燕京,死在朝廷争权夺利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钟元易的哭声凄切苍凉,呜咽幽沉,惊得钟情睁大眼睛再也不敢说话,惊得外头将领齐齐来探看,却无人敢不得命令进入帐中,只得急切地在帐外梭巡,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纳兰述君珂一直静静坐着,不去打扰,此刻的钟元易,需要发泄。

“正仪……”好久之后钟元易才平静了点,拭拭眼角,一番巨大打击,他竟然转眼便出老态,“她……她的尸身,现在何处?”

“当日我在燕京,坚持带走了公主的尸首。”君珂道,“我觉得她应该更愿意葬在她父亲身边,所以公主尸首,我们一直以玄冰棺收殓,跟随云雷军一路而来,虽一路征战,但保存得完好无损,随时可以归葬。”

“是,向大哥便葬在西康……”钟元易哽咽道,“西康是向帅起家之地,西康诸将,都是向帅一手栽培的旧将,每个人都被向帅救过多次,这命,早已是向帅的。你们来对了,多年来虽然向帅麾下旧将无数,但也就是西康,尤其是我麾下的西康血烈军,才算是向帅嫡系,西康血烈军,与其说是朝廷的,还不如说是向家的,一旦他们得知此事,一定会为公主报仇。”他想了想,恍然道,“难怪前些日子朝廷发令说要调军,我回复说最近西鄂边境不宁,蠢蠢欲动,而我军和西鄂交接多年,实在不宜在此刻变动,朝廷才罢手,说好明春换防,原来如此!”

君珂轻轻舒了口气。

“我对两位刚才的回答,现在收回。”钟元易决然道,“公主既死,这仇必然要报!”

“这仇你想不报也不成。”纳兰述淡淡道,“公主一死,朝廷对向家嫡系必然猜忌,换防只是个开始,之后必将你们调离军队,势力打散,甚至还有别的­阴­毒手段,你们武夫心肠,不擅争斗,多年来得罪人也不少,一旦失去军权,你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是,公主大抵也是想到这点,所以将向家嫡系交给冀北纳兰。”钟元易紧紧盯着纳兰述,眼光似在深思。

君珂看着他那眼神,心中突然一惊,直觉有什么不对。

“只是,我还有个要求。”

“请说。”

“向家嫡系,交给你冀北纳兰氏,说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钟元易沉声道,“再说,纳兰公子,公主对你如此情深义重,你不觉得,你该有所回报吗?”

君珂霍然抬头,纳兰述神­色­不动,眼神却厉­色­一闪。

“钟帅什么意思?”

“公主为纳兰公子而死,更将向家嫡系一手交付,身死亦不忘助你成就大业,此情此义,天地可表。”钟元易声音铮铮,“也请公子知恩图报,昭告天下,以公主为你冀北纳兰氏正妻,并誓言今生永无嫡妻,如此,可慰公主在天之灵,可安向氏诸将之心!”

“钟元易以血为誓——公子昭告天下以公主为正妻之日,便是我西康雄军二十万,随公子出关征伐之时!”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二十九章镇服!

“钟元易以血为誓——公子昭告天下以公主为正妻之日,便是我西康雄军二十万,随公子出关征伐之时!”

钟元易一字一句,字字断金碎玉,眼帘开合间­精­光四­射­,盯紧纳兰述。

饱含希冀的目光,十拿九稳的目光。

钟元易不认为纳兰述会拒绝。

男儿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江山之重,无人会置于脑后,何况身负血海深仇的纳兰述,二十万血烈军,对此刻急需军力,好平定尧国的他,份量之重,无庸置疑。

不过一个区区正妻名分,换二十万­精­锐彪悍血烈军,何况人都死了,什么都占不着,当真就是虚无缥缈一句话,这送上门的天大便宜,哪个男人会拒绝,能拒绝?

老钟已经在思考将来向正仪的封号,纳兰述是一定会打入尧国的,有二十万向家血烈军支持,有冀北­精­锐余力尚存,又有尧国人心所向,将来最起码一个一国之主,正仪便是王后之封,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一腔痴心枉送­性­命,自己也算为她完成了生平大愿,可堪告慰九泉。

一片寂静里,有人开了口。

“他愿意……”

“不行!”

两声出于一声,竟然是君珂和纳兰述同时开口,随即同时住口,对望一眼,纳兰述眼中怒­色­一闪,君珂眼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眼神。

钟元易一怔。

他愣了一瞬,才不可思议地问纳兰述,“纳兰公子,你刚才说的是……”

“不行。”纳兰述收回怒视君珂的目光,语声淡淡,语气却斩钉截铁。

钟元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纳兰述,半晌涩声道:“你疯了!这是二十万血烈军!”

纳兰述慢条斯理喝茶,缓缓道:“那又如何?”

钟元易气极反笑,“又如何?这不是阿猫阿狗,不是三人五人,这是向家费尽全力保存下来的全部­精­锐;是仁义千古的向帅,靠自己的无上威信聚拢来的最忠诚最勇悍的铁军!二十万!足可颠覆一个小国的二十万!纳兰公子,世上有不劳而获,不予而得,但绝不是这二十万大军!你连基本诚意都不肯给,便想轻松将军权掌握,可能吗?”

“我有说我什么都不给?”纳兰述抬起眼,眼神讥诮。

钟元易怔了怔。

“正仪恩德,我铭记在心,但不应用嫡妻名分,作为交换。”纳兰述淡淡道,“我想当初正仪不顾生死试图相救的时候,也全然没想过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想得到,你就不该给?你就该坦然拿她的?”钟元易咆哮。

纳兰述根本不理会他的愤怒,自顾自道:“正仪和我相处虽短,但我也算了解她,她不是挟恩求报的人,钟帅,如果她现今活着,听见你这个要求,她会生气的。”

钟元易怔了怔,想了想,脸­色­微微一变。

确实,以向正仪的­性­格,绝对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她对一个人好,那就是纯粹的给予,一旦形成利益交换,她会觉得那是侮辱。

“我不会拿嫡妻的名分来交换她的军队,我不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安,也不想让她那份真挚的情感,被利益之争所践踏。”纳兰述手指轻轻拂过那块玉坠,在“尚”字上微微停留,轻轻叹息。

钟元易眼神瞥过那玉坠,眼角又微微湿润,咬了咬牙,看看垂头不语的君珂,突然道:“纳兰公子舌灿莲花,说得似乎振振有词,但老夫觉得,这些冠冕堂皇理由是假,因为某人而不愿接受公主,才是真!”

“纳兰述做什么事,从来不需要编造理由。”纳兰述冷然道,“还有,某人现在就在面前,钟帅你何必代指?不觉得很不尊重?你应该说,因为君珂,我纳兰述,不接受公主!”

君珂身子一颤,钟元易咬牙一笑。

“是,纳兰公子好厉害的词锋,老夫还真是小瞧了你,你既然敢明着说出来,老夫自然也敢,君姑娘,君统领,你不就是为她,不肯接受公主么?”

君珂站起身,她觉得此刻自己再呆下去,尴尬还是小事,纳兰述和钟元易的矛盾,会更深入而不可调和,该是回避的时候了。

她刚站起,纳兰述一抬手按在她肩头,生生将她按坐下去。

“你听好!”纳兰述声音森冷,“有些事,你不该避,我也不允许你避!”

君珂缩了缩,觉得纳兰述今天可真够严厉的,看样子动了真怒,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没想到纳兰述不给她走,老钟也不想放过她,她ρi股还没坐稳,钟元易竟然已经把炮火转向了她,“君姑娘,既然纳兰公子坚持要你参与,可见视你如妻,而你刚才既然开口,也说明你自认有参与此事的权力,如此,明人不说暗话,君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刚才没听见么?君珂叹口气,但此刻被纳兰述灼灼盯着,那眼神里写满“你敢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就和你绝交”的威胁,她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老夫刚才听见君姑娘代纳兰公子表示同意,老夫很欣慰君姑娘的识大体。”钟元易凝视着她,“确实,正仪妨碍不了你们什么,这不过一个虚名,将来连子嗣都不会有,千秋万代,王权承继,还是你的后代稳坐,相对于正仪牺牲­性­命交付大军的付出,这点要求,天经地义,微不足道!”他深深对君珂一揖,“请君姑娘劝说纳兰公子!”

君珂一怔。

钟元易当真老而弥辣。

撬不动纳兰述,就转而从她这里下手。

可是,怎么劝?

难道要我含泪跪下,抱住纳兰述的腿,说“妾身仰慕向姐姐恩义,自愿相让,请君万万不可为妾身为难,大义为重,江山为重,速速应了便是!”?

君珂抖了一抖。

她敢拿幺­鸡­的狗品保证,这话说出来,绝对一万个反效果!

对面老钟还在殷殷看着她,看样子不等到她这句台词不罢休。

君珂微微不快,老钟咄咄逼人有些糊涂,这样的事,逼纳兰述可以,逼她,实在有些过分,也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对于钟元易的要求,君珂并没有觉得过分,向正仪临死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武举最后一战两人惺惺相惜,普天之下,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向正仪的痴心深情。

对于这样的深情,给予正妻之位回报,向正仪当得起!

事实上当初向正仪死在她怀里,至死向着纳兰述的方向的那一刻,君珂心中就曾经飘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她希望抱住向正仪的是纳兰述,她希望能够成全向正仪,不管用什么方式,给这凄凉的少女,一个最后的安慰。

君珂是现代人,对一些虚名名分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名分都是狗屁,抵不得真情实意。拥有名分独守空房,还是没有名分两心相许?在自行车后笑还是在宝马车里哭?也许有人选后者,可她坚决选前者。

只要两心相许,一个名分让又何妨?

不过古人对名分却向来看得比天大,所以钟元易直觉认为君珂会是最大阻碍,殷殷相求,这一求,君珂倒为了难。

老钟啊老钟,君珂心中叫苦——你傻了吧?你此时当着纳兰述的面求我,看在纳兰述眼底那就是在逼我,是你不近情理,逼我自愿相让,你这不是存心点燃炸药包吗?

何况如果由我当面劝纳兰述,纳兰述的自尊往哪搁?纳兰述又会怎么想?他一腔痴心,被我弃如敝屣?

再说我哪有那个脸当面劝他?我算是他什么人?纳兰述到时候一句“你以什么身份劝我?”,我就得羞得一猛子扎进太平洋!

君珂悻悻、无奈、为难——纳兰述你不许我出去,可逼死我了!

感觉到身侧的目光,纳兰述竟然也紧紧注视着她,似乎想看她的反应,君珂给两道紧紧逼视的目光,烤得如两面煎的­鸡­蛋或两面夹的板板,恨不得一头便扎进地里去。

她好不容易动了动身子,半转了头,对纳兰述刚说了一个“我……”字,纳兰述身子便一震。

他充满希冀的目光瞬间暗了一暗,脸­色­有点发白,随即恢复正常,霍然扭头,不再看君珂。

君珂瞠目结舌——啊啊啊,我没有想劝你啊,我只是想说,我肚子痛要上茅厕,我想尿遁啊啊啊……

顶着天大误会的君板板,欲哭无泪地坐着,像坐在钉板上,大恨为什么要贪心来这一趟,早知道不要了!

“请君姑娘劝说纳兰公子!”老钟犹自不肯放弃,又上前一步。

“够了!”

纳兰述蓦然一声低吼,声音震荡,哗啦啦地上军报都被这一声吼掀起,飞了满帐篷。

随即他霍然站起,逼视着钟元易。

“钟帅不觉得自己过分?”纳兰述神­色­冷厉,“这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当面逼迫君珂?”

“纳兰公子既然不识抬举,总得有人深明大义!”钟元易一步不让,“我家公主如此恩义,当不起你一个正妻之位?”

“我说过,不是当起当不起,而是应当不应当!”纳兰述的声音冷而有力度,“好,你既然口口声声拿恩义来逼迫,今儿我便和你,数数清楚什么叫恩义!”

他一转身,指定了君珂,“早在前年,初遇君珂,她就曾以命护我,拼死报信,为此落入敌人之手,饱受折磨,险些毁去女子最重要的容貌,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燕京之变,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她明明身在城外云雷大营,却为我赶赴燕京险地,在公主府外救了向正仪一命,更在燕京城头,以身犯险,要挟皇太孙,换得三百尧羽卫全员安然出城。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出燕京后我害怕连累她,悄然带尧羽远走冀北,是她命令云雷军为我牵制大燕追兵,自己乔装扮丑,千里追随,更在三水县城围攻之中,及时示警救我­性­命。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仁化城敌人大开城门,诱我单身赴会,以我父尸体,我妹妹伤残之身,逼迫我心志大乱走火入魔,是她跟随在后,要紧时刻不惜自杀,换得我从容逃生。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她为我被困敌人之手,武功被制饱受折磨,却强自忍耐伪装潜伏,关键时刻一举反制敌人,才使我和尧羽顺利冲出冀北。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我内攻反激走火入魔,疯狂混乱颠倒不识,是她不惜痛心刺激于我,感同身受,以命相激,换得我武功恢复一身清醒。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这些,哪次不是以命相拼?哪次不是只差毫厘,便死无葬身之地?只不过小珂运气好,每次堪堪逃脱而已!”纳兰述步步紧逼,已经将瞠目结舌的钟元易逼到了帐篷边,“公主的恩是恩,君珂的恩就不是恩?你真要和我论恩,咱们掰起手指算算,君珂的恩是不是要比公主更大上十倍百倍?难道丢掉­性­命的就算恩义,还活着的就该被弃如敝屣?”

钟元易张口结舌,无可辩驳,这些经历,他们这些远在边陲的军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君珂出身冀北,和纳兰述一直关系很好,哪里知道,这里面这许多生死之托?

“要我全公主恩义,我是不是也该先全君珂恩义?”纳兰述一指外头,云雷冀北军驻扎方向,“冀北铁军,冀北尧羽,亲眼看见君珂一路相随,为我,为冀北,做过什么!大丈夫立身处世,恩怨分明,否则无以服众,无以将兵!今日我弃君珂而取二十万血烈军,明日尧羽便能弃我而去!便不弃我而去,纳兰述从此以后,有何脸面令冀北儿郎归心,随我征战天下,立志复仇?”

“你二十万血烈军是­精­锐,我冀北军队同样是强军!在尧国,还有属于尧羽天语的势力,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纳兰述居高临下,眼神如鹰,俯视着钟元易,“我可能为你那尚未归心的二十万军,便丢掉我冀北真正如臂使指的心腹­精­锐?”

钟元易退后一步,背部已经靠到了帐篷,这久经战场的老帅,此刻额头也微微浸了汗,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迫收起,换了纳兰述咄咄逼人,压到他无话可说。

“君珂善良,宽容重义。”纳兰述语气一缓,换了淡淡怜惜,“但她没有义务为谁的恩德承担责任,她自己就是我和冀北的一心所向!无可代替!请钟帅不要因为小珂善良心软,便不近情理擅自相逼,否则,小珂不介意,我介意!”

我介意!

一声低咆,震得牛皮帐篷都似微微颤抖,钟元易颓然一坐,不说话了。

久战名帅,看人自然­精­准,从纳兰述眼神语气,看君珂时的神情,便可以确认,在这件事上,纳兰述根本不是欲擒故纵,当真是一分不让,绝无商量余地。

帐篷中此时气氛僵持,但却无人说话,半晌钟元易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道:“无论如何,血烈军要移交冀北,必须有令众人接受的理由。将士的情绪需要安抚,否则咱们便是自己反了,也没可能跟随冀北军出关。”

“这个自然。”纳兰述满面愤怒突然一收,居然轻轻一笑,胸有成竹地道,“钟帅忘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了,我从未说过不予公主回报,只是不该用这钟方式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钟元易眼睛一亮。

“纳兰述日后于天下但有一席之地,”纳兰述肃然道,“必为正仪公主迁灵入皇族宗庙,并在各地建祠,封永烈镇国女王,永享万世香火供奉。纳兰述在此发誓,此生第一块国土,必先交于公主所有。我冀北纳兰,自第二代承继。”

钟元易一震,君珂瞪大了眼睛。

纳兰述这句话,等于将未来的开国大帝位置生生交出!

对于一个野心天下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开国大帝,万古基业的开创者,更有诱惑力更重要?

这是胜过皇位承继的荣耀,是将真正的最高领域,拱手让人。冀北纳兰氏行开创帝业之实,却不能享有开创帝业之名,自己打下的天下,让别人先坐,哪怕那只是鬼魂去做,但第一人,也已经没了。

钟元易也是征战天下的男儿,如何不明白这是何等的牺牲,对于男人来说,这种荣耀更符合他们的取向,这意外之喜令他瞪大眼睛,连鼻息都已经急促,“……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纳兰述傲然一笑,“公主为我牺牲如此,她的恩义不报,我纳兰述也枉为男人。有些东西,我死也不能给,有些东西,轻掷也无妨!”

钟元易霍然站起,手掌紧握,看样子一个“好!”字已经要冲口而出,不知为何,眼底忽然又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纳兰述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眼神里锐芒一闪,淡淡道:“还不止这个,另外,二十万血烈军,指挥权依旧交于钟帅,在听从我命令之外,你依旧享有一切自主权,不受任何势力节制。”

面对脸­色­大变的钟元易,纳兰述一字字道:“向家已无子孙存世,将来江山平定,你钟家和冀北尧羽,同为开国重臣,这二十万军,便是你钟氏世代世袭掌管,除非你钟氏后代子孙弃武从文,否则永生不替!”

“……”

老钟直接震在当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君珂在心中叹息,充满骄傲,险些为纳兰述忘形鼓掌。

如果说钟元易是挟恩求报的威逼,纳兰述便是直击人心的诱惑!

一场舌战,也是一场攻心战,掌控节奏是关键,谁若退,便是一溃千里,纳兰述接受钟元易的条件看来是小事,但一旦今日为钟元易气势所逼,必然之后事事掣肘,步步退让,二十万血烈军,未必真能成为他的。

而纳兰述几乎立即警惕到这一点,于是先决然拒绝,丝毫不让,气势上完全压倒钟元易,将他的希望和凭借完全打消践踏在地,让他彻底绝望退步,再给予意外之喜。

一开始就给出的东西,远没有让人不抱希望之后再给出,让人感觉珍贵惊喜。

而在这种意外之喜的情形下,钟元易才会被彻底压服,不敢再多提要求。

何况纳兰述提出的两个补偿,第一个足以向血烈将士交代,还有什么比一国开国之主更重要?更尊崇?更能表达纳兰述的感激?

第二个,则是完全针对老钟的私心,交出血烈军最大的阻力,其实就来自老钟,他一生都扑在血烈军上,这是向家私军,也等于是他的私军,他自然担忧交出军队后自身失却保障,向家的恩虽厚,还没到能让他完全不顾己身和后代的地步。

纳兰述那第二个补偿,就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

帐篷里十分寂静,唯一的声音就是老钟微微发抖导致的甲胄摩擦之声,纳兰述长身玉立,傲然当面,眼眸平静而有森然之光,注视着他。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聪明人自有抉择!

蓦然一声闷响,钟元易双膝落地。

“西康血烈军主帅钟元易。”钟元易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拜见主上!”

一声闷响,天际忽起闷雷,沉雄悠远,像长天之上掌控天意之神,低声呼啸,隐隐呼应这一刻,一个时代的新开始。

无数士兵仰头而望,诧异这冬季怎有闷雷,不知就在适才,西康军已经易主。

纳兰述平静雍容,将钟元易含笑搀起。

君珂眼底泛出微微晶莹,仰首望天。

正仪,你看见了吗?

你的军队,已经交给纳兰了。

他没辜负你的期望,他做得比你想象中还好,那天你交出玉坠,捏了捏我手指,我知道你担心,你怕被我说中,那些将兵,没那么容易交出兵权,帮你和纳兰报仇。

可是你看,纳兰很好,你交出来,他就能接下。

正仪。

相信我们,相信他。

总有一日,他会以战刀犁开这苍茫大地,换一处平安乐土,供你永久沉睡。

心与灵魂,永久皈依。

※※※

纳兰述从军帐中出来时,钟元易恭谦地跟在一边,亲自为他介绍血烈军的布置组成。

钟情怏怏跟在后面,他今天受的打击太大了,最讨厌的女扮男装出现在面前,指望老爹给出气,结果他那了不起的老爹不仅被人家压得步步后退,最后竟然连血烈军都送了,这下完了,别说出气,以后见到人妖,还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啊啊啊人家为什么这么惨啊……

钟情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不过啸了半天,只发出一声打呃似的怪音。

钟元易看看自己儿子,轻微地摇摇头,神情凄然。君珂对钟情印象倒不坏,觉得这就是个被闷坏被惯坏的小孩,本质没那么糟糕,不禁笑道:“今日惊扰令郎,还请钟帅不要见怪。”

“君姑娘言重。”钟元易立即还礼,又看看钟情,苦笑道,“说实在的,刚才主上提出的第二个条件虽好,可惜我钟家无福去享,我这孩儿,天下名医都说,万万活不过二十岁,老夫就这一个独子,他身体不争气,还说什么千秋万世,唉……前不久有个燕京名医远游经过此地,曾经说过如果燕京医道双璧出手,或还有一分希望,可是等老夫派人打听,那位柳大夫早已离开燕京不知所踪……”

君珂看看钟情,眼神一闪,心中一动。

是有点麻烦,心脏问题,需要做个搭桥手术,不知道自己和柳杏林合作,对这类大手术有没有把握?

应该可以试试。

君珂这个念头刚出来,身侧纳兰述忽然停了停,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立即令君珂醒悟。

不能现在把话说死。

一是怕老钟存的希望太大,万一将来不行,反而会受打击引起变故;二是很明显钟情是老钟的命根子,老钟之所以愿意跟随纳兰述,也有部分原因是为这个儿子,病弱儿子是老钟的顾忌和软肋,太早替他解除这负担,会不会导致他野心泛起?

君珂想了想,笑道:“钟帅,令郎这病虽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钟元易背影定了定,随即霍然转身,失态地一把抓住她,“你有办法?啊!我想起来了,燕京双璧!有一个是不是你?你最初的名声,就是神眼名医!天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也给忘记了!”

话说了一半,钟元易老泪就已经落了下来,“君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刚才的冒犯,我……我给你跪……”

“钟帅何必如此。”君珂赶紧闪身避过,笑道,“杏林现在正在云雷军中,稍后自会为令郎看诊,不过令郎沉疴已久,短时之内怕是不能根治,先得调养一两年,放心,钟帅如今和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你的独子,我们焉能不尽力?”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一生别无他求,也只有情儿的身体……”钟元易喃喃道,“君姑娘大恩,老夫无以为报,自此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而已。”

“不敢。”君珂微笑,心想这下可真没后顾之忧了,老钟顾忌着儿子,短期之内绝无二心,纳兰这二十万军,可真真地攥在手中,尽情挥洒了。

她心情愉悦,忍不住去看纳兰述,谁知道目光一触,纳兰述眼神厉烈,狠狠一眼之后便撇过头去。

啥?生气咧?后知后觉的君姑娘,此时才发觉某人情绪不对劲,呆在原地傻了眼……

※※※

等老钟感激涕零,态度更加恭敬地将军营介绍完毕,远处也响起了呼啸马踏之声,随即有一队巡逻士兵飞马而来,急声道:“元帅,不好了,三营四队第五小队的斥候兄弟,刚才都被放倒在西城墙后,衣服都被剥去了!”

钟元易一愣,还没来得及发话,又有几骑飞奔而来,“大帅!七营六队第四小队出城去奉集军械库取弓箭的队伍,现在在城外十里被发现,兵衣丢失,车马丢失!”

“大帅!南巡逻小队离奇失踪!”

“大帅……”

接连几处有人回报不利军情,钟元易也露出诧异神­色­,哪里来的敌人?不正面作战,一小队一小队的­骚­扰剥衣,是要做什么?

想了想,他转向纳兰述,“主上,难道……”

纳兰述扬眉一笑,赞道:“钟帅智人也!”一抬手,一枚旗花砰地­射­上天空,亮了几亮,归于寂灭。

“对不住,钟帅,为了帮助你早下决心,我只好先小人,后君子。”纳兰述对钟元易一笑,虽在抱歉,却毫无歉意,“在我们来贵营之前,我们已经派人截了血烈军几个小队,换穿了贵军的兵衣。一队扮成斥候,越过西康大营防区,前往邻城天宝县;一队扮成运粮队伍,前往丰集粮库,表示冬日士兵­操­练辛苦,要求再取半月存粮;一队上西康城门,封锁城门,阻止百姓随意出入。嗯,现在估计都差不多了。”

钟元易怔了怔,随即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嘴张了张,一句“天杀的釜底抽薪!”到了嘴边,终究没能骂出来。

大燕北线边军四十万,二十万是钟元易驻扎在西康的血烈军,还有二十万由燕京朱家掌管,驻扎在中梁山,各自划分了防区,互不­干­涉,天宝县就是位于两大防区之间的一个县,已经属于朱家军的地域,西康血烈军的斥候,突然跑到了朱家军的范围内侦查,岂不是告诉人家,自己有异动?所以心虚地先来看看邻区的动静?

这还没完,丰集军械和粮草总库也在两大军区之间,每隔一个月进行武器和粮草补充,今年冬天的粮草血烈军刚刚领过,现在又找借口去领,岂不也是和人家说,自己突然要用更多的粮草?西康本地也有开田种植,口粮足够,好端端用那么多粮食,想­干­嘛?

这两点已经足够相邻朱家军,乃至流火郡首府军政官员注意,引起对血烈军的怀疑,大军未动,斥候粮草先行,这血烈军,是不是有什么不良打算?

再加上纳兰述再烧一把火,把西康城门一封,西康城内必然有朝廷细作乃至朱家军的细作,城门这一关,再加上前面那两点“蛛丝马迹”,血烈军正在努力封锁消息、准备粮草、并大派斥候侦查——朝廷要是不怀疑血烈军将有秘密动向,钟元易就跟纳兰述姓!

血烈军现在本就处于受猜忌状态,哪里还经得起这种­阴­手撩拨?钟元易前脚要是拒绝了纳兰述,后脚就会受到朝廷剿杀,到时候会更惨!

钟元易想清楚这些,脸­色­发黑,很想仰头大吼,“狠!你小子够狠!”

敢情这两人就算是来谈判,也从未打算让步,就算他钟元易今天死活不打算归顺造反,他纳兰述也一定逼到他不得不反!

“钟帅,”纳兰述微笑,很无辜的那种,“你不会生气了吧?你看,反正咱们也说好要反了,现在做这些,也不过是给你做个先头部队,咱要乐意,­干­脆多派些人去,把丰集粮库给一锅端了,是吧?”

钟元易苦笑,只好连连点头,他此刻能表示一点不满?都已经是盟友,说好要反,帮你提前反一反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发火?你什么意思?你的归顺是骗人的?

老钟吃了个哑巴亏,一怒过后,心反倒定了定,原先他有几分担忧纳兰述太过年轻,难以服众,军伍之人,最怕遇主不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遇上庸主,小命便分外不值钱。如今看他行事,霸道­阴­狠,心机决断一样不缺,跟着这样的主子,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老钟叹了口气,至此彻底认命。还想过去看看自己的那几个被剥了衣服的小队,纳兰述随意一瞥,淡淡道:“钟帅留步,稍待半刻钟便可。”

钟元易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些不服气,如今他归顺纳兰述,对方当然要撤回后手,只是他也不信,半刻钟之内,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不到半刻钟,步声响起,有士兵前来通报,“大帅,南巡逻小队已经回来了。”

钟元易挥挥手,那队士兵被带了上来,一个个衣衫齐整,表情困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人人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都说巡逻到南城门突然听见风声,随即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一切如常,人已经全员站在军营外,如果不是军营兄弟们提醒他们曾经被打昏剥了衣服,他们还以为自己白日梦游来着。

钟元易心中骇异——纳兰述属下,都是什么样的人?制服人容易,制服得如此不留痕迹,连当事人都没有感觉,那得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君珂在一边笑了笑,这八成是尧羽卫的手笔。轻灵的鸟儿们,和医药大家柳杏林的梦幻组合,别说制服一队士兵让他们毫无所觉,就算制服钟元易,让他­祼­奔在街上跳钢管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纳兰述和君珂出来的时候,就交代过尧羽和所有执行任务的小队,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手,一定要给血烈军一个下马威!

以势胜之,以利诱之,以计逼之,以力压之!

二十万别家军队,如果不能一力收服,必将为今后征途增加变数,所以要做,就要做到雷霆闪电,不容喘息。

说好次日祭奠归葬向正仪后,便全军开拔出关,纳兰述君珂告辞老钟父子,走出军营,君珂转转眼珠,打了个呵欠,“哎,今儿事可算搞定了,纳兰……”

纳兰述不动声­色­,从她身边走了开去。

君珂傻了傻,一个懒腰做到一半,尴尬地放下来,去拉幺­鸡­,“幺­鸡­……”

幺­鸡­昂起头,迈着猫步,绕过了她身边。

君珂手又落在空处,傻愣愣地看着纳兰述带着幺­鸡­,悠然走远,幺­鸡­雪白的大ρi股,在青­色­的长街上,销魂地扭啊扭,扭出了她的视线……

君珂向来灵活的大脑,此刻出现短暂当机——这世道是怎么了?天降红雪了?幺­鸡­变­性­了?公­鸡­下蛋了?所以纳兰述傲娇了?

在君珂看来,就算前三种异变同时出现,后一种也不大可能啊。

后知后觉并且被欢喜冲昏头脑的君珂同学,被撇在原地傻傻思考了一分钟,思考到周围人经过时都怜悯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小子好眉好貌,可惜傻了。

一分钟后君珂灵光一现,顿时振聋发聩地发现了问题所在,唰一下就奔了出去。

“纳兰!”她颠颠地追上去,声音不高不低的喊,“我……”

纳兰述的脚步慢了慢。

四面百姓脚步也慢了慢,感兴趣地转过头,看这一对玉树般的少年,要在这大街上搞什么花样。

“我……”君珂舌头打结,心里明白纳兰述是生气了,可众目睽睽之下能说什么?“我……”

纳兰述转身,定定地看着她,这丫头,永远要这么藏着掖着,不肯面对吗?如果没人逼她,她是不是就打算这辈子都装聋作哑?

这还算明朗的­性­子,怎么遇上感情,就这么不肯痛快呢?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纳兰述脸上看不出喜怒,慢吞吞地道,“前几天我得到了你的朋友的消息,嗯,大概是文臻。”

君珂脚步唰地向前一冲,一瞬间脸都亮了。

“文臻!”她狂喜地低叫,“她在哪里?大燕吗?你在哪儿看见她的?为什么没把她带来?啊不,快,快带我去找她!”

“在哪儿呢?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呢?”纳兰述抬起脸,皱着眉,敲了敲脑袋,“唉,最近经常被一些不开窍的人给气着,气得脑子越发不好用,这点小事也想不起来,真是的。”

君珂:“……”

“我错了。”她立即低头,老老实实地道,“纳兰桑,请您划下道儿,把对我的处罚宣判,都给明白宣示吧!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严格严厉,毫不容情,这样才能使我从­精­神到灵魂,都得到彻底的洗礼,从内心深处得到升华,从思想内部得到涤荡,力保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坚决杜绝一切错误的发生。”她眼一闭,大义凛然,“来吧!”

“哪有那么严重。”纳兰述闲闲看着她,“小珂,我总是不舍得为难你的。”

“哦。”君珂怏怏,心想有种人说起反话来溜溜的。

“看见那座旗杆了吗?血烈军军营最高的那个。”

“哦。”君珂心中升起不祥预感,那啥,不会要她上去耍猴吧?

“你爬上去,对着底下,大喊三声,‘君珂这辈子,抢定纳兰述!’,我的记­性­就会突然变好。”纳兰述敲敲下巴,手一摆,大度地道,“去吧。”

君珂:“……”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章告白

纳兰述施施然向后退了几步,依着墙角,双手抱胸,等待着君珂同学爬旗杆。

君珂愣在当地,抬头看看旗杆,低头看看纳兰述,某人笑容如常,眼神平静,眼睛里和刚才对峙钟元易一样,写满四个字。

“绝不妥协。”

君珂吸吸鼻子,再垂头,求援而哀怜的目光转向幺­鸡­,幺­鸡­扭扭ρi股,低头看脚边一摊水泊——咦,哥今天怎么又帅了?

上天入地求告无门的君珂,一转头,眼珠子瞪大了。

身后什么时候围了这么多人?还人人笑容暧昧、眼神兴奋、表情猥琐,你推我搡?

西康城的百姓是不是太闲了,八百年没见过八卦?

“爬!爬!爬!”人群里不知道哪家野小子来了劲,怪腔怪调地喊。

“爬!爬!爬!”一声出而千人应,声浪迭起,远处不知内情的人也涌来,伸头张望,“啥?啪啪啪的说啥?打老鼠?捉王八?”

君珂的脸黑了。

什么爬不爬?有这么难听么?听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不得以为她沦落大街人人喊打?

再僵持下去,以百姓八卦讹传的能力,君珂估计到了明天,这所谓的爬旗杆告白就会变成“爬大街告白。”

再传传,变成“爬­阴­沟求饶”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脸丢不起啊,君珂仰天长叹。

对面那俩没良心的,一个一脸淡定,一个低头照影,一点都没有解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意思,君珂眼睛里飞出无数嗖嗖的小刀,刀刀向对面猛扎——无良啊,无耻啊,无德啊,刚才还慷慨激昂陈心剖析听得人热泪盈眶,转眼就强讨恶要威胁要挟逼得人爬墙,纳兰述,你个大忽悠!

不行!

她要向这些被蒙蔽的八卦百姓说清事情原委。

她要向对面那恶质小子表示她由衷的愤怒。

她要向隔岸观火的幺­鸡­进行长达一个月的爱主主义教育。

她要向在场所有人展示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铮铮风范。

她要向这朗朗青天呼号——

她要——

“嗖!”

一条纤细的白影突然掠过人群头顶,唰一下便越过屋脊,斜斜一个起落,已经攀上了那座高高的军营旗杆。

满地“爬爬爬”还没来得及停歇,百姓们一低头,发现人群中那“被爬爬”的白衣少年已经不见,再一抬头,咦,旗杆上蹲着的那个不就是?

百姓乐了。

刚才看那小子满脸悲愤目­射­凶光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还以为有场激愤斗殴可看,谁知道……切!

纳兰述抬起头,晶莹剔透的眼眸里笑意一闪,并无意外。

他就知道,这嘴硬脸狠的丫头,心其实软得不行。

幺­鸡­一溜烟地窜到旗杆下,蹲守着,准备君珂不喊完三声,它咬也要把她给咬回去继续吃风。

血烈军军营里,士兵看见旗杆上突然多了一个人,都惊诧地围拢来,看见幺­鸡­后倒放了心,刚才幺­鸡­那一吼,已经令它瞬间名闻三军,声名传播速度,比现在血烈军真正老大纳兰述还快。

君珂蹲在旗杆上,在冬日冷风里凄苦地对下面望,望得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尼玛!这么多人!

纳兰述你真狠!

姑娘我知道错了,不该多嘴、不该不捍卫你的心意、不该大方过分想将名分让出去、不该没和你一样坚决。姑娘我已经打算,在那啥花前月下、墙头马上、月上柳梢,大江东去……等等意境优美人迹罕至两两相对没人打扰的时候,来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检讨。

你酱紫叫姑娘我以后怎么活?

纳兰述悠悠然坐到了军营的最高屋顶上,双手抱膝含笑看着她——姑娘,我倒是很想花前月下墙头马上月上柳梢大江东去,可你肯吗?一动真格的你就稀松,两年里几百次花前几百次月下,都被你睡觉睡没了。

被你逼了那么久,也该你尝尝被逼的滋味儿,你打算等心事烂出芽儿来,也不肯让我吃一口?那我就只好让全天下都来催肥。

“快点。”纳兰述微笑对旗杆上的那位招招手,“不然我又得忘记了,下次想起,不知道几个月后。”

君珂迎风落泪三秒,一仰头,拒绝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蓦然大喊——

“君珂这辈子!”

“哗”地一声,人人伸长脖子如呆头鹅。

“抢定……”君珂闪电般对纳兰述一指,快到没人看清那动作还以为她搔痒,声音也瞬间小了N倍,“……纳兰述……”

“啥?”没一个人听见后面三个字,纷纷追问并互相询问,“刚才说的啥?”

“刚才有说话?”

“我看见嘴动了,不过没听见什么话。”

“抢定啥啊?兄台您好歹说完别吊胃口啊,你这么的我今晚睡得着么?”

百姓们愤怒了,大兵们愤怒了,一墙之隔的百姓纷纷投掷青菜叶山芋大白菜,墙内的士兵们转眼搜罗了一筐,准备晚上烧蔬菜汤。

有士兵开始蒙面踹旗杆,轮流踹,君珂死命抱住旗杆,摇摇晃晃,咬定青山不放松,继续完成任务,大喊前七个字,闪电般对纳兰述指了两指,再消音最后三个字,在百姓眼里,这货像在跳舞,盘腿绕钢管,出臂如抽筋。

君珂喊完三声,一脸轻松——姑娘我喊了啊,大喊啊!甚至还附加了指示动作,要求超额完成,该没意见了吧?

至于有几个字不清楚?啥?君珂侧侧耳朵——哦,没办法,前面几个字喊得太响,嗓子突然破了,最近吃得咸,喉咙不好,你懂的。

旗杆已经快被踹歪了,君珂唰一下撤退,奔到纳兰述身边,一把揪住他便越过人群,速度之快生平首次。

“我喊了。”奔过一个街角,眼看没人,君珂才放手,嘿嘿一笑道,“怎么样?记忆恢复了吗?”

“恢复了。”纳兰述倒没什么愤怒表情,瞥她一眼,淡淡答。

“真的真的?”君珂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的诚意感天动地,你一定会顺利恢复记忆的,来吧,说吧,文吃货在哪里?”

“附耳过来。”

君珂挑眉——搞这么神秘?文臻下落对自己来说要紧,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秘密吧?或者有什么不妥之处?她紧张起来,立即凑过去。

纳兰述笑吟吟靠近来,君珂耳朵贴在他颊边,突然耳垂一痛,她惊呼一声。

“别动……”纳兰述声音模模糊糊,因为含住了她的耳垂,他的舌尖将玉珠一般的耳垂轻拢慢捻,像一波温润的海水,将明月珍珠蕴在体内滋养,不断地冲刷包裹,起伏来去。

君珂低呼一声,耳垂上|­茓­道分布密集,最是她的敏感带,她瞬间一颤,一波粉红迅速从脸颊散布到颈项,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纳兰述就是那么可恶,一察觉到她有微动,立即便咬住她的耳垂,力度不重也不轻,让她不敢拉扯,她不动了,他便立即放开,吸吮挑逗,无所不用其极,君珂身子渐渐发软,不知不觉向后仰,纳兰将她一推,推靠在墙上,手已经紧紧揽住了她的肩,­唇­齿一滑,已经放过了她的耳垂,顺着颊侧­精­美细腻的弧线,快狠准地落在了她的­唇­。

两­唇­交接,君珂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带点无奈的意味——就知道这人,恶形恶状,得寸进尺,穷凶极恶,卑鄙无耻……

她脑子里混乱地骂,身子却在他越来越紧的相拥中越来越软,软如这一刻从头顶迤逦而过的云,纳兰述的气息凶猛地冲下来,连同他的­唇­齿,将她的天地全部卷掠­干­净,她下意识地斜身躲避,头越过了墙壁,身子弯折成一个柔韧的弧度,蓝得透明的天空从头顶冲下来,被四面青灰­色­的墙夹住,一朵云飘进了眼里,搅得意识越发的混乱绵缠,而他的容颜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扫着了眼下的肌肤,似乎扫到了心底,不知道哪里簌簌地痒,全身都起了颤栗和轻鸣,像灵魂发出欣喜的和声,转瞬便要自如涅槃,化为齑粉,她在那样的晕眩里,轻轻闭上眼睛。

天地明澈,冬日里开了芬芳的蔷薇,彼此的淡淡香气纠缠迤逦,她在一泊柔水般的荡漾里,忽然感觉他微微移开双­唇­,在她耳侧咕哝了几句什么,可此刻她极度敏感也极度迟钝,敏感他的气息和动作,迟钝一切外界的信息来源。还没来得及捕捉那些字眼,他的­唇­又不老实地移了回去,她轰然一声,再次被烧着,早已忘记离离原上,来者去者都何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那人轻笑一声,让开了身子,君珂迷迷蒙蒙睁开眼,天地在这一刻似乎还是嫣红轻紫的,柔软混乱成一团,她低低地喘息,偏过头去。

纳兰述俯首看她,眼神恋恋不舍,果然任何女子,都是在动情这一刻最为美丽,酡红轻软,一簇粉­嫩­的花瓣般盈盈,让人心头也似跟着发晕发软,想要化成饴糖,将对面可爱的人儿,包裹在自己的甜蜜里。

然而随即他便叹了口气——时日虽佳,心情也对,奈何不是地方啊!

“走吧。”他体贴地揽起她的腰,以免她等下发觉自己脚步虚浮会羞愤拿他开刀。

君珂这才微微清醒,一摸脸热得烫手,顿时大为恼恨——搞咩!咋就成了这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何况这猪­肉­好歹也吃过几回,怎么今儿这么失态!

恼羞成怒便要岔开话题,她清清嗓子,想到吃猪­肉­之前的事儿,立即问:“你说要告诉我文臻下落的呢?”

“我说了呀。”纳兰述一本正经,神情无辜,“就在刚才。”

“啊?”

“我还贴在你耳边说的呢,当时我离开你的­唇­……”

“停!”君珂大叫。恶狠狠瞪着纳兰述——无耻两个字,你字典里是不是根本没有?

“总之我说了。”纳兰述雍容微笑,“正如你轻轻地,宣告了我的名字,我也轻轻地,告诉了你文臻的下落。”

君珂:“……”

※※※

一场告白官司,君珂再次败北,咬牙切齿,指天誓日,终究没能让纳兰述让步,而第二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子。

向正仪将在今天公祭并下葬。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决定反出大燕,就必须速战速决,昨日血烈军很多人已经看见了纳兰述一行,但钟元易并没有立即宣布归顺的命令,他需要一场祭祀,需要一场同仇敌忾的悲愤,来水到渠成地造反。

更巧的是,今日,原本也是向帅逝世十五周年的忌日。

一大早血烈军军营里,除了值守的军士,其余所有人都以白巾裹臂,在场中集合列队,准备早饭后去向帅墓地拜祭。

今天有点异常,所有士兵接到命令,起床后立即收起帐篷,备齐所有随身物件,血烈军一向令行禁止,动作迅速整理完毕,占据整座西康城一大半的军营,很快空出了一大片场地。

时辰已经到了,负责带队的各级将官还没有来,集合完毕的士兵们开始有点焦躁,但依旧没人喧哗,静静等候。

这天早上,突然下了点小雪,北地­干­寒,雪并不很多,士兵们在雪中静候,冰凉的五角雪花落在眉梢,平息了有点烦躁的心情,却又多了点隐隐的不安,像是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信息,如这突如其来的雪,即将无声逼近。

没多久,众人目光凝视处的中军主帐,不知何时帐前搭建了座高台,众人纷纷猜测,心想莫非近期西鄂又有异动?

主帐帐帘哗啦一掀,各级将官面­色­沉肃,按剑而出,雁列两侧,最后出来的是钟元易,一身披挂整齐,面沉如水。

士兵们感觉到众将官的异样,凛凛杀气,无声笼罩了整个军阵,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主官,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钟元易遥望着已经大开的营门口,手一挥。

一个副将上前一步,喝道:“五营第四队,左转!第五队,右转!全体,后退五步!”

哗啦两声,严密的阵列分开,空出中间可供四人并行的道路。

钟元易的目光,落在了道路尽头,营门口。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唰地落了过去,随即眼神一惊。

不知何时,空荡荡的营门口,突然多了一群人。

一群白衣如雪的男女,默然伫立于风雪之中,当先两人,手扶着以平车装载着的一具半透明的棺材。

飞雪与纸钱共舞,悠悠飘落那具也如冰雪铸成的玄冰棺。

众人看见这棺材,即使不知道里面是谁,心中也不禁一抽。

钟元易遥遥一躬,当先那对男女扶棺,缓缓走了进来。

在场军士,有部分人昨天见过他们,但更多人并不认识,他们愕然的眼眸,落在两人身上。

两人都白衣如雪,身躯笔直,左侧男子,少见的明丽容颜,一双眸子明锐光艳,一掠间让人想起苍黑天际呼啸而过的星光,本来那般灵动的眸,会让人觉得不够沉稳,然而他周身的气质却令人丝毫兴不起这样的感触,那是一种淡淡的杀气,沉沉的凛冽,是经过雪历过霜迎过飓风挺过雷暴、至今载着皑皑大雪的绝崖青树,只是存在,便不可侵犯。

众人心中的感叹刚刚升起,便看见右边的少女,眼光也不禁一凝,少女不算绝­色­,却优雅超乎人上,飞雪里一张­干­净的脸,晶莹到透明,尤其是那双眼眸,也十分特别,偶有奇异金光一闪,但仔细捕捉时却又不见。

这少女身上也有和那男子近似的气质,稳而冷,百战铁血生死多舛方能磨练出来的凛冽和无惧。

两人扶棺缓缓行在十万以上顶盔贯甲,杀气难敛的将士之中,人人只要手中长枪向前一搠,他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两人坦然行来,神情自如,从头到尾,就没看四周的巍巍铁军一眼。

久战将士,彪悍杀气自有其压力,人数一多那种威压更是恐怖,寻常高手在这样的情境下也难免警惕不安,动作失去自然,这两人却当真潇洒悠游,浑如逛自家后花园。

一出场,一面,一次心志定力的展示,已经令二十万血烈军心有所感,暗暗佩服。

钟元易在人群尽头眼神一闪——有意无意的考验,果然没能难得住他们。

他这么想的时候,对面纳兰述忽然一抬眼。

相隔还甚远,这一眼竟如闪电,刹那劈进,唰地劈进了老钟心底,如幽明烛照,瞬间将他的那点小心思,照个透彻!

钟元易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头一跳,下意识腰背向下一弯。

四面将官愕然看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钟元易弯下腰便知道不对,一急之下也没法按照原定计划行事,立即沉声道:“西康血烈军帅钟元易,率麾下血烈军二十万,恭迎正仪公主灵柩!恭迎冀北纳兰公子!恭迎云雷君统领!”

轰然一声,训练有素的血烈军,瞬间也被这句话给震到忘记纪律。

大部分人忽略了后面的恭迎,都晴天霹雳般听见了“正仪公主灵柩”六个字。

众人本就在疑惑,能令这样一对超卓男女亲自扶棺到军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有人已经偷偷观望过,隔着半透明的棺盖,只隐约看出是个少女,但谁也没想到那是向正仪,向正仪已经离开血烈军十年,在众人的心中,向家唯一的血脉,正在燕京过着安乐平静的生活。

然而此刻,噩耗突临!

士兵们出现混乱,众将官无人喝止,已经先一步得到消息的他们,热泪纵横,排成两列,咬牙迎上前来。

纳兰述和君珂,默默将棺木交付,钟元易亲自扶住棺木一角,看着玄冰棺里容颜如生的向正仪,发红的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欣慰。

老帅扒着棺木,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向正仪,目光落在向正仪颈侧一点小小的红­色­胎记上,半晌,仰天一声长叹。

“公主!十年前钟元易力排众议,送你远去燕京,当时你不过七岁,在车马上哭着向老夫挥手,老夫以为你此去海阔天空,一生富贵无忧,没想到,十年后你回来,竟已冰棺埋尸,沉默永生!”

一声嘶喊摧心裂肺,霎时也摧出了所有将士的悲声!

每个人眼中希望寂灭,换了浓浓绝望和极度悲恸。

原本还不敢相信,可如今老帅亲自辨认,当堂拜泣,还有什么假的?

数十万将士奔流的眼泪,压抑的哭号,腾腾卷过整座西康城,城墙都似在这样极度的悲恸之中微微颤抖,万民震慑,愕然抬头,看见风雪尽处,整座天际缓缓呈现一种死一般的铁青­色­。

“哭!你们就知道哭!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钟元易一个亲信部将上前一步,厉声大吼。

“对!公主怎么死的?谁能杀了她?”

“有我们在,什么人还敢对公主下手?”

“找出仇人,杀了他,杀了他!”

……

纳兰述缓缓上前一步,众人顿时住口,眼神急切地凝注在他身上。

君珂悄悄后退一步,向正仪的死,虽然她才是亲身参与者,但今天的一切举动,都必须要让纳兰述做出,二十万大军归心,一切只能掌握在他手中。

纳兰述立于风雪之中,一开口万军皆闻,将当日燕京之乱,向正仪身死的情形,清清楚楚说了一遍。

说到向正仪被朝廷以大军围困不得出府,血烈军一些脾气爆烈的已经开始痛骂。

说到向正仪不得不以巨木肥奴冲开道路,险些累死在朝廷围困中,人人都露出愤­色­。

待得听到向正仪因为那颗朝廷制作的假人头,冤死城门,全体将士浑身颤抖,眼睛里迸出血丝。

公主死得何其冤枉!

这叫人如何接受!

“兄弟们!”纳兰述一跃上了高台,“当日君统领城门一怒,杀伤陷阱布置者,拼命抢下了公主尸首,千里迢迢,随军转战,就是为了不愿将公主尸首,葬于那肮脏燕京!她应该回到血烈军身边,回到向帅身边!如今,她回来了!”

数十万将士嚓地一个转身,齐齐向君珂拜了下去。

“血烈军谢君统领云天高义!”

君珂跪下,含泪回礼,一言不发。

“若非君统领将公主遗体送回,我等便是发兵燕京,也必要抢回!公主遗体,怎么能至死不回家乡,怎么能留在那肮脏土地,由那肮脏朝廷看守!这要我等如何对得起向帅!”一个副将泪水纵横,久久向君珂躬身。

“份所当为。”君珂轻轻道,“她值得。”

淡淡一句,冲出了血烈军再也无法抑制的悲愤的热泪。

“儿郎们。”钟元易扶着棺木,颤巍巍转身,瞬间老态毕露,热泪滴在了胡须上,“多少年我们在边境,苦战西鄂羯胡,无数将士血洒疆土,身化白骨,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死亡,固有保家卫国的本义,但内心深处,也是为了公主,希望朝廷能看在我等的忠心份上,善待公主。”

人群在呜咽,低低沉沉,刮过幽幽的风。

“可是!朝廷给了我们什么?”钟元易霍然一指向正仪棺木,“给了我们一场猝不及防的死亡!给了我们全部希望的破灭!那群狼心狗肺的混账,用公主的棺木,告诉我们,我们这许多年的牺牲,从来空掷!”

呜咽声渐渐止住,经过一场发泄式痛哭的血烈军,悲伤过去,痛苦燃起,浑身血液都被这巨大刺激点燃,哧哧地将要冒出火花。

“十五年前向帅惨死于铁公岭,十五年后公主惨死于燕京;十五年前今日向帅临终托孤,十五年后今日钟某迎接了公主灵柩!”钟元易扑倒在棺木上,仰天长泣,“向门一脉,至此绝啊!”

至此绝至此绝至此绝……一声长啸,回声不绝,整个飞雪天地,都回荡着这一声悲愤的呼号。

“为公主报仇!”不知谁先喊出了这一句,顿时如火花燎原,整个军营都爆开。

“为公主报仇!”

“反出大燕!”

“打入燕京,揪了纳兰弘庆那老小子,问问他,对不对得起向帅!对不对得起公主!对不对得起我们!”

“反了!反了!”

钟元易霍然站起,众军士一昂头,充满希望的目光,盯住了他。

血烈军一向自认为是向帅嫡系,是那位千古一帅的私军,对朝廷的归属感,还不如对向帅的膜拜来得浓烈,此刻他们灼灼盯着钟元易,那目光不是在等候命令,而是要看老钟的表态。

如果钟元易此刻私心怯懦,二十万血烈军,很可能一怒散却军心!

钟元易看着这样的目光,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及不上他啊……

也许这世上,再没有及得上他的军人……

“儿郎们。”他沉声道,“公主故去之前,对之后的事情,已经做了安排,血烈军,从来都属于公主,自钟某以下,对公主的军令,从无不遵。”

他举起那块向氏信物,淡银­色­的玉坠也如一片冰雪,飞进每个人的视野。

“公主有令。”他道,“复仇一事,交托冀北纳兰公子,众将自钟某以下,从此归冀北纳兰氏指挥,不得有违!”

四面一阵沉默,将士们也隐约知道向正仪对冀北纳兰述情有独钟,当初听说了,还各自私下欢喜议论,希望自家公主早日得成所愿,然而如今公主已经身死,诸般情意终将化灰,这二十万大军,由此交托外人,众人心中都不禁有些不安。

“纳兰述原本不敢承公主厚意。”纳兰述上前一步,淡淡道,“但公主遗愿,纳兰述岂敢违背?深恩厚德,不敢稍忘——”

他铮然将昨日对钟元易的誓言,再次琅琅于万军之前复述,随即衣袖一拂,一柄匕首飞出,在指尖一抹而过,一溜艳红的血珠,洒落雪地。

“冀北纳兰,以血为誓!”

万军一刻静默,随即齐齐上前一步,轰然拜倒。

“见过大帅!”

二十万人如草偃伏,纷落肩头雪花,青­色­软甲一­色­连绵,覆盖苍茫大地。

深雪之下青草拔芽,待明年春遍天涯。

纳兰述高踞台上,对底下二十万俯首大军,张开双臂,如揽抱天下。

※※※

鼎朔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九,纳兰述在西康收服二十万血烈军,是日,当空飞雪,万军公祭,君珂拼死保留下的向正仪遗体,激起了血烈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大不甘,二十万大军含泪相送,向正仪终归父亲怀抱。

当年向帅之死,万军自建地下陵墓,外在的陵园离内里的陵墓所在还相差很远,如今向正仪也被送入那秘密所在,随后万军纵马踏平地面,除了掌握此间秘密的人回来指示,便是朝廷,也无法找到向氏父女墓地真正位置。

君珂至此也算放了心,原本担心向氏父女留葬大燕,血烈军出关之后,朝廷会不会迁怒向氏父女,毁坏他们安息之地,如今看来,血烈军早有准备。

从血烈军上层安葬向帅的举措来看,或者,向帅的死,在他们心里,也是有所疑惑,并因此防备朝廷的吧。

西康城外五里,是连绵起伏的将军山,这山原本不是这个名字,自从向帅葬于此地,便改作此名,山顶一处陵园古木森森,巨大的汉白玉碑石旁,如今多了一块淡青­色­的,形制较小一点的玉碑。

白衣如雪的男女,静静立在碑前。

君珂按照现代风俗,送上一束花,静静默哀。

纳兰述却突然说话了。

“正仪。”他神情平静,却微微有些怅惘,似乎想起沉睡女子短暂一生里,无数次想听见他如此呼唤而不可得,如今他终于唤起,她却再也听不见。

“血烈军交给我,你放心,纳兰述永远不会亏待他们。”他微微躬身,“下一世,但愿你我擦肩而过。”

君珂转头看他。

“遇见我是她的劫数,一生之苦。”纳兰述轻轻道,“我无以为报,只望她下一世,遇见她爱,并且也爱她的男子,从容满足,平静到老。”

君珂眼神里微微怅惘,半晌勉强笑道:“我以为你会说,下一世给她。”

“不。”纳兰述转身,深深凝视着君珂,君珂在这样温润而包容的眼眸里,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去。

“下一世,依旧只能是你,”纳兰述一字字道,“不仅下一世,还有下下一世,直至,生生世世。”

君珂眼底潮水涌动,雾气氤氲,湿润了这冬季­干­冷的天空。

他永远将心事坦然摊晒,珍重捧出,她因为羞涩而怀袖纳藏,不敢诉诸言语,然而内心深处,涛生云灭,迭起不休。

“下一世何其遥远,虚无缥缈。”半晌她微笑,“我们那里有一句话,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纳兰述微喟,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两人静默相依,听雪落无声,眼光悠悠,落在远山之外,西康。

那里,烟尘滚滚,大军出城。

※※※

鼎朔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九,血烈军拔营而去,西康瞬间成空城。

在拔营同时,血烈军和冀北铁军第一次合作,卷向丰集粮草军械总库,将总库里的粮草和军械一扫而空,带不走的东西一把火焚毁,顺便还和赶来的朱家军前锋部队短兵交接,大败朱家军后,潇洒地撕开未形成的合围圈,扬长而去。

众军合军至此已有三十万之数,并且全是强军,这批大军坦然自流花郡横穿而过,流花郡当地守军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随即做鸟兽散,将整个边境防线,袒露纳兰述大军之前。

流花郡本就是流花许氏的地盘,当初在燕京,承了君珂的天大人情,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许氏家族此次在君珂经过流花的时候,明里暗里,传递信息,很帮了一手。

十二月二十四,大军穿越国境,进入西鄂地域。

自此,纳兰述和君珂,终于摆脱了大燕的制约和­阴­影,两人率军越过国境线的时候,心有灵犀,齐齐勒马回望。

燕地苍茫,笼罩在无涯的风雪里。

大燕。

今日我带伤、镂血、损兵、失地,不得不远离故土,丢弃所有,绝然而去。

然而仇恨的种子洒于旧土,从不曾有一日忘却萌发。

终有一日,我会回来。

※※※

十二月二十七,西鄂南境,宝梵城外。

“这一路过来居然没有西鄂军队­干­涉,有点不对劲。”马上,纳兰述遥望着前方一座特别翠绿的山,眼神深思。

“你在大军过境前,已经和对方边境军城发了照会。”君珂道,“说明了只是借道,对西鄂分毫不扰,西鄂虽然好战,但兵力也是有限,还得和大燕羯胡纠缠不休,还来管你做什么?”

她笑了笑,道:“还得走快些,在西鄂羯胡没法以战养战,现有军粮也就够吃一个月,总不能饿着肚子进尧国吧。”

君珂望了望西边的方向,那里传来的风带着水汽,那是一片海,隔开了西鄂和尧国,本来可以走海路,但纳兰述手下军力都不擅长水战,所以纳兰述思考再三,还是没有选择从海路进尧国,以免被尧国水军所趁,宁可绕路,先经过西鄂,再进入羯胡,从羯胡直取尧国国都。

“军粮不够还不简单。”纳兰述想也不想,唤来铁钧晏希和钟元易,道,“西鄂穷山恶水,各处山头都有自己的势力,你们从今天开始,沿路清剿。抓到的人,一律不杀,扔在路边,缴获的各类物资,取七成,剩下三成也扔在路边,各军每次出两百人队,缴获的物资和战功都算你们自己的。”

几位主将刚刚露出喜­色­,纳兰述竖起一根手指,“我还没说完,各军的剿匪队伍,完事后比一比战绩,输的那队,给赢的那队洗七天裤衩,好了,就这样,去吧。”

主将们,“……”

君珂,“……”

半晌便听见队伍里一阵嗷嗷乱叫,有人大喊着:“不想洗裤衩的跟我来!”唰一下就冲出去了。

君珂扶额——纳兰述你太恶毒了,你这是逼人家往死里抢人啊,这些满身肌­肉­乱抖,从来都眼高于顶的骄傲大爷们,宁可死也不会肯输了洗裤衩吧?

不过雷归雷,君珂倒是佩服纳兰述这一手,不仅练了兵,还补充了粮食,因为不是彻底掳掠,也不会引起西鄂反感,更重要的是,轻描淡写就挑起了竞争,三大合军,都自负­精­锐不甘人后,给纳兰述这么一挑,日后更得拼了命地争军功。

君珂可以肯定,血烈军惨了,同等数量,他们一定玩不过尧羽,哥们,等着洗裤衩吧……

“在西鄂剿匪,虽说不伤西鄂兵民,不过也怕西鄂有些势力会不满吧?”君珂提出疑问。

“那简单。”纳兰述还是那个无所谓语气,“我客客气气借道,还沿路送礼,他们要再不识好歹,打就是,正好给我练练兵,抢官府粮库,可比抢土匪粮库痛快得多,我正愁没理由呢!”

君珂:“……”

果然,纳兰述的裤衩战术十分有用,士兵们打劫是勇猛的,情绪是高昂的,战果是丰硕的,裤衩洗得是要哭的,血烈军洗完七天裤衩后,下次剿匪是不要命的。

一路挺进,十二月二十九,进入西鄂天南州,这州占地广阔,山脉尤其多,士兵们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看见山就进去翻。

翻啊翻,翻啊翻,居然没翻到土匪,好容易碰见一小撮布片遮不住三点的破烂“疑似土匪”,血烈军抢先嗷嗷叫着冲上去,一个照面便把人掀翻在地,冀北铁军尧羽和云雷都慢了一步,为此再次大打出手。

这群人掀翻之后,翻遍老巢不过找到几件破褂子,­干­粮那是连块饼屑子都没看见,血烈军勃然大怒,踩着“土匪”的背逼问:“粮食!哪里的!交出来!”

君珂远远地翻白眼——亲,是不是天下的抢匪都是一家?这台词听起来怎么恁熟?和那一世某个专喜欢到人家里烧杀掳掠的变态种族,真是异曲同工之妙。

“大王爷爷!”那群“土匪”痛哭流涕,拼命求饶,“我们不是山大王,我们只是在这翠屏山里,给天南王挖‘断魂红缨’的山客啊!”

“管你妈的断魂还是掉命,土匪怎么可以没粮食!”血烈军士兵还在嗷嗷叫,一边的柳杏林突然喃喃道:“断魂红缨?”

“怎么?”君珂问他,“名贵草药?”

柳杏林啊了一声,脸很奇异地泛了红,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呃,名贵是名贵,可是用途……用途……”

“用途怎么了?”一旁听得不耐烦的柳咬咬,伸手就来拧他耳朵,“你吭哧吭哧啥呢?有啥不好出口的?难不成是壮阳?”

“怎么可能!”柳杏林大惊失­色­,急忙反驳,“是滋­阴­!是助长女­性­那个……”说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皱眉教训柳咬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姑娘家该说的?”

“啊呸!”柳咬咬给他一个鄙视的白眼,扬长而去,柳杏林愤然跟在后面,叨叨地道:“咬咬你不能这样……”

两支柳叽叽咕咕远去,这边君珂纳兰述,似笑非笑,听着那群可怜的“土匪”哭诉。

“天南大王好­色­!这断魂红缨其实也叫**红缨,据说女­性­用久了,自生媚力,且体质异于常人。”

“天南大王是西鄂五州第一富,名下资产无数。”

“天南大王不允许境内有任何反对她的势力,哪怕一支土匪,她也要杀得­干­净。”

“大王最讨厌夫子和读书人,最讨厌书,不允许平民读书,谁家私藏书籍都要罚钱,超过三本就砍头,每年她都要搜一批书公开焚毁,烧死一批丑陋的夫子和书生!”

“西鄂五州,只有天南州,各处都是关口,过路都要收钱,所以天南的百姓,很多人连村都一辈子没出过。”

“据说天南大王连大君的命令都敢违抗,她有四十万私军!大君有个随从十分美貌,她看中了,便抢了去,大君向她要回,她二话不说就拉出阵势,最后还是大君让步!”

“天南大王驭使民夫三十万,给她修建‘天下藏娇第一宫’,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据说连便池都是白玉造成,全部都是美少年形状,大王在天南州乃至全国搜罗美少年,第一宫内据说最差的姿­色­,出去都是少见美男子!有给她送美男子或者提供美男子消息的,也有重赏!”说话的人一边口沫横飞,一边拿眼觑纳兰述,觑柳杏林,觑晏希,连病歪歪的钟情和冷着脸大步而过的铁钧都没放过,那眼神,好像看的不是人而是银子,大批大批移动的银子,尤其纳兰述——金山!

“等等!”君珂先是诧异这世上还有这么彪悍的人,活脱脱焚书坑儒暴君嘛,随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开口打断了那群汉子的哭诉,“天南大王,是女的?”

“是啊。五州大王里,唯一一个女的,却也是最厉害的。”说话的人似乎压抑久了,忍不住滔滔不休,“大王会跳艳舞,王宫里有朵巨大的红­色­妖花,大王抱着花蕊在其上跳舞,看见的少年,都会立刻爱上她!”

已经听腻了这位大王英雄事迹,准备走开的君珂,突然停住脚步。

跳舞?艳舞?抱着花蕊?

是不是钢管舞?

这位天南大王,好美­色­、好享受、会跳舞、爱钱、不爱读书、作风彪悍……君珂迅速在心底做了个总结,越想眼光越亮。

怎么这么像景大波哪!

虽然更像是升级版景横波,大波虽然嚣张,似乎还没嚣张到这地步,但话也难说,毕竟做了穿越客,脱离了当初研究所单纯的环境,人是会变的。

她君珂,不也在传说里,率军杀了燕京十五万人?

不过,还有一个疑问。

“这位天南大王,以前一点没听说过。”她问那些汉子,“她是王族世袭的王爷吗?”

“她出身可下贱了。”那些汉子纷纷撇嘴,“西鄂的王不是世袭制,也是论功分封的,天南这块地方是西鄂最富庶的地方,这里的大王从来做不长,都是谁有本事谁来抢,现在的女大王不过是原来天南王宠爱的舞姬,凭媚功杀了大王夺了权,不知怎的还控制了当初大王的文武双相,将军政大权都稳定地抓在自己手中,咱们都以为这么个低贱女子,怎么可能坐稳王位?谁知道她竟然越坐越稳,连大君,都不得不承认了她。”

君珂越听越觉得心痒,挥手命血烈军放了这批倒霉的“伪土匪”,一边思索着回到队伍里,纳兰述看看她神不守舍的模样,笑了笑,没说话。

随即队伍行没多久,忽然听见前方喧哗,君珂挑起眉毛,有点诧异——大军虽然是合军,但是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从不会无事喧哗,这是怎么了?

“报主上!”一个冀北军士兵策马而来,向纳兰述施礼,“前方有路阻!”

等纳兰述和君珂赶到队伍前列,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喧哗。

这“路阻”,太大,太夸张了!

前方必经之道上,整整一条路被挖断,一个宽达数丈,长达数十丈的深沟横亘路中,沟中蓄满了水,沟边布满荆棘,水是黑的,荆棘是蓝的。

对面有人持弓骑马,游走梭巡,哈哈大笑,示威地将手中弓箭虚指。

还有人在撤木板和浮布,看出来这沟原本做了掩饰撒了浮土,等人撞入便齐齐塌陷,刚才就是一个冀北军探路斥候,无意中踩塌沟边落了下去,这人还算机灵,扒着沟边荆棘没落下去,但双手已经鲜血淋漓,整个手臂发黑发紫,被其余士兵抢上来,送到柳杏林处救治。

一看这情形,纳兰述脸­色­微沉,君珂也露出怒­色­。

这天南王好不讲情理!

事先有了照会,一路上也未曾侵扰百姓,西鄂大君已经默认,你天南王也没有提出反对,却在这必经之道,默不作声来上这一手!

现在这女大王不惜自己城中人行路不便,也要挖坑阻挡外军,大军中很多骑兵,要过去必须搭桥,可这四面的树,竟然已经被砍光了。

绕路倒是可以,但面对这样的挑衅,一旦绕路,后面的路怎么走?

“来呀,有种过来呀!”对面的人哈哈大笑,“宝梵城名花美酒,西鄂第一富饶,怎么能给你们这些外邦蛮子的臭脚站脏了?今天先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知道,我们西鄂天南,谁说了都不算,只有大王说了算!大王不高兴看见你们,你们就乖乖地,都!给!我!滚!”

“主上!”老而弥辣的钟元易胡子飞飞,就要上前请战,“一群化外野民,竟敢挡我道路,让末将教训他们!一轮箭便­射­死他们算完!”

纳兰述虚虚一拦。

“急什么。”他看看天­色­,闲闲道,“和这群蝼蚁较真很有面子么?对方占据地利,可能还有后手,我们不熟悉地形和前方情形,天晚也不宜夜战,明日再说。”

君珂在一旁默不作声,眼神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愤怒不甘的各军,在各大将领命令下,努力压制怒气,后退扎营休息,对面那批人还在挑衅吵嚷不绝,所有人都闷声不吭,当作没听见。

合军士兵,都是百战百胜的强军,战场上纵横捭阖,从未受过今日的闲气,一时都有些愤然不甘,尤其血烈军,在西康做老大做惯了,都觉得新主上太懦弱了些,要不是钟元易拦着,一些脾气大爱冲动的将领,就要冲进纳兰述帐中责问了。

纳兰述倒一直神­色­不动,注视对面远远城池的­阴­影,默然不语。

夜­色­深浓,对面的人也骂累了,后退休整,帐篷里的灯火,一盏盏灭去。

没有人看见对面土岗高处,有人默然伫立,衣袂飘飘,看着西鄂那边松散的阵型,破绽处处的守卫,眼底露出讥诮的笑意。

随即,一声低笑,几条人影纵身而起,如一抹极光闪电,刹那穿透夜­色­,没入远山­阴­影之下的,宝梵城方向。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一章ONLYYOU

入夜的宝梵城一片安静,并没有想象中繁华热闹,看得出宝梵城宵禁严重,满街的士兵比百姓多,满街的野狗也比百姓多,街道一眼望到头,除了兵刃的寒光再看不见别的。

民居建筑都很矮,据说西鄂这里春季常有怪风,一来就铺天盖地飞沙走石,所以大部分建筑都不敢往高了造,人住在里面,手一伸就能够到屋顶。

也因此,城中正中心那一大片高层建筑就显得分外显眼,也就是那里,是整个宝梵城最鲜明华丽的所在,老远灯火流光,笙歌夜唱,丝竹靡靡之声荡漾,在满城的黑与静里,亮得像一卷盛世夜宴行乐图。

黑暗里有人远远遥望,从鼻子里哧哼一声,“富庶?这就叫富庶?富的是高位者,苦的是百姓,兴亡都是百姓苦。”

“君姑娘真是悲天悯人。”有人轻笑,“怎么就不怜悯一下你身边人?”

“嗯?”有人转过头,眸子亮闪闪,表情傻愣愣。

“告白,那就叫告白,告的是满城军伍,白的却不是我纳兰述,”纳兰述表情怅然,悠悠望天,“是非都是纳兰苦。”

君珂唰一下窜了出去,“我给你探探路!”

这一下动如脱兔,轻功超卓,转眼便窜出去几丈,水准发挥超常。

许新子在两人身后翻着大白眼,嘀咕,“拿­肉­麻当有趣!”。

君珂的云雷军亲兵队长哧哧地偷笑。

幺­鸡­蹲在地上,扭开大头,眼神里充满鄙视。

纳兰述微笑听着身后的动静,一边想现在打不走的跟屁虫实在太多,一边想还好还好等下就退散了。

本来晏希要来的,他拒绝了;柳杏林要来的,他也拒绝了,理由?太英俊了!

“等下我们要进王宫,你们不用跟进去了,找个合适地方躲藏,在王宫附近接应便可。”纳兰述吩咐。

“怎么进?打进去吗?打进去怎么可以没有我?”许新子纳闷。

纳兰述笑而不语,心想打进去?小珂肯吗?

“什么人入夜在外行走!来人啊,拿下!”前方蓦然一声叱喝,步声杂沓响起,随即黑暗里冲回来君珂,已经换了一脸惊慌表情,直扑纳兰述,“哥哥,后面有坏人追我!救我!”

纳兰述大乐,立即张开双臂接住,就势将君珂揽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令她挣脱不得,一只手“慌乱”地拍着她的背,连连安抚,“小白,怎么了?别怕,别怕,有哥哥在呢。”

小白你妹啊小白!不是说好叫漫漫的吗?君珂从纳兰述怀里抬起头,瞪他一眼。

纳兰述却一脸遗憾——唉,只能扮兄妹,不然叫小心肝,小乖乖,小蜜糖,多好。

“搂这么紧­干­嘛?喘不过气来了!”君珂这才发现某人的双臂如铁钳,紧紧卡住她的腰,某只手指似乎还在不老实地吃豆腐。

“眼神!注意你的眼神!看起来很假!”纳兰述严厉地提醒某人的演技,成功地转移了某人的注意力。

在君珂用力调整自己眼神的时候,纳兰述把她的腰往自己面前又紧了紧,抱着一怀软玉温香,在心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机会难得啊……天南大王你真好。

几条人影从黑暗中追了出来,是一群巡夜士兵,纷纷叱喝:“入夜擅闯大街,还不快快受死!”

“抬头!快抬头!”君珂踩纳兰述,“快,微偏下巴四十五度角,那个角度你最好看。”

嗯?纳兰述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说。你偷看过多少次?”

自知失言的君珂,恼羞成怒,立刻站到了纳兰述靴子上,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纳兰述挑挑眉,决定等下再和某个傲娇的女人计较,抬起头,微偏下巴四十五度角,嗯,感觉不错,以后在小珂面前,就保持这角度。

他头一抬,对面几个士兵脚步一停,眼神里掠过惊艳之­色­,顿时连叱喝捉拿都忘了。

君珂露出得意的微笑,嘿嘿,这姑娘姿­色­不错吧?大爷今天大方,给你们个机会强抢民女。

几个士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好半天没动静,君珂等得发急——咦,怎么突然温良恭俭让,到手的美人都不要了?

“哥哥!”她决定再烧一把火,一头扎进纳兰述怀里哭诉,“可怜咱们父母双亡,来宝梵城投亲,亲戚却举家搬走,身上的银钱也全部给小偷偷走,住不起客栈吃不起饭,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想在大街上露宿都不能,咱们可怎么办呀……”

听见了吧?一对丧亲兄妹,贫穷、娇弱、在这宝梵城毫无依靠,多么天造地设的强抢民男必备剧本啊,来吧,快点来吧,快点来抢纳兰述吧!

纳兰述低着头,状似被“妹子”一番哭诉引动愁肠,抱紧了君珂的腰,额头抵着君珂额头,看起来像在和她“抱头痛哭”,实际上却微微偏脸,轻舔君珂的脸颊,唔……香、软、暖玉晶莹,我家小珂,真甜……

君珂咬牙偏头,很想一口咬下某个趁机占便宜的无良者的舌头,这戏演得太憋屈了!明明设计剧本的时候,自己得意YY地笑了半天,怎么到最后,被占便宜的还是自己?

抱也抱了,啃也啃了,戏本子都唱完了,那几个士兵虽然目光灼灼盯着纳兰述,显示出极大兴趣,但还是没有动,不仅没有动,还向后退了几步。

君珂纳闷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天南王热爱美男,满城搜罗,必有重赏吗?纳兰述这样的姿­色­,放在哪里都是极品,这群人瞎了眼看不见?还是西鄂的审美观和大燕背道而驰?或者该让丑福出马?

她不知道,几个面面相觑的士兵,也在犹豫。

献,还是不献?

天南大王爱美­色­,这是真的,献上美­色­有重赏,也是真的,但是问题在于,这位大王­性­子太古怪太喜怒无常,虽然大多数时候献美男有赏,但有时候,如果那位美男太得大王欢心,大王喜悦宠爱之余,便要开始吃醋,她会想——嗯?送人过来的时候,那些人有没有摸过他?带他进宫的时候,那些人有没有呼喝过他?有没有碰过他的手触过他的脸?嗯?我的心肝宝贝蜜糖儿,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拢在掌心怕坏了的小可怜,居然被那群丑陋粗鲁肮脏的货­色­摸过碰过呼喝过?不行!来人啊——

于是那些刚刚拿了巨额赏钱的献美者,立刻倒了霉,假想中摸过碰过美少年的手,被砍下,扔了喂狗。尤其是没有身份的底层人,那是想砍就砍,想扔就扔,献上美人,丢了四肢。

也有人哭喊着说自己保持三尺安全距离,绝对没有摸过呼喝过美少年一毫,这个也不行,大王说——你总是看过他的吧?你用你那肮脏的眼珠子,­色­迷迷地看过我的小宝贝!挖了!

……

所以现在的天南州的好事之徒们,只敢献上中等姿­色­,博点赏钱也就罢了,像纳兰述这种珍品,反而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尝试,要知道这就像赌博,可能因此一夜暴富,但更可能因此倾家荡产。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君珂贼兮兮设计的剧本失效,平白便宜了纳兰述将她抱在怀中,纵横捭阖,上下其手,我摸,我摸,我摸摸摸……

此时场景尴尬,被官兵追索的“贫穷兄妹”相拥而泣一场哭诉没完没了,该上去抓人的官兵神情犹豫进退不得,君珂都哭累了,头也弯酸了,苦情史都背了三遍了,眼看再哭下去连胸都要防御不住了,只好失望地准备抬起头来。

几个士兵此时却终于得出了一致意见,当先一人咳嗽一声,道:“原来贵兄妹如此凄惨,既然有难处,我们也可以网开一面,还可以为贵兄妹指点一条明路。”

君珂立即“惊喜”转身,转到一半发觉某人还在恋恋不舍地拽着她的腰,她袖子一垂,手指悄悄转到某人腰侧,揪住一块皮肤,左转九十度,右转九十度,狠狠一捏。

我捏,我捏,我捏捏捏!

身后低不可闻一声笑,纳兰述终于放开,摸摸自己腰侧,嘶地一声。

这丫头,手真狠!

“还请几位官爷指点!”君珂一脸感激。

“你往王宫那方向去。”一个官兵指了指那异彩流光的王宫,在王宫之前,还有一大片地域,也是灯火通明,“大王喜欢昼伏夜出,还喜欢逛集市,所以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每到夜间,都会由宫内侍女太监们布置成集市,供大王偶尔出宫游玩,其中有处是人市,却是可以由百姓自己去参与的,凡是容貌姣好的男子,都可以在此处自卖自身,各级官吏有时也会去那里,寻一些清秀的小厮,如果运气好,被大王遇见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这官兵看看纳兰述,笑道,“以这位公子的容貌,嘿嘿……”

君珂心中诧异这群官兵怎么这么好心,到手富贵不要,还给予指点,面上感激涕零地谢了,那官兵临走时笑道:“你们一路过去,说是去人市,自然没人拦你,也不需谢咱们什么,令兄将来必是要一鸣惊人的,到时候,如果遇见咱们兄弟,记着咱们的好处,给点照拂就行了,我们是神兵营第七纵第六组的士兵,一定记得啊。”

“自然,自然。”君珂连连道谢,看着官兵离去,仰天长叹,“西鄂官兵的素质,真高啊!”

远去的官兵们,没来由打个喷嚏……

得到这群人的指点,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君珂和纳兰述小半个时辰后,便带着幺­鸡­到了人市。

幺­鸡­的跟来,实在是意外,这位哥的速度,现在是天下无与伦比,这位哥的无政府主义,也是世上少有人及,它要去哪里,还真不是谁能挡得住的。

好在冀北合军刚刚到达西鄂,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幺­鸡­,还没有在西鄂士兵眼里出现过,这货看起来也就是条普通大狗,除了身材过于雄伟点,脸过于抽象点,步伐过于懒散点,眼神过于邪气点,姿态过于骄傲点……其他也没什么了。

这集市虽然是太监宫女临时扮演,但确实有模有样,卖胭脂水粉零食杂货衣物布匹首饰一样不缺,还有玩杂耍的,卖对联的。

两人看见对联,不禁对视一眼,这才想起,快过年了。

君珂来异世至此快两年,第一年过年时是在三水小村,和纳兰述尧羽卫在一起,正是练武练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别说她,所有参与锤炼她的尧羽卫们,都累到死狗一样倒下就睡,居然把过年都给忘记了,之后一路风险,军途羁旅,眼看这第二个年,也要在路途中,匆匆过了。

君珂眼神里有一丝怅然,纳兰述注视着她,神情微微怜惜,却也有着淡淡欣喜,他此时也想起,两年风霜,跌宕磨折分分合合,但竟然两次过年,她都在他身边。

这是何等的幸运。

但望这幸运年年岁岁,长久拥有。

转过集市,一个角落便是人市,君珂和纳兰述一过去,齐齐打了个踉跄。

人!

好多人!

好多男人!

好多涂脂抹粉,揽镜自照,神情妖艳,敞胸露怀的男人!

不小的一处市场,搭建了一排排的棚子,棚子下是一排排的草席,草席上方拉着杆子,垂着薄薄纱幕,不过现在纱幕都已经卷起。

席上坐满了男人们,天气虽冷,却大多衣衫单薄,冻得脸青­唇­白,便用胭脂点红。每人占据三尺见方的席子,有人弱不胜衣,依在墙边喃喃背诗词,有人对着镜子簪花,将七种颜­色­的花选来选去犹疑不决,有人细致地往脸上拍粉,把粉盒子开开关关啪啪响,棚子里弥漫着脂粉的香气,还有喧扰不休的人声,大部分是“孙兄,你看我这粉,是不是粗了点?不够自然?”

“王家哥哥,你这朵花我瞧着好,不过不要簪在帽子上,胸前更别致。”

“李兄弟,你这玉坠儿可真是剔透,不过配上你胸口肤­色­,却不太搭呢嘻嘻。”

……

君珂脸青­唇­白,扶墙腿软。

活生生的小倌馆,但比小倌馆更可怕!

小倌馆好歹还是­精­选过的娇弱美少年,这棚子里却是环肥燕瘦,品种杂陈。彪形大汉和纤腰薄肩同在,豹头环眼与细眉细目共存。

天底下比看见一个男人涂脂抹粉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是看见一群男人涂脂抹粉?

不!

是看见一个身高八尺,胸口黑毛如乱草,腹上肌­肉­十八块,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涂脂抹粉!

君珂按住心脏——穿越至今,此刻终于觉得,原来自己心脏还不够强悍。

大哥……她很想抱住那大汉哭诉——您没钱么?没钱我送你一百万银子,求求你别在这里折腾自己行不,你折腾自己也罢了,你折腾我的小心脏哪。

其实她是错怪人家燕瘦环肥的美男们了,美男们也并非个个都这爱好,实在是天南王的眼光和口味太奇怪了,她对美男的喜好,除了极品必然收纳外,其余时候是流动的,有时候喜欢细眉长眼的小白脸,有时候却喜欢肌­肉­横凸的健美男,正因为如此,所以实在活不下去的那些男人,都会想来碰碰运气,直接导致宝梵城人市,成为天下品种最丰富,风格最饱满的人市之一。

君珂抵受不住,纳兰述却一直淡定,拖着她往里走,他一出现,满市场的男人们,齐齐抬起头来。

一瞬间目光汇聚,满满敌视、嫉妒、以及危机感。

也几乎就在瞬间,这群危机感爆棚的“美男们”,立即完成了心有灵犀的联合排斥。

“你们哪里来的?”有人冷冷问,“有摊位牌吗?”

“什么叫摊位牌?”君珂好学地问。

“没有摊位牌来这里做什么?”一个白面少年斜眼瞥纳兰述,“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在这里开市?”

“是啊,我也觉得,这里不是人市吗?”君珂无辜微笑,“怎么一进来,就碰上拦路犬?”

“你!”白面少年霍然站起,敞开的衣襟呼啦一下散开,露出瘦骨筋筋的胸口,君珂向后一退,惊呼,“啊,好大的排骨,戳眼睛!”

“哪来的牙尖嘴利的贱人!”白面少年看着幺­鸡­的体型,不敢上前,立在席子上尖叫,“这里不允许女人出现,滚开!”

“刘兄弟不要急躁。”有人侧过身子,虚虚一拦,­阴­­阴­地笑着,对纳兰述看了一眼,“这位兄弟是来开市的吗?怎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我哥哥不太爱说话,”君珂点点自己鼻子,“所以我得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话,对我说好了。”

“不太爱说话?傻子吧?不能说是吧?”那人一笑,眼神里的危机消除了一些,指了指一个角落,道,“这人市有规矩,过于贫穷和残疾的可以不必付钱办摊位牌,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也不能有正式摊位,去那里呆着吧。”

君珂一看,那是人群之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半截墙和旁边的一堆花花绿绿杂物挡得密不透风,估计就是人从面前走过去,都看不见里面有人。

“行啊。”君珂无可不可,拉着纳兰述向里走。

那些有些紧张的男人们,看见纳兰述始终一言不发,都放心地懒懒又躺了下去——嘿!生得惊世骇俗好皮囊,却是个绣花枕头!

“去了以后可以和人要纸笔,挂个牌子,这是这里的规矩,咱们好心提醒你。”那人­阴­笑着指了指头顶的牌子,“咱们这里不许跨出草席,不许拉扯贵人,贵人来后不许出声自荐,一概先看牌子,贵人看中你的牌子,才有你展示容貌的机会,明白吗?”

广告词?

君珂一看他的牌子,“身高七尺一,腿长四尺九,腰细若素,齿如编贝,天南曲河第一长腿美男!”

君珂瞅瞅“第一长腿”,明显比例不协调,踩高跷了吧?

再看先前那白面少年,“肌肤细腻,落叶拂之能伤,宝梵之男,细致第一!”

确实细腻,那骨头可以咯死人。

满目林林总总,广告词花样繁多,一个比一个用词惊悚,君珂啧啧赞叹,这些亲,为什么不穿越?穿回现代,包管个个都是广告公司打破头要抢的人才!

她和纳兰述来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角落,四面无人,却在隔壁空地上,坐了个黑衣男子。

君珂目光一凝。

在满地姹紫嫣红的男人们中间,突然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人,连眼睛都觉得得到安慰。

那男子年纪已经不轻,眉目间有风霜之­色­,一身衣服十分朴素,边角甚至微微起了毛,衣服之下露出长剑,竟然没有剑鞘,剑柄也是沉黯破旧的。

这人衣饰落魄,气质却令人完全感觉不到这点,反而有种淡淡的温雅尊贵,像落了尘埃的名琴,沉默一隅,丝弦微微闪金,等待有缘人出现,手指一拂,尘尽光生,石破天惊。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却十分怪异,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欲待以身邀宠的那种人,然而他静静坐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竟然是一个等待挑选的姿势。

隐隐有人窃窃私语,传入君珂的耳中。

“那个冷面疯子,坐了多久了?半年?一年?”

“真是傻,就那德行,谁看得上?”

“也不知道挂个牌子。”

“挂个牌子又怎样?这穷光蛋,交不出牌子费,活该傻等!”

……

私语声越来越大,那人闭着眼睛,听而不闻,君珂笑笑,进入自己那个所谓角落,半晌探出头来,大声问:“我们没有纸笔,各位,谁借一下,多谢。”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齐齐扭头——没听见!

君珂意料之中的笑笑,正要打暗号叫属下送纸笔,忽然一方笔墨推了过来。

笔是秃笔,墨是臭墨,却是好用的,君珂抬起头,对隔壁那黑衣男子诚恳地笑了笑,道:“多谢。”

那黑衣男子还是闭目不语。

君珂却像对他来了兴趣,趴在半边短墙上问他,“你为什么不写牌子?”

那黑衣男子睁开眼,他的眼睛竟然和寻常人不同,微带赤金,他一睁开眼睛,四面的人便露出嫌弃的神­色­,低低嘀咕着“羯胡杂种!”,忙不迭地躲开。

君珂听在耳中,却像没听见,还是笑吟吟看着他,那男子注视着她,在她的眼底没有找到一丝憎厌和好奇,眼神才稍稍和缓,淡淡答:“不知道写什么。”

“不知道?”君珂一笑,“那你看我写什么,你就知道该怎么写了。”说完她身子缩了下去,躲入墙后。

此时外头一阵­骚­动,男人们神­色­开始紧张,纷纷推搡着道:“来了来了!快放帘子!”各自忙碌。

他们刚刚放下帘子,突然听见角落里爆发一声哭号!

“我滴幺­鸡­啊!我滴那个宝贝幺­鸡­啊!我滴那个恩犬幺­鸡­啊!”这声音正是君珂的,哭得伤心那个欲绝回肠那个荡气,“你好好地咋地就死了啊!你这下叫我怎么活啊,不就是三天木有吃饭吗?早知道你这么不经饿,三天前那颗芝麻我就让给你了呀呀呀……”

众人都呆了呆——幺­鸡­是谁?

难道是那个不说话的漂亮兄长?

众人立即都兴奋起来,靠近的人纷纷探头去看,看见半截短墙之后,直挺挺两只脚爪,一截雪白的尾巴,僵硬地拖着。

“幺­鸡­啊!你这下叫我怎么活啊!”君珂拍地嚎啕,砰砰砰地拍幺­鸡­的肚子,压低声音,“爪子别动!别眨眼睛!抽抽抽抽什么抽?今儿这戏你要演不好,从今以后什么好玩的都不带你!”

幺­鸡­大头一撇,吐出半截舌头,挤出一泡眼泪——其实不用挤,它已经要哭了,为嘛装死也是哥?哥这身材气质,适合吗?太史你在哪里?哥想你!

“幺­鸡­啊啊啊……”君珂嚎啕。

四面的男人们纷纷撇头——神经!一只狗死了也嚎成这样。

君珂哭了半晌,擦擦­干­涸的眼睛,唰一下站起来,拿了笔墨,走到挡住自己位置的那半截短墙边,唰唰几个大字。

所有人探头一看。

然后纷纷倒地。

短墙上。

几个奇丑,却写得剑拔弩张的大字。

“卖兄葬狗!”

……

几个大字墨迹淋漓,每个笔划都流下长短不一的墨汁,明明是黑­色­,也写出了血字触目般的效果。

更惊悚的是那四个字的内容。

人市开市一年多,什么样的惊悚广告词都有人写出来过,但这四个字,前无古人。

当然,必然也后无来者。

……

叽叽喳喳的人市,成立以来头一次寂静无声,所有人忘记说话本能,嘴都用来拼命张开了。

“啪”地一声,君珂隔壁,那一直不知道或者说不屑于在自己牌子上写字的黑衣男子,终于得到了启发,也终于甩出了他的牌子。

同样杀气腾腾五个大字。

“卖身买剑鞘!”

……

“哈哈,今儿人市怎么这么安静。”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一行男子在一群青衣太监的陪同下进入人市,宝梵城的夜市,已经开始开张了。

这一群是刚刚在外面夜生活完毕的大王麾下官员,经过此处,都会顺便来看看,就算没有那方面爱好,有几个漂亮小厮,让大王高兴起来多来自己府中几次,也是好事,所以天南官员,对这项活动,从来乐此不疲。

那群人自然会先看见位置醒目的那些,席子上半掩纱幕后,那群男子搔首弄姿,媚眼频频,官员们转来转去,不住摇头叹息,“唉,庸脂俗粉!”

“唉,没特­色­!”

“唉,大王最近已经不喜欢壮男了。”

“太娇弱的也不喜欢。”

“大王突然对学过武的少年感兴趣了,要不然,那种既英气又美丽的也好。”

“那是极品,百年难逢,可查大人你就别做梦了哈哈。”

“哼!咦?”有人一无所获,不禁悻悻站在高处四望,随意一转头,忽然眼睛一亮。

“卖兄葬狗?”

这一声一出,所有官儿都呆了呆,目光转过去。

君珂对他们挥挥手,将“僵硬”的“死狗”幺­鸡­,及时拖出来做了展示。

“还有这样的事!”那可查大人骇笑,“我倒要看看,那倒霉兄长,什么模样?”

土墙后,君珂双手托腮,讨好地蹲在纳兰述面前,努力回忆某种“萌格里萌”的水汪汪眼神。

委屈一下吧,成全一下吧,啊?

纳兰述盘膝坐着,挑眉看看那牌子,笑了笑,温和而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你喜欢,便倾覆天下也无妨,这点小事,我陪着便是。

他的掌心抚在头顶,柔软而温暖,君珂的心颤了颤,脸上起了微微红晕。

纳兰述瞥瞥那些走来的官员,心中思量,今儿出卖­色­相,反正也没人看见,大不了将来,将这些官儿都杀了便是。

转过身的君珂突然感觉到杀气,愕然回首,纳兰述立即对她露出宽容温和的笑意,君珂放心地转过头去。

如果她知道此刻纳兰述的想法,只怕立刻就要扑倒在地……

“躲在这土墙后,什么绝世奇葩,不敢人看哪……”那一马当先的可查大人,急冲冲地过来,笑嘻嘻地转过墙,语声便如被刀切下,突然顿住。

“怎么了?丑得把老可查也惊着了?”更多官员涌过来,看好戏的语气。

没人会认为这个角落里会有绝­色­,那惊世骇俗四个字,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众人都想着,只要说得过去,收了也是有意思的。

然后转过墙,墙后盘膝坐着的男子,淡淡抬起眼来。

所有人立即失去声音。

是风过了十万里山海,云落了八千里江河,所经之处,万木葱郁,水月清明。是雪山之下倒映碧湖,是绝崖之上开出新莲,明艳皎洁,于水雾空蒙间。

半晌,那可查大人跳了起来。

“我先来的!”他张开双臂,扑在土墙前,“我先发现的!”

“胡扯!是我先发现那个牌子的!”立即有人大声反驳,上来将他推在一边。

“是我提议过来看看的,归我!”又有人扑过来。

“是我……”

“是我……”

君珂眉毛越挑越高,看看那些疯狗般抢成一团的官儿们,再回头看看纳兰述——不是吧?不至于吧?有这么夸张吗?

自己天天看着这张脸,怎么就没有这么惊悚的反应呢?

君姑娘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运气好,有幸遇见的男子,多半人中之杰,尤其大燕四美,都给她好命地碰见了,这美­色­也会产生惯­性­,见多了也就审美麻木,纳兰述这张脸她看多了,有时候还觉得,咋没缺陷呢?没缺陷多没个­性­呀,鼻子塌点,眼睛小点,也许更有味道?

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辈子能见过几张好容貌?尤其西鄂这块地方,地势复杂,土地贫瘠,风沙大,本地人种多半皮肤黝黑粗糙,五官轮廓过深,别说纳兰述,来个清秀的晏希或文雅的柳杏林,也足够在人市造成轰动了。

君珂皱着眉,她可不想卖兄卖到了哪个官员宅邸,大声道:“我哥有狐臭!”

“扑点粉就行了。”官儿们说。

“我哥不会说话!”

“沉默是金。”官儿们说。

“我哥早上起来会踹人。”

“老爷们会调教好的。”官儿们说。

“我哥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的男人,我们大王最喜欢了!”

“……”

终于还是那个可查大人,仗着官高一级和体力壮一层,抢得了所有权,笑眯眯来牵人。

君珂正在考虑是否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忽然有人­阴­恻恻道:“咱家还没选,你们穷咋呼啥呢?”

一群官儿纷纷回头,随即有人幸灾乐祸地笑了,可查脸­色­变了。

“老菜花!”他嘀咕一声,暗骂这老货怎么今天来了,大王最宠信的近侍,每次有好货都要抢,看来今儿的头功又要飞了。

脸上却挤出殷勤的笑容,连忙迎上去,“华公公今儿怎么也来了?看上谁家的货­色­?我给您带人去?”

那一看就很太监的老太监掀掀眼皮,不­阴­不阳地道:“就你刚才抢下的这个,行了,献上来吧。”

“这个啊……”可查上前一步,恳切地道,“公公,这个不好,有狐臭。”

“谁说的?我哥有体香。”君珂说。

“不会说话。”

“沉默是金。”君珂说。

“早上起来会踹人。”

“谁说的?早上起来会铺床。”君珂说。

“还喜欢男人!”

“男女通吃,人间至宝。”君珂说。

……

“行了行了,走吧。”华公公瞟瞟纳兰述,狐臭咋了?不说话咋了?有这张脸就够了。

一转眼看见隔壁那“卖身买剑鞘”的牌子,也笑了。

“这个也有意思。”老太监向后退两步,仔细看看那黑衣男子,端着下巴,“嗯,虽然老了点,但是有味道。大王最近对有味道的老男人挺喜欢的,一并要了。”

“是。”

黑衣男子默然站起,对君珂瞥了一眼,神­色­微微感激。

老太监伸手来牵纳兰述,手指散发着古怪而难闻的气味,纳兰述眼神里杀机一闪,君珂忽然抢上前,一把捧住老太监的手,惊叹地道:“公公,您的手相真好,线路清晰,事业线笔直,生命线长、爱情线……呃不情感线明朗,天下一等的福寿绵长……”

“呵呵你还会看手相,咱家的相,自然是一等的。”老太监心花怒放,也忘记纳兰述了,和君珂一路谈论着出去,君珂经过四脚朝天装死的幺­鸡­身边时,嫌挡路,一脚往边上踢踢。

“卖兄葬狗”,兄卖了,狗也不葬了……

几人在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中,跟着老太监上了牛车,君珂一进车,就趴在窗边一阵­干­呕,“我的天!那手,在小便池里腌过一个月吗?”

一路摇摇晃晃进了王宫,君珂趴在车窗边仔细看着王宫的守卫布置,半晌撇了撇嘴,坐到纳兰述身边,准备和他讨论下接下来的动作,结果纳兰述立刻让了让。

“我有狐臭。”

君珂:“……”

“哪能呢?”半晌她无辜地道。

“我喜欢男人。”纳兰述正­色­道。

“哪能呢。”君珂也正­色­道,“全天下都知道君珂是女人。”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发觉不对——这啥话啊,自恋吧您哪?

果然,纳兰述满脸的乌云立刻散了,邪邪地笑起来,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拍了拍,在她耳边轻声道:“哪天你给我铺床,让你闻闻我的体香,把所有心怀不轨的都踹下去,全天下就知道,哥哥我到底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君珂:“……”

您真是会串词儿!

老老实实坐离纳兰述,君珂仔细观察这天南王宫,前面倒还平常,模仿了大燕的建筑格式,再添加了本地风格,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越往里去,那风格就越眼熟,圆顶,彩墙,繁复圆熟的花纹……

君珂渐渐张大了嘴。

大波最喜欢的波斯风格!

此时他们已经下了牛车,在那老太监带领下,经过重重关卡,进入王宫内部,站在一处有穹顶的,圆形的铺满水青­色­琉璃砖的广场边等候,广场地面以各­色­琉璃砖砌成日月图案,四面空荡荡没人,君珂正在疑惑,那夜夜笙歌的女大王,在哪呢。

忽闻一阵古怪动听,节奏奇特的音乐,夹杂着各式“娇笑”,自四面响起,随即穹顶之下,光芒大亮,四周显出一层层的纱幕,纱幕后隐约无数人影,执杯换盏,吟诗舞袖,在灯光下做翩然之态,朦胧绰约,如在水晶宫。

而地面则开始慢慢旋转,日月渐成一线,中间一处一丈宽的平台缓缓升起,先如小荷乍露尖尖角,现一点晶莹鲜红,随即盘旋而上,五彩闪烁,是一朵整个用黄金打造的巨大的花苞,古怪的乐声里,花苞绽出地面,缓缓旋转,每转一圈,便绽开一朵花瓣,四面纱幕后的男子们,欢呼叫好,神情兴奋。

纳兰述皱着眉,觉得这东西靡靡之气太重,污人眼目,君珂却神情兴奋,气息都在颤抖。

这不是咱现代那一世,常见的舞台效果吗!

在这穷山恶水偏僻西鄂,这偏安一隅的古怪女大王宫中,居然看见这样的奇景,这意味着什么?

君珂上前一步,手指成拳,不自知地握紧。

黄金花瓣层层绽开,那花朵,赫然是朵罂粟形状,君珂更兴奋了——景横波最爱的花就是罂粟,她说做花就该做罂粟,迷幻、妖艳、绝­色­倾城,致人死命!

花朵绽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从花心中盈盈站起,伸手一招,四面欢呼声更响。

那女子长发束起,在头顶盘成水蛇髻,上身一件水红抹胸,垂着无数璎珞和珠串,­祼­着雪白纤细柔软的腰肢,肚脐上还穿了个金环,下身是金­色­灯笼裤,缀着五­色­彩带,赤着脚,脚踝上无数金铃细碎作响。

君珂一看这标准肚皮舞娘装扮,险些一头窜了出去,被纳兰述一把拉住,道:“先看清脸再说!”

君珂定定神,才发现那女子眉心点朱,披着一袭蒙面纱,点缀无数晶钻,灯火照耀下光彩流­射­,闪得连君珂的透视眼都看不清楚面目。

那女子在花心中曼然作舞,围着一根深红的水晶制成的花蕊,抬腿、点膝、俯腰、挽臂……|­乳­波臀浪,起伏生姿,四面采声如潮,欢呼她姿态妖娆,一浪浪雪­色­连波,在那些大幅度弯身、转眸掠眉抬腿高劈叉的动作中,该看的全部看了,不该看的,她也让你幸福地看完了。

君珂托着个下巴,眼光尽在那俯低的动作中寻找对方的罩杯——有38E吗?ρi股好像比大波大点?看起来似是而非啊。

纳兰述瞥一眼君珂——小珂怎么尽盯着那地方看?是在自惭形秽?其实她的好像也还不错啊……

君珂当然不知道此刻她猥琐,有人比她更猥琐,她的心思都在揣摩三围上了,在她看来,景横波最具特­色­的并不是她的美貌和泼辣,而是她前凸后翘的火辣身材,相比于容貌,她的身材才是最先夺人眼球的那一个。

她为了看清对方,不知不觉靠向前,纳兰述一向和她同进退,自然也跟了上来,此时那女子正一个扭臀动作做完,一转头看见纳兰述,顿时眼睛一亮,手臂向纳兰述款款一伸,石破天惊地开口唱:“ONLYYOU……”

君珂一头栽到了地上……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二章创口贴事件

君珂一头栽到地上,不是因为那句天雷滚滚的“ONLYYOU”,而是这个开口的嗓子,瞬间让君珂幻灭。粗wωw奇Qìsuu書com网、哑、乍一听不辨男女。

君珂从现代走到古代,都没听见过这么难听的声音,当然,这也绝不是景横波的声音。

君珂叹了口气。

这声悠长的叹息过后,她心里怒火的小宇宙就开始熊熊燃烧了!

荒­淫­无耻!残暴恶毒!草菅人命!万死莫赎!

一刻钟前她满含着和大波重逢的希冀,虽然觉得这个“大波”有点倒行逆施,但也不是不可接受嘛,劝劝就好了嘛。

一刻钟后她觉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天南大王,实在太过分了!必须擒之!困之!狠揍之!

偏心眼的君珂丝毫没认识到自己的节­操­瞬间也碎了一地,牙齿磨得格格响。

她此前已经知道文臻和自己的错过,悔得呼天喊地,恨不得立即再回当初那湖里再扒一扒文臻,但东堂一群人没了动静,说明早已回国,君珂只能顶着吐血的心情,遥望东堂,泪下千行。

经历了这次的懊悔,所以君珂这次对相遇景横波抱持了极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此刻的幻灭,让君珂瞬间有召唤一万个雷劈了天南王宫的冲动。

她的雷还没来得及劈下来,忽然身边就起了雷!

嚓地一声锐响,像钢丝被瞬间折断,四面耀目的灯光都暗了暗。

“­淫­­妇­!吃我一剑!”

一条黑影呼啸而起,电­射­罂粟花中艳舞的天南王!

飞起的衣袂掠得君珂发丝一阵乱舞,挡住视线,隐约四面人们虽有惊慌之­色­,但轻歌曼舞依旧,居然无人起身。

君珂心中一动,迈出的脚步一收。

“铿!”

黑影闪电越过,离天南王只有一尺距离!

剑芒森冷,深青之­色­已经耀亮天南王的眉心!

天南王转头,眉心深红泪滴宝石华光一闪。

黄金花瓣,突然合拢!

巨大的花瓣瞬间将天南王护在其中,一声轻响,金光迸­射­。

黑衣人在半空向后一退,神­色­懊恼,掌中剑尖簌簌落下金屑。

黄金花瓣合拢太快,他那杀气腾腾一剑,只刺在了黄金外壁,留下一条深深沟痕。

这人一击不中,反应也算快,凌空一个翻身便想逃,然而那花瓣在里层合拢的同时,外层也在迅速闭合,顿时将他困在了两层花瓣之间,薄薄的黄金花瓣边缘锋利,狠狠夹住了他的腿,这人拼命挣扎,双腿鲜血迸流。

嘎嘎一阵难听的大笑,里层花瓣又缓缓开启,天南王从中探出头来,笑道:“小乖乖,怎么这么没耐­性­?你就没打听一下,在我这罂粟花台之前,从没人能跨越一步?”

她荡笑着摸了摸黑衣男子的脸,眯着眼睛道:“要杀我,得在床上,靠你的本事噢……”这一声说得沙哑柔媚,意味深长,随即她一仰头,哈哈大笑,笑声粗犷难听,十分得意畅快。

君珂叹口气——真想伸出二指禅,捏住那震动的喉咙,然后,狠狠一掐……

“不过现在轮不到你哟……”天南王伸手将黑衣男子的脸狠狠一推,喝道:“带下去!给我好好伺候!”最后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眼神杀气腾腾。

黑衣男子一撇头,一口带血的唾沫呸在她脸上。

“嗯?”天南王眼神一厉,怒目盯视那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毫不退让迎上,目光相对那一刻,天南王神情微微一变,盯着他的眸子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好熟悉的眼睛,我说,你不会是老杂种落在外面的那个小杂种吧?”

“你这贱人!”

“我贱?那你马上要臣服在我脚下,不是更贱?”天南王格格大笑,花枝乱颤,一挥手,地面开启,几个护卫鬼魅般穿出,将那黑衣男子拖走,地上拖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天南王看也不看,又道:“人是华公公领来的吗?”

那老太监华公公抖抖索索跪下,还没来得及求饶,天南王手一摆,“带了个刺客,不过也带了个美人,功过相抵,罚要罚,赏,也要赏。”

君珂正想这女大王也算赏罚分明嘛,一转眼看那华公公毫无喜­色­,满头大汗滚滚而下,不禁一愣。

有人捧上一个盘子,盘中两根竹签,天南王兴致勃勃地对华公公手一招,“抽吧。”

华公公脸­色­死灰,抖着手犹疑半天,被侍卫几次不耐烦地催促,才牙一咬,眼一闭,抽出一只签。

他只看了一眼,便脸­色­惨白,签头落地,尾端涂成深红。

“先罚后赏!”侍卫高叫,天南王咧嘴一笑。

“罚一百铁鞭,赏三千黄金,去吧。”

她挥挥手,侍卫立即将哭号求饶的华公公拉了下去。“什么意思?”君珂悄悄问身边宫女。

“大王的规矩。”那侍女声音满是恐惧,“抽到绿签先赏后罚,大王心情一好,也许就不罚了;抽到红签先罚后赏,一百铁鞭下来,骨头都抽烂了,那赏金也就便宜了别人。唉,这已经是这个月死的第三个公公了……”

君珂皱着眉,心中第一次对眼前的女人涌起杀机,除了姜云泽外,这是第二个令她厌恶到想要夺命的人,连当初对周桃的憎厌,都比不上这位。

那天南王杀人如吃菜,翻脸似翻书,偏了偏头,已经转向了纳兰述,凶光四­射­的眼神立时换了柔情似水,伸手款款对纳兰述招了招,“小心肝,你是哪里来的?快过来姐姐这里。”

君珂心里盘算,到底是和这女大王打下交道,看看她是不是和景横波有过交集呢,还是就此算了?这女人­性­情暴戾,王宫守卫森严,君珂虽然对纳兰述有信心,却也不愿他为自己轻涉险地,想了想正要拉纳兰述衣袖示意离开,纳兰述已经上前一步。

君珂一怔,赶紧也跟着上前一步。

“嗯?”天南王画得细长上挑的锋利眼角,眼光冷而疑惑地­射­过来。

“大王。”君珂立即躬身,“草民这哥哥,心智未开,自幼需要草民随身照顾,所以……”

“是吗?”天南王笑起来,随意挥了挥手,“行啊,那就一起来吧。”她眼角一瞟君珂,吃吃笑了笑,“小姑娘眉顺目清,还没开过苞吧?今儿便让你学学,嗯,不要钱的……”她手指一挑,半空划了一个弧,轻佻放荡,笑意妖媚。

君珂瞪大眼,出了一身汗——这个动作也是景横波的,大波闲着没事经常挑死党们下巴,就是这姿势,但大波做起来只见美丽诱惑,到了这女人这里,怎么就这么­淫­奔无耻?

天南王缓缓下了花心,上了一辆描金绘凤的便舆,四面纱幕后的“美人们”立即不甘地“娇唤”起来,天南王笑意晏晏地挥手,“心肝们,不要醋,不要醋!大王明日便来看你们,乖——”

君珂一脸血地看着她——姑娘您真是俺的呕像!

天南王向纳兰述招手,“来,和本王坐一起。”

纳兰述紧紧扣着君珂手指,一副“要坐一起坐”的姿态,君珂笑眯眯看着那不宽的座位,心想您就应了吧,­色­令智昏吧,这便舆咱们一坐,也就不用咱们再忍着呕吐的**和您周旋了。

天南王瞟瞟两人紧扣的手指,看看自己的座位,似乎也觉得这样挤不太妥当,有点遗憾地挥挥手,太监高呼,“大王起驾——”一群人迤逦着去了。

君珂和纳兰述跟在后面,身前身后都是侍卫,一直跟进天南王的寝宫,天南王当先进殿,一声娇笑,“进来吧!”

君珂略微在前,纳兰述在后半步,两人正要跨进门。

突然咔嚓一响,殿门上下左右,闪电般交­射­出几柄利剑!

利剑来得毫无预兆,白光一亮,便交剪而下,眼看正在门中的君珂纳兰述便要被戳成筛子!

“哥哥!”

君珂一声尖叫无限惊恐,抬手蒙住头,霍然转身,一头扑倒了纳兰述!

“嚓!”

利剑齐齐袭向她后心,却在触及她后背的那一刻,剑头往里一缩,平平抵住了她的背。

四面一阵安静,侍卫们一直眼看着这一幕发生,露出会心的笑意,有人警惕的神­色­慢慢放松,向后退了退。

地上君珂死死压着纳兰述,紧紧闭着眼睛,脸上两行清泪,慢慢流下来。

纳兰述被扑倒在地,还是那个平平静静万事不在眼中,却又十分惹人怜爱的神情,装痴傻儿十分到位。

一片寂静中,好久才响起君珂梦呓般的喃喃低语。

“哥哥……我们……是死了么?”

她闭着眼睛,像是怕睁开眼就面对阿鼻地狱,睫毛颤抖,楚楚可怜。

纳兰述心中大乐——小珂儿演戏技巧,真是越来越高超。

我见犹怜啊我见犹怜。

这个扑倒的姿势,尤其妙到毫巅,唉,可惜就是四面人多了点,殿中还有一个在偷窥。

纳兰述手被君珂压在身下,正顶着她的腰,手指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腰间轻捻,哦,真是柔滑轻软,弹­性­十足……

君珂痒得要笑,还得憋着,正在**桥段,又不能打掉那只狼爪,脸涨得通红,咬牙还得继续演,颤巍巍地睁开眼,看见纳兰述紧闭的眼,“悲呼”一声,“哥哥……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么……我们一起下地狱了吗?”

嘴里凄切悲呼,眼神却恶狠狠瞪过去——纳兰述!你个无良的!这辈子你一定下地狱!

纳兰述平和淡定地望着她,眼神里淡淡笑意——只要你去那里,我也不介意。眼神交锋,君珂再次完败,剧本还得她演,纳兰述在她腰上的手指一紧,君珂只得颤巍巍伸手去抚他的脸,眼神“怜惜深情”,“……哥哥,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不过我们一起死,也算了结了这尘世困苦……”

啊啊啊这是哪位言情小说三流作者的台词,好想吐!

君珂咬牙,手指摸上脸,轻轻下滑,落在纳兰述鬓边,看似温柔地为他理鬓发,指尖却狠狠拈住长发——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纳兰述岿然不动,我揉,我揉,我揉揉揉。两人暗潮汹涌地大演“兄妹情深”,身后那群侍卫终于耐不住­性­子,有人上前来,笑道:“得了,别哭啦,什么九霄地狱,不该你死的时候,想死都死不掉。”

有人取下一柄剑,在君珂面前晃晃,“看见没?这剑尖会伸缩的,这是大王对你们的考验,现在,你们进去吧。”

“啊,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君珂一脸绝地逢生的惊喜,赶忙拭­干­眼泪爬起身,拉起纳兰述的时候,手指在他手腕上狠狠揪住一块皮肤,左转九十度,右转九十度——

我捏,我捏,我捏捏捏。

纳兰述坦然自若——天将降美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捏其腰腕,而后方有便宜可占也。

后方的侍卫在殿门前散开,没有再跟进去,殿门口这一道剑网,本就是一道试金石,但凡学武者,防御已经成了本能,遇见危机必然要展示武功逃脱,只要君珂纳兰述稍稍露出点武功底子,哪怕就是躲避得灵活点,此刻也必然落入侍卫和杀手的包围圈。

然而君珂和纳兰述何许人也?他们最大的长处,就是从不低估对手,天南王再如何­淫­荡无耻暴戾无道,但既然能坐上这个位置至今还没被人杀掉,就说明绝不是草包,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刚刚经历过一次刺杀后,就毫无警惕之心地,将陌生人带入自己的寝殿?

所以必然还有考验,两人在跨进门的前一刻,已经发觉了这门的异常,门内弹出飞剑的那一刻,君珂返身扑倒纳兰述,武功没暴露,还展示了“兄妹之情”,当即打消了所有人的戒备。

此刻天南王的笑声传来,“进来吧。”这一声说得婉转欢喜,显然她对纳兰述通过考验,也是十分满意的。

君珂纳兰述进了殿,一进门就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一个桃红­色­的“疑似胸罩”。

君珂盯着那颜­色­俗艳,一左一右绣着两只凤凰,造型和现代胸罩十分类似的玩意,眼神古怪。

纳兰述眼神也十分古怪,盯着那东西看了好几眼,君珂脸一红,一脚便踩在了脚底下。

忽然听见纳兰述的传音在耳边响起,“小珂,这东西,怎么那么像你那个荷包?不过没你那个好看。”

君珂脸上轰一声烧着了——他还是联想到了!

她眼睛发直,突然开始后悔今天来这一趟。

等下要是那女人­色­诱纳兰述,被纳兰述问出这东西是什么,怎么办?

更糟的是,万一那女人也来了大姨妈,也学做了个卫生巾,被纳兰述看见,再掏出自己的那个……

君珂头发都险些唰一下竖起来,眼神惊恐,外焦里­嫩­。

太可怕了!

她这辈子都会没脸出现在纳兰述面前的!

君珂唰一下抓住纳兰述手臂,纳兰述愕然回头,君珂对他露出谄媚的笑容,示意“我突然不想打探大波下落我也不想整这个破大王咱们还是走吧现在就走好吧好吧?”

纳兰述眼神一闪,目光落在她脚底。

君珂的鞋子底下,桃红“荷包”露出一角。

纳兰述眼神深思——小珂为什么看见这东西,就全然失态?

纳兰述对于“创口贴”和“荷包”的疑问,存在心中已久,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的机会,不过此刻……

纳兰述微笑起来,温柔地拉开君珂的手,温柔地用眼神告诉她“你为寻找朋友花费了那么多­精­力等待了那么久如今好容易有一点线索怎么可以放弃不行不行我必须要会会这天南王”。

君珂哭了。

自作孽不可活啊……

两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这回踩到一件薄薄的半透明的丝绢的黑­色­东西,纳兰述用脚尖一挑,眯起眼睛一看,皱起眉头。

这是个什么玩意?看起来倒像个“丁”字形状,那么薄,布那么少,能穿在哪里?

他用脚尖挑着那玩意,偏头看君珂,眼神充满好学的疑问。

君珂直翻白眼,生平第一次心中充满对景横波的痛恨。

大波!你活着就是为了祸害人的!

“抹布,这是抹布。”她甜蜜地对纳兰述微笑,眼神很诚恳。

纳兰述露出恍然大悟神情。

君珂松一口气,继续前行,仔细搜索地面,以免还有什么不该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

忽然听见某个可恶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道:“其实这个抹布,我觉得吧,换成粉红­色­,配你那荷包,正合适。”

君珂:“……”

那人还不罢休,充满神往和遗憾地道:“上次我神智不清时,你占我便宜,当时如果你穿这套衣服就好了……”

君珂原地一蹿,险些蹦起来,身子跳起一半才回到现实,硬生生按捺住。

一瞬间眼神凶狠,电光直冒,一撇头,盯向大燕方向。

一段对话在心中滚滚而过。

“大师,纳兰述的状态,还是不太清醒吧?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是自然。”

斩钉截铁回答言犹在耳,那人圣洁慈悲,一本正经神情犹在眼前!

君珂牙齿磨得格格响。

梵因!

你才是龛里一朵大谎花!

……

千里之外。

某人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

前殿到后殿,短短数丈路,纳兰述和君珂,先后踩到BRA一件、丁字裤一条、面纱一张、丝袜两只、裙子一件……最后在一处镂空屏风前驻足。

纱幕低垂,白玉屏风上镂出半­祼­美人花样,隐约光影里,屏风后颤颤伸出雪白的­祼­足,脚尖上蔻丹深红,对纳兰述轻轻一勾。

“来呀……”

君珂吸吸鼻子,望天,有点僵硬地将纳兰述一推。

很想说句“问清楚快点出来”,但实在开不了口,眼见那人回首对她一笑,悠悠然步了进去。

里面立即传来一阵沙哑的低笑,在高旷幽黯,香气幽幽的大殿里,迤逦往复,缠绵诱惑。

君珂背过身去,开始抠指甲。

看是不能看的,她一双神眼,纳兰述清楚,如果此时她还面对着屏风,事后难免要被纳兰述笑话。

她抠了阵指甲,竖着耳朵听里面声音,嘈嘈切切,细细低语,听不清楚。

君珂心头烦躁,把小指甲给撕破了,她把手指含在嘴里,眼神骨碌碌一转,突然看见殿侧有一方镶嵌的可以活动的大镜子。

镜子正照出屏风,还有后面隐约的人影。

君珂眼睛一亮,悄悄挪了几步,凑到镜子面前。

几个侍候的宫女诧异地看着她的举动,以为她要照镜子,还让开了些。

君珂脸红了红,犹豫半晌,鬼兮兮上前一步,偏头张望。

“唰。”屏风后一道丝帘,好巧不巧就在此时落下,将她的视野遮住。

君珂黑着脸,瞪着镜子里那道丝帘,很有撕烂的冲动。

“喂,喂喂。”她悄声唤那宫女,“劳驾,那镜子怪好看的,往东边搬搬,我好看清楚……对,谢谢谢谢。”

几个宫女莫名其妙搬动镜子,心想这姑娘可真古怪,觉得好看,自己过来看不就是了?别扭啥呢?

镜子角度移动,照到屏风另一侧,隐约是纳兰述的背影,正缓缓俯下身去……

立即有低低的呻吟响起……

君珂眼睛刚刚开始瞪大,“唰。”又一声,屏风后那半边丝帘,竟然也在这关键时刻,落了下来。

君珂砰地一头撞在了地毯上……

外头君珂贼眉鼠眼,傲娇地想尽办法偷窥,被接连垂下的两道帘子气得七窍生烟,屏风后面,又是一幕风景。

纳兰述步入屏风后,天南王早已脱得光溜溜地在等着他了,看见他进来,媚笑着抬起脸来。

她去掉面纱,一张脸倒也确实娇媚,微微有点黑,这种肤­色­在大燕不受待见,在西鄂,却是健康美丽的标志,这女子当初能成为前任天南王的宠妾,自然姿­色­不弱。

纳兰述眼睛却根本没在她的脸和身体上停留,眼神一掠间,已经将这屏风后静室内的一切布置和机关,都看了清楚。

“好人,来呀……”天南王媚笑,足尖在纳兰述膝弯一勾,“好多年没有见过比得上你的男人了……来,让我试试,看看你床上……是不是也一样让我心动……”

她足尖一勾,微微使力,纳兰述身子一倾,向她面前栽下,脸正向着她|­乳­波颤动的胸部。

天南王笑得更欢快。

随即眼前一黑。

仿佛一大片影子当头掠过,发出“呼”地一声,那个原本应该栽在自己面前的人不见了,身后有足尖轻轻落地的声音。

天南王也算反应奇急,立即唰地在榻上一个翻身,足尖后弹,竟然反掠过头顶,点在了壁上一处凤凰的眼珠处,与此同时双臂向后一撤,撞在榻边雕兽的把手上。

咻咻两声低响,榻边­射­出一连串飞刀,割断左边丝帘的系带,光华如网,罩向纳兰述。

壁上浮雕凤凰口一张,喷出一股无­色­无味的烟。

天南王两处杀手一出,看也没看战果,手掌重重在枕头上一拍,榻边翻转,她便要落下去。

“咔嚓。”

机簧卡住的声音。

天南王落了一半的身子,卡在翻板中间,紫檀木板中白花花一片,胸部被挤得扁扁如大饼。

她惊惶地抬头,纳兰述一脚蹬在翻板的机簧处,正将一叠匕首,当牌一样叠来叠去地玩,见天南王看过来,他手一招,另一边丝帘悠悠落下,随即俯首对天南王微笑,笑容明丽清越,看在天南王眼底,却如恶魔般可怕,她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天南王对自己殿中的机关一直很有信心,她行事乖张,树敌无数,又想痛快享受人生,又不想畏畏缩缩时刻小心刺杀,所以对自己的寝室很下了功夫,刚才那连环机关,是她聘请机关大师重金制作的,光躲还不行,还必须接下,光是躲,那之后还会激发连环杀手,就算对方能接下,也必然来不及阻止她逃脱,那么她一旦脱身,对方最后还是死。

去年她就用这法子,杀了一个试图以­色­相接近她刺杀她的男子,她从没想过,天下竟然还有人,能够不仅接下她的机关,还来得及挡住她逃生之路。

她是不知道纳兰述的尧羽卫,小陆当初机关之术天下第一,纳兰述和他们一起十多年,什么样机关没见过?天南王还不知道的是,她那重金聘请的机关大师,其实算小陆半个徒弟,就是因为曾经机缘巧合得过小陆指点,才技艺有成,名噪西鄂的。

“别吵,别叫,不然我不保证,会不会立刻割断你咽喉。”纳兰述淡淡俯视天南王,手中飞刀打开收起,玩牌似的。

“大侠……”天南王一向很识时务,立刻换了称呼,在夹板中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的胸解脱出来,低低道:“您想要什么……只要我有,什么……都可以。”说完将胸挺了挺。

纳兰述脚尖微微一动,机簧松了少许,角度一斜,天南王身子往下一落,她正狂喜,纳兰述脚底一踩,翻板再次夹住,这回夹得更紧,正正把胸压扁,窒得天南王脸­色­一青。

“可以呻吟,可以娇笑,可以低唤。”纳兰述把玩着匕首,“除了这三个声音外,你发出其余任何呼叫,我就立刻杀了你。”

他眼角瞥瞥外头,丝帘外,隐约有一个背对这边的身影,正蹲在什么面前,鬼头鬼脑地张望。

嗯,也该让你急上一回,听吧,听墙角吧,听到你忍不住冲进来最好。

纳兰述眼神充满算计……

“啊……”天南王立刻呻吟,“您饶我­性­命,一切好说……”

“三个小小要求。”纳兰述手指虚张,遥遥扼住天南王咽喉,她喉间格格一响,脸­色­挣得发红,纳兰述淡淡道,“如果你不想成为被翻板机关夹死的第一人,你最好听仔细。”

“是……”

“第一,兵符。”

静默半晌,天南王咬牙道:“凤凰尾羽第三根下。”

纳兰述弹出一枚匕首,半空里轻轻挑起第三根尾羽,金光一闪,一枚兵符落下,同时嗡地一声,一大簇牛毛飞针细雨一般­射­在空处。

天南王眼神里掠过一抹绝望。

兵符斜斜落在纳兰述手中,纳兰述将兵符往天南王身上一丢,确定没有毒之后才捞起,嫌弃地用衣角擦了擦,收在怀里,道:“刚才那黑衣人,是不是前任天南王的亲人?”

“是那老杂种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据说有……羯胡血统,所以……老家伙从来没有认过他……我也是偶然一次听老家伙说过,看见他那眼睛才想起来。”

“释放他的手令和钥匙。”纳兰述手一伸。

“拿兵符去就可以……”天南王咬牙,“通用的……”

“你是怎么会这些的?”纳兰述盯着她,眼神里淡淡疑惑,“这些歌舞,这些古怪衣物?”

“大半年前我的手下抓来过一个女子。很美很特别,险些将我的文武副相都勾引了去,这些都是她教我的。”

“名字?”

“她不肯说,只说唤她‘举世无双第一波’便行了。”

纳兰述挑挑眉,审视地看了一眼天南王,心中对她的合作度微微有些疑惑,身子向后移了移,探头看了看,确定君珂还傻傻在外面看反­射­,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方方的、包裹得仔仔细细的、柔软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创口贴”。

“你可知道,”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三章只要你在

天南王挣扎着探了探头,望了这东西半晌,有点疑惑地道:“咦,看着眼熟……”蓦然眼睛一亮,低呼道:“想起来了!见过!”

“哦?”纳兰述眼睛眯起,牢牢盯住了她。

“好人……你松一松……我被夹得喘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了……”天南王低低喘息,水汪汪的眸子瞟了瞟纳兰述。

纳兰述盯着她,一笑,脚底一松,翻板一斜,天南王立即手臂一动,还没来得及抬起,夺地一声,一柄带毒的飞刀险险擦着她的手臂钉入,晶光晃动,近在咫尺,她的脸唰地一白。

“在我面前,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纳兰述淡淡俯视她,“说。”

“我说我说。”天南王立即道,“我见那个大波拿出来过,不过和这个有点不同,比这个薄,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

“嗯?”

“她说这是口罩!”

“嗯?”

纳兰述眉毛挑起,这答案他也出于意料之外。

“她说这是夏天用的口罩。”天南王看他不信,拼命解释,“说夏天用超薄款,冬天用加厚款,轻软、透气、­干­净、销魂,雪白的印花口罩外透出一双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包管每个男人一看就会爱上,我问她这个怎么戴,她还让我试了试。”随即她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过她可真够小气,只给我试戴一下就又要回去了,说是什么限量版,以后还要靠这个赚钱,可不能便宜了我……”

纳兰述将手中“创口贴”翻了翻,看那模样也动了念头,一句“怎么试”到了嘴边,最终却没出口,他总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为什么同样的东西,一个说是创口贴,一个说是口罩?

纳兰述开始后悔当初遇见文臻时,自己心急先找到君珂,以为等下她们见面自然一切疑团解开,没有先把这东西掏出来问问,不知道文臻的答案会是什么?

其实他幸亏没问,如果问了,文臻八成会老老实实告诉他——哥哥,这个是护腕,可以戴在手腕上防护,雪白、柔软、­干­净、美观。很好看的哦。

诡异的答案让纳兰述也皱起眉头,在他心里,别的事大可不理,但这东西是小珂给他的“定情信物”,怎么可以连这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不过到现在,答案越来越诡异,不过一个非纸非棉的东西,一看就是日用品,这群女人,神秘什么?

天南王见他不信,越发殷勤,勉强动动手指,指着那“创口贴”,道:“你也可以试试,翻开来,对,后面有贴纸,把贴纸撕下,就可以粘在嘴上,”她忽然皱皱眉,道:“戴着是很好看,也­干­净,就是粘在嘴上不太舒服,你这个是冬天用的吧?虽然没人家那个­精­致,看起来也不错,现在戴正合适,你会不会戴?要不要我帮你?”

纳兰述手指一动,随即停住,那种诡异感越来越浓,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把我妹妹唤进来。”

天南王小命悬于人手,老实扬声呼唤:“外面那丫头,进来!”

声音未落,唰地一响,一条人影已经越过屏风出现,神奇的速度倒让天南王吓了一跳。

纳兰述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急吼吼的某人。

某人从屏风后蹿下,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心急失态,讪讪咳嗽一声,整理整理衣裳,掠掠头发,抬头四面望了望,以表示自己很淡定,很斯文,很不急迫。

君珂在屏风前还在装13,准备等下迈着平稳的步子进来,表情一定要平静,态度一定要淡漠,语气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她的眼珠子突然直了。

落在纳兰述手中的“创口贴”上。

君珂脑袋里轰地一声,眼前发黑,大叫完了完了完了。

这家伙当真掏出来问了!

君珂退后一步,脑子飞快转动,思考着对策——如果纳兰述兴师问罪,她是该立即逃到大荒泽,还是抱住他的腿喊哥哥请罪?

她瞄着纳兰述表情——他表情很严肃,看起来很不快,还有点被骗的愤怒,果然!

“小珂!”纳兰述面沉如水,扬了扬手中“创口贴”,“你骗得我好!这哪里是创口贴,这竟然是……”

“纳兰我错了!”君珂哪里敢让他把那卫生巾三个字说出来,唰地冲过来,伸手就去抓“创口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该骗你这是创口贴实在是你自己拿了出来我不好意思告诉你这是女­性­卫……”

她冲到榻前一低头,正看见夹在榻下夹板里的光溜溜的天南王,顿时一惊,忘记要出口的话,一惊过后正想继续忏悔,忽然看见天南王的神情。

那女子微带诧异之­色­看着她。

她诧异什么?君珂心中飞快掠过一个念头。

君珂看看自己周身,没什么好让她惊讶的啊。

那就是惊讶自己刚才的心虚认错表现?

君珂眼睛一直,心中暗叫——糟了!

她此时才回想起来纳兰述刚才的姿势,手中的苏菲似乎是打开的,连撕条都撕开一半,如果他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会撕开撕条?就算撕开了,也会立即合起来,塞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

君珂瞬间想通这个问题,懊恼到出了一身汗。

“你可瞒得我好,不是问别人,我还不知道这竟然是女­性­卫……”纳兰述­阴­恻恻的声音响在她身侧,还在试图诈她。

君珂心却已经定了。

如果纳兰述真的确定这是啥玩意,绝对不会再这样责问她!他绝对会黑脸闭嘴,恨不得这事从没发生过!

“我对不起你。”她回身,垂泪,换了一副悻悻表情,“我是不该瞒你,这是女­性­自卫保护贴,我们那里,女人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会用这个贴肚子。”

君珂已经确定,虽然纳兰述没得到答案,但明显已经怀疑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东西,所以她决定,这次给出的解释必须带点暧昧和私用­性­,这样才能取信­奸­猾的某人。

“嗯?”纳兰述挑高一边眉毛,关于“创口贴”的迷雾,不仅没有因为这解释而解开,反而更浓了几分。

他将手中东西翻了翻。

创口贴、口罩、女­性­自卫保护贴……

名称越来越多,用途越来越多,却感觉,没一个是真的!

再看天南王和君珂的表情,一个满脸疑惑,一个一本正经,很明显,真正知道这东西的,是君珂。

纳兰述忽然笑了笑。

算了,何必寻根究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还是不清楚比较好。

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也没必要找出来给自己尴尬不是?

再说……纳兰述眼神意味深长——不揭破,某些时候拿出来吓一吓小珂,看看她百发百中的心虚表情,不是挺好?

如果有时候得罪了她,也说不定可以拿出来亮亮,让她因为不安自动让步。

这是小珂的软肋,何必紧着戳破,一旦揭开,小珂道歉愧悔一阵子,之后便觉得不再亏欠,从此理直气壮。

那多傻。

短痛不如长痛嘛,纳兰述想。

­奸­猾的某人瞬间计议已定,淡淡笑了笑,将“创口贴”装回随身锦囊,不过装回去的时候,想到这东西的可能用处,脸­色­还是忍不住有点黑,手指有点颤,捏“创口贴”的力度有点紧,君珂眨巴眼睛看着,很担心会不会给他一把捏穿。

收回去后,纳兰述长长吁出一口气,脸­色­终于恢复了点,伸手来摸君珂的头,君珂下意识脑袋一缩,一副心虚怕打的神情,随即才反应过来,勉强定住不动,纳兰述的手,轻轻在她头上拍一拍,道:“你呀,何必呢……小珂,不管怎样,你第一次送出来的东西,我都会珍藏。”

说完他衣袖一挥,床单将天南王一裹,拎着她出去了。

留下君珂在原地傻眼,脑子想得打结。

这话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不知道真相?

愣了半天,眼看纳兰述将要拎人出去,赶紧道:“等等,你先出去,我要和这女人说几句话。”

“小心机关。”纳兰述眼睛一扫,注意到应该没有机关了,才将人交给她。

君珂对他露出一脸狗腿的笑,觉得纳兰大王越来越气场强大,而自己越来越衰。

她揣着这样郁闷的心情,把天南大王拎到了屏风后,半晌,屏风后传来砰砰乓乓的闷响,拳头击打在­肉­上的声音,疼痛低哼的声音,还有某人满腔郁闷恶狠狠发泄的声音。

“叫你乱说话!”

“砰。”

“叫你胡勾搭!”

“砰!”

“叫你没留下大波!”

“砰!”

“叫你听大波的胡扯!”

“砰!”

天南王的惨哼声闷在被子里,心里着实冤枉——苍天啊,又怪我没留下那女人,又怪我听她的话,这是叫人怎么着?

可怜的天南王,躲着某人的老拳,眼睛对着宫外瞟啊瞟——今天怎么回事,自己豢养的那批异士,怎么到现在都没出现?自己万分合作,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为了拖延时辰,可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这女人自身­性­格古怪暴戾,也并不算才能出众,她能掌控天南州,并在近期形成独霸之势,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天生媚术,吸引得一批人死心塌地;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她还有个谋士,虽然来了短短时日,但极有手腕,助她收服了那一批能人异士,替她把各类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才有她如今的狂嬉花丛,自在放纵。

但是今天,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没出现,按说机关一启动,她的谋士就该察觉,并通知其余属下进行援救反攻,但到现在,都没任何动静。

君珂看她眼睛乱飞,想着她先前的媚眼,气就不打一出来,砰砰乓乓拳下如雨,打了个痛快淋漓。

纳兰述已经点倒了殿内所有的宫女,负手在屏风外等着,听着里面的隐约动静,眼神似笑非笑。

半晌君珂出来,将手中拎着的鼻青脸肿那一团,交给纳兰述。

纳兰述瞟瞟面目全非的天南王,问她:“问好了?”

君珂头一昂,下巴一抬,“好了!”

天南王气息奄奄——你有问我什么?你尽用拳头问候了!

“委屈大王。”纳兰述和蔼地对天南王道,“陪我们城外走一趟,你那安排在城外挖沟阻挡我等前进的军队,我看体格都不错,正好让他们帮忙把沟填平。多谢。”

“你们……”天南王怔了怔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你们是冀北那支往尧国去的军队!你是纳兰述!”

纳兰述转头,凝视着她,缓缓道:“在下有一点不明白,我冀北合军借道西鄂,根本没打算惊扰宝梵城,大王安居宝梵城内,为何一定要阻我等道路,和我等过不去?”

天南王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的地盘,你想过就过?你发了通关文书给我西鄂大君,可是没有给我!我就这么让你过了,以后我天南的脸往哪里搁?”

君珂正想笑这什么神逻辑,不想纳兰述脸­色­忽然一变,往前走的步子一停,身子一错,已经将天南王往身后拖了拖,随即他道:“你已经对你西鄂大君,有了不臣之心?”

天南王愕然看着他,想不明白怎么一句话,他就得出这么个准确,却只有她自己心里想过的结论。

“你这次派人阻我大军,是有人挑唆吧?”纳兰述冷冷看着她,“有人告诉你,不如拿这批冀北合军借道之事,来试试大君的态度?大君允许对方借道西鄂,你天南王偏不允许,大君如果忍下这件事,你天南王从此气焰更涨地位更高,周围几位大王,从此必将臣服于你脚下,日后收服他们,一起掀翻大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所以你便利令智昏,命人拦截冀北合军——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天南王像看见鬼一样看着纳兰述,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一点信息,推出这么多东西?

我怎么知道?纳兰述冷笑一声,看你这么昏聩,我就知道!

就凭这女人­色­迷心窍残暴无仁的德行,能镇住诸方势力安居此位到现在,必然背后另有助力,按说这股助力如果忠心,在她遇险的此刻,便该及时出现解救,但至今没有动静,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背后支持天南王的高人,要么不是真心支持,要么另投阵营,要么,根本就是打算拿天南王做了炮灰。

纳兰述在擒下天南王的过程中,一直心有疑惑,确实,天南王寝室机关­精­巧,足够她保护自己,但她背后的谋士如果够聪明,就该了解过冀北合军里有­精­通机关的尧羽卫,这些机关挡得住任何人却挡不住纳兰述,但事实上,天南王没有得到相关提醒。

而且天南王的超级合作态度也让他觉得异样,以这女人­性­子,怎么这么好说话?是不是在拖延时间?之后看见她眼底的失望,纳兰述心底便有了计较。

“你不必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不必再和你废话了。”纳兰述用看死人一般的眼光瞥了天南王一眼,随手一扔,像扔抹布一般将她扔在一边。

君珂一怔——到手的人质不要了?

连天南王也怔住了,趴在地下,仰着头,都忘记第一时间逃开。

“她就是个棋子,已经失去作用,我们不需要了。”纳兰述淡淡解释,随即衣袖一拂,将屏风左侧的盘龙舞凤的宝座移到殿中,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微微昂首,道:“西鄂大君既然已经来了,为何吝于一见?”

殿内殿外,一阵寂静。

随即一声大笑响起。

“冀北纳兰,名不虚传!”

笑声未毕,殿门砰然大敞,数十队青袍卫士快步冲入,把守在殿门两侧,而原先天南王那批守在殿外的侍卫,早已被制住,钢刀压颈,蹲在廊下。

大笑声里,众人簇拥间,一位黄袍男子缓步而进,瘦长的脸上,一双眼睛细长如蛇,冷光幽幽。

他一左一右,各有一人,左边是曾经和君珂有过一面之缘的殷山成,右边却是一个高冠男子,戴着银面具,面具严严实实,连眼睛处也用透明水晶遮住,穿一袭直统统的长袍,一口钟似的从上罩到下,衣袍空荡荡地在风中飘着。

君珂在几人进殿时,已经抢走了剩下的一个锦凳坐下,她眼神在当中黄袍男子和殷山成脸上一掠而过,目光却在宽袍男子身上多停了停。

随即她皱起了眉。

不知怎的,眼前这人虽然一派陌生,什么也看不到,但君珂看见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像看见一只隐藏在屋檐背角,­阴­鸷地等待死亡和灾难的秃鹰。

她运足目力,看进那人面具深处,然而那张脸,却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张被毁坏的脸,脸上纵横交错都是伤痕,完全掩盖了本来容貌,更要命的是,这人半张脸黑,半张脸红,脸谱似的可怕,不知道练了什么功,变成这个怪样子。

难怪要戴面具,君珂的眼神在这人的伤疤上仔细掠过,那些疤发白凸出,像是经年旧伤。

君珂眼神往下一掠,一般情形下她不喜欢透视人体,觉得过于猥琐,自从武功有成,能够控制眼睛之后,她就不再用神眼看人,但今天她想破例。

眼光落下去,她突然一怔。

看不见?

竟然看不见?

在能显示人的­性­征的关键部位,都是一片灰­色­。

铅?

君珂的眼睛,对大多数东西都有穿透力,只有铅和铜不行,这在当年研究所做过试验,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但在这异世,也只有几个失散的死党知道这事。

古代铅和铜都不算常见品,铅是道士丹方才会使用的东西,铜更算是贵重金属,君珂到现在,还没遇见过需要透视这两种东西的情况,如今,却在这偏僻西鄂,第一次视线被拒。

君珂心中疑惑更甚,紧紧盯住了那人。

那人笼罩在她的目光下,并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感觉,还坦然自若地向她颔首,风度十足。

君珂盯着宽袍人,黄袍的西鄂大君,却盯住了纳兰述。

“好一个冀北纳兰!”

“三岁入尧国,以幼童之身抵受龙峁寒雪十三日,成为天语族第一位接纳的异族血统子弟。”

“七岁时尧国国主听说你入了龙峁天语,且天资出众,害怕你将来长成,威胁他的安危,便以封赏为名,要你入尧国国都接受爵位,想要用高官厚禄人间享受,困住你的学艺之路,被你决然拒绝,并一剑惊退尧国宫廷第一供奉,逼到他黯然而去,连尧国皇宫都没脸回转。”

“十岁时尧国国主又出一计,对天语族进行打压,逼天语族立下誓言,你将来想要离开,必须闯过天语第一大阵苍天神鬼大阵,苍天神鬼大阵百年未曾开启,百年之前从无人闯过,尧国国主想要用这种办法,逼你永远无法离开龙峁高原。”

“十三岁你出龙峁高原,天语无奈摆出苍天神鬼大阵,结果你不仅闯过,还带着自己看中的属下,一并离开。”

“天语历代子弟不出龙峁,被你接连破例。”

“十三岁离开尧国回冀北,沿途尧国有你母亲旧仇设陷暗杀,你带领天语子弟,一路斩杀,无一活口,更以酷刑逼问出其中一家仇家,伪诈被擒,闯入对方府邸,将仇家勒喉而出,悬于门口旗杆之上,设下机关,谁靠近都送掉­性­命,以至于那人悬于旗杆七日无人敢救,竟活活饿死。从此后回国一路风平浪静,再无人敢挡你一步。”

“十四岁入燕京,得罪燕京王孙豪强无数,众人联手为难你,却被你利用彼此矛盾,反挑拨得斗得你死我活,三个月后你不耐燕京无聊,连败三位师傅,打出凌云院。”

“十四岁你从燕京回冀北,在路上曾经发生一件事,至今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此后你便韬光养晦,沉寂多年,不涉王权,以至于燕京乃至天下,都渐渐忘记你,”西鄂大君权雍柏一指纳兰述,“不过朕可没有忘记,连同当初你封号为‘睿’,天下人也许都不曾在意,但朕从来都以为,此言不虚也!”

君珂瞪大眼睛听着,心想这丰功伟绩,是那个潇洒嬉游的纳兰述?怎么不像呢?他的孪生哥哥吧?

“大君是吧?身处西鄂,居然对纳兰述过往些许小事,了如指掌,真是令在下惊讶。”纳兰述端坐不动,淡淡一笑,“不过很对不住,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权雍柏怔了一怔,一时气得绝倒。

真是有够嚣张!

他一进殿就发觉,殿中仅有的两处座位,被对方抢先占据,而且都在高处,自己虽然人数众多,但一进门就得仰首向对方说话,气势完全被逼于下风。

君王统帅级别的谈判,向来讲究先声夺人,掌控主动,先声已经被夺,权雍柏只好历数纳兰述历史,展示自己强大的信息网络,这其间有些事,确实不仅天下人不知,连当初成王都只怕未必清楚,权雍柏有这个自信,这消息的展露,会换来纳兰述的惊讶和警惕,只要他一警惕,气势就可以拉平。

没想到这人竟然睥睨到这个地步,完全的不屑一顾,自承不了解西鄂大君,岂不就是在说——你把我当对手?可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过。

这一句一出,别说拉平气势,直接又被迫下了一个台阶!

权雍柏当即气得眼睛冒火,恨不得手一挥,让自己的护卫冲上来,将眼前这两个人踏成­肉­泥。

身后却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了他今天来的目的,权雍柏头脑一清,深吸一口气,脸­色­已经平静下来。

纳兰述却用一种有趣的目光看着他,笑道:“听闻西鄂大君麾下,有位才智出众的祭师大人,却不曾想,居然是在我大燕名动医界的南殷殷先生,先生好心计,这利用天南王引出在下,想必便是殷先生妙计?纳兰述佩服。”

他这么一说,权雍柏脸­色­便有些讪讪。

而殷山成的脸­色­更难看,瞟了一眼右面的蒙面宽袍人一眼,生硬地向纳兰述施了一礼,道:“不敢当公子谬赞,殷某老朽,哪有这等手段!”

殷山成正在愤怒。

他是西鄂大祭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说西鄂境内的一切事务他都有权知道,然而大君这次的事,竟然全瞒着他,冀北合军到来时还一副忧心忡忡模样,谁知背后早已布了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局!

殷山成的怒气令权雍柏更加尴尬,而那宽袍人低声轻轻一笑,似乎完全不在意殷山成,引得殷山成脸­色­­阴­沉,三人之间,顿时气氛尴尬。

纳兰述一句挑拨便令眼前三人离心,不过淡淡一笑,闲闲看天。

殷山成一进来他就看出这老家伙脸­色­不好看,看向那宽袍人神­色­也有敌意,如今一试,果然!

看来这位神秘宽袍人,便是那个天南王背后的谋士了,看似在帮天南王夺权争位,其实却是西鄂大君的人,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后来被西鄂大君收买,还是一开始就是西鄂大君埋伏在天南王身边的棋子?

就目前的情势看来,似乎这位西鄂大君,安排谋士煽动天南王阻拦冀北合军,冀北军被阻拦,他纳兰述自然要出手,以他巧解机关阵法的能力,轻松破掉天南王寝室里的最后机关,擒获天南王,西鄂大君这边则趁机解除天南王宫的其余武装,算是形成一次没有事先通气的合作,一举平定了这个碍事的女人。

这样推断似乎没有破绽,但纳兰述眼神沉沉——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今日多承纳兰公子出手。”西鄂大君上前一步,恳切地道,“虽然我等算是利用了公子一次,但我等刚才也擒获了天南妖女属下,控制住他们没能出手,也算助公子顺利擒获那妖女,没给公子带来什么麻烦,望公子见谅。”

他自承利用,也算坦诚。纳兰述淡淡看着他,道:“大君客气了,你处置你国逆贼,我踢掉拦路恶狗,各自有利,各取所需,谈不上利用不利用,至于天南王这些属下——”他傲然一笑,长身而起,“纳兰述既然敢来,还从没放在眼里。告辞。”

一脚将天南王踢到权雍柏面前,他看也不看,携了君珂,行过众人身侧。

“纳兰公子且慢。”权雍柏急急呼唤。

纳兰述停也不停,道:“既然互不相欠,彼此便算无­干­。大君若还有什么事要求我,不觉得应该亲自上门求恳?”

权雍柏给他讥刺得脸皮紫胀,愤然道:“公子如此狂傲,可想过今日只要朕一声令下,你就再出不得天南王宫?”

“我只知道。”纳兰述回身看他,眼神讥诮,“今日你一声令下留住了我,明日你也一样出不了天南王宫。”

伸手一指城外冀北合军方向,他狠辣地道,“尊敬的大君,忘记告诉你,冀北军从来不是那种主帅被擒或阵亡便丧失斗志的废物,如果我和君珂有任何闪失,冀北云雷合军,会用整个西鄂的死亡来回报你,你们西鄂借道最好,不借,也不妨以血开路,怎么,你要试试吗?”

权雍柏窒了窒,脸­色­发白,他身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宽袍面具人,忽然柔和地笑了笑,道,“公子误会了,大君没有为难公子的意思,大君留住公子,只是为了对公子有所馈赠而已。”

这人的声音也有些微哑,似乎喉咙有些问题,说话有点困难。纳兰述微微挑眉看他,“哦?”

那人柔声道:“大君想将天南州北部一处铁矿赠予公子,此处铁矿蕴藏丰富,品质极高,四周村镇聚集了西鄂最出名的打铁高手,所炼制的武器,锋锐甲天下,举世无匹,这也是天南王占据这处天南州,敢于如此嚣张的原因之一。公子将来转战尧国,武器是必需之物,这也算我国一点小小心意。”

他指指纳兰述扔在地上那批做暗器的飞刀,道:“公子应该也发现了,这批飞刀薄到可怕,在手臂粗的榻上把手里,足足可以装上一百多枚,而且因为刀形设计独特,速度也极快,这点,公子想必刚才已经领教了。”

君珂低头看看那些飞刀,确实,明光锋锐,薄如纸片,尤其那种符合身体力学的流线型的设计,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设计水准,这样的武器,一般军队也许还不能发挥出全部的优势,但如果装备到尧羽和云雷­精­英中,那战力便是十倍提升。

战场上战力每提升一点,就是无数生命的保全!

这下连君珂眼神都炙热起来,但也浮起淡淡疑惑。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礼,太重了!

武器本就是历国军事立身之本,铁矿向来是国家紧密掌握的重要资源,如今仅仅因为这点不算帮忙的帮忙,便要将如此重礼,拱手相送?

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信,何况纳兰述君珂。

“自然,”那宽袍面具人看出两人不信神情,立即笑道,“这铁矿对我国也是无价之宝,轻易送出也不可能,先前纳兰公子说中了,我国确实有事相求两位,只要这件事两位相助办成,不仅铁矿双手奉上,连两位前往尧国之前所需的粮草,我国也可以全数支持。”

纳兰述并无喜­色­,回身淡淡看住宽袍面具人,他的眼神并不如何锋利逼人,却如钢针细线,无声刺入,轻轻滑割,所经之处,蒙昧心思,哧哧割开。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一国之主礼下于人,必然所谋更巨。”他漠然道,“纳兰述何德何能?敢自认为能量超越一国之力?阁下这条件虽然丰厚,不过,不提也罢。”

权雍柏又愣了一愣——这人一直狂傲睥睨,掌控局势,不想在这关键时刻,他居然谦虚起来了,真是­奸­猾似鬼!

本以为这样的诱惑,对于孤军深入、没有后方、千里行军的纳兰述来说,必然不可抵抗,不想这人心志,竟然如此坚决。

这下连君珂都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这样的条件,确实对现在的云雷冀北合军十分重要,纳兰述怎么连听听对方要求都不肯,就断然拒绝?

她困惑的眼神对上了纳兰述的琉璃眼眸,后者眼底飘过一缕淡淡的无奈。

小珂,我如何不知这是极好的条件。

如果对方主意是打在我身上,便是什么困难事情,也不妨试上一试,毕竟,解决粮草,拥有好武器,对将来尧国作战,好处难以估量。

但那人的主意,似乎是针对你的。

这人对我开口说话,第一眼看的却是你,眼神里虽然没有敌意,但已经让我不安。

如果我没猜错,他的图谋,和你有关。

我不愿让你再冒丁点危险,哪怕一个可能也不行。

我怕我听见对方的要求后心动,会答应了他,所以­干­脆不要听下去。

我不怕之后没有助力、缺少粮草、孤军深入、诸般困难,我只怕,你在我身侧有任何闪失。

世间事千难万难,只要人在,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慢慢博。

只要你在。

……

他微笑,轻轻捏了捏君珂掌心,毫不犹豫拉着她向外走。

君珂也没有太多为难,在外人面前,她不想违拗纳兰述的意志。

两人已经走到大殿门口,所有人傻傻望着,看那一对仙姿琼貌的少年男女,决然拒绝这天下最大的诱惑,将要潇洒而去。

忽然那宽袍面具人,轻轻道:

“君统领,我真对你,无比失望。”

君珂背影一僵。

“你是看出来我国需要借力于你,所以急急退却的吗?”那人笑意讥嘲,“世人都道,君珂纳兰述,相识于危难之时,一路扶持,恩深义重,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在下虽然僻处西鄂,却也时常听闻,对两位之间的情义传说,十分向往仰慕。”

君珂要转身,纳兰述拉住她不让她转,还要开口,君珂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两人僵持在原地,一脚前一脚后耽搁在门槛上,那人好像没有看见,背对纳兰述君珂,张臂大笑。

“不想今日一见,当真见面不似闻名,当真令人失望!”那人笑声里满满不屑,“不过借你区区云雷军百十人,去做件没有生死危险,对你没有任何损害,只对我西鄂比较重要的事情。你都望风而逃,连听一听究竟的勇气都没有,我真不知道,那些令人感动落泪的情深传说、那些关于你们互相扶持的热血故事,那些特意为你君珂编写的赞颂弹词,到底是从哪里得来?道听途说?自我吹嘘?呵呵,我到今日总算明白了,那些故事里,可以为冀北尧羽不顾一切的君统领,原来从来,只活在故事里!”

君珂转过身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四章除夕心事

“你这是激将法吗?”她并不动气,淡淡盯住那宽袍人。

宽袍人也没有心虚的语气,带点挑衅地偏头看她,“是又如何?”

“你是在侮辱我!”君珂脸­色­一变,霍然上前三步,已经冲到宽袍人身前,“颠倒黑白!”

她刚才还淡定自如,转眼勃然大怒,四周的人都愣了愣,连西鄂大君权雍柏都怔住,忘记阻拦。

随即众人都好笑地摇摇头——激将法还是起作用了,女人果然都这么小心眼,不允许别人对自己情感的践踏。

“你怎么可以仅凭道听途说便做出推断?”君珂怒目瞪视,上前一步,“你昏聩!”

宽袍人原本就站在大殿角落,君珂上前一步,他不禁退后一步,周围人此刻有点好气又好笑地看君珂发飙,并没有感觉到她有杀气,也不认为她会在此刻出手,都袖手旁观,准备等下君珂发泄完了,自己再上前劝解罢了。

“你怎么可以因为这件小事就否认我等人品?”君珂又上前一步,“你无耻!”

宽袍人又退一步,身后是大殿拐角,他眼神出现一点惊惶,抬头想要呼唤权雍柏,君珂气势滔滔,已经又上前一步,“你怎么可以……”她一边怒责,一边忍不住愤恨般,伸指恶狠狠点向宽袍人胸部,看那样子,完全是怒极之下,发泄般地想将对方推搡。

一指点出。

轻飘飘没用功力。

权雍柏等人依旧拢袖笑看——女人愤激之下习惯动作而已。

宽袍人眼神一闪。

下意识的呼唤突然停住,后退的步子也停住,砰一声,后背撞上墙壁。

君珂的手指,在此刻也点到了。

指尖一戳,她面上一怔,对面宽袍人立定,笑看着她,道:“君统领好大火气!步步紧逼,杀气腾腾,是想对在下出手吗?”

君珂收回手指,眼神有点怔怔的——这一指,想感觉对方胸前是否有铜片或铅罩,但手指戳上去,柔软有弹­性­,似乎就是人的肌肤。

难道自己猜测不对?

“呵呵……”她扬眉,立即笑了,“怎么会?我不过想告诉阁下,做人不能太偏颇而已。”

她脚跟一转,已经潇洒地走回纳兰述身边,耸耸肩,轻松地道:“君珂和纳兰述之间情分如何,从来不需要别人的认定。活在故事里,还是活在当下,为什么要你们来确认?自己知道便可。”

纳兰述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用眼神表扬她——你刚才扮演泼­妇­,挺像。

君珂脸­色­黑了黑。

权雍柏殷山成脸­色­也黑了黑——这君珂­性­子可真叫大起大落,前一刻母狮出世,下一刻云淡风轻,真亏纳兰述受得了她。

“不知君统领意下如何……”权雍柏试探地问。

“我还是可以给他个机会,让他说出要说的话。”君珂遥遥一指宽袍人,“我对这个提议很有兴趣,仅此而已。”

她神情语气并不霸道,但白皙轻柔的指尖,点住那宽袍人的时候,自有凌人气势,那紧紧盯着她的宽袍人,眼中神­色­微微一变,似有些惊异,又似有些迷茫,这点神­色­变化须臾不见,随即这人呵呵一笑。

“君统领快人快语,是我刚才冒犯了。”微微躬身,他道,“其实确实是件小事,我西鄂北境有处小城黄沙城,位于西鄂和羯胡国境之间,地势偏僻贫瘠,十分苦寒,历来是作为西鄂重罪囚犯放逐之地,经过多年积累,城内各类罪人,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量。”

“这些人日常戴重镣,被驱赶到山上采石炼铁服苦役,晚上回到地下石牢,由我西鄂最­精­锐的士兵看守,多少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出过事。”

“但在今年,天南王占据天南州,桀骜不驯,引得朝廷不得不抽调重兵加以防范,军部在调兵时,因为知道那座放逐之城从没出过事,觉得将足足三千­精­锐兵力放在那里实在浪费,好兵应该用在战场上,遂自作主张将那批士兵调回,换了一批今年新征的兵过去。”

“本来也没什么,那些人被以前的看守都给镇服了,没有什么­骚­动之心,但没过多久,突然来了一批关外蛮汉,这些人作风彪悍,一来就对看守士兵出手,当场斩杀了数十人,引起了那些暴徒的嗜杀冲动,在他们煽动之下,那些罪人当即炸狱,将三千士兵,全部杀死。之后便在那批关外蛮汉的带领下,占据全城,和西鄂士兵对抗。”

权雍柏苦笑了一声道:“那处放逐之城,积累了历代西鄂王时期的最凶暴的罪人,因环境恶劣,这些人被放逐,就算送入死地,所以没有人再去关心他们的下落,连军部都没有详细收集这些人的后来状况,任其生死,所以直到这次暴动,西鄂才发现,那城内的罪人数目相当惊人,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艰苦的苦役和折磨,这些人这些年来却很少有人死去,反而一个个­精­气强壮,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

“那又如何?”君珂皱眉道,“这是你西鄂家事,国内有乱,自当出兵镇压,难道还要我们出兵给你们平乱?”

“不,不是这个意思。”权雍柏连连摇手,“自然没这个道理,只是,君统领刚才应该注意到,真正引起罪人暴动的,是一批关外蛮汉。”

“嗯?”

“我们调查到,这些人来自云雷高原,是云雷城的人。”

君珂眼睛一亮。

“据闻云雷城住民,多年来不曾丢下马上功夫,而且也十分好斗,每年都有人因为在各种恩怨中败北,而被放逐。”宽袍人道,“这批云雷人,大概就是那种原因,离开云雷,在我西鄂这里,因为和那批罪人感同身受,­干­脆助了他们一把,这三十多个云雷人,武力尚可,脑筋也好用,在他们指挥下,那批罪徒竟然牢牢守住了黄沙城,折损了我西鄂不少兵力。”

“眼下我西鄂正在试图收回几位大王的王权,天南王就是第一个。”权雍柏瞥了一眼宽袍人,道,“承蒙各位相助,也算轻松收拾了她,但之后的兵力收拢,以及防止其余几位大王抱团抗击朝廷,也要耗费我们极大的­精­力,实在抽不出再多的兵力,来对付黄沙城的暴徒。但那里任由这些罪徒占据,也绝非长久之计,那里太靠近羯胡,万一对方和羯胡勾结,我们西鄂便将遭大祸。”说完看一眼君珂。

君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笑而不语,并不接话,纳兰述眼神深深,似乎在想着什么。

权雍拍无奈地看一眼这水泼不进的两人,又瞥一眼宽袍人,这是他机缘巧合招揽来的谋士,此人投靠他之初,就许诺说一定助他剿杀几位大王,实现皇权一统。一段时间下来,这人确实也才智出众,今日和纳兰述君珂的谈判,也是他一力促成的,可以说,从纳兰述和君珂在大燕会师开始,这人便提出了这个步步深入的计划,先对纳兰述放开国境,再诱使天南王挑衅冀北军,使纳兰述亲自出手制服天南王,这边西鄂军控制住天南王的能人异士,卖给纳兰述一个人情,之后,再开展这场谈判。

“相信两位已经明白了朕的意思。”权雍柏恳切地道,“主持黄沙城叛乱的,是云雷人,说到底,和君统领麾下云雷军,一衣带水,血脉难分。这些人在黄沙城煽动挑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遭遇不公,以此泄愤。如果君统领带领部分云雷军,前往黄沙城予以劝说,必要的时候将他们收纳进云雷军,我想他们一定是乐意的。一旦他们有了更好的去处,有了回归的机会,还有什么必要要留在那鬼地方?而没有他们指挥带领的黄沙城,光凭那些桀骜的罪囚,必成一盘散沙,如此,我西鄂不费兵卒,轻松解厄,君统领也因此获得一批­精­锐士兵,还能获得铁矿武器和粮草,这等双方互惠之事,何乐不为?”

君珂和纳兰述对视一眼,两人瞬间交换了意见,却都神­色­不动,纳兰述淡淡颔首道:“冀北合军,需要询问各方意见,既如此,且容我等回军商量,再和大君回复。”

“静候佳音。”几人齐齐躬身。

纳兰述和君珂携手而去的背影,渐渐于天南王宫中消失不见,权雍柏立于原地,眼神希冀,宽袍人的面具,却掩在暗影里,发着幽幽的光。

当日冀北合军军帐内,几乎没有形成激烈的争论,便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等好事,不接­干­嘛?

君珂纳兰述出天南王宫时,顺手将那个前任老王的私生子濮龙进也接了出来,他证实了黄沙城的存在,并且说自己确实听说了黄沙城暴动的事情,也听说主事者是一批关外蛮子。

事件真实存在,动机也无可质疑,从西鄂大君的角度来说,希望借助君珂的力量无可厚非,而此刻,也确实只有云雷军,能够呼唤回那批流失的游子。众人一番推敲,也不觉得,西鄂大君有谋害纳兰述的必要。

说到底,他现在自顾不暇,专心国内统合,怎么会有心思招惹纳兰述。

没危险,少出力,双赢而回报丰厚,已经令众人动心,当权雍柏的信使带人将一大批粮草和一批武器先期送来时,许新子立刻就拍了大腿。

“去!不就劝一批云雷人回家?君老大,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事!”

“那些人既然能煽动一城囚犯造反,还和西鄂朝廷对抗这么久,应该是我云雷的优秀子弟,合该去见见!”出身十三盟下的云雷军副将赵兴宁,兴奋地舔着嘴­唇­。

“如果合适,说不定还可以收拢那批罪人。”铁钧神­色­冷凝,却也十分赞成,“这些人无处可去,西鄂自此只怕也不愿再留下他们,如果这些人能加入,必是强兵!”

钟元易连连点头,老帅手下士兵人数最多,对粮草武器自然最关心。

“去。”晏希只给出淡淡一个字。

众人都看纳兰述,纳兰述垂目不语,半晌抬眼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道:“没看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指的就是那神秘的宽袍面具人,纳兰述凝神想了想,道:“这事本身,算是好事,唯一可能的变数,我觉得就在权雍柏那谋士身上。”

君珂托腮,喃喃道:“形貌身材声音,都没什么破绽,连身高都不一样,我看过了,可没踩高跷。”

“你们在说大君的那位新任副相吗?”一旁的濮龙进接口道,“这人据说是半年前从羯胡过来的,在羯胡的烈火沼泽里毁了脸,我在人市上,听人说起过。”

半年前……君珂皱皱眉,两个月前,姜云泽还出现在燕京城门上。

看来不是她。

这个嫌疑一排除,她舒了口气,觉得轻松许多,和纳兰述相视一笑。

“我带三百云雷军去吧,这事儿,又不是打仗,人多还起反作用。”

“好。”

事情也便定了下来,当晚,权雍柏和纳兰述,在宝梵城前会面,在两军见证下,半正式地定了盟约。

君珂留在军中,挑选了­性­情比较平和的三百名云雷士兵,西鄂大君送过来一批快马,她也笑纳了,从这里到黄沙城,快马来回也要七天,虽说冀北合军在她离开后也将启程,但能早点回来也是好的。

当晚权雍柏设酒宴,送行兼提前庆功,纳兰述去了,去的时候骑马,回来时候躺车,许新子把他从车上背下来,纳兰述居然都没醒。

君珂又好气又好笑,好在酒宴柳杏林跟了去,也不怕谁下毒,正要跟去照应,谁知道许大头面­色­尴尬,躲躲藏藏,眼神对车厢里闪啊闪,君珂疑惑,探头一看,车厢里两名女子,正微带羞怯地看过来。

君珂怔了一怔。

“君老大。”许新子在她身后抹汗,期期艾艾地道,“这是西鄂大君送的,说主子身份贵重,怎么可以一直没有侍女?君统领虽是女子,但自身也要统带军队,马上还要远行,这端茶倒水的闲杂事情,还是要有人分忧的,所以送来两个侍女,呃……我以为主子不会收的,谁知道他……”他的下半句话,被晏希给一脚踩了回去。

踩回去,君珂也听懂了,默默怔了一会,看看纳兰述微白的脸,挥挥手道:“那送进纳兰的帐中,让她们照顾好他。我确实还有事,明早他要是还没醒,你们不要惊动他,我就先走了。”

“小君你别难过,我看纳兰公子是醉了……”柳杏林搓着手嘿嘿笑,话说了一半,被过来的柳咬咬一个爆栗敲了回去,“闭嘴!你会说人话吗你?”

柳杏林委屈地摸着头,君珂早已经走远了,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她走在夜路上,身侧士兵川流不息,三百名云雷军已经整装完毕,四面声音兴奋而吵闹,不知怎的心却有点空。

君珂确实有情绪,但和柳杏林的安慰没有关系,在她看来,柳杏林的安慰完全是胡扯,难过?难过什么?她该反省才是!

纳兰确实该有侍女,红砚虽然跟在军中,但她自鲁海死后浑浑噩噩,再说在尧羽心中,她已经算是鲁海的未亡人,哪里能再让她做仆役的事,此时君珂才想起,以前鲁海曾告诉她,纳兰述不喜欢男人侍候,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鲁海是告诉她,纳兰述习惯侍女。

是她自己不够体贴,竟然没有想到,他这么金尊玉贵的人,尧羽那群大男人哪里照顾得好他?他自小一定是侍女围绕,衣食住行无不打点妥当,但如今,谁来管他?尧羽卫要管他不要,他想要的那个,自私到想不到。

可这么长时间,他没说过,连一点不适应都没表现出来,是怕她多心?大户人家侍女就是通房,他怕她误会?直到醉了,才破例没拒绝。

她是不是从来都习惯索取获得,而不知道付出?

她是不是习惯他的照顾迁就,而忘记自己也该有所回报?

君珂忽然很想奔去纳兰述的军帐,好好照顾宿醉的他,做一切这么长时间以来,纳兰述为了她不得不自己做的事,想给他煮醒酒汤,拧手巾,他吐了给他接盆,他头痛给他揉揉眉心。

她和他一路相随,风烟血火,但这些最普通最该做的事,却真的从来没有过。

然而今晚……君珂沮丧地垮下肩,算了,已经有人去做了,自己再跑进去,明儿就得改名“君醋醋”。

君珂站定,对月叹息,半晌抱头,狼嚎,“啊啊啊我真傻蛋啊!”

远处鬼鬼祟祟出来的许新子打了个踉跄。

四面站岗巡逻的士兵齐齐石化……

据说很久之后,这一晚君珂突如其来的狼嚎,流传出许多个版本,最可信、拥护度最高的一个,就是“纳兰宿醉拥新欢,君珂吃醋向月嚎”。

……

日光­射­进帐篷,有点刺目,君珂一睁开眼就唰地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道:“糟了,迟了!”

今早要出发的,看现在日头,恐怕已经有点迟了。

君珂三两下穿好衣服,奔出帐篷,四面士兵都在收拾帐篷,准备开拔,看见她纷纷道早,没什么奇怪的神情。

君珂觉得奇怪了。

三百云雷军不该列好队等她吗?

她昨晚辗转反侧失眠,今早起迟,她的副将不该过来叫早吗?

大军准备开拔,各军将领都在,纳兰述呢?

君珂心中忽然一跳。

主帐已经收起,她却没有看见纳兰述人影,这很没道理。

“请君统领示下,我等是否现在便起程?”钟元易过来请示。

纳兰述不在时,大军便以君珂为首,这是合军早已默认的事情,但此刻君珂听见这句,顿时变­色­,赶紧问,“纳兰述呢?”

看看四周,又问:“许新子呢?”

“主上昨夜已经带领三百云雷,和许队长前往黄沙城。”钟元易交给她一张纸,“已经走了一整夜,君统领不必去追了。”

君珂吸一口气,打开那张­精­心折叠过的纸,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大军交给你,带好他们,等我回来。”

君珂青面獠牙看着那几个字半晌,唰一下将纸团成一团,动作充满愤怒。

钟元易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几步,君珂吁一口气,却又将被揉皱的纸团重新摊平,小心翼翼铺好,收进怀里,才道:“出发吧,让士兵分班休息,日夜赶路,不得耽搁。”

“是。”

“派尧羽最­精­炼的斥候,前方探路,务必保持消息通畅。”

“是。”

“尧羽和云雷两军,选两百武功最强者,给我立即随后赶去黄沙城,万一出事,必须做好接应。”

“是。”

“再秘密派一批人,给我看好西鄂大君那一行人的动向。”君珂竖起一根手指,“每个人,尤其那个面具谋士。”

“是。”

接令的人纷纷离去办事,平静的君珂踱回自己的帐篷收拾,一进帐篷,正在忙碌的众人,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击在几案上的声音。

随即听见某人愤怒的咆哮。

“纳兰述!你个大忽悠!”

大忽悠装醉。

大忽悠装醉找女人,逼到她不得不避嫌离开。

大忽悠找女人选在醉后,将来她还没法和他清算。

大忽悠把她君珂­性­情心思揣摩得淋漓尽致,她只有被牵着鼻子走,老老实实留下来照管大军。

君珂一拳愤恨地击出去,半晌却悠悠叹息一声,出来上马,大军开拔。

她扬起脸,冬日的日光,温暖照在脸上。

纳兰。

我迎你而去。

你要安好。

开拔三日,已是除夕。

军队在天南州边界一处山下休整,因为是年节,特地去临近市镇大加采购,军营里摆出几十口大锅,热汤里翻滚着新鲜的牛羊­肉­,篝火红艳,映得人脸­色­欲酡,士兵们围着锅喝当地一种浅淡的米酒,大声说笑,这种酒价格不便宜,但君珂慷慨任喝,人家说了,不差钱!

冀北合军目前经济确实不是问题,纳兰述虽然被迫离开冀北,绕道转战尧国,但这些年他游离王府政治中心,专心捞钱,尧羽卫借助在各地潜伏之便,各类生意都有经营,手中好多家连锁店面,并且都做得身家­干­净,看起来和冀北毫无牵扯,冀北出事,除了一些树大招风的营生停业变卖之外,很多还在经营,另外,成王妃在离开成王府的时候,也将冀北王府最重要的一批资产做了转移,开启那宝库的钥匙,就是当初纳兰述送给君珂的黑­色­煤玉。

君珂和一群主要将领围聚在一起,纳兰述不在,众人便不肯放过她,轮番来敬酒,先是丑福,铁面具下眸光坚硬而有力度,“敬统领,相知不论生死,但愿年年岁岁。”

“但愿年年岁岁。”君珂举杯,微笑,“丑福,终有一日,要将你名字倒过来写。”

丑福一笑,撞杯声清脆。

柳杏林老老实实捧着酒,红了脸道:“恭喜你又长一岁……”被柳咬咬狠狠踢一脚,“傻了吧?和女人说她老一岁?”

柳杏林今晚开窍,居然反­唇­相讥,“我是祝小君越来越成熟美丽,不过等下我会祝你又老一岁的。”

柳咬咬瞪大眼,拽着柳杏林的耳朵就往酒坛边拉扯,“你祝啊,你祝啊,信不信我咬你……”

众人嘿嘿笑着,面带猥琐,君珂对他们背影举举杯,“咬吧,赶紧咬,你们听着啊,谁听墙角,军法伺候。”

众人哄笑,柳杏林落荒而逃……

钟情病歪歪地捧了个酒杯上来,皱眉瞪眼地道:“我爹逼我敬你!所有女扮男装都不是好东西!呸!”

君珂哈哈一笑,钟情喝­干­酒,忽然凑过头来,贼眉鼠眼地问,“那个波波,你是不是认识?她在哪里?她的胸是不是真的是什么……三八一?”

君珂:“……”

轮番敬酒,闹到半夜,连晏希都跑来喝了一杯,也没给理由,就说两个字“高兴!”

他“高兴”地喝完酒,扔了酒杯,出门看月亮去了,君珂看着他的背影,无声一叹。

高兴?怎么会高兴?征途羁旅,相思别离,惆怅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今晚他们这么有志一同地来灌她酒,闹到半夜都不走,想必是纳兰述的安排吧,怕她寂寞,怕她忧伤,怕她年节之时倍思亲,所以自身远奔他处,也会为她安排好这一夜的热闹与陪伴。

只是他自己,带领三百云雷行走在风雪里,面对满城罪徒的黄沙城,家破人亡后第一个年节,孤独渡过。

原以为这一年除夕可以陪他渡过,谁知……

君珂独坐孤岗之上,天光之下,身影黑而细长,她举起酒杯,虚空一敬,心底充满淡淡的惆怅和浅浅的温柔。

“除夕快乐。”

“和谁说话呢?”身后忽传来低笑,熟悉的声音,君珂没回头,无奈地道:“死丫头,不厚道,我叫人不听你墙角,你倒来偷听我。”

“哦?我不该来?”柳咬咬在她身后背着手,笑容诡秘,“那我可就走咯,反正我来过了,某人也怪不着我咯。”说完转身就走。

君珂纵身跳起,将她扑倒在地。

“拿出来!”

“母老虎!”柳咬咬格格直笑,挣扎得红了脸,“就你这德行,也就纳兰制得住你……哎哟别咯吱我,我怕痒……行行,给你给你!”

她双手捧上一个小小的锦囊,挤眉弄眼地笑,“除夕之夜,亲手交奉,我算完成某人千叮万嘱的任务了。”

她笑容里浓浓羡慕,也有浅浅惆怅,君珂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柳杏林是个死心眼的人,有些事,当真要等他自己开窍的。

将锦囊收在怀里,她并没有立即打开,有些心情,她宁愿夜深人静,孤灯独帐,一人静享。

“自己慢慢品味吧。”柳咬咬识趣地拍拍她的肩,走下山岗,忽然回身道,“君珂,一直以来,你虽然为纳兰公子做过很多事,但那些事,用知己情义,同样可以解释,如今我多事问你一句,你对他,怎生心思?”

怎生心思?

君珂沉默,良久之后,当柳咬咬以为她不会回答,将要转身离开时,听见她轻轻道:“君珂一生不愿杀生,不愿负人。”她顿了顿,仰望除夕之夜沉沉的天­色­,想着代替她前往黄沙城的那个人,眼神温软而牵念,“但现在,谁若伤他,我必夺命以报;天下负他,我便——为敌天下!”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五章一怒冲冠(一)

三日后,行军已到西鄂中部加叶城,这是西鄂中部大城,离西鄂国都也不过百里路程,君珂在城外下令扎营,命人进城和当地官府商榷购买粮草。

她手中有西鄂大君的盟约,许诺大军所经之处,可以优先优惠和官府接洽补充补给,这也是当初十分诱惑君珂的条件之一,毕竟纳兰述在到达尧国之前,因为没有后方,补给是最大的问题,有了这个大君手令,在西鄂国内得到补充,之后羯胡那一半路,粮草便不存在困难。

谁知军需官去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君珂一看他身后的大车辙印就皱起眉,“没买齐?”

军需官苦着脸道:“当地官府倒是客气,还带属下去粮仓看了看,但西鄂毕竟苦寒,本来征粮就难收,最近又在筹备战事,加叶城又是大城,本身还要承担西鄂中部粮草征集任务,实在抽不出很多卖给我们。”

“混账!”柳咬咬立即柳眉倒竖,“前几天盟约时说得好听,这不是临阵反悔?亏我们还为他出人出力平定叛乱!”她眼珠转了转,凑近君珂,低声道:“统领,照这模样,西鄂就算最后送粮草,那数量也是有限的,咱们人多,之后走羯胡,那地方更贫瘠,可以预见到粮草必然是问题,不能不未雨绸缪,我的意思……”

她咧嘴一笑,伸手一劈,“不给,就抢!”

君珂一惊,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红嘴白牙的甜美女子,心想难怪他们转战鲁南的时候,凶名在外,据说把鲁南一个城穿进穿出,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也不知道胭脂巷,怎么养出这等彪悍作风。

“不是光明正大地抢,嗯,扮成山贼强盗,反正西鄂这种人很多,事后大军立即开拔,权雍柏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君珂也有些心动,想了想却道:“还是先不要和西鄂官府做对,你知道的,纳兰还没和我们汇合。”

柳咬咬叹口气,不说话了,君珂还是以纳兰述为重,在纳兰述还没顺利回归之时,不想和西鄂发生任何冲突,以免给纳兰述带来变数。

君珂这里想了想,还是老办法,暂停行军,令军队分组出去剿匪,加叶城已经过了天南地界,临近加叶山就有一股不小的山匪势力,君珂要求速战速决,不要耽搁,自己和诸将在主营中研讨下步路线,半下午的时候,她对外望望,“咦”了一声,道:“怎么人还没回来?”

众将面面相觑,此时才发觉,这次剿匪,时辰似乎用得太久了。

“再派一个小队去看看。”君珂吩咐,“不必作战,以寻找人踪为主,发现任何不对劲或蛛丝马迹,立即撤回回报。”

“是。”

但这个比较­精­英的血烈军斥候小队,也没有回来。

这下众人坐不住了,都知道想必事情出了变化,天­色­将黑,不敢再一小队一小队的派人,原本打算趁夜行军,此刻也只好耽搁下来,君珂下令,各军出千人队,由牛一到牛七带领,举火把上山搜索,每支队伍相隔不可太远,地毯式从山脚往上递进,以军中哨声为号,一有动静,立即互相支援。

野牛大汉们在君珂的坚持下,已经编入了尧羽,这七个铁人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声音雄壮,还因为是兄弟,灵犀互通,在这黑夜里带队搜索,再合适不过。

君珂连幺­鸡­都派了出去——让幺­鸡­在树端穿行,幺­鸡­的飞跃能力,足可使它免疫所有的陷阱。

一路小心翼翼,缓慢搜索,却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重重陷阱,最后天快亮的时候,在一处隐秘的山坳里发现了被捆住的失踪士兵,人倒是一个不少,但­精­神萎靡,脸­色­发紫,显见中了毒,士兵们将这些同伴解救回去,按例请来柳大夫,柳杏林匆匆赶到,一看那些人的脸­色­,便大惊道:“不好!所有人立即退开!刚才参与搜索的士兵,全部脱掉衣物,就地烧毁埋入深坑!”随即匆匆开出药方,让人熬药,煮成几大锅浓浓的药汁,让参与搜索的所有人,都跳到这锅里泡澡,不泡满一个时辰不许出来。

君珂脸­色­严峻,“传染?”

柳杏林满头大汗点头,解释,“不是很厉害的毒,但最麻烦的就是传染­性­极强,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发现得早,但队伍此刻必须停下来,好好清洗检查。”

随即柳杏林又开方治疗那些先期中毒的士兵,药方拿出来,有些药军中没有,派人去加叶城购买,谁知加叶城中,大部分药都有,但这药方上最关键的几味,却提前一步被人买空。

消息传来,君珂神­色­铁青,这一天频频出岔,明显有人捣鬼,但对方出手小打小闹,零零碎碎,无法伤及她根本,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解药,那批中毒士兵就不能移动,大军就不能开拔,如果要丢下这些人,也势必引起将士寒心,她现在,竟然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统领!前方发现有敌!”斥候也带来一个不利的消息。

君珂眼神一闪,“人数如何?方向?骑兵步兵?武器配备?”

这一问,那­精­­干­的斥候竟然露出为难的神­色­,半晌吭吭哧哧地道:“来者骑兵,东西南北都有,行动飘忽,不辨人数,都黑袍从头罩到脚,他们骑马穿梭来去,不成阵型,实在不像是大军,也摸不清到底是什么打算。”

将领们面面相觑,神­色­诧异——从来没听说过来犯的敌军,是这个打扮阵型的。

君珂默然半晌,当先出帐,众人其后跟随,君珂站在山坡上,闭上眼睛,再睁开。

刹那间众人都觉金光一闪,亮至灼人,有人竟下意识闭上眼睛。

君珂的眼光,已经落入黑暗,刹那间驱散黑暗,视线远及数十丈。

自从武功大进之后,她已经拥有了控制透视的能力,免除了当初时不时看骷髅的烦恼,同时透视能力虽然没有更近一步,但空旷地带,目力之远,却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此时全力施展,金光渡越,四面景物刹那清晰,在她眼底丝缕分明。

随即她便看见了数十丈外,大约百十名黑袍人,骑马卷近,衣袂飘飞。

联军此时已经在营外结成阵型,一排弓箭手张弓以待,夜间作战,不提倡冲入对方阵型,联军士兵,岿然在黑暗中沉默等候。

对方的作战方式却十分离奇,从数十丈外冲过来,快马奔驰,杀气腾腾,眼看那尖刀阵型就要撞进弓箭手­射­程,却忽然散开,随即迅速后退,过一阵子再冲,周而复始,像在玩着游戏。

弓箭手手都酸了,也没等着一个机会­射­箭,山坡上众将都看傻了眼。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柳咬咬在她身侧皱眉道,“这一系列的事情,对我军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只是被绊住了……”

她突然顿住,于此同时君珂也一惊回首,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如闪电,瞬间读懂彼此的了悟。

拖延!

对方各种阻碍,各种­骚­扰,只是在拖延联军前进的脚步!

为什么要拖延?

难道有人需要援救?

君珂想到某个可能,顿时浑身一冷,头也不回厉喝:“直接接战,速战速决!”

“血烈军去!”钟元易勃然大怒,“老夫作战数十年,从来就没遇见这种打法!他们不来!我们过去!”

君珂挥挥手,示意他去办,她已经看清楚,对方真的就一百多人,绝对没有后援,不用担心冲入对方战阵陷入包围。

既然猜到对方心思,怎么还允许被牵着鼻子走?

钟元易部下副将,在对方再次退却的时候,带着一个大队悍然冲杀过去,但是,对方狡猾得像游鱼,远远看见步兵冲过来,拍马就走,竟然避不接战。

这群人,竟然是­骚­扰定了!

老钟气得眼睛发蓝,又换骑兵,谁知道对方胯下都是名马,西鄂羯胡的马,本就天下闻名,对方­精­选的马,跑起来也比联军骑兵快,一阵拍马扬蹄,联军骑兵跟在后面吃灰也追不上。

骑兵只好退回,满脸悻悻,远处那些人又兜了回来,这回竟然指指点点,放肆狂笑,似乎得意联军无能,拿他们无可奈何。

血烈军将领都有愤怒之­色­,这样的作战,实在太憋屈了!或者说这不叫作战,这叫调戏,对方根本没打算和他们打,也知道真打万万不是对手,那模样,似乎就是在挑衅引敌,众将因此更不敢轻举妄动,怕落入陷阱。

尧羽卫和云雷军几次请战——在他们看来,以他们的轻功,未必追不上那些马!

君珂却一直神­色­冷静,默然不语,将尧羽和云雷压制住不许出战。她根本没有看对方的各种挑衅动作,没听对方的嘲笑,她只是紧紧盯着那个队伍。

盯着队伍里的人。

这么长时辰,这些人在她眼底冲了七八个来回,队形散乱毫无章法,一开始完全没有轨迹可循,但随着联军连连挫败,这些人有点得意忘形了。

君珂的眼睛渐渐眯起。

她发现,这些人的冲锋,其实并不是杂乱无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事先­精­心安排好的位置和路线,各司其职,丝毫不出差错。

因为这些人从头蒙到脚,看起来一模一样,所以谁也察觉不到其中诀窍,但君珂可以,因为这些人再怎么打扮得一样,胯下的马,却是不同的。

她根据那些马,看出了对方阵型的巧妙,还看出了后几次冲锋,里面有个人,始终位于众人的中心保护位置,所有的散开和集合,都以他为中点,队伍阵型交错时,也有意无意地,一直将他挡在了中间。

几乎每个人,都有处于弓箭­射­程下的短暂可能,但这个人,始终没有!

这才是这次­骚­扰的灵魂人物。

君珂招来晏希和丑福,低低嘱咐几句,两人领命而去。

君珂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只是轻轻一掠,对方忽然抬头,向她看了一眼。

君珂一惊。

好敏锐的直觉。

不过对方似乎也不认为君珂的目力能到这么远,还以为是对面联军军阵中哪位能人的目光,转头向联军军阵看去。

这人一转头,这时候正是将要进入­射­程即将退却的时候,这人一分神,动作便慢了一步,四面围护他的黑袍人,立即策马相护,彼此原先定好的位置,由此便出现偏差。

君珂眼睛一亮!

便在此刻!

单手一挥。

“上!”

少女清脆的声音回声穿透黑夜,声音暴起的刹那,上百条人影,也从联军步兵阵中窜起!

与此同时,君珂厉声一喝:“弓来!”

立即有人送上一柄长弓,高达将近一人,线条流畅,花纹古朴,周身都流露一股厚重沉稳气质,君珂一脚踩在弓底,直臂拉弦,身子向后斜斜一倾,吱吱嘎嘎一阵低响,重弓张开,直如满月。

君珂手指一抹,粗达三指的红缨重箭,悄然上弦,深黑的箭头,自始至终,只森然对准一个方向。

但她这一箭还没有发,生生停在那里。

她在等待时机。

铁钧和钟元易对视一眼,神­色­骇然——拉开这弓他们也能做到,但是长时间稳定维持住这个动作,这需要多大的力量?

他们知道君珂练武极苦,行军之中都从不松懈,但也不知道,她的实力,竟然到达这种地步。

君珂自有她得天独厚之处,她不知是好运还是歹运的,得了沈梦沉梵因内力,还得了秘不外传的天语秘术,前者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内功,后者更是一族至宝,原先她还被沈梦沉压制,但梵因将禁制解开之后,大光明功法伐筋洗髓,再加上一个为她整日苦苦研究提升武功的柳杏林,她想不日进千里,都不成。

现在全军之中,除纳兰述她还是不知道底细外,她自认没有敌手,所以这张特制重弓,她选择自己拉开。

对面那个人,她直觉,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主事者,既然他胆大包天亲身上阵,她就亲手送他上路!用敌人的血,来首祭她的“破日弓”!

长弓重箭,逼视敌手。

而那些最先爆发的黑影,像是黑夜神祗的目光,一转间便遁影移形,刹那间便到了黑衣人们的马上,砰砰砰几乎同时一阵闷响,血­肉­飞溅牙齿乱飞,闷声惨嚎里对方纷纷落马!

尧羽和云雷!联军里真正擅长轻功和近身作战的­精­兵!

此刻终于被君珂用了出来!

这群人一上,顿时将气焰嚣张的对方摧枯拉朽,黑衣人纷纷后退,难得后退时阵型不乱,依旧试图护着中间那人,那人也在一开始变起时,就不顾一切策马后逃!

尧羽冲出来的时候也已经做过了阵型布置,也是一人对一马,负责这人两侧护卫击杀的,就是晏希和丑福,果然一击得中,马头一拨,顿时将那要紧人士,夹在当中,随即齐齐出手,剑光匹练般卷过去。

那人反应也快极,身子向后一退,人已经倒飞出去,晏希一剑鬼魅般追上,刺入他胸口,先是“哧”地一声,随即便觉得剑尖一阻,似有异物,他眼神里惊讶一闪而过,对方身子向后一窜,眼角瞥到丑福衣角上的云雷军标志,和晏希袖子上的飞羽标志,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突然大声道:“云雷认贼作父,居然和尧羽……”

这人也算倒霉,如果遇见的是普通云雷士兵,也许要愣一愣,偏偏遇见的是丑福和晏希,两人一听就明白对方要说什么,同时眼神一厉,晏希长剑一垂,丑福枪尖一搠,杀手齐出!

“咻!”

远处忽然嗡地一声,声音沉猛,似是连周围空气都因此震动出迭迭波纹,随即便是一声锐响,刹那一箭,彷如魔神,悍然劈开地狱之门,降临人世!

箭风沉雄凛冽,从联军将士头顶上掠过时,每个人都禁不住头一缩,以为一个极近的闪电劈到了头顶,每个人的头顶,都瞬间出现一道白沟,那是飞掠的箭风,将众人的头发犁了开来,远远地看去,整齐的阵型上,黑箭电­射­,红缨拽直,底下乌黑的头顶,穿出一条长长的白线。

一箭之威!

正中那黑衣人,眼底露出惊骇之­色­。

这人已经被晏希和丑福挡住,这雷霆一箭,再也无法挡下,他瞪大眼眸,瞳仁里倒映飞旋逼近黑­色­的箭头,宛如死亡的­阴­影。

突然一声惨嘶,后头一个黑衣人被制住,出手的云雷军用力过大,将对方一劈两半的时候,连带劈伤了那匹马,那马重伤之下疯狂乱窜,一头撞在了那黑衣首领的马腿上。

这一撞,黑衣首领的马向下一跪,那人身子一沉一仰,晏希丑福杀手落空。

“扑哧”一声,肌­肉­血­肉­被穿透的声响清晰,黑夜里血花四溅,那首领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哼。

君珂那一箭,被这人好命地避开了胸口要害,但还是穿透了琵琶骨,前肩后背,一个大洞。

晏希伸手就去抓,后面的人却已经拼死撞过来,能在尧羽云雷刚才那一批冲击之下幸存的,都是高手,这些人拼了­性­命,将那奄奄一息的首领,从乱阵之中抢了出去。

君珂一直遥望着这边的动静,作为这一方的主帅,她的神眼,在这夜­色­战场上,对时机把握起到无可代替的作用,此刻见对方残兵败将要逃,怎肯放过?手一挥便要下令追击。

却在此时,有人狂奔上山坡,“报——报——”

君珂回首,认出那人正是之前派出的侦查纳兰述那一路动静的斥候,不禁心中一跳。

对方狂奔而来,手中捧着一件东西,君珂第二眼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东西,顿时晃了晃,被柳咬咬一把扶住。

她愕然看着君珂,君珂却死死盯着前方,脸­色­惨青!

那是一件血衣!

月白­色­,边缘压黑­色­绣纹,现在已经染满鲜血,如果不是看见那熟悉的黑纹,会让人以为那是一件红衣。

那是,纳兰述的外袍!

那黑­色­纹路在狂奔的人手中颤动,仿佛无数携带着噩梦的妖蛇窜进眼底,君珂眼前一黑,如果不是柳咬咬扶住,她险些晕去。

随即她一咬舌尖,疼痛激醒,一把推开柳咬咬,两步就奔下了土坡。

众人已知不好,跟随狂奔而下。

“怎么回事!”君珂声音狠厉,不仔细听不出那份颤抖。

“报统领!”那斥候噗通跪倒在地,“黄沙城一行出事!我等赶到时城门已闭,据说黄沙城曾大开城门,迎人进入。但关门后出现战斗,血流盈尺,溢出门缝!掠翅部许队长战死!头颅扔出城门之外!我等冒险偷回头颅……”这个尧羽­精­英斥候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伏地大哭,将手中血衣往上一递,“这是在许队长头颅之侧的,主上血衣!”

四面静寂。

君珂直勾勾地望着那件血衣。

半晌。

轰然倒下。

※※※

时间走回到三天前,除夕之夜。

西鄂边境黄沙城。

这里叫黄沙城,顾名思义,确实是一片贫瘠的沙土地,常年风沙极大,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幽黯的天­色­下,一座石头堡垒漠然矗立,粗糙,森冷,造型古拙,似一尊­阴­沉的兽,在天幕下将地狱守望。

四面没有人迹,连一个村子都没有,这里沙大,住民都依附山体挖洞零散居住,最近因为黄沙城囚徒暴动,四面百姓被杀的被杀,逃跑的逃跑,几十里之内,都看不见人烟。

却有一个队伍,行走在黄|­色­大地上,马蹄踏着沙砾,沙沙作响。

“主子,前方就是黄沙城。”许新子在马上扬鞭一指,“咱们紧赶慢赶,终于在今晚赶到,不过,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除夕夜出现?”

“每逢佳节倍思乡。”纳兰述注视着石头城池,语气沉沉,“无论那些罪徒也好,云雷弃民也好,都身在异乡,飘零苦难。今晚,应该是他们情绪最低沉,斗志最消减的一晚。这个时候的人,容易被劝说。”

许新子频频点头,正想不失时机拍拍马屁,说几句主子深通人­性­观察入微什么的,一侧头看见纳兰述垂下眼睫,神情晦暗,顿时怔了怔,也默默垂下头。

是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别人如是,主子何尝不如是?

他较那些人,更多惨痛和背负。他至今还负着父母的骨灰,带着终生致残的妹妹!行走在报仇的路上,别人再寂寥,除夕之夜还相聚一起唱歌围火,他却带着军队,在异国躅躅而行。

成王的尸身,已经火化了,和成王妃的骨灰一起,存放在军中一路随行,等待纳兰述实现王妃的遗愿,择陵安葬。小郡主的伤,经柳杏林­精­心看顾,好在没有再恶化,但残疾已成,伤害难挽,她始终没有醒。

白日里纳兰述从来不去妹妹的帐篷,许新子却知道,很多夜晚他睡不着,会偷偷去妹妹那里,黑暗中不点灯,默默长坐,听她昏迷中呓语,任那些求救责怪的字眼,烧红的炭火一般,一遍遍烙过他的心。

到了天亮时,他依旧回到自己帐篷,看军报,下命令,见下属,以及,对君珂微笑。

许新子知道后者的艰难。

正如他知道,私下里的纳兰述,从来没有笑过。

他所有的笑,所有维持自如的努力,都给了君珂。

许新子有次大着胆子偷偷问过纳兰述,为什么?难不难?

“我不要我的沉郁,影响了小珂的心境,我的痛苦她已经感同身受,我再郁郁寡欢,她必然也陪着,何必再经年日久地折磨她?”

当时纳兰述长吁了一口气。

“我已经让她为我失去了自由平静的生活,我不能再让她为我失去自由平静的心境。”

许新子有时羡慕地想,他们遇见彼此,真是一种幸运。

想到这里,许大头抬起大头,深沉地叹息一声,道:“主子,我也思亲了。”

“你哪来的亲?”纳兰述丝毫不为他所动,“你们都是孤儿。”

“我想思个亲。”许新子忧伤地道,“我二十二了,还没女人。”

纳兰述怔了一怔,倒弯了弯­唇­角,转过头来,道:“等此间事了,将来咱们地盘上,你看中谁,我给你娶谁。”

“要个大ρi股的。温顺的。”许新子打蛇顺棍上,“不要君老大那种瘦筋筋的,丑死了。”

“大头就该配大ρi股。”纳兰述漫不经心回答,忽然发觉刚才那句话的问题,转过头来,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嗯?”

许新子感觉到主子眼里的杀气,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抱头申冤,“主子,我没偷看君老大的屁……”

“砰。”纳兰述一脚便把许大头的马给踢蹿了出去,马受惊疯狂乱窜,大头在马上惊声尖叫,四面云雷军,呵呵大笑。

气氛温暖起来。

纳兰述淡淡扯起­唇­角。

这小子,嫌大家有些压抑,故意调节气氛的吧?

心里明白,终究还是漾起浅浅热流,这严寒大地,风刀霜剑,冷清年节,万般皆苦,但好在,他未曾寂寞。

出了丑的许新子也不难堪,不一会儿笑嘻嘻又驰了回来,马鞭一指,“主子,到了!”

纳兰述仰起头,注视着这座石头堡垒,这石头堡垒极大,绵延数里,新旧不一,前方建筑风化严重,远处墙壁石块还发出幽幽的青光,明显这里的囚徒,一直只在做一件事,采石,造城,百年积累,终成坚石巨城。

这里居然有护城河,但早已­干­涸,五丈宽的河床上,到处闪烁着磷光,那是人的白骨,护城河下有尖石陷阱,还有流沙,如果对方不放下吊桥,骑兵是过不去的。

纳兰述知道,这座城早先是西鄂某大教派的神主所在地,后来教派被灭,城也被朝廷拿来做了囚牢,这座城当年为了宣示神迹,建立在悬崖上,城后,就是万仞绝崖。

此时深夜,城内隐隐还有灯火,有苍凉古怪的音乐和喧哗之声交杂着传出来,这些­精­力充沛的罪人们,果然还没睡。

早在三百步外,纳兰述已经让云雷军收好武器,换上普通衣服,在自己脸上撒些土,扮成风尘仆仆样子,其实不用扮,众人连日赶路,也差不多灰头土脸。

三百云雷,不能衣甲鲜明地出现在城下,大摇大摆地招安。因为说到底,那三十多云雷人,虽然是此次叛乱的大脑智囊,但毕竟城中,数千囚徒才是主力,这些人虽然多半头脑简单,但只要有一两个人聪明点,想明白这是西鄂釜底抽薪的分化之策,闹将起来,别说云雷那三十多个弃民出不去,连纳兰述带的这三百人也会被包了饺子。

所以考虑到其间的危险­性­,纳兰述取代了君珂,本来也可以派属下来办这事,比如丑福,但纳兰述考虑到某个重要原因,还是决定自己来。

此时城头上也有了人影,默默注视着突如其来的三百骑,眼神警惕。

纳兰述仰头看着前方,示意一个云雷士兵上前喊话,“上头可是云雷老乡?”

城头上一阵­骚­动,很明显,这个口音甚重的云雷士兵,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很快有人回话,“底下兄弟们哪里来?可是我云雷人?”

云雷住民一般不出云雷高原,凡是出来的都是各种原因被迫离开的弃民,城头上已经有人探身下望,看出来这些人,三十多人呆在数千异国囚徒之中,虽说很得尊重并无危险,但也很希望自己人更多些。

那士兵按照纳兰述的交代,和上头搭讪了几句,说自己一行是云雷大族,前不久一场家族恩怨中失败被逐,原本想去大燕的,谁知道仇家穷凶极恶,一路追逐,家族老幼­妇­孺,都在路上死去,剩下一批青壮和家族护卫,没奈何沿路出重金寻了些武士沿途保护,好容易到了这里,听说此地黄沙城有同族兄弟,想着出门在外总是云雷人,特来寻求庇护,就算不愿庇护,兄弟们连日奔波筋疲力尽,给个落脚地休息,捱完这个离乡背井的年夜也好。

那云雷士兵口才很好,将一番话讲得凄切自然,令人唏嘘,许新子目泛泪花听着,喃喃道:“娘地,说得我真以为我那么凄惨了……”

纳兰述瞪他一眼,许新子缩缩大头。

城头上的云雷弃民,果然被这段话打动,感同身受地叹息,同意众人入城,却又说黄沙城目前正是非常时期,不敢收留沿路寻的外族护卫,请那些人不必入城。

这也早在纳兰述预料之中,因为无论哪个大家族,仓皇出逃,也不可能齐刷刷剩下三百­精­壮,没这么巧的事,假托其中部分是护卫,一方面取信对方,另一方面,城外正好留人接应。

黄沙城放下吊桥,­精­选过的云雷士兵七十人,将改装过的纳兰述夹在当中,许新子一马当先,握紧了袖子里的小板斧。

吊桥悠悠荡荡,木板已朽,桥下积年黄沙里,绿光隐隐,白骨森森,骷髅们寂寞地躺在沙砾里,空洞地遥望夜空,似在思索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永恒命题,众人一低头,都会对上一截断骨,或者一个幽深的眼眶,四面冷风游荡,呼啸若哭,云雷军身经百战,此时心中都不免微微发瘆。

这吊桥如此诡秘恐怖,如果有人于其上埋伏……

众人心中都掠过这个念头,抬眼一看,石城内门洞开,一列大汉抱胸站立,远远的,不怀好意而凶厉的目光,宛如实质般逼过来。

纳兰述心中一动,叫过一个士兵,低低嘱咐几句。

众人的步子都放缓了些,脸上惊恐之­色­更甚。

“哎呀”一声惊叫,一个小个子士兵似乎太过慌张,好端端地竟然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下去,四面惊呼救援不及,还是这家伙自己最后关头抱住了锁链,然后被同伴拉起,上来时已经面青­唇­白,一副惊魂未定模样。

城门门洞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哄笑,随即那些警惕凶狠的目光,渐渐收敛了许多。

纳兰述和许新子对视,各自挑眉。

云雷军当然没这么怂,当初君珂最先­操­练云雷的就是轻功,怎么可能一个吊桥都走不稳?但“云雷普通世家子弟”,却是应该走不稳的。

这一跌,对方稍减疑虑,门洞里的目光,杀气淡了些。

走过吊桥,门洞里排了整整两列大汉,个个衣衫破烂,面有菜­色­,却神情彪悍,看人时凶光毕露,这么冷的天气,多半­祼­露着胸膛,露出来的肌肤,灰白如铁。

四面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将眉毛低低压在眼睛上,眼神冷冷地­射­过来,虽然没人有动作,但沉沉的杀气和压力,无声无息形成力场。

在这样的人群中走过,本身就需要一定的勇气,当然现在纳兰述不需要云雷军表现出超出水准的勇气,大家都是一脸“我有点害怕但是我要努力维持住面子”的恰到好处的表情。

“呵呵,让诸位兄弟受惊了。”前方忽然有人说话,那人站在城门楼梯的最下面一阶,整个人沉在­阴­影里,语气却是爽朗温和的,“在下雷鑫,见过各位。”

众人头一抬,眼前是个中年文士,微有落拓之­色­,衣着却很整洁,众人都愣了愣,没想到领导一群凶徒占据黄沙城,和西鄂对抗日久的云雷弃民头领,竟然是个文质彬彬人物。

那人立在­阴­影里,看人却像在阳光下,第一眼看住了许新子,随即目光掠过,在人群中寻找,笑道:“不知道哪位是主事者?可否一见?”

众人心中都道厉害,许新子走在最前面,这人竟然一眼看出他不是真正的主事者。

“这是我家少爷。”许新子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向雷鑫介绍纳兰述。

涂黑了脸的纳兰述,向对方微笑颔首,雷鑫看过来,眼神一闪,随即笑道:“远来是客,一路辛苦,还请城楼大厅叙话休息,正巧我云雷兄弟们,都在那里。”

当即带着人上了城楼,这石城也不同普通城池,最前面的主建筑是最坚固庞大的,一层层石梯盘旋上去,有一层整个是一座巨大的厅堂,此时里面有三四十人,围着火盆,正在喝酒吃­肉­,看见众人过来,都将目光投来。

雷鑫简单介绍一下,安排云雷士兵在外面休息,邀请纳兰述和许新子,以及另一位云雷头领赵兴宁进入内室,云雷士兵多年未见家乡人,也难免激动,当下快活地坐在一起,纳兰述经过他们时,眼神警告地扫了一遍。

这是暗示他们,不要喝酒误事说漏嘴。

三人随着雷鑫进入内室,看出来这人在黄沙城地位极高,这间屋子似乎是他指挥办公场所,满屋子的地图和各式军报,纳兰述随便看看,眼神里闪过惊异,认真看了雷鑫一眼。

雷鑫却是温和的微笑,和三人攀谈,纳兰述和许新子不是云雷人,自然不敢多话,都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和这人摊牌,本来纳兰述还有些担心摊牌时会有麻烦,如今见了这样一位领导者,倒心中定了定。

这人极有头脑,眼光隼利,只要诚心以待,他自会有正确抉择。

雷鑫和赵兴宁相谈甚欢,却也不忘照顾纳兰述和许新子,不时询问他们两句,宾主气氛融洽,赵兴宁正说到一个云雷典故,众人哈哈大笑,雷鑫笑道:“说起那事确实有意思,其实去年我云雷大比,云家家主出的那个榜,也是个笑话呢!”

他突然说起云雷城近事,居住燕京多年的赵兴宁哪里知道,只好­干­笑着打哈哈,纳兰述眉一抬,眼神一闪。

这姓雷的,够敏锐,赵兴宁竟然经不住他两三句盘问!

果然雷鑫兴致勃勃凑上前,神秘兮兮对赵兴宁道:“赵先生初出云雷不久,对这事也记忆犹新吧?咱云雷无人不知的事儿,不知道当时您家家主,怎么看的?”

赵兴宁张口结舌,下意识看纳兰述,眼光还没转过去,雷鑫面­色­一沉,身子一仰,啪一声,他背靠的石墙,竟忽然一翻,随即他人就不见了。

而再一回头,那群云雷弃民,不知何时,已经面­色­­阴­沉,站在门口。

“雷先生。”纳兰述坐着不动,随意拨了拨火堆,笑道,“说得好端端的,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墙面忽然动了动,滑开一块砖,露出雷鑫的脸,依旧带着笑意,“诸位,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云雷人,却不是新近从云雷高原出来的弃民,你们此刻满嘴谎言出现在这里,难道还要在下礼遇么?”

“既然是云雷人,那就是一脉同乡,为什么不能要求礼遇?”纳兰述伸个懒腰,将火堆里烤熟的红薯不急不慢地剥开来,有点好奇地闻了闻那浓香,才不急不忙地道,“先生如此聪慧,既然确认这些兄弟是云雷人,难道推测不出,我们到底来自何处,又所为何来吗?”

雷鑫沉默了一会,墙后双眼忽然一张,“云雷军!”

“然也。”纳兰述神情自如。

“那为何撒谎?”雷鑫冷笑,“开诚布公岂不好?行事如此鬼祟,怎能不叫人怀疑你等用心?你们还真是胆大,七十个人,就敢进我黄沙城!说!你们是不是西鄂的探子,帮他们开路破城的?”

“开路破城又如何?”纳兰述冷笑。

众皆失­色­,几个汉子大步冲上,许新子立即拔出小板斧,挡在纳兰述身前,外面大厅响起碎杯声,云雷军也冲了进来。

对方因为这一句话,迅速形成对峙之势,纳兰述神­色­不动,冷笑站起,傲然反问,“这城是你们的?”

“你……”

“你们打算在这城过一辈子?”

“这……”

“你们打算和底下那些生­性­暴戾的西鄂罪徒一起,”纳兰述一指灰沉沉的城内,“永远呆在这苦寒之地,捱四季狂沙,受西鄂军队围困,日夜不能安枕,朝夕难以饱腹,人不人,鬼不鬼,过一生?”

“这……”

“你们愿意从此告别人间繁华,永别故土,在异乡飘零度日,到死埋骨他处,岁岁除夕,亲人别离,年年忌日,无人上香?”

“这……”

“原来你们愿意过这样的日子。真是奇哉怪也!”纳兰述冷笑,“既如此,我等费心遮掩行藏,来这一趟,完全是对牛弹琴,今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祝各位在黄沙城,美妙终老。”

他拍衣站起,竟然真的说走就走,许新子立即跟着转身,其余云雷军也向后退去,有人目­射­凶光想拦,纳兰述手指一指,“不要以为你们的小机关能困的住我们,云雷军的名声,你们也该听过!我们完全来得及在你们呼喊那些罪徒之前,杀光你们!”

云雷弃民们沉默,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动,纳兰述冷笑一声,施施然迈步。

“慢着。”

纳兰述停在门口处,却并没有转身。

“恕我提醒你们一句。”他负手淡淡道,“你们的到来,给了黄沙城罪徒太多期望,他们因你们得了自由,若有一日你们想走,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雷鑫霍然变­色­。

“今日他们因你们得了自由,”纳兰述一步不松,“对你们欢呼崇敬言听计从,但是人的**是没有止境的,自由之后,他们想要进一步的自由,想要深入内陆,想要美食华衣和女人,想要一切以前正常生活里享受过的东西,到时候,如果你们能做到这些,他们自然对你们死心塌地,但如果不能,那么,他们的失望,也是加倍的!”

“加倍的失望啊,这些天­性­凶残,饱受欺压,早已心志扭曲的罪徒。”纳兰述转身,悠悠一笑,“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三十多人,能在那样的愤怒和失望里,支撑多久?你们尸身的碎片,会和那吊桥下那些一样多吗?真可惜我看不见了,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护城河下的流沙,再多扔进几十个头颅,也绝不会填满的。”

他哈哈一笑,笑声里充满幸灾乐祸,随即迈步出门。

“请慢!”

这一声充满急切,还多了个“请”字,随即墙壁轧轧一响,雷鑫从墙后走了出来。

他对背对他的纳兰述长长一揖,恳切地道:“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在下在黄沙城日久,时常也觉得不妥,但却未能想到如先生这般深切,确实,我等再在黄沙城呆下去,必将面临尸骨无存后果,我等知错,望先生救我!”说完又是及地一揖。

许新子扬起得意骄傲的笑容,纳兰述缓缓转身。

“我等改装前来,假称云雷弃民,其实就是为了救你们。”他指指城下,道,“罪徒之中,自有­精­明人士,我等如果在城门前摆明身份公然劝说,一旦你们心动,只怕对方愤怒之下,会先杀了你们。”他笑了笑,“你们三十人,又在城内,如何逃得过对方杀手?”

“先生智慧,思虑缜密,雷鑫不及。”

“等下我们做一场戏。”纳兰述淡淡道,“你的人和我的人,伪装成有冲突,大打出手,我们仓皇逃窜,你们怒不可遏,但表示看在云雷一脉份上,只将我们驱逐……”

“好计!”雷鑫一抚掌,神采飞扬,“我等怒不可遏,将你们驱逐出城之后,犹自追出城外,叫骂不休,直到追出吊桥……”

“然后砍断吊桥,我城外自有其余士兵接应。而城内罪徒就算发觉,短期之内也无法追上。”纳兰述接上。

“我还可以事先命人,将弓箭之类可以远­射­的武器收起!”雷鑫目光灼灼。

“其后你等便海阔天空,可随我云雷军回归云雷,你等虽然是云雷弃民,但一旦入了云雷军,就换了身份,再要回去,天经地义!”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各自觉得和对方合作,当真轻松。

“既如此,我带几个兄弟,收拾下武器和要带的东西。请先生在此稍候。”雷鑫神­色­兴奋,带人匆匆下城。

他下了城,正要往城内武器库走,忽然被人拦住,随即他驻足在城门边,看见吊桥之上,一个穿着连帽黑斗篷的人,慢慢走了过来。

城下,雷鑫在等着那个突然的访客。

城上,纳兰述负手,等着雷鑫回归,然后下一场戏的到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六章一怒冲冠(二)

城上大厅是对内的,看不见城下门洞动静,却可以看见城内情形,纳兰述站在窗边,隔了一会儿,看见雷鑫带人匆匆往城内去了。

不知道雷鑫用的什么办法,连门洞里那些排队示威的罪徒,也三三两两地散了,随后城内各处石头洞口的灯光亮起来,很多罪徒还没睡。但在最前面这座城堡内,已经没有了西鄂罪徒。

纳兰述眼神微微一松——这是好事,说明雷鑫是真心要走,所以将罪徒调开,如果他不肯让这些人离开,倒说明并没有信自己,还在防备。

纳兰述此时的位置在床前,许新子在他背后,所有云雷军的位置,看似随意站立,但其实已经将所有出口和所有云雷弃民都锁定,每个人都在两三个同伴的视野里,确保一旦出问题,可随时支援。

尧羽的部分阵法,已经教了云雷军,以此地最­精­锐的云雷军的实力,就算对方是他们十倍,也别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况纳兰述已经看出来了,这三十多云雷弃民,真正有实力的也就雷鑫,这也不奇怪,真要是强人,怎么会被逐,连家乡都呆不住?

这些云雷弃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云雷军包围圈,说说笑笑,和云雷士兵们拉着关系,憧憬着日后的回归。

大厅厅门无声开启,雷鑫的身影从暗处慢慢显现,纳兰述看过去。

那中年文士永远神态平和,笑意微微,立在暗处,道:“已经准备好了。”

“需不需要收拾下包袱?”有个云雷弃民问。

“不需要。”雷鑫摇头,“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们去了云雷军,你还怕不给衣服穿?”

众人大笑,气氛热烈。

雷鑫的目光落在许新子身上。

“这位兄弟,好一身外家功夫。”他道,“你这武器,劈砍起来最有杀气,要演这场戏,还得你先上场。”

“行。”许新子满不在乎掂掂手中斧头,“大板斧挥起来,最煞气!我先动手,大喊几声,然后你们追杀我,是吧?”

“是。许兄弟聪明人。”雷鑫微笑,“还看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你们砍,我不还手,流两滴血还更真实。”许新子大笑,拍他的肩,“就你们那小刀小剑,少少用点力气还伤不了我,用力啊,兄弟,别客气!”

“许兄弟玩笑了。”雷鑫和他搭肩而笑,“怎能和你动真格的。”

“别动真格的杀了我就行。”许新子哈哈一乐。

“怎么会。”雷鑫笑得坦然,连连摇头。

“刀剑无眼。”纳兰述突然道,“此计虽好,但怕失手,新子……”

“不会不会。”许新子连连摇头,“主子你放心好了。”

“城门开了没?”雷鑫探头对下问。

底下打出个手势。

“看主上先行。”雷鑫已经自动换了称呼,对纳兰述一让。

纳兰述笑笑,他自然不会要硬留着断后,他早点出去,其余人才没有任何危险。

拍拍许新子的肩,他道:“小心些。”

许新子对他咧嘴一笑。

纳兰述下城,并没有直接推城门出去,仰头看着上方。

上头很快一声暴响,似乎有人把什么重物推倒,随即响起许新子哇哇叫的嗓门,“一群不知好歹的混账!爷爷不过劝你们弃暗投明,你们竟然对爷爷下杀手!”

“你这满嘴胡言的­奸­细!”

叱喝过后,砰砰乓乓一阵乱响,重物推倒,窗扇劈裂,吱嘎破碎之声不绝,听起来好不热闹,并向着城下堡门慢慢接近,纳兰述凝神听那些声音,都是器物翻倒声,并没有碰撞或刀刃入­肉­的微响。

他的眼神微微一缓。

人影一闪,石阶上头已经出现许新子,表情狰狞,半身浴血,纳兰述眼神一跳,许新子突然冲他挤了挤眼,做了个口型。

“­鸡­血。”

纳兰述忍不住弯起­唇­角。

许新子啊啊大叫冲了下来,身后追着一大批云雷弃民,雷鑫追在最前头,手执一柄沉重的鬼头刀,那刀一看就不适合他,挥舞起来十分吃力,也并不锋利,纳兰述亲眼看见他一刀砍在许新子的肩上,结果连衣服都没砍破。

许新子狂奔而下,雷鑫紧追不舍,云雷弃民跟在他身后,云雷军围护着纳兰述。

“少爷,这群混账不识好歹!咱们杀了他们!”许新子冲向纳兰述,用尽全力,他素来力大无穷,准备借着这冲势,撞上纳兰述,一起先从城门中出去。

许新子冲势凶猛,他本身是尧羽神力第一,这一撞何止千钧之力,换成别人,纳兰述绝不可能站在原地等他来撞,那是死路一条,但撞来的是许新子,纳兰述立在原地不动。

“哪里跑!今日必杀你而后快!”雷鑫大吼!

纳兰述心中突然一紧。

明明在演戏,不知怎的,这一声吼,他竟然听出了杀气!

此时他的视线整个被扑来的许新子挡住,根本看不见后面人的动作,但直觉之下,霍然厉喝:“小心——”

已经迟了。

铿然一声,雷鑫手中鬼头刀忽然崩开,带着锈迹的刀身裂成两片掉落,一抹碧水天光般的剑光,霍然亮起!

“扑哧。”

剑光瞬间穿透了许新子的后背!胸前凸出一尺许明晃晃剑尖!

鲜血飞溅,泼洒而下,溅了最近的纳兰述一脸!

狂冲的许新子,眼睛突然瞪出,迸出血丝!

震惊绝望痛苦不可置信一闪而过,随即只剩下后悔!

不是后悔自己刚才后背空门大露,而是后悔自己全力冲下,此刻便要带着剑,冲到纳兰述面前!

这一尺多长剑锋,够将纳兰述也捅个透明窟窿!

俯冲而下,惯­性­巨大,他重伤之下,已经收势不及,纳兰述近在尺寸之间!

“退——”

一声喊撕心裂肺。

纳兰述被瞬间溅血,只觉眼中一痛一黑,刹那失去视力。

热血泼面,许新子嘶喊就在身前,来不及擦去脸上鲜血,纳兰述退!

“砰。”

他后背撞上冰冷的石门。

城门已经关上了!

锐刃之风扑面,纳兰述身形一闪,身侧却有人挡住,他看不见,却仍旧­精­准地一掌拍在那人天灵,扑哧一声闷响,那人软软倒地。

但这么一耽搁,也已经避不开冲下的剑锋!

惊变不过一瞬间,云雷军此时刚刚反应过来,狂呼着要上前挡住这一剑,雷鑫却在出剑那一刻,大叫已经响起。

“云雷六万家属,死于尧羽之手!”

这一声雷霆霹雳,惊得城下云雷军动弹不得,奔出去欲待挡剑的士兵,步子一缓!

许新子带着胸前长剑,已经无可控制地冲到纳兰述身前。

“不——”

一声大喊,热血再次烧着这除夕寒冷冬夜!

“铿。”

锐响之后,四面有一刻的静寂。

众人都呆呆看着石门前那一对主仆。

纳兰述被许新子压在身下,许新子姿势怪异,双臂盘抱在纳兰述身前,他背后的长剑,原本直没入柄,但此刻,已经全部被弹了出来。

最后一霎,许新子只做了一个动作。

他持斧的双臂,狠狠抱起,双斧交叉,挡在胸前。

他和纳兰述近在咫尺,挡住自己的胸口,就是挡住纳兰述的要害!

长剑要想伤及纳兰述,必须先穿过他的手臂,再穿过他的小斧!

锋锐名剑,在最后一刻,扑哧一声穿透许新子双臂,将他交叠的手臂钉在了斧面上,最终被斧子挡住,不可能再前进一步。

因为斧面的阻力,长剑向后退出,几乎已经脱离许新子身体,这等于刹那间他猛力拔剑,仅这一着,便能要了他命。

许新子急促喘息,却露出一点笑意。

好歹……主子没受伤。

危机乍生,他又出事,主子一旦因他受伤,陷入重围,他百死莫赎。

他一笑,­唇­角热血便飞快流泻,滴落在纳兰述肩上。

纳兰述顿时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痛,这痛让他清醒,霍然翻身而起。

他一翻身抬手便拔掉了许新子背后的长剑,半跪于地,一手将许新子揽在怀中,一手长剑掷出。

劲风呼啸,劈电流光,自下而上的飞剑,直奔自台阶奔下的雷鑫等人而去,快到四面的风都瞬间静默,只听见剑风凌厉,若天神之哭。

雷鑫还没来得及欢喜,就看见白光一闪到了头顶,惊骇之下不顾一切往地下一倒,骨碌碌滚下台阶,他后面几个人就没这份好运,惨叫连起,鲜血泼洒,剑从一人前心过,连穿三人,犹自飞­射­而出,刺入最后一人咽喉,铿地一声,将他钉在身后壁上!

这一剑惊得众人又一缩,纳兰述已经趁这一刻一个翻滚,外袍脱下,迅速将许新子鲜血狂流的伤口扎好,再一翻,许新子已经到了他背上,被他用衣袖扎紧。

“放下我……放下……”许新子支撑着不肯昏去,在纳兰述背上挣扎。

“想害死我你就动!”纳兰述声音低而嘶哑,腿一蹬蹬在身后石门,石门纹丝不动,纳兰述心中一沉,却并不犹豫,借这一蹬之力,身子在半空中一转,已经扑向了雷鑫。

他扑向雷鑫的位置略略有点偏,不过当雷鑫在地上爬起大叫之后,他立即就找准了位置。

雷鑫从地上爬起,此时他知道,如果不能将纳兰述的护卫策反,他们依旧是一个死字。

所以他还在狼狈滚台阶的时候,就在大喊。

“云雷兄弟,你们一直在认贼作父!当初燕京那一夜,是尧羽为了让你们绝了后路,不得不依附他们,狠心对你们亲人下手!你们算算,相比于大燕朝廷,谁杀了你们亲属更有利!”

还在门内的七十云雷士兵,面­色­惨变。

“骁骑营一直和我们不合,他们……”赵兴宁反驳。

“再不合,也不敢­干­下这样的事,骁骑营不要命了吗?他们负责看守你们亲属,却对你们亲人下杀手,他们这是抗旨,他们敢吗?”

纳兰述手一挥,一把小斧呼啸直奔雷鑫,“雷鑫,尧羽行事,轮不到你来污蔑!云雷兄弟,尧羽卫对你们心地如何,你们自己知道!”

云雷军神­色­又是一震,雷鑫一头撞倒身前一个云雷弃民,扑哧一声那斧头没入他的胸膛,逃得一命的他狞然笑道:“也许尧羽现在是对他们不错,但那是愧疚!补偿!尧羽卑鄙无耻,纳兰述心思­奸­狡,云雷兄弟,他们是想先利用你们骗出我们,为他们卖命,再将所有云雷人一网打尽!”

纳兰述反手又是一斧,“就你这种拿兄弟­性­命替自己挡死的货­色­,也配说尧羽卑鄙下流?尧羽自我以下,从不放弃兄弟!”

那一斧飞­射­,雷鑫故技重施,身边却已经没有人,那一斧鬼魅般一闪,一条手臂冲天飞起,雷鑫惨呼声里,斧柄居然在砍下他的手臂后还尾部一弹,恶狠狠撞在他的嘴上,将他满嘴牙齿,全部敲碎!

碎齿飞溅,雷鑫的嘴血­肉­模糊,啊啊几声,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纳兰述神情却有点惋惜——还是受了影响,差了准头……

“兄弟们!”纳兰述一个翻身,退到赵兴宁身侧,“合力推开石门,我们走……”

回答他的是一道冷冽的刀风。

纳兰述却像背后有眼睛,身形一闪,已经让开那背后一刀。

他站定,回手摸摸背上已经昏迷的许新子,确定他没被伤及,才冷然回首。

“你们在做什么?”

“大成你怎么这么鲁莽!”赵兴宁神情有点尴尬,呵斥了刚才出手的那个士兵,上前一步,道:“大帅,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刚才听到的消息太要紧,我们想确认。”

云雷军一直称呼纳兰述大帅,他们只视君珂为他们的主子,赵兴宁语气还算平和,但四面的云雷军,脸­色­已经很冷峻。

有些事,他们自己也有存疑,毕竟这些盟民,对朝廷的作风还是了解的,盟民虽然和九蒙贵族不和,但六万盟民亲属的死,等于将朝廷推向盟民对立面,按说朝廷不至于做这种蠢事。有时候有些心志­精­明的人,午夜梦回,想起这其中蹊跷,也觉得睡眠难安。

“所以想杀了我,或者擒下我,确认?”纳兰述语气淡淡,却说不出的讽刺。

赵兴宁尴尬地咳嗽一声,他是孤儿,并无亲属身死于爆炸案,提升为副将后,很得过尧羽卫的关照,连许新子都指点过他武功,他对这事,虽然震惊,但没有切身之痛。

然而他没有,他身后的士兵都有!此刻他若轻轻放过,他会首先被愤怒疑惑的士兵杀死。

“大帅不要多心。”他道,“我们绝没有此刻背离你的意思,只是兹事体大,必须问个清楚。大帅如果问心无愧,应该相信我等,绝不敢为难你。”

“何必这么客气?”他身后,刚才那个出手的参将冷冷道,“对,就是擒下你,纳兰述,这事情太大,我们不可能放过。今日必得擒下你,向尧羽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云雷军不能认贼作父!如果是我们错了,我王大成以下犯上,也没打算活着回去,自会以死谢罪!”

“大敌当前,兄弟阋墙?”纳兰述冷冷道,“你们要让君珂失望吗?”

“君统领如果替你隐瞒了此事,我们已经先对她失望!”

纳兰述默然半晌。

身上许新子鲜血犹自在流,他听见热血滴答敲击在石板上的声音,颈侧的呼吸越来越浅,许新子经不起再作战折腾。

那些滴血的声音听在耳中,声声都是割心的折磨。

他不能对云雷军束手就擒,那等于将尧羽乃至冀北联军的生死交在了云雷军手上,当日燕京爆炸虽有内情,但确实和尧羽脱不开­干­系,一旦揭开,必是惨重后果。

但他也不能再僵持下去,他便杀了这七十云雷军和这些云雷弃民,也必将耽搁时辰元气大伤,而许新子,需要立即得到妥善救治。

只有先让步,待出城门,再联络尧羽斥候,在路上……

纳兰述眼神微微一沉。

成大事不拘小节。

这些知道秘密的云雷军,不能再留。

从他们刚才的话里,他们对君珂也已经有了疑虑和不信任,一旦消息走漏,首当其冲的未必是尧羽,说不定还是君珂。

人对于朋友造成的伤害,以及路人造成的伤害,反应是不同的。前者会因为失望和觉得被骗,而分外痛苦。

君珂在云雷军心中是恩主和神祗,一旦这恩这神,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毁灭,君珂要面对怎样的愤怒和失望?

联军要面对怎样的内讧和杀戮?

不,不能。

纳兰述抬起眼,他血流披面,都是许新子的血,看不出神情如何,语气却很平静。

“好。”

云雷军都怔了怔。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上前两步,面对云雷士兵,“我愿意束手就擒。”

云雷士兵看着他清锐的目光,心中不禁起了疑惑——如此坦荡,难道咱们真疑错了他?

“你们愿意被一个外人随便几句话就质疑我们。”纳兰述苦笑,“我却不愿意大敌当前,兄弟阋墙。”

云雷士兵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就两个要求,”纳兰述道,“第一,给新子好好治伤;第二……”

他一指身后残留的二十多个云雷弃民,“杀了他们!”

“不行!”立即有人出声反对,“他们是云雷人!”

“那我为何要束手就擒?”纳兰述神情讥嘲,“以我一人之能,我可以全部杀死你们再走!是我不愿意对兄弟下手,明白?”

“可云雷人也是我们的兄弟!”

“你们对我这个大帅,都能下手。”纳兰述冷冷道,“杀几个刚认识的兄弟,算什么。”

云雷士兵脸­色­涨红,无言以对。半晌赵兴宁叹息一声,道:“大帅,我们不是要对你下手,不过现在说了也没用……这样吧,这些人我们也擒下带走,如果证实他们确实是污蔑陷害,自会交由尧羽处死,如何?”

纳兰述垂下眼,­唇­角笑意冷冽。

“也行。”

“那么……”赵兴宁神­色­尴尬,身为军人,逼迫主帅,实在是自己都觉得过不去的大逆行为,只恨自己,为什么是这一群云雷军的最高首领,不得不做这为难事。

他却不知道,他成为云雷副将,本就和他身世有关,君珂心细,当初提升将领,尽量都选孤儿。

纳兰述却不在意的样子,走入云雷军阵中,在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递过手腕。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一时激愤之下想要控制纳兰述说个清楚,然而当纳兰述当真束手,他们又觉得不安,纳兰述带兵时辰虽然不长,但向来练兵严苛令行禁止,私下对士兵却又关怀备至解衣推食,十分威信之下又有十分恩义,不仅冀北军,云雷军对他向来也是推崇信任,此刻见他背着重伤的许新子,默然让步,微微有些不忍。

忽然一人道:“我来!”大步而出,却是那­性­情刚厉的王大成。

他抽出一根牛筋索,其余人面对那些云雷弃民,王大成正要给纳兰述绑上,头顶之上,忽有沙哑语声传来。

“你们别信了他!纳兰述在这时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他还是要利用你们,先出了黄沙城,然后等尧羽卫过来,将你们全部杀人灭口!”

纳兰述霍然抬头。

身后广场两侧,一座灰­色­石头建筑,顶端竖着个怪模怪样的架子,说话的人,就站在架子上,一袭连帽黑­色­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何方鼠辈,出言挑拨!”纳兰述手臂一挥,一枚石子直­射­上头那人。

相隔极远,那人却也丝毫不敢放松,倒翻而下,立即消失在屋脊上,只有沙哑的笑声传来。

“云雷兄弟们,你们要想活下去,最好先让这家伙自废武功,挑掉他的手筋脚筋,哈哈……”

纳兰述眉毛一挑,眼神里煞气一闪,缓缓回头看向云雷军,“怎么,你们又被挑拨动了?”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那王大成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他一门七口,俱死于燕京爆炸,是家门最惨的人之一,这仇恨压在他心上,日夜不眠,以前也曾和同伴推敲过疑惑,只是没人肯信,今日雷鑫将消息揭露,别人还只是半信半疑,他却几乎第一时间,就信了。

为报仇不惜此身,大帅又怎样?

王大成满脑都是自家那七条­性­命,眼睛发红,劈手就去抓纳兰述背上的许新子,“先把这人质给我留下!”

“放肆!”

纳兰述霍然后退,牛筋绳霍霍一甩,已经将王大成脸上抽得血­肉­开花。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声响起,却是王大成一手扯开了纳兰述用衣服束住许新子的结,许新子身子往下一坠。

已经退开的纳兰述立即上前要接住许新子。

与此同时雷鑫一声嘶哑的命令,“开!”

轰隆一声,地面上忽然滑开一道石板,露出底下滚滚带毒流沙!

此时赵兴成王大成许新子在石板边缘,而纳兰述,经过刚才那一退,却正在石板中心位置!

他心思全在接住许新子,哪里留意到脚下,手指刚刚触及许新子衣角,脚下已经一空!

“起!”

蓦然一声大喝!

声如霹雳,半空炸响。

震落倒地,重伤垂死的许新子,因那一震霍然而醒,一转头看见纳兰述即将落下,一声大吼,身子向后猛然撞去。

伤口崩裂,半空里鲜血如剑横­射­,砰地一声,许新子将纳兰述撞出了陷坑范围!

石板犹自在滑动,陷阱不断扩大,这地面竟然是整块巨大石板拼接,底下全是空心,不知道陷了多少西鄂军的­性­命,流沙里­干­尸白骨,翻翻滚滚。

纳兰述刚刚站定,石板又滑了过来,他不得不被不断移动的石板逼得不住后退,离许新子越来越远。

王大成怒叱一声,飞扑而起,想从一侧墙壁上绕过去追上纳兰述,雷鑫此时已经扑到坑边,一抬头看见纳兰述已经出了险地,眼神里怒­色­一闪,开口就要下第二道命令。

许新子喷出一口鲜血,左腿一甩,甩出一根锁链,霍地一缠,勾住了他的腿。

“和我一起死!”

“大头——”纳兰述声音凄厉。

“走!走!”因为雷鑫最后一刻拼命拽住了旁边一块巨石,不肯坠落,许新子被他拽着,还没落下毒沙坑,他头也不回,放声大叫,“走!你不走,我立刻嚼舌!”

“让开!”王大成要扑过去,许新子翻在坑边,一腿勾住雷鑫锁链,双手有伤,没有武器,竟然把大头当作武器,挺腰而起,一头向王大成撞了过去。

王大成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落入沙坑,怒极之下抬手一劈,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许新子的左臂软软垂了下去。

“大头——”纳兰述身子一转,许新子回头对他一笑。

他满面鲜血,笑容狞厉,却眼神灼热如火。

“走!”

“我死定了!你却不能!记着王妃的遗愿!”

随即他张开嘴,尖利的牙齿对着自己舌头。

“别——”纳兰述闭上眼,向后飞退。

“来,好朋友一起!”许新子哈哈大笑,右臂一揽,狠狠揽住了王大成的脖子,左腿死命一拽,天生神力最后一刻凶猛爆发,锁链拉得笔直,深深陷入许新子的腿,坚硬的铁链和骨骼角力,咔嚓一声微响,断骨突出,鲜血洒在身下淡青的细沙上。

许新子好像早已失去痛感,死命勒住王大成,断腿拖住雷鑫,砰地一响,雷鑫拽住的那块石头,竟然被许新子拽动,连人带石头,都被垂死的许新子拖得一起向坑边滚来。

雷鑫绝望之下大呼:“救我!”

一个云雷弃民突然排众而出,雷鑫刚刚眼底露出狂喜之­色­,那人霍然拔剑,白光一闪。

一声惨叫,一截手臂留在了石头边。

许新子狂笑,笑声里充满讥嘲——你也有被背叛的一天!

“死吧!”他声音低了下去,右臂一勒,听见王大成喉骨格格一响,左腿一收,雷鑫的身子从坑边翻下。

“砰。”

一声闷响,背对这边奔去的纳兰述身子僵了僵,一低头,一滴红­色­液体,将白­色­石地浸润。

随即他再不回头,直奔入城。

他身后,陷坑边,那一剑砍断雷鑫手臂的人,垂头看看陷坑,冷笑道:“由你作威作福这么久,也该轮我当老大。”

淡青­色­流沙翻滚,几具尸首翻了上来,这陷坑并不是雷鑫等人布置,也不是原先罪徒的手笔,这是最早一代那个教派的最­阴­险的机关,依靠这个杀死仇敌无数,教派覆灭后,多少年没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通晓机关之术的雷鑫到来,才发现了这一处巨大的陷阱。

这陷阱里的毒流沙,也是很多年前便早已存储在这里,数量惊人,雷鑫探测过,足有几丈深,被陷阱底的流动机关不住翻搅,形成陷人流沙井。

尸首也是因此,被不断翻上落下,顷刻之间,尸首已经­干­瘪并面目不可辨,有一具上面,缠着纳兰述的外袍。

那是纳兰述用来给许新子裹伤的衣服,许新子直到落下,都扎在身上。

那云雷弃民用剑尖将衣服和尸首挑了上来,一剑斩下头颅,连衣服包了,道:“咱云雷城的规矩,也算个战利品。”随手扔在门洞边,回身对惊得失­色­的赵兴宁等人道:“兄弟们,原先依我的意思,你们大帅那主意很好,咱们是真心要跟你们走的。但雷鑫先前下城时见过一个人,之后便改了主意,说你们大帅是来骗降,云雷人之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也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证据,他深信不疑,到底怎么回事?”

赵兴宁叹口气,缓缓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是真心想接你们回云雷的。”

那人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赵兄,你们对冀北大帅如此下手,他如果活着回去,你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兴宁茫然地道:“我有点不明白,大帅武功真要杀我们,拼着受点伤,将我们全部留下都是有可能的,为什么他要退入这城内?如果他当真在这种情境下都不肯对我们动手,当初又怎么可能杀害无辜盟民家属?是不是我们疑错了?”

“是不舍得动手么?”那云雷弃民目光落在已经恢复原状的石板上,有一块地面,滴着几滴淡红的液体,透着诡异的亮­色­。

“因为,”他缓缓道,“他中毒了。”

赵兴宁怔了怔,眼光落在那柄刺杀许新子的剑上,剑尖透着同样诡异的亮­色­,雷鑫那一剑生怕杀不死许新子,还淬了毒,许新子流出来的血自然也带了毒,滴在了纳兰述的身上。

“他既然急于逼毒,不得已冲入城内,为今之计,只有你我联手,在这黄沙城内,将他杀了,才能断绝后患。”

赵兴宁低下头,看着眼前巨大陷阱,想着滚滚黄沙里白骨­干­尸,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和痛苦。

半晌他道:“好。”

时辰自除夕之夜血­色­惊变拉回,回到正月初六西鄂的大地上。

西鄂的大地被急骤的马蹄声敲响,烟尘滚滚,怒马如龙,一支彪悍的军队,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几乎毫不遮掩地奔驰在所有便利的道路上,不顾是否会惊扰行人,是否会引起­骚­乱,一路向西鄂边境进发。

这支军队先锋军行军极快,快到百姓看不清旗帜,以至于西鄂百姓以为朝廷和诸王已经开战,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这自然是君珂带领的冀北联军,自得到噩耗之后,日夜兼行,直奔黄沙城。

君珂和尧羽卫一马当先,奔驰在队伍的前方,冬日冰风割面刺骨,她的发丝凝了细细的冰珠。

风将少女的黑发扬起,她脸­色­苍白,显得眸子更加黝黑深切,嘴­唇­因长久紧抿,毫无血­色­。

自那日见着纳兰述血衣,她刹那晕倒,随即醒转,挣扎而起的那一刻,她匆匆将大军主持事务交给柳咬咬和铁钧,自己随便牵了一匹马飞奔而去,至今还没有下过马。

“君老大,喝水……”一个尧羽卫的声音被风吹散,快马疾驰中抛过来一囊水,她一伸手接了,咕嘟咕嘟灌两口,水流大部分泼洒在领口,被寒风一冻,硬硬地结了冰,戳在下巴处。

她没感觉。

“吃点东西。”晏希又追上来,抛过来一块牛­肉­,这冷漠的男子,细心地用内功给她把冻得梆硬的­肉­烤了烤,因为昨晚给她吃­干­粮时,她二话不说便咬,险些咯掉了牙齿。

君珂胡乱咬了几口,沾了满嘴的牛­肉­末,粘在脸上十分狼狈。

她也没感觉。

将近三天连续奔驰,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君珂已经换了五次马,最后一次换马的时候她行动有点艰难,长袍之下的裤子上,一片殷红,都是被磨出的血迹。

她还是没感觉。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知道要吃要喝,有没有饥渴感都必须要补充体力,没有找到纳兰述之前,她不能倒下。

一手控缰,另一手按在心口。

那里是纳兰述的一角血衣,还有除夕之夜他托柳咬咬送的锦囊。

君珂触到那锦囊,便心如刀绞——除夕之夜她彻夜狂欢,暖炉拥火,友朋围伴,他却孤身应敌,陷入危境,生死不知!

想到那夜他可能面对的一切,她就觉得要发疯。

发疯到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我去?为什么?

也只有这样疯狂乃至痛恨的心境,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现在还活着。

指下坚硬,是锦囊里的鸽血宝石,极其少见的,足有葡萄般大鸽血宝石,艳红透明,­色­泽纯正,被雕刻成心形形状。

纳兰述离开时依旧不忘留给她的,除夕馈赠。

心形并不是这个朝代常用的首饰式样,在她原先的珠宝店里,虽然曾经试过推广这样的式样,却被燕京人认为不祥,拒绝接受,她为此还曾经遗憾过。

没想到他却知道这个,也许是因为当日她的遗憾被他发觉,也许是因为那苏菲上的压印花纹,才有了这一年的新年礼物,一颗晶莹璀璨,坚实无摧的心。

那心之上,还按照她当初提出的刻面想法,雕刻了很多切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能手,在这坚硬的宝石面上,在缺少现代切割工具的情形下,近乎完美地模拟出了那些璀璨的切面。

说近乎完美,是因为有一部分并不完美,君珂除夕当夜在灯下把玩,发现那切面大部分极其­精­美,却有一小部分,显得有些粗糙,在最中心的位置,居然切出了正反两个心形,边缘并不齐整,小小心形当中,隐约还有字。

她当夜运足目力,才看清,一面是“纳兰述”,一面是“君珂”。

手指无意中一翻,灯光正正穿过那宝石当中,桌面白纸上,便映上红­色­的字迹光影。

“纳兰述”和“君珂”,彼此重叠,温柔相映。

以我心,映你心,以我名,覆你名。

他的巧思创意,他的温存心情。

君珂是日将宝石反复抚摸,直到触手温热。

那­精­美刻面,也许出于当初小陆之手,最后略显粗糙的心形和名字,却绝对是他亲手打磨。

无数个静夜,噙一抹微笑,指尖盘转,薄刀飞舞,灯下沙沙,流光溢彩,看着心形宝石日益玲珑剔透,看着那名字穿透灯光,交相辉映。

忍不住也要微笑。

然而此刻,宝石咯在手心,坚硬冰冷,咯到心深处,抵在那里,痛到极致。

当日艳光如许,红霞似血,是否就是命运森冷的谶言——以我心头血,换你开心颜?

若是如此,她宁可不要这心意浓厚,­精­心馈赠。

只要他安好归来!

……

飞马奔驰,长发扯直,君珂手指捏紧锦囊,像想要握紧他的生命。

纳兰!

等我!

一定要等我!

……

三日奔驰,黄沙城在望,当心急如焚的君珂和尧羽卫勒马时,却在城门前驻马。

不得不驻马。

面前的黄沙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鲜血和肌骨,一路延伸至城内。

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了,却被砍断一半,在河面上翻飞,桥下的尸首已经不全是陈旧的白骨,有很多新尸。

很明显,黄沙城,曾有一场灭绝­性­的大战。

所有人在看见那些被冻得铁青的尸体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些尸体有衣衫破烂的大汉,有衣着齐整的青年,更多的是,云雷士兵。

“各处都有。”晏希向君珂回报,“吊桥下,城门上,前面这沙场,战斗延续了一路,看起来……一边倒。”

是一边倒,云雷士兵,处于劣势,几乎被斩杀殆尽。

君珂眼前一黑,晃了晃。

三百云雷,竟然全灭?

就凭这些死去的大汉?

看得出来,那些衣不蔽体的大汉,是西鄂罪徒,这些人死得并不多。

然后是云雷弃民,人数三十多,和情报里的数目一样。

换句话说,云雷人惨败,西鄂罪徒呢?

晏希的声音里也有了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前来招安劝降,对那群云雷弃民是好事,没有道理发生变数。就算因为要带走云雷弃民,得罪了城内罪徒,以纳兰述的能力,和那三百云雷军­精­锐,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那三百人,是君珂挑了又挑的­精­锐,因为前去劝降不适宜带太多人,太多人也不可能取信于人,放他们进城,所以每个士兵都是最优秀的,以一当十也不为过。

这样一支力量,在哪里想全灭都不容易,为什么会在黄沙城折戟?

带着这个疑问,一批尧羽卫入城搜查,其实已经不用搜,城开着,里面毫无动静,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已经是空城。

君珂端坐在马上,闭着眼睛——她不敢去搜查尸体,她害怕万一翻到哪具尸体,是自己最害怕看见的那张脸,她会立即崩溃。

她不能崩溃。

纳兰述如果真的去了,她还要扛下他的仇恨,将未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

在此之前,她也要,寻西鄂报仇!

身前各种回报。

“城门前尸首五十具。”

“护城河吊桥十具。”

“城下尸首难以辨明,大约三十具。”

“其余尸首在城内。”

君珂身体一直微微颤抖,尧羽卫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所有的回报都言简意赅,但每次开口,都会看见她的身体,针刺一般颤一下。

那样的煎熬,人人不忍。

君珂的颤抖,慢慢停息,长长睫毛颤动,簌簌落了冰花。

没有……

虽然用词简单,但不提,就是没有。

她动了动身子,此时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折断后重组,发出吱嘎的声音,下马的时候,几乎是栽下来的。

韩巧扶住她,想要给她把脉,被她一手甩开,支着剑,拖着艰难的步伐,慢慢往城内走去。

纳兰述既然没死,就应该还在城内!

尧羽卫默默跟着。

天­色­很快夜了,很快又亮了。

天快亮的时候,阔大的灰石广场,蹒跚走出来一个身影,用剑支着自己。身后是同样­精­疲力尽的尧羽。

他们已经找了一天一夜。

黄沙城却仿佛一夜间被恶魔吞噬了所有人,瞬间成为死城,除了城内广场上的尸体,看不见一个人影。

君珂甚至不惜耗损目力,不停地动用神眼,她发现了城门后的石板陷阱,但她的目力,也无法穿透三丈以上的流沙。

而这座石城,建筑格局不同于任何城市风格,倒有点像现代那世的黄土高坡的窑洞,在城堡主建筑之后,就是一圈圆形建筑,所有房间,蜂巢一般密布在灰­色­石头建筑之上,围着中间的广场。

也有一些低矮的建筑,用作武器库或粮仓,但所有的地面,都有巨石铺地,厚度惊人,她的眼睛穿不透,无法找到地道,何况这整个黄沙城,占地面积何等广阔,她便在里面转上一年,用瞎了眼睛,也很难找到假想中的逃生之路。

一日一夜的寻找,令众人满含希望又满是绝望。

绝望无法得到任何线索,希望的是始终没有看见纳兰述的尸首。

当然那流沙井里不辨面目的­干­尸,众人是拒绝去想的,即使知道很有可能纳兰述和许新子便是那些浮沉­干­尸中的一具,他们也不愿意承认。

君珂默默走上广场,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韩巧去扶她,少年眼圈红红的,他和许新子感情很好,得到他的死讯,这少年一夜间生了白发。

君珂疲惫地挥挥手,拒绝了搀扶,她在理清思绪。

从自己遭遇的重重阻拦开始,到黄沙城事变,其间自然有人作祟,最有可能就是那夜率人­骚­扰他们的黑衣人。

从时间上计算,自己开始遭遇­骚­扰,是在纳兰述出事之后三日,这正是快马从黄沙城赶到她大军之前所需要的时间。

如果这人一手导演了黄沙城的­阴­谋,然后快马奔驰,赶回来迎上她的大军,对她进行阻扰­骚­扰,那自然是为了拖慢她的脚步,阻止她对纳兰述进行援救。

照这么看来,纳兰述就应该没有在除夕之夜出事,最起码当时没有死,而是躲藏或回奔。

那就应该还在黄沙城。

但黄沙城遍寻不着,那么还剩下一个可能,就是受伤的纳兰述,被那窥伺在侧的黑衣人给擒获。

君珂想到这个可能,浑身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晏希听了她的推断,提出了疑问,“如果主子被擒,对方应该奇货可居,向大军提出勒索条件才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不。”君珂苦苦地摇了摇头,“有种人,她不是要得到什么,她就是要我们死,凄惨地,受尽折磨,担惊受怕地死。”

“谁?”

君珂眼神里,一掠而过那日权雍柏身边的面具人的身影——看来看去,多次怀疑又多次排除嫌疑,实在因为,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她怎么会变成那模样,一个人容貌可毁,但身高体型,如何更改?

出现时日也不对,她怎么可能跑到西鄂?

然而现实总是如此森冷,用出乎意料,来解释人心难测。

君珂慢慢支着剑站起来。

日光初升,混沌而迷蒙地,罩在她头顶,少女面容苍白,眼神里金光退却,换了深深的黑。

带着痛恨和杀气,彷如浓雾般卷过大地的黑。

长剑一指,向西鄂内陆方向。

“不管是谁,伤我纳兰。”她一字字道,“必承我百倍怒火!冀北铁钧!尧羽晏希!云雷丑福!血烈军钟元易!”

“在!”赶来的众将,在城门前一字排开,轰然相应。

“三日之内,给我踏平西鄂王宫!擒下权雍柏及身边所有亲属谋士!西鄂自权雍柏以下,除面具人必须活捉之外,违抗者,杀!逃跑者,杀!谁来阻挡——”

雪白的牙齿咬在充血的下­唇­,一字字迸出如刀。

“杀!”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七章复仇

大燕历鼎朔三十四年,西鄂历元正十九年,正月初七,西鄂国都鄂城以及西鄂整个皇室,因为一个人的暴怒,遭受了一场滔天卷地的浩劫。

冀北联军在黄沙城前掉头南行,直奔鄂城,并在经过沿途城镇时,毫不客气抢走了对方官仓里的所有存粮。

在君珂的命令里,粮仓,抢!军械库,抢!马场,抢!所有驿站哨楼,抢!各地官府,抢!除了百姓分毫不扰外,所有官府势力,连根拔起!所有对外消息传递渠道,彻底掐断!

大军呼啸而过,绕开西鄂在南北两线集结的准备对付各地王军的军队,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卷过西鄂大地,每经过一城,由云雷尧羽血烈冀北的士兵,轮流袭击官府阻断各处关卡哨楼,其余军队依旧狂飙向前,而留下的军队在完成任务后,迅速在当地抢掠马匹,一人带两三匹马,换马行军,直到追上大队伍,下次再换别的军种去,所抢到的物资,都归自己所有。

西鄂羯胡都多产马匹,几乎每地都有官方马场,士兵们抢得高兴,掐得痛快,人人有份,个个发财。

一路狂飙行军,一路封锁消息,所经之处,官府建制被打散,信息渠道瘫痪,凶厉悍绝的冀北联军,两天之内,抢马换马,一路疾行,先锋军队尧羽和云雷,便奔到了鄂城城下。

正月初九,黄昏,鄂城城外一座密林内,晏希的声音,低低传来。

“是否等待后续军队到来再展开进攻?这里毕竟是西鄂都城。城东北卫城之内有八万王城军,城内还有五万近卫军,马上城门要关,就算我们冲进城内,一旦对方得了消息赶来,我们就被包围。”

“不。”回答的语声清冷决然,带一丝不可抑制的杀气,“一路行军,封锁消息,就是为了打权雍柏一个措手不及,我估计,最多不过半天,权雍柏定然有别的渠道能将消息送到,我们必须抢时间。”

“是。”

“生擒权雍柏。”君珂回过头来,一字字道,“我要亲自问清楚,为什么!”

她一转头,晏希赶紧低头,这漠然清冷,无所畏惧的少年,此刻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军中所有人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或者说,不是不敢,而是不忍。

那双清澈晶亮,时常金光一闪的眼眸,此刻纵横血丝,森然可怖,整个瞳仁边缘,都是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是忧急困苦,也是用眼过度,在黄沙城里,为了寻找纳兰述下落,君珂运足目力搜索了一日夜,多次试图穿透那些铺地的巨石,这样长期的损耗下来,她的眼睛没毁了就不错。

“一个时辰,我给你一个时辰。”君珂一指五丈高的鄂城城墙,“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和云雷军,必须给我打开城门!”

“是!”

一个时辰后,鄂城城门大开!

一国都城,一个时辰之内被攻破,创造了大陆历史上前无古人的记录。

这固然和君珂来得太快,封锁消息做得­干­脆彻底,王城军和近卫军都刚刚接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赶来有关,但还有个重要原因,是西鄂方面,对尧羽卫诡异的战术和武器,措手不及!

尧羽卫先派出了一批最­精­锐的杀手,偷了一个商队的通关路引,混进西鄂城,逗留在城关附近,暗杀了看守城门的所有军官。

等到暗杀完毕,城门关闭,尧羽其余人,再不遮掩,呈尖刀阵型冲杀而来,城头上士兵慌乱准备抗敌时,却发现所有军官都吊死在自己屋子里。

有人仓皇下城报信,被埋伏在城门附近的杀手,见一个杀一个。

看守都城城门的,自然也是一国­精­锐,失了军官,自己也知道列阵作战,一批弓弩手刚刚上了城头,对方更快地上来一批弓弩手,弩力更强劲,将一个个圆球­射­上城头,在城头上方爆开。

这一爆,爆出辛辣刺激的恐怖气体!还有许多细细碎碎的东西,瞬间笼罩了整个城头。

所有闻见这气息的人,咳嗽、头痛,然后晕倒。

经过柳杏林改良过的辣椒水,已经添加了软骨和晕眩成分,闻见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当前的所有令人软骨和晕眩的药物,都是昂贵而难以配制的,所以不可能用于大规模战争中,但改良版辣椒水不同,它本身的刺激配方,就令人晕眩,再加上柳杏林研制出的几种廉价的草药中和,立即便有这样的效果。

当然这样的效果很短暂,并没有杀伤力,但有这短暂的晕眩咳嗽就够了。

“瘟疫病人的口水尿液好闻吗?他们的衣服碎片喜欢吗?”尧羽卫在城下哈哈大笑。

瘟疫!

医学不昌明的古代,人人闻之­色­变的名词!

“你们西鄂,无故挡我去路,伤我同伴!今日我们无意攻城掠地,就是要你们全城灭绝!”

说完尧羽卫竟然拍马便走,把后背留给城头上的人。

西鄂士兵立即开始惊慌。

对方竟然不要入城!那当真是要传染瘟疫,灭绝全城!

众人都没有真正见识过瘟疫,也不知道症状该是怎样的,但历来的恐惧心理,使他们更相信这东西“强大恐怖”,而气味恐怖的辣椒水,很符合这样的印象。

不是这么恐怖的东西,怎么会令人一闻就倒?

士兵立即陷入慌乱,还有战斗力的很多人,当即纷纷奔逃,努力要离开那些漫天飘洒的杂物。

城头乱的这一刻,云雷军狂飙而来。

黑­色­皮甲的云雷士兵,乌云席卷,笼罩大地,刀光的亮影汇聚成滚滚光柱,雪亮的刀背倒映士兵铁青­色­沉凝的眼眸。

远处高岗上,黑马黑衣黑披风的少女,手中长刀缓缓前指。

刀芒如雪,光锋飞越,刀尖所向,鄂城城池!

“嘿——”两万云雷先锋沉声低喝,展开的刀光,抵达城墙­阴­影。

城头残存的士兵十分诧异,城门紧闭,又不是对阵作战,这些骑兵难道自己去冲大门?

云雷骑兵堪堪冲到城下,蓦然每个骑兵身后,都暴起一个身影,借着骑兵冲势冲天而起,上万人半空中扭腰弹身,钩索飞出,霍霍一甩,缠上城头!

普天之下,论攀爬军种第一,非云雷莫属!

绝崖都能上下,还在乎你一个城墙?

云雷士兵从天而降,城头一阵砍瓜切菜,城下尧羽卷土重回,带着牛一到牛七,千斤巨力,冲撞城门!

七头牛人人钢筋铁骨,神力惊人,加在一起,便是万斤巨车也可比拟。

吃饱了­肉­的牛们,早就嫌好久没打架筋骨发痒,撞城门撞得哈哈大笑,十分欢快,城门后拼命用巨杠顶门的士兵,听着这雷鸣一般的笑声,心惊胆寒。

“轰!”

两刻钟后,城门撞开!

大军呼啸卷入,一个照面,便将西鄂士兵践踏成泥!

尧羽云雷迅速控制城门,­精­锐骑士在城门两侧一字排开。

一骑黑马自山坡驰下,烟尘滚滚而来,穿越肃然列阵等候的属下队伍,马上骑士黑­色­的披风,在冷风里扬起刚硬的棱角,凌厉一闪。

一闪间,越过这一国都城,巍巍城门!

继上代西鄂王叛乱入京和元正初年一名大王攻城之后,西鄂都城历史上的第三次都城被破,来自于异队,来自于十八岁少女,铁血赐予!

“拔掉西鄂王旗,Сhā两面旗帜!”君珂策马入城,留下森然的命令,“对城外的城墙上,Сhā近卫军旗帜,对城内的城墙,Сhā王成军的旗帜!”

“是。”早已偷来两军旗帜的一名尧羽队长应声。

鄂城城楼之上,向外的城墙,近卫军旗帜招展。

得到消息赶来的王城军,看见城头上竟然是近卫军旗帜,大惊失­色­。

“城内哪位贵人造反?怎么是近卫军?”

“是不是祭师大人?他和近卫军首领一直走得很近!”

“暂缓进城!”王城军首将犹豫半晌,下令,“这是内战,不能轻易涉入,我等先在原地观望!”

“是!”

同样,城内的近卫军,在赶向城门支援查看的时候,看见的是王城军的旗帜。

“王城军造反了!”近卫军纷纷驻马,大惊失­色­。

“王城军一向比我们­精­锐,人数也比我们多!”

“是不是他们和哪位大王勾结,已经打入了都城?天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就打开了城门?一定有人里应外合!”

“稍安勿躁!原地待命!”近卫军将领下令,“待我进宫,向陛下禀报紧急军情!”

“是!”

……

此时,西鄂王宫,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虽说年后就打算对诸王用兵,但该有的庆典依旧不能少,西鄂崇尚“九”这个数字,认为是至高之数,正月初九,所有皇族都会在正殿团聚,举行盛宴。

权雍柏高举上座,满面红光,他身侧下首位置,左侧位置空着,右侧坐着殷山成。

皇族子弟轮番上来给权雍柏敬酒,权雍柏呵呵大笑,来者不拒。

他心情不错。

半年前得了一位谋士,自称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助他完成数代以来王室想做却一直没有做到的事——废除各王,收归皇权。

西鄂当初建国在大燕之后,原本西鄂是杂居民族,仰慕大燕文化仪礼,在政治经济人文各方面都加以模仿,其中也将大燕建国初期的诸王分封制度学了来,这一学,以西鄂的国力和中央控制能力,对诸王的掌控驾驭能力,连大燕也不如,直接导致西鄂这些年来,陷入割据状态,主弱臣强。

这是悬在几代西鄂皇帝头顶的噩梦,做梦都想着如何驱散,权雍柏也不例外,所以当他得到这个毛遂自荐的谋士,将信将疑之下,还是给予了重任。

当时他还没了解这谋士的智谋,只是看中了他的手下,那一批手下,有男有女,男的­阴­诡,女的妖艳,各自有异术,当他们的主子被拜为副相后,这些男女便分赴各地,潜入了各王府邸。

自此后,权雍柏对各王秘密信息的掌握,远超当初,而在那位谋士的献计之下,他采用合纵连横,逐步分化,以及一系列挑拨之计,令那些不可一世的骄横大王们屡屡火拼,势力逐步削弱。

更妙的是,这位谋士,竟然还能借力打力,劝说他开放国境,借道冀北联军,然后利用冀北联军的力量,将势力最强最桀骜的天南王拿下。

心头大患一去,他喜不自胜,立即采纳了副相关于黄沙城的建议,黄沙城也是心头一患,如果能借助冀北联军力量除去,自然皆大欢喜,为此送出一个铁矿,虽然有些心疼,但他相信这位副相的看法——纳兰述人中之龙,君珂得属下爱戴,心胸广博,两人联手,将来天下必有一席之地,以黄沙城之事送份人情,从此交好,以后最起码尧国方面,再无后顾之忧。

现在,黄沙城的事情应该已经妥善处理完了吧?也该安排人交割铁矿了。

权雍柏笑微微地看了看空着的位置,眼神有点遗憾,副相今天没来,据说是受了风寒,在家休养。

权雍柏思考着,等下宴席结束,得派人多送些补品去,副相为国殚­精­竭虑,自己该好好笼络才是。

又想最近南方针对各王的信报都来得及时,北方的各路消息却似乎有延迟,北线驿路司已经两天没有各地奏折了,宴会后要派人去催问。

他这么想着,接过宫女斟满酒的酒杯,酒液忽然一晃,他脸­色­一沉,宫女大惊失­色­,便要跪下看罪。

人还没跪下,轰然一声巨响。

声音仿佛发在宫门处,那么远传到这里,还雄壮得震动整个大殿,人人酒杯倾倒,ρi股发麻。

远处隐隐有海啸般的呼喊声响起,也像海潮一般,初初还在遥远的地方,转眼间惊涛骇浪,水晶墙已经撞到眼前!

权雍柏骇然站起,溅了一身酒液菜肴也没发觉,厉喝:“怎么回事!”

“砰!”

殿门轰然撞开,一个人扑了进来,浑身鲜血淋漓,重重栽倒在铺了红毯的白石地面上,鲜血瞬间将身下红毯染成紫黑­色­,四面王孙惊呼走避,那人在地上颤巍巍抬起头,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嘶声道:“陛下……完了……完了……”

权雍柏一眼认出那是负责宫内守卫的御林军统领,心中一沉,勉强支撑着喝问:“怎么了!来人——”

“啪!”又是一声,跌进来一个人,满身浴血,正落在御林军统领身边,落下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御林军统领一看,骇然大叫起来,“老林!不是叫你守住日华门的吗?怎么……”

“啪。”第三个人撞进来,无声跌落,随即一人大步而入,腋下夹着一个人,面无表情,绕过面前死的死伤的伤那三人,看也不看四面惊呼逃窜的皇子王孙,直奔御座而来。

那人黑发飘散,一身黑衣,眼眸微红,面容如雪。

鲜明的­色­彩,森然的气息,明明少女之姿,行动间凛冽却有魔神之态。

权雍柏一眼就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君统领!”他被对方来势所惊,慌忙迎上一步,忽然又觉不对,沉下脸厉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我西鄂王宫!你一个别国将领,竟然敢擅闯我西鄂国宴,杀伤我西鄂将领,当真当我西鄂无人吗?”

一边怒责,他一边不动声­色­向后退,他不是傻子,当然看出此刻情势不对,无论如何,先保证自己安全要紧。

“对啊,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君珂轻蔑地一笑,“这不是你西鄂王宫吗?”

“你……”

“装潢得还不错。”君珂随意四处看看,没有笑意地笑了笑,“配做我的行宫。”

“放肆!”

“你说对了。”君珂看着他,点点头,“姑娘我今天,就是来放肆的。”

她指指地上鲜血淋漓的那三人,轻描淡写道:“这是你御林军一位主将和两位副将,我刚才已经命人对他们放肆完了,接下来,只好你来承受我的放肆了,哦,”她微笑画了一个圈,囊括了整座大殿,“还有你的子子孙孙们。”

“谁让你进来的?是不是有宫人和你勾结?”权雍柏脸­色­铁青,神情中满是不信,“三天前还接到信报,说你在黄沙城,你怎么可能现在到了这里?你孤身闯入朕的皇宫,杀伤朕的将军,当真以为西鄂之下,无人可以治你?”

他看见大殿四面闪动的人影,却并不相信君珂能够带大军进入鄂城乃至王宫,一定是君珂带一小部分能人,因为某个原因,突然闯宫,才能闯到此处,但只要自己一声招呼,一个旗花,这一小批人,里外夹击,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怎么进来的?”君珂笑笑,“我率三十万大军,从黄沙城出发,一路经过九垸山,里尔城、大夜城、自匡山城经昆阳城折转向南,进入鄂城,过城西区,越九宫长街,御府井八公楼,自长阳宫门入,一直走到了这里,就这样。”

权雍柏越听心越惊,君珂所说的那一系列城池,正是他刚才所担忧的两天没有消息传递的北方城池,一个不少!

“不可能!”权雍柏眼珠发直,想了半晌,勃然大怒,“君珂!你太过分了!你冀北联军来到西鄂,我西鄂大方开放国境,还送你铁矿粮草和马匹,情义深厚,无可比拟,你竟然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君珂静静听着,霍然仰头,大笑。

她一笑,满头黑发披散,眼眸一轮血红,权雍柏被她那近乎疯狂的神态,惊得一跳。

“你西鄂大方开放国境!”君珂森然上前一步,“你西鄂开放国境,挑唆天南王阻路,借刀杀人,利用我和纳兰述!”

权雍柏退后一步,直着脖子解释,“我们有替你解除天南的异士能人!”

君珂根本不理他。

“送我粮草?”她又缓缓上前一步,“你一边送我粮草马匹,一边控制官府不许卖我存粮,一边掳走我的士兵,下传染毒物!”

“哪有此事!”权雍柏退一步,神­色­惊诧。

“送我马匹?”君珂再上前一步,“你令我士兵身染疾病,然后抢先买走所有我需要的药物,令我士兵辗转病榻,不得前进!还派人夜袭­骚­扰,困我当路!”

“胡说!”权雍柏再退,满头汗落,转头对殷山成望去,殷山成也露出惊异的神­色­。

“送我铁矿!”君珂大笑,声音凄厉,“你拿联军急需的武器做诱饵,让我们带着云雷人去黄沙城送死,什么云雷弃民,什么满地罪徒,什么以云雷招安,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你我双赢,到头来,满地尸首,一座空城!”

“怎么可能!”权雍柏一跤跌落在御座,“怎么可能!”

“什么铁矿粮草武器马匹!”君珂振臂大呼,“我现在想通了,等你送?我为什么要等你送?等你送那点东西,还要我们面对陷阱,不如我­干­脆,统统拿过来!”

“你做梦!”权雍柏跳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叫吧,叫破喉咙我听听。”君珂冷笑,“我很想看看假仁假义的西鄂大君,如何用他的破锣嗓子,结束属于你权氏王朝这个时代的!”

她手臂一松,腋下一直夹着的人扑通一声掉下来,是个华服男子。

“你的皇太子,今天称病未来是吧,刚才我看他在宫内玩男女搏击游戏太累,帮他松松骨。”君珂脚踩在西鄂皇太子身上,淡淡道,“现在,我不高兴和你废话,如果你不想你儿子被我踩死在面前,那告诉我,你的副相,在哪里?”

“副相……副相!”权雍柏满头汗珠滚滚而下,眼中霍然闪过一道厉光,“原来……原来……原来是他!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他!”

“他在哪里!”君珂大喝。

“他在……”权雍柏话说到一半,忽然一个翻滚翻向御案下,用力将一边案角一掰!

轧轧连响,四面穹顶,冷箭攒­射­,权雍柏身形一沉。

惨呼连响,鲜血激­射­。

冷箭并没有­射­向君珂,却落入躲在一边的皇子王孙群中。顿时­射­死了大半。

与此同时,人影一闪,一脚将倒地的西鄂皇太子踢起,撞上御案,御案一沉,权雍柏再也翻不下去。

大殿穹顶钻出几个尧羽振翅部的卫士,振翅专司机关之术,几个人高踞殿顶,看着底下惨呼哀嚎,不屑地撇撇嘴。

“我的儿……”权雍柏一声惨叫震动大殿,他此时才看见,被踢过来阻挡住机关的皇太子,已经死了。

君珂身边,丑福慢腾腾转转脚腕,发出一阵格格之声,神情漠然。

“和天南王学的机关?可惜太粗糙。”君珂淡淡道,“说,人在哪里?”

权雍柏却在一声声抱着儿子嚎啕,完全不理君珂的话,君珂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上前一步。

“君统领。”一人突然开口。

君珂扭头,静静注视那人,“殷祭师也要螳臂挡车吗?”

殷山成苦笑了一下,“不敢。”他看看殿外,“陛下不信您率军入城,但在老夫看来,您刚才没有撒谎,因为北部那些城市,确实已经断了联络。”

君珂淡淡道:“别废话,不管我有没有带兵进皇宫,但最起码,我现在掐住了你们的生死,如果你此刻阻拦我,不是为了告诉我那贱人的下落,我立刻杀了你。”

殷山成向她使个眼­色­,“关于副相下落,我或者可以给统领一个建议。”

君珂犹豫了一下,颔首,“好。”

示意丑福放心,她跟着殷山成,进入大殿内殿。

“有些话,不能在陛下面前说。”殷山成在内殿向她施礼,“副相的下落,别人不知,老夫却是略知一二,他现在应该在城西第一高塔玉浮塔上,那里据说曾留下一位云游高僧的法经和重宝,对重伤者有治疗作用,他似乎受了伤,在那里休养。”

“多谢。”君珂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君统领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为什么肯告诉你吗?”殷山成在她背后问。

君珂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在这副相到来之前,你殷山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今天我看见,他的位置,在你之上。”她冷笑一声,“权柄被夺,皇帝疏远,你怎么甘心?正好借刀杀人。”

“君统领智人也。”殷山成长叹一声,“不过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与我何­干­?”君珂要走。

“与你有关。”殷山成道,“老夫曾经做过推算,权氏王朝第十代而绝,如今正是第十代,老夫本来还不信这天命所示,因为自从这副相来后,国家还有一统之势,毫无亡国之相,未曾想,结果会落在你身上。”

“权雍柏和暗害我们的事,有无关联?”

“应该没有。”殷山成摇头,“他并不是傻子,根本无意在此刻招惹你们,这都是副相仗着他信任,瞒天过海所为。”

“那我也没打算杀他,权氏王朝,我没兴趣结束。”

“他也活不长了。”殷山成一语惊人,“权氏子弟先天不足,多有暗疾,经过这一场,短期之内,他必驾崩。而今日殿上,皇太子丧命,诸皇子王孙多死于箭下,权氏王族灭绝。西鄂,将要陷入四分五裂之中。”

“与我何­干­?”君珂还是那个回答。

“刚才我在殿上,听君统领大笑,称何必等我西鄂赠送,不如将这些东西,统统抢到手中,虽是激愤之言,但却是此刻真言。”殷山成声音低沉,“君统领,黄沙城出事了是吗,你还要寻找纳兰公子是吗?既然如此,何不坐镇鄂城,掌控西鄂,让这全国之力,都为你所用,来找你想要找的人呢?”

君珂霍然转身。

“就算找不到纳兰公子,他身负的仇,以你的­性­子,必然要报。何不再进一步,吞并西鄂全境,以西鄂作为自己的后方,攻入尧国,胜算大增?”殷山成一笑,“今日你们有如此惨痛事件,全是因为孤军深入,没有后方和补给,一旦西鄂成为你的地盘,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夫和近卫军统领交好,只要君统领愿意,老夫可以劝说近卫军,令他们停战投降!”

“你既掌握近卫军,为何不­干­脆自己夺了王位?”

“老夫只是和近卫军统领交好,以祭师身份,得他信任而已,”殷山成苦笑,“我手中没有兵权,也不能服天下,夺了王位也坐不稳,在西鄂的传说里,历代祭师为人敬重也为人猜忌,因为他们通神灵意旨,所以不能拥有王权,否则必遭天谴。”

“那这样的建议,对你有何好处?”半晌君珂淡淡问。

“权雍柏近年来对我已经恩宠渐消,甚至因为副相挑拨,对我多有猜忌之心。从设计天南王却瞒着我那事,便可以看出来。”殷山成苦笑道,“如果再继续下去,只怕终有一日兔死狗烹,家族倾覆。所以我必须为自己再寻良主,凭这拥立新主之功,保我殷氏家族荣华百年不替!”

他期待地看着君珂,背对他的君珂,始终没有回答,半晌,快步走出。

她匆匆而去,衣袂带风将帘幕掀起,殷山成在帐幕暗淡的­阴­影里,喃喃一叹。

“多舛天下啊……”

城西玉浮塔。

君珂冷冷仰望那高达十层,飞檐翘出的白­色­古塔。

她身后是将白塔层层包围的尧羽卫,云雷军则在城内和近卫军展开激战。

五万近卫军,终于发现不对,对云雷军展开了反攻,云雷军挟持着权雍柏,从皇宫中反扑而出,毫不客气和近卫军撞上。

不过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很久,殷山成已经出发去找近卫军首领劝说了。

虽是寒冬,但这里四面树木居然依旧荫翠,树林之外有一方清澈的碧湖,景致优美,有种特别的­干­净空灵之气。

远处的喧嚣,传到这里,也似乎被隔断消弭,化为遥远的背景。

“她也配住在这种地方?”君珂嘴角一抹冷笑,喃喃自语。

白塔被包围,塔内毫无动静,这里的地势非常不利于逃跑,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不过在场的人都感觉到,塔内有不少人手,那些鬼祟漂浮,幽沉神秘的目光,无处不在。

君珂更觉得那种目光,十分熟悉。

“君珂!”君珂还没开口,塔中人倒先说话了,一层的一扇窄窗开了,探出那面具人的脑袋,“你来了?有胆量随我上塔一会吗?有个人很想见你呢。”

君珂盯着那张面具,眼神灼热又森冷,像凝固的岩浆,外表冷却,内里足可焚原。

“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惊讶了。”她缓缓道,“姜云泽。”

面具人笑了笑,嘶哑的声音,微微透出点属于女子的柔和,“好久不见,君珂,你却是越来越让我失望了,唉,从来都这么蠢。”

君珂冷笑一声。

她并没有十足把握这人是姜云泽,但想来想去,那种连环计,那种借力打力的­阴­诡手法,实在很像她的风格,当然,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还得有助力。

这助力,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吧,早在风云燕京,一切还没揭开之前。

虽然不知道姜云泽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连她也瞒了过去,但不可否认,这女人一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姜云泽,一向就很会将自己付出的代价转化为仇恨,记在别人的头上。

今日一试,果然。

看样子,她也厌倦了藏头露尾,要和自己抵死一战了。

“你上来,一个人。”姜云泽向她招招手,“不然,你就下令攻击吧,我还是愿意和纳兰述死在一起的。”

君珂挑挑眉,向前迈出一步。

“君老大。”

“统领。”

几个声音一起劝阻,君珂摇摇头。

“总是他为我不顾一切。”她近乎温柔地道,“也该轮到我一回。”

晏希突然闭了闭眼睛。

这清冷少年,似乎由此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欣喜又疼痛的复杂神­色­。

但他还是道:“我比谁都希望主子无事,但是现在主子不在,你是联军主帅,你若再出事,一切便将付诸东流。”

“相信我,我不是鲁莽。”君珂仰着头,看着这通体白­色­,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塔,轻轻道,“是,我知道姜云泽必然有陷阱,我一个人去很危险,但是我一见这里,就有特别的感受,感觉它无害而又亲切……很特别。”

“纳兰述没那么容易被制,”她向白塔走去,再不回头,“我也是。”

……

塔内灯火通明,或坐或站很多黑衣男女,衣饰看起来很有几分熟悉,正是那夜­骚­扰大军的黑衣人。

这些人多半已经挂彩,正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君珂,眼神里还有几分疑惑。

他们疑惑的不是君珂,而是姜云泽的命令,在他们看来,在这死地约战君珂,姜云泽脑子是进了水,这塔中是存有一些佛门灵药,但这塔中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令他们很不舒服,连他们教中的神兽,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

久浸­阴­邪之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喜欢这种地方的。

但他们得到的命令是,配合听从姜云泽,所以也只有全员聚集在这里。

“你们不来,不要怪我逃生时,丢下你们!”这是姜云泽先前说的话。

这些人不明白为什么姜云泽这么信心满满,但还是一个不漏地,留在了这里。

君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盯住了站在一二层之间台阶上的姜云泽。

她还是那副见不得人装扮,虚弱地靠在栏杆上,君珂翘起­唇­角,眼神在她肩上瞄过,“那一箭,如何?”

她指的是那晚­骚­扰,她弯弓­射­中那黑衣首领,那人自然是姜云泽。

“准头一般。”姜云泽喘息微笑。

“运气让你逃得一劫。”君珂漠然答,“没有第二次。”

姜云泽冷笑,一指上头,“废话少说,想见纳兰述?可敢随我登楼?”

君珂上前一步。

姜云泽一挥手,那些黑衣人把守住一层门口,和外面的尧羽云雷相互对峙。

随即她缓缓向后退去。

君珂毫不犹豫跟上。

姜云泽伤重,步履踉跄,退了几步,身子一歪,险些绊倒在地。

君珂立即上前一步。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面具飞起,哐当落地,刚欲起身的姜云泽,被这狠狠一耳光打得向后一栽,背靠墙壁,惊声道:“你敢打我!”

回答她的是又一声恶狠狠的巴掌!

“问这话的人都很蠢。”君珂转动着手腕,“都已经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

“纳兰述在我手里,你敢——”

“啪!”

又是一个脆得人发颤的耳光!

“我敢。”君珂冷冷道,“无论你有什么­阴­谋诡计,都在塔顶,在此之前,我为什么不打你个痛快?”

打,为什么不打?既然从一层到九层,是一段空白的路,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就从­精­神到,将这女人折磨到底?

这样她的胜算,才更大些。

“你……”。

“啪!”

第四个巴掌狂猛地卷了来,将姜云泽的话打回了肚子里,四个巴掌,左右对称,几乎是瞬间,姜云泽的脸,便肿起了大红馒头,那张已经毁掉的脸,更加面目全非。

连挨了四巴掌的姜云泽,终于暂时说不出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君珂,眼神里流露后悔,因为她突然发觉,现在的君珂,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君珂了。

印象中君珂光明磊落,善良宽容,富有她所讥嘲的那种怜悯之心,如果对方处于绝对劣势,她不会逼迫太甚。

所以她敢不要人保护,单独和君珂上塔,一方面她这边已经人手不足,在那晚­骚­扰中人人受伤,另一方面塔上狭窄,人多反而妨碍她的计划。

没想到……

“愣什么?给我爬!”君珂一脚飞起,将她踢上了二层。

姜云泽在地上打了个滚,肩上绽开血迹,殷然一地,她痛苦地喘息,眼看一双黑­色­的靴子,已经逼到自己面前,脚尖一点一点,似乎又打算飞起,惊得连滚带爬,自己窜上了三层。

君珂不急不忙地追过去,站在二层三层之间的楼梯底部,对靠着栏杆喘息的姜云泽道:“郡主娘娘,我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德行?你看你还像个人吗?蒙古症儿童福尔马林泡出的怪胎,都比你中看些。”

“君珂……”姜云泽爬在楼梯中段,单手支地,眼神里全是血丝,“你好意思问?你还好意思问?这全是拜你所赐!是你!是你!是你这个贱人!”

“哦,是我呀,真开心。”君珂轻描淡写地笑,“真是一件让我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嗯,当初城头上那一网,爽吗?”

“贱人,不是你,我怎么会重伤毁容?我怎么会被迫流亡西鄂?我怎么会服食那可怕的‘再生散’?”姜云泽死死抓住栏杆,手背苍白迸出青筋,“再生散!再生!再生!那哪里是再生,是将一个人活活拆散,再次生成一个怪物!缩短的被拉长,拉长的被扯扁,全身肌肤像蛇一样一层层地蜕,每次都是炼狱刀山血海……”她声音恨极,眼眸黑得不见底,倒映那痛不欲生的日子里的绝望和崩塌,愤怒到失去理智,突然张着尖尖的五指,向君珂扑过来。

“砰。”

鲜血和牙齿,圆润地溅出来。

君珂一脚踢在她的下巴,踢到她在半空一个回旋,撞在狭窄的楼梯扶手上,哧溜一下竟然倒滑下来,君珂啪一下再将她踢上去,落在四层楼板上咚地一声。

楼板上传来姜云泽的辗转呻吟,君珂拍拍衣角,不急不忙上楼去。

此时她才注意到四面装饰,这白塔内部并不如普通佛塔一般,装饰肃穆而华丽,相当的简单­干­净,透着一股先前她就感觉到的空灵之气,四面供着一些小小的坛子,墙壁上雕着一些奇异的花纹,看上去像什么符号。

那些符号,乍一看平平无奇,看久了却令人觉得光泽灿烂,庄严高贵,每一个转折拐角,渐渐在塔内有些灰暗的光线里灵动浮游,没入人的脑海。

君珂眼神有些迷幻。

姜云泽眼瞳一缩,露出狂喜之­色­,立即小心地掩去。

这才是她今天不惜以身作饵,诱使君珂上塔的关键。

这处玉浮塔,存在已经数百年,但真正名噪西鄂,成为圣地,却在八年前。八年前,这座塔里,西鄂高僧在此联袂和一个云游僧斗法,齐齐败北,心悦诚服,求拜那位高僧门下,那人却一笑拈花,飘然而去,临行前只在四面墙上留下了这些古怪的文字,当日参加斗法的高僧,围着那些无人看懂的符号赞叹不绝,之后相继圆寂,并将舍利子供奉此处,从此后这塔被视为佛门圣地。一开始日夜有人拜谒不绝,渐渐有人发现了奇异之处,随即西鄂皇室也发现了这座塔的异常,从此予以封闭,渐渐便没人想起这个典故。

她是前不久机缘巧合听说这个秘密的,并亲自去试了好多次,确认无误,才有了今日之计。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得忍。

姜云泽不怕忍,她一向自认为,忍­性­无人可及。

“贱人……”她向墙壁退去,努力将自己的身影,多出现在那写满字体的墙前,“等你落在我手里,我一定会用十倍的再生散,让你一次次‘再生’!”她桀桀地笑起来,“你说,你如果再生十次,会变成什么模样?蛆虫?怪物?四足蛇?哈哈……”

“砰。”君珂一拳捶在她肚子上,捶得她身子蜷起,缩成一团如虾米。

“你这头脚缩成一团的模样,像不像蛆虫?怪物?四足蛇?”君珂笑容煞气,“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下辈子的模样!”

她一把薅起姜云泽头发,在她的惨呼声里,将她抛上了五层。

“君珂,你会下地狱!你会被抽筋……扒皮!死无葬身之地!”姜云泽已经站不起来,迅速爬到五层的墙前,嘶哑地对底下喊话。

君珂衣袂飘飘上楼来,还是第一眼,看住了四面墙壁,眼神一幻,随即转向姜云泽,冷笑一声,“郡主娘娘,我有个疑问不解,你两个月前不是还在燕京么?但西鄂这里,这个所谓的副相,却是半年前就来了。”

“你这叫贵人多忘事。”姜云泽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两个月前我是出现在燕京城门上,但是我被你们驱逐出燕京,却是更早!”

“原来你并没有回到你们姜家乡下祖宅。”君珂点头,“你竟然直接去了西鄂,好!好!是我小看你了,我是真没想到,你一个燕京土生土长,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竟有那么大决心,敢于一个人乔装投奔西鄂!”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仰!”她一脚将姜云泽踢撞到了六层墙上,“送你上云霄!”

姜云泽后背撞在墙上重重一声,伤口鲜血飞洒,染红墙壁。

君珂忍不住又对墙壁多看了一眼。

姜云泽顺着墙壁落地,伏地一口口咳出鲜血,心中却泛起狂喜——君珂凶悍依旧,但是很明显,从四层开始,她的力度已经减弱。

这自然不是因为对她的怜悯才减弱,而是君珂已经不知不觉,中了招。

君珂从五层之上走了上来,闲庭信步的姿态,但眼神里也有些疑惑,还微微有点喘息。

姜云泽看在眼底更是心中冷笑,若是平常时候,君珂怎么可能因为这几个动作,就出现喘息?

死到临头,犹不知!

“你这脚感真不好。”君珂的袍角,落在姜云泽身前,语声淡淡传下来,“你胸前那块蒙了人皮的铜片,谁教你的法子?”

“我在西鄂遇见一个人。”姜云泽斜着眼睛冷笑,“那人也有些神异,所以我着意结交,她却不肯为我所用,我们在一场攀谈中,提起了各种生来异常,她说有人能看见最细小的东西,有人能将一切被毁坏的物体复原,有人能穿墙,还有人能透视,我便问她,当真任何东西都挡不住那样的神眼?她说,铅和铜。”她哈哈大笑,“君珂,你看,天都绝你!我在西鄂,居然也能碰见能解你神异的奇人!”

君珂默然半晌,冷笑一声,“你可知道,有些天生下贱的人,走一次狗屎运,就必须要付出十倍的代价来补偿,现在,轮到你拿命来补了。”

她脚尖一点,姜云泽胸前铜片下,发出嘎吱一声脆响,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随即她飞了起来,重重落在第七层,断裂的肋骨因这一撞,穿出胸口,白骨森森。

君珂一掀衣袂,飞快地窜上来,“这一脚,是许新子的!”

不待姜云泽回答,她旋风般又是一踢,穿过第七层楼梯,踢上第八层,“这一脚,是向正仪的!”

姜云泽惨呼声惊天动地,整座塔都似在颤抖。

君珂的腿似乎也在颤抖,她有点诧异地抚了抚。

快要痛昏的姜云泽眼睛一亮,坚持着不让自己昏去,眼前一黑,君珂的身影再次腾腾卷来,又是凌厉而杀气腾腾一脚。

“这一脚,是所有死去的兄弟们的!”

“砰”一声,姜云泽落在第九层楼板上,死鱼般抽搐几下,终于抵受不住,晕了过去。

君珂抓住她的头发,狂风暴雨般就是一顿耳光,一直到她再惨呼着被打醒。

“最后一个问题。”君珂也是喘息连连,“凭你一个人,怕是没有这个能力,最起码一开始,必得有人助你。”她蹲在姜云泽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谁?”

“想……知道……么……”姜云泽嘶哑地笑,一个字一口血水,“……你……难道……猜不到?”

君珂手指指骨格格作响,声音清脆,让人怀疑下一个瞬间,她就要捏碎姜云泽的咽喉。

然而她最终将姜云泽拖起,往第十层而去。

“纳兰述在哪里?”君珂望着四面空空的第十层,一览无余,两扇圆桌那么大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更不要说是纳兰述。

她眼神又四处搜索了一遍,十层之上,那些古怪符号更少了些,但她目光触及,突然晃了晃。

“纳兰述在哪里!”她勃然怒喝,伸手去抓姜云泽,手指却一软,没有抓住。

姜云泽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她看起来已经不似人样,连笑意都狰狞若鬼,却拼了死命扶着墙站起来,低弱地大笑。

“纳兰述!”她嘿嘿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意思?”君珂霍然转头。

“哼,好一个……纳兰述。”姜云泽说这个名字,像含在齿缝里磨砺,每个字都充满恨意,“……众叛亲离……都能不死……还将我的人给杀了不少……唉,云雷军当时跟去的人再多些就好了……一起叛变……哈哈……”

“云雷?”君珂一直冷静的眼神终于变了,“你什么意思?云雷叛变?纳兰和许新子,不是被黄沙城罪徒和云雷弃民所害,而是被云雷军下手?”

纳兰述出事,她一直深自懊悔,带的云雷军太少,总想着如果多带些人接应,纳兰述不至于孤军深入。谁知道,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为了确保云雷弃民的信任,带去的必须是云雷军,如果真的是云雷军下手,那还要恨,为什么带了那么多云雷军!

姜云泽只在笑,吃吃笑,“种孽因……食……恶果……”

君珂心中一凉。

她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云雷军对纳兰述下手,导致黄沙城事变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姜云泽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竟然站了起来,站到了君珂的身边,两人此时都站在第十层栏杆边,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君珂似乎有点恍惚,没有注意到两人是诡异的并肩而立姿态,直到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她才霍然惊觉。

那只手,竟然是姜云泽的!

“你­干­什么?”君珂斜睨着那只手,神情诧然而凌厉,“你找死?”

“君珂!”姜云泽喘息地大笑,鬼一样的脸凑在君珂近旁,手指捏紧了君珂的琵琶骨,“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居然敢站在这里?白塔第十层!死亡之巅!”

“你什么意思?”君珂一甩肩,要甩脱她的手,但身子一动,脸­色­就一变。

“发现了吗?发现……了吗?”姜云泽快活大笑,身子摇晃,将一口血沫狠狠喷在君珂脸上,“发现你内腑空荡了吗?发现你武功被制了吗?发现你全身力气都突然没有了吗……哈哈……白塔从四层开始……就有……佛门大光明心法……一切初次接触这心法的武林中人……都会慢慢受制……直到离开白塔才能慢慢恢复……可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君珂……你真可笑……你以为我当真那么傻……会送上门给你那么折磨……”她尖笑着,欢喜着,慢慢用力捏君珂的肩膀,“你等着……我刚才受到的所有那些……都要一点点地还给你……十倍……百倍……千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所……”

“砰。”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八章摄政王

“砰。”

一声闷响凌厉凶猛,老拳击在了姜云泽的下巴上。

姜云泽一句“所……”始终没能说完,整个脑袋被打得向后猛力一仰,颈骨发出一声可怕的嘎吱声,让人以为瞬间就要折断。

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已经远超刚才君珂给出的任何一拳一脚。

姜云泽完全被打蒙了,维持着那个后仰的姿势,定了足足半刻钟,才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你怎么……”

“我怎么打得这么漂亮是吧?”君珂吹吹拳头,一脸嫌恶,“每次看你这张脸我就有打死的冲动,打完之后我又有后悔的冲动,太恶心!”

“你……你没有……”姜云泽脑子里只剩了绞成一片的糨糊,根本听不懂君珂在说什么,只固执着那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受影响?”君珂抬起头,环顾四周,眼神落在塔下碧湖上,掠过微微一丝感激,“你听过师父的武功,能伤得了徒弟吗?”

姜云泽霍然瞪大眼睛。

“不……不可能……”

“大光明心法。”君珂一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我只有一部分大光明内力,却没有真正接触过大光明的心法文本,但是今天,你帮我补上了。”

从白塔第四层到第十层,就是大光明心法的第一层到第七层。佛门至上心法,到今日君珂终得圆满。

佛门心法不得外授,君珂却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成全。

姜云泽眼眸睁得越来越大,死死盯着君珂,她希望君珂是在强作支撑,希望君珂还是在诈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一番苦心算计,不会反为他人做了嫁衣,然而面前的君珂,神闲气定,­精­气饱满,甚至脸上隐隐现出一层晶莹圣洁的光辉,明珠般耀人眼目。

姜云泽越看越绝望,眼前一黑,一口血狂喷而出。

“苍天……无眼……苍天……绝我!”

巨大的懊悔如巨石砸在她心底,砸得她一口口呕血,原本她有机会走的,完全来得及逃出鄂城,就算不走,她的副相府邸里也有各种机关和准备,尚可一搏,是她贪心,被仇恨驱使,一心要看见君珂死在她面前,为此不惜以重伤之身,孤身对上君珂,不惜忍受君珂的折磨殴打,从一层踢到十层。

咬牙苦忍,只为将君珂诱入陷阱,只为了登上塔顶之时,看君珂失去一切,辗转呻吟,被踏于她脚底!

然而依旧是她,辗转呻吟,伏于自己的血泊之中!

她白受了这许多苦,还要赔上­性­命!

“好……好……”她挣扎着,攀着栏杆,再次颤巍巍地站起来,君珂有点讶异地看着她——这再生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姜云泽的身体似乎经过了改造,看似破烂拼凑,却韧­性­非凡,常人受了她这么重的伤,不说死去也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她居然还能站起来!

“君珂……”姜云泽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抓住栏杆,支撑着身体,“……我……无话可说……天意……天意……”

君珂讥诮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

“无论如何……君珂……”姜云泽喘息几声,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是你……抢了我的……未婚夫……是你……先对不起……我……”

“纳兰从没承认过你是他未婚妻。”君珂淡淡道,“更何况,当日燕京城门上,郡主娘娘你已经对着大燕军民,自动解除婚约了。”

“……事已至此……”姜云泽惨淡地摇头,“……没什……么……好说的……说实话……我……喜欢过……他……我没想要杀他……黄沙城……我以为是你……去的……谁知道他……”

君珂冷然看着她。

“……纳兰……他不在我手……里……我骗了你……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依靠着栏杆,眼白一点点翻出来。

“他在哪里?”君珂神­色­一紧,下意识凑过来。

“他在……”姜云泽忽然一把抱住君珂,用劲全力向后一倒,“去死吧!”

“啪!”

栏杆断裂,尖声嘶叫撕裂夜­色­。

一条人影翻翻滚滚坠下,不断地撞在白塔突出的檐角上。

十层之上,只剩了一个人影,闭目仰头,岿然不动。

夜风拂起她长发衣袂,她凝立的姿态安静如石雕。

君珂闭着眼睛。

她的手,还维持着一个推出的姿势。

在刚才姜云泽抱住她,异想天开要与她同归于尽那一霎,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了她的胸膛,将她拍下了高塔。

这是她两世生存,第一次杀人。

她原以为这一生,她会恪守前世生命至上的信念,即使遭遇再多的逼迫和为难,也不会凌驾法律,未经审判亲手夺人­性­命。

就算她明白如今这个时代,法律屈服个人意志之下,强权就是法律,指望审判不如指望自己的拳头。她依旧不肯轻易让自己手染血腥。

然而今日,她终于越过了那一层原则的约束。

深恶痛绝,无可饶恕。

手掌轻飘飘推出,落一个沉重的结果,姜云泽身子撞破栏杆向下坠落的那一霎,她的心也呼啸坠落,翻江倒海,巨大的冲击令她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一幕,闭上了双眼。

这一闭,使她没能发现底下的一点异常。

白塔的飞檐,比寻常的塔要宽,而且造型奇特,越往下越宽,君珂推出姜云泽时的力度,因为第一次杀人有所不足,以至于姜云泽不断撞到底下的檐角,这种撞法,不等落地,她的身体就要支离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她落下去的时候,白塔第一层,有个人忽然从红门教徒伤兵群里站起身,开始往上走。

他坐在教徒群里的时候,还毫无特别之处,一站起来,那种起身的姿态,尊贵慵懒,带着神秘的黑夜的魅。

四面的教徒立即恭谨地散开,其中一个眼神发木的教徒,也开始跟着他离开。

那人往上走,他走路的步态也是很特别的,轻,幽魅,韵律奇异,像习惯在黑夜潜行。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转眼就消失在二层,出现在六层。

他站到六层窗口,手一招,站在他身后的眼神发木的,穿着和姜云泽一模一样衣服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倒地。

那人手掌在这倒地的黑衣人身上从上到下迅速一拍,那黑衣人浑身顿时支离破碎,不辨原状。

此时风声呼啸,姜云泽正撞到六层,那人立在窗口,看见姜云泽撞落,伸手轻轻一招。

姜云泽的身体,仿佛被牵了线,呼地一声被吸进了窗。

那人另一只手,同时将被他拍散的黑衣人送了出去,脸朝下坠落。

这交换的动作,快如闪电,又被宽檐挡住,又在夜里,底下仰头看着的君珂属下,都没有察觉。

黑衣人坠落下去,砰一声落在石板地面,摔得肢体粉碎,难觅原形。

这里黑衣人夹住了姜云泽,无声无息,再次退入楼下。

随即他手一挥,那些红门教徒突然打开塔门,冲了出去。

底下尧羽云雷一直注意着塔顶,眼见有人摔下,都紧张地一拥而上查看,因为君珂和落塔的人都是黑衣,众人都举着火把努力辨识,眼见红门教徒扑出,几个首领都无心出手,派了两队人去拦,谁知这群人手段诡异,冲锋勇猛,不畏生死,在接连死亡十来人之后,还是有几个人撕开缺口,逃了出去。

此时晏希等人也无心去追,因为君珂下楼来了。

君珂在地下那具尸首前盘桓了一下,她实在不愿意面对自己此生第一次亲手杀的人,何况那尸首状况也太惨,本来姜云泽落塔之前身体就已经支离破碎,再这么一路碰撞摔下来,眼睁睁看着,冲击力太大。

她瞄了一眼大概形态,就挥挥手,道:“火葬。”

古代风俗是土葬,她选择火葬,是十分谨慎了,生怕姜云泽妖异,还能从泥里爬出来。

空地上点起火堆,尸首扔进去,劈啪作响,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但所有人都没离开,坚持着看见尸首化灰,才撤出白塔。

实在是姜云泽这个人,给尧羽云雷印象太深,宁可多忍耐一刻,也要眼看她骨化飞灰才放心。

君珂离开时,深深对碧湖之上,看了一眼。

那里湖面如镜,波纹不兴,远远似有一叶白舟,无桨无篷,随风悠悠游荡。

天黑距离远,看不清其上是否还有人,只那一叶扁舟,悠然来去,衬四面美景如画,空灵清静之意,正在画中。

君珂没有靠近,原地轻轻一躬。

你默然相助,我遥遥感激。

随即她转身,再不回顾。

……

湖面上突然起了一阵风,将一袭似绢非绢的白­色­衣角拂起。

那般清透的­色­彩,疏朗得透过这夜明澈的月­色­。

衣角被一只修长洁净的手轻轻按住,那人手扶膝前,望着白塔的方向,和白塔之下带人远去的少女身影,微微一笑。

那笑容,是冰晶里的花。天光里的云。

白塔不远处的树林里,冬日这里的树木依旧荫翠长青,地面竟然还有茸茸的青草。

风过细草起伏,仔细看来却不是起伏。

像是整个地面在动。

那是因为,地下自有玄机。

“主子……”地下一处临时挖就的地洞里,站着三五个人,其中一人正在低低询问,“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没用了,您为何……”

一个黑袍男子,淡淡负手弯腰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的姜云泽,闻言抬头,露出一点笑意。

那双眸子在黑暗的地洞里,那般婉转地微微挑起,转掠之间艳光媚­色­,自在风流。

明明是宜嗔宜喜的魅惑眼光,四面的人却立即凛然恭敬,低下头去。

沈梦沉。

应该在冀北或者青阳继续他的大业的沈梦沉,此时竟然在西鄂。

“你们以为这女人是个废物?”他笑吟吟踢踢姜云泽,“是,对你们来说是废物,对我来说不是。”

他蹲下身,细细看姜云泽血­肉­模糊的脸,手指在她颈下一分灰­色­细线上掠过,“再生散的第一个使用者,对于我的药物研究有很大作用,我发现她在使用再生散后,身体韧­性­超过寻常,所以即使死了,我也需要她的身体,看使用过再生散的身体,是否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如果能因此提炼出更好的药物,也算不亏了她对我的奉献。”

他身边红门教徒们都垂下头,掩饰住惊恐不忍神情——谁都知道,一旦落入主子之手,成为试药者,是红门教中最残忍的下场,不仅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还要经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苦痛折磨,人间之惨,莫过于此。

很多红门教徒任务失败,害怕接受惩罚,宁可自杀毁去尸体,也不愿成为试药者。

姜云泽没有呼吸,或许只有这个状态是最好的,在混沌中堕入黑暗,永不超生,直至死亡。

“走吧,冀北还有咱们的事要办,现在的西鄂,只能放手了。”沈梦沉挥挥手,眼角瞄过皇宫的方向,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君珂,你运气可真好。”他轻轻道。

有人用麻袋装起那身体,负在背后,一行人改成普通民商装扮,无声无息,遁入黑暗中。

君珂也曾派人将树林进行搜索,想要找到逃窜的红门教徒的下落,并嘱托殷山成,作废当初姜云泽任副相时,下发的所有通关路引,加强搜查,阻止红门教徒出境。

可惜沈梦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毫不吝惜属下生命,等到上头命令层层传递下来,他早就回了大燕。

君珂现在的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追索红门教这事上,她要找到纳兰述,在找纳兰述期间,对西鄂做了整合。

近卫军在殷山成劝说下投降,君珂正式占领京城,包围京城的王城军在反应过来城内不是近卫军造反之后,对京城展开攻击,但已经无法和近卫军以及君珂的云雷尧羽合军抗衡,何况之后血烈军和冀北铁军赶到,里外夹攻,全军溃败,最终也只能屈服。

权雍柏急怒归心,当日便驾崩,权氏王族有继承权者都丧命,其余血缘稀薄者,被发送到偏远的西部面对大海。西鄂都城归君珂之手,但君珂一个外来人,也不太可能去坐那个王位,她也无心去做,和殷山成商量后,最后决定扶濮龙进上位。

濮龙进是前任天南王私生子,前任天南王和权氏皇族本就有姻亲关系,濮龙进和权氏王族也就有了七拐八弯的血缘,经大祭师推算,濮龙进应该可以算是权氏先祖第三百八十二代孙,他的祖­奶­­奶­的弟弟的女儿的小叔子的表弟也是权家人。

濮龙进对天上掉下来的王冠不知所措,他一心所想只是报仇,内心里还隐隐有点夺回天南王宝座的意思,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一顶比天南王王冠更大的皇冠,会突然落在他的头顶。

当初宝梵城人市上等待了一年多的落魄男子,终于等来了人生里最大的登顶。

在他登基之前,他和君珂以及殷山成三人,密室相对,进行了一夜商谈,这一夜,在西鄂史书上没有记载,私下里却有个戏谑的说法,叫“分饼之夜”。

一块西鄂大饼,按照各自的利益和意愿,经过不算太艰难的谈判,分成了三块。

一块是濮龙进的王位,以血脉稀薄的王族旁系登基。但他面临的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西鄂天下,相反,因为京城动乱,权氏倒台,各王觉得机会来了,抢先发动了战争,西鄂如殷山成所言,陷入四分五裂战火之中。

一块是殷山成的永世不替的爵位,濮龙进发下血誓,殷家从此世代为祭师,与王族共存亡,殷山成要的家族不灭永享荣华,终于达成。

一块是君珂的对西鄂的实权掌握,濮龙进以君珂扶植之功,封君珂为西鄂摄政王,全国兵马总帅,负责对诸王反叛的剿杀镇压。西鄂方面私下承诺,冀北联军帮助平定诸王后,君珂和纳兰述名下所有武器辎重粮草所需,由西鄂供给,直至君珂不需要为止。君珂同时要走了西鄂北海州,北海没有海,甚至有点贫瘠,但那里紧靠羯胡,临近一座山脉就是羯胡野牛族的地盘,君珂心中还有一个打算,在看到牛一们的战斗力之后,她想将羯胡第一猛族也收归麾下,所以开口要了那块地方。

濮龙进一直担心她会要去最富饶的天南州,以此刻君珂的强势兵力,她要什么他也只能送上,听见君珂要北海,顿时松了口气。

在濮龙进想来,君珂现在的一切荣衔都是虚衔,她不会在西鄂停留,总是要离开的,到时候,西鄂还是他的西鄂,他不会一辈子做傀儡。

真的是这样么?

不管现在情形怎样,大饼分完,皆大欢喜。

西鄂本就准备好了和诸王的决战,京城动乱伤的只是王宫和皇族,根本不失,如今再加上君珂的三十万­精­锐军队,对付那些本就面和心不合的诸王军队,几乎可以说犁庭扫|­茓­,摧枯拉朽。

君珂还用了点小手段,比如私下交联某王,暗示里应外合助他夺取王位啊,比如针对诸王不同的­性­格,在诸王之间玩离间分化手段啊,效果甚佳,几乎每一天,王族联军的力量都在削减。不断发生火并和拆伙。

向来利益联合体,多半一盘散沙,败亡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君珂等不及,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

但所有的战争,君珂都没有全部投入自己的兵力,无论濮龙进怎么心焦催促,每天三次跑到她的宫殿询问出兵时期,她依旧不急不忙,依旧以西鄂士兵为主力,让这场内战轰轰烈烈进行,她慢慢消耗着西鄂朝廷和诸王之间的兵力,在他们即将两败俱伤之时才出来力挽狂澜,以己方极少的损失,来达到最合适的战果。

战争虽然在继续,但现在已经可以推算出日后西鄂的局势——朝廷和诸王,两败俱伤,两方兵力大减,一旦左侧尧国和右侧羯胡加以夹击,便有灭国之危。

君珂要的就是这样。

她要西鄂,成为将来纳兰述的后花园!

一个强盛的西鄂,不会甘于谁的麾下,她君珂一旦带兵远走,濮龙进殷山成羽翼丰满,迟早翻脸不认人。

什么拥戴之功,都不抵实在的皇权重要!

一国立国之本在于军,让西鄂在军事上衰退,从此永远不能直起腰来,不得不依附于强国,才是她的目的。

当然,这里有个分寸把握,不能留下太多,但也不能消耗太过,以至于西鄂分分钟被灭国,左侧尧国现在虽然在内战,自顾不暇,但右侧还有个羯胡呢,再说不定,大燕如果从和东堂南齐的摩擦中抽出身来,也会趁火打劫呢。

维持住西鄂的适当兵力,在她夺得尧国之前,保证西鄂的基本稳定,这个平衡说起来简单,却完全以西鄂一国为博弈,君珂所住的宫殿里,舆图沙盘堆满一屋,地图上代表朝廷军队和诸王军队的各­色­箭头,扭缠在一起,让人看了要发疯,全部的战局君珂都必须掌控,她必须根据各处战场的局部变化,不断发布各种命令调派,除了关于寻找纳兰述的情报她会立即去听,其余时间她都对着让人看晕了的数字图形,日夜推演,苦心­操­盘,她的­操­控军队能力被逼得进步得一日千里,却也差点熬出了白发。

君珂熟练地玩这些手腕,倒引得麾下将领啧啧赞叹,众人心目中,君珂作为­精­神领袖的意义,胜过于军事领袖。一直以来,各种行军和作战方略,都是纳兰述的主意,如今君珂在纳兰述失踪之后种种举动,却也展示了她的大局观和军事才华,众人都有惊喜。

惊喜之后又是忧愁——君珂太拼了,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据服侍她的宫女说,这两个时辰她也经常惊醒,每次醒来都要对着一块宝石发半天呆,宝石红光明亮,映得她脸­色­反而苍白。

为此众将难免不安,纳兰述遍寻不着,已让人觉得凶多吉少,君珂要再倒下,后果不堪设想,便推举柳咬咬前去开解。

柳咬咬到君珂的殿中,等了半个时辰,君珂都没说话,不是她不理柳咬咬,而是她清瘦的身子,扒在巨大的地图上的专注神态,让人不敢也不忍打搅。

好容易等君珂坐下来看军报,柳咬咬才笑道:“君珂,别这么拼命,你可是我们主帅,你倒了,我们怎么办?”

“我倒觉得,”君珂头也不抬,淡淡道,“让自己不停忙碌,我才不会倒下。”

柳咬咬顿了顿,只好转开话题,和她讨论军报,笑称从今后自己可省事了,又问她从哪学来这些,怎么对西鄂诸王的情形这么清楚?这一句问出,正在埋头看军报的君珂,手指一顿。

少女端坐案前,慢慢抬起头来,日光的­阴­影流光转侧,她笼罩在光影下的下颌,薄透如玉。

柳咬咬心中一震,这才发觉短短时日,君珂雷厉风行,全军爱戴,威仪日重,很少有人当面审视她,因此竟然没有发现,她瘦了许多。

“我是不懂的。”君珂沉默半晌,才轻轻答,“这都是纳兰以前教我的,早先我刚接手云雷军,他教我沙盘推演,说怕云雷以后会被抽出去打仗,我必须会这些,我没兴趣,他就把我头发栓在椅子上,我一动就醒;后来我们开始逃亡,还没出大燕,他确定要经过西鄂和羯胡时,已经将西鄂局势,还有西鄂诸王之间的情形和我讨论过。当时我说,我们只是借道,未必需要了解这些,更没必要对付他们,用不上。但纳兰说,世事千变,根本没有一定之规。行军在异国土地,四周都是敌人的军队,怎能不了解敌人的军力布置、为政风格、首领­性­情、国家局势?万一军情变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有备者无患,成熟的将领,永不打无准备的仗。”

柳咬咬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君珂慢慢站起身,支着桌案,刚才淡淡骄傲的语气,渐渐转为怅然,“可是他千算万算,如此缜密,却怎么没算到,自己命中那一劫……”

柳咬咬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下有些坚硬的触感,让她心底叹息,脸上却扬起融融的笑,拍拍她道:“别这样,对纳兰述有信心点,姜云泽困不住他,这世上谁也困不住他,西鄂方面已经全力去寻找,很快就有消息的。”

“已经七天了……”君珂仰头,用手捂住眼,“他如果没事,为什么没有立即回来?我攻打西鄂京城,和诸王斗得轰轰烈烈,就是要让他无论在哪里,都能知道我在哪里,可他为什么不回来?”

最后两个字带着哭音,一声破碎的哽咽压抑在手掌下。

柳咬咬沉默,半晌,一把将君珂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君珂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

这是她自纳兰述失踪后第一次哭,这个平常其实还挺爱流泪的少女,在纳兰述失踪之后,一直坚持到现在,终于在柳咬咬的怀抱里崩溃。

她抓紧柳咬咬的领口,哭着问她,“他为什么不回来?”

她摇晃着柳咬咬,声声哽咽,“我把西鄂抢在手里,想要将来交给他,他为什么不回来?”

她扑在柳咬咬怀里,用头抵着她的胸口,用力问她,“黄沙城找了十次,西鄂的每寸土地都快被翻过来,那么大动静找他,他为什么不回来?”

柳咬咬心中酸楚,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并不阻止君珂的粗鲁,君珂需要发泄,她愿意提供自己丰满的胸。当然仅此一次。

“你说,你说!”君珂忽然抬起头,瞪大眼睛,泪水盈盈里眼神惊恐,“他会不会是不是不回来,而是回不……”

“啪。”

柳咬咬一个掌刀,砍在了君珂的后颈上。

君珂无声软倒,柳咬咬赶紧把她接在怀里,一边嘘嘘地吹着手掌,低声骂:“砍得好痛!武功这玩意就是难学!得找小柳要药去敷。”

说到这里她又迅速笑了,为找到一个天经地义折腾柳杏林的理由,而心情愉悦。

一低眼看见泪痕未­干­沉睡的君珂,这嘻嘻哈哈的少女又露出怜惜的神情,叹口气道,“你这是折腾谁呢?这话能让你说出来吗?你说出来是砍自己一刀呢不是?还是给我赶紧倒下吧。”

她把君珂抱起,以为会很吃力,结果觉得完全可以胜任,这感觉又让她叹口气,一边扛着君珂往寝殿送,一边对着殿顶大喊一句。

“纳兰述,你小子再不回来,你家水­嫩­­嫩­的杏子,就要变成杏核儿啦!”

……

西鄂大刀阔斧的动静,不可避免地传入临近各国,新任摄政王君珂的名字,也因此终于正式在大陆政治舞台上亮相。

君珂以前在大燕的风云,只是局部的­精­彩,毕竟在消息闭塞的古代,一个国家武举的一个状元,或者说一个新提拔的统领三品官,说到底还是小人物,是很难蜚声海内外,令各国同时注意的,这和现代人即使通讯发达,也未必熟悉国外哪个军队的将军一样。

但随着她迅速介入西鄂局势,并强势崛起,展现了足可掌控西鄂一国的能力和实力,各国的眼光,便不由自主投向这块稍嫌贫瘠的陆地。

东堂。

雕梁画栋的府邸,热气腾腾的蒸锅。

蒸锅前准备调料的少女霍然回头,软绵绵饴糖似的嗓音居然都变了调,“什么?君珂?西鄂摄政王?真的?”

一连四个问句,随即她啪地掀开锅盖——她已经忘记先前自己再三嘱咐过,时辰未到,绝不可掀开锅盖的要求了。

她抓着锅盖,顶着外面的雨,连伞都来不及拿,一溜烟地穿过回廊,直奔自己的卧房,将丫鬟推出屋外,迅速搜刮了所有的金银细软,连镜子上镶嵌的宝石都不肯放过,统统撬了下来,又把满屋子的吃食,打个大包背上。

然后她背着这些东西,二话不说,打开后窗。

然后她顿住。

然后她蹲在窗子上,维持着一脚上一脚下的姿势,不能动了。

对面那个人,不急不忙地过来,一把拎起她,顺手往墙上某个钉子上一挂,在旁边贴了块牌子,施施然走了。

随即一大群衣甲鲜明华丽的士兵奔来,将“活告示”团团围住,恪守看守职责。

风大,牌子哗啦啦响。

上面写着,“违禁物品,严禁出关”。

南齐。

“做了摄政王?”长身玉立的少年,负手立于堂中,难得有了一丝淡淡笑意,“嗯,看不出来,最厚道的,在这混账世道,居然也能活得不错。”

那少年一回身,眉目秀朗,有种中­性­的美,说话声音却是女子的。

她想了想,开始向外走,冷哼道:“找她要狗。”

身后忽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放手!”

“粗鲁,真粗鲁,不要伤了我娇­嫩­的肌肤。”

“叫你放手!”

“太史阑。”身后那人忽然正经起来,“你忘记你答应我的事了吗?”

太史阑脚步顿住,冷峻的神­色­出现微微变化,半晌,仰起头。

这硬朗如男子的女子,眼神里,竟然出现一丝微微的无奈,和叹息。

大荒泽。

葡萄美酒碧玉杯,九鼎铜炉龙涎香。

极寒天地,华丽殿堂里火盆熊熊,温暖如春。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女子,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两个少年,跪在她脚下,专心地给她染脚趾甲,蔻丹鲜红,脚踝雪白,如十瓣鲜花。

“摄政王?”她吹吹手指上刚刚­干­了的花汁,着迷地欣赏自己美妙的手指,“嗯,小透视,肯定是我的国师帮你当上的,就凭你自己,不被人吃了就不错了。”

她幽幽叹口气,缩进温暖的兽皮毯子里,哀怨地道:“好冷,怕出门,你就好自为之吧,咦……我的国师呢?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柳眉渐渐竖起,突然又吃吃一笑,春水般软了下来,张开怀抱,对着空中某个假想的幻影,呢声道:“来,小乖乖,让我扑倒你……”

……

几国里因为君珂导致的异动,此刻还传不到西鄂这里,正如那三人,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耽搁脚步,君珂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现在无暇想到其他。

在西鄂寻找了一个半月,也作战了一个半月,战事倒是如火如荼,形势一片大好,诸王军队,败亡指日可待,但寻找,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所有人内心里都已经绝望,但不敢将那份绝望说出口,所有人观察着君珂的举动,佩服她在这样一日日的煎熬中,竟然还站着,发布命令,安排政事,一切有条不紊,一切不带感情,像有序却没有灵魂的机器。

君珂瘦得已经快要令人认不出她来,为了等纳兰述消息,西鄂皇宫为她改了规矩,每天四更便开了宫门,因为那是第一批夜间信使回报的时辰,而关宫门也延迟一个时辰,因为君珂还在等最后一批信使。

每天早晨她都兴冲冲爬起来,告诉自己——今天一定有纳兰述消息,也许他就站在宫门前等我!

但她这么告诉自己,却不敢到宫门前等候,便派宫女去那里,又不说去­干­什么,以至于每天都有宫女傻傻地站在那里,对守门侍卫的询问一问三不知。

每天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和越来越绝望的等待,她在众人再三劝说下爬上床时,都会告诉自己——明天他就回来了,一定会!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每个今日都是希望,每个明日都是煎熬。

心在油锅上,反复煎炸不休。

有多少­精­神意志,经得起这样漫长无望的等待。

所有人都知道,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而如果真的纳兰述从此回不来,难道冀北联军,便永远在西鄂耽搁下去?

这一日,继黄沙城事件一个半月后,清晨。

君珂起床,没有如常一般打发宫女去看门,而是怔怔在殿中站了半晌,将自己身边所有的东西收拾好,随即命人请诸位将领。

人齐后,她一句话石破天惊。

“今日开拔,前往羯胡。”

众人长吁一口气,觉得解脱,但看见她空洞的眼眸,又觉得疼痛不忍。

君珂做这个决定,意味着她已经彻底丧失希望,离开西鄂,不再寻找纳兰述。

意味着她将背着纳兰述留下的重任前行,从此后她是寂寞孤独,一抹游魂。

留在西鄂一日,还可以假想纳兰述还在,还可以借着寻找他,给自己渺茫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日日削薄,如饮鸩不可根治,终究可迷幻一时。

将他从此抛在身后,才是最难面对。

由来放弃最疼痛,不得不为。

君珂做出这个决定,便再不犹豫,她留下了柳杏林和柳咬咬,在西鄂朝廷内任职,一方面不愿意他们两个不会武功的人,随军经历艰险长途跋涉,另一方面,西鄂朝廷之内,她需要留下人,帮她这个马上要走路的摄政王,执行一些事先拟好的政策。

两支柳的官职就是“摄政王发言人”,君珂自创的,并在当初分大饼时候便已经提出,濮龙进和殷山成都不知是什么玩意,虽觉不妥,但当时形势比人强,需要君珂助力,也便答应了。

在君珂的要求里,柳杏林在西鄂,可以贯彻摄政王意旨,对朝政有决议权。

君珂悄悄留下了一批­精­锐尧羽卫保护这两人,她并不担心濮龙进敢对两人下手,柳杏林医道高手,天下无人可对他下毒,缺陷是太老实厚道,但柳咬咬狡猾机智,却又无人可及,两人正是绝佳互补。

留下他们还有君珂一层用意——若能促成一对佳偶,多好。难道要让这世间痴情儿女,都劳燕分飞么?

君珂嘱咐柳杏林不必和西鄂朝廷硬拗,也不必介入太多西鄂内政,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上,她走之前,和濮龙进一番长谈,暗示他,如果这两人有什么好歹,冀北联军一定会挥兵掉头,毫不客气再次打入鄂城。

濮龙进以王族之血在祭坛赌咒发誓,一定善待二柳,君珂才满意离去。

将近二月,北地仍旧寒风凛冽,万物萧瑟,冀北联军在西鄂新皇亲自相送下,出西鄂腹地,向羯胡进发。

君珂匹马行于万军之前,深黑披风腾云般飞起,披风上金­色­凤纹翻飞若真,所有人敬慕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身后西鄂群臣黑压压跪伏尘埃,一声颂祝上冲云霄。

“恭送摄政王!”

少女马上腰背笔直,不曾回首,将西鄂群臣复杂的眼神,将二柳依依不舍的眼神,留在身后。

长鞭扬起,清声脆响,开启神眼少女强势崛起的新时代,结束了西鄂延续十代的旧日王朝。

深黑的披风,乌云般卷过大地,铁钧、晏希、钟元易、丑福,冀北联军将领,跟随于她身后,驰骋于西鄂黄沙之土,三十万大军,潮水般亦步亦趋。

君珂策马飞奔,长发掠在风里,眼神里疼痛深切,西鄂抛在身后,羯胡纳入眼底,前路遥远未知,想要陪伴的他却不在。

纳兰,你在哪里!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三十九章她的方向

依旧是鼎朔三十三年的除夕夜,巨石流沙的黄沙城。

染血陷坑前云雷军和云雷弃民,为了永绝后患,斩草除根,下了一个森冷的联手决定。

赵兴宁眼看纳兰述的身影没入黑暗,犹疑地问那个新任的云雷弃民首领,“这位兄弟……”

“在下澹台亦,叫我澹台即可。”那人爽快地道。

“澹台兄,我们是不是该立即追上去……”赵兴宁指了指纳兰述身影消失的地方。

“不急。”澹台却是一副满不在乎模样,­阴­­阴­笑道,“如果你这个大帅往城外去,咱们必得要追,但是他往城内去,那就是自寻死路,咱们只要守好城门便可,别的什么心都不用­操­。”

“为什么?”

“黄沙城不是普通城池格局,只有这一个城门,其余高墙固城,背靠绝崖,天险难渡,而里面那一群人……”澹台指指黑影沉沉的内城,“一群疯子、一群杀手、一群漠视生死和人命的最可怕的兽,不会和你讲道理,也不会和你玩手段,只会杀人杀人杀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最可怕的方式,天啊,看他们杀人,你会觉得人为什么要活到世上……”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神情有点无奈,“偏偏这些疯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在这些年没吃少穿的苦役中衰弱,一个个­精­神健旺难以驾驭,我们之前和他们打交道,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至今不敢和他们一起住在内城……”

看他神情,大概宁愿在城门洞里吃一辈子风沙,也不想和那些罪徒在一起过一个晚上。

“黄沙城罪徒,对所有外来人,都有仇恨排斥心理,而且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联络方式,惊动一人就是惊动全部,我马上命人去和里面的头领通知一下,就说西鄂朝廷来剿杀他们的官员逃进了内城,嘿嘿……”澹台哈哈一笑,“也许天一亮,你就会在广场上,看见你那个大帅,被撕碎的尸体。”

他心情似乎不错,也似乎对这座有进无出的城十分有信心,安排了人在前堡守卫,自去休息,留下赵兴宁,面对沉沉夜­色­,和夜­色­中犹如无数双鬼眼的石洞,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很冷,夹杂着细碎的沙,沙石更冷,棱角锋锐,恍惚间令人觉得那不是沙而是冰晶。

风里有血腥的味道,淡淡的,被属于沙石的生涩味道所掩盖,平常是闻不着的,但此刻,在丧失某种重要的器官功能之后,其余的感觉,突然变得分外敏锐。

那是谁的血,埋在流沙之下……

纳兰述仰起头,一滴湿润的液体,在浸出眼角的那一刻,被风吹­干­。

然而他脸容平静,森冷天风下无一丝颤抖。

真正的强者,不是率千军万马纵横天下,而是身处逆境,挫折当头,而永不被摧毁。

他蹲下,在地上抓了一把细沙,手指一弹,细沙向四面八方贴地­射­去,纳兰述立在黑暗中仔细聆听,根据其中一个方向细沙经过轨迹的声音变化,确定了水源所在地。

他先前在前堡窗口,已经将黄沙城的布局都看在眼底,记得广场上有个水池,此时他确定了水池的位置,也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自己在广场东南角,而水池就在不远处。

纳兰述掠到水池边,捧水洗脸,拉开肩部衣服,将先前许新子滴落在他肩上的血迹洗去。

不是爱­干­净,而是许新子的血,有毒。

剑尖淬毒,溅出的鲜血自然也有毒,只是时辰短暂,又被血液稀释,毒­性­并不猛烈。

纳兰述并不惧怕毒物,当初高原之上十年苦熬,其中也有抗毒训练,所以许新子落在他身上的毒血,并不能使他失去战斗力,他在和赵兴宁王大成对话的短暂间歇,已经将毒­性­给逼了出去。

脸上粘腻的血迹洗去,纳兰述摸摸脸,苦笑一声。

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严苛的训练,那种不断中各种毒再不断解去以培养抵抗能力的痛苦经历,此刻他的脸,八成就得毁了。

但饶是如此……他的手指抚过眼睛,颤了颤。

眼睛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再怎么训练,也不能练到眼睛里,毒血溅入,他的眼睛当即失去视力。

纳兰述用水洗了洗眼睛,引起细微的疼痛,他心中反而一喜——大概限于条件,雷鑫剑上的毒很一般,否则如果是剧毒,早已腐蚀完了眼球,回天乏术,但此刻遇水还能清洗,说明眼睛受到的伤害还是有限的,只是因为眼睛本身太过脆弱,所以无法像身体肌肤一样迅速驱毒而已。

纳兰述估计,配合一定的药物,给他时间,这毒应该有办法。

他站起身,听听四周动静,前堡一片寂静,那群云雷人竟然没有追来,那只有一个原因——后方没有退路。

他们在守株待兔,等他无奈之下退回前堡,或者等他,死于后面这些洞|­茓­石室里的罪徒手中。

纳兰述冷笑一下,感觉了一下方向,向西北角掠过去。

先前他认真看过所有的石洞,发现石洞也有区别,中间的比较大,然后向两侧越来越小,到了角落,小得估计转个身都有困难。

由此可见,这些罪徒,也是有身份高下之分的。

现在这个时候,肯定不能躲向中间石洞,一是除夕之夜,在宽敞石室内喝酒狂欢的罪徒可能还没散去,他孤身闯入会有危险;二是前堡那批云雷人,就算没追来,也没可能放过他,一定会和罪徒中的首领打招呼,等着堵截他。

纳兰述直奔角落,却没有往最偏僻的角落去,他需要底层弱者,但是太弱,也不符合他的计划。

身形如风,掠上第二层,石洞里隐约有人的鼾声,纳兰述伸手一摸,洞口不是门,是坚硬的铁栅栏,毕竟这里曾经是牢狱。

纳兰述静默不动,随即一阵低微的格格声响,他全身开始发生变化,身躯变得柔软,细长,骨骼似乎可以折叠弯曲,拥有神奇的弹­性­,明明看起来栅栏缝隙很窄,但是他慢慢跨前一步,突然就穿过了缝隙。

那步姿韵律优美而又诡异,脱胎于龙峁高原之上一种柔韧­性­超强的异兽,有些像中原的缩骨,却没有缩骨时会带来的僵硬和无法发挥武功,依旧柔软而反应便捷。

纳兰述视力受损,残毒未去,功力大约还有七八成,全力施展之下,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栅栏,一步就到了对方床前。

那鼾声忽止!

随即床上那人霍然翻身坐起,第一反应并没有呼救或出手,而是伸手就去拉头顶上一个小小的黑­色­铃铛!

“唰。”

白光耀亮黑暗的石洞,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飞落!

纳兰述一剑便砍掉了拉铃的手指!

出剑刹那,他一把抓起床上的烂褥子,揪下一团黑棉花,狠狠塞进那罪徒的嘴里,正好将他即将出口的惨呼堵住。

此时手指刚刚落地,鲜血飞溅,那罪徒痛得浑身颤抖,还没来得及反应,纳兰述腰间软剑,已经轻轻横在了他的颈项上。

从对方坐起到纳兰述出剑断指堵嘴,不过一眨眼时间,那根手指掉落时,离铃铛只差毫厘。

纳兰述出手快狠准,完全不像个暂时失去视力的人,掌中剑稳稳横架,一泓秋水。

纳兰述浑身却悄悄出了一身汗。

已经选了罪徒中的弱者,又用了天语最神奇的柔身术,居然还是在进入的一瞬间就被发现,这些罪徒,何等了得!

幸亏自己没有托大,先找上罪徒的首领。

纳兰述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兴趣,担忧的是对方强大超过自己想象,兴趣是因为,这样的一支力量,他想要!

墙头上的铃铛静默着,这样的铃铛,每个石洞都有,每个石洞都凿了一个洞,用铁丝连起了这些铃铛,一旦一处被触动,整座后堡都会连带惊动,这是早先黄沙城还有官军守卫时,西鄂官军用来警示的装置,原先装在罪徒够不着的墙外,后来官军被杀死,云雷弃民害怕官军潜入暗杀,建议罪徒们将这些铃铛移入室内,一旦一处有警,所有人都会立即被惊起!

不过这人倒霉,遇上了纳兰述,没按着铃铛,还丢了手指。

“你要大叫吗?”纳兰述的剑似乎拿不稳,在人家颈项内晃来晃去,惊得那人也微微发抖,“你可以叫,不过我不保证你出口的是救命呢,还是惨叫。”

那人又颤了颤,纳兰述伸手捏了捏他的肩,眼神里掠过一丝满意——传言当真不虚,这些缺吃少穿的罪徒们,竟然真的一身好筋骨,怎么回事?

黄沙城内,必然有秘密!

“我喜欢听话的人,有赏。”纳兰述见那人果然识时务地安静,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抛出一枚金叶子,“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马上想办法进入你们那个中间大石洞,不管你是找死和人打架也好,跪下来舔看门的脚丫也好,你得见到你们的首领,然后装作不小心,把这枚金叶子,悄悄露给他看,记住,露给他一个人看。”

纳兰述打的主意,是用金叶子诱惑那首领悄悄跟随这罪徒前来,然后出手制住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特意选的这石洞黑暗狭窄,对方无法带太多人进来,这对对方不利,对他这暂时失去视力的人,反而是最好的出手地点。

这本是很好的计策,不想剑下那人,似乎并不赞同,只是碍于咽喉架剑,无法表达,急得手往上一抬。

纳兰述横剑一拍,拍下了他的手,剑尖迅速又回到原位,他看不见这人的表情,仅凭他的声息已经感觉到不对劲,眉毛一挑,剑尖微微让开了些,“嗯?”

“大人……”那罪徒喘了口气,直觉地以为这是朝廷派来的高手,称呼了一声,低低道,“金叶子……没用,我们黄沙城,用不着这东西。”

纳兰述恍然大悟。

确实,黄沙城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不和外界交联,要钱有什么用?

剑下这个罪徒,在这个时候没给吓得失措,头脑还清醒,也算个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纳兰述问。

那人想了想,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记忆,经年的罪徒生活,使他已经快忘却自己的名字,半晌才涩涩道:“尤风书。”

倒是个风雅的名字,和这罪徒身份不符,纳兰述淡淡道:“好,尤风书,告诉我,你们黄沙城,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是武力……”

“你身体不错,在外面足可被聘为贵族护卫,在这里,为什么屈居人下?”

“我这身体在外面算不错吗?”尤风书叹口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里,我是弱者。”

“是什么使黄沙城的人特别强壮?”纳兰述立刻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很少生病,再累,休息一阵就能恢复。”尤风书苦笑一声,“可这有什么好?不病不死,永捱苦役,有时候宁愿死了的好。”

“既然大家身体都不错,那何以分出高下?”

“黄沙城原本大家也差不多,有几位强一些,但也没有超出太多,但不知怎的,在一次火拼被官兵分区管理后,一批受惩罚去后堡西菜园开沙地的人,突然武力大进,无人能敌,之后便一直是他们的天下。”

“那些人现在住在哪里?”

“就是中间那些石洞,另外,当初他们去开沙地的那块菜园,后来也成为他们的地方,寻常人是不许进去的。”

纳兰述沉默了一会,眼神一闪,手中剑一收,落在了尤风书的后心。

“带我去。”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碎雪,冰冷的雪絮扑面而来,纳兰述轻轻仰起头,想起数月之前燕京初雪,那夜向正仪的尸体委顿尘埃,那夜君珂自城上扑入他怀抱,那夜云雷惊天动地而来,一句誓言震动沧海。

数月之后黄沙城下,昔日因果终现峥嵘端倪,流沙喋血,他失去生死兄弟,至今在这北国风沙雪中,潜行逃亡,为生存挣扎。

眼前黑暗,却有血­色­不断闪现,那是没中毒前最后一幕,许新子挤眉弄眼扑下,然后一截剑尖穿过他的身体,天地瞬间一片鲜红。

那一片永不可抹杀的红。

纳兰述神­色­平静,眼底的煞气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冷——这样的事,永远不允许再次发生!

此次逃生,进入羯胡后,立即分军,决不允许云雷的潜在危险,影响日后大业的进行。

如果可以,或者应该让小珂也和云雷军脱离,纳兰述皱起眉,心想小珂责任心太重,她答应要带云雷回家,断然不会因为这潜在危险而放弃,只怕未必肯听他的。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纳兰述目光掉转一个方向,在感觉里,那是羯胡。

想要到达云雷城,必须先经过羯胡,只要羯胡存在,小珂必定不会放心云雷单独回归,只有扫除羯胡,令云雷前路再无危险,小珂才有可能放弃跟随云雷,随他回尧国!

走在前面的尤风书,忽然觉得一股寒意和杀气透肤,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他不敢回头,赶紧加快脚步。

身后那个人,年轻,衣衫染血,脸­色­微白,眼神还有点奇怪,看起来难免狼狈,但周身流露出的凛冽和寒意,却令人恨不得在他面前化为尘埃,好逃脱那样的目光压力。

“就是这里……”他抖抖索索地一指前方。

那是一块普通的菜园,种一些抗­干­旱和风沙的菜果,纳兰述的脚尖碰到一点矮矮的障碍,低声问:“这是什么?”

“菜园外有栅栏……”尤风书语气寒悚,“很矮,不是为了阻拦,只是为了警告,每根栏杆都是红黑­色­的,染满了血……曾经有人怀疑过这里,试图闯入,然后被老大杀了,头颅就钉在栅栏上……”

纳兰述没有表情地笑了笑。

他立在栅栏前,背对尤风书,似乎在出神,空门全露,尤风书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一闪。

看样子,这年轻男子一定会要自己进去带路,可这里是禁地,谁擅自进去谁死,尤风书可不想自己的头颅,成为挂在这栅栏上的第十三个。

冷风吹在伤口上,连心彻骨的痛,尤风书盯着纳兰述的背影,眼中杀机一现。

衣袖下垂,手指一动,一枚打磨过的样式粗糙而刃尖锋利的匕首,滑到掌心。

随即尤风书上前一步,作势为纳兰述指路,抬手道:“您看,前方就是……”

他话没说完,手中匕首已经闪电般捅了出去!

“铿。”

匕首似乎刺在了什么金铁之上,金刚般的坚硬而滑,随即咯嘣一声,匕首断成两截。

尤风书大惊失­色­,立即要退。

纳兰述忽然转身。

他并没有惊讶之­色­,只是随意转身,淡淡地,看了尤风书一眼。

这一眼看过来,尤风书突然就不能动了。

平静、讥嘲、漠视、轻蔑、上位者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失却的决心和睥睨,任何时候都保持的强大威压……那一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雷霆光降,云卷风动,苍穹轰然坠下,刹那四海陆沉!

不可抗拒,无法抵挡。

尤风书心中一霎涌起无限后悔,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大错。

他早点动手,对方还会留他一命,因为还需要用到他,但此刻他已经将人带到地头,再出手,只会让对方毫不犹豫地杀他。

尤风书心中叹息一声,心知小命玩完,暗恨自己识人不明,早知道对方实力如此强悍,何必行这一步?

他闭目,等死。

半晌却没动静。

他愕然睁眼。

对面,纳兰述还在看着他,有点偏移的眼神里,刚才的睥睨和杀气已经淡去,换了种玩味的感觉。

那眸子依旧明亮,逼人不敢直视。

“甘心了没有?”他问。

尤风书震惊地抬头——什么意思?难道刚才他是故意……

“我给你一次机会出手杀死我。”纳兰述淡淡道,“但就这一次。你,”他俯视着他,“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尤风书立即跪下,“见过主子!”

纳兰述淡淡道:“放过你,并不是因为我怜惜你的命,而是因为觉得你算个人才,都说罪徒凶残浑噩,我却觉得你可堪一用,跟着我,我会让你离开这里,黄沙城外的天地,才叫真正的人生。”

“是。”尤风书跪伏在地,姿态恭顺。

纳兰述满意地点点头——这人有勇气,有狠辣,有杀心,也有审时度势的好眼光,费点心思彻底收服是值得的。

随即他无声无息走过去。

拦在脚前的栅栏,随着他一步跨出,竟然也无声无息消失,化为一摊淡红深黄的粉末,被风吹散。

尤风书被惊得张大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异像,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武功?

刚才居然还想杀了他……尤风书抹一把冷汗,赶紧跟上。

纳兰述站在面积不小的菜园里,仔细感应四周的空气,天语族闻天作语,武功一脉,崇尚和自然的沟通,他立在那里,感应着四周的风雪、土地、土地里的菜果、水……

水。

纳兰述眉毛突然一挑。

这水……似乎有点奇异。

正想过去看看,忽听一声叱喝“什么人!”随即三条人影,飞快地向这边掠来。

尤风书一惊,他可没想到,这里竟然除夕之夜也派人守候,正要回头询问纳兰述对策,谁知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哪里还有纳兰述。

尤风书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人要用这种方式害死我?

念头还没转完,守卫已经奔到面前,当先一人神­色­警惕,抓了个巨大的牛角号,似乎随时打算吹响,看见他微微一怔,冷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尤风书眯起眼睛,飘飘荡荡走了一步,表情苍白,做梦一般的姿态。

那三人又怔了怔,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最前面一个人眉头一挑,怒­色­涌起,上前便是恶狠狠一个巴掌。

啪地清脆一响,尤风书眼睛霍然睁大,好像噩梦方醒,此刻才看见对面的人一样,惊慌地道:“方……方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姓方的气极反笑,“我还没问你这句,你倒问起我来了!”

尤风书呆呆对四面看了看,惊呼一声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我刚才不是睡在床上的吗?”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抓住那方哥的衣袖,“方哥。方哥,是你打晕我,把我拖这里来的?我、我、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啊!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那几人又愣了愣,一个男子嘀咕道:“这叫什么?迷魂症吗?”

“倒是听说过四零号房的李大有这迷魂症的毛病,半夜乱跑来着。”又一人道,“这小子也是?”

“老大命令,有个朝廷贼混进来要杀人,叫咱们小心,依我说……”另一人斜着眼睛,头一甩,一个­干­脆利落的姿势。

“方哥……别!”尤风书惊呼着半站起身,伸手去拉那领头的方哥,一脸的卑微求饶。

那方哥残忍地冷笑着,慢慢拔身后的刀。

“哧。”

血泉溅出,一道虹光。

那个“方哥”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伸手指着正拽着他衣袖的尤风书,尤风书冷冷一笑,一个翻身灵巧地跳了开去,手中半截染血的匕首。

此时变起突然,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尤风书一跳开,一头就撞向了另一人怀里,半截匕首胡乱往那人脸上一捅,随即将身子死死压了上去。

身下人发出惨厉的呼叫,被尤风书用身子压下,他两手死死抓紧地面,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

夜­色­无声,所有的挣扎嘶喊扭动,都沉埋在黑暗和­肉­体之下,只留一双脚拼命蹬着地面,将那些蔬菜残叶和泥土蹬得四面飞溅,拼死挣扎,惊心动魄。

半晌,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双神经质扭动的腿,终于在经过一个大力抽搐之后,霍然蹬直,彻底不动。

尤风书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突然听见风声。

风声自头顶劈落,冷气罩体,尤风书心底一凉,才想起自己拼命解决那两个,却忘记对方是三人!

刀光狠狠劈落下来。

“哧。”

也是轻微一声,随即风声突然消失,尤风书一身冷汗抬起头来,看见纳兰述从黑暗中无声走出,他的消失和出现,都像鬼魅般寻不到踪迹。

那第三个人,像个破布袋,随随便便拎在他手中。

纳兰述也像扔布袋一样,将那人扔在死去的同伴身边,垂下脸,语气平静,“起来吧。”

尤风书赶紧爬起来,从自己新主子的语气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已经过去。

这是又一层的考验,如果他刚才对着逼问,不曾选择杀人自救,而是立刻泄露纳兰述行踪,地上的尸体,必然再多一具。

纳兰述负手立在黑暗里,脚下染血而神情从容。

“这里面有水井?”他问。

“有。”尤风书道,“有口小井,水质不好,微微发涩,还有点热,也不知是什么年代打下的,没人喝,都用来浇菜了,平常都喝外面那个大水池里的水。”

“没人喝么……”纳兰述语气似有深意,“去看看那口井。”

站到井边,纳兰述仔细嗅了嗅水里的气味,眼神里掠过惊喜。

果然猜得没错,这水里有东西。

从那种微涩而又浑厚的气味来看,很像天语传说里某种喜欢生存在­干­旱沙地,却又需要大量水汽滋养的灵药。

“下井。”他道。

尤风书二话不说爬下井,纳兰述随后跟上,手指按着湿滑的井壁,这一按,就发觉井壁有异。

“把岩壁的颜­色­告诉我。”纳兰述将怀中的火折子递给尤风书。

“微微的淡黄|­色­,很漂亮,还有点微光闪烁。”尤风书低低道。

“有土壤么?”

“有。石缝里居然有土,这不是后天砌的井……”尤风书声音里也有了惊讶,又爬下了一丈左右,纳兰述问,“看看土壤,有没有生长着什么东西?”

“有!”尤风书的声音也兴奋起来,“有种淡黄|­色­的植物,像­肉­茸一样,靠近水面。”

“采点我尝尝。”

尤风书递上一点那东西,入手微温,润如软玉,纳兰述毫不犹豫入口,入口微苦,之后回甜,滑入肺腑,像忽然在体内掠过一道流光,纳兰述顿时­精­神一振。

“西北苦寒之地,有物名‘­肉­玉’,天下至阳之物,温润如玉,服之如­肉­,喜通风湿热,生于磺石之上,群生如藓,微末就水,服之常人增寿强体、武人固本培元,食之可解天下所有草毒。”

这是天语族《神州异》中的记载。

当初纳兰述看见这一段,引以为笑谈,苦寒之地本就少水源,这东西要呆在苦寒之地,却又要求湿热环境,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今日,竟然得见。

“这井竟然和外面的水池是连着的。”尤风书又有发现。

“原来如此。”纳兰述轻轻道。

黄沙城罪徒不病不死之谜终于解开,就是因为这东西大量长在这里,靠近井水,每次打水,都难免蹭下一点半点漂浮在井水里,长期喝这种水的人,怎能不强壮非凡?

而这井水和外面水池相通,这些浮了­肉­玉微末的水,也被罪徒长期饮用,时日长久,便有改善体质的功效。

那些被罚开沙地浇菜园的罪徒,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武力大进,所以将这里化为禁地,不允许别人染指。

百年前原先建址在这里的教派,曾经名闻天下兴盛一时,想必也是得到了这东西的帮助。

此地看见这个,纳兰述自然欢喜,但也有微微心酸——新子如果没死就好了,这“­肉­玉”,也许能救他一命……

这么一想的时候,心中一恸,忽又一动。

“有物名‘­肉­玉’,喜通风湿热。”

湿热有了,通风,哪来的通风?

“尤风书,你往下再去去,敲击四壁。”纳兰述吩咐。

尤风书老实照办,抓着火折子连连敲了好几处,忽然纳兰述道:“停。”

刚才那一敲,声音空洞。

纳兰述让尤风书让开,自己到了那里,手掌在湿滑的壁上缓缓摸去,果然发现不少透风的缝隙。

地下是空的。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又一动,将脸贴在那缝隙上,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从缝隙那头掠过,带起一阵微风,一点熟悉的气息,幽幽地传过来。

那点微风和气息,非常细微,缝隙本来就窄,四面本来就通风,这点异常的空气流动,似有若无,让人直以为是错觉。

如果不是因为那点混在植物和水汽中的熟悉气息,纳兰述也会以为不过是地下空洞的风。

那气息让他神­色­大变,急忙将脸又贴近了些,可是等待了好一会,那种柔软布料拂面的感觉,那种似乎有人掠过时带起的风,还有那熟悉的气息,都没有再发生,好像刚才那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觉。

纳兰述无声叹息一声,慢慢移开脸。

怎么可能呢。

在这黄沙城地下,这个时刻,怎么会有人穿行,还是自己的熟人?

他撒手,转身,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他不知道。

就在刚才,他的脸贴在缝隙上的那一刻,确实有人,自缝隙经过。

那人背着一个人,在黑暗和处处有空洞的地下穿行,因为看见这边石缝上有“­肉­玉”,这人过来采了一朵,塞进自己背上那人嘴里。

这人采药时,衣袖自缝隙上拂过。

但是很明显,这人也没想到,在石壁上一条不经意的缝隙背后,也有一个人,正贴在那里,被衣袖柔软的布料拂面,嗅见了淡淡的芬芳气息。

地下空洞里,黑影背着人,一闪而过。

一壁之隔的井里,纳兰述采了几朵“­肉­玉”,对尤风书道:“走吧。”

上井之后,纳兰述正要动步,忽然停住,顺手拉住了尤风书。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风中捕捉某些细微的声音,随即脸­色­微微变了变,闪过一丝憎恨之­色­。

然后他想了想,命尤风书将地上三具尸首移动了一下,往井口靠了靠,做成挣扎往井口的模样。

随即他重新下井,闭目思索了一下,又用手比了比身形,然后在井壁几处,分别做了些布置,又带了一朵“­肉­玉”,扔在井口,随即重新上井来。

纳兰述的衣袂飘在风中,微微侧脸,向着某个方向,露出一丝讥诮的神情,随即离开。

他们刚刚离开,一阵风过,菜园里忽然又多了条人影。

那人衣袍宽大,看不出身形,但行动之间,姿态风流。

他看了看地下三具尸首,又看看井口,原本想立即去追纳兰述,他先前被人绊住,已经来迟了一步,此刻不想再耽搁。

但那三人死亡的姿态,令他停住脚步。

然后他也嗅见那股淡淡的奇特的味道。

他流光飞舞的眼眸也不禁微微一亮,向前走了两步,又犹豫了一下。

纳兰述去过的地方,从来都未必是安全的地方。

然而那股气味的特别,令他不能放弃,有种人深沉贪婪,不愿放弃任何既得利益,如沈梦沉。

纳兰述再次设下阳谋,请你沈梦沉不得不钻!

沈梦沉略略犹豫,终究还是一拂袖,下了井。

他落井时身躯笔直,不接触井壁,悠悠降下。

一路无事,随即他看见了井壁之下,水面之上,淡黄|­色­的­肉­茸状植物,眼睛不由一亮。

此时要想采宝,就必须得脚踏井壁,没有久悬的可能,而以沈梦沉的身高,他也无法在这样的窄井内弯腰。

井面最上面的“­肉­玉”只剩下一朵,其余都生在窄小的缝隙里,沈梦沉要摘,只能摘那一朵,而从位置来看,也只能在井壁右侧落足。

沈梦沉的脚尖,终于不得不落在井壁上。

随即便觉得脚底一痛。

果然!

沈梦沉冷笑一声——纳兰述,你果然好算计,不过对我用毒针?有用吗?

靴子一抬,“咻”地一声,一枚毒针激­射­而出,撞在井壁上。

沈梦沉不敢将毒针­射­入水中,以免毁坏此地独特的水源,也不敢将毒针­射­到缝隙中或泥土上,以免影响“­肉­玉”的生长环境,他只能将毒针­射­在有隐约晶体结晶的井壁上。

他下落的时候,因为不敢靠近井壁,根本没有机会看清这井壁的材质,以为不过是普通石头。

这一个“以为”,便惹出大麻烦。

毒针­射­了出去,撞上井壁,因为力度太大,竟然哧溜一声溅出火花!

那点火花刚刚冒出,立即顺着井壁上的淡黄|­色­晶体轨迹一路延伸,哧哧连声里,井壁里窜出数条火龙!

那些火竟然不受潮湿水汽的影响,来势猛烈,瞬间火舌狂舞,笼罩全井!

沈梦沉大惊失­色­。

他身在井下,四面狭窄,骤然遭遇如此大火,一时三刻,就会烧死!

此时再也来不及悬空上浮,脚尖连点,旋身出井,每点一下,便隐约听得似乎有呼啸碰撞之声,他连连躲避,但毕竟四面太窄,火焰也阻挡视线,腰间和肩上都尖锐一痛。

等他冲出井来,头发已经烧断了一些,落了满脸发灰,衣袖被烧没了,袍角也没了,绝艳倾城的沈梦沉,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

更糟的是,还连中了三处毒针。

毒针沈梦沉原本不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百毒之体,但纳兰述心思也够­阴­狠,大概早想着对付他,所用的毒针上的毒­性­,居然种种不同。

沈梦沉是百毒之体,单一毒­性­很难伤及他,但他要驱毒也首先要自伤,如今毒有三种,相生相克互相纠缠,他所耗费的心头血和­精­力,自然加倍。

这也是纳兰述的心计,他故意用毒下手,麻痹沈梦沉,沈梦沉不畏毒,对毒针自然无所畏惧,但就是这份无所畏惧的心思,让他失却了一贯的谨慎,吃了瘪。

沈梦沉一身狼狈地立在井边,逼落的毒针落在那些枯枝残叶上,一部分是青的,一部分是紫的,一部分是灰的。

而沈梦沉被烧毁的胸前衣服下,那一线晶红,­色­泽越发诡异,提醒他不能现在动武,逼毒迫在眉睫。

“好,你好……”沈梦沉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看后城那些鬼眼般的石洞,衣袖一拂,穿云而去。

“今儿输你一次,也好!待你重整山河,且让你陪我,再玩三百回合!”

沈梦沉败北而去,最终没能如愿擒下纳兰述。

一刻钟后,尤风书违背禁令,以底层罪徒的身份,上了四层的中心洞室,并在走廊上,和一个小头目碰撞冲突,他一反平日的懦弱,将那强壮他很多的头目揍了一顿,抢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一边醉醺醺喝着酒,一边回去了自己的洞室。

他在厮打过程中,衣袖中“无意”间落了一朵­肉­茸状的花,别人还不认识,那小头目却脸­色­大变,当即便报了上去。

半刻钟后,几个人匆匆自四层往下,直奔二层尤风书的洞室而来,一路经过,罪徒们都恭敬施礼。

铁栅栏半开着,尤风书酒气熏天,酣然高卧。

几个人在他门外停住,当先一个独眼大汉,狞厉地对身后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独自步入未点灯火的洞室,一把揪起床上那人,正思考着对这个胆大包天敢于觊觎他的秘密的小子,是错开他的筋骨呢还是先撕掉他的皮?忽然手中的人睁开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眸子黑白分明,明澈剔透,眼神却幽光浮沉,如渊之深,这种奇特而又矛盾的感觉,令人觉得美,而惊心。

那眼神看人似乎有点对焦不准,但独眼老大此刻心中震惊,哪里注意到这个,他应变也算快,一惊之下,迅速便要放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

微光一闪,他只觉得手腕一凉一痛,然后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铁钳似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随即另一双手,轻而更加有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已经被我废了。”纳兰述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平日作威作福,也得罪挺多人吧?”

独眼老大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想死得很惨,现在开始,听我的话。”

独眼老大咬牙点头,眼神绝望——手筋被挑,武功被废,对方现在只是需要他的威望来降服众人,如果再不合作,看那人冷而狠的眼神,是绝对不会介意多杀一个人的。

走廊上的人在静静等候,铁栅栏缓缓开启,人们后退一步,诧异地看见独眼老大牵着一个陌生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尤风书。

独眼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纳兰述出手本就又快又狠,手筋断,伤口却不重,此时两人携手,衣袖垂下,根本看不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询问,独眼在这群凶徒中能占据首领位置多年,自然极有威望。

“召集所有人,在四层大厅中议事,站不下的,站到走廊里。”独眼下令。

“是。”

罪徒们速度还算快,必经被管制了多年,一刻钟后,人便齐了。

独眼坐在上座,扯出一脸勉强的笑容,“兄弟们,先前前头云雷人传消息来说,有朝廷探子潜进来杀人,但刚才我得到尤兄弟密报,才知道那群云雷混账,是在骗我们!”

众人都一惊。

“怎么说?”

“老大,怎么回事?”

“不是朝廷人?”

独眼对纳兰述看看,纳兰述上前一步。

他并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解释独眼刚才的话,而是眼神先一番扫­射­,每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看住了自己,不禁都一凛。

“各位,”纳兰述声音低沉,“多年苦役,累么?”

众人怔了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在这里这么多年,吃过几顿鱼­肉­?”

众人咽了咽口水。

“睡过几个安稳觉?”

众人皱起眉毛。

“三更起,四更眠,铃声一响便要起床,迟了一步,鞭子就劈头盖脸地抽下来?”

“时刻处于西鄂官军的监视和虐待之下,做永无休止的苦役,采石、搬沙、开地……从早到晚,周而复始。”

“累倒在地上被人拖走,第二日照常做苦工,没有医药,没有食物,没有御寒的冬衣,菜叶黑馍就是美食,三个时辰睡眠一年一次,病死了扔进后山悬崖,骨头都被野兽啃食。”

众人眼神里,渐渐露出点怒­色­,脱离苦役恢复自由的时辰还不长,苦难的过去记忆犹新,如今被纳兰述用低沉的声音一一历数,忽然便觉得不堪回首,不可忍受。

“你说这些做什么!”有人愤愤道,“何必揭咱们疮疤?说到底,都过去了,那些混账官军都被咱们杀了!咱们现在是自由的!”

“自由?”纳兰述蓦然一声大笑,像听见了世上最可乐的笑话。

“自由?天啊,你们这叫自由!”他脚踩着石椅,仰头大笑,“关在黄沙城里,被官军时刻­骚­扰,乌龟一样不敢出城门一步,吃的还是菜叶黑馍,睡的还是石洞草床,抬头还是灰蒙蒙的天,脚下还是黄澄澄的沙,除夕之夜还是没有家人团聚,死了以后,还是一把骨头,扔进后山悬崖,和许多被忘记的人一样,等着被啃完发臭!”

众人变­色­,很多人都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们的脑子都被这么多年苦役给折腾成木头了么?”纳兰述一拍头,眼神嘲讽,“自由?什么叫自由?就是自在地走,自在地活,自在地杀人或被杀,提壶打救,宰猪吃­肉­,躺下有床,挺尸有棺材,棺材旁还有女人娃娃,围着你哭,年年清明有人给你上坟,做鬼也饿不着!”

有人开始唏嘘,被多年艰苦折磨的麻木的脸上,因为这简单朴素,却直击人心的煽动,开始痛苦而向往。

“你们指望着前头那批云雷人是吗?”纳兰述一指前堡,“可他们能带给你们什么?到头来还是坐困黄沙城,除了不再做苦工,和以前的日子有什么区别?而当你们需要开荒种地的时候,你们还是在做以前那些苦工!”

大厅里沉默了一阵子,随即嗡地一声,众人爆发了。

“娘的,一点不错,日子和以前,没半点不同!”

“门都没出过一步!憋气!”

“上次杀了官军想回去,但那些云雷人说,不能走,走了就是死!”

“唉,老子以前也算个小财主,顿顿有­肉­那种,现在……”好大一声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尤风书忽然跳上一张石椅,放声高喊。

“想不想冲出黄沙城!”

“想!”

“想不想吃­肉­!”

“想!”

“想不想穿不露风的衣服!”

“想!”

“想不想睡木床!”

“想!”

“想不想把这一身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痛快杀人,痛快喝酒吃­肉­,痛快走遍天下,把这些年的苦,都让那些在外头享尽清福的混帐们给清算清算?”

“想!”

“想不想永远不再被锁链铐住,被鞭子抽打,被皮靴踢倒,而换我们自己,铐住不顺眼的人,抽打不听话的敌人,踢死敢于挡路的所有人,让全天下听见咱们黄沙城人的名字,都发抖!都跪下,都哭泣求饶!”

“想!”

数千人暴吼如雷,一开始还稀稀落落,渐渐响应的声音便狂暴如潮,震得整个巨大的后城都在颤抖,前堡的云雷弃民们,惊惶地爬起身来。

纳兰述神情微微放松了些。

这些罪徒虽然被经年的痛苦经历磨砺得麻木,但内心里渴望自由和放纵的火种不熄,轻易撩拨便如暴风雷霆,狂飙卷起,可以想见,在日后如果能有意引导,这群身强力壮的罪徒,将是一群震惊大陆、涉血前行的狰狞的恶狼!

在他示意下,独眼站起身,双手往下一压,四面慢慢安静下来。

“各位,我是冀北军的使者,今日来黄沙城,是因为仰慕黄沙城众位兄弟的赫赫威名,想着西鄂穷山恶水,掌权者见识浅薄,将诸位英雄困于此地,实在不智。我家主上,是原先大燕成王世子,如今率军正要前往尧国,”纳兰述声音清朗,远远传出,“我家主上说了,诸位都是良才,不该憋屈在这黄沙城,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云雷弃民所主宰,永不见天日,良禽择木而栖,冀北军愿和黄沙城兄弟们并肩作战,有­肉­一同吃,有酒一同喝,有仗一起打,打下这天下疆土,打到这四海镇服,到时候,别说自由,高官厚爵,黄金美人,唾手可得!”

他随手一挥,掌心里光华熠熠一闪,数颗龙眼大的珍珠和各­色­宝石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在烛光照耀下,所经之处发出灿然的光彩,众人的目光盯着,也渐渐焕发出光彩。

不见这些东西已经很多年,以前也不觉得这东西还有什么意义,然而此刻见着,忽然就想起人世间的繁华,昔日痛快自如的生涯,想起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饱暖、丰富、富足、恣意的人生!

那样的人生,阔别已久,仿佛陌生遥远,但当有一日发觉原来近在咫尺,便觉迫不及待!

四面静了下来,人人目光灼灼,盯着独眼,独眼笔直地僵立着,身后,沉沉压着纳兰述的气息。

他的声音也沉沉,却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然。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是男人,就走出去!”

“走出去!”

又是一声暴吼,大厅里的蜡烛因为巨大的气浪冲击,瞬间熄灭。

“很好。”纳兰述缓缓站了出来,前方广场上,云雷弃民们和云雷军,已经神­色­不安地冲这边奔来。

“这群人先前捏造事实,意图让你们杀了我,好断绝你们出城的希望,让你们一辈子困在黄沙城,一辈子保护他们,为他们所用。”纳兰述声音森冷,充满冷冷恨意,“这样的盟友要来何用?这样的羁绊怎么能束住你们高飞的翅膀?兄弟们,这群恩将仇报,自私自利的混账——”他手一挥,一个杀气腾腾的下劈,“给我杀!”

“杀!”

一声命令冲出口,如一道血­色­浪潮,卷过除夕之夜的黄沙城!

纳兰述立在四层之上,手扶石头栏杆,听着底下动静,几乎是一个照面之间,那群人数和战力都处于绝对劣势的云雷人,便被黄沙城罪徒践踏而过,隐约中有责问、惨叫、怒骂、求饶……还有沉重堡门开启的声音,有人马冲入的声音——应该是那批在城外等候接应的云雷士兵,再然后,又一批的责问、惨叫、怒骂……死亡之前种种绝望的声响。

黄沙城的人,从城里杀到城外,恣意举刀,漫天里充斥着他们痛快的大笑。

淡淡的血腥气传来,越过了巨大的广场,可以想见,前方城下的杀戮,凶残到了何等地步。

纳兰述闭着眼睛,微微仰头,神­色­淡静。

他很清楚,那些血里,大部分都是云雷士兵的,他们就在几天前,还和他一同行军,并肩作战,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星空下聊天,见面了腼腆地称他大帅,有些年轻士兵,刚刚长出青青的胡茬。

然而转眼此刻,死于尘埃。

间接地,死于他的命令。

纳兰述神­色­刚毅,眉宇在夜空下凝定如雕像,没有怯懦和后悔。

当许新子的身体落下陷坑,当王大成的怒斥无人阻止,当云雷军要求他束手就擒并试图对重伤的许新子下手,一切情分,便如水流去。

那一刻,成敌。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不容心软,否则此刻践踏成泥的尸首不会是云雷军,而是他纳兰述。

血气渐渐消散,独眼和尤风书来报,一切完毕。

完毕两个字,让纳兰述手指颤了颤,依旧没有动容,他让一部分罪徒回到菜园里,取出了一部分“­肉­玉”,然后将井以巨石封存,盘算着日后再把这块地方抢在手里。

此时的鄂城事变还没发生,纳兰述不知道,整个西鄂因为他陷入动乱,而动乱之后,黄沙城落入了君珂之手。

有些事,天意早已注定。

在下井挖药的过程中,有个力大的罪徒动作过剧,竟然将一面山壁凿破,发现里面纵横空洞,黄沙城地下竟然别有洞天。

罪徒将这事回报纳兰述,纳兰述心中一动,立即命人顺地下空洞行走,最后发现出口,竟然在黄沙城背后的崖底。

崖底没什么东西,尸体很多,当初被杀死的官兵的尸首,多半扔在了那里,大部分都已经烂成白骨。

纳兰述命人寻找了一番,回报说没有异常,城门底下那个巨大的流沙陷阱也查看过了,底下几丈之处,果然也有空洞,流沙里很多被毒沙毒死的­干­尸,看不出面目,纳兰述听完回报,蹲在坑边良久,最终没有说什么。

许新子的生死,此刻似乎有了一线曙光,又似乎将永远成谜,毕竟他确实落入毒沙坑,而沙坑里的那些尸体,谁也无法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他。

黄沙城的罪徒们,破城而出,此时因为纳兰述前来劝降,周边驻扎的西鄂士兵都已经撤走,没有官军阻拦的罪徒,十分痛快,对纳兰述更信了几分。

他们找出云雷弃民当初前来乘坐的马车,让纳兰述进去休息,纳兰述这一夜经历跌宕,身心疲惫,也需要时间驱毒,便进入了车内,入定之前吩咐道:“往南边走,估计不过一天,就能遇上冀北来接应的军队。”

众人都乐哈哈应了,转个身,却开始头碰头商量。

“冀北军我上次听那些云雷军说过,是要马上离开西鄂的。”

“那咱们还回头­干­嘛?”

“你不想家么?”

“呸,屁的家,凡是发落到黄沙城的,都是重罪,西鄂有条令,黄沙城罪徒,都一家连坐,早死光啦!”

“这破地方,我是一刻钟都不想多呆!”

“我也是。”

“我想去羯胡,听说那里没那么大风沙,还有草原,我想在草原上滚一滚,骑马好好奔上三天!”

“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是罪徒身份,去投奔冀北军,人家瞧得起咱们?倒不如先去了羯胡,杀上一批人,占上一块地方,到时候队伍一拉,缴获的牛马一赶,也好让大燕小白脸们,好好瞪掉他们的眼珠子!”

“好!保不准还能做个将军呢哈哈。”

“要是混得痛快,不做兵也罢,就在羯胡安家了!”

……

这群黄沙罪徒,本就是没什么规矩和约束,自然不会有冀北军那种军令如山的概念,一朝得了自由,便如放虎归山,哪管纳兰述的交代,自作主张,便呼啸奔羯胡去。

他们多年不出,不熟悉地形,还凭着旧记忆走老路,结果这些年西鄂边关关卡已经改变,他们从深山里旧道出境的时候,只遇上一批巡边士兵,杀人之后越境进入羯胡,西鄂这边关卡守军遍寻巡逻小队不着,最后只好以失踪报了上去。

这导致西鄂不知道黄沙城罪徒的去向,君珂自然也寻不着,她忙于战事,也怎么都没想到,纳兰述已经跑到邻国去了。

而纳兰述因为暂时失明,在车内打坐休息,等他打坐而醒,这批人已经拥着他出了边境进入羯胡地界,居然还在他询问“是否遇上前来接应的冀北军”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没遇上,可能走岔了,我们回头再寻寻,西鄂正在打仗,莫不是去参战了?”

尤风书虽然伴在他身侧,却被警告不得说出真相,直接导致纳兰述,竟然真的糊里糊涂进了羯胡。

在纳兰述的心里,他在向君珂而去,所以也无心关注外界情形,一心一意运功驱毒,想要在见到君珂之前,恢复视力,以免她为自己心疼。

车马摇晃,远风里飘来春的绿意。

纳兰述扬起头,向着前方,心目中她的方向,­唇­角渐渐绽开一抹淡淡笑意。

小珂!

我终于回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章重逢

“统领,过了这条河,就是羯胡地界……”斥候的回报语气有点犹疑。

“怎么?”君珂在查看士兵们的饭食,“和当地官府递交通关文书,表示过借道的意思了吗?”

“统领。”斥候苦笑了一下,“您看看就知道了。”

众将围拥下的君珂,登到一个小山岗下,看看对面,也苦笑了一下。

对面,稀稀落落的马匹,稀稀落落的帐篷,草原上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羯胡是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官府,王帐虽然有统一指挥权,却并不过多­干­涉各部落之间的内务和争夺,这就意味着,冀北联军要想通过羯胡地界,必须从一个个部落的领地中过去,遇上好说话的部落也罢了,如果遇上蛮横好战的,保不准就得一路打过去。

“这边界连个人影都没有,羯胡难道不怕西鄂过境滋扰?”

“您看着这四面没人,可是只要有人踏入地域,立即就会有游骑示警,然后男女老少会从各处钻出来,翻上马就奔,­操­起刀就砍——羯胡人数是不多,可是全民皆兵!”

说话的是钟元易,老将多年和西鄂羯胡打交道,自然对他们的作战方式熟悉。

君珂沉思了一下,挥挥手。

“无处递交照会,那就不交。”她随意地道,“咱们过就是了。”

“那……”好战的丑福眼中兴奋之­色­一闪,“一路打?”

“冀北联军三十万,是个人都得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份量。”君珂淡淡道,“挡我就打,不挡就秋毫无犯,尽量不要被牵绊住脚步,尧国那边的内战听说已经快要逼近京城,正等着我们里应外合。”

众人正点头,云雷军一个新提拔的副将却道:“统领,云雷军是要回归云雷城的,进入羯胡地界后,是否该立即分军?”

君珂回身看着他,对方眼神闪动,身后一群云雷将领,除丑福外,人人神­色­怪异。

君珂心中一叹。

黄沙城劝降事件,纳兰述失踪,三百云雷士兵和云雷弃民全部死亡,至今无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可否认,这一事件,在云雷军心目中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云雷军中忽然有了悄悄的流言,说当初参将王大成一直都坚持,燕京爆炸案只怕另有黑手,未必是朝廷所为,保不准是自己人下的手,好利用云雷军。这说法之前没有人理会,但是王大成如今死于黄沙城,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按说那次原本王大成另有任务,不该去黄沙城的。

怀疑的­阴­影一旦投­射­,很难以外力拂去,便是以强权­干­涉,也只能是反效果,君珂看着云雷军将领们的神­色­,心中叹息一声。

这些人,果然有所不安怀疑,这是来试探她了。

“云雷是要回家的,我答应过的事,我自然记得。”她勉强笑了笑,“还是按之前的方案,羯胡野溪岭,我们分兵。”

云雷将领们舒了口气,神情释然,却又有点讪讪的。毕竟大家一路作战,算有同侪情分,眼看尧国将近,正需战力,自己却要抽身,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地道。

铁钧冷冷走到一边,钟元易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谁稀罕你们六万云雷杂兵?攻打尧国,血烈军就够了!”

云雷将领们脸­色­涨红,半晌有人怒声道:“不稀罕!不稀罕当初大帅回归冀北,还不是我们云雷给牵扯住大燕的兵!”

“欠了你们的情分又不是没还!一路上好武器好兵甲都先归云雷,有危险我们上,有好处你们先,粮食紧缺你们照样白面蔬菜,我们啃黑面馒头,天气冷了棉衣你们先发,冀北铁军人人冻得发抖,在西鄂沿路打劫土匪,有钱的你们去,穷困的我们来,我们偶尔运气好碰上富裕山匪,大帅还让我们悄悄留下一半好处,让给你们来捡!”钟元易一肚子怨气,立即反­唇­相讥,“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该着你云雷做大爷?一群没良心的混账王八羔子,就这么的还疑你疑他,生怕被人占了便宜去,要我说,分兵,可以!把棉衣脱下来!把武器留下来!”

“你!”云雷将领们脸­色­紫胀,齐齐拔刀。

铿然一声锐响,钟元易身后将领们齐齐上前一步,刀出半鞘,怒目而视。

“够了!”

一声怒喝惊破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君珂眉宇带霜,手中长鞭啪地居中一甩。

贯注真力的长鞭落下,竟然笔直如剑,罡风猛烈,气息窒人,对面而立的两军将领被劲风逼得蹬蹬后退,瞬间拉开距离。

站定了低头一看,坚硬的沙石地面,一条深沟,深可一尺。

悬空落鞭,仅凭劲气便留下如许深痕,众人惊得又退一步,骇然抬头看君珂——统领什么时候,武功又­精­进了?

军伍之人,崇尚绝对武力,君珂这一手,顿时令众人诚服,乖乖不敢做声。

“我刚才说过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君珂高踞马上,冷然道,“云雷的路线从来没有更改过,大帅也从未说过要求云雷协同作战,相反,冀北军原本可以走近路,更快到达尧国,但大帅担心云雷兄弟力量不足,穿越两国后伤损太大,所以才让全军一路行到羯胡中部才分兵,这样云雷之后的路比较好走,但望云雷兄弟们,万万不可多心!”

云雷将领们怔了怔,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钟元易得意地哼一声,刚要乘胜追击,君珂已经转向了他,“老帅掌握联军最大力量,一向知道大帅的意旨,今天怎么也对兄弟们说出这种话来?云雷不是冀北嫡系,却一直护持了冀北军,这份情分,优先粮食衣甲分所应当!云雷回归,更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也是你责难的理由?”

钟元易被说得老脸发紫,哼哼两声没敢回话,君珂神­色­一缓,长吁一声道:“诸位将军,我刚才话重了些,可是羯胡未过,大敌当前,实在不是争执内讧的时辰,君珂才能浅薄,率领一军,已经战战兢兢,唯恐辜负纳兰期望……”她眼圈一红,声音微有些哽咽,随即咬牙忍住,在马上微微欠身,“大家一路沙场,都是生死换命的交情,万不可因为一些捕风捉影无根无据的流言,便伤了兄弟情分,断了你我前进路途,君珂在此,请求诸位,战事为重,大局为重!”

夕阳西下,荒草瑟瑟,马上少女神情凄切,微微弯下的身子单薄如纸,众人都心中一痛,想起这些时日,这年仅十九岁的少女,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咬牙忍住失去伴侣的焚心痛苦,率领大军辗转作战,日渐清瘦如上弦月,鬓边甚至有时隐隐可见白发。

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情此境,人人都有些鼻酸,更觉惭愧,钟元易当先就躬下身去,“是末将鲁莽,不该讥嘲兄弟,统领放心,今日之事,今后再不会有!”

“今后再不会有!”云雷将领齐齐低喝。

君珂直起腰,感激地点点头,眼神里一抹疲惫。

一直冷眼旁观的铁钧扭过头去,神情里一丝赞赏和佩服——这姑娘厉害!

刚柔并济,连打带抚,甚至最后利用了女­性­的柔弱特质,硬生生将一场危机消弭无形!

先以武力镇服,再搬出理由教训,令两边都开始惭愧,最后话锋一转,放低姿态,诉说难处,当即换得云雷疑虑暂消,众人心肠齐软。

女­性­带兵,过刚易折,过柔易失,都不易成功,这个君珂,原先也没什么出奇,但经过纳兰失踪,竟然飞速成长。

铁钧微微叹息一声。

他和成王殿下名虽主仆,情同兄弟,纳兰述从小便唤他叔叔,他是看着纳兰述长大的,在他心里,当成王夫妻逝去,冀北纳兰唯一的血脉,自然也是他此生唯一护持的孩儿。

所以对纳兰述未来的妻子,他自然也放在心上。

何况还有王妃的临终嘱托。

“述儿情重,此为上位者之大忌。冀北危难在即,述儿日后,必将步步艰困,若无绝情绝­性­心­性­,如何与那一群豺虎相斗?一旦为情所绊,终生裹足不前也罢了,怕最终,­性­命也不得保……铁兄,此事交托于你,若那位君家姑娘不堪为妻,万勿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儿终生,全赖铁兄掌持,切切。”

一句嘱托千钧之重,他默然担下。

不过犹自记得王妃最后笔锋一转,又道“但世间情之一字,最难捉摸,虽说毁人多矣,但成就他人者也未见少数,单看述儿运气如何……”

言犹未尽,满满担忧也满满期望。

自此他始终在观察君珂,他内心里,并不太满意这个横空出世的女子,总觉得和大燕女子差异太大,而且过于善良正直,纳兰述是要成就君王心­性­的,这么个心善面软的女子在他身边,必成羁绊。

因此无数次想——如果君珂不能以纳兰述为重,无论如何,拼着纳兰述恨他,也要杀了她!

然而一路看下来,他竟寻不着一次机会。找不到一丝错处。

尤其当纳兰述失踪后,他原本勃然大怒,想着是不是君珂自己不愿意去,才令纳兰述以身相代,然而当他看见君珂之后的所有举动,那股怒火,终于渐渐被压了下去。

那样的痛苦和艰难,是人都无法忽视。

而今日,羯胡边境,这场危机,看似是小小的两军摩擦,其实却是积蓄已久的火种的第一次爆发,一旦处理不当,便是燎原之灾!

历来联军难以带领,原因就在于各方势力很难统合平衡,何况还有云雷那一层可怕的秘密,但她做得很好,好得让他刮目相看。

铁钧沉默着,眉宇微微舒展。

一转头,发现将领们已经回营,而君珂却依旧立在矮坡之上,怔怔望着西鄂的方向,夕阳烂漫如金,勾勒出她的身影,清瘦而孤凉。

铁钧走了过去,听见她喃喃道:“夜间宿营该换换位置了,可是……”

“把冀北铁军的营盘换一下,改到云雷和血烈军之间吧。”

君珂霍然回身,看清身后说话的是铁钧,讶异地瞪大眼睛。

冀北联军各将,她最没掌控力的就是冀北铁军,云雷是她嫡系,尧羽和她生死与共,血烈军因为她和公主的生死相交,自有感激和尊重,但唯独冀北铁军,真正的纳兰嫡系,她无法Сhā手。

而铁军的首领铁钧,对她也一向不冷不热,一直很明确地摆出“唯纳兰是从”的态度。

君珂正在愁烦,云雷已经出现问题,今天虽然暂时压下去,但自己必须要做防备了,首要就是要将夜间宿营的防卫重新调整,不能再让血烈军和云雷军挨着,也不能让尧羽去,因为尧羽心虚,最好的就是冀北铁军,把铁军布置在云雷和血烈之间,形成分隔带,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策应。

想法很好,却无法开口,铁钧是一向不买账的。

没想到今日他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表态。

君珂眼底的惊喜让铁钧心中微微一酸,想着她还没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当真还是个少女,而这少女还要身担如此重任,一力维持着纳兰的家底,何其不容易,自己以前,确实苛刻了。

“夜间换防士兵也可以重新布置下……”他微微一笑,就地蹲下来,和君珂开始商量之后夜间布防和日间行军的安排,商量如何有所防备,而又不动声­色­不被云雷察觉。

月光渐渐升起来,良久之后,君珂舒了一口长气,笑道:“好!就这样!”

她站起身,捶捶酸麻的腿,铁钧微笑看着她。

君珂怔怔地看着铁钧,忽然道:“铁叔叔……”

“嗯?”

“你笑起来真好看,不娶老婆浪费了。”君珂憧憬地道,“我想找个婶婶。”

铁钧:“……”

※※※

铁大统领大步下坡了,步子很快很急,近乎落荒而逃,一张严峻的俊脸上神情气急败坏,很有点“早知道不帮你你可真雷人”的味道。

不过他虽然气急败坏,该做的事都一样不少地做了,倒给君珂省了不少事,眼看着军队已经进入羯胡国境,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拦截。

君珂选择的出关方向,是向着野牛族的领地的,牛一说,他的族人现在已经被王庭逐到靠近西鄂边境的九黎山脉下一处贫瘠的草原,君珂正是向着这个方向而行,已经进入了野牛族的地域,一路上却几乎没有见到人。

这一晚照常扎营,君珂在山岗上看夕阳,她最近养成看夕阳的习惯,因为眯着眼睛,没人看见她眼底的表情。

铁钧来给她回报军务,三言两语说完赶紧走路,一副生怕她随时给拽个草原大妈做婶婶的模样。

君珂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笑了笑,转头看夕阳里金光烂漫的草原,笑容渐渐淡去,换了种自嘲的表情。

最近她似乎好像越来越喜欢给人凑对拉皮条?像个媒婆,看见适龄男女眼冒蓝光,看见不适龄该娶不娶该嫁不嫁的还是眼冒蓝光。

是因为内心太寂寞,所以想要看见更多的情爱相谐?

是想要别人的幸福和温暖,来填补内心里永久的空缺?

她慢慢闭上眼睛,在午夜星空下,向前走。

已近二月,草原上已经有了春意,风很柔软,如丝绸,如温泉,如那人的怀抱。

她走进草原的风里,衣袖掠起脉脉的波纹,像谁的手指温柔拂过,含笑慢捻。

君珂脸上的神情似温柔似叹息,这一刻风里的气息似曾相识,恍惚里有人微笑迎来,低语温存,近在耳侧,她忍不住轻轻张开双臂。

草原辽阔,星光如水,少女张开双臂,迎风而去,她的姿态似在等待一个拥抱,又或者已经在臆想里,将思念的人,欣喜相拥。

心思静好,无限绵长。

她的护卫遥遥看着,按说应该立即跟上,然而看着那般思念而缱绻的神情,忽然觉得,此刻用自己的脚步和语言去打扰,是残忍的。

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天地,属于一个人的梦想,在那样的梦想里,她正在暂时摆脱痛苦,谁舍得不成全?

君珂渐渐就那样走远了,向夜­色­下一道反光粼粼的小河走去。

护卫们遥遥地跟着。

夜­色­中忽然有人策马奔来,也向着小河,马上骑士似乎是准备去喝水的,蓦然一抬头,看见了张臂走来的少女。

那女子黑发散在风中,面容晶莹洁白,长睫微微颤抖,如振翅欲飞的蝶,而­唇­­色­淡薄,又是一朵粉光致致的花。

她张臂的姿态不让人觉得怪异,只觉得亲切而期盼,更令人惊艳的是脸上那般温柔缱绻的姿态,春风都因此柔曼。

骑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这叫思念,只知道这一刻这原本并非绝­色­的女子,美到动人。

然后他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霍然取下身上的弓,反手自箭筒里抽出三箭,骑士张弓搭箭,向着君珂三箭连发!

远处君珂护卫惊呼,已经赶不及。

河对岸君珂霍然睁眼,眉头一皱。

她有点恼怒被人打扰,随即看见三箭飞­射­,但那轨迹并不像是对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一闪,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不动。

在对面那些骑士看来,这姑娘就像被吓傻了一样,呆在原地不知道动弹。

咻咻几声,三支箭落地,各Сhā在君珂身前身侧和身后,构成一个三角形,箭身紧紧贴着君珂靴尖。

对方箭术了得,黑暗之中­射­箭,准头丝毫不差。

箭上红羽飞扬,一群人从黑暗之中冲了过来,一眼看见君珂脚下的箭,顿时哈哈大笑。

“雄鹰遇见了美丽的雌鹰,图力大人的红羽箭,今日竟然出了弓!”

“整个羯胡的姑娘们要伤心啦,这是哪来的女人,让大人破例开弓?”

“咱们可看不出,图力大人喜欢的,竟然是这一类的?”

“好是好,好像胸太小了些,ρi股也不够大啊。”

一群人纷纷下马,在河对岸对着君珂大声调笑,肆无忌惮品头论足,君珂的护卫此时赶到,听见这些污言秽语,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君珂伸手虚虚一拦,眯起了眼睛。

对方马上鞍鞯俱全,弯刀长弓,刀上染血,身上有尘,竟然是一群战士。

而在羯胡的称呼里,“大人”是个含义丰富的称呼,几乎囊括了所有有地位的人的称呼,但有一样没有例外,那就是对方身份,绝不会低于部落族长。

“闭嘴!”

叱喝的竟然不是君珂这方的人,而是那个图力大人,那男子二十七八年纪,容貌­精­悍,此时横眉竖目,呵斥自己那群手下,“我看中的女人,你们也敢调笑?”

那些骑士都怔了怔,面面相觑——大人当真的?

“对河的姑娘。”图力放缓了语气,注视着君珂,“请问你的芳名?从你的衣饰来看,你不是我们羯胡人,来自西鄂?东堂?尧国?大燕?”

君珂静静注视着他,“在我们的风俗里,但凡问别人名字的人,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身份,才叫礼貌。”

她身后护卫们露出诧异神­色­,不知道君珂为什么容忍了这人的调戏,君珂的目光却落在图力那一群人身后——从他们来的方向看来,他们似乎来自野牛族的领地,并且,那一身灰尘和鲜血,也让人怀疑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既然这个男人,现在要表示他的风度,那么先套点话也好。

图力怔了怔,才道:“我是图力,天授大王座下……”

“你这低贱女子也配问大人的身份!”他身后一个汉子忽然抢先截住了他的话。

图力眉头一蹙,瞟了瞟身后山脉的暗影,没有说话。

“大人的红羽之箭,已经选择了你。”有个骑士笑道,“别问东问西啦,等到你入了大人的金帐,伺候得大人高兴,自然会告诉你!”

“乖乖站在那里,不要脱出箭的范围,等我们尊贵的大人过河来带你,你真是好命,从今以后,草原之上,没人能欺负你啦。”

那图力傲然一笑,牵着他的马过河来,河是小河,水只没过膝盖。

君珂笑了笑。

然后她一抬腿。

咔嚓。

三支箭齐齐折断,红羽被她的靴底,踩入尘埃。

她随意地跨过残箭,看也没看那箭一眼。

对岸的人齐齐变­色­。

羯胡规矩,成年男子以红羽之箭向姑娘求爱,箭出的越多,代表势在必得的心思越坚决,三角形代表稳固,这种箭阵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画地为牢,不容逃脱。

这种三角形的红羽箭阵,一般也是上位男子才会使用,毕竟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地位,不敢表这样的态度。

而被表白或者说被困住的女子,是不能违拗的,如果违拗,那男子从此尊严扫地。

在羯胡历史上,为此不死不休的事情也有。

如果遇上地位相当的女子,敢于拒绝,可以用随身的金剪,剪去箭柄的红羽,算是一个不伤颜面的做法,像君珂这样,越过,踩断,踏入泥泞,几乎已经等于向对方宣战。

行到河中段的图力一脸不可置信,脸­色­铁青。

对岸的骑士却已经勃然大怒。

“混账!混账!贱人!贱人!杀了她!”君珂这狠狠一耳光,打得众人眼睛发红,不等那图力下令,所有人都取出弓箭,搭弓齐­射­!

“唰!”

长箭破空,乌光一现,罩向君珂。

君珂冷冷一挥手。

“嗡”

她身后护卫手中长弦齐弹,青羽似暴雨之前的乌云,忽地一声便越过河岸,后发先至,和对方黑­色­的来箭,狠狠撞上!

一阵噼噼啪啪的裂响,半空中都是听了令人牙酸的戛然之声,金属摩擦,火花四溅,木柄剖分,颓然掉落!

惨呼声起,草地上倒下一群人,鲜血染红土地。

图力骇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飘在河面上的箭——所有落河的箭都是自己这方的,被对方的箭迎头撞上,然后一剖两半,连箭簇,都狠狠劈裂!

而他身后,所有扈从都已经倒落地下,人人腿上,都是一箭对穿!

图力怔在河水正中,连愤怒都忘记了。

哪里来的神箭手?

他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女子?他的扈从,都是草原上的­精­英男儿,犹擅骑­射­,不敢说羯胡无敌,也少有敌手,今天竟然在箭术上,完败于对方,一个照面,全部­射­翻!

这羯胡那蒙草原,有这样的势力?

地上呼叫未绝,图力脸­色­连变,再也不敢向前,策马缓缓后退。

君珂立在当地,并没有追杀他,说到底,不过给他一个教训,知难而退也就算了。

图力退出河岸,并没有去看自己那些受伤的扈从,而是迅速拍马后退,君珂以为他要逃,也打算带着自己人离开,谁知刚一转身,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雄浑的号角声。

君珂霍然转头,便见图力举着一个牛角号一阵猛吹,河岸对面的山脉里,随着号角,冲出来一大队人,看那滚滚的烟尘,足足一个千人队。

那些人看见河岸边受伤的同伴,大惊失­色­,图力一转身冲到队伍中,手中弯刀一指,“天授大王的尊严不容践踏!这些人伤了我的扈从!杀了他们!”

他不提君珂踩断红羽箭的事情,大概也是深以为耻,羞于提起,连连驱赶着那个骑兵队向前,“杀了他们!留下那个女人!”

弯刀竖起,倒映森凉的月­色­,刀尖有血,映得人眼睛赤红,千匹战马奔腾而来,卷起腾腾烟尘,声势惊人。

君珂叹了口气。

她一点也不想惹事,有些人偏偏要找事。

头一仰,对天高喊了一声,“看着办啊!”

随即她向后退了退,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对面冲杀而来的骑兵正在纳闷——这女子是不是吓傻了?

正在奇怪,蓦然听见“轰”地一声。

头一抬,看见君珂身后的矮坡后,忽地冒出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

随即是皮甲、战裙、手提的长枪或马刀、健马、翻飞的四蹄,溅起的泥土……

深黑一片,像一个噩梦或一道乌云,忽然就出现在山坡的顶端,绵延无际,一眼不见边!

骑兵!

比己方人数更多的骑兵!

羯胡骑兵傻了。

原以为对方就孤零零十几个护卫,砍倒在地手到擒来的事,一眨眼,背后竟然冒出这么多装备­精­良的军队!

山坡上,当先将领戴着铁面具,是丑福,他先前得到回去报信的护卫通知,立即点兵出营。

对待羯胡的政策,诸将早已商议过,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动君珂我动你全家!

君珂回头一看,也傻眼了。

犯得着么丑福同志?对付这区区千人骑兵,你用得着把云雷两万骑兵全部赶出来么?

你这不是玄幻小说里常说的那句:人多欺负人少么?

君珂可不知道,她那回去报信的护卫,是怎么转述发生的事情的。

“诸位将军!有人在前方河边围堵统领大人,要将统领掳回去暖床!听说对方还是天授大王座下……”

转述的护卫没将话说完,丑福已经冲出去了,其实也没怪护卫,图力本身也没把话说完。

在众人心目中,君珂被羯胡统治者天授大王围住,那必然千军万马,危机一线,自然要点齐全军,全力以赴。

于是,可怜的图力,就遭遇了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战争……

两万骑兵居高临下一个冲锋,千人队便如大海里的浪花被瞬间卷没,连个声息都没能发出,图力被一群忠心护卫护着向后逃窜,一边逃一边回头看君珂。

君珂双手抱膝,坐在石上看月亮,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大战就在身边,骑兵呼啸的奔马就紧挨着她的身侧越过,她衣袂飘飘,却连眉毛都没颤动一丝。

四周的士兵从她身边过,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她,尽量不予惊扰,这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状态——万军厮杀,中间一块却成孤岛空地,太平安静,像大海里一个诡异宁静的漩涡。

身处那个宁静漩涡中的君珂,有种独特的淡静和自如。

图力频频回首,看得已经有点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战马长枪寒光铁衣,和那衣袂轻柔寂寥女子,形成诡异的和谐和惊人的吸引。

“大人,我们怎么办!”身侧的护卫在嘶喊,“您的护卫队眼看要全军覆没了!回去怎么向大王交代!”

“无法交代还是小事,”有人大叫,“大王说了,必须守住九黎山脉南侧,不要影响了大王和那群外来凶人的对战,要是给这群人冲过去,咱们都是死罪!”

“大人,我们不能逃!”

图力蓦然止马,目光在肆意挥舞战刀的两万骑兵阵中掠过,又看看始终在原地没动的君珂,紧紧咬了咬牙,腮帮上鼓起铁青的肌­肉­。

“调南部军!”

“大人!”护卫们又怔了怔,虽然他们也知道不能后退,可是大人下的这个命令,也太要紧,王庭­精­锐,还是不属于图力大人直接指挥的­精­锐,一旦调动,赢了也罢了,不能赢,那就最后一道防线也没了。

“您三思!”

“来不及了!”图力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必须挡住南线,不能给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越过山脉!南部军足有十万,留一半镇守原地,还有一半,杀了这群骑兵,他们的武器皮甲,都比我们要好!”

“是!”

云雷骑兵来回两个冲锋,千人队就变成了一堆烂甲伤兵,君珂不愿和羯胡结下深仇,下令不得滥杀,但所有的马都被云雷军抢了来,众人哈哈大笑,一边说打羯胡和打西鄂不一样,这些蛮子凶狠,打起来够劲,一边说他娘的人太少,不够练手,将那群在地上呻吟的羯胡骑兵,气得直翻白眼。

丑福倒一向是个稳重人,掌控战局之后便开始收束军队,队伍刚刚整好,忽听得南边一阵天摇地动,马蹄骤响!

这下连君珂都跳了起来。

今晚这是怎么回事,没完没了了都?

她跃上山坡一看,前方烟尘漫天,乌云蔽月,羯胡特有的弯刀高举成一片连绵的刀海,老远反­射­着清冷的月光。看数量,竟有五六万骑兵。

君珂此时也明白为什么前几天自己进入羯胡,毫无动静,今日却接二连三遇上羯胡士兵,很明显,就在野牛族领地内侧,山脉南端,必然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所以羯胡的王庭军队在那里,无暇理会自己。

但这里面也有疑问,就算那边战事猛烈,没空管她,但四面游骑斥候,应该会有报知王庭军队自己大军的动向,为什么从图力这群人开始,似乎都不知道?

其实君珂只猜对一半,对方确实有战事,但战场分为两边,已经无法顾及她这里,而图力隐约知道有大军入境,却没想到来这么快,更因为看她是个年轻女子,死活也没想到,她就是传说中的冀北联军首领,西鄂摄政王。

此时看见五六万骑兵奔来,君珂微微皱眉,但也只是微微皱眉而已,她当然不是怕对方,而是觉得,这场仗打得有点冤枉。

她的皱眉看在图力眼里,便觉得是示弱和畏惧,顿时心花怒放,好像看见这个特别的少女,已经被掳入自己的大帐,在自己怀里婉转呻吟……兴奋之下不及多想,匆匆迎上王庭南部军的统带大将,简单说了几句,便道:“这些人要冲过南侧防线,万万不能!兄弟们,给我冲!”

“杀——”

五万骑兵高举弯刀,变幻阵型,左右穿Сhā,中锋直进,将两万云雷骑兵,包围在正中,wωw奇Qìsuu書com网准备展开一场一面倒的杀戮。

图力此时才放下心来——你总不会又冒出更多人来了吧?

他正要放声大喊要求将君珂留活口,嘴刚张开,霍然眼睛瞪大了。

又是轰然一声响,山坡之上,突然又出现黑压压一批人头!

比刚才更多,更长,更漫山遍野!

一盏盏大旗招展开来,当先是“纳兰”、“君”字帅旗,随后各­色­队伍上头军旗招展,红­色­的“血烈”、青­色­的“冀北”、白­色­的“尧羽”、黑­色­的“云雷”!

近三十万大军,继骑兵之后,全部拉开,雷霆万钧,轰然压下!

图力张大欲待呼喊的嘴,因为张得太大太久,咔嚓一声,脱臼了……

他哭了。

有完没完啊!

为什么不能一次­性­拉完啊!

比便秘还折腾人啊!

他眼睁睁看着君珂一个旋身,跃上了最前面一头最神骏的白­色­骏马,他认得这正是他们羯胡也十分稀有的名马腾云豹,这女子安坐腾云豹上,头顶大旗招展,一个金光灿烂,霸气逼人的“君”字!

图力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在尘埃。

此时此刻他再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他也不是天授王庭的图力大人了!

统带大军,女子之身,军旗驳杂,经过羯胡。

不是传说中的少女西鄂摄政王,那个带军搅乱了西鄂,直接导致西鄂改朝换代的君珂,是谁!

一时惊艳,后果却如山之重,承担不起!

图力此刻的恨和悔,聚九州之铁难铸,然而这也不是悔恨的时候,王庭南部军­精­锐已经被他调了来,这一仗无论如何,必须打!

他狠狠挥下手臂,一个落下的动作,就像咽下了满腔的血。

对面,君珂也狠狠一挥——撞上了就打,没什么了不起!

两军轰然碰撞。

青白红黑四­色­洪流和土黄|­色­羯胡骑兵狠狠撞在一起,分分合合,不断纠缠,翻飞马蹄、闪亮刀剑、飞掷的长枪,横舞的盾牌,各种骑术的比拼、各种箭术的亮相……又一场热血厮杀。

君珂并不担心,甚至没有亲临指挥——己方优势兵力,骑兵总人数不少于对方,败是不可能的,但是保存实力是个技术活,她可不愿意在路上,便将兵力耗损过巨。

她将主指挥权交给铁钧,自己在后方掠阵。

图力也在他的战阵的后方,脸­色­随着战局变化­阴­晴不定,越来越难看,他已经发觉了,对方看似是杂牌联军,却战斗经验丰富,各兵种齐全,战术灵活多变,尤其白­色­的军队和青­色­的军队,配合默契,穿Сhā自如,只有红­色­军队,全是步兵,还没和其余军队形成默契,虽然人数最多,但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软肋之处。

图力作为天授大王座下最有出息的幼子,早早就单独领了一个部落自成地盘,不得不说眼光相当厉害,短短时辰之内已经看出了冀北联军的最大软肋,其实还在血烈军。

“大人……”身边亲信凑上来,脸­色­沉重,“怕是不太好呢……这要输了……”

这要输了,谁能面对大王的怒火?想起天授大王喜怒无常而又无比暴戾的­性­子,所有人,包括图力在内,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南部军冒险调动,却无能挽救战局,南线剩下的军力如果挡不住那边的敌人,自己承担的责任将比天还大!

无论如何,这一局必须要胜!

“我看,也只有用他们了……”图力脸­色­­阴­沉,咬牙吐出了一句话。

亲信脸­色­一变,讷讷道:“这……这些人野­性­未训……”

“这些人中了术!何况他们的亲人还在我们手上!”图力烦躁地道,“今天的事太不顺利了!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输!”

“这……”属下还在犹豫。

“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

战局如火如荼,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羯胡那边看似还在支撑,但落败,是迟早的事。

君珂懒懒叹息一声——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身侧一直嚼着牛­肉­打瞌睡的幺­鸡­,忽然竖起了耳朵,低吼一声。

幺­鸡­大人糊满眼屎的眼睛,瞬间­精­光闪闪,昂起了头,牢牢凝视着前方。

君珂很少看见幺­鸡­有这样的神情,顿时也来了兴趣,注目前方黑暗,等了一阵之后,才发现很多绿­色­的小点。

那些小点似乎是飘动着的,浮游靠近,有点像鬼火。

随即听见前方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地在震动,隐约还有淡淡的腥臭气息飘来。

战场之上本就各种气味,隔这么远还能闻见腥臭,说明那边气味已经很浓。

君珂眉毛一挑,运足目力,眼神一闪,随即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对面,一座矮山之后,忽然走出了一群壮汉,数量足有近千,每个人都身形高壮异于常人,每个人都神情麻木动作僵硬,每个人走起路来都震得地面浮沉四散,咚咚直响,上千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像地面上在移动一座巨大的墙!

更惊人的是,在这些人身侧,伴随着的那些漂浮的绿点,那不是绿点,是狼眼!

每个壮汉,都驱使着一到两头狼!

君珂倒抽一口凉气,眼看那个巨汉恶狼阵向着左翼去了,那正是血烈军所在,赶忙挥鞭策马,奔向左翼,身侧旗手连连打旗语,示意血烈军注意,阵型变动。

那些人身形巨大,动作却不慢,在羯胡骑兵让出的道中,很快逼近了血烈军,血烈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组合,震惊之下迅速结阵抵挡,但很快,血烈军便遭受了出关以来的第一次挫折。

投枪,无用!

­射­箭,无用!

刀砍,无用!

结阵,无用!

那些巨汉,哪里是巨汉,是人形战车,是移动城墙,刀枪不入,金刚浑然,所经之处,无人是一合之敌,很多时候他们只是直挺挺地往前走,面前就人仰马翻溃散一地,而那些饿狼,则灵活奔袭,专门袭击刚刚被巨汉们冲翻的士兵,獠牙一现,爆­射­血花!

几乎在刹那间,血烈军的左翼阵型,就被这群无可抵挡的巨汉野狼组合,给撕出一个鲜红的大口子!而此时,连君珂也还没来得及冲到。

后方蓦然爆发出一阵哭号,却是牛一到牛七,他们随后战阵冲杀,此时才看到自己的族人,兴奋之下赶紧冲过去,却被族人二话不说就是一刀,牛一险些丢了臂膀。

牛们眼看族人被王庭驭使,土牛木马一般往前推进,连自己都已经不认得,悲愤无伦,扑地大哭。

图力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战局变化,此时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天授大王一力要夺得野牛族,就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天生蛮力和金刚体质,还有独擅的驭狼之术,将他们改造成无往不利的战争杀手。

这原本是打算用来侵入西鄂的生力军,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训化,他最近驻扎在此处,就是为了控制训练这批野牛军,此刻却先用来和冀北联军拼上了一场,如今看来,确实是大陆一流的战力!

图力微微扬起笑意,正要下令野牛军加快速度,对血烈军施以更猛烈的打击,忽然看见天幕那头,亮起了一道闪电。

当真像是闪电,自对面隔河山坡之上霍然亮起,自下而上一蹿,瞬间就越过了小河,那道光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是白­色­,但随着极速奔驰,渐渐呈现出一股闪着银光的淡蓝­色­,极其美妙的­色­泽。

此时包括图力在内的众人都看清楚了,那不是闪电,是一条……狗。

似乎是狗,又似乎不像,远超狗的身材体型,还有远超狗的速度和威势,仅仅一个横空跨越,便声势惊人。哪里像条狗奔了出来,简直像是兽王降临人世。

那狗直奔往巨汉野狼军那里,那些野狼们突然发出一阵呜呜的低鸣,随即绿光一阵乱闪,所有狼竟然放弃到口的食物,开始后退。

幺­鸡­已经奔到了最前面一只狼面前,坐地,仰头,长嚎。

“嗷唔!”

声浪飙起,尘土翻卷,地上细沙辘辘乱滚,正在作战的双方都惊得一颤,冀北联军还好,熟悉了幺­鸡­的爆发力,羯胡骑兵却惊得很多人险些掉了武器。

“嗷——”

刹那间更响的吼声惊起,却是那一千多头狼!在幺­鸡­的带领下,扯直脖子,仰天高吼,声声呼应,声音里充满兴奋!

巨汉的脚步停住了。

羯胡士兵惊呆了。

图力微笑凝在嘴角了。

狼们爽了。

幺­鸡­和狼的合鸣,持续了很久,久到大家的耳膜都开始吃不消,它们才肯收声,随即,一头最高最壮的黑狼,挣脱主人,轻轻走了过来,叼起地上一个受伤的血烈军士兵,送到了幺­鸡­面前。

群狼认主的仪式:送上宝贵的食物。

幺­鸡­一个巴掌便打得它翻出去三个圈。

娘地!这是老子兄弟!

黑狼被打得滚三滚,夹着尾巴爬起来,想了想,叼起一个羯胡骑兵,送了过来。

幺­鸡­温柔地抚了抚它的脑袋——虽然老大我不吃人­肉­,不过,­干­得不错。

“嗷——”它接受食物的这一刻,所有狼伏地敛耳,发出欢喜的轻鸣。

幺­鸡­仰头长笑——哥好久以前就想,哥也要一群小弟,看见哥就夹尾低头,“嘿哟”!

如今可算心愿达成!

虽然哥算是狗,但天下狼群,都是哥的小弟!

玄幻小说兽多欺负兽少?哥兽少欺负兽多!

砰地一响,远处图力,栽倒在马下。

再强悍的心志,也经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所有的老本全部赔上,也经不起人家一会儿摆出一个杀手锏。

君珂怜悯地看他一眼——这货也太倒霉了。

巨汉野狼军因为还在试验阶段,目前野牛族的汉子和狼们心意相通,一旦狼不肯攻击,汉子们也木在了原地,这下羯胡再无回天之力,当真兵败如山倒,被冀北联军压着打,追出了好远。

冀北联军本来就一直在路上锻炼战力,此刻逢上这种好机会,更是乐得颠颠,轮番打,换着打,战场上时常有这样的对话,“喂,兄弟,该我上了!”

“胡扯,我都排队三次了!”,“你们血烈军抢战也不能这么抢法,好歹留根马尾巴……”

虽在追击,但冀北联军战阵不乱,君珂也就由他们去,一路追出足有数里,君珂正觉得够了,要鸣金收兵,忽然前方大响,随即潮水似的军队涌来!

君珂大惊——怎么又冒出来军队?

再一看,当先是羯胡的王旗,还真是羯胡的军队。

“全军整束,原地列阵!”君珂立即收束队伍,摆开阵型,准备迎战,她眯眼向对方军队望去,烟尘滚滚,旌旗飘扬,确实是数量不少的军队,但是那马蹄声却有些杂乱,旌旗也有点歪倒,整支军队看来都似有仓皇之态。

怎么回事?

君珂正在疑惑,蓦然听得那支王庭军队后方又是一阵爆响,她抬头一看,又是大片军队,人喊马嘶,狂飙而来!

君珂这回终于大惊失­色­。

对方士兵竟然也层出不穷,难道压上了全境之兵?难道这么巧竟然遇上他们的兵力齐集?

而己方白日赶路,鏖战半夜,还没休息,此时可不宜硬碰。

君珂正在心焦,思考着是避让还是先接战一场再图退走,无论如何,纳兰述的兵交在她手里,她可不愿意在还没到达尧国之前,在自己手上出现一丝伤损。

正要下令,蓦然听见远处,王庭军队之后,更远的那支飙来的队伍间,传来一个熟悉到惊心的声音。

君珂日里夜里,在心尖上磨砺过呼唤过渴望过祈求过无数次的声音。

“兄弟们,逮着这群狼崽子,给我揍!揍完了,帐篷、牛羊、武器、战马、统统都是你们的!”

这句话用了内力,远远传出数里,传到冀北联军的耳朵里。

铁钧忽然丢掉了手里的令旗。

丑福千里眼落地。

钟元易正在挥舞大刀,结果一刀失手,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晏希离得远,正从山坡往下掠,险些一个踉跄。

随即所有人都一个动作——

回头看君珂。

君珂两眼发直,砰地一声,从马上栽下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一章重逢(二)

她一栽倒,惊得众将齐齐一跳,众人都知道君珂这些天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在这早已绝望的时刻,在绝无可能的境地,忽然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她会怎样?

巨大的压力突然放松,绷紧的弦刹那断绝,她会不会抗不住这样的刺激而出事?

众将连指挥都忘记了,拍马就往君珂身边赶,还没赶到,忽然看见那匹雪白的腾云豹蹄下腾起一个人影,像一道暴风突然卷起,唰一下便飙了出去。

那条人影快到连形状都看不清,在众将惊呼之前,已经一头撞进了对面冲来的王庭大军!

铁钧等人大惊失­色­——君珂疯了!那声音隔得还远,她竟然不等战事结束,要穿过两个战团去寻找!

此时黑夜混战,敌我不明,她单身独闯万军,这要有个闪失,连骨头都找不回来!

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像纳兰述,但是隔这么远,谁能保证不是仅仅声音相像,是另一个人?甚至还是敌人?

这么一想,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个冷战。

然而此时,众将都在指挥己方战斗,一时无法将士兵收束,虽然铁钧连连发令,钟元易一阵暴吼加快攻击速度,丑福已经迅速抽调一批云雷骑兵形成尖锥阵型,不顾一切要跟进去,但是君珂何等速度?只看见人影一闪,半空中青莲­色­衣袂一闪,人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声音远远传来。

“所有人原地作战,不得跟随,这是军令!”

“嗷唔”一声暴吼,淡蓝银光一闪,如流光划过天际,幺­鸡­冲了出来。

所有人留在原地——哥可不是人。

幺­鸡­在半空中兴奋长啸,千狼仰首呼应,黑影灰影纷纷腾起,幺­鸡­大将军,带着它刚刚收的小弟,扑入了战团!

群狼奔腾,腥气猛烈,黑暗中绿­色­鬼火闪动,狼脖子上炸起的毛发挺立如箭,对面本就有仓皇之态的王庭大军,先是看见一条纤细身影冲入己方战阵,下意识地去阻挡,随即便见士兵们星花般向四面溅开,伴着血花重重落地,而那条人影就像天下最锋利的锥子,瞬间剖开前锋,哧地便滑进了大军之中!

王庭王军大惊失­色­,拼命挥舞旗号通知后方变动阵型阻挡,通知保护大王,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人必然是来刺杀大王的,自然要拼死阻止!

前头旗手刚刚挥舞了几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腥气,随即绿光大盛,鼻息咻咻,群狼扑到!

王军迅速拨出万人骑兵队迎上去,草原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此时心中惊恐,叫苦不迭,只得拼命阻挡,一个千人队队长一抬头,看见群狼最前方,眼珠子蓦然瞪圆了。

狗!

一条狗!

一条大白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大白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率领群狼的大白狗!

那队长以为自己眼睛有问题,拼命眨眨眼睛再看,这回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狗!

不是白的!

是蓝的!

一条大蓝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大蓝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率领群狼的大蓝狗!

……

万人骑兵队队长要疯了。

这个世界玄幻了。

这条忽白忽蓝的诡异的狗,让这倒霉队长十分警惕,下意识长枪盾牌都已经举起,就等着它从自己上头飞过时,好当空一搠,捅它个腹穿肠断!

幺­鸡­飞着。

飞过他的上空。

看起来浑然不觉。

队长正在欢喜,幺­鸡­忽然低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自上空掠下,垂直直视,圆溜溜的眼珠子,一斜、一瞟、再一翻!

骑兵队长一怔,浑身汗毛瞬间炸起——这哪里是狗的眼神,这分明是人的眼神,还是上位者才有的那种,睥睨、骄傲、冷淡、讥嘲……在那样的目光里,你会觉得它是人,而自己是狗!

随即他看见幺­鸡­爪子一伸。

崩崩崩!

爪子上依次弹开­精­光闪亮的指甲,月光下根根如小型匕首!

幺­鸡­垂爪,轻飘飘一划。

咔嚓一声微响。

骑兵队长的枪尖,就像豆腐一样,无声无息地断落,砸在他的头上!

骑兵队长大惊,下意识一缩头,生怕这条古怪的狗,下一掌就拍烂了它的脑袋。

幺­鸡­却根本看也没看它一眼。

哥是老大,你见过老大亲自出手的吗?老大都需要打架的话,要小弟­干­嘛?

幺­鸡­飞了过去,即将飞过的时候,爪子轻描淡写地对底下骑兵队长点了点。

那头最先认主的黑狼首领立即扑过来,“嗷”地一口,便咬断那队长的咽喉。

幺­鸡­赞赏地点头,尾巴一卷,将那队长头顶冠上的蓝羽卷了下来,Сhā在黑狼脑袋上。

羯胡军队规矩,将官都戴羽,十人队长黄羽,百人队长青羽,千人队长蓝羽,万人队长白羽。

黑狼戴着那蓝羽,顿觉万分荣耀,顾盼自雄,放声长啸,四面群狼,顿时眼冒蓝光,满满嫉妒。

幺­鸡­本是心血来潮,看见小弟们的眼神,忽然发觉,原来狼也是有等级有竞争有虚荣心的!

幺­鸡­突然豪情迸发——哥不仅要做老大,还要做个有组织有纪律的老大!哥手下也要有将军、副将、参将、校尉、队长……

哥手下也要有铁钧、丑福、晏希、钟元易、牛一……

那几位如果知道此刻幺­鸡­的“宏图大志”,八成得一口血喷上云霄……

幺­鸡­豪情迸发的后果,就是它在半空腾飞,踩着人脑袋穿行,看见头上戴鸟毛的,爪子便一点,自然有狼狂扑而上,抢夺那根鸟毛。

于是王庭的将官们遭了殃。

于是狼们很快很多都Сhā上了鸟毛,一群狼,歪着Сhā着戴着青的黄的蓝的白的羽毛,纵横战阵,有的戴头上,有的Сhā颈上,有的叼嘴上,还有夹在腚上的……

眼看鸟毛渐渐少了,狼们急了,埋头乱抢,有个士兵ρi股上不小心沾了几根鸟毛,也被一条急欲建功的狼一口叼了去……

此时如果从上空进行俯瞰,就会发现一副诡异的景象,黑压压的王庭的大军内,不断有绿光浮沉,一团团血花绽开,结成的阵型被一次次冲毁破坏,一声声惨叫惊天动地,而在军阵的最中心,则形成一条快速前刺的直线,像一柄染血的利剑,从外向内刺入,所经之处,溅开血点无数!

团团血花,是幺­鸡­造成的后果,剑尖血点,则是君珂的前进步伐!

君珂已经冲到了王军之中。

相对于幺­鸡­的杀伤力,王庭王军最关注的自然是这个女子,幺­鸡­群狼,毕竟是野兽,而来自对方战阵的刺客高手,才可以对大王造成生死威胁,所以君珂趁人不备剖入前锋很快,但是对方有了准备之后,便步步艰难。

有人冲过来,弯刀劈下,君珂闪过,一拳震出连倒三人,身后有劲风接近,她头也不回,一腿向后飞弹,砰一声有人吐血飞出,她已经借着蹬力飞窜而出,一头撞飞了一个壮汉,蓝­色­羽毛落下来,被头顶刀风卷起,她身子一矮,刀从头顶卷过,一缕发丝落在鬓边,染了不知谁溅出的血,沾上她雪白的腮,她战阵之中回眸,眼眸凛冽,四面的人都一静,为这女子的决然和杀气所惊。

一静之后,又是无数人潮拥过来,长枪弯刀火花四溅,君珂手中软剑抖得笔直,剑气凌厉,呼啸而过。

“让开!让开!”

她无意杀人,无意闯阵,只想尽快奔到那声音来处,确认那是不是纳兰述!她甚至不敢等战争结束再去寻,害怕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到一切结束,便已经来不及!

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其余一切都已不顾。

对方没有回答,人潮翻涌,忽然一静,随即一群士兵快速奔走,穿花一般躲过她的杀手,一人厉喝:“结阵——保护大王——”!

哗啦一声大响,对面数百人,前盾挡身,长枪结阵,步步推进,所有士兵起步落足,宛如一人。

羯胡以骑兵为主,但也有主防御的步兵,为了阻止君珂进一步闯入,这些盾牌兵和长枪兵被派了出来。

在君珂充血的眼睛里,那遮挡住身体的巨盾,是一座碍事的墙,那起落同时的腿,像是一个巨大的织布机,那些闪亮推动的枪尖,像是织布机上下推动的齿,要将她夹在其中,不得寸进!

而她是一只染血的梭子,要将所有布丝,密集成布,霍然截落!

君珂一声低啸,腾空而起,手中光芒一掣,左右双手,都有一柄剑!

双手练剑,她一直在偷偷练习,是为了锻炼自己的灵活和协调能力,开发大脑,此刻左右双手,光华一泓如秋水,左侧微微青光,看来­阴­邪深凉,是沈梦沉的内力,右侧晶莹|­乳­白,看来圣洁光明,是梵因的真气。

双剑连劈,半空里青光白光交织如练,灰土地上似卷起青绸白带,飞掠游曳。

轰然闷响,盾牌士兵持盾的手腕,被细长的利剑一带而过,鲜血点点洒落,流得不多,却再也把持不住沉重的盾牌,盾牌轰然落地,砸碎了前排士兵的脚趾。

啪啪一阵连响,数十柄长枪被青光一带飞上天,冲刺云霄数丈,再飞啸落下,刺伤无数人肩胛。

随即无数声闷哼,大光明内力最后涌出,每个人心头如遭重击,一波波向后摔倒,像多米诺骨牌,瞬间连递,一连串倒了一堆。

人影一闪,君珂跃起半空,气息微喘。

这一下也动了全力,她心头微跳,身在半空,遥望先前发出声音的方向,大喊,“纳……”

声音出口,她便一惊。

她的声音哑了,还带了哭音。

闯入战阵时辰还短,但在这短短时辰内,她耗费太多内力­精­神,杀伤无数,真力大减,声音已经不能及远,更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已经变了。

此刻这种带了哭音的声音,如果传入纳兰述耳中,被他辨认出来,他是不是也会心神大乱,不顾一切闯阵来接?

可他在战阵之中!他不能被扰乱心境!

而且他肯定不像她可以袖手不管指挥,那一方的战斗必然以他马首是瞻,他如果为了她丢下一切,受了伤损,兵败如山倒怎么办?

君珂立即便决定——不喊了!自己冲过去!

头顶箭矢飞舞,她腾身而起不过刹那,对方已经找到空隙万箭齐发。

君珂气息一沉,飘飘落下,头一低,便看见底下像是潮水回涌一般,刚刚打开的缺口立即回拢,而有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当先而来,眼神如烈焰,狠狠罩住了她。

君珂冷笑一声,身子落下,此刻她不能不落,她回不了头,就必须上前!

底下长枪一竖,她若落下,就要先被刺成马蜂窝!

唯一一个没有枪尖竖起的地方就是图力的所在地,这在君珂手下倒霉到被气吐血的羯胡王子,此刻也奔回了自己的战阵。

他灼灼盯着君珂,眼神热烈而复杂。

原以为今日窝囊到死,没想到你竟然自投罗网!

今日必要生擒你,将你废了武功,扔在我帐内日夜承欢,才能挽救我今日大错,才好泄我心头之恨!

他狞笑着,看着君珂不得不向自己的方向落入,手臂一张,已经扣住了一张网。

那是他师傅留给他的秘宝,柔韧细密,无­色­无形,号称天下第一隐形网,内附迷毒,中者神智全失,从此任人宰割。

这张网,不知网罗了多少巅峰高手的­性­命,只是它唯一的缺憾,却是只能用于近身作战,在战场上作用有限。

此刻对付君珂,却是千载良机。

人影一闪,万枪齐­射­,君珂一个翻滚,从枪阵中闪过,身形如烟,竟然自狭窄的枪林中自如穿出,她柔韧而灵活的身体,在枪林之间,鬼魅般越过,一路溅开血花点点,掠起的长发黑亮如旗。

她出手简洁有力,并不霸气逼人,每个动作­干­脆到位,不浪费一分力气,带着一股天生的优雅,弹指飞掌间柔韧和弹­性­惊人,组合成逼人的魅力,战斗之中,熠熠光彩。

图力看得也近乎入迷,眼神熠熠,忽然一摆手,四面士兵顿时一分,君珂身形惯­性­一闪,图力把握时机向前一迎!

两人瞬间撞在了一起!

君珂立即出肘!

图力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双臂一张!

无声无息,只一道银光微闪,君珂只觉得身上一紧,似有东西束缚住,百忙中一看,才发觉竟然出现了一张网。

她心头一紧,却毫不犹豫,前冲之势根本不止,砰一下将图力撞倒在地,反臂一张,也将他兜在网中!

图力入网,并不惊慌。嘎嘎一笑,厉声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是想和我在这战阵之中先滚一滚?哈哈,这网中的好东西,伤不了我,却能令你听命,你如果愿意和我天当幕地当床,我也不介意……”

“砰。”

红光一闪,鲜血飞溅,几颗亮晶晶的牙齿飞出来,图力的嘴立即出现几个黑洞。

君珂一个肘拳,狠狠撞上了他的嘴。

图力一个痛呼,再想不到君珂入网,竟然好像也没被迷毒所困,大惊之下迅速一个翻滚。

他也不是弱者,天授大王儿子众多,很多根本没有地位,如他这样能带兵,能自领部落,能主持一项重要事务,那也是羯胡凤毛麟角的杰出人物,刚才一时大意被君珂赏了一记,此刻怎肯继续白白吃亏?

“砰。”他一个反肘,肘尖竟然诡异地自下而上,反击在君珂腰间。

“砰。”君珂又是一肘,顶在了他的肋骨。

“砰。”图力一声痛呼,却膝盖猛抬,撞在了君珂大腿。

“砰。”君珂膝盖反提,似乎不知道痛,几乎同一时间,顶上了他的宝贝蛋。

“砰。”图力千钧一发刹那身子诡异地向后一缩,躲过君珂恶毒而致命的一击,那一顶顶在了他的小腹,他痛得身子一蜷,手指一竖,就向君珂心口顶去。

两人被网困住,无法施展武器,竟然就在万军之中,地面之上,贴身展开­肉­搏,方寸距离之间,拳、掌、肘、膝盖……所有能够拿来用作攻击的身体部位,此刻都成了武器,毫不留情暴风骤雨一般对对方实施打击。

两人在地上翻滚­肉­搏,从东头打到西头,从西头滚到南头,地面上草皮都被两人真力和拳风摧毁,露出一层薄薄的地皮,四面士兵早已罢手,手中武器也不敢轻易往下递,毕竟两人如此纠缠,稍不注意就会伤到图力,而士兵们的眼神,也由呆滞惊讶变成震惊佩服。

不是震惊两人近乎泼皮的打架方式,而是震惊君珂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身子骨不如一般草原女郎一半大,竟然能和羯胡第一摔跤能手图力­肉­搏相战,能打也抗打,还这般泼辣凶悍,图力大人好几次都吃了她的亏!

“砰。”君珂一拳狠狠击在图力小腹上,四面士兵倒抽一口凉气。

“砰。”君珂一肘击在图力腰侧,四面士兵倒抽一口凉气。

“砰。”君珂一膝盖又冲图力宝贝蛋招呼,被图力险而又险地避过,四面士兵眼珠子滚一地,倒抽气震天响。

图力此时也在叫苦不迭,他原以为就算君珂没中迷毒,但她冲阵伤人,耗损不小,一个女子,近身作战能和他比?迟早得被他压得死死。

谁知道,君珂连近身­肉­搏,也这么凶猛!

图力其实就是个倒霉孩子,他不知道,君珂最初由戚真思启蒙学武时,戚真思针对她练武太迟的弊端,最先为她打造的就是一手快准狠毒的近身搏击战法,务求一着杀敌,高效有力。

君珂已经受了内力不足的影响,要不然,图力早就被打成烂泥。

不过图力也并没有紧张,他还留有后手,所谓的被动挨打,不过是个假象。

他在找机会好施展他的擒拿鹰爪,这是他师傅从草原飞鹰的姿态中悟出的一种爪法,百发百中,图力等待着时机。

此时,君珂已经不耐烦了。

这个图力,确实是近身战的高手,尤其善于躲避杀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他。

可她也不愿意再浪费力气和时间。

君珂仰天发出一声呼哨。

咻地蓝影一闪,四面士兵只觉得眼前一眩,一只巨大的狗已经轻巧落地,落地地刹那从图力和君珂上方掠过,雪亮的爪尖一闪。

图力正在全力抵挡君珂,眼看君珂肩头一动,露出一点空门,心中大喜,五指成爪,便要截了君珂的脉,忽觉身上一轻。

他还没反应过来,砰地又一声,这一拳竟然击在头顶!

图力被打得金星乱冒,支撑着抬起头,发现君珂竟然已经站了起来,正冷冷一脚踏在自己胸膛上!

她怎么……站起来的?

可怜的图力大人,此刻乱七八糟连脑浆都要发糊的脑袋,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中关键了。

蓝光白影一闪,幺­鸡­大将军蹿了过来,一ρi股坐到了图力胸膛上,圆溜溜的狗眼,充满了不满和愤怒。

抬起蒲扇般的狗掌,恶狠狠地就冲图力煽了下去。

啪!

叫你拦君小珂的路!

图力的脑袋,大力歪向左边。

啪!

叫你压君小珂的身!

图力的脑袋,大力歪向右边。

啪!

叫你敢揍她胸!

左边……

啪!

叫你不知道君小珂是哥罩的!

右边……

可怜图力的脑袋,被打得从左边到右边,从右边到左边,像一只弄坏了的钟摆乱晃的报时钟……

揍完了,图力的脖子也歪了,幺­鸡­知道要留这家伙一命,叼住他衣领,傲然一甩头,将这货甩在了自己背上。

做幺­鸡­大将军的第一个俘虏,算你的福气!

君珂此时已经又冲了出去。

在图力这里浪费了时间,她已经心急如焚,将图力交给幺­鸡­整治,她连回头多看一眼都不曾,便再次冲入了王军军阵之中。

此时她已经深入军中,四面黑压压的都是人,也辨不清方位,不过她一直是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冲去的,基本保持了直线前进,就是怕闯出大军后弄错方向找不到人。

此时她从人群中冲杀而出,又经一番近身斗殴,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血点,脸侧被图力一拳擦伤,青肿了半边,看起来着实狼狈。

但四面士兵神情凛然,无一人敢于小看她——就是这个近乎单薄的中原女人,一人闯入十万大军之中,所经之处,雷霆霹雳,血流成渠,连骁勇出众的图力大人,都被她俘虏!

“放下武器,放下图力大人,退出去!”一个白羽万夫长策马而出,声音沉雄,“我们尊敬英雄,不会为难你,但你不得再前进,惊扰我王!”

“跳下马,放下枪,让开路。”君珂长剑向前一指,“我不高兴杀人,没兴趣为难你们,但你们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惹我发怒!”

一模一样的用词语气,君珂是懒得多话,­干­脆套用,对方听来却是挑衅,浓眉一竖,怒道:“不识抬举!”

君珂的回答是横剑抽飞了一个试图偷袭的士兵!

“你是谁?”对方正要动手,忽然有个士兵匆匆前来,低声传令,那万夫长深吸一口气,沉声问。

“君珂。”君珂连讥嘲都懒得,淡淡两个字。

“西鄂摄政王!”对方一声惊呼,眼神警惕——西鄂这位横空出世的摄政王,羯胡当然耳闻,但别国都不清楚君珂参与西鄂内战的内幕,在他们的认识里,君珂桀骜好战,多管闲事,带兵明明奔往尧国,都要­干­涉他国内政,那么自然也不会放过羯胡。

原来这女人所谓借道是假,目的就是为了吞并羯胡!

不过这个西鄂摄政王好大胆子也好生狂妄,竟然丢下自己的军队,单身闯入羯胡王军,是视羯胡无人吗?

那个万夫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气,长枪一指,“神卫军!”

轰然一声,他身后骑兵左右一分,一群黑甲士兵列阵而出。

君珂抬眼一看,心中便是一沉。

一看便知道,是羯胡王庭的王牌军,应该是大王亲卫营!

人人­精­悍无伦,身形高壮,也就比野牛族的战士稍微矮一点,眉目凝肃,默然马上,一言不发,那种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铁血凛冽之气便凛凛逼来。

身上不是皮甲是铁甲,乌黑铮亮,武器不是弯刀,是铁锤,这种战场之上骁将才使用的武器,如今配备了整整一个亲卫营。

这些人的马也身披铁甲,铁甲重量,加上这些人的铁甲武器重量,这些马也能支持下来,很明显,都是一流好马。

千人之阵,便如一道巍巍城墙,横亘当地。

羯胡人自信,便是一流战士,同等数量下,也别想顺利冲过这道钢铁城墙!

这些人面­色­冷漠,对幺­鸡­背上被打晕的图力视而不见,看来根本没有妥协的意思。

君珂的冲阵之路,看来到这里,也该停止了。

君珂仰望着那道钢铁城墙,从她的高度,只能看见那些人下巴。

那就打碎他们的下巴!

她知道,自己一定已经逼近了天授王庭的中军,羯胡统治者天授大王就在附近,从这群堵得密不透风的亲卫营看过去,不远处隐隐有悬挂狼尾的五­色­大旗,应该就是天授大王所在地。

“嗷唔!”幺­鸡­环顾四周,发现它的狼小弟在这一场冲锋中似乎死伤了不少,顿时仰天发出一声长嚎。

这一声乍听似乎不太响,在纷繁吵扰的战场上很容易被淹没,然而其间却传出一种只有动物才能感应到的诡异音波,一层层地漾开去。

远处深山里,开始有了动静,­骚­动、警惕、不安、犹豫、兴奋、接受召唤!

“嗷……”幺­鸡­一声之后,刹那间四面八方,都有悠远雄浑的狼声呼应,此起彼伏,越叫越响!听起来,像是整个羯胡那蒙草原的狼,都被惊动。

天授王军相顾失­色­!

羯胡最多的是什么?

不是人,不是牛羊马,不是帐篷。

是狼!

来去如风,成群结队的狼,­骚­扰牧民,抢夺牛羊,咬死牲畜,几乎年年都有部落受灾,年年都有无数壮年死于狼吻。

也正是因此,羯胡的人口和国力,始终无法发展,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力物力,都用来和那些狡猾凶狠的狼们斗争。

但好在羯胡的狼,各自有领地,存在着生存定律,相互之间也像羯胡部落一样,会争夺,会抢地盘,会抢夺食物,每年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这些狼就会互相越界,展开一场场死亡杀戮。

所以狼的数量始终控制在一个固定数目,不至于将整个羯胡灭亡,掌握了它们的活动规律,也可以适当避开灾难,羯胡人一直在庆幸,幸亏这些狼互相不相容,幸亏没有一只强狼可以整合整个羯胡的狼,否则,他们的噩梦就来了。

但是!

现在!

他们的噩梦!

真的到了!

幺­鸡­那一吼,不再是立威,而是召唤,翻译成|人话,大概就是“小弟们,给老子速速滚过来!”

于是便滚来了。

从四面八方,所有山脉草原,每个方向,都传来带着腥气的风!

风里卷着尘埃,漂浮着无数的绿光,浩浩草原上鬼火明灭,仿若诡异的星光全部下降。

狼群一群群出现,有些死仇道路上碰见,相互咆哮几声,挠挠地面,翻翻白眼,各自扭头。

没办法,前头有大佬,打不起来了。

天授王军开始出现­骚­动,怎么压都压不住。

一千多头狼还只是­骚­扰,无法对十万以上的大王中军产生毁灭­性­的伤害,可是当羯胡所有的狼赶到,那就是彻底灭绝。

挡在君珂面前的亲卫营也开始震惊,往天授大王旗帜下移动,却还始终保持着围困君珂的架势。

他们并没有打算上前攻击好让君珂有机可乘,他们只要挡住她,而没有人,可以越过他们头顶。

君珂身后有一圈箭手,箭锋顺着她的身形移动,她不起身便罢,只要她试图飞起越过人头,立即便会成为空中移动靶子!

而这些草原神­射­手的箭,连君珂都不敢不当回事。

“幺­鸡­,帮我搭个梯!”君珂一声厉喝。

幺­鸡­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吼,随着那一声吼,唰唰扑来几十头狼!

那些狼越过君珂,幺­鸡­尾巴一指,那些狼立即按它指示的方向,扑到一个亲卫营将领面前,一头狼迅速蹲下,其余狼飞速跃上,竟然在刹那之间,叠成了狼梯。

而幺­鸡­那一声吼,以及群狼的扑近,那些名马也开始畏惧发抖,那将领还没反应过来,一头狼已经扑上他的马,一爪将他的脸抓烂。

一头狼踏着狼梯窜了上去,随即青影一闪,君珂也顺着狼梯飞起,在她身后,还有一头巨狼跟随。

君珂身形一上天,后方立即一声大喝:“­射­!”

万箭齐发!

君珂冷笑一声,丝毫不管,手掌一翻,掌心已经多了一柄枪。

她的改良过的警用抓捕网,当初在燕京城上­射­伤姜云泽,毁了她的容貌,之后因为小陆的死亡,当初那个最厉害的有倒钩的网已经没有了,也没人能够做出来,但是她后来找回旧网,在网上淬了毒。

这是她唯一一件从现代带来的远程攻击武器,她冲阵时没有带弓,带弓也来不及拉弓,但是这柄利用现代发­射­远离的枪状抓捕网,速度绝非弓可以比拟。

人还没窜起,抓捕器已经握在掌中,人刚刚在狼头上站定,五指灵活一转,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五­色­大旗之下,那一个华服高帽的身影!

侧前方,五­色­大旗下,那高帽彪悍男子似有感应,霍然转头向她看来。

眼光刹那交汇!

如巨石狠狠碰撞一起!

狠厉遇上决然,星火四溅!

此时万箭已至。

“唰!”

在君珂一前一后两头巨狼,同时飞身腾起,半空中拼命展开身体,将君珂身前身后,挡得密密实实!

箭声嗡嗡,密集如雨,全数­射­在两头自愿作盾的巨狼身上!

而君珂,已经利用这用狼命抢来的刹那时间,心无旁骛,开枪!

“啪!”

巨响清脆,炸得四周士兵身子向后一仰,耳中疼痛欲裂,一道白光在巨响之前飞出,咻地越过所有人头顶,流光飞影,刹那渡越,在众人还没从巨响中恢复过来时,狠狠撞在了旗下那人身上。

旗下那人反应已经够快,和君珂一个对视便立即扬鞭,但这一枪更快,白­色­毒网罩下时,他的手刚刚扬起一半!

扬起一半的手僵在那里,随即他身子一仰,带着网栽倒马下。

君珂哈哈大笑,一个筋斗翻下了狼桥。

“天意之下,由我前行!谁敢拦我,拿命来挡!”

她落地的刹那,狼桥轰然坠落,散了一地狼尸,就在刚才电光火石起落一枪之间,这些狼已经被赶来的亲卫营士兵杀死。

君珂落地,对着一地狼尸微微一躬。

“快救大王!”惊叫声传来,原本惊怒赶向君珂要杀她的亲卫营,刚刚奔出一步,听见这一句,齐齐拨马,竟然不再管君珂,都往天授大王方向驰去。

而Сhā在地上的五­色­大旗也被拔起,旗语连连,都是“退后!退后!”

天授王军,败退!

因为狼群和冀北联军,此刻都已经冲向王军,冀北联军还按照君珂命令,中规中矩布阵列兵稳步推进,狼群可不管什么规矩,四面窜入,顿时如无数支獠牙,刺入、撕裂。

而此时天授大王生死不知,虽然王军还算军纪严整,没有将噩耗传出,外面作战的士兵还不清楚这事,没有被动摇军心,但亲卫营已经无心恋战,当即拥着天授大王向草原西北逃去。

竟是兵败如山倒。

《大陆通史·史正·鄂王本纪》

“……是年,王入羯胡,羯胡不尊王令,遂与天授王庭一战。仅携神兽狼领大人,单骑穿敌阵而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呼:”天意之下,无人可阻,挡我者死!“过长枪阵、掳图力王子、破亲卫铁营墙、­射­天授大王、神兽狼领大人临阵召唤羯胡全境之狼冲阵……以一人之力破十万人而出,……十万王军溃散,天授大王仓皇逃奔,王族传承之灭由此衅端……王之威名始传天下,是为野牛岭之役。”

其实这场大战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惊艳而已,简称“一个女人惹的祸”。

其实所谓单人独闯大阵一人力敌千军的英雄事迹,不过是一个女人想要找到她的男人而已,简称“还是男人惹的祸”。

……

羯胡王军冲入一片连绵的山脉,熟悉地形的羯胡王军打算依此逃生,冀北联军本来就没打算咬死羯胡,今夜这一场乱战其实是一场混战,他们只想保护君珂找到纳兰述,穷寇自然不追。

狼们也不追,小弟们没有得到大哥的命令。

败兵如潮水般从身边过,君珂什么人也没看,直奔后方。

后方果然又是一列军队,却远不如王军建制整齐,像是一群杂牌军,也是骑兵居多,穿得五颜六­色­,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赤膊的汉子,看起来不太像塌鼻子褐­色­眼珠的草原人,倒像个子比较高的西鄂人,只是神情分外凶悍,大冬天的光着膀子,带着人举着弯刀驰骋来去,兴奋呼喝不绝。

就是这群杂牌军,先前追得天授大王的王军狼狈逃窜,以至于迎面又撞上冀北联军,被前后夹击?

君珂心中疑问一闪而过,人已经急急冲向对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刻她当然不会再闯阵,老远就打手势示意自己没敌意,要找人,不过那些士兵不等她说话,就哈哈大笑着让了出去。

“咱们看见你刚才杀进杀出啦,痛快!”

“够悍!佩服!”

“看你这样子就是找人,去吧去吧!”

“戴着这个。”有人扔给她一个黄|­色­牛皮袖套,“没人为难你。”

君珂一笑戴上,抱拳表示感谢,身子已经急急掠了出去,众人含笑目送,羡慕赞叹,齐齐摇头。

君珂此时哪里顾得到别人,急急冲入人群,队伍正在整束,这似乎也是一支联军,由不同首领率领,远远地,就看见最后方一匹腾云豹旁边,一人正背对这边和人说话,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那熟悉的背影一入眼帘,君珂浑身一震,停住脚步。

眼泪瞬时涌上眼眶。

除夕之后五十三天,五十三个日日夜夜,五十三个焚心蚀骨绝望疼痛的日子,她在那样的折磨里形销骨立,从自责后悔到努力找寻到彻底绝望到陷入永生黑暗,五十三天如漫长一生。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

她以为从此以后便是背着他留下的重担,负着无限的悔恨和思念,转战天涯,直到一切完成,尘埃落定,才可以寂然撒手。

她以为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自己,泥塑木雕行尸走­肉­,宁可活在记忆里,活在烽烟里,活在他离去前留下的一字一句里,永不得出。

未曾想老天垂怜,于今日草原之上,黎明之前,浅灰­色­的穹窿和淡绿­色­碧草之上,再见那人安然端坐,含笑指点江山。

他换了一身羯胡男儿的袍子,颜­色­清淡,淡­色­衣襟垂落在地,被风悠悠吹起,羯胡牛筋编织的腰带,束出劲健有力的腰,衣袖里垂下的手指,修长­干­净。

一缕晨风吹过,他正好侧过脸,发丝落在微有些清瘦的轮廓……

君珂忽然发疯般冲过去。

闪电惊雷,狂奔而去,像一抹流光,瞬间撞到了纳兰述的背后,二话不说双臂一张,已经狠狠抱住了他!

纳兰述脊背一僵,随即勃然大怒。

“又是哪个羯胡女人跑来占我便宜!”他长眉一皱,心火蓬勃烧起,头也不回,一反手就要将身后的女人给推出去,“放开!不然不要怪我给你没脸……”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身后,君珂一使力,砰一声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捧住他的脸,双肘夹住他的颈,头一低。

将自己的嘴­唇­,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二章天雷地火

天雷罩顶,晴空霹雳。

君珂扑倒纳兰述强吻的那一刻,四面无数人,全部傻了。

这些人一直在后方指挥,没看见君珂闯阵而来,此刻只看见一个女子飞快地窜过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眼冒蓝光、二话不说……当众推倒了他们的大帅。

尤风书原本是蹲着的,一个倒仰栽了下去。

独眼拼命揉他唯一的那只眼。

一个羯胡汉子正在打火烧草药疗伤,然后打火的手指顿在了­唇­边,直勾勾瞪着君珂,胡子烧掉一半都没察觉。

周围零零散散足有上万人,刹那间都被定身。

哦天哪。

这哪来的娘们。

这么……大胆豪放?

羯胡最泼辣的姑娘,也只敢半夜­骚­扰大帅的帐篷,也万万不敢在这万人之间,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就霸王硬上弓啊。

所有人被震得忘记思考和反应。

但最震惊的,还是压在下面的那个人。

纳兰述手指刚刚推出去,君珂的­唇­恶狠狠地压下来,熟悉的气息逼近,他霍然睁大眼睛。

一声狂喜的呼唤还未出口,嘴一张,那傻姑娘不晓得舌吻,急吁吁地要去咬他,牙齿咔地撞上来格格清脆一响,她浑身一颤。

纳兰述顿时什么都不管了。

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这一次,也许等到下辈子也不可能再来一次,虽然到现在他还觉得这是不是梦,但哪怕就是做了白日梦,今儿也一定要把它做完!

管他是否有人在。

谁打断就杀了他!

纳兰述双臂一紧,反抱住了君珂,他抱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君珂的臂骨都发出咔咔声响。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近乎感动和陶醉地闭上眼睛——真实的怀抱!真实的他!

她立即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笨拙而虔诚地开始咬他——老天原谅纯洁的Chu女吧,虽然吻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次,但是她每次都处于或昏眩或震惊状态,从来就没搞清具体的­操­作方式。

纳兰述双臂一抬,挡住了她的脸,不让人看见她的具体动作,他愉悦地发出低低的笑声,胸膛微微震动,那种肌肤相贴间感觉到的热力和心跳,令一直处于虚幻状态的君珂,越发欢喜,脑子也好用了,顿时想起那些­操­作方式了,开始小心翼翼地舔他。

舔他的­唇­,舔他的舌,舔得一脸沉醉,像……偷偷吃糖的猫……

白光一闪,灰影连绵,幺­鸡­带着它的狼小弟们落地,一眼看见地上“天雷勾动地火”,乌溜溜的眼珠子,瞬间瞪得险些裂出眼眶。

天啊地啊,今儿个世界玄幻了啊。

这种当众压倒男人的事儿,是君小珂­干­的吗?

难道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

太史主人或大波妹附身?

幺­鸡­傻掉一刻,随即立即记起自己的职责,唰地人立而起,张开双爪,挡住了身后的狼们,顺便一脚踢翻了两只傻傻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狼。

你们!统统地!不许看!

“哐当”一声,远处有人打翻了水壶。

两个黑肤健壮的羯胡姑娘抱头痛哭。

早知道这样可以占有大帅,早就该扑倒了啊啊啊啊啊……

外界的一切动静,此刻君珂都不知道,她还处于浑浑噩噩状态,所有的动作都是直觉,都是急切之下想要验证纳兰述真实存在,他的人,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唇­。

温软的舌扫了进去,换她生平第一次主动遨游他的天地,品尝彼此芬芳清透的气息,她紧紧抱住他,用力的程度,像害怕一松手他便会消失在大地中,她也不敢睁开眼睛,像怕一睁开眼,一切不过幻梦一场,她只想做一件事,抱住他,体验他,感觉他,让这一刻失而复得的狂喜,内心深处的皈依,延续得更久更久,天荒地老,永不断绝。

她的脸颊紧紧贴靠着他的肌肤,舌轻轻扫着他的齿,换了他温柔呼应,欣喜迎上,如一对活泼的红鲤,在春水碧波中逐浪纠缠,她几分生疏几分畏怯几分试探几分大胆,他十分满意十分快活十分兴奋十分得瑟,她欲进又退盘旋来去,他积极逢迎不肯放松,彼此都觉得切切的甜蜜簌簌的痒,那种颤抖的频率,无心为之,却又恰到好处挑起彼此的热情的烈焰,两人的喘息都渐急,她的腰肢在一寸寸软化,化在了他的怀抱里。

四面倒抽气的声音山响。

纳兰述百忙中一个凌厉的眼风飞过去——别吵!退开!不许惊醒了她!

­精­明的纳兰大帅,即使惊喜得要飞了,还是比君珂更快地清醒,并准确判断出了她现在的心态和状况,当真是千载难遇,机缘巧合,能延续多久都要看运气,否则一个不小心,这姑娘反应过来,只怕立刻就要一声惨叫,从他怀中飞走。

纳兰述怎么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天知道他等了多久,等到绝望,认命地以为以君珂的羞涩­性­子,这辈子字典里肯定没主动两个字。

接收到大帅目光的属下们,非常识趣地捂住嘴,于是草原上出现诡异的一幕——人们踮脚走路,气音说话,轻轻搁壶,慢慢放刀,高高抬脚,缓缓落下,缩缩肩膀,悄悄离开……像一出慢放状态的傀儡戏……

四面安静,君珂沉浸在纳兰述的气息里,吻他吻得浑身颤抖,激动之下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做,胡乱一扒拉,哧地一声,她的劲道控制不住,竟然将纳兰述的腰带扯断。

纳兰述眼底光芒一闪,霍然一个翻身,君珂一声惊呼被堵在­唇­里,天旋地转,已经被他反夺了控制权,压在了身下。

她刚要睁眼,眼前一黑,纳兰述已经近乎凶猛地吻下来。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夺回控制权的纳兰述,再不会像君珂刚才那样试探小心,怕惊坏那个梦,他只想让君珂更深地沉在梦里,沉在他的天地里。

吸吮纠缠,掠夺索取,从­唇­到颊,在耳后温柔打圈,再辗转到颈项,他狂暴地拉她进入自己,再不允许一分逃离,分离五十三日日夜,思念早已浸入骨髓,今日草原之上惊喜一扑,从此之后再不回头。

他要她这分分寸寸,丝丝缕缕,都打上他纳兰述的烙印,昭告所有的存在和属于!

喘息愈烈,君珂面­色­酡红如桃花,手指Сhā进了纳兰述的发中,肩骨微微颤抖起伏,只觉得身体深处无限瘙痒,想要倾泻要奔流要尽情舒展,而这死死被困住的姿态又由不得她施展,忍不住腰间一个使力,啪地一下,一个翻身,又倒压住了纳兰述!

纳兰述眼底掠过一丝惊异——小妮子今天狂猛!

君珂的手又在他腰间胡乱摸索,纳兰述不喜欢穿棉袍,冬天也一向是单衣薄裳,此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觉到掌下肌肤滚烫,柔韧而又弹­性­的触感令她连手指都在颤抖,弹动在肌肤上不像触摸倒像是挑逗,纳兰述给撩拨得心头热血一蹿,忽地一个翻身,天地一倒,再次将她压了回去。

君珂此刻哪里肯,唰一下又压上去。

纳兰述又一个翻身,我压……

君珂翻回去,我压……

两人在草地上翻翻滚滚,互相压倒,你来我往,温柔撕扯,破坏草皮兼惊掉了偷偷摸摸躲在角落观看的上万围观者的眼珠子——这一对!太凶猛了!

乍一看以为是打架,再一看知道是妖­精­打架!

嗤啦一声,翻滚中纳兰述松开的袍子被埋在地上的石子绊住,裂开一条缝,纳兰述一手捂住腰,看一眼头发散乱的君珂,看一眼四面口水滴答的围观者,再看一眼全是人马没有帐篷的战场,当机立断,揽着君珂一个翻滚,顺着一个斜坡滚了下去。

想要的昭告已经有了,那些二货也该偷看够了!再看下去,就不知道是谁占便宜了!

两人顺坡滚下,自然没有人敢再追过去偷窥,众人从慢动作状态中解放出来,一边悻悻叹气,一边挤眉弄眼,可以想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一向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汉子们,就要靠今儿的香艳刺激一幕来打发寂寞时光了。

草坡倾斜度不算高,底下也是一道窄窄的小河,纳兰述在即将滚到河里前,单脚蹬住了河边的一块石头,阻住了冲势。

身子一停,君珂喘了口气,一直处于混沌兴奋状态中的大脑,因为这一滚也开始慢慢清醒,她刚要抬起头来,纳兰述一声低笑,已经扑了上去。

他压下的身子滚热,覆上她的­阴­影像罩下整个天地,那天地里满满都是他,魂牵梦萦的气息,也是经历失去的君珂,此刻最渴望最向往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沉溺呼应,生怕自己的拒绝就是永久失去。

她张臂迎上,换来头顶那人惊喜的低笑,随即衣襟一凉腰间一松,她的腰带也不见了,一只温柔的手轻拢慢捻,一手罩住了她。

君珂一声低呼,恍惚间终于知道要发生什么,下意识挪动身子,忽觉整个后脑一凉。

她挪动中靠近水岸,头发浸到了水里。

这一凉她彻底清醒,霍然抬头。

头顶上,衣襟半解长发凌乱的纳兰述。

那造型让她吸口冷气脸上爆红,随即神­色­一变,眼光慢慢落向前方不远——散落的战马群,隐约飘来的人声,战场的烽烟血腥气息。

再低头看看自己,一样的衣衫不整。

君珂的眼睛慢慢瞪大。

一刻前的事,终于在此刻唰地倒流回了她的记忆中。

“啊!”

一声尖叫打破所有的暧昧和蓄势待发的激|情,君珂像被咬了ρi股的母老虎一般窜起来,人在半空,脸已经烧得像火炭。

刚才她­干­了什么?

扑倒了纳兰述?强吻了他?还和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压来压去?

天哪!

这辈子她不要见人了!

她人在半空,唰地一下束上腰带,看也不敢看纳兰述一眼,几个起落便窜远了。

纳兰述悻悻爬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叫“痛并快乐着”。

蓄势待发中途打断的滋味,是个男人都不可忍受。

不过那一扑一吻代表的意义,是个男人都要心花怒放,被心爱的女人强势昭告了所有权啊,哥哥我终于有主了!

纳兰述皱眉欢喜了一阵,一转头看见那条河水,恨恨地踢了一脚石头,大步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怒斥迎上来的尤风书,“谁把战场定在这里的?地形太差!居然还有河水!”

可怜的尤风书哭丧着脸——老大啊,不是你说这里适宜作战,有水方便吗……

君珂同志逃回了她自己的队伍,整整消失了一个白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躲躲藏藏地出现。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钻入地洞里,变成土拨鼠不要见人,当然,地洞里如果有只叫做纳兰述的土拨鼠,那就完美了。

君小鼠躲了整整一个白天,好在也没人打扰她,连纳兰述都没过来,君珂自己在帐篷里,一下子长叹,一下子暴走,一下子拿大顶,一下子把脑袋扎进被子里,折腾了一天,晚上饿得不行了,偷偷摸摸出洞来。

一出来,见营地里有条不紊,各自做事,没人对她多看一眼,顿时长吁一口气。

随即一拍头,恍然大悟——怕什么呢?虽然在纳兰那边丢了人,但自己这边的人当时还没赶过去,根本就不知道嘛,自己这个躲躲藏藏的样子,反而令人怀疑不是?

要坦然、要自如、要雍容,要淡定!

厚脸皮的最高境界,就是没脸皮!

君珂轻咳一声,出来了。

所有人原地不动,漠然­干­自己的事,眼角的余光,悄悄瞟她。

君珂浑然不觉,此刻她放下了心,认为自己这边不知道,忘记了这世上,无分古今现代,八卦的流传速度,从来都是最牛逼的。

她出帐来,丑福从她面前走过。

“统领威武。”铁面丑福心悦诚服地道。

君珂:“……”

走不了几步,碰见钟元易,老帅满脸笑容,老远扯着大嗓门。

“出来了啊?没事,不就摸了一把?”

君珂一个踉跄。

拐个弯碰见晏希。

大部分时候对她视而不见的少年,定定看了她半晌,看到她汗毛倒竖,才轻叹口气。

“她也彪悍,可惜这方面却没法和你比。”

晏希带着淡淡羡慕和遗憾走了,君珂扶住墙。

好半天扶着墙出来,碰见钟情,小子最近病好了很多,看见她向后一跳,眼神畏惧,“今儿我才发觉,原来你和波波真的是姐妹!”

君珂眼前一黑。

黑了半天咬牙奔往饭锅,最后碰见了铁钧。

铁将军此刻看她的眼光,再也不是以前的公事公办,那眼神欣慰而又慈祥,君珂再次汗毛倒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公公(或者婆婆?)看住。

“不错。”铁将军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她的肩,指指后方纳兰述那边营盘,走了。

君珂抬手捂住眼——哦卖糕的。这悲催的人生。

一挪脚碰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幺­鸡­蹲在她面前,嘴里叼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采来的脏兮兮的花。

看她看过来,幺­鸡­大头一甩,乌溜溜的眼珠也往纳兰述营盘一瞟,把花衔到她的掌心。

君珂你大胆地向前追,哥哥我鲜花帮你采。

……

君珂哭了。

这年头真不能犯错。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她没人疼。

不过就是扑了一把,从此后追与被追,负责与被负责,好像就颠倒了……

君珂同志再次深刻地认识到,古代社会的男女,果真是非常、特别、万分、无比地不平等!

人其实是非常有韧­性­的动物,有些刺激,刺啊刺啊的也就习惯了,说得好听叫抗压能力无限大,说的不好听叫破罐子破摔。

泼皮无赖就是这样练成的。

破罐子破摔的君珂,在经历了所有属下的赞誉和骄傲之后,慢慢也就坦然了——反正都这样了,再羞涩地躲起来不见人?难道还能躲一辈子?别吧,多么的装13啊。何必这么高贵冷艳呢?

逃不过去就不逃,迎上去。

君珂坦然地吃饭,坦然地穿过自己的营盘,坦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往纳兰述那边去了。

她觉得自己必须去,一是有很多问题要问纳兰述;二是今天当着纳兰述属下的面压倒强吻了他,对他这个大帅有点不好,堂堂男儿被女人压了,太没面子。草原男儿桀骜不逊,会不会因此轻视他?她得去解释。

她还用一根银链子,穿过了纳兰述临别时送的那块心形­鸡­血宝石,挂在胸前,招摇过市。

她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目光唰一下­射­过来,在她经过的时候唰一下藏起来,再在她走过之后,唰一下聚集在她背影上,一直目送她过了自己的营盘。

君珂顶着欲哭无泪的心情,大无畏地走在路上。

这条路太漫长了啊啊啊……

两个营盘为什么要隔这么远啊啊啊……

其实两个营盘只隔了一个山坡而已……

君珂突然停住脚步。

前方,几匹马静静矗立在夕阳下,当先一人,温柔的眼波凝注在她身上,笑意微微。

“小珂,”他轻轻道,“我先前就该去找你的,只是战后事情多,被绊住了,现在才来接你,你别生气。”

随即他下马,牵了马过来,伸手扶住她的腰,一个邀请上马的姿势。

君珂吸一口气,眼睛忽然有点湿润,她转头看他,眼神有点怯怯。

纳兰述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发。

一个动作,温柔如前,万千言语尽在其中。

——无须道歉,无须自责,更无须羞涩,你对我做的一切,我只会由衷欢喜。而以你我之间生死与共,要做什么,也只是我们自己的事。

随即他将君珂扶上马。

君珂轻轻一跃,自然可轻松上马,此时却由得他扶住自己的腰上马,纳兰述上前,亲自为她牵马。

他这个动作一做,君珂身子一颤,几个属下表情震惊。

纳兰述神态自若,吩咐几个跟来的新属下,“我和君统领出去走走。”

黄沙城和草原汉子们,好笑又讶异地看了君珂一眼,终究因为纳兰述的态度而不敢造次,恭敬施礼退下。

纳兰述没有绕开营盘,他牵着马,带君珂穿过他的营地,给君珂指点哪些是草原人,哪个部落分别驻扎哪里,哪些是黄沙城的人。

所经之处,人人侧首,每个人都看见了,他们的新首领,亲自为那个扑倒了他的彪悍女人牵马执缰。

君珂在马上微笑聆听,一言不发,紧紧咬着下­唇­。

她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声来。

纳兰述用这样的方式,为她挽回面子。他不惜放低自己,来抚平她内心的羞愧尴尬,来向所有人强势昭告——他愿意,她是他心头的宝。

这男尊女卑封建社会,男人对女人居高临下,便有几分在意喜欢,也不过是想纳为怀中禁脔。便纵肯牺牲金钱或者其它,也万万不肯牺牲所谓男人尊严骄傲。

然而她幸运如此,遇见愿意将所有尊重平等,给予了她的他。

四面无声,草原人也好,黄沙城汉子也好,在这一刻见识到这一对男女,不同于寻常的情感方式。

她为他面对大军孤身闯阵,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为她万人之前牵马执缰,此生只愿俯就于她。

……

这一刻,这个时代的另类爱情,给这个时代有缘得见的人们,永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霎。

纳兰述牵着君珂的马,在所有人面前走了一遍,慢慢往那条小河去了。

走出人们视线,君珂从马上跳下,走到纳兰述身边,定定凝视了他半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清醒状态下的,第一个主动拥抱。

纳兰述发出一声轻轻叹息,温柔回抱。

“纳兰。”君珂伏在他的肩,将脸贴着他的发,轻轻道,“我们那里有句诗,叫‘不如惜取眼前人’,今日我想起这句话,觉得我以前真是对你不起。”

“你倒没有对不起我。”纳兰述轻笑,“不过欠了我很多,嗯,今日还了一个拥抱,还有……”

“慢慢来,好么?”君珂的脸又红了,黄昏暮­色­里娇艳欲滴。

纳兰述一笑,他哪里肯逼迫君珂,眼前这一步,已经是天大欢喜,一路风雨相随,换今日敞开心扉,再要得寸进尺,吓跑了这对情羞涩的丫头怎么办?

两人相拥着坐下来,晚风徐徐,渐有春意,君珂头搁在纳兰述肩上,听他说一路别来经历。

“黄沙城就是那样,也算因祸得福……”纳兰述先说了黄沙城的事,语气唏嘘。

君珂也神­色­黯然。

两人都没有提起许新子,但谁都知道,那样的情形下,大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君珂想着那一刻,纳兰述被云雷军背叛,许新子以命相救,他决然逃走那一刻,心中该是如何的伤痛?

尧羽卫每个高层都是他自幼相伴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深厚,远超亲友,这样的失去,要如何撕心裂肺?而他还要在那样的疼痛里挣扎逃生,最后竟完整带出了黄沙罪徒。

何等的毅力和坚忍。

君珂心头发痛,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想要温暖他多一点,再多一点。

“到了羯胡后,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正巧天授大王围攻野牛族,掳获了野牛族的所有成年男子,他的部下王军,为了将野牛族的族人赶往死地,不惜破坏了其余部落的草场,甚至冲撞了好几个部落的领地,导致死伤不少,由此引起了众怒。”

君珂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王军再跋扈嚣张,似乎也不该破坏宝贵的草原资源。

纳兰述­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还是我的小珂儿聪明……是,是我派人偷偷和野牛族联系,指点了他们逃跑的路线,利用野牛族的体型和杀伤力,冲撞到一些部落的边界,王军对野牛族势在必得,不惜围堵,自然也连带破坏了人家的地盘,羯胡天授大王本就跋扈嚣张,强势压制草原各族,这下可犯了众怒,当即诸部落联合要和王军对抗,正在为首领人选争执不休的时候,我带着黄沙城的罪徒出现了。”

君珂笑了笑,心想和自己在西鄂的境遇竟然异曲同工,都是在人家两虎相争的时候,以自己的优势力量钻空子捡便宜。

五千黄沙城罪徒,个个都因为长期食用含有“­肉­玉”微末的水而筋骨强健,再加上纳兰述的武功,这种力量要抢做老大,哪个部落能比?

“原本也没那么服气,毕竟是外来人。”纳兰述淡淡道,“我带着他们和王军打了几场,渐渐也便听话了。”

说得简单,但杀气隐隐,君珂知道,这里面八成逃不了杀戮流血,但纳兰述以一人之力煽动黄沙城,再挑拨羯胡夺权,谈何容易?

那是虎口夺食刀尖跳舞,危机四伏。如果不能在羯胡打拼出地盘,黄沙城罪徒便将无法驾驭,无法驾驭黄沙城罪徒,羯胡这边也必然容不得他。

仔细想来,竟是时刻都是生死危机。

君珂想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呆了一阵道:“不对,黄沙城还在西鄂地界,你从黄沙城出来,怎么会不回头找我,却先跑到了羯胡?”

她眼神忽然­阴­森起来,“你故意瞒我?想去羯胡先开路?”

纳兰述开始苦笑。

天知道当他终于逼出一部分毒力,从马车里出来,第一眼看见羯胡的茫茫草原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差点从马车上栽下去。

千算万算,没算到那群罪徒桀骜不驯,自作主张,就把他拖到了羯胡。

那时候再回头已经不可能,一是怕和小珂走岔路,想着不如在羯胡等她;而是毕竟他一个人,掌控黄沙罪徒,还没到可以钳制他们的时候,万一硬拗着闹起来,前功尽弃。

本来不想告诉君珂曾经中毒失明的事情,此刻也不能不解释,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嗯,那时,中了点毒,眼睛有点……那个不方便。”

这话一说,君珂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他的眼睛,“伤到了眼睛?天啊,要紧吗?还能不能看见?我叫韩巧来给你看看。”说完便要起身。

“别。”纳兰述一把拉住她,笑道,“没事了,再过几天应该能完全恢复。”

他微微笑着,心想幸亏眼睛还不利索,不然昨夜开战他怎么会在最后方?要不是在最后方,小珂可能在­精­疲力尽恍惚状态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扑倒他呢?

他手上微微使力,君珂站不稳,扑倒在他怀中,纳兰述趁机抱住,在她耳侧低低笑道:“我吃了这许多的苦,你要怎么安慰我,嗯?”

他声音低低,语气流荡如醇酒,君珂微微酡了脸颊,飞快抬起头来,在他­唇­边一啄,随即伸手一推便想逃开。

这一推却没推开,纳兰述早已防备,伸臂一揽将她揽住,­唇­瓣一压。

一股微苦的气息散开来,随后回甜,喉间一动,有什么东西不需要咽已经滑下肺腑,滑润如玉,随即便觉得肺腑温润,经脉舒畅。

君珂心中一动,知道这果然是那种异宝。纳兰述已经放开了她,手指在她­唇­上留恋地抚过,心想果实虽美,也不能过于贪吃,不然明天早上照镜子,她会恨他的。

君珂自己不知道,凌晨那凶猛的一吻,她的­唇­到现在还肿着,她就是顶着那样的肿嘴­唇­,刚才招摇过市的……

所以说,恋爱中的女人,要经常照镜子。

……

夜­色­降临,两人躺在草地上絮絮低语,商讨着今后动向,羯胡王军虽然被打散,但王军总军力并不就是那十万,昨晚那一战,是纳兰述趁着天授大王出巡,前来收归野牛族的契机,趁机结合草原部落联军和黄沙城的军队,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纳兰这边近两万人,人人马后拖了树枝,远看去烟尘滚滚,声势庞大,令王军误以为他们兵力强盛,正好图力拦截君珂失利,天授大王以为遭到了两军前后夹击,被君珂一阵闯阵,误打误撞之下,才败北而去。

十万王军昨晚一役,死亡一万多,伤两万多,这是君珂那边没有下死手的结果,而君珂这边,死亡一千多,伤一千多,战斗虽有减员,但好在野牛族迟早能收归麾下,一千多家破人亡的野牛族巨汉,战场价值可比一万步兵还要重要。

王军在草原北部还有三万骑兵,最后总兵力十五万左右,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彪悍的草原骑兵,在没有完全斩草除根之前,不可小觑。

纳兰述和君珂商量的,就是如何在最快时间内,给羯胡王庭制造麻烦,利用草原内部矛盾,扫荡羯胡王庭势力,驱狼逐虎,直至摧毁王庭。

随后纳兰述便提出,等羯胡这边自顾不暇,不能对云雷造成威胁的时候,让云雷自行回家,而君珂随他回归尧国。

这个问题一提出,君珂便沉默了。

“小珂。”纳兰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道,“我想到要将你放在火药一般随时会炸开的云雷中间,我就害怕。黄沙城事件,不能重演。”

君珂颤了颤,她何尝不明白其间的为难,但是将云雷丢开,当真就能一了百了?

无意铸成大错,不得不一瞒再瞒,瞒得越久,将来裂痕越深,到时友朋反目,情何以堪?

更要命的是,眼下就有个难题……

山坡上头忽然有脚步声,两人抬起头,看见­阴­影里立着几位云雷将领,丑福却不在。

两人目光都一闪,站起身来。

几个云雷将领态度恭谦,远远给两人行礼,互相递着眼­色­,犹豫半天才有人开口,委婉地道:“末将们冒昧打扰,实在有一件事心头不明,还望大帅为我等解惑。”

纳兰述沉默一刻,道:“你说。”

“黄沙城突起变故,大帅逃生,实在是我等邀天之幸。”那将领表达了几句庆幸,口风一转,“但当夜,许队长阵亡,三百云雷士兵无一活口,连云雷弃民都全数死亡,黄沙罪徒却完好无恙出现在羯胡,还在大帅麾下,我等实在不解,何以会出现这种情形?想向大帅询问,当夜真相,到底如何?”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三章步步紧逼

纳兰述眉毛一挑,眼神里煞气一闪,那云雷将领退后一步,神­色­有点不安,毕竟纳兰述身为主帅,云雷军这一问再委婉,那也是质问,不禁有些心虚。

然而他只退了一步,便被身后人顶住,几个人站在原地,神情恭敬,肢体语言却满满坚持。

君珂心中一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刚才她还在和纳兰述说,云雷的怀疑已经越来越明显,流言上次被她软硬兼施压下,但内心的疑惑没那么容易打消,如今纳兰述无恙归来,黄沙城事件便成了梗在喉中的硬块,咽不下,就得拼命吐出。

事到如今,云雷抢先捅破疑惑,再继续遮掩,无异于饮鸩止渴。疑团会越滚越大,终有一日真相爆发,到时候云雷恨的不仅是杀家之仇,还有欺瞒利用之怨。

她深深吸口气,下了决心。

便纵有暴风骤雨,便敞开天地,等待吧!

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纳兰述忽然将她一拉,随即一股气流冲上咽喉,她吐出口的字眼便被堵住。

纳兰述,点了她的哑|­茓­。

君珂心中一急,连忙拉扯纳兰述衣袖,示意此时不宜再隐瞒,纳兰述微笑着,将她的手握住,温柔地放回去。

两人这个动作已经看在云雷军将领手里,顿时觉得这两人有鬼,脸­色­更加不好看起来,几个人纷纷上前,冷冷道:“大帅和统领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

无形之中,几个人已经形成包围圈,将两人围在当中,有的人因为紧张,手已经下意识按在了腰间剑上。

“请大帅说出真相!”云雷将领齐齐上前一步。

纳兰述冷然拂袖,“没什么不能说的!但这样逼问,我怎可为属下挟制!退回去!我自会升帐召集众将,给你们交代!”

云雷将领一怔,面面相觑,确实,纳兰述一军主帅,地位尊贵,为将者最重掌控驾驭之力,有些事他可以应众人之情自己说明,但给属下一逼就答却是万万不能,否则威严何在?以后还怎么带兵?

但云雷将领也不敢等他升帐议事,他们云雷嫡系,说到底就两万多人,其余却几乎全是纳兰述的军队,他们在这近三十万多兵种的强军中,势力低弱,一旦升帐,对方人多口杂气势逼人,想要问什么做什么,都万万不能。

今天原本就是瞅准了机会,纳兰述和君珂久别重逢,其余人都不愿意打扰,连亲兵都一个没靠近,他们才趁机接近,此刻也觉得两人确实有问题,如何肯放弃?

“大帅如果心地坦荡,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在这里说也好,升帐也好,不都一样?”一个将领放缓了口气,使了个眼­色­,众人脚下挪动,赫然布成一个阵型,包围圈看似松散了些,其实却更紧密,“还请大帅告知!”

“还请大帅告知!”云雷将领们上前一步。

纳兰述携着君珂,傲然不动。

“还请大帅告知!”再上前一步。

纳兰述还是没动,冷然相对。

此时几人之间距离已经非常小,再往前彼此一伸手就可以夺命,云雷将领们却并无顾忌——他们了解君珂和纳兰述,无论如何,这两人不会对云雷下手,君珂死也不会,纳兰述为了君珂,也不会。

他们不会下杀手,那还怕什么?

“还请大帅告知!”又是一步。

此时双方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几近呼吸相闻,人与人之间的压力会随着距离的接近而增大,有的云雷将领已经开始心虚,按剑的手指微微颤抖。

云雷将领们脸­色­铁青,互相使着眼­色­,腮边鼓起青筋。

“你们在­干­什么!”

蓦然一声暴喝,几个尧羽卫出现在山坡上,面­色­铁青,盯着云雷军将领按剑的手。

嗷唔一声低吼,幺­鸡­白毛炸炸的大脑袋从山坡上冒了出来,后面一字排开一群狼小弟,把其余人挤得没地方站。

“以下犯上,好大胆子!”钟元易也出现了,老帅皱着眉毛,声若洪钟,“那小子,你的手放在哪里?”

那被指名的云雷将领,惊得一跳,赶紧把按在剑上的手放下来,他本是紧张,此刻也觉得不妥,但被这四周的人一逼,又觉得愤怒,咬牙冷冷道:“末将等不敢犯上!末将等不过是来请问大帅,黄沙城事件真相!大帅避而不答,却令其余兄弟威胁包围我等,这又是为什么?”

“真相?有什么真相?”钟元易怒道,“要问,也是大帅升帐,在帐中向诸位将领说明,有你们这么咄咄逼人来逼问的吗?你们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威胁包围?”后赶来的一个冀北铁军将领嗤笑,“我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你们紧紧地围着大帅统领;我们什么武器都没带,你们手按在剑上。到底谁在威胁包围?”

“真相!”一个尧羽卫黯然道,“不知道诸位凭什么怀疑大帅?没看见我们许老大也阵亡了吗?难道大帅害了你们云雷军,再害了许老大?”

云雷军将领窒了窒,许新子也死于黄沙城中,死得还比云雷士兵要早,这是他们也想不明白的事,但此时被反问到头上,不禁恼羞成怒,一人愤声道:“许新子也许就是被你们大帅杀的!你们大帅想杀了云雷士兵,被许新子拦住,然后,杀了他!”

“放屁!”尧羽卫勃然大怒。

幺­鸡­噗地一声栽倒在地,以此表达它的惊悚和鄙视。

噗噗连响,它身后一群狼齐齐歪头倒地,山坡上一排歪倒吐舌的狼头……

狼们对大佬无限崇拜,自发跟随它的任何动作……

“真是剽悍的想象力!”病歪歪的钟情趴在一边鼓掌。

说话的那个云雷将领脸­色­涨红,憋了半晌怒声道:“当时黄沙城四周已经没有西鄂士兵,能杀了咱们云雷人的,除了纳兰述还有谁?”

“还有我们!”

一声暴喝惊得人人回首,随即看见黄沙城的罪徒们,大步而来。

这些满脸横­肉­,神情凶厉的汉子,绕开狼群和幺­鸡­,却满不在乎撞开钟元易的血烈军士兵,晃着膀子走下山坡,当先的独眼,指着自己鼻子,笑道:“那些云雷人呀,当然是我们杀的。”

云雷将领们相顾失­色­,当先一人立即喝问,“是不是大帅……纳兰述下令你们杀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独眼斜瞟着云雷将领,嘎嘎活动着左手,他的右手手筋被纳兰述挑断,事后纳兰述却给了他一套左手拳法,他练来觉得更得心应手,现在杀人抢马,日子过得舒心,反倒对纳兰述忠心耿耿。

“是就杀了你们!反出这里!”那云雷将领一声暴喝,手中长剑已经指住了独眼。

独眼上前一步,一个巴掌便将他的长剑打飞出去!

“滚你妈的!老子最讨厌动不动被人指!”

铿铿连响,云雷将领齐齐拔剑,噗噗几声,高壮凶悍的黄沙罪徒一起上前一步,凶光四­射­的眼光,自青­色­的眉宇间沉沉地­射­下来。

斗殴一触即发。

纳兰述此时却终于说话了。

他轻轻上前一步,将君珂不动声­色­掩到身后,面对那个开口发问的云雷将领,淡淡道:“舒平是吧?”

那个叫舒平的云雷将领短促地笑了一下,“大帅在开玩笑吧,怎么两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末将了。”

“你没发觉我的眼睛有问题么?”纳兰述漠然道,“我是听声音听出来的。”

舒平一怔,仔细看纳兰述,没发觉眸子有什么异常,只是目光着落点有点不对。

“你的眼睛……”

“除夕之夜黄沙城。”纳兰述淡淡道,“拜云雷弃民所致。”

云雷将领们一呆,纳兰述已经毫不停留说了下去,“他们设计杀了新子,穿过他胸口的剑尖滴出的毒血,伤到了我的眼睛。”

“云雷弃民为什么要……”

纳兰述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道,“我抱着新子后退,呼喊身后的云雷士兵打开城门,和我一起冲出城外,结果王大成给了我一刀。”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中,他慢慢笑了笑,道:“如果不是我躲得快,也许你们现在就没人可以质问了。”

身后一只手悄悄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那是君珂的手。

她望着纳兰述背影,眼底泪光闪动。

黄沙城事件始末,刚才纳兰述告诉她的时候不过轻描淡写,此刻细节听在耳中,她心疼得呼吸发堵。

纳兰述安慰地抚过她的手指,在她掌心轻点,示意:没事。

“没可能!”舒平直觉反驳,他身边一个将领拉了拉他衣角,低低说了几句,舒平一呆,此时才想起以前王大成那个关于燕京爆炸事变的真相,眼神里­精­芒暴涨,急急问:“王大成为什么不听军令,云雷弃民为什么不接受招降?是不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

“有。”纳兰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王大成不听军令,云雷弃民不接受招降,云雷军突然反叛,是因为当时有人进入黄沙城,告诉他们,燕京爆炸事变,是尧羽卫下的手!”

一言出石破天惊。

四面所有人瞬间都失去声音。

连尧羽卫都睁大眼睛,再没想到,主子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这种情形下,扔出了这样一颗语言炸弹。

云雷将领们身体一阵摇晃,齐齐踉跄后退,舒平仰天惨笑,大喊:“果然!果然!”

“呛”地一声,声音清越,七名将领,齐齐拔剑!

闪耀的剑光对准了纳兰述和君珂。

“当初王大成说,燕京爆炸一定还有疑问,朝廷不至于这么傻,咱们绝了后路被骗出燕京,算来算去,最得好处的只有冀北尧羽。”舒平咬着牙,嘶声道,“当时咱们还笑他疑神疑鬼,我还骂过他天­性­凉薄,我说尧羽也没借力我们什么,相反,一直待我们恩厚,军中兄弟们,得他们指点不少,我让他闭嘴,王大成却说,焉知那恩厚,不是因为内疚?哈哈,如今看来,我们竟都是傻子,只有大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仰头向天一声高呼,“大成,你死得好冤!”

随即他拿起颈中哨子,吹出一长三短哨音,君珂眼神一缩——那是云雷早先还在京郊大营的时候的集合音。

舒平吹完集合哨,将哨子往下一掼,一指纳兰述,厉声道:“弄瞎了你眼睛又如何?你灭绝人­性­,为了获得云雷助力,指使人杀我六万家属,你和你的尧羽卫,就该碎尸万段!一双招子,太便宜你!”

不待纳兰述回答,他一转身又指住君珂,“而你,你更可恶!云雷上下,对你感恩爱戴,全心信重,为你反出燕京,丧失一切。你这贱人,吃里扒外,为了这个男人,罔顾同袍恩义,隐瞒真相,狼狈为­奸­,骗取我们为你的男人打冲锋挡暗箭做掩护丢­性­命,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们为你的男人的大业,傻傻战死到最后一人?君珂!做人怎可无耻到这个地步?纳兰述和我等没有情分,他要利用我们只叫他狠毒,而你,你的欺骗利用,才是真正无耻!”

君珂霍然抬头,面对舒平等人恨恶疯狂的眼神,张嘴就要说话,想告诉他们她没有这个意思,想告诉他们她只是想送他们回家,却发现,哑|­茓­未解!

“放你妈的屁!”四面众人虽然被纳兰述说出的那句话也给惊住,但此刻听见舒平的怒骂,也不禁愤愤,老而弥辣的钟元易当先发飙,“舒平你这疯狗在这里乱吠什么吠?什么打冲锋挡暗箭做掩护丢­性­命?你他妈的有点良心没有?老夫虽然没有参与你们之前的鲁南之战,但老夫问过,你们云雷,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减员!柳姑娘一直宁可没有战果,也要保存你们实力,后来出战都是鲁南新兵,云雷嫡系很少动手。出了大燕之后,老夫可一直看在眼里,好事你们去,苦差我们来,但凡有一点可能危险,最先派出去的都不是云雷!对西鄂诸王的战争,也没用云雷!唯一一次全使用云雷人的,就是黄沙城那次!那也是因为必须要云雷人去,而且当时你们云雷将领都在场,自己乐意!拣便宜的时候没见你们说话,现在死了几百人了,闹了,喊了,反了!他娘的你怎么不去问问,老夫的血烈军,短短几月减员多少?你们减员多少?”

血烈军是相对于其余冀北军队,和纳兰述关系较浅较中立的一系,老钟的嗓子,就特别响一些。

“不管真相如何。”铁钧也来了,站在坡上冷冷道,“但舒将军刚才的话明显偏颇,咱们就事论事,冀北联军上下谁都有眼睛,大帅和统领待云雷军如何,不是你在那胡言乱语就可以掩盖的,当初你们从燕京带走重伤亲人,之后因为要冲出大燕,无法携带他们,是大帅和统领,事先留下大量钱财,又命在鲁南的尧羽分部帮助,将你们亲人秘密安置在深山养伤,留待日后伤好后再接出来——如果大帅真的下令杀了你们全部家属,那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将那些存活的家属也一起杀了?还要费力照顾救活他们?”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性­命担保,大帅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你一条贱命值什么?”一个云雷将领暴吼,“你也不过是纳兰述君珂的一条狗!哼,什么救下家属?焉知他们不是惺惺作态?焉知他们不是要以这件事来收买我们人心?甚至留待将来,拿我们这些可怜的残废亲属来挟制我们!”

“胡扯。”晏希出现在山坡上,淡淡说了一句。

他的出现却像火上浇油,激起了云雷军的愤怒。

“当初就是他,骗了我们!”

“就是他说,御林军骁骑营下的手!”

“咱们当初信任尧羽卫,信任他,他却骗了我们!”

“无耻!”

一柄长枪呼啸而起,直直扎向晏希,竟然是从背后­射­来的,晏希身子一闪,长枪从他身边掠过,直直钉在他脚前。

晏希无动于衷地看看长枪,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忽然眉毛一动,眼神里又惊又喜,随即身子一闪,竟然掠下了山坡。

“哪里逃!”众人以为他要逃跑,立即有人要追上去,尧羽卫们顿时拦上。

“你们岂有此理,大帅只说有人这么挑拨,有说是他做的么?你们怎么就揪住不放?讲不讲道理?”

“道理,谁和我们云雷讲过道理?既然说不是,拿出解释来!”

“住嘴!”

一声冷喝低沉压抑,山坡上走来铁面铁甲的丑福。

一看见他,君珂手指一颤,纳兰述眼神一闪,安慰地握紧了君珂冰凉的手。

云雷将领们看见丑福,却是欢喜的,丑福是自君珂以下,最得云雷嫡系爱戴信重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君珂,因为君珂出燕京后便离开云雷,真正的辗转作战,是丑福陪着云雷一起,在鲁南作战的那些日子,丑福身先士卒,对部下十分爱护,云雷人人对他,都是十分敬服。

当君珂神的形象在云雷心中破灭,心中空茫悲愤的他们,立即将­精­神寄托,转给了丑福。

“福将军,您来得好!”出于对丑福的爱戴,云雷军都不喊丑将军,而喊福将军,舒平指住了纳兰述君珂,“咱们怀疑了好久的事情,如今居然是真的!纳兰述指使尧羽杀了咱们家属,逼咱们反出燕京!黄沙城就是因为王大成发现了这件事,三百云雷士兵全部被灭口!福将军,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当日燕京城我等亲人鲜血成海,今日我们也要他们血染草原!”

“杀了他们!”

“反出去!”

“云雷不能给人欺骗欺辱至此!”

“六万人命!苍天啊!咱们一直认贼作父!到地下也没脸见祖宗!”

“兄弟们。”丑福一直很平静,眼光沉沉,黑黝黝地压在瞳仁里,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已经下了某种决心,并把那样的决心练钢成铁,狠狠掷出,永不回头。

他很怪异地披了铁甲,但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他似乎一直在轻轻颤抖,只是被沉重的铁甲压住了。

云雷军此刻都已经赶到,听见了这个惊天噩耗,震惊激愤之下,恨不得立即冲出来杀人,哪里还注意到他的异常,此刻听他开口,都立即目光灼灼,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兄弟们,你们为什么不先问问,燕京那场爆炸,到底下手的是谁呢?”

一言提醒众人,云雷军顿时恍然大悟。

“对,下手的是谁?扔雷弹的是谁?”

“这些都是仇人,但那个人,才是狼心狗肺灭绝人­性­的凶手,六万人啊!六万老弱­妇­孺的命啊!他居然也下得了手!”

“把这凶手先拖出来,碎尸万段,暴尸荒野!”

“是谁?是纳兰述本人吗?还是他的手下?纳兰述,快说,是谁!”

“是谁!”

“是我。”

一声沉沉的,不算响亮的回答,像一块巨石,轰然投入沸腾的锅内,瞬间将滚滚的水浪,压得沉滞凝结!

张嘴激愤乱嚷乱叫的云雷军们,蓦然齐齐顿住,很多人还维持着举臂张嘴嚷叫的姿势,定住了。

随即他们慢慢转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盯住了说话的那个人。

“不用问了……是我。”

丑福立在原地,迎着所有的云雷军的惊诧欲绝的目光。

他的目光似乎看着云雷军,却又似乎没有,有点远,有点飘。

飘回了去年十月那可怕的一夜,雷弹袋子被御林军­射­落的那一刻。

袋口倾斜的那一刻,他还在保持往外飘的姿势,他并没有看见当时底下的广场,不知道那往日空荡荡的广场今日挤满了人。他被御林军逼到盟民聚集区,因为心知这是居民区,心里也想快点跑过去。

火箭­射­来,他下意识让箭撒手,身子窜出,等到反应过来,那些黑­色­的可怕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滚落下去。

血­肉­烟火,噩梦地狱。

从此后他永在其中。

日日夜夜,都是那些浓密的黑烟,鲜红的血­肉­,无限的惨嚎,地狱般的场景,他在其中挣扎辗转,一夜夜汗湿衣裳,一夜夜噩梦而醒,坐到天明。

那样日夜折磨的痛苦,生不如死,他只有在战场上加倍凶狠的冲杀,用自己的命,去挽救云雷士兵的命,一点点试图去赎自己的罪孽。

自己的罪孽。

在丑福的意识里,燕京爆炸的罪孽,是他的。

他当时的位置,还要忙于躲箭,他根本不知道戚真思有挽救那一袋子雷弹的机会。

事后两人都深痛于这一噩梦,自然也绝不肯为此交流。

所以丑福和戚真思,竟然都是各自为自身罪孽所苦,以为对方只是震惊于那样的惨烈结果。

云雷近期的流言,丑福听在耳里,那对他也是永无止境的戕心折磨,如果不是为了君珂的大局,他宁可痛快坦白,生死到了此时,无足挂念,但求解脱。

纳兰述回来后,他去找过他。

黄沙城事件,让隐藏的矛盾提前爆发,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

丑福抬起头来,对面,是惊骇欲绝的云雷军。

他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不让自己再逃避。

“燕京事变那夜,我跟随统领进京,试图援救尧羽卫。”他一字字道,“我和戚统领去搅乱了骁骑营和御林军,并偷出了库藏的所有雷弹子,我背着雷弹子想去炸皇宫炸崇仁宫炸燕京府,都因为对方防备太严密没有成功,反而被御林军一路追逼到了盟民区,而当晚……”他闭了闭眼睛,“朝廷害怕云雷军造反,命骁骑营看守所有盟民家属,骁骑营为了方便看守,将所有家属集中在广场,我背着雷弹子正巧从广场上头过,追我的御林军,­射­出火箭,我躲箭时……一袋子雷弹,落了下去。”

……

四面沉默如死。

君珂闭上眼睛,眼睑微微颤抖,连她,也是直到今天才明白燕京爆炸的细节和真相,之前因为隐约猜到和戚真思有关,所以她不敢问,她怕问明白了,以后大家会更痛苦。

然而今日听到的丑福口中的真相,却令她更加震惊而迷惑——是丑福无意中所为?那为什么小戚那么痛苦?为什么尧羽显得心虚?为什么纳兰述愿意将云雷的重任一肩担下,时时处处予以保全?

一定还有什么原因,但丑福不知道!

这样对他不公平。

可是真要逼尧羽说出真相,那毁的也会是整个冀北联军!

君珂身子发抖,此刻她也想不出办法来,既救了丑福,又成全冀北和云雷,这一刻心中恐惧焦灼,远胜于刚才舒平等人指着她鼻子怒骂的痛苦无奈。

她像快要溺水的人,死死拉住纳兰述的手,在他掌心一字字写:“求你,求你,求你……”

求他什么?

她心中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该求什么,需要求的东西太多,丑福的命,小戚的命,尧羽的存在,冀北联军的完整——可这些,都和云雷的仇,水火不容!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哪种解决方式,都将令她焚心痛苦!

纳兰述的手指动了。

他在她掌心,一字一划地写:“不破不立!”

君珂心颤了颤,纳兰述握紧了她的手,君珂抬眼看他,到此刻他都沉凝镇静,无论云雷如何愤怒,局势如何变化,他都似一切早已掌控在心,并无畏惧。

她的心,虽然疼痛,却微微定了定。

信任他便好。

山坡上下,巨大的震惊导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云雷军忘记了说话思考,直勾勾地盯着丑福,像是还想看他那张嘴里,还会冒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云雷军一心以为,燕京爆炸,必然是尧羽所为,万万没想到,最后出来承认的,竟然是自己人。

是自己衷心爱戴感激,愿意生死相随的那个人。

原以为君珂的欺骗背叛之后,还有丑福在,可以带领他们继续走下去,然而一霎间,最后的仗恃已毁,毁得彻底,落一地尘埃。

如挟风带雨一巴掌,突如其来煽下,这一巴掌煽在脸上,痛到骨髓里,痛到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然而回头去想那些清晰合理的一字一句,却不得不信。

没有谁会在这样的压力下撒谎。

没有谁自身无辜却敢去承担这样的罪孽。

丑福的痛苦如此明显,他站在那里,巍巍山岳,也是镂满伤痕的山,遍布深洞的岳!

“不……”有人开始低低呻吟。

仿佛一个打破冰冻的信号,刹那间所有云雷军士兵都拼命昂头,向天呼号,漫山遍野,都回荡着一声声回旋不绝的,“不!”

“不!”“不!”“不!”

……

“不!”

云雷士兵无法接受事实,在痛苦愤怒中向天齐声呼喊“不”的时候,远处一处低矮的灌木丛里,也有人在挣扎厮打,一声声喊着,“不!”

打滚的人长发披散,满身草屑,一身凌乱,在挣扎翻滚的间歇,露出雪白的额头,额上靛青的刺青忽隐忽现。

戚真思。

离开尧羽卫已经有一段日子的她,现在却出现在冀北联军附近。

晏希卡住她的肩,死死压住她,“安静!安静!你不能去!”

“让我去!”戚真思抬起头来,额头已经被蹭破,“这事说到底是我的罪孽,不是丑福的,他以为是他的而已……当初我们都太痛,不愿意提起……但是现在,现在我来了!不用他承担!”

“你承担!你承担得起?”晏希手下一丝不松,膝盖顶着她的肩膀,冷冷看着她,“你出去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的云雷军,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事和丑福有关,你出去,他们就会像溺水抓住木头一样,抓死你!不仅要抓死你,还要抓死尧羽和主子!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听解释的!不会相信这事是你自作主张,和尧羽和主子都无关——戚真思,你死不要紧,你死你就解脱了,但你还要害死尧羽和主子吗?”

戚真思身子僵了僵。

“你害死我们也罢了,你还要害死云雷军?”晏希一句比一句不容情,“主子说了,如果你出现,一定要拦住你!不是尧羽自私不敢面对,而是如果丑福出面认罪,云雷师出无名,虽然愤恨郁闷,却已经失去大闹的理由,但你出去,云雷会将一切罪孽归于主子指使,必然控制不住要和咱们有一场生死大战,到时候尧羽会容让,血烈军和铁军,还有黄沙罪徒,为了大帅安全和他们的未来,会让吗?那些心狠手辣的黄沙囚徒,怎么会放过云雷?必然要斩草除根,云雷会被灭亡!戚真思,你没有救云雷六万家属,如今你还要害死那些无辜冤魂最后的亲人吗?”

“我……”戚真思张了张嘴。

“相信主子!他一定有办法!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云雷这个瘤要挑,但不是鲁莽地挑!”

戚真思沉默半晌,却道,“我去说清楚,然后我当场自杀,有丑福作证,冤不到尧羽身上,我这就去!”

她膝盖一弹,那一弹竟然是诡异的反弹,晏希猝不及防,被她翻到一边,戚真思一跃而起,头也不回,道:“晏希,这辈子多承你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其实爱的是……”

“砰。”

戚真思晃了晃,诧异地看着自己肩井|­茓­,一颗石子嵌在|­茓­道上,挡住了所有的动作,也打断了她要说出的话。

晏希从她身后翻身而起,淡淡道:“我刚才过来阻拦你之前,已经在草丛里布了暗弓。”

戚真思露出愤恨而无奈的神情。

晏希走到她面前,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

“别……别说告别的话,”他轻轻道,“别告诉我是谁,我不要知道。”

他低下头,吻在了戚真思的眼睫上,随即停住,不动。

“我不要知道你爱的是谁,我只要知道我爱的是你。”他定定靠在她的眼睫上,声音仿佛从云天之上发出,“戚真思,不要那么残忍,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否则我不保证,当我知道那是谁,我会杀人。”

戚真思脸­色­煞白,抿紧嘴­唇­。

晏希一直那么轻轻靠着她的眼睫,一动不动,神情仿佛在膜拜心中的女神,又或者在祷告某个近乎无望的愿望,半晌他才无声无息移开,黑­色­的冰冷的发丝,从戚真思苍白的脸上拂过。

晏希将戚真思搬到一边的草洞里。

“在这里呆着吧,三个时辰后|­茓­道自解。”他不再看她,绝然而去。

一句轻而淡的话,被他抛在了草原微绿的风里。

“我们都是,为情绝望的人们。”

……

“没有什么不可能!”云雷军的叫喊上冲云霄,却被丑福的暴吼压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确实没必要让尧羽和冀北再承受你们的怀疑下去!丑福今日在此,要杀要剐,来吧!”

他噗通一声跪下,一甩手扔掉铁面,露出那惨不忍睹的毁掉的脸,单手一解,铁甲轰然坠落,他里面竟然没有穿上衣,在二月草原冰冷的风中,袒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

那­精­壮肌­肉­上,遍布各种战火肆虐留下的痕迹——锐器钝器,刀枪剑戟,斑驳深刻,无处不在,有的伤痕从肩到腹,有的伤痕皮­肉­皱缩,最起码有三处以上,是致命伤。

“来吧。”丑福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一条命,不足以赔偿六万生灵,所以我不自杀,留在这里,等你们的审判,你们要用什么方式对付我,我都接着……”他咬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一字字道,“到!死!为!止!”

四面静寂。

君珂颤抖着要奔出,却被纳兰述死死拉住。

“小珂!”他在她耳边道,“云雷必须要面对!仇恨和怀疑必须要宣泄!要保云雷,保住所有人,只有先置之死地!相信我!坚持下去!”

君珂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

云雷军还在沉默,他们被这一连串天上地下的打击,刺激得有点茫然,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疑惑,一心以为的仇人,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仇恨似乎在,却充满无奈和无辜;仇人似乎有,却是朝夕相处的战友,以为的­阴­谋不像­阴­谋,倒像上天嘲弄,翻云覆雨出的惨痛因果。

很久之后,有人发出了声音,是一个瘦弱的少年,额上有道疤。

“我死了爷爷和娘。”他道,“我日日夜夜想着报仇,我发过誓,谁杀了他们,我就杀谁。”

四周沉默着,君珂紧紧盯着他。

“可是刚才听到真相,我想哭,后来竟然想笑。”他发出一声真的像笑的哽咽,用手捂住了眼睛,“原来竟是这样的。”

“福将军,是你,竟然是你……”他抓着剑,上前一步,又一步,四面的人,都紧张起来。

丑福扬起头,静静看着他。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你。”他长剑指着丑福的眉心,剑尖没有颤抖。

丑福垂下眼睛,君珂的脚步动了动。

“可是,我不能杀!”那少年忽然抛下长剑,一掷入地!

“我的命,是福将军救的!”他一指额头那道几乎贯穿眼睛的可怕伤疤,又一指丑福背后那个皮­肉­皱缩,离心口不远的伤疤,“那一箭,原本应该­射­穿我的头颅,是福将军扑上来,箭先穿过了他的后背,才­射­上我的额头!没有他,我早已死在鲁南,再没有今天的机会,还可以持剑逼着他!”

“我爷爷和娘死了!”少年大吼,浑身颤抖,“因为朝廷不信任我们,先下手困住了我们的家属!”

“因为朝廷对盟民心有顾忌,特意划了一块贫瘠密集的居住区,街巷狭窄,道路不通,没有水源,人口拥挤!”

“因为骁骑营和我们不对付,冰天雪地,将人从屋子里赶出来,赶在了广场上挤在一起!”

“因为御林军罔顾人命,明知福将军背着雷弹子,还以火箭相­射­!”

“因为御林军没把盟民的命当回事,如果当时福将军脚下不是盟民区,是崇仁宫,绝不会有那一箭!”

“因为骁骑营有心要害死我们的亲人,自己逃了出去,却将所有的通道锁死!”

“是,那雷弹子是因为福将军才落了下去,可是没有朝廷的欺负,没有御林军的漠视,没有骁骑营的落井下石,根本不会死那么多人!甚至,平时广场在那样的夜里,都是没人的,落在广场上的雷弹子,炸坏广场,炸塌围墙或者附近民居都有可能,但绝不会灭亡盟民!”

“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他发红的目光掠过了所有人,“是,先前我也觉得被骗、被利用、被欺辱,但是现在我觉得,福将军有错,但他是无心,当初晏头领那句话也没说错,朝廷,确实是我们的仇人!”

云雷军士兵们神情各异,有的面­色­­阴­沉,有的目光闪动,有的愤激犹在,有的却在思索。

“我不知该恨谁,我也不知我对不对,我甚至不知下步怎么走,”那少年呜咽着,向后退去,“可我只知道,我不愿意杀福将军,我不愿意!”

他向后退去,默默的,有一些人,将攥紧武器的手,松了开来。

“是非不分的小兔崽子!”静默一刻后,有人厉声大呼,“朝廷御林军骁骑营确实也不是东西,那笔帐也迟早要讨还。但不管怎样,雷弹子是从他手里落下来的!不管怎样,这个真相,他们所有人对我们隐瞒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被欺骗被利用,被迫背井离乡,万里回奔那个我们从没去过的云雷城!不管怎样,我们的亲人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些,藏在深山里,残缺肢体,苟延残喘,永堕苦痛人生!这些都是拜他们所赐,你要我们怎么忘记!”

立即有更多人呼应。

“对,先报了眼前恩怨,再和朝廷算账!”

“都是­阴­险之辈,也不曾冤枉了谁!”

先前说话的那少年叹息一声,默默拔起自己的剑,走到一边,以示自己无心参与对丑福的判决,有一些人,跟着他走出了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曾经被丑福救过命,或者得过他的帮助。丑福在云雷军中时日最久,最早的武术教头就是他,几乎所有云雷士兵都是他的弟子,他为人坚忍厚道,不吝将自己的家门武学传授,极得爱戴。一些个­性­平和的人,虽然伤心亲人之死,但都觉得,毕竟丑福无心,无法因此就对师傅下手。

但也有更多的人,立在原地不动,冷冷看着这些人退出,眼神里闪动着怒火和不齿。

云雷军很快就分成泾渭分明两块,一块大,一块小。

一些归入复仇阵营的士兵,特意从丑福面前过,还有人绕到了君珂纳兰述面前,冷冷走过。

君珂咬着牙,强迫自己看着每个人,有个男子走了过来,她眼神一颤。

那是她原先的亲兵队长,最早跟随她的那批亲兵之一,虽然后来她更多的使用尧羽的护卫,但无可否认,这是她的老人部下。

那男子从她身边走过,顿了一顿,没有看她的眼睛,低低道:“我的妻子儿子,都死在那一夜……”

随即他不再说话,静静走过。

君珂忍住眼泪,直直看着那分成两块的云雷军,想起当初山谷里嬉笑玩闹,一起掼蛋打升级;想起自己和纳兰述山崖一吻,底下扬起的黑压压的人头;想起第一次检阅豆腐块一样整齐漂亮的方阵,心如刀绞。

舒平等几个云雷将领默默看着,半晌,舒平苍凉地长叹一声,道:“纳兰述,君珂,让我云雷军因此分裂,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纳兰述和尧羽,不惧于承担罪孽,无论早迟。”纳兰述话里有话,“但是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从来都只希望,能保护你们,送你们安然回家。”

“不必说这么好听的话了。”舒平疲乏地挥挥手,退后一步,和几位云雷将领低声商量。

“我们打不起来,也不能打。”他苦涩地低声道,“本来人数就不多,还不能齐心,一旦闹起来,我们的人全部要留在这里,那就真的永远都回不去了。”

几个将领微微唏嘘,俱都无言。

舒平回转身来,冷冷注视着所有人。

“不管你们如何舌灿莲花,如何砌词解释,云雷被隐瞒被利用的事实始终存在;云雷六万亲属的死亡始终存在;云雷为你君珂为你纳兰述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始终存在。”他仰起头,面容冷漠,“这是越不过的坎,我们不可能继续留在这样肮脏的队伍里,继续认贼作父地为不相­干­的人卖命,而死去的人命,也要有人拿命来填。”

别人还没有说话,幺­鸡­突然低声咆哮,它一发怒,身后狼小弟们顿时也跟着低沉呼啸,爪尖在地上哗啦啦刨着,眼神里冒出杀气。

幺­鸡­和丑福关系也不错,它才不管人类这些听不懂的恩怨,它只知道,谁要丑福死,它不依!

舒平瞥一眼幺­鸡­,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恨,现在谁也不敢把幺­鸡­不当回事,这是可以驭使天下狼群的神兽,在这遍地是狼的羯胡草原上,云雷如果还想安然离去,就不能得罪幺­鸡­!

可是,今日不留下点什么,也无法抚平那些愤恨的士兵的怒火。

“我们云雷有个旧规矩,当两方决裂,处置仇人时,如果有人觉得仇人有可恕之处,可以由大家决议。”舒平重重道,“三刀六洞。”

众人都舒一口气——三刀六洞是流传已久的江湖规矩,这种惩罚虽然重,但不致人死命。

众人都理解丑福的痛苦,觉得这样也好,如此赎罪了,他以后也能心安。

谁料舒平紧接着又道:“云雷的三刀六洞和别人不一样,由所有人写出三刀六洞的位置,再抽签决定,碰上什么就是什么。咱们人多,也不用所有人都来写,这样,按照云雷目前两种意见的人数,算出比例,然后决定分别在哪三刀。”

众人想了想,都变­色­。

由仇人决定三刀的位置?

以那些要求处置丑福的人的态度,必然是选咽喉心脏之类一刀必死的要害。

舒平说是按两种意见比例来定,但持不追究丑福意见的毕竟是少数,那么,三刀的位置,有三分之二的可能,都是死亡之刀!

“笑话。”钟元易冷冷道,“我们的人,为什么要给你决议?”

“妈拉巴子放屁。”独眼暴戾地道,“这你们要做手脚,抽出咽喉心脏和眉心,他不得死三次?”

“我们已经做了很大让步!别忘记那是六万人命!别忘记我们差点给君珂利用到底!”舒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们不愿?可以!那大家都死拼一场,云雷今日拼着将两万人命全部送在这里,看在场的还能活几个!”

“打就打谁怕谁?”

“滚你妈的!”

“嚣张什么!”

“都别说了!”丑福一声大喝,痛苦的闭紧眼睛,脸上可怖的纵横伤痕都在抽搐,“我同意!我接受!很好!”

人们安静下来,钟元易等人重重叹息。

舒平冷冷地挥挥手,几个人商议了一下,过了阵子,决定推出六个人,四个复仇者,两个宽恕者。

“不行,”纳兰述立即道,“十二人!四对八。”

“不行!”舒平决然拒绝,手一挥,云雷军复仇那一派齐齐上前一步。

纳兰述吸一口气,“不得少于九人,三对六。”

舒平盯了他一眼,纳兰述眼神锋利,丝毫不让,两人互相威胁的目光撞上,半晌,舒平的目光一寸寸退回去,紧了紧腮帮,沉声道:“好!”

他咬紧了牙,决定今日无论如何要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对六,全部抽中那三张的几率,也几乎没有!

选出了九个人,三个人是那不愿下手的少年那一派,六个人是一定要血债血偿的那一派,各自写了纸条,纸条在手上传递,君珂运足目力看了看,不出所料,六张都是咽喉心脏和眉心,三张是臂和腿。

她心中咯噔一声。

要想三张都抽中臂腿,谈何容易?

只要抽中一张要害,丑福都必死无疑!

舒平要将纸条收起放入签盒,铁钧忽然道:“这纸条该给我们看过,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写的是什么?如果都是要害呢?”

舒平冷笑道:“当我们像你们一样卑鄙?”

纸条从每个主事将领手上传过,连后赶来的晏希也看过,随即收到了备好的签盒里,云雷这边推选了舒平,冀北这边推出了钟元易,来抽这个签。

正要抽签,决定丑福的生死命运,舒平忽然斜睨着君珂,道:“有些人不是自负恩义深重?怎么这个时候一言不发,尽做缩头乌龟?”

君珂迎上他的目光,脸­色­没有发红,反而有些发白,随即她慢慢吸一口气。

纳兰述心中一惊,知道她要决然冲|­茓­,怕她因此受伤,立即解开她的|­茓­道。

君珂对他惨淡地笑了笑。

纳兰,我知道你要保护我,可是今日我不面对,他们也难以甘心。

必须要消去他们的愤懑之心,否则就算离开,也会给冀北联军带来隐患。

“不管什么结果,我承担其中一刀。”

她平平静静跨出来,一步到了丑福身侧,用身体挡住了他。

舒平冷笑一声道:“你原也该受!”

“那么,我陪着。”

纳兰述看看自己空了的掌心,叹了口气,缓缓也走了上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四章心意

君珂哪里愿意让他受一丝损伤,伸手就要推开他,纳兰述一侧身让开她,走到丑福的另一侧。

丑福睁开眼,看看两人,叹息一声,道:“统领,当初承你救命之恩,丑福这条命,原本早就打算卖给你,不想后来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脱,已经算是毁诺失信,如何能要你再为我挡刀?统领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又转向纳兰述,“大帅,请珍重有用之身,不必为我这个罪人有所怜悯。”

君珂平静地看着他,“丑福,当初把你从刑台上救下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脱,也要问我同意不同意,现在,我不同意。”

纳兰述则笑了笑,“罪人?若说你有罪,那也是该尧羽来背,你是为了助我尧羽,才会出这事,我没有眼睁睁看你去死,自己­干­站一边看热闹的道理。”

“是!”尧羽卫们立即从人群中挤过来,“我们也算一个!”

铁钧默然上前一步。

钟元易犹豫了一下,也迈动步子,一边悄悄瞪自己那个探头探脑的儿子,低声骂,“这也是你掺和的?滚一边去!”

几位将领一动,所有士兵齐齐上前一步。

黄沙城的罪徒没有动,却都抱起了膀子,斜睨着云雷军,大有“你们敢当真我们就敢杀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顿时勃然变­色­。

“说得好好的事,你们这是要毁约吗?”舒平手按在腰间刀鞘,冷然环顾四周,“好啊,很好啊,什么但求解脱,什么情深意重,说到底,还是想将我们留在这里,斩草除根!”

“大帅!统领!兄弟们!”丑福原地转了个身,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再抬起时已经满面鲜血和尘土,“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为我轻掷­性­命!我真的毫无怨尤,六万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终于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众人沉默看他,有人唏嘘着背过脸去。

热泪滚滚落下来,将丑福脸上的鲜血和泥土冲刷成两道鲜明的沟,他痛苦得肌­肉­扭曲,眼底光芒莹莹,“兄弟们一路护持,生死与共,危难当头依旧不丢下我,此番恩德,在此谢了,来生必报!但现在,求你们成全我!”

求你们成全我!

一声恸喊震得尘土浮扬,君珂叹息一声,轻轻道:“大家都退下吧,冷静些。”

纳兰述挥挥手,众人无奈叹息一声,默默退开。

若能以武力解决,何至于如此?恩仇化解,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需要牺牲,需要耐­性­,甚至需要时间和机缘。

宽恕,才是恒久忍耐。

“还是我们两人。”纳兰述淡淡道,“作为全军统帅,与丑福共担此责。”

“找死也随你们。”舒平咬咬牙,他也不愿意在此处火拼,冷然看了所有人一眼,将叠起的签条往盒子里放。

“且慢。”君珂忽然道。

舒平手顿住,怒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请把签条分开往里放,”君珂道,“不要叠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舒平咆哮,“你以为我们在你这神眼面前,还会下­阴­手?”

君珂默然,纳兰述却淡淡道:“人在仇恨驱使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

“胡扯!污蔑!”舒平气得浑身发抖,原地咬牙忍了半天,才把签条分开,捏着签条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把签条都分开,每张签条叠成方块,看不到里面的字,随即再次要将签条放进签盒。

“且慢。”

舒平霍然转身,一双眼睛已经怒成了血红­色­,狠狠瞪着再次开口的纳兰述,“你又要­干­什么!”

“舒将军你的手指似乎过于灵巧。”纳兰述面不改­色­,指指他,“你要不要换个人?”

“换你妈的头!”舒平终于忍无可忍,冲前一步,一拳头就挥了出来,但他暴怒之下,忘记手中还有签条,拳头一挥,签条飞出,顿时散了满地。

舒平一怔,挥到半路的拳头生生停住,纳兰述一偏头让开,瞥瞥他的拳头,道:“哦,看舒将军的招数,好像还是刚猛一路的查家拳拳法,那是我看错了,这种拳法,手指不会太灵活,误会舒将军,实在对不住。”

说完还微微一躬。

他当众道歉,舒平这下再也发作不出来,听得他那句“查家拳”,脸上一红。

查家拳正是丑福的家传武学,后来做了云雷总教头,他破除门户之见,将自家不外传的武学­精­心相授,云雷军人人都会,此时舒平暴怒之下,下意识使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拳法,使完听得这一句,不禁也有些惭愧。

这一愧,胸中愤怒便被压了压,他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蹲下身去捡签条。

一个将领也蹲了下来,这人是早先赵兴宁的亲信,赵兴宁在黄沙城死后,君珂提拔了他做个参将。舒平今日带人来询问真相,自然都挑选和自己心意相同的人,这位参将一直叫嚷着要为赵兴宁报仇,也被舒平视为心服。

“舒将军。”那参将道,“速速捡起,提防那些人换了签条!”

舒平心中一跳,四面望望,虽然已经到了夜晚,但四面燃起火把,周围全是人,也就放下心来,冷笑道:“这众目睽睽如何去换?不过你说的是,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说话间两人都将签条捡起,那参将将自己的拣的签条放在舒平掌心就退了下去,舒平赶紧将签条放进盒子,动作神速——他已经怕了纳兰述了,生怕他再次打断出什么幺蛾子。

纳兰述这回倒没什么动静,静静看着他将签盒放好,随即便由舒平和钟元易出来抽签。

众人都紧张起来,一时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之声,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数万人毫无声息,空气似乎是被绷紧的弦,轻轻一拨,便要断了。

君珂尤其紧张,手指都开始痉挛,忽然掌心一热,手已经被纳兰述拉住,这一拉,她才发觉自己掌心湿冷,而纳兰述温暖­干­燥,轻轻包住自己,暖意一涌,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铁青着脸­色­拿出一张,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愤然将签条往地下一掷。

他这动作令云雷很多人失望,冀北这边却都眼睛一亮,钟元易上前一步捡起签条,看了一眼眉飞­色­舞,声若洪钟地念:“腿!”

冀北联军齐齐吐出一口长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人以为打了春雷。

“算他运气好!但不会永远好下去!”舒平愤然退后一步,牢牢盯着钟元易。

钟元易的神情也有了点紧张,老帅搓了搓掌心,忽然举起拳头,做了个中指朝天的动作。

在场的血烈军一看见这个动作立即亢奋了,齐齐举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帅威武,血烈无敌!”

幺­鸡­乌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圆了。

君珂傻在了当地。

竖中指……竖中指……

“钟帅……”纵然此时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刚才那个动作……”

“那是我血烈军的独有手势。”钟元易肃然道,“向帅当年每上战场,必然冲着敌人施展这个手势,每战必胜,所向披靡,久而久之,这个手势便成为所有向帅属下和血烈军将士的­精­神图腾,每逢重要战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来向天祈祷,求得上天眷顾和向帅保佑。”

“向帅威武,血烈无敌!”血烈军们中指竖天,再次虔诚地齐齐大喝。

幺­鸡­砰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脑子里飞出无数圈波纹……

向帅……

大燕史上第一传奇人物,军人丰碑,天下名帅……

原来是个猥琐的穿越人!

……

钟家老帅竖着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签了,丑福的生死系在他身上,老帅的心理压力也有点重。

那张签条被他小心翼翼展开时,老帅的眼睛先是瞪得滚圆。

那种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联军士兵倒抽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士兵惊惶起身,以为起飓风了。

老帅板着脸,死死盯了签条一阵,霍然将签条一抛。

众人给他这个动作,惊得小心脏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蓦然一阵大笑,钟元易站在坡下,抱着肚子,竖着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运气好!向帅就是最威武!无论如何,死亡签没落在我手上!”

一瞬间所有冀北联军都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而刚才还在狂喜的云雷复仇派士兵,也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钟元易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两派公敌,乐不可支将签条对着所有人一展,大声宣告:“臂!”

冀北联军欢呼,云雷军哗然。

“怎么可能!”舒平厉声道,“哪有这样的事!”

“有人做了手脚!”

“有假!”

“重来!”

“我们不信!不抽了!杀了他们!”

君珂眼底的喜­色­刚刚露出一点,便被云雷军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纳兰述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纳兰确实使计动了手脚,想要保丑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说的,云雷的愤怒和仇恨,必须要有所宣泄,如果三签都不是要害,那么云雷绝不会收手,只会觉得被欺骗,火上浇油,更加愤怒。

到头来,还是解不开的局!

“现在嚷什么!”纳兰述忽然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压下了云雷如潮的呐喊,“还有一张签,是你们舒将军抽,全部抽完,再叫不迟!”

君珂心一跳——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

舒平摆了摆手,身后的呐喊渐渐止住,他用蛇一般­阴­狠的目光盯了纳兰述半晌,才冷声道:“大帅,我知道你诡计多端,但我奉劝你,不要玩什么花招,云雷两万儿郎,被你玩得已经够惨,你要再不知收敛,咱们也不必玩这些心计花招,玩也玩不过你,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纳兰述若无其事地道,“天意这东西,有时候也会保佑无辜的人,再说,抽签还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复仇派的将领士兵开始后退,并自动结阵,看样子,如果最后一张签还是臂或腿的话,云雷军就要不顾一切,当场动手了。

众人都有紧张之­色­,也有点愤懑,但被将领们约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视。

君珂闭上眼睛——她实在不忍看见,一路扶持,自己倾尽心力的联军,今日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签盒。

他步子很重,很决然,满满杀气。

这样的步子,让人看出他的决心——最后签的结果,已经不能令云雷复仇派完全遵从,一旦不是死签,就是流血后果!

众人的呼吸开始屏息,每个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挣扎,每个人都觉得混乱,不知道该祈祷怎样的结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剑飞刀落,兄弟成敌。

丑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祷,君珂听见他竟然祈祷的是“死签!”“死签!”

君珂一震,心痛得无以复加,几乎要转身狂奔,再不要面对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缓缓伸进签盒,抓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随手往地上一掷。

那个先前帮他拣签条的参将迅速捡起,展开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云雷复仇士兵的眼睛睁大,冀北联军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睁开眼,一眼过去,神­色­一变,一惊,随后是一喜。

那参将已经迫不及待大声报了出来。

“心!”

轰然一声,冀北联军惊呼绝望,人人从刚才的欢喜之中破灭,面­色­死灰。

轰然一声,云雷复仇派士兵开始欢呼,舒平惊喜地踉跄后退几步。

死签!

云雷可以不必以死相冲了。

云雷刚才还觉得冀北这边搞鬼,逼他们兵戎相见,是想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此刻看见死签,人人浑身一松,一时间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虽然他们愤怒,决然,为报仇决裂不惜破阵一死,但心里也明白,两万多云雷,在二十多万冀北联军面前,实在是螳臂挡车,一旦拔刀相向,最后绝对是全军覆没后果。

丑福的死签,等于救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怕死,但留下命总是好的。生死关上走过,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会因为心生感激欢喜,而多几分宽容。

所以他们在看见纳兰述面­色­沉痛向丑福走去时,虽然戒备,也没阻止。

纳兰述在丑福面前蹲下,转头问舒平,“我可以给丑将军一杯送行酒吗?”

云雷军本来紧张地盯着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听见这句,云雷军松了口气。

冀北联军却面露失望。

舒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害怕纳兰述会玩什么花招,硬着心肠拒绝,“大帅,我看没必要了。”

纳兰述叹息一声,淡淡道:“当初丑福倾囊将所有家传绝技相授,拼命救下你们­性­命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云雷复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头,他们的怒火经过这一波三折的变化,再经过刚才这死里逃生的一喜,已经消弭了一些,此刻听得纳兰述语气苍凉的这一句,心中也有些触动。

“丑兄。”纳兰述不再看云雷人,转头,盯住了丑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记住我以前的话。”

丑福也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却苦涩地摇摇头。

“大帅。”他低声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愿……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纳兰述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太自私。”

丑福怔了怔。

“你还欠着一个人的情,就想撒手。连挣扎都不愿意为她挣扎。”纳兰述冷冷道,“然后你解脱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责、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恩人,比仇人还冷酷自私。”

“大帅……”丑福注视着舒平捧过来的长剑,面露解脱的微笑,“所以,拜托你了。”

纳兰述皱皱眉,还没说话,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

她的声音压下了所有人的欢呼,扑过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丑福立即退后几步,厉喝:“统领,大局为重!”

君珂将要扑到他身侧,忽然停住,一转身,砰嗵一声。

她对着云雷士兵们跪下了。

舒平退后一步,云雷士兵们一阵惊呼,连复仇派的士兵都开始手足无措,慌乱地退后。

云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那种自初生便开始缔造的存在感和威信,虽然被仇恨的怒火暂时压没,但当他们心中敬慕的少女当真跪倒尘埃,所有人心都颤了颤。

“兄弟们!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君珂直直跪着,仰脸看着所有人,“求你们,想想当初丑福刚来的模样!”

“砰。”一个响头磕在尘埃。

云雷士兵们脸­色­变了变,想起初来时丑福那可怕的脸,想起他自刑台上被统领救下,身负深怨,母亲悬梁,却连用真面目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一头扎进火盆,从此不见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报,想起他的仇人,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

“求你们,想想他来之后,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在尘埃,再抬起时,额头红肿。

云雷士兵们闭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负”的日子,丑福总教头是最宽厚的一个,每天起得比他们早,吃得比他们差,睡得比他们晚,­操­练里谁受伤了,他亲自背回去,谁生病了耽误训练了,他白日教练士兵,夜间再给恢复的病员补练。

“求你们,想想冲出燕京后,他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下,鲜血涔涔,淹没眼角。

云雷士兵们退后一步,有人想上前搀起君珂,环顾四周,手缩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愤怒渐渐淡了些,那人遍身伤痕,大多是为救兄弟们救的,出燕京后转战鲁南,云雷士兵们毕竟建军短,底子差,实战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传的独门武艺,有少数士兵甚至还知道,因为违背祖训,丑福在父母灵牌前跪了三天三夜,并按照祖例,自罚三刀。之后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强,得以在战争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学世家,谁家不把家门绝学看作重宝?谁家能有丑福如此气度?

“求你们,想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仇人!”

“砰。”又一个头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动了,鲜血慢慢地浸润了额下的泥土。

冀北联军无声,多少人泪花闪烁。

钟情咬着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鸡­的脖子,幺­鸡­烦躁地一爪踹开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转。

黄沙罪徒收起浑浑噩噩的神态,认真地看着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独眼低低一句“这娘们,要得。”

丑福泪流满面,脸上那种原先坚决毅然的神态,渐渐出现缝隙,纳兰述竟然没有回头看君珂,也没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紧紧盯着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云雷士兵们,捏紧了拳头,很多人开始唏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士兵游魂般晃出复仇派的队伍,看看伏地不动的君珂,看看热泪纵横的丑福,什么也没说,竟然就那么飘到放弃派的队伍里去了。

他这一出来,就像先前分裂两半一样,复仇派再次出现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叹息着,茫然着,捂着脸流着泪,默默走到了另一边。

还有人嚎叫着,哪边都没去,直接冲出了队伍,奔向山坡那一头,发疯般地抽剑乱劈乱砍。

但也依旧有许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无法放下,不愿放弃,也不愿看君珂,背过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着队伍再次分裂,脸­色­铁青,逼视着君珂:“君统领,君珂,你当真要逼到云雷彻底分裂,从此无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吗?”

“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丑福该承担的错……”君珂手撑着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谁该死,你吗?”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愿意。”君珂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讥嘲,还是那个坚决的语气,“但是现在不可以,真正的仇还没有报,我从不想推卸责任,但我要告诉你们,当初我在陛见的时候,就曾亲耳听过皇帝祖孙讨论云雷盟民,他们视你们为毒瘤,认为你们是影响大燕国力和未来的隐患,所谓的云雷军,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阴­谋,按他们的计划,将来要将你们打散了送上战场,在各处战场之上消耗­干­净,然后你们留在京中的家属,自然由得他们处置。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你们,但一旦有机会,大燕朝廷,绝对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你们拔除……”

“但事实上,拔除了我们的,是你们。”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们,求你们冷静点,仁慈点,留下丑福一条命,留下我们的情分,给我们机会赎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复仇,不好么?”

“六万亲属死亡时,谁给我们冷静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还想利用我们?”

“别说了……”

君珂回头,看着颤颤出声的丑福。

“统领。”这自身被冤,母亲悬梁,自毁容貌时都没有落泪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冲得满面鲜血淋漓,他直着身子,向着君珂,双手掌心垫在额头,缓缓伏下,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

“够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够了……丑福此生无憾……下辈子……下辈子……”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转头,对紧紧盯着他的纳兰述一笑,扭曲的面庞此刻笑起来竟然是温暖的,轻轻道:“还有两刀,只好委屈你们了……”

纳兰述眼神一闪,­精­芒暴涨。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长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随即他吸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格格之声,长剑剑锋掉转,闪电刺下!

“扑哧。”

寒芒一烁,入­肉­之声细微。

一道血箭飞­射­,飙出三丈之远,落入云雷复仇派阵营之中,热辣辣浇了他们一脸。

云雷士兵神­色­震撼,满脸血而不敢去擦——他们以为还会有犹豫冲突,未曾想丑福如此决绝!

先前一腔愤激仇恨无处宣泄,逼他死坚决凌厉,然而当丑福当真一剑穿心,他们忽然觉得茫然而空寂。

仿佛不知何以如此,而将来又该何去。

冀北联军士兵悲愤得眼睛发红,被将官死命按住才没有冲下来。

丑福晃了两晃,因为一直被纳兰述扶着肩,他跪着的身子没有倒,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剑尖鲜血,滴滴落于初春草场。

他一口气息未绝,直直望着被溅了一脸血的舒平,似在等待着什么。

舒平也被震得忘记擦脸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伤口,脸上也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微微一躬,轻声道:“一剑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后不论生死,云雷和你没有怨恨了。”

钟元易冷哼一声,“确定人家活不了,再来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对着丑福,始终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势那么沉硬,像愿意从此消亡在泥土里。

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永远站不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头一仰,双臂一伸,发出一声凄厉痛切的大叫。

叫声尖锐,像钢针一样拔地而起,尖端刺入无上遥远,夜空中层云浮动,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间冷白的闪电一闪。

疼痛、悲愤、绝望、泣血之声。

山坡上下数万人,寂然僵立,凛凛至心动神摇,只觉得心头压抑愤懑,也如这漫天层云突降,却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将这霾云戳破。

却依旧有不合时宜的嘀咕声,在这样痛彻的嚎叫里,低而清晰地响起。

“还有两刀呢……”

哗然一声,忍无可忍的冀北联军爆发了。

“你他妈的是人吗?”血烈军士兵撕下自己头上的红­色­布巾,恨恨砸到云雷士兵脸上——这是他们单打独斗的挑战方式。

“嗷唔——”幺­鸡­亮出利齿,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们的命,今儿我也要先揍了你们,再自杀!”尧羽卫扑上前来。

“娘地,咱们算什么穷凶极恶?”黄沙城的罪徒抱着膀子,大声说风凉话,“和这些杀完人还要戮尸的比起来,咱们善良得像婴儿!”

连云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开的人,走得更远了些。

舒平回头怒视那说话的士兵——这人是少根筋,此刻还不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仰天长号的君珂,霍然一个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经扑到了舒平先前托过来的剩下的两柄刀面前。

“好!”她声音凄厉,“还你个­干­净!”

单手一拍,托盘飞起,两柄刀刺上天空,再闪电般落下。

她飞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闪,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帅!”

被撞飞的君珂,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一低头,就看见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头,前方视线已经被遮掩,尧羽卫血烈军的将领们围成一团,连呼大帅,声音急切,她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人群缝隙里,有鲜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红刺伤,霍然抬头,旋风般扑了过去。

“让开!让开!”

她嘶声叫喊,众将急急让开,君珂差点栽到纳兰述身上,头一低,便见两柄刀,明晃晃Сhā在纳兰述臂上和腿上。

“纳兰!”君珂一声痛喊,想要抱住他,却又怕弄痛他的伤口。

纳兰述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那个位置太傻了,会伤了筋脉的。”他还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这样,伤­肉­不伤筋。”

挪动伤口痛得他眉头一皱,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觉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迹殷然伤口,也痛他在此刻还不忘开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挤出一点点笑意,道:“知道了……以后……不那么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转过头去,转眼又转回来,道:“走,回帐包扎。”

“等等……扶我起来……”

君珂将纳兰述扶起,纳兰述一站起,脸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荡然无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肃,随即慢慢伸手,拔出穿过臂上和腿上的长刀。

长刀穿过肌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君珂死死盯着,搀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坚决不肯让自己倒下。

万军屏息,看他们主帅,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长刀,铿然一声,抛在舒平脚下。

长刀满血,染红草地。

纳兰述举起受伤的手臂,特意将伤口对着云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语气里毫无疼痛,平静而讥诮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毕。云雷众位,你们可满意了?还需要到丑将军那里检查一下吗?”

云雷士兵们低下了头,舒平躲闪着他的目光,默然退后。

“将丑将军遗体送回大帐。”纳兰述吩咐一声,几个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头看着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结吧。”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目光都是凌厉而愤怒的,也许愤怒未必对他们,但今日流的鲜血,终究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云雷不会再留下来,今日天涯作别。”舒平冷冷看着君珂,“君统领昔日欺瞒,有大帅这两刀,我们也一笔勾销。”

“从今之后,人间陌路,野牛岭下,恩断义绝!”

他以掌作刀,斩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转身。

他身后,复仇派的云雷士兵一个接一个走上来,默默斩下衣角,再决然离去。

黑­色­的衣角不断斩落,被风吹起,在草原春夜里翻飞作舞,如无数黑­色­的蝴蝶振翅来去,又或者是新坟前,漫天洒了灰黑­色­的纸钱。

飘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这割袍之雪里,身躯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线上,那支倔强而孤独的队伍,渐渐走远,似一片黑­色­的云,终于飘过了她的天际。

那一年,十七岁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举擂台上第一个大燕女状元。

那一年,女状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

那一年,城郊大营,一群贴着狗皮膏药的盟下大爷。

那一年,山谷里关满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爷兵。

那一年,老爷兵从四肢不勤变成健步如飞。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爷兵,打遍京城御林军骁骑营。

那一年,武德门前,国歌唱响,脚踩骁骑营,失­色­御林军,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云雷。

那一年,­阴­差阳错,天意森凉,烟云蒸腾,血­色­燕京。

那一年,鲜血染红的草地,割袍断义的结局。

……

君珂的泪珠,在眼眶边慢慢凝结,化成晶珠两颗,流光闪烁,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终究要失去,挽不回的无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从此将在记忆里化灰,一日日抹杀鲜艳,再回首沉黯斑驳。

恩怨难明,心意如雾,从此之后,惟愿一路从容。

她半跪着,不再看离去的那些人一眼,赶紧慢慢扶纳兰述躺下,热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压抑粘腻,被无数泪意拥堵。

纳兰述脸­色­苍白,却在微笑,他伤得不轻,神情却很满意,君珂有点讶异地看着他,以为他痛傻了。

“可怜的小傻子……”纳兰述终究不舍得她那疼痛的模样,挣扎着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转过脸,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君珂霍然睁大了眼睛。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五章求你强了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云雷走后的冀北联军,士气有点低沉,因为大帅受伤,统领下令原地休整,士兵们迅速扎营,在山坡上下驻扎下来。

丑福的遗体被安置在营盘中心,一座黑­色­的帐篷里,四面都有人看守,来去的人神情肃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人快步过来,步子很稳,神情很静,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飞开来,张扬又静止的姿态。

那样的沉和静,让人想起先前她仰天悲嘶的疯狂,幻象交叠,心生恍惚。

有这么一种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蜕变成长,在那些永无休止的风霜血雨里。

看她过来,士兵恭谨地行礼,面露不忍地看她掀帘进去。

细心的士兵注意到,君珂掀帘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统领不容易啊……士兵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向后退开了些,不想打扰统领和丑将军的告别。

君珂的手指确实在发抖。

当纳兰述在她耳边说了那四个字后,她就一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抖颤,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第一时间赶来验证真假。

帐篷里,丑福静静躺着,脸­色­苍白,他身边,晏希直起腰来。

这少年对她露出一点疲惫的淡淡笑意。

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冲击得君珂晃了晃,靠在了帐篷边缘。

难道……是真的?

原以为丑福的死,将是自己一生的伤,永不可赎尽的罪孽,她将带着这样的疼痛过一辈子,每次想起,都要痛责自己的怯懦不敢面对,都要遗憾丑福的至死不能报仇。

难道……老天终于对她开了次眼?

君珂快步冲过去,手指搭上脉搏,指下丑福的脉搏很细微,浮游轻微,重伤垂死。

但,活着!

君珂仰起脸,眼底瞬间蒙上一层泪雾。

纳兰没有骗她。

丑福没死!

可是那一剑众目睽睽,穿心而过,不然云雷也不肯放弃而去,丑福如何能够逃生?

“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大帅一手安排。”晏希迎上她欣喜又疑惑的目光,淡淡道,“甚至,从黎明开始,大帅就有计划了。”

“黎明?”

“你跑掉之后,大帅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晏希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为当时丑福来找他,和他一番长谈,主子预见到云雷看见黄沙城罪徒,必然会立即前来兴师问罪,丑福是云雷首领,自然也清楚,他来找主子,说要将一切说清楚,主子没反对,却将我们天语的一种秘术,传给了他。”

“秘术?”

“一种瞬间挪移骨骼,膨胀肌­肉­的秘术。”晏希道,“在生死危机时,挪移要害内脏,救人一命的秘术。”

“难道……”

“主子猜到云雷要发难,也决心要趁此机会斩去这隐忧,他料到真相说出后,云雷必然决裂,也必然会要求丑福赔命。”

“可是。”君珂皱眉道,“抽签定生死,是因为云雷内部对丑福的处置出现了分歧,难道纳兰连这个也预料到了?”

“可以说预料到了,主子说,人心不同,每个人的心态想法都有区别,何况原本就个­性­松散的云雷,再说就算当真他们铁板一块要丑福死,主子也有办法让他们最后还是选择抽签定生死。”

“纳兰在抽签时,几次打断舒平,是故意的吧?”

“是,主子是为了激怒他,好让他扔出签条。”

“但当时没有换签条的机会……”

“有。”晏希道,“君老大你该记得,说好抽签之后,你出面要代一刀,之后云雷那边和我们又有摩擦,耽搁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抽签。”

“是。”

“在这段时辰内,足够安排好的人,在掌心里写上几个臂或者腿的签条了。”

“安排好的人?”君珂眼睛睁大,“那个蹲下来帮舒平拣签条的参将?”

“对,那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人,统领你提拔赵兴宁的时候,主子就已经将那小子掌握在手中了,这出棋子,就是打算在万一事情有变的时候,挽回局势的。”

“生签三个,死签六个,这人换回了几个生签?”

“这人下手很快,他手中备好了九个签,蹲下来的时候,衣袖一拂,已经将所有签都换过,那九个签里,生签六个,死签三个,但都是心!”

君珂还是觉得不对劲。

“生签比例这么大,这要三个全生签,那这签等于没抽,云雷还是不依!”

“死签上做了手脚,那参将在将签交回给舒平时,也在舒平手掌上做了手脚,舒平肯定会抽到一次死签,或者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如果是第一次,那么不会再继续抽下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为什么一定是心?”

“因为秘术里,真正能救的,就是心。”晏希道,“你记得当时大帅的动作吗?”

君珂仔细回想一下,只记得纳兰述一直半跪在丑福面前,然后他的手……

“他一直按着丑福肩膀!”她眼睛一亮。

“对。”晏希点点头,“那秘术,称为‘救心’之术,一是掌握呼吸的方式,以内力控制心跳,是心脏收缩放慢。二是在心脏收缩刹那之间,挪动心脏周围的骨骼肌­肉­,使心脏收缩刹那空隙增大,剑锋看似穿心,实则穿血­肉­肌骨而过。而大帅害怕丑福初学,控制不好,所以一直不肯放开他,剑锋落下时,大帅也用自己的真力,震荡了丑福靠近心脏的血­肉­,使剑锋在心脏收缩的瞬间,迅速穿过。”

君珂想了想,她一双神眼,对人体自然熟悉,随即明白了这种“秘术”,竟然是建立在对人体内脏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绝学,人体心脏紧贴膈肌,心脏每次收缩时,会和隔膜之间形成极其细微的缝隙,如果此时把握住时机穿缝隙而过,自然不会伤及心脏。但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心跳何等快速?那缝隙何等细微?常人怎么能把握得住?而天语秘术的控制放缓心跳,移动骨骼肌­肉­,就是在尽量增大这层缝隙出现的时间和范围,以确保不会失手。

君珂心中对天语族的奇人由衷升起敬佩——在医学落后,解剖学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有人居然拥有这样超前的想法和技巧,实在很了不起。

“原来如此……”君珂低低道,“所以只能是心脏,而不能是咽喉或眉心,那里没有合适的器官或骨骼来挡。”

“对。”晏希叹息一声,“其实计划周密,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有个人,却险些让计划前功尽弃。”

“谁?”

“丑福他自己。”

君珂睁大眼睛。

“能否救下丑福,在他自己是否愿意求生,他不使用主子教的秘术,那就绝对死路一条。”晏系看住君珂眼睛,“而当时,丑福确实已经丧失求生欲望。”

君珂默然,扪心自问,换成她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也一定万念俱灰。

“纳兰所谓要去敬酒送行,难道一直是在劝他?”

“是,主子求丑福,不要太自私,不要给你留下遗憾。”

君珂抿住­唇­,眼底光芒闪烁——这世上有人待她如此,用尽全力,只为不愿她有一分心伤。

“但丑福最终愿意求生,还是因为你。”晏希慢慢笑了笑,“你那一跪,你那四叩四求,他终究不忍你终生痛苦,所以还是听从了主子,那一剑刺下之前,他对主子说,还有两刀委屈主子代受,其实意思就是指,他这一剑,不会死。”

君珂吁出一口长气。

“而主子自刺那两刀,讽刺云雷,也是为了避免他们去查看丑福的伤口。毕竟还是有­精­明人,可能发现不对。”

“那两刀该是我来的……”君珂语音发颤。晏希淡淡地笑了笑,转过头去。

若爱她,自会愿意代她承受任何伤害。

但这也是一种幸运。

最怕的是,想要代她承受一切,都没有机会。

※※※

君珂从丑福帐篷出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丑福幸存的消息,暂时还不必对外宣布,至于云雷迟早要知道,那也没关系,丑福已经算死过一回。

云雷突然爆发的恨,是出鞘的剑,不沾人命鲜血誓不空回,但当丑福穿心而过,正如舒平所说,不管生死,恩怨了结。

在将来的解释里,君珂会告诉所有人,丑福是个右心人。

让这个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来做最后的解释吧。

她步子一开始还保持平静,渐渐便越来越快,四周巡夜的士兵只觉得人影一闪,一阵风过,统领忽然就不见了。

下一秒,她已经霍然掀开纳兰述帐篷的帐门。

里面不少人,尧羽卫在伺候照顾纳兰述,帐门呼啦一掀,所有人抬头。

君珂站在帐门口,只说了三句话。

五个字。

“全部。”

“出去。”

“快。”

一刻的静默,随即唰一下,尧羽卫们神速消失。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从君珂身边过的时候,还左顾右盼,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主子还没醒。”

言下之意——您尽管为所欲为。

最后还不忘记将帐门小心拉好,拉得严严实实,那样子,恨不得挂块牌子“特殊服务中,请勿打扰。”

君珂脸红了红,好在帐内黑,也没人看见。

帐中点着安神香,气息幽幽,黑暗里浮现着他安静的轮廓,君珂立在帐门前,没有立即过去。

她近乎粗暴地迅速赶走所有人,却在此刻,不想那么快地靠近他。

她想在这一刻静谧黑暗里,细细捕捉体味他的存在,分享他所在的空气,寻觅属于他的气息,将五十三天分离的噬心之痛,在此刻细细弥补。

战场上狂喜一扑,之后羞愤逃离,再有云雷之变,到得此刻,她才真正静下心来,走近他。

惊涛骇浪之后的欣慰平静,因了他的存在而无限大光明。

命运严酷,不容她喘息,但此刻,她依旧如此感激。

她怀着那样感激的心情,悄悄走过去,走进他呼吸的那一方天地。

她跪坐在他身边,仔细低头看他,纳兰述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色­有点白,神情有点疲倦,眼下有淡淡­阴­影。

这段日子,他以一人之力,维系住那群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还要在草原各部落之间使计纵横,想必日夜殚­精­竭虑,不得安眠。

这可比她依仗数十万大军在西鄂搞风搞雨要累得多。

君珂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却根本不想吵醒他。

她轻轻躺下来,躺在纳兰述身边,轻轻嗅着他身上熟悉清逸的气息,还有点淡淡的药味,怜惜地抱住了他的肩。

犹豫半晌,凑过脸去,在他颊边靠了靠。

感觉到光润温暖的肌肤,她满意地笑了笑,想了想,往上靠靠,­唇­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略略停留,她闭上眼睛,想着那双微微扬起的,远山青郁的眉。

­唇­微微下移,靠在他坚挺的鼻梁上,玉一般的凉润触感,美妙的弧度。

她想起第一次逃亡,河水里被冲去面巾的少年,春光朗灿,容光逼人。

微微笑起,­唇­边的弧度,紧紧贴着他的肌肤。

随即她轻轻移开。

已经很满足了,偷腥这种事,还是不要太缺德的好。

一次就吃­干­抹净,她会觉得太奢侈。

打了个呵欠,她此刻终于感觉到疲倦,抱紧了纳兰述,头往他肩上一歪,闭上眼睛。

累极的人,迷迷糊糊,马上就要睡去。

忽然听见有人长长叹息。

幽幽地道:“太过分了!”

君珂顿时清醒,愕然睁大眼睛。

一句“纳兰你醒了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那人愤慨地、郁闷地、极其欲求不满地指控,“太过分了!我等了那么久!你竟然不继续!”

君珂:“……”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那人犹自不满,“你在帐篷口那么凶猛地说,全部,出去,快!多剽悍,多有气概,他们一定都以为你要立即强了我,我也等着你强了我,但是你居然……你居然就打算这么睡了?君珂,你太过分了!”

君珂:“……”

“我在心里喊了无数声‘快往下,快往下……’你都没听见吗?到今天我们还没形成心有灵犀吗?”某人还在控诉。

君珂:“……”

“你这样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某人犹自喋喋不休。

君珂险些一口血喷在尘埃。

手一撑,就准备弹起逃出去。

不能和纳兰述比无耻!

纳兰述霍地一个翻身,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一翻,已经把君珂给压住。

“跑什么?我受伤严重,需要你的安慰。”

君珂翻白眼——是“某处”受伤严重吧?

她有点小心地往后退了退,生怕遇见狗血小说里经常遇见的那种情形,神马他的坚硬邂逅她的柔软啥啥的。

她一动,纳兰述就笑了,笑声有点哑,低低地自胸膛里震动,淡淡魅惑,无限风情,她从未听过纳兰述这样的笑声,颤了颤,脸竟然红了。

“小傻子,别乱动……”他慵懒地笑,气息湿热地拂过她耳后敏感带,“我还有伤,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浴血奋战’。”

君珂咳嗽,努力正­色­岔开话题,“我看看你伤口。”

“非常欢迎。”纳兰述半闭着眼睛,“尤其大腿上那个……”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对她咬耳朵,“位置偏上了一点哦……”

流氓!

“我让人给你熬的参汤应该好了,我去端。”现在某人娇弱,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调戏更是玩不起,君珂只好再岔话题。

“那些人都死了?要你这统领亲自动手?”纳兰述死抱着她不放,“乖,别闹,我也不要求你强我了,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君珂心想到底谁在闹啊,好在你终于正经了。

刚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某人继续憧憬地道:“说说话、谈谈情、表表白、用用强……”

君珂:“……”

她脸上红得发烫,怕被纳兰述发现取笑,想要转过头,纳兰述却突然按住她的肩,随即她觉得额头一暖。

他的下颌,轻轻地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姿势轻柔,气息暖暖地拂在那处微痛的地方。

那是先前她跪求云雷军,重重响头磕伤的地方。

她安静下来。

“还痛么……”半晌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故意调笑,轻轻抚慰,浓浓怜惜。

“这点伤,算什么。”君珂语气满不在乎,不想他有一丝担心。

“如果不是丑福死志太坚决,我打动不了他,只有让你来,我不会允许你这一跪。”纳兰述的­唇­,轻轻吻过那个红肿的伤痕,“小珂,我想要我的女人,立于天下之巅,永不为人所欺所辱。一个男人,该让自己的女人,为众生跪伏脚下膜拜,而不是她跪于尘埃哀求他人。”

“纳兰,今天我的举动,刺伤了你吗?”君珂深深叹息。

“小珂,”纳兰述似乎在微笑,她感觉到额上他的­唇­角,微微泛起的弧度,“知道我爱你什么吗?便是你的善于理解,不吝自责。太多人平日信誓旦旦,遇事推卸责任,然而你,未必逞强,却永不退缩。”

“你没有刺伤我,我如果因为你这无奈一跪便觉得丢了面子,而迁怒于你,那也不是真男人。”他轻轻点住她的鼻子,“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但是从今以后,相信我,必永不令你委屈。”

“我从来只觉得自己幸运。”君珂终于微笑,反手抱住了他,“我只望能永远幸运下去。”

纳兰述用单手,揽住了她,“所以,小珂,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再幸运的,把你那批老部下,带回来。”

“怎么……”君珂瞪大眼睛。

“那是你的第一支军队,对你意义非凡,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放他们走?永不回头?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纳兰述笑得有点狡猾,“先前的事,你也看见了,云雷内部的声音很驳杂,有些人已经动摇,此刻远走,他们步步艰难,之后动摇的人会更多,而其中的一部分顽固派,却又依旧心中不甘,在这种矛盾的情形下,云雷必然还要有所动作……”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月光从帐幕的缝隙里流入,水银般泻了一地,照亮相拥喁喁低语的身影,从遥远的角度看去,仿若一体……

※※※

照亮羯胡草原的月光,同样照亮冀北成王府的书房。

书房里有人负手而立,宽大的衣摆漾开涟漪一般的波纹。

月­色­下那人容­色­也如月光幽谧静美,只是那­唇­淡薄,令人想起诸如薄情之类的词语。微微笑起的时候固然魅惑妖丽,然而如此刻轻抿,却令人凛然。

“他们到了羯胡了吗?”他问。

“是。”黑暗中一个影子恭敬地答。

“黄沙城事后,云雷应该会有所动作,你觉得纳兰述会怎么处理?”

那人想了想,“继续隐瞒吧,毕竟他们现在还不是分军的时辰,刚和羯胡王庭一场大战,也不宜内讧。”

“错。”沈梦沉微笑,“越是毒瘤,越需极早割去,云雷就算不提,纳兰述都会先下手。云雷应该已经离开冀北联军。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两天消息就能到了。”他的手扶在窗台上,看向北方,轻轻道,“等下我有封信,快马密送给羯胡王庭。”

“是。”

沈梦沉转过身来,看着黑暗里那个人,“最近你做得很好。”

那人恭谨地弯下腰去,锦袍金冠,王族华贵,赫然竟是“纳兰迁”。

当然,是那个西贝货苏希。

“继续扮演你的暴戾王爷,和纳兰迁生前一样。”沈梦沉还是那种淡淡疲倦地笑,随意摆布着吞并天下的­阴­谋,“穷兵黩武,穷奢极欲,无限制扩军,不断加税,擅自更换各地官员……冀北这些年被成王治理得太安定,民心安稳,不易煽动,现在,我要他们先尝够一日三惊,永无安宁的日子,将来才能……”他笑了笑,住了口。

“是。”

“这些日子,你通过秘密渠道,将冀北税收以及各地物产折合的银两转往青阳郡,有人发现吗?”

“有几个积年老吏,似乎有点疑惑……”

沈梦沉连语气都没波动一丝。

“杀。”

“是。”

“去吧。”沈梦沉淡淡道,“半年,顶多再一年,时机成熟,冀北便可收入囊中,之后,便是所有敌人的尸体,最后,是天下……”

他听着苏希小心地退出,关上门的声音,在暗­色­里,缓缓笑了一下。

“还有你……君珂。”

※※※

同一处的月光,照不亮永浸黑暗的崇仁宫。

宫内最偏僻最朴素的小院子里,纳兰君让三杯酒一杯茶,自斟自饮。

“云雷军离开冀北联军了?”

他身后一个谋士立即上前一步,笑道:“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追剿这批乱党吗?”

纳兰君让沉默一会儿,冷冷道:“我追剿他们­干­什么?越过西鄂羯胡,千里迢迢追剿那两万人?”

那谋士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话。

“失去君珂的云雷,不过是没了灵魂的躯体,他们不会再有任何野心,现在能做的,只有回云雷城。”纳兰君让抿一口酒,“而云雷城……不是那么好回的。”

“冀北联军这下不需要分兵了,剩下的路离尧国已经不远。”一个谋士道,“尧国王都被围已经有几月,现在华昌王生怕等纳兰述到来自己腹背受敌,拼命强攻尧国京城,最新消息是说尧皇在一次攻城战中亲上城头指挥,被流弹所中,命在旦夕,如果尧皇驾崩……纳兰述岂不是赶不及?”

“赶不及什么?”纳兰君让一笑,却是浅浅嘲弄,“赶不及打仗?赶不及送死?赶不及救驾?你觉得,他有必要救驾吗?”

那谋士张口结舌。

“纳兰述不是成王妃,他没兴趣救驾,他等的,是华昌王和皇族两败俱伤,是尧国皇族正统彻底灭亡。”纳兰君让三口酒喝完,开始喝茶,“你不觉得,纳兰述走得太慢了吗?他明明可以从西鄂就直接挥军进入尧国,省时省力,为什么却偏偏要经过西鄂羯胡,绕一个大弯子?对,你也可以说他在积蓄势力,他和君珂……”说到这里,纳兰君让突然顿了顿,神­色­出现一丝恍惚,随即恢复正常,“他和君珂那意思,是想将尧国后方的西鄂和羯胡平定,使自己将来无后顾之忧,但西鄂和羯胡,其实现在都没有和尧国做对的心思,他为什么要赖在这里?他就在等尧皇驾崩,困在京城的尧皇诸子,必将争夺皇位,到时候……”

“到时如果他们自相残杀,京城岂不轻易被破,华昌王一旦打入京城坐稳皇位,纳兰述岂不是自找苦吃?”有人提出疑问。

“纳兰述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纳兰君让看着尧国方向,轻轻吁了口气,“何况,尧皇也不会愿意纳兰述当真老牛拖车,慢慢积蓄势力,来占据了他的皇朝,如果没猜错的话,纳兰述很快就要有客人来了……”

他突然挥了挥手,黑暗中闪出几个人影,身影浅淡,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原来那里有人。

“你们去吧。”他道,“两件事。保护她,杀了他。”

众人躬身。

“第二件事可以量力而行;第一件事,必须做到。”

“是。”

人们退回了黑暗里,在合适的距离里随时等待太孙的召唤,大燕最尊贵的皇太孙,独自静静坐在月光里,玄黑金龙的袍角在暗处熠熠闪光,面前三只空酒杯一盏残茶。

四周围拥无数,崇仁宫巍峨高旷,可那人,眼眸依旧清光冷彻,寂寥孤凉。

※※※

草原上的夜还没结束,下半夜的时候,君珂脸­色­微红,表情严肃地掀纳兰述帐帘而出。

虽然主人热情挽留,但她坚决拒绝睡在他那里,那主帐看起来四面无人,可天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贼兮兮的眼睛,等着看她“闯入主帐,夜不归宿。”

她为此特意打扮整齐,形态威严,动作很大地掀纳兰述帐帘而出,本指望那些偷窥者能看见她“洁身自好,守礼自持”,谁知道出帐时,纳兰述在后面“气息奄奄”地喊了一句,“小珂,下次请你温柔一点!”

君珂一个踉跄……

怀着被涮了一把的仇恨,君珂一大早就起身,先到韩巧的帐篷,准备今天抢了他的医官责任,好好折腾某个不安分的伤员。

一路上,她遇见很多人。

“早啊。”有晨练习惯的钟老爷子,老远就声如洪钟地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君珂正要回答,老爷子已经掉头,怒目呵斥自己那个被拖起来晨练的病歪歪儿子。

“跑步。”

“给我。”

“快!”

君珂:“……”

又走了几步,遇见对练的尧羽几个卫士,看见她认认真真行礼,什么话也没说,君珂舒一口气,走过去时却听见那几个混账的对话。

“出招。”

“给我。”

“快!”

“哥哥,兄弟我最近伤风,请你温柔一点。”

君珂:“!”

转个弯遇见黄沙城那个独眼,那大个子永远斜眼看人,一只眼睛好像从月球上看你,看见君珂过来,也不行礼,一脚踢在一个挤眉弄眼的属下身上。

“洗裤衩。”

“给我。”

“快!”

完了还满意地点点头,喃喃道:“这么说话还真是满痛快的……”

君珂:“……”

怀着悲愤的心情,她迅速绕路进入韩巧帐篷,在门口遇见铁钧。

遇见铁钧她倒舒了口气,这位好歹是叔叔级的,总不会也和那些流氓一样调笑她吧?

铁钧果然神­色­如常,庄重冷峻,问了问君珂纳兰述的伤势,表达了要她好好照顾纳兰述的期许,君珂一一答了,心里却觉得别扭——人就在主帐里,脚一抬就能看到,­干­嘛尽在这嘱咐她?

铁将军关心完纳兰述,终于走开,君珂刚要钻进帐篷,听见身后铁钧咳嗽一声,缓缓道:“那个,君珂,纳兰现在有伤,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年轻人要顾惜身体。”

铁大将军似乎觉得和“侄媳­妇­”说这个很尴尬,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跑了,留下君珂傻站在帐篷门口,满脸充血,头发上竖,神情悲愤,青面獠牙。

尼玛!

这世道!

还叫人活不活!

很快君珂就认了。

因为只过了一夜,“三段体”和“温柔体”就已经风靡冀北联军,连草原那边的骑兵,说话都开始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君珂怀着这样的仇恨,抢走了韩巧的药箱,把绷带拉在手中拉得绷绷响,表情狰狞,大有想用这东西将纳兰述勒死的意思。

不过当她真看到那前后对穿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又忍不住心疼,撕绷带动作利落凶猛,包扎起来却动作轻柔,轻到半天才一个动作,惹得纳兰述嘶嘶地笑,道:“小珂,你让我以为蚂蚁在爬。”

又说:“小珂,你是羡慕我冰肌玉肤,想多摸一会儿么?”

在君珂给他包扎腿上伤口时,这个高贵的流氓直接开始呻吟,“小珂,你这个包扎法,我我我……我又要受伤一次了……”

君珂头一抬,脸­色­爆红,三两下做完,唰一下窜出去了,留下纳兰述“痛并无奈着”……

君珂也没窜多远,躲到一个岗子上练武,沐浴天风,呼吸吐纳,一套体术练完,无意间一转头,忽然一怔。

前方,出现了一列车队。

当先是十来个骑士,拥卫着一辆马车,之后又是一些骑士殿后,总人数大抵有四五十人。

君珂注意的不是人数,而是那些骑士虽然衣甲鲜明,但衣角武器之上,都隐约有血迹,发上也有尘土,胯下的马是好马,却不是羯胡出产的马。

那辆马车式样低调,看起来普通,君珂却发现很多细节处十分­精­致,轮彀竟然是镶金的。

马车虽然低调的奢华,却也带着风烟血火的遗痕,边角、顶部、车轮,都沾着细碎的黑褐­色­斑痕,这种马车自然不会有锈迹,那就必然是血痕。

一行人走得不快,从马到人,似乎都有些疲倦。

草原上,出现这样的一列一看就不是商队的车队,很有些奇怪,更何况,那方向,正是冲冀北联军大营而来。

君珂练武不喜人打扰,一个人走得比较远,她现在的实力,也不再需要人保护,所以那队车列走近来,最先看见的就是立在岗子上看着他们的君珂。

那车队当先的骑士手一伸,车队停下,随即他行到马车身边,微微弯身,似乎在请示马车中人什么,听了一阵,点点头,车队停在原地,他则向君珂奔驰而来。

君珂静静看着他接近,眼神在他剑鞘上“尧武”两字上掠过。

“这位姑娘,你是冀北联军的战士吗?”那骑士停在岗下,仰头看她。

君珂穿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拿着自己的软剑,行军之中,方便舒适就好,她也一向不追求打扮,此时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士兵。

她又明显不是草原中人相貌,对方立即由此推出君珂属于汉人。

听见对方一口报出冀北联军,君珂眼神一闪,并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阁下何人?”

那骑士一怔,没想到这个小兵竟然会反问,眼神微微闪出怒­色­,随即按捺下怒气,道:“我们有事,要见冀北联军大帅,姑娘如果是冀北联军战士,还请代为通报。”

君珂皱皱眉,心想这人语气不小啊,要见纳兰述,连一句“请见”都没说,就一句“要见”,神情还有点纡尊降贵的味道,这是何方神圣?

“大帅身体微恙,最近不见客。”她温和地道,“诸位远来,有何贵­干­?”

那骑士眉毛一挑,还是不答她的话,语气已经冷了点,“大帅如果不便,那么,见那位君统领也行。”

君珂笑笑。

这位好大口气。

看这­精­心掩饰住的狼狈,明显是来求助的,还要摆着贵族架子,语气中对自己,对纳兰述都全无尊重,连自报家门都不肯。

这是求人的态度?

“见君统领不难。”她还是平静温和的语气,“但诸位总得自报一下家门吧?否则贸贸然便通报上去,统领问起贵客何来,叫我如何回答?”

“这样吧。”那骑士皱皱眉头,“我们也不方便和你一个小兵,把话说得太明白,你便告诉你家统领,我们自东边来,是她要去的地方。”

东边?

君珂眼神一闪。

“如果你们大帅身体尚可支撑的话,在下建议他还是亲自迎接一下。”那骑士又补充了一句,指了指不远处静静等待的车队,“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这骑士语气温和,但神情间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明显,这种神情君珂很熟悉——当初在燕京,御林军骁骑营的护卫们,就这德行。

远处车队已经停下,骑士们散开,车帘子半卷起,看那样子,对方还真的不肯再前进一步,一定要等着自己或者纳兰述去拜见了。

君珂一向­性­子还不错,原本也就打算开诚布公了,此刻看这做派听这要求,眉毛一挑,眼神怒­色­一闪。

叫受伤的纳兰去参拜?

充的哪门子人王?

她还没发作,忽然一个声音道:“哪来的破落户儿?瘸马破车地跑来冀北联军地盘,就敢叫咱们大帅去拜见?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一个少年晃了过来,神情邪邪带笑。

是晨跑结束的钟情。

这小子最近给他老子天天­操­练,­操­得五内俱焚,看谁都不顺眼,他刚跑完一大圈,正好看到这车队,听见君珂和对方对话,怎么听都不顺耳,便跑来Сhā了一句。

他本是无心讥嘲,并无恶意,悠悠晃晃地走到那骑士面前,伸着手指,还打算再来一句。

君珂却看见那骑士霍然抬头,眼底狰狞愤怒之­色­一闪。

君珂一惊,立即伸手去拉钟情。

可是已经迟了一步。

“啪。”

那骑士剑鞘突然飞出,重重拍在钟情脸上,钟情啊地一声大叫,一张苍白的脸立即高高肿起。

那骑士心­性­似乎十分狠毒,一不做二不休,一脚便蹬向钟情心口,一边还不忘对君珂叱喝,“还不快去报你们大帅!不然这小子就是你的下场!”

君珂盯着他,突然笑了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六章女皇

她笑得寒意闪烁,二月春风也似乍凉,那骑士一脚蹬向钟情,犹自恶狠狠逼视君珂,转眼看见这浮光掠影的笑意,顿时一怔。

这个温和的小兵,怎么忽然笑起来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随即他便听见“砰。”地一声,胸口剧痛,天旋地转,四面风声呼啸,草原的天空忽然到了眼底。

又是“砰”一声,巨响惊人!

那人偌大的身子,撞在了三十步外的马车上!

君珂一脚将他踢飞了三十步远!还是他刚才踢钟情一模一样的位置。

马车晃动,众马受惊,车内有人尖叫,那些护卫在马车边的骑士们,迅速地聚拢来,好容易才将马安抚住,稳定住车身。

那被踢飞的骑士,挣扎着半支起身,还想伸指怒骂君珂,终究禁不住五脏六腑都要翻转的剧痛,喷出一口鲜血。

君珂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遥遥看着那群愤怒慌张,人仰马翻的人士。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对面每一个人的耳中。

“冀北联军的人,只有冀北联军可以处置,其余任何人,没有资格侵犯。”

语气清淡,却坚决睥睨得,令所有人都怔了怔。

“狂妄女人!”那群骑士醒过神来,纷纷怒吼,拔出武器,一半人继续看守马车,一半人已经奔过来。

“哪来的混账王八蛋?”钟情此时才反应过来,摸着瞬间红肿的脸怒极反笑,“欺负到小爷头上来了?”

不等君珂出手,他衣袖一挥,嘭地一声,一大片淡绿­色­晶体样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是小小的一束,飞到一半霍然张开,形成一个阔口喇叭形,直罩向那群冲来的人。

那群人是愤怒之下的直觉,其实君珂的一脚之威已经令他们不安,虽说来势汹汹,并不打算立即动手,谁知道血烈军这位少主,自幼多病娇生惯养,只有他欺负人没有人欺负他的,哪里肯吃这样的亏?骑士们还没到,迎面就撞上那片绿­色­晶雨。

那东西飞在草原上空,晶光温柔,润如春雨,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虽然将所有人笼罩,但那些人都没有在意,只喝一声“小心有毒!”,便闪了开来。

谁知他们一闪,身形带动气流,那些淡绿丝雨竟然也跟了过去,半空一卷,转眼间簌簌落了他们一身,缠在他们腿部。

这些人一惊,赶紧仔细检查自己,却发觉没什么伤害,忍不住狂笑。

“哪来的毛孩子玩意儿!”

“冀北联军就是这样的招数?偷袭?喷水?”

那些人戒心一去,反而激起怒意,又逼近几分。

钟情冷笑一声,头一低。

绷绷连响,乌光一卷,他的颈后、袖口、领口、甚至连发髻里都­射­出无数小箭,力道强劲,夺夺连响,瞬间那批人前后左右,都钉满了那些小箭,很多箭就钉在他们靴尖之前,颤颤晃动。

那些人又一惊,随即发现这小箭依旧没有伤人,忍不住放肆大笑,“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小孩玩具?哎呀……”

话音未落,一个抬脚越过那小箭的骑士忽然惊叫一声,向后便倒。

众人急忙扶住,这才发现他脚踝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支小箭,入­肉­数寸,鲜血涔涔,险些割裂他的脚筋。

众人这才发现,地上小箭已经少了一只,但是这东西是怎么到同伴脚上的,却是谁也想不通。

想不通自然以为是诡异手段,都脸­色­大变。

君珂却看得清楚,钟情这是两段式杀手,先­射­出那绿­色­晶雨,其实那是压缩的筋线,之后­射­出小箭,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令筋线和小箭连接,那些人一动,小箭便被带出,­射­入下盘。

很巧妙却也很费事的设计,只有很闲的人才会研究这种机关。

但也不得不承认,钟情这小子设计机关很有一手,不下于当初小陆,哎,最近他身体也养得不错了,整天闲在军中,是不是太浪费了?

君珂摸着下巴,用审视和不怀好意的目光瞅着钟情。

钟情给她诡异的目光看得发毛,赶紧退后一步,先手指那些箭圈内的骑士大笑,“乖乖地不要动,不然你们一抬脚,我可不保证你们从此以后会不会变成废人!”

那群人脸­色­难看,却当真不敢动了,同伴血淋淋的脚踝在眼前呢!

又有几人奔过来,大叫道:“不得放肆!我们主子命令你们,不得放肆!”

君珂笑了一下。

钟情开始摸下巴,随即瞥了君珂一眼。

君珂耸耸肩。

钟情也是滑头小子,看得出这群人身份应该不同,所以他略施惩戒,就打算收手了,谁知道这群货­色­当真是不知自量,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服软,他看君珂那一眼,就是问她——我要不客气了,行不?

君珂那个动作,告诉他——你随意。

钟情嘻嘻一笑,立即退后一步,撮口尖啸。

随即便响起脚步杂沓之声,一大群红衣血烈军战士冲了过来,老远就大叫,“少爷怎么了?”

钟情是血烈军少主,钟元易的心肝宝贝,身子又弱,他身后是随时都有大批护卫的,此刻这些护卫上来,钟情什么都不说,把脸一偏。

高高肿起的大红脸顿时让那些士兵大惊,连声叫:“怎么了?少爷?谁打你了?是那些草原蛮子吗?”

钟情下巴一偏,“箭圈里那些大爷。”

此时那批后赶来的骑士,眼看人越来越多,场面下不去,也有点不安了,当先一人下马,刚挤出一脸勉强的笑,还没来得及开口,钟情已经大喝一声,“给我揍!”

“揍!”

血烈军看一眼君珂,发现她始终负手微笑没有反对,立即呼啸冲上,冲着那群箭圈里不敢动的护卫们,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那群人惨叫连连,却不敢动也不敢躲避,和断了脚筋比起来,这点皮­肉­之苦,也只能硬受着了。

钟情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群打得鬼哭狼嚎的骑士。

“叫你们打我?”

“叫你们在冀北联军这里撒野?”

“叫你们装……装……装……”他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波波经常骂人的那句,“装逼!”

君珂:“……”

唉,大波,你所经之处,到底要荼毒多少人?

这场暴打终于让对方耐不住­性­子,那群后赶来的骑士不敢靠近箭圈,也不敢再惹起群架,急得拨马在原地乱转,乱七八糟大叫,“住手!住手!你们太过分了!你们知道你们打的是谁吗?还不快住手!小心等下你们大帅军规治你!”

君珂冷眼旁观,确定对方无论怎么着急,都不敢在士兵们面前报出身份。

不报好,不报就可以痛快揍你,先把你气焰打没再说!

她目光突然一凝。

因为马车里,终于下来了人。

那人掀开车帘,帘边手指修长细腻,如玉雕成,每个指节弧线都优美难描,执帘的手姿态轻轻。

随即露出一截手腕,丰润雪白,玉藕一般,一截绛紫­色­衣袖颜­色­稍嫌沉重,衬那手腕却觉得­精­美合适。

随即是一截裙摆,也是同样的颜­色­,裙底微微露出鞋尖的珍珠,萤光温润。

裙摆那么一漾,像是紫­色­的花风中一旋,忽然她便站到了地上。

君珂眼神一闪。

下马车这个动作,无论是谁,都要露脚,但这女子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她下车时,竟然丝毫不露鞋子,风韵自然。

优雅,极度的优雅。

君珂自己也是个天生气质优雅的人,做任何动作都比别人好看三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是绝­色­,却令人觉得美丽眩目的原因,但这个女子,仅仅一个动作,却优雅还胜她三分。

不过这优雅虽胜,感觉和君珂却不同,君珂是自然生成,她却像是后天练成,像是在长期的高贵优雅环境里熏陶浸染而成。

君珂的眼神,落在她的衣饰上,微微有些诧异。

朴素无华,竟然是侍女装饰。

什么时候,这大陆上,有谁家豪贵,连侍女也能培养出这种气质?

那紫衣侍女在地上微微一站,看见前方打得狼狈,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此时君珂才看到她的脸,却不是想象中的美­色­,只能说中上之姿,但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精­致气质,却将她的容貌不足全部弥补。

君珂一见她倒有好感,因为和刚才那些人比起来,只有这个侍女眉宇之间,没有那种凌厉骄傲的神情,看来十分有亲和力。

那侍女怔怔看着殴打场面,露出不忍神­色­,想了想,碎步上前来。

她并没有向着打架场地而去,却向着君珂这边走来,人还没走近,脸上已经露出羞怯的微红。

这样一个娇弱优雅而又羞涩的女子,盈盈站在当地,神情无辜而又微微惊慌,最能引起男人怜爱之心,一些没参加打架的血烈军士兵,眼睛已经直了。

君珂叹了口气。

怀柔的人来了,她现在再在这里,等人家开口道出身份,就尴尬了。

她转身,拍拍钟情的肩,轻轻道:“我先回去吃早饭,你们,嗯,”她笑笑,“虽说人家是丧家之犬,好歹确实有身份,所以……适可而止。”

钟情嘻嘻一笑,一副心有灵犀表情。

眼看君珂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这小子瞥一眼那侍女,她见君珂突然离开,怔了怔,想了想又转向他,鼓足勇气,似乎打算和他说什么。

这小子立即跳起来,一声怪叫,“兄弟们,够了!回去吃早饭咯!”

血烈军立即松手,临走还将脚下那群狼狈的人踢了又踢,兴高采烈拥着钟情而去,那侍女已经站到钟情面前准备求情,不想他跑得比兔子快,嘴张了一半,怔怔看所有人,眨眼就不见了。

那侍女露出无奈而古怪的表情。

不得不说,君珂和钟情,已经被纳兰述传染得,有点无耻了……

远处马车车帘霍然一掀,一个有点尖利的声音传出来,“混账!好大胆的冀北联军!”

那侍女叹口气,回身,细声细气施礼,“陛下勿怒,应当是误会。”

“他纳兰述还领着我尧国的公爵爵位,竟然敢对朕如此无礼!”那声音微微收敛了些,但还带着勃然怒气,“朕完全可以长驱直入,令他前来迎接,是朕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当谦恭待下,还命人先去通报,朕已经委屈如此,他们竟然还……竟然还……”

声音戛然而止,想必车中人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既然这样。”那侍女低声道,“让婢子进入军营去通报吧……”

车内沉默了一会,随即门帘霍然向下一掷,那个声音恨恨道,“这是朕和冀北初会,这个面子不能丢!否则以后如何掌控大军,如何服众?不必通报了!直接进去!找纳兰述说个明白!”

那侍女沉默了一会,躬躬身。

那些灰头土脸的骑士,被同伴小心地搀扶起,先去掉了身上的绿­色­筋线,再拔去地上的箭,才解救了出来,可是绿­色­筋线去掉之后,众人又发现,这些人不知何时身上肌肤都变成绿­色­,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干­净。

一半骑士丢盔弃甲,鼻青脸肿,还变成绿人,这等难堪,令马车中人再也控制不住怒气,连声厉喝:“立即起驾!摆出仪仗,去大营!”

两个没有受伤的骑士,从车后栓着的行囊上,取出两盏凤尾扇,举在手上,还有两个骑士,举着两面“尧”字旗帜,当先而行。

这就算是“仪仗”了。

那侍女默默看着,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回到车上。

马车辘辘向坡下冀北联军营地而去,这回吸取教训,车马还没到,一个骑士便打着旗过去,高声通报,“尧皇陛下驾到,特来探望冀北大帅,速予通报——”

这话说得怪异,皇帝陛下来看“臣子”,还需要通报,但形势如此,那骑士虽然一脸古怪,但也无可奈何。

冀北这边已经得了君珂嘱咐,哨兵摆出一脸惊讶诧异,好像完全不知道对方会过来,态度殷勤,笑容可掬地道,“那贵使请稍候,我等立即通报大帅!”说完一溜烟去了。

那骑士脸­色­铁青——他们迫于刚才冀北联军的敌视,不敢再摆架子,所谓通报,也就是客气一下,按说“尧皇”这样的旗号打出来,冀北这边就该立即接进去才是,居然还当真就去“通报”了。

身后马车里一声怒哼,看来马车里的“尧皇”也愤怒了。

但是这些人此刻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摆谱的地方,只好静静站在原地等。

尧国护卫们翘首盼望,等着纳兰述亲迎,四面士兵走来走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无人多看他们一眼,这些人觉得尴尬,又无法发作,只好自找台阶,用一种主人翁的态度抱胸观看,不住点头评价:“军容甚严整。”

“很有规矩,盛国公带兵还算有一套。”

“陛下可予嘉勉……”

“……”

周围走过的士兵翻白眼——我靠,哪来的二货?

这些人品评完,还没等到人,又过了半天,好容易出现一个人影,众人­精­神一振,都摆出一脸端肃,等待对方隆重接待。

那影子渐渐接近,众人脸­色­却不好看起来。

没有仪仗,没有将军,没有红毯,还是那个哨兵,喘吁吁地跑来。

那哨兵一脸老实相,在尧国骑士面前站定,笑呵呵地道:“我们大帅有伤在身,说请恕不能远迎。并请询问陛下,今日光降,是路过呢,还是劳军呢?请及时告知,他好根据情形,安排迎接仪仗。”

尧国这边人人一呆,脸­色­顿时难看得难以描述——这群人明摆着是逃难队伍,前来寻求庇护和帮助,原本该心照不宣的事情,纳兰述这样当面问出来,你这是给人难堪呢给人难堪呢?

那骑士脸­色­阵红阵白,半晌道:“我皇陛下是听说冀北联军已经到了羯胡草原,体谅大军为援救我国,远来辛苦,特地御驾亲临。”

这是睁眼说胡话,哪家皇帝迎接大军,会迎出自己国外?那士兵却还是一脸万事不懂的样子,憨憨地笑,“那我回去报给大帅。”

那骑士脸­色­一白,恨不得一脚踢死面前这个苕货算完,但对方一脸老实厚道的笑,态度恭谦,自己到底有求于人,又经过刚才教训,哪里还敢再随便动手,只好忍着气道:“有劳。”

身后马车里哐当一响,似乎砸碎了什么东西。

那士兵又跑走了,又过了好一阵才回来,众人眼巴巴看着,脸­色­又黑了。

还是他一个人!

“各位。”那士兵跑得满头大汗,恭恭敬敬施礼,“我们大帅说,他并没有接到滚单文书,也没遇见前站通报的御林军,虽然陛下驾临他万分惊喜惶恐,但行军之人,自有规矩,请问诸位是不是打前站的御林军?如果是御林军,那么自不必军中将领亲迎。”

尧国来人这边脸上已经开了酱油铺,尴尬的好半晌之后,还是那倒霉的骑士,咬牙答:“陛下这次出迎,没有使用御林军和仪仗,一切从简,现在马车中的,就是陛下本人。”

“哦。”那士兵傻傻地笑,摸摸头,“那我去回报大帅。”不等回答,一溜烟又跑回去了。

尧国人,“……”

马车里一阵摇晃,似乎有人要冲出来,被人拦住了……

过了一会儿,那小兵又跑回来,远远地尧国人看见还是他一个人,都发出一声悲愤的叹息。

“我家大帅请问……”

“那我再回去通报……”

“我家大帅请问……”

“那我去通报……”

……

营门口那哨兵跑来跑去,来来回回跑烂了草皮,尧国来人给整得一开始七窍生烟到两眼呆滞到最后满脸麻木……

中军大帐内,君珂忍住笑,问懒洋洋躺着的纳兰述,“这样也太过分了吧?瞧人家脸都青了。”

“敢来与虎谋皮,就得做好这样的准备,这不过刚刚开始。”纳兰述一笑,“一群破落户,也想把手伸到我这里?那就来吧,正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皇室破落子弟们,看清楚,我纳兰述的营盘,坐不坐得下他们的位置。”

“尧皇不是男人么?怎么好像现在是个女人?”

“尧皇前几日在城头重伤,诸子现在正在争位,但据我所知,尧皇有个最器重的女儿,战争开始的时候,正在外地,估计她临时自立为皇,投奔冀北联军,想要掌握我这支力量,为她复国了。”

“世上有这么好的如意算盘?”君珂骇笑,“凭什么?”

“我算半个尧国人,母亲是尧国镇国长公主,我又在尧国长大,十岁时便受封盛国公,确实算尧国的臣子。我这次回国,也打得是讨伐逆贼,挽救皇室的旗号。”纳兰述淡淡道,“皇室打我的主意,也算正常。”

“这不是与虎谋皮,这是与皮谋虎。”君珂哈哈一笑,“这位公主,哦不女皇,胆子当真不小,可惜脑容量小了点。”

纳兰述却皱起眉头,低低道:“但还是有点不对……”

“怎么?”

“传闻中那位公主,据说是尧国下一代中,最像我母亲的一位。”纳兰述神情有点不以为然,“当初就有传言,说如果不是女子不能继位,这位公主做女皇也够格,即使如此,将来想必又一位铁血镇国公主。”

君珂怔了怔,半晌失笑,“不可能吧?”

成王妃何许人也?一个人的­精­神力量,笼罩了尧国长达二十年,被逼到山穷水尽,依旧可以令尧国崩裂大乱。这位尧国下一代的小辈,也没听说过什么丰功伟绩,能和成王妃比?

何况就刚才看见的那些骑士和马车里的动静,手下如此,这位女皇又能怎样?

“怕是给自己造势吧?”君珂摇摇头。

纳兰述想了想,也一笑丢开,“天下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君珂,其余的,都算了吧。”

君珂一笑,白他一眼,想反驳,但他那句话里先夸了他母亲,只好无奈地道,“别吹大气,小心总有一天,吃这些你瞧不起的女人的亏。”

“怎么会。”纳兰述忽然笑得暧昧,凑过来,“我只想吃你……的亏,嗯,每天都吃……”

君珂一巴掌把某个无耻的家伙推了回去……

前前后后跑了七八次后,尧国来人终于等到了那句“大帅命人迎接尧皇陛下!”

几乎所有尧国人都吐出一口长气——折磨终于结束了,他们已经快要崩溃了!

随即轰然一声炮响,营盘里涌出两队士兵,雁列两侧,衣甲鲜明,目不斜视。

一阵爽朗的大笑传来,一大群将领自营盘内快步迎出,当先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金­色­铁甲大红披风,老而矍铄,威风凛凛,老远就热情张开双手,大笑道:“尧皇陛下驾临,我等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来的当然是钟元易,这位镇守大燕西北多年的老将,带兵多年,气度雄沉,某种程度上比年轻的纳兰述更具有将帅气质,他这一迎出来,尧国来人眼睛都一亮。

这些尧国人也做过功课,知道冀北联军里唯一老将,就是二十万血烈军的主帅钟元易了,在尧国人的想法里,二十万血烈军是冀北联军中最大力量,这位老帅自然也地位最高,此刻见他迎出,自然满意。

随即看见钟元易身后,一批将领,或清冷或肃然或严正,都是甲胄齐全,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气质剽悍,人还没完全走近,那种百炼沙场的凛然铁血之气便迫人而来,更是心中激荡,眼看这么一大群一看就是­精­英的将军全部迎接,刚才吃冷风空等的尴尬羞辱感觉,顿时减轻了许多。

等到钟元易到面前,声若洪钟恭恭敬敬施礼,又告罪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态度恭谦,礼数周全,尧国人又放下了一半心。

看来纳兰述还是识礼数的,不至于太不知好歹!

“哎呀,怎么能令陛下的马车在外面空等!快迎接陛下凤驾!”钟元易好像才发现那辆可怜的马车,夸张地连连道歉,大声叱喝属下将“陛下接下,务必小心。”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华服蒙面女子,在那紫衣侍女搀扶下,傲然步下。

那女子身材窈窕,云髻高挽,一袭珍珠面纱上,露出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面纱很薄,并不是为了遮掩容颜,只不过昭示高贵而已,看人时骄傲冷漠,一副皇族尊贵气韵。

老钟等人赶忙见礼,语气很恭敬,用词很热情,动作语言却不咋地——所有人只微微弯腰。

但为将者甲胄在身不施全礼也是规矩,尧国人此时哪里还敢挑剔什么,当下由老钟热情地领着,先参观军营。

眼见冀北联军虽然是联军,却不是想象中的乌合之众,建制整齐,规矩森严,来往军士­精­神饱满,行路有风,众人都露出满意之­色­。

那些倒霉的绿骑士,经介绍,还都是什么统领大将之类,想必是这位女皇的临时小朝廷册封的新贵,只是可怜大将要赶车,统领要问路,宰相要洗马……

这几位大将宰相啥啥的,对冀北联军的军容赞不绝口,这些人有武功底子,很容易就看出冀北联军,尤其是铁军和尧羽卫,武功底子相当不弱,一支军队,人人都是高手,那是什么样的战斗力?

众人心中盘算着,脸上喜­色­渐露,狂喜之下,又受对方热情接待,刚才的委屈渐消,说话便有些控制不住。

“真是如铁军威!强兵猛将!”

“这是尧羽军吗?果然人人步伐轻灵!轻若鸿羽!”

“这些汉子好生剽悍!”众人从野牛队伍面前经过,忽然觉得头顶太阳没了,一抬头,看见面前汉子们,肌肤如铁,巍巍如山。

尧国人骇然惊呼,“这样一支军队,将是无可抵挡的冲锋强军!可以用来冲击华昌王的那批骑兵!”

“哈哈华昌王吹嘘他那‘武威骑’天下无双,这下叫他们看看我们的!”

冀北联军将领们对视一眼,撇撇嘴。

“啊!狼群!”有人看见最后面一大批狼,失声惊呼,立即有人铿然拔刀,其余人闪身团团护住了那女皇,“护驾!护驾!”

冀北联军将领也不提醒,也不阻止,带一抹讥嘲的笑,静静站着。

群狼原本在开会,听幺­鸡­大佬进行关于同存共荣的思想动员,此时被这群大惊小怪的人惊动,一些外围的狼立即支身而起,露齿低低咆哮。

尧国人腿都要软了——谁都知道,遇上狼群,是所有人的噩梦。

“护驾护驾!”这些人抓着刀,抖抖索索向后退去,有人已经躲到了钟元易身后,那女皇似乎也十分惊惧,由那侍女扶着,退到了最后面。

“吼——”狼群看这些人不顺眼,耸身欲扑。

“嗷。”山坡上幺­鸡­懒洋洋转头,看了小弟们一眼。

只看了一眼。

刚才还威胁凶猛的狼们,立即低头敛尾,乖乖趴下去,继续开会。

尧国人在原地傻住了,仰头呆呆看着山坡上的幺­鸡­。

那是什么?

狗吗?

一只狗,统帅一群狼?

世上有这么睥睨的狗吗?它只是懒懒趴在那里,所有的狼都不敢站起!

“这是神兽幺­鸡­大人。”钟元易此时才介绍,“它是我们君统领的爱犬,能驭使天下兽群,这里,就是它刚刚召唤来的羯胡狼军。”

尧国人脸­色­尴尬,半晌却呵呵笑了起来,一转身,兴奋地恭贺那已经退到几丈外的女皇。

“恭喜陛下,如此铁军在手,当真如虎添翼!”

“陛下声威,上应天听,是以才有神兽相助!”

“我皇威武,拔除华逆,指日可待!”

……

冀北将领们转过脸。

娘的。

从哪跑来这么一群自说自话的二货?

如果不是大帅和统领关照过,此刻众人就想将这群“尧国皇帝重臣”们按在地上,揍他个认不得姥姥家!

“恭请陛下——”

好在纳兰述似乎算到众将对脑残的忍耐力已经到了临界点,及时解救了他们,也及时解救了那群“尧国皇帝重臣”的皮­肉­之灾。

在钟元易滴水不漏的接待下,一行人步入了纳兰述的中军主帐。

纳兰述一向要求军官和士兵同吃同宿,他的主帐除了大了点,但装饰很普通,那群尧国人进来时,都露出点诧异之­色­。

只有那个一直随侍在女皇身侧的紫衣侍女,神态如常,还打量了一下纳兰述帐中最多的地图军报。

纳兰述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颊,正在看军报,他臂上露出厚厚绷带,神态虚弱,帐篷里弥漫着淡淡药味。

尧羽卫随伺在一边,垂下的眼睛露出鄙视的味道——装,又开始装了,这两刀虽然重,哪里能让主子站不起来?当年在雪原上,一身伤还不照样杀狼杀豹?

纳兰述要知道他们心理腹诽,立即就得嗤之以鼻——你们懂个屁,男人不偶尔娇弱一下,有女人心疼么?

走在前面的女皇却站住了。

对面那男子,盖着一层毛毯,斜斜倚在榻上,似乎还没有发觉有人进来,姿态闲散,专注于军报。

他长发微微松散,随意一束,披在肩头,乌黑如缎。日光流金,自帐篷前延伸一丈之地,正将他笼罩其中,勾勒出明艳灿烂轮廓,从侧面看去,睫毛浓密若羽,鼻如玉雕,肤光晶莹,而一双眸子,璀璨而又深邃,一眼看去似乎可见漫天星辰光艳霞­色­,但仔细一看,却觉得那是广袤苍穹,深远高旷,不知终境。

因为纳兰述有伤在身,那样的明丽里,显出一层淡淡的虚弱,却不曾因此失­色­,反而因此中和了这军帐的硬朗凌厉气氛,更多了种神秘而优美的气息。

一时众人都有些失神。

在尧国人的印象里,镇国长公主是传奇,但纳兰述也是。

和在大燕韬光养晦不同,纳兰述因为尧国不是本国,所以从来都锋芒毕露,尧国人知道这位公主之子早早入了天语,做到了所有尧国皇族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事,收服了所有尧国皇族想收服却不能收的天语,拒皇族封赐,破神鬼大阵,杀阻路仇敌,十三岁少年一路破尧国重重阻扰,脚印带血,步步都是凌厉决然的传说。

传奇里,这位公爵也继承了原镇国公主的绝佳容貌,但纳兰述从来没有去过尧国国都,众人也只是听说而已,知道他是大燕四杰之一,也不过以为凭仗皇族身份而已。

此次冀北家破人亡,纳兰述被逼出大燕,在这些人心里,纳兰述和自己一样,穷途末路,天涯羁旅,想必也是一副狼狈沧桑模样……

然而亲眼见冀北联军浩浩军威,铁军、血烈、尧羽、黄沙城、野牛族,连狼军都有。

然而此刻,日光下,软榻上,那手掌大军淡然俯首的男子,尊贵、自如、平静而睥睨,令所有人自惭形秽。

尧国人悄悄退后一步,忽然发现自己满身尘埃。

那尧国女皇却向前一步,脱开了紫衣侍女的搀扶,看着纳兰述,好像有点失神。

别人还没觉得,曾经年少风流过的钟元易却皱了皱眉头。

所以说,某人演戏,演过头了……

此时静默屏息,纳兰述好像才发觉来人,头一抬,手中军报一推,“惊讶”地笑道,“是尧皇陛下吗?请恕纳兰述有伤在身,不能亲迎。陛下驾临,冀北联军上下,不胜荣宠。”说完在榻上欠欠身。

他这也是非常粗疏无礼了,尧国那些“将军重臣”都露出不满神­色­,那女皇虚虚抬手,道:“免礼,大帅既然抱恙,还请一定好生休养,朕不介意。”

她此刻声音温柔,虽还有淡淡傲气,但先前那尖利的嗓音和怒气,已经淡去很多。

纳兰述一笑,“陛下请坐。”

他手里把玩着先前女皇拿出来的尧国皇族信物,客气地请女皇坐下,但此时帐内的位置,他的软榻自然在正中,其余所有位置都是下首,女皇要坐,就得坐在他下首。

尧国人在后面悄悄拉女皇衣袖,意思是提醒她万万不可坐下,女皇怔了怔,笑道:“大帅有伤,就不必挪位给朕了,朕随意便可。”说完也没分座次,随便在帐内一个锦墩上坐了,其余人赶紧团团围绕她坐下。

纳兰述自始自终坐在软榻上没动过,哪来的挪位的打算?不过此时这一番自找台阶的说辞,倒也没失了分寸和尊严。

纳兰述这才认真看了那女皇一眼,忽然笑道:“众位将军是不是受了伤,这肤­色­……”

几个狼狈的绿将军羞不自胜,那女皇回头看看,眼神里怒­色­又起,眼看纳兰述神态平和,似乎真的一无所知,心中一动,有心想试探下纳兰述的态度,也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说到这里,正好问问大帅!”她一指部下,“我们好言好语,请求通报,却被联军士兵殴打至此,难道冀北联军麾下,都是这样的骄兵悍将吗?”

“哦?”纳兰述还没答话,坐对面的钟元易已经一掀浓眉,“几位将军看来好惨!当真是我冀北联军属下所为?”

“老帅不必惊讶。”女皇对这势力最雄厚的血烈军统帅,比别人更看重几分,赶紧道,“那两个士兵,看来散漫不羁,我等执礼相问,他们却悍然动手,手段诡异,不由分说,想来定然不是以军纪严明闻名天下的血烈军属下。”

“自然!”一个绿毛哥愤然道,“听闻冀北联军组成复杂,想必是哪路尚未归化的军队?大帅,别的事也罢了,这等殴打侮辱皇室来使的事情,定要好好惩办!”

“请盛国公将殴打诸将的士兵绳之以法!”有人直接便叫出了纳兰述在尧国的封号。

尧国这边乱哄哄闹起,纳兰述却好像突然“伤势复发”,“虚弱”地咳嗽一阵,就往榻上一躺,闭目养神了。钟元易勃然大怒,“有这种事?定要查办清楚!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这话前一句还上路,后一句听着味道就不对了,那女皇和紫衣侍女都皱了皱眉,那群属下却犹自未觉,一叠声地要求“找出凶手,军法惩治”。

这边正闹得凶,外面忽然也起了吵嚷,也是一连声的“找出凶手,军法惩治!”,帐门前很快拥挤了很多人。

钟元易浓眉一掀,大步出帐,暴喝一声,“吵什么!谁允许你们聚集在这里?都拖出去打军棍……”

“大帅!”一个血烈军士兵扑上前来,“少爷被打了啊?”

“啊?”刚才还勃然大怒的钟家老帅,眼睛一直,“怎么回事?”

帐内尧国那批“重臣”心中欢喜,心道想必那桀骜士兵,连钟帅之子都打了,这下同仇敌忾,更有理由为自己出气了。

有些脑筋活想得远的,已经在考虑通过这件事,是否可以和钟老帅先拉上关系?这位盛国公似乎不是那么热情,倒是钟帅,像是一根筋直肠子的军人,拉拉关系,卖卖好,也许能把血烈军先收归自己小朝廷麾下……

还有人想着,联军毕竟就是联军,果然易出矛盾摩擦,如果能好好利用……

这些人各自打着主意,连声附和,越发群情激烈,“钟将军,想不到那些不听规矩的人,连您的爱子也敢打,是可忍孰不可忍,务必找出凶手,军规严惩!”

“是极!是极!”钟元易怒不可遏地咆哮,“谁打了诸位贵客,打了我儿?是谁!是谁!”

几个血烈军士兵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过来,哭道:“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啊,那群人穷凶极恶,突如其来,少爷执礼相问,他们却悍然动手,险些一脚踢死他……”

钟情在几个士兵手里翻着白眼,把被打肿的半边脸高高亮着,一副“老子被打得不行了马上就要嗝屁了”的衰样。

“一定要重重惩治……”一个尧国人还在喋喋不休,忽然看见那几个血烈军士兵,正是刚才暴打他们的几人,惊恐之下一声尖叫,“是你——”

再一转眼看见钟情,“奄奄一息”的钟情胳膊挡着脸,吐舌头对他一笑。用口型悄悄道:“绿毛崽……”

那人脸立即更绿了,唰一下跳起来,指着钟情便要大叫,“是你,是你……”

那群尧国人此刻都发现不对劲,齐齐蹦了起来。

“这是我们钟将军爱子,三代单传,千亩地里一根独苗。”韩巧突然­阴­恻恻地道,“哦,钟公子,你被谁打这么惨?”

“是谁!是谁!”老钟犹自在咆哮,“出来受死!”

尧国人傻了。

刚才还在叫“务必找出凶手,严惩不饶”的那堆人,转眼便将脑袋全部埋进了裤裆里。

刚还想着和血烈军统帅搞好关系,没想到,第一面就把人家公子给打了!

尧国人暗暗叫苦——哪里看得出那个溜滑随便的小子,居然是一军统帅之子嘛。

此时老钟团团乱转“找寻凶手,为爱子和尧国陛下从属出气”,那群要出气的,哪里还敢吱一声,人人勾头埋脸,恨不得自己化成轻烟,从钟情面前消失。

气氛尴尬,女皇皱起眉头,有些愤怒,有些无措。

此时她也已经明白,老钟早已知道儿子被打的事,存心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己方出手打人在先,自打耳光在后,眼前这场亏,竟然是吃定了,假如钟元易发飙起来,不顾一切将自己等人驱逐,自己也是完全没有办法。

可恨老钟在那咆哮,纳兰述在那装死,其余将领全部在看戏,一场假想里隆重严肃的驾临,生生给搞成了闹剧。

正努力想转移众人注意力,岔开话题,挽回自己这边的颜面,忽然感觉到帐门前有人,转眼一看,一个黑衣少女,静静站在帐门口。

很朴素,很自然,左手端了个壶,右手抓了套烙饼果子。

这个造型,一看就是个来送早饭的普通士兵。

女皇心中一喜。

是最先踢伤自己将军的那个女兵!

比起钟帅儿子,这个女人更可恶,拦阻车驾,不予通报,踢人撞马,毁坏车驾,最后还来了那么一句骄傲到了极点的宣言。

正是那句“冀北联军的人,只有冀北联军可以处置,其余任何人,没有资格侵犯。”,让女皇分外印象深刻,并觉得无比刺耳。

好大的口气!

我今儿便要侵犯侵犯你试试!

误打了个钟帅爱子,总不会再误打个哪家爱女吧?

何况这女人,还是先动手的,被她踢中的那个将军,才是所有人中伤得最重的那个。

尧国女皇今日原本憋了一肚子气,见到纳兰述本人后,因为想怀柔拉关系而强自忍耐,此刻却觉得,自从进入军营,自己这方处处落于下风,被对方明辱暗损,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今日无论如何,要扳回一局,否则无以和对方谈判!

“各位,先前他们几位受的那点小伤,也不算什么。”女皇主意一定,立即开口,“其实都是误会。”

钟元易止住咆哮,转头看她,钟情哼哼唧唧,斜着眼睛瞟她。都等着她下一句话。

“不过我等确实受到严重攻击!”女皇话风一转,柳眉倒竖,霍然抬手,指住了帐门口的黑衣少女。

“这个女人,是你们谁的属下?”她厉声道,“先前在岗下,她擅自动手,踢伤我的御林军统领,还……”

帐门口的黑衣少女,扬扬眉,忽然动了。

她一手拎着壶,壶里还冒着热气,一手抓着烙饼牛­肉­,不急不忙地走了进来。

女皇的手指,下意识随着她走过的轨迹转过去。

“还一脚将他踢出三丈……”女皇指着她。

少女走过钟元易身边,钟元易退后。

“踢到他吐血……”女皇指着她。

少女走过尤风书身边,尤风书垂头。

“撞到马车上……”女皇指着她。

少女走过晏希身边,晏希让路。

“撞散了朕的马车……”女皇指着她。

少女走过铁钧身边,铁钧敛衣垂手。

“害得朕车驾惊马……”女皇指着她。

少女走到了软榻前,纳兰述起身,迎上她,微微一笑。

女皇一呆。

嘴里的话还是下意识溜了出来,“现在,朕要求,盛国公你必须……”

少女在软榻上坐了下来,把壶和饼子都递过去,“来,趁热吃。”

四面将领转个方向,齐齐弯身,面朝两人,轰然参拜。

“大帅安康!摄政王、统领大人安康!”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七章你穿­内­裤了吗?

雷鸣般的呼声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尧国人自女皇以下,都僵在了那里,女皇的手还直直指着君珂,却忘记放下,面纱后的眼睛,露出因为极度不可置信,而茫然混乱的神情。

冀北联军诸将,都还恭恭敬敬维持着躬身的姿态。

君珂往下瞥一眼,淡淡道:“诸位免礼。”众将又轰然应“谢统领”,才起身,神态恭肃地按序站好。

君珂垂下眼,拼命把嘴角往下压,免得被人看出自己已经快笑破肚皮。

这群二货!

都被纳兰述带坏了!

什么大礼参拜,什么摄政王安康,演戏演得真起劲。

君珂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多来几个女皇多好啊,那就天天可以被这群二货顶礼膜拜事事顺从了,不用经常被抢巡夜任务,被强逼吃各种难吃补品,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不要她­操­心军务了。

对面的女皇,可怜,那膀子一直举着,不累么。

“女皇远来辛苦。”她轻咳一声,开了口,“先前在岗下,因为衣衫不肃,不敢那样参见陛下,所以整衣之后才过来,陛下恕罪。”

女皇慢慢放下手,嘴角抽了抽——这冀北联军上下都擅长睁眼说瞎话吗?你身上衣服,明明就没换过……

不过折腾到现在,接二连三吃瘪,她已经不敢再对任何冀北联军的事务发表意见,讪讪笑了笑,道:“原来是君统领,统领名动天下,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呵呵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君珂一笑,转过头把壶向纳兰述方向推推,示意趁热喝。

纳兰述“虚弱”地告诉她,“我手抬不起来……”

君珂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命人取了碗,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却是新鲜牛­奶­。

纳兰述一闻那气味,就露出苦不堪言表情,君珂狞笑着,坚决地把碗塞在他手里。

纳兰述咬牙闭眼形如服毒,君珂微笑从容幸灾乐祸,众将面无表情眼神诡谲,女皇面纱晃动眼神闪烁。

这两人,竟然当众打情骂俏!

真是不知羞耻!

肚里骂着不知羞,眼神却盯在了君珂的位置,看那少女端坐从容,看­精­锐剽悍的众将对她言听计从,看淡漠的纳兰述唯独对她态度温柔,那眼神却越发的意味深长了。

君珂感觉到她的注视,不动声­色­。

不怕你乱动,怕你不动!

纳兰述苦着脸吃完早饭,便假托“伤重”要休息,君珂起身,笑道:“大帅最近在养伤,陛下,是否愿意到我帐中休憩?”

女皇怔了怔,她原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和纳兰述敲定之后的合作计划,但纳兰述竟然不跟她谈,把她塞给君珂?

君珂不过一个出身平凡的女人,能到今天这地位,多半仰仗纳兰述的保护,自己能有几分本事?听说她手下云雷也已经分裂出去,在这冀北联军里,她还剩什么资本?

纳兰述把自己推给她,是不是打着将来翻脸不认的主意?

“不敢过多叨扰盛国公。”她笑道,“只不过有些细务,需得和冀北联军最高统帅亲自商谈,君统领那里,朕稍后拜访吧。”

她的语气,着重在“最高”“亲自”两个字落了落,盯着纳兰述眼神灼灼。

“那也行。”纳兰述还是懒懒的,君珂也似乎并不生气,收拾了碗筷出去,帐内很快就剩下纳兰述和女皇相对。

“盛国公想必知道朕此来用意。”女皇开门见山,“尧国此刻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急需国公挥师北上,力挽狂澜。”

“我正在做这件事。”纳兰述笑容淡淡。

女皇窒了一窒,又道:“华昌逆贼包围国都已久,兵力损耗甚巨,以国公麾下兵­精­将猛,必然马到功成,只是不知平定逆贼之后,国公有何打算?”

“匡扶皇族正统,还我清平河山!”纳兰述一脸正气。

女皇又呛了一下,勉强扯出笑容,抚掌道:“国公不愧国之柱石!不过……”她犹豫半晌,神情试探,“不知道国公以为的皇族正统,是哪位呢?”

“皇城里传位遗诏名字属谁,我自然匡扶谁。”纳兰述­唇­角一抹笑容,无辜纯良。

女王咬牙,半晌眉毛一扬,“国公是在疑朕,得位不正?”

“皇族传承大事,陛下敢说,微臣却不敢听。”纳兰述立即一脸惶恐。

女皇气得脸­色­发白——这位滑头得浑身上油的盛国公,竟然真是手抓不着嘴叼不着,什么话题都是随手拿起轻轻放下,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和这样的人,绕弯子,就算绕到了大荒泽,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国公!”女皇声音凌厉,“实话和你说,被困国都的先皇已经驾崩,国都内诸皇子正在争位,大皇子杀了三皇子,七皇子又杀了大皇子,听说四五两位皇子结成同盟,正和二皇子六皇子争夺,皇城里一日三惊,军队无所适从,皇位每天都有人坐上去,第二天就滚下来……国公,你是明白人,应该清楚,这样的内忧外患情形下,那些皇子,谁的皇位都坐不稳,再这样下去,城破指日可待!”

“哦?”纳兰述微笑,“不是说全国起事,讨伐逆贼么?我看皇城里诸位皇子大可不必­操­心,等义军来解救便好。”

“义军在京城百里之外停住,不曾再进一步!”

“哎呀,怎么会这样?”纳兰述瞪大眼睛,无比惊讶,“为什么呢?”

女皇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成王妃关前自焚,激怒百姓,天语遗民趁机煽动民愤,义军起事,遍及全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为捍卫尧皇室而起义的!

他们停军百里之外,由得华昌王拼死攻打京城,是为了等你!

为了和你两军汇合,将华昌王包了饺子!

什么尧国皇位争夺,陛下驾崩,皇子大乱,没人去管——在义军眼里,那个皇位,是你纳兰述的!

现在你来装无辜?

“国公想必知道为什么。”女皇冷冷道,“不过朕奉劝国公一句,有些事不可一厢情愿,皇朝正统,也不是那些乱民拥戴便可以窃夺,义军答应有什么用?皇朝不答应,群臣不答应,没有他们的答应,谁也坐不稳皇位!”

“是啊。”纳兰述深有同感地点头,“谁答应都没用的。拳头硬,才有用!”

女皇脸­色­一白。

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当面,就这么赤­祼­­祼­地威胁。

激愤之下不禁口不择言。

“国公打得好主意!但国公真的以为自己凭借那一半尧国皇族血统,便可以稳坐这皇位?”她冷笑一声,“天知道那一半血统,经不经得起推敲!”

“啪!”

女皇坐前小几,忽然粉碎!

女皇“啊”地一声惊呼,身子向后一仰,随即咽喉一紧,气息一窒,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纳兰述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人在榻上,相距女皇还有三尺距离,竟然遥遥伸手,凌空扼住了她的要害!

女皇被扼得身子极度后仰,想要挣扎着扶住身后什么东西,双臂却在身后悬空地抓挠着,而面前被纳兰述一掌拍碎的小几,此刻木屑纷纷碎落在她膝上,所有木屑都没有完整的,全部碎成齑粉!

女皇惊恐地瞪大眼睛——这一掌要是拍在她的心口,她也必成齑粉。

她看向纳兰述的眼神,犹如见了鬼一般的恐惧,她从未见过有人隔空,便可以致人死地!

然而对上纳兰述的眼神,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杀气。

浓重的杀气。

那双光艳而又沉凝的眸子,此刻红光微闪,满满都是如山威压的杀意。

纳兰述一言不发,咽喉上的手指,还在收紧,一点一点,压迫着女皇的呼吸和生机。

女皇惶急之下拼命抓挠,哐当一下推翻身侧的锦墩。

帐篷外立即有了声音,是她麾下的大将,在急急问:“里面出了什么事?”

女皇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帐篷外的士兵冷冷道,“大帅主帐,任何人不得擅入!”

“可是里面有……”

“那又怎样?”

一阵沉默。

女皇的心沉了下去。

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如何轻率的错误。

此刻她才知道,龙有逆鳞,不可触碰。再温和随意,那都是表象,一旦勃然爆发,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看帐内纳兰述眼神,听帐外士兵态度,冀北联军和纳兰述,是绝对敢将自己以及尧国此来所有­性­命,都留在这里的!

她懊悔绝望之下,不敢再挣扎,却哀哀望定纳兰述,眼神里露出哀求乞怜之­色­。

纳兰述并没有看她,他的手指依旧如钢铁一般紧,眼神里的怒气却已经渐渐淡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随即他嘲讽地看了女皇一眼,手一松。

女皇委顿在地,拼命咳嗽,手指颤颤摸上自己咽喉,深深一条沟。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纳兰述声音温和,听来甚至有几分­阴­柔,“否则不管你是谁,我都敢拿你去喂狼。”

女皇伏在地上,眼底渐渐微湿,神情屈辱,却又带着淡淡迷惑。

她那句话其实也没有太多恶意,毕竟镇国公主在传说里,并不是老皇的亲生女儿,这传言尧国贵族都知道,但养女也没什么要紧,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反应这么大。

“好了,很对不住,惊吓到陛下了。”纳兰述神情已经恢复,竟然还微笑向她道了歉,衣袖一拂,重新拖了一张小几过来,“陛下请安坐吧。”

他越是微笑温和,女皇便越是浑身发冷,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好半天呆呆地没说话。

纳兰述也不说话,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女皇是在下着决心,纳兰述却神情很远,像在思索着什么旧事。

好半晌之后,女皇才开了口,这回声音却一改先前的凌厉,低而委屈,充满女子的娇柔和怯弱,“盛国公,你就是这样对待女人的么……”

纳兰述怔了怔,笑道:“我以为陛下首先应该是陛下。”

“我算什么陛下。”女皇幽幽叹了口气,突然口风一改,“先皇驾崩,我在外地,接到冒死出城的大总管带来的遗诏,立我为皇,可是我当时身侧就三百护卫,紧跟着便接连受到华昌王和我众位哥哥派来的刺客追杀,天下之大,无处可去,被一路追出国境,好容易投奔到你这里,三百护卫只剩三十,若不是我拿将来的护主从龙之功来诱惑他们,连这三十护卫,都要弃我而去……盛国公,确实,我一介女子,无所依仗,由得你搓圆揉扁,可是,你这样不觉得欺心么?”

帐篷内静了静,半晌纳兰述抬起眼睛,“陛下是在责我无情么?”

“我不敢责你。”女皇苦涩一笑,“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和你谈判的本钱,你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要的也是这尧国天下,自然不可能愿意让给我,但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说法,皇权正统,不可抹杀,咱们尧国一向最重皇位的正统传承,以你二分之一血脉,想要坐稳这皇位,短期之内很难。而你要得尧国,是要将来以此为依靠,向你的仇人复仇,可是你如果得一个内乱不休,群臣离心的尧国,你的­精­力,将要花费很多在朝政稳定之上,你的复仇大业,必将被耽搁!”

纳兰述眼睛一亮,仔细地看了女皇一眼,他倒不是被这番话打动,而是觉得,这女人,到此刻,总算显示出一点符合传闻的能力了。

“那你的意思呢?”

“你我合作!”女皇咬咬牙,脸上突然涌现出一股红晕,“……亲密合作!”

“如何亲密?”纳兰述一脸懵懂,好学地问。

女皇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这个纳兰述太可恶!明明一定知道,偏要逼她自己出口!

偏要将她践踏至底!

然而今日她屡受折腾,内心无奈惊恐已经到了顶点,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下,再也顾不得所谓脸面,毕竟,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你我……联姻!”

纳兰述笑了。

他笑的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不满,一脸不出所料神情,这种神情比他勃然大怒,更让女皇觉得没脸。

然而话已经出口,就没有收回的必要。

“你有兵,我有皇朝正统血脉。”她一字字道,“等尧国平定,你奉我为帝,我立你为王夫,亲王爵位,总摄大权。表面实行‘双王制’,共同执政,私下里我自会以你为主,等你出兵复仇,我也会为你做好善后之事,让你无后顾之忧。这样,尧国群臣不会有异议,政权会平稳过渡,你也不必纠缠于尧国皇权争夺朝臣处理。你看,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纳兰述点点头,“那么你告诉我,权力让给我,你的好处在哪里?”

“我只要一个皇位,和安定尊贵的下半辈子。”女皇凄然一笑,“我必须依附于你,因为我没有兵,如果我连大权都不舍得让出,你自然也不会给我王位,没有王位,没有兵,却有传承遗诏,那么我能活多久?”

纳兰述默然不语,女王上前一步,谆谆恳切地道,“盛国公,我了解过你,我觉得你对皇位并不是十分在意,你一心念着的,只是复仇,所以我才敢来找你,我会让你在打入京城后,毫无抵抗地掌握朝政,我会给你不次于皇位的实权,给你一个安定祥和的后方,我会做好你的贤内助,我甚至可以破例,允许你再纳妃妾……那个君珂,我知道你喜欢,你可以封她为贵妃。”

纳兰述托着下巴,似乎在沉思,因此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女皇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两人相靠得已经很近,彼此呼吸快要相闻。

女皇立在纳兰述面前,看他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眼神里掠过一丝恼恨,随即闪过决然之­色­。

她突然又向前跨了半步。

这一步香风隐隐,已经逼到纳兰述面前,纳兰述一怔,抬头看她。

他头一抬,女皇的手,也立即抬了起来。

她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纱。

纳兰述直直对着她,没有避让。

女皇眼底露出一丝惊喜。

“我们尧国规矩,未嫁女子面纱遮面,新婚之夜自揭面纱,第一个看见尧国女子成年之后容貌的,必然是她的良人。”女皇的口气已经平静下来,带着得逞的得意,“相信国公,也知道这一点。”

这是她和同伴商量过的办法,是在无可奈何情况下的最后一招——死赖。

“那又如何?”

女皇气得险些一个倒仰——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耻耍赖的男人!

“盛国公得天下人望,看了我再不要我,难道不怕因为此事,为尧国百姓所唾弃?”

“女皇得皇朝正统,送上门给人看逼人要,难道不怕被人知道,天下男人都闻风而逃,怕被你赖上?”

“你……”

“话不要乱说,会引人误会的。”纳兰述笑得很无辜,“我看了你什么?胸?腿?你有三十六D么?你有四尺长腿么?”

“什么三十六……”女皇下意识问出口,却又赶紧打住,脸­色­涨红。

不用问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言尽于此。”她语气冷了下来,“我离开尧国时,已经命父皇最信重的大总管,对朝中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宣布了遗诏,并表明了我的去向,我告诉他们,我是向忠心耿耿、打着捍卫皇朝讨伐逆贼旗号的盛国公求庇护去了!盛国公很快就会护持着皇朝正统打回京城,那批老臣,正在翘首期盼你奉我回京。”她冷笑一下,“当然,我也暗示了他们,我此去为国为民,不惜己身,如果国公你狼子野心,将我斩杀当场,那也是我为皇朝献身!只不过到时候,你如果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京城,你就可以迎接,朝中百官集团的拼死抵抗了!”

“好,好。”一阵静默之后,响起轻轻鼓掌之声,纳兰述满面欢颜,毫不生气,赞赏地对女皇点头,“不管对错如何,刚才这一席话,你才有了和我正面谈判的资格。”

女皇吸一口气,眼神里露出一点无奈。

被逼到底牌尽出,还得不到对方一句实在话,今天这一场谈判,实在窝囊。

然而她几近一无所有,拿什么来打动这坐拥重兵的盛国公?除了赔上自己,还能有什么?

纳兰述不会相信她会让出实权,但会愿意借她为踏板,先稳定朝局。

而她,自愿做这个踏板,至于将来的事,谁知道?

毕竟坐在王座上的,还是她!

只是纳兰述这么­精­明,不会也想不到这一点……

女皇希冀地盯着纳兰述,并没有敢抱太大希望。

不过纳兰述下一句话,令她眼底绽出惊喜。

“你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很烦那些尧国臣子。”纳兰述淡淡道,“我不怕政务­操­劳,却不愿意花费太多时间在安抚尧国朝政之上,你这个建议,听来不错。”

女皇眼底一亮,差点就想去抬手摸自己的脸——想必还是自己如画容颜,打动了他吧?

世人都传冀北纳兰述对那个君珂一往情深,颇多佳话,她从来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她出身皇族,最清楚男人,尤其是皇族男人的劣根­性­,他们要美人更要天下,三妻四妾不满足,三宫六院才是心头好,他们会爱某个女人,但不会为了那一个女人,放弃任何利益和选择。

所谓爱情,从来都经不起现实的推敲。

“不过呢……”纳兰述下一句话又令她心提了起来,“我也有难处……”

“谁?”女皇下意识一句话脱口而出,“是君统领吗?我去劝她,我愿意和她共事一夫,让她不要担心。她如果顾全大局,没有道理不同意。”

“不用。”纳兰述笑笑,“该担心的从来不是她。”

女皇还没明白这话意思,纳兰述便道:“陛下知道,我这支军队是联军,历来联军最难管理,尤其我这军队,血烈军来自于向帅遗部,冀北铁军统领更算是我的长辈,所以一直以来,联军大小事务,都是诸位统军将领联合商议决定,今日陛下和我讨论的虽是私事,却也是关系日后联军存亡和地位的大事,所以这个决议,也必须他们通过才行。”

他这话也合情合理,女皇想了想,有点羞怯地道:“你是要我派人去询问他们的意思吗?”

“陛下……”

“叫我皓莹……”女皇的脸,低低俯下,耳垂都微微泛了红。

“好­淫­陛下。”纳兰述从善如流,“我这里有专用文书,用以发布一系列命令,有时候为了让军官们练练字,也会给他们批复,这事便请好­淫­陛下您亲自写下,由各位将领亲笔签名表态确认,这样白纸黑字,也算一个凭证。”

女皇犹豫了一下,按说这类协议,只能是口头协议,拿不上台面来说,尤其要自己亲笔写,更是面子上下不去,可是联军情况也确实特殊,纳兰述如果真的一个人说了不算,还真得让那些将官也表态才行。

“如果他们不乐意……”

纳兰述笑得温和,“好­淫­,他们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这一声一唤,女皇脸­色­一红,犹豫半天,脸­色­已经红得发紫,薄薄欲沁出血来,好久才咬牙低声道:“好吧……”

纳兰述笑笑,安排人送来纸笔,由女皇亲笔写下她的建议,为表慎重,她还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誓言。随后纳兰述在后面批复:“以上,尧国女皇陛下提议,诸君何意,请批复。”

其后他写了钟元易、晏希、铁钧、牛一、尤风书的名字,最后是幺­鸡­,再最后,是君珂。

女皇看着那古怪的文书,直觉真是荒唐颠倒,然而今日与虎谋皮,本就荒唐,只要能达成所愿,便委屈羞辱又如何?忍得一时之气,总有翻身机会。

“微臣真是困倦不能支撑……”纳兰述写了几个字,便露出“我累死了”的神情,懒懒躺下去,“劳烦女皇亲自和诸将谈一谈吧。”

女皇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忍住,见纳兰述要休息,赶紧上前一步,伸手要扶他躺下。

神情温柔,已经一脸妻子神态。

纳兰述不动声­色­肩一晃,已经脱开了她的搀扶,扬声道:“张半半,你进来。”

一个尧羽卫应声而入,女皇回身,吓了一跳——这尧羽卫脸上受过伤,半张脸皱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此时转身,一眼看见地上面纱,才想起自己面纱已经除去,但尧国未嫁女子,只要给夫君看过,之后便不必再遮面纱,她摸摸脸,想着第一个看过她的是纳兰述,心中定了定。

“张半半很会办事,由他陪陛下去办这事吧。”纳兰述已经躺了下去。

女皇无奈,只得跟随张半半走出,她想了想,道:“由朕亲自去诸将帐中,于礼不合,朕在此处等候,由张先生取各位将军批复如何?”

张半半半张脸微笑,半张脸面无表情,“一切随陛下旨意。”

他拿着文书,先去了钟元易帐篷,钟情鬼鬼祟祟跟着跑进去,随即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女皇脸­色­紫胀,背过身去。

张半半又去了其余几人帐篷,其余几处倒是安静,就是牛一那里发出一声没头没脑的吼叫。尤风书那里,黄沙城罪徒似乎在打赌。

到了幺­鸡­那里,幺­鸡­大神的会还没开完,对打扰者十分不满,做惯跟班的幺­鸡­大神,好容易扶正当了大佬,其德行和机关部门那些领导们一样,可着劲儿开会,可着劲儿折腾,可着劲儿找存在感,一个会,从凌晨开到午后,还在就“当前大陆格局下看羯胡西草场东土堆下一只屎壳螂的生存环境变迁”的重大议题,发表宏篇大论。

一个新任命的书记官,用爪子扒拉着黄土,做着会议记录,狼语翻译如下:时间:X年X月X日。

地点:野牛岭下。

主持人:幺­鸡­大人

参会人:羯胡各地狼领

议题一:论当前大陆局势之下羯胡群狼应该发挥出的杠杆作用。

议题二:群狼绩效考核细则

议题三:羯胡群狼开展“吃人安全隐患和突出问题大排查大整改专向整治活动实施方案”

幺­鸡­大人发言:1、指导思想;2、目标任务;3、组织领导;4、方法步骤、5、验收考核。(每大项下各有三分项七小点)

……

在这样隆重严肃漫长的会议气氛下,幺­鸡­大人对于前来打扰的张半半自然是不耐烦的。

在这样坑爹苦逼摧残臀部易得痔疮的漫长会议煎熬下,狼们对于张半半的到来是万分欢迎的。

……

幺­鸡­大人三下五除二打发了张半半的要求,张半半最后进了君珂的帐篷,女皇竖着耳朵听,等着里面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叫,并悄悄安排好了侍卫,以防那个武功很强的女人会冲出来给她一脚。

结果君珂的帐篷,比其余几处还安静。女皇吁出口长气,觉得放心,又觉得失落。

内心深处,她更希望闹一场,好让纳兰述看看他爱的女人,不顾大局的自私。

此刻君珂的忍耐,反而令她不安——这个君珂,是不是也是个城府深沉的女人?

张半半将所有将领都签过名的那张纸交给女皇的时候,半张脸充满了庄严的神情。

纸上盖着纸,以示他没有看过。

女王颤抖着手指,打开那张在她看来很重要的纸。

在纳兰述的批示之下,果然已经写满了字。

第一排,是钟元易的,不过已经有人附注了一行字——“我爹不识字,我代签”。

然后是一个向上的箭头符号。

“↑”

“楼主是SB。”

“↓”

“楼下娘娘腔。”

女皇:“……”

第二排是晏希的字。

尧羽卫这位负责信息搜集的首领,字迹清秀,内容凶猛。

首先写:“尧羽卫清音部全员三百二十一人,对钟公子枕头下第三层褥子内的那张波波­祼­像,致以诚挚的问候。”

第二行才是对女皇的回答。

“步皓莹,身高五尺一,年十九,初潮迟,十六岁方至。父第三十二代尧皇,母纯妃,早年订亲尧相之子,未几,夫丧;再订威德将军侄孙,未几,夫又丧;再订工部员外郎之子,未几,夫再丧。自幼至今,生大病一次,疑为中毒;小病十八次,有内热之症……”

女皇的身子渐渐颤抖——这世上无论谁,连自己的初潮和生病的次数都被人给数个一清二楚,想不发抖也不可能的。

尤其是订亲。

第一次定亲也罢了,之后两次订亲都未公开,尧国上下,知道的不超过十个人,否则她命硬之名早就该传开。

女皇怀着震惊的心情,看完了晏希长达三百多字,巨细靡遗写完步皓莹从出生到现今为止所有大小事的清单,最后是一句平淡的总结。

“杀此女有计策十三种,其中以熊胆制毒攻其内热之症,可谓天衣无缝,当否,请女皇陛下转呈大帅批复。”

女皇:“……”

世上还有这种人!

我要杀你,列出方法十三种及最佳办法,并请你转呈我的老大决定……

白着脸,女皇将上面两格匆匆一折——她看不下去了!

第三排是铁钧,铁画银钩,字迹刚硬。

“晏希,你太啰嗦!一句话便可——你杀,还是我杀?”

最后六个字剑拔弩张,墨迹淋漓,女皇浑身一抖,险些将纸扔在地上。

牛一那里很简单,这位野牛族新老大不识字,画了团上尖下圆的东西。

旁边还是那无处不在的闲人钟情的备注:“牛一不识字,我代为注解,以上,牛粪一坨,重三斤,­色­呈深黄,野牛族以牛为图腾,凡掳获敌人,都将其脑袋倒栽于牛粪内,直至闷死。”

女皇:“……”

尤风书的签字是这群恶人中最平和规矩的一个,他写:“谨祝大帅及统领福寿万年,并祝女皇陛下哀哉尚飨。”

女皇:“……”

尤风书签字之下,按说该是幺­鸡­的表态之处,当然没有字,也没有钟情的注释。

只粘着一个东西。

白、亮、尖锐,坚硬,弯曲,看上去像一柄古怪的匕首尖端,寒光铮亮。

“这是什么……”女皇神情怔怔,完全被打击得忘记正常反应,下意识问。

“我刚才过去,幺­鸡­大人正在磨指甲。”张半半立即详细地解释,“它的会议比较重要,便托我带了这指甲的一小角给你,本来还想用这点指甲给你示范下对它的爪子对人体咽喉的穿透力的,但我劝说了幺­鸡­大人,附近都是友朋,不宜做活体示范,如果需要活体示范,也要等到有人活得不耐烦才成,幺­鸡­大人才决定暂时就给您欣赏下指甲便可。”说完斜睨女皇,半张脸温柔撺掇,半张脸邪恶微笑。

女皇一个踉跄,“……”

只剩了君珂的回复,女皇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她万万没想到,冀北联军对君珂竟然如此袒护,完全到了不讲理的地步,君珂有这些人撑腰,她还拿什么来和她争?

“陛下不看看君统领的意思么?”张半半提醒。

女皇深深吸一口气,心中又掠过一个念头——这些带兵的大老粗懂什么大局为重?和君珂相处久了自然倾向她,但是君珂自己,也许另有想法呢?以这些将领对君珂的爱戴,君珂如果愿意,他们也就自然服从了吧?

抱着这点希望,她看向了最后一行。

“砰。”

女皇陛下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张半半赶紧跳开,任她哐当一声栽到地上。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终于抛了出来。

写满“将领回复”的纸落在地上,最后一行,“亲,人品就像­内­裤,看不见但是很重要。”

“你穿­内­裤了吗?”

……仿佛春一眨眼便到,草原上的草尖,昨天还是灰蒙蒙的,转眼便泛了晶亮的绿,脚底生了一层细密的茸草,簌簌地让人想起所有的生机和未来。

长长的、颜­色­各异的队伍,行走在草原上。

冀北联军开拔,已经有几天了,纳兰述不同意原地养伤,要求迅速开拔,大军现在的路线,因为云雷军的离去,已经不需要到野溪岭再分兵,直接在野牛岭下出发,直奔尧国。

长长的队伍后头,依旧跟着那批“高官厚爵”的骑士,和那辆饱经沧桑的马车。

被纳兰述极其麾下气晕了的女皇陛下,并没有如所有人所愿,灰心丧气,一怒而去,她竟然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这一点既让众人皱眉,也让众人佩服。

换成他们,再受不得这气,何况这种情形,明显看不到一丝希望,死赖在这里,何苦来?

纳兰述和君珂,却有些警惕。

一个人,被羞辱到那种地步还不肯放弃,所求必然极大。

他们原本的意思,觉得这“女皇陛下”,杀是不能杀的,也没必要杀;留也是不能留的,谁家会留想撬墙脚的人?那就只好逼她走。

亲眼见着冀北联军上下态度,铁板一块,聪明人都该放弃。

然而她不走,却也没有如君珂纳兰述担心的那样,对纳兰述以美人计纠缠,对众将进行拉拢,她和她的部属,沉默而执拗地跟着,一路又一路。

到了此时,纳兰述和君珂也不好硬赶,他们愿意在队伍中自生自灭,由得他们,所有重要地带,不允许他们进入便是。

大军开拔三天,这一晚在那蒙草原东格勒部落附近扎营,这里已经靠近草原边界,不久便可以出羯胡。

士兵们扎营,君珂走向一个灰­色­帐篷。

她准备和图力去谈谈。

图力自从那晚混战被俘,一直被关在军队里,众将的意思是换取大量赎金,这也是草原的老规矩,但纳兰述不同意。

“羯胡草原安定太久了。”年轻的大帅笑得意味深长,“也该撒点火种了。”

图力是他选中的火种,冀北联军不可能现在吞并草原,但纳兰述已经给天授王庭的统治打下了一颗吞不下吐不出的钉子,他下面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离开之后,在未来漫长的时间里,让草原进一步陷入厮杀和争夺,将裂缝扩得大些,更大些。

种子早早种下,需要血和火来培育,耐心等待成熟的那一日。

当然,还要拿点利息。

图力,这位倒霉的王庭王子,因为一眼惊艳,最终落得战场被俘,原以为要么纳兰述会向王庭索取巨额赎金,要么就是被杀的下场,谁知道纳兰述关了他几天,不打不骂,不理不睬,在他心底焦急疑问到了顶端的时候,才把他召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我听说战败被俘的士兵,不管原先是什么身份,回去后都要被贬为奴。”

第二句是“我的将领劝我杀了你,觉得你挣不到多少赎金。”

第三句是“你想做羯胡之王吗?”

三句话,简简单单,却将图力的情绪,从沮丧到畏惧到绝望到萌发希望,经历了一个低谷到高峰的来回。

在希望和绝望的夹缝里徘徊的图力,渴望地盯着纳兰述,却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我可以让你不必因为战败受辱,可以让你回复一切地位,甚至让你夺得草原王位。”纳兰述微笑,“不过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们王庭那晚一直没出手的近卫营,他们的马,非常了得,听说在幺­鸡­和群狼面前,都没有腿软。”纳兰述问,“亲卫营号称草原无敌,是因为这批……腾云豹吧?”

纳兰述最后几个字,让图力惊得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

王庭战无不胜,掌控草原的最大秘密,竟然就这么让这人看了出来!

“腾云豹出产极少,每匹价值万金,这种马速度、耐力、灵­性­天下第一,能和主人心灵相通,在战场上作用非凡,一旦骑兵能使用这样的马,几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纳兰述淡淡道,“寻常人求一匹不可得,唯独羯胡王庭,竟然可以用这些马装备整整一个亲卫营,当然,王庭对这些马进行了改装,试图隐瞒世人,但我曾有一匹腾云豹,我亲手喂养它到长大,我熟悉它们的独特的呼吸声……”他笑了笑,笑容清朗,却在此刻图力的眼底如魔鬼,“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获得这么多的腾云豹?”

图力沉默。

他沉默了整整三天。

却最终没能抗得过纳兰述软硬兼施的诱惑——当纳兰述把其余战俘全部当着他的面杀死,根本没有要赎金,却留下他一人的命,并轻描淡写告诉他,如果他老实说出秘密,将来冀北联军的腾云豹战队,可以借给他扫荡草原时,图力叹息了。

这位最受羯胡大王宠爱的王子,最终却只同意把这秘密告诉君珂——单独地,不用任何看守的。

这条件很有点暧昧和放肆,纳兰述却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君珂也无所谓,这天下,能动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去图力那里,等着听秘密,所有战俘都在队伍最后,那里也停着女皇的马车。

女皇一直睡在马车上,不肯住联军的帐篷,联军自然也不会求她去睡。

君珂要去图力的帐篷,就得先经过她的马车。

马车门紧紧关着,君珂不想靠近那女人,打算绕过去。

她忽然停住脚步。

听见马车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八章吃醋与争吵

似乎是有人在哭泣,又似乎是呻吟,声音在咽喉里压抑着,破碎而颤栗。

马车微微起了震动,车帘轻颤,那种震动的幅度,伴随着发出的声音,很像……某种男女之间晚上很爱做的运动。

君珂脸红了。

脸红的是自己的联想,车内明明是两个女人,她这思想也太龌龊了吧?

肯定是最近被纳兰述带坏的!

想到纳兰述脸又一红,觉得因为这件事想到纳兰述,那更是不可饶恕的!

也许女皇在和她的侍女打闹?君珂看出来,女皇和她这贴身侍女关系很好,言谈举止之间,很有默契。

君珂转身,不想偷窥,她拥有透视之眼,但并不应该因此就拥有了随意窥探他人的权力。

她转身,走出一步,忽然听见马车里一声低低呻吟,“我的脸……”

随即“啪。”一声轻响。

听起来竟然像是谁被打了耳光!

君珂一惊,霍然转身,马车却已经恢复了安静,她怔了怔,终于还是运足了目力,往里一看。

眼底浮现两个轮廓,一个锦衣华丽,一个紫衣朴素,紫衣侍女靠在马车壁上,锦衣女皇手撑在她上方,两人似乎在凝望又似乎在对峙,随即女皇突然又是一抽手,狠狠甩在紫衣侍女的脸上。

这一掌力道极大,竟然将那侍女甩得向后一仰,撞开了马车门,滚落马车下。

这一下来得突然,君珂想避开也来不及,眼看那紫衣侍女就要跌落,她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时她眼底金光未去,还在透视状态,这一扶,眼角一垂,顿时就看见了对方的身体。

心中立即掠过一个“咦?”字。

这姑娘的胸,比鲁南平原还平啊……

倒也不是一马平川,毫无起伏,只是那发育程度,好像和她的年龄不太符合。

此时紫衣侍女还是跌坐在地状态,君珂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心中一动,便将她扶起,低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紫衣侍女摇摇头,半垂着脸,鬓发落下来,隐约一个鲜红的掌印,却还勉强笑道:“是我不好,忘记陛下嘱咐的不可被人惊扰,擅自进了马车……”说完挣扎起来,向君珂施礼,“多谢统领关爱。”

她虽然遭受责打,但态度温柔,神情平和,微微还有些羞怯,君珂本来对她第一印象就好,此时见她不惊不怒,更觉得怜惜,拉了她的手,笑道:“我那里有上好膏药,等下命人送来给你,年轻姑娘,脸上留了印子总归不好看。”

那侍女又谢,脸红红地道:“步妍谢过统领。”

君珂听她说姓步,这是尧国皇族之姓,怔了一怔,随即想起贵族有给终生奴仆赐姓的规矩,也便释然,含笑拍了拍她的肩,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向下一扫。

一扫之后,她脸红了红,立即转开,有点狼狈地向步妍告辞,车帘忽然一掀,现出女皇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居高临下直视着君珂,淡淡笑道:“统领大晚上的过来,是想关心一下朕的起居吗?”

君珂自从上次把她气晕后,还一直没和她见过面,纳兰述怕这些人另有­阴­谋,不许她接触,此时既然撞上,她自然也不会避开,笑道:“陛下起居自有人关心,君珂不敢多事。”

“现今自然用不着你,或许以后你得给朕端茶倒水。”女皇盯着她的脸,笑得恶意,“嫔妾侍候大房起居,这是咱们尧国的规矩,当然,我会怜惜你,不要你守夜的。”

君珂托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这世上有的人真奇怪,都被整得那么惨了,怎么还有底气说出这种话来?

这位真的是传说中成王妃第二的铁血公主,而不是脑残?

她还没开口,忽然看见女皇眼睛一抬,脸上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像是看见了什么,君珂一怔,回身一看,身后没人,只有步妍,羞怯温柔,垂头站在那里。

君珂看见步妍脸上的掌印,心中一阵烦躁,不想和这个脑残斗嘴,敷衍地笑笑,“女皇放心,我也从来不会打扰别人做梦的。”

说完转身就走,听得身后女皇尖声道:“君珂,你没看见我的面纱已经撕下了吗?你不知道尧国贵族女子撕下面纱代表着什么吗?”

君珂脚步一停,随即笑着摇摇头,理也不理继续走,步皓莹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是纳兰述亲手揭下了我的面纱!是他第一个看见我的脸。你们不同意有什么用?他已经注定是我的皇夫!他如果敢毁诺败信,尧国朝野,绝不会允许他掌控尧国!”

纳兰述第一个看见她的脸?

看见?

君珂想起那天去帮女皇索要回复的张半半,笑了。

纳兰述,你好无耻……

她这一笑,旁边面­色­惊惶的步妍露出诧异神­色­,女皇还没看见,激动之下似乎要跳下车,君珂头也不回,衣袖一拂,女皇身子向后一仰,哐当一声撞回了车内,脸撞在马车上固定的镜子上,压出一片红痕,和刚才步妍被打的位置,一模一样。

女皇挣扎着爬起来,正要发怒,忽然闻见一阵腥臭的气息,眼一抬,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狼群,群狼眼神幽绿,口水滴答,用一种“一看起来就是细皮­嫩­­肉­吃起来一定味道不错”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女皇一把将到嘴的尖叫捂住,面无人­色­僵坐着不敢动了。

“陛下刚才自报身份,立即让我惊觉,作为未来的我们冀北联军的‘准主母’,陛下这里保卫人手太少,让狼军从此以后负责戍卫。”君珂对狼们点点头,又对步皓莹微笑欠欠身。

步女皇已经惊得面­色­发白——从此以后,天天都要被这群狼看着?

君珂转身,凝注她半晌,步皓莹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心中一震。

君珂的目光没有得意,没有张扬,却有着淡淡的……同情。

同情?

步皓莹怔怔地,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君珂已经含笑转身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陛下,作为失败的典型,你真的,很成功。”

君珂绕过尧国女皇的马车,去图力的帐篷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刚才看步妍的那一眼。

呃……是个女人。

虽然不好意思多看那种部位,但匆匆一扫之下,还是不会看错的。

君珂笑了笑,笑自己的无稽,怎么能因为马车的晃动,就疑心到那个方面。步妍一看就是大宅门里教养出来的那种,知书识礼的侍女,这种侍女有时候比大户人家小姐还尊贵,看步妍那姿态谈吐,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没有十几年女­性­生涯的浸­淫­,是不可能达到那样的气质的。

唉,还是当初给姜云泽搞出­阴­影了。

将这事丢开一边,她进入了图力的帐篷,帐篷里光线幽黯,她一进去,就感觉角落里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射­过来。

那目光极有力度,灼热又冰冷,像是极度的狂热,又像极度的恨。

图力坐在角落里,没有捆绑,却被韩巧的药软麻了全身筋脉,看见君珂真的一个人进来,立即支撑着坐直身体。

他紧紧盯着君珂,心潮涌动,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欢喜还是憎恨,看见这个令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女子,他的第一直觉就是想将她踢倒在地,用草原最残酷的刑法,一寸寸杀了她,然而当她微笑在他对面坐下时,那双金光微闪的眼眸一转,他忽然又想起那夜河水前,月­色­下张臂而来的少女,衣袂飞舞,眼神空茫,笑容却温柔得,连天地都将融化。

那一刻月夜草原下的惊艳,停留在心版难以消磨。

“君珂!”他哑声喊她,却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图力大人。”君珂神态从容,“听说你有要紧事要告诉我。”

“是。”图力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里闪动着奇异的神情,“腾云豹的秘密,听说你是个神眼?”

君珂点点头。

“我拳头里有什么?”图力伸出拳头。

“一只蚂蚁。”君珂随口道。

图力眼底光芒一闪,一瞬间竟然恨意全去,霍然坐直,神情激越兴奋,“神眼,你真的是神眼!天啊,赤亚大神的神示者,终于降临了吗?”

君珂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神示者?什么赤亚大神?你没发烧吧?”

“难怪我败在你手里,我不冤!”图力手指紧紧攥着毡毯,险些将坚韧的毯子撕裂,“赤亚大神说,当灰黑­色­的乌云遮蔽一切,她的眼眸里有金光闪起,穿透草原之上将起的硝烟,雄鹰因此飞翔。”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灰黑­色­的乌云,不就是那晚铺天盖地的狼群,羯胡的狼都是灰黑­色­的,在那场大战之后,草原注定要开始长久的争战,而飞翔的雄鹰……”图力握紧拳头站起来,“是我,就是我!”

君珂一头撞到了桌子上。

这年头,自说自话的人真多啊……

虽然不知道那所谓赤亚大神是谁,但君珂百分百确定那就是个神棍,什么灰黑­色­的乌云?乌云当然都是灰黑­色­的,什么金光闪起?眼眸的光芒怎么解释都可以。什么将起的硝烟和飞翔的雄鹰?现今天下,哪块土地没战事?哪个将领不能被称为飞翔的雄鹰?

似是而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就是神棍们的语言风格。

也只有骗骗这些傻啦吧唧的草原人了。

不过他愿意这样想,君珂也不打算打破,让图力萌发争夺草原的野心,这本就是纳兰述的计划。

“赤亚大神是我们的神祗,早先是由大荒泽那里传过来的。”图力激动得脸­色­涨红,“很多年没有神示了,大半年前,突然降临了两个巫师,在看过我们王庭的腾云豹后,留下了这么一句神示,但王庭上下,没人能懂,直到今天……”

君珂怔了怔——大荒泽?

不知怎的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现在相信你能帮我,我原本只打算再见你一面就自杀!”图力紧紧盯着她,“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腾云豹确实有秘密,这种马,并不是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是上天降临的,这是可以培育的!”

图力的声音低了下来,半晌君珂渐渐露出恍然神情。

原来竟然是这样!

羯胡草原一直很少以名马杂交,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杂交生出的小马,出生时大多是畸形,被牧民抛弃,就算不畸形,长到半岁的时候,也会出现狂暴状态,不能被牧民所牧养,后来草原上便有了习惯,不再令名马杂交,保持血统的纯一­性­。

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出生畸形的被抛弃的马,有一半在长成后并不畸形,它们就是腾云豹!

这秘密后来被王庭发现,他们的巫师,无意中解剖了一具死去的腾云豹的尸体,发现这种马的骨骼和心脏都和普通马不同,之后王庭对数种名马进行解剖,确定了一种马在成年后发生变异,和另一种名马杂交,就能生出腾云豹。

但王庭没有透视眼,并不能看出那种马的变异,也只能靠摸索,靠大量养育那种马来寻找几率,为此耗费很多金钱资源,养了很多确实畸形的马。

慢慢牧养培育,在圈定的秘密草场内,大批量的积攒腾云豹,王庭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组建成了一批腾云豹战队,从此成为王庭纵横草原,所向披靡的利器。

所以流落在外界的腾云豹,很少,都是野马被抓获驯养,真正大批量培育这种名马的,只有王庭,这也是王庭最大的机密,连图力,也不知道,可以生出腾云豹的那种会在成年后变异的马,到底是哪种,但据他推测,应该是比较常见的,否则王庭也不能培养出一支腾云豹近卫营。

这个问题给寻常人,自然解不开,但是,君珂可以!

她的眼睛,完全能够看出哪些马的异常。她来做这件事,比王庭更省时省力,连浪费都不会有。

图力的兴奋已经到达顶峰,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将来率领一支更庞大的腾云豹战队,抢占草场,驱逐部落,称霸草原,在这样的幻想的兴奋里,一句话脱口而出。

“君珂!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还在思索腾云豹事情的君珂一怔,一瞬间几疑自己听错,随即苦笑摇头——这位也是发疯了的。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图力倾身上前,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君珂,草原很辽阔,很自在,赤亚大神的神示,已经注定了你应该是草原的,是我的,相信我,我会对你既往不咎,我会打下整个草原让你驰骋,我会让你成为整个草原的王后……”

君珂手腕一滑,已经滑开了他的手,慢慢擦了擦手指,淡淡道:“我已经是王了。”

“穷山恶水的西鄂,哪里比得上丰饶美丽的草原!”图力神情急切,“君珂,整天辗转战场,打生打死,永远都在担惊受怕,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该承担的!做一个背负重担的王,不如做一个安享尊荣的王后,相信我……”他眼眸赤红,忽然一把抓过君珂的手腕,低头便重重吻下去,“我们草原,以靠近心脏的血脉之吻,来向心仪的女子……”

“砰。”

重拳闷响,一声闷哼,图力的嘴­唇­还没有靠到君珂的手腕腕脉,已经被凶猛而暴戾的一拳给打飞出去,撞在帐篷上,嗤啦一声,帐篷裂了一个大口,他半身冲出帐篷外,半身还留在帐篷里。

君珂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格格活动着手指,冷冷道:“我就该杀了你!”

“纳兰。”君珂拉住他的手,“生那么大气做什么?小心挣裂伤口。”

纳兰述脸­色­很难看,大步上前,一脚踩在图力靴子上,图力一声惨叫,怒声嘶叫,“纳兰述,你言而无信,你答应我和君珂单独相处的!”

“我没答应你强吻她!”纳兰述低头俯视他,靴跟使力,“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信任的?”

靴下脚踝的骨骼发出格格声响,图力大声惨叫,纳兰述毫不动容,“惹怒我,我让你死得很有层次感!”

君珂扑哧一笑,心想这家伙学自己的话真有悟­性­,眼看图力痛得咬牙苦忍,叹了口气,上前,狠狠一脚踢在图力胸膛上。

图力一声大叫,勉力抬起头来,眼神愤怒,“你……你……”

“我什么我?姑娘我的便宜你占得么?”君珂冷冷一指自己鼻子,二话不说,狠狠又踹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把图力给踹了出去,隐约只听他一句,“君珂你这个无情无耻的女人……”,随即砰一声巨响,声音消失,大概是晕过去了。

君珂摸摸鼻子,在心底叹息一声——好人难做啊。

救命还要被人家骂……

她转过身,一脸正­色­地看着纳兰述,“太过分了!活该被揍!”

纳兰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令君珂心虚,悄悄低下头。

唉,就知道瞒不过他。

纳兰述刚才是动了杀机,君珂如果求情,图力必死无疑,但她赶上来把人揍了一顿踢走,纳兰述也不好再追出去了。

“我的小珂,真是越来越大方了。”似笑非笑的纳兰述,轻轻说了一句。

君珂抖了抖,心想纳兰大帅真是越来越有气场,赶紧扑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四十五度角媚笑,“纳兰桑!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我对你的坚贞……呃……”

说漏嘴了,君珂松手就跑。

纳兰述手一伸就拉住了她。

“你对我的坚贞……嗯……怎么不说完?”

“我说的是,我对你的忠诚……唔……”

颠倒真相的解释,被堵在了温热的­唇­里,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取代。

帐篷里光线幽黯,破了一个大洞也透不过光——被一群狼兵的ρi股给堵住了。

黑暗里荡漾着缠绵而柔腻的气息,在某些乍合又分的间歇,隐约听见纳兰述低低道:“……小珂,他有句话还是对的……我确实不该让你继续­操­劳战场……”

那低低絮语被半路堵住,或者是温柔的手指,或者是细腻的­唇­瓣……

在很久很久以后,黑暗里响起君珂的回答。

“我愿意。”

冀北联军营盘里,春­色­温柔,远在数百里之外,靠近草原西北方向,天授大王帐篷里的气息,却是暴戾冷硬的。

“一场大败!一场大败!”高帽金袍的天授大王,将手中的羊腿恶狠狠砸到一个汉子脸上,“王庭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大败!”

被砸了脸的男子,是他的亲叔叔穆萨,此时这位王叔一句话也不敢说,连抹去脸上油脂都不敢,低低地垂着头。

谁都知道,在大王发怒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

“一群废物!”天授大王果查将高帽子狠狠砸下,“还是靠别人才治好了我的毒伤,我还因此被敲诈去了两万匹战马!”

王帐内人人屏息,无人开口。

“那群云雷崽子,怎么样了?”果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阴­­阴­地询问。

“回大王,我们的人已经将他们堵在西草原,这群丧家之犬,被咱们亲卫营堵得东逃西窜,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了。”

“把昨天抓到的那个人带来。”

“是。”

半晌,草原战士拖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进来,那人一身狼狈,脸被打得高高肿起,穿一身云雷的将领衣甲。

是带领云雷发难,最终离开冀北联军的舒平。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们的云雷勇士!”果查看见舒平,暴戾神­色­一收,转眼换了热情的神态,亲自迎下阶去,“草原人最敬重勇士!舒将军作战勇敢,身先士卒,果查很敬佩!”

“要杀要剐由你们。”舒平疲倦地垂下眼睛,“大不了,两万云雷都和你们拼了罢了。”

“何必如此,呵呵何必如此……”果查的眼睛,在自己案上一封书信上掠过,随即神­色­一整,挥手道,“都下去。”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蒙古包映出单独相对的果查和舒平的身影。

灯光在雪白的帐幕上映出剪影,隐约可以看见果查倾身向前,手舞足蹈,似乎在劝说什么,而舒平先是坚决摇头,随即慢慢垂头,最后,身姿似雕像般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很久很久后,果查亲手将帐门掀起,舒平走了出来,身上的绳索,已经不见。

“本王便在这里等候舒将军,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等着为将军庆功!”在舒平走过果查身边时,果查忽然哈哈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舒平的背僵了僵,随即一言不发,走入黑暗中。

果查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冷冷的笑容。

“前方三十里,就是哈林山脉,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尧国。”君珂对纳兰述道,“山脉不小,看来得询问下当地牧民,看看有没有什么山间小道,可以将骑兵和辎重也尽快输送过去。”

她在那蒙草原多停留了几天,办了办腾云豹的事,她先在附近的草原部落转了转,找出了所有可以找到的那种变异过的马,纳兰述随即和这些部落商量,以需要战马为名,出钱买马,买马的时候,尧羽卫挑挑拣拣,选出来的那些马,让牧民笑掉大牙——都是些­性­子狂暴,还有点怪病的马喲!

纳兰述把那些马全部买下,牧民们心花怒放,认为占了大便宜,纳兰述还表示,因为草原兄弟仗义直爽,他十分喜欢,所以连今年那些意外生下的畸形马驹也一并买下,算是和草原兄弟交个朋友。

草原兄弟们自然十分喜欢,纳兰述又出钱和几个部落商量,把野牛族以往的地盘野牛岭给买下,那块地本就贫瘠,占了也不大方便,有了钱大可以和大燕往来商户买粮,所以那些部落也很痛快地放手了。

野牛族被奴役的士兵因为群狼被控制,连带也属于了冀北联军,剩下的老弱­妇­孺,存活的不多,也安置回原来的地方,纳兰述又留了一批战争中受伤的伤员,留在野牛岭里放牧,放牧是假,培育腾云豹是真,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就是冀北联军的腾云豹生产基地了。

其余人拔军继续向前,女皇最近很安静,似乎终于认识到局势,只想依靠纳兰述的力量,安全回到尧国,保住一条­性­命,冀北联军上下虽然不喜欢她,但这些男人们也都认为,这女人够可怜,难道还要把她赶走,让她被追杀至死?留她一命,带她回去,将来还需要她交出遗诏退位呢。

图力也放了回去,君珂还把上次和王庭交战中,抓获的士兵赠送了他一批,这些都是俘虏,草原规矩,俘虏回去下场很惨,所以这些士兵死心塌地跟着图力,回到属于他的那个部落,按照纳兰述和君珂的计划,在漫长的时间内,慢慢吞并部落,分化草原,直到覆灭王庭的那一天。

此时君珂纳兰述已经基本办完草原的事,下面的目标就是直奔尧国,眼看边境就在眼前,大军行走得更为谨慎。

“大帅!”纳兰述正要命人寻找些当地牧民问路,忽然听见后方有­骚­动,随即一个斥候匆匆奔来,在他身后,还有几骑快马奔来。

君珂一眼看见最后一骑上的黑­色­镶金衣角,心中一颤,厉声问:“什么事?”

后方的马赶来,一个尧羽卫从马后抱下一个人来,那人全身浴血,奄奄一息,脸上肿胀得几乎不可辨面目,但君珂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舒平!

“怎么回事?”

“回大帅统领,我们在后方侦测敌情,无意中发现一股草原骑兵追杀他,之后要将他活埋,我们救了下来……”

尧羽斥候的回答,很有点奇怪,不仅含糊,也没说清关键,发现骑兵追杀,尧羽有没有出手救舒平?为什么到他快被人埋了才救?

君珂却一听就明白了,尧羽这是对云雷不满,一开始根本不想救,眼看舒平当真要死,才出了手。

她下马,一把脉,舒平气悬一线,几乎已经濒死。

“让韩巧过来。”她道。

韩巧来之后,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救醒舒平,舒平清醒的第一眼,看见君珂纳兰述,脸­色­立即就变了。

再看看四周,联军将领都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着他。

舒平立即挣扎而起,二话不说便下床,他根本站立不住,下床便栽倒在地,却一言不发,咬牙在地上爬。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一寸寸在地上挪,看那模样,就算是爬,他也要立即爬出去。

联军将领们动容,有人长叹一声,背转身去。

纳兰述默然不动,君珂已经快步上前。

看她过来,舒平挪动得更加快,身上伤口被磨破,一地血迹。

眼看将要爬到帐篷口,却有一双靴子挡在了他面前,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起。

“云雷出了什么事了?”她第一句话就问。

舒平颤了颤,抬头看她,眼神有些躲闪有些讶异,他等着她的讥嘲羞辱,她却平静地直达中心。

“和你无关……和你……无关……”他眼神里掠过一丝痛苦,拂开君珂的手。

“如果你真认为和我无关,我们的斥候,会那么巧遇见你?”君珂声音清冷。

一句话便让舒平震了震,随即他停住,趴在地上,捂住了脸。

联军将领们没有声息,无人劝说,大家都是人­精­,早已看出来,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偌大的草原,舒平被追逐,那么巧就能碰上冀北联军的斥候?

“是我……是我……”舒平埋在地下的脸,发出低低的呜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追杀时……就往这个方向逃跑……可是真遇见你们……我又……我又……”

他承认投奔冀北是故意,众人脸­色­才好看了些,想想危机之下,人往可以求生的方向奔跑,也是本能反应,而获救之后遇见旧人,羞愤尴尬之下又想离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既然来了,就养伤吧。”此时纳兰述才开口,语气淡淡,却截住了舒平下面要说的话。

随即他揽着君珂就要离开,君珂神­色­犹豫,走了两步,定住不动。

纳兰述叹息一声。

“你不怕是陷阱么?”他在她耳边问。

“怕。”君珂轻轻道,“可我更怕云雷军真的陷入生死危机,纳兰,云雷军不会害我。”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

一直仰头看着他们的舒平,忽然直起身来。

他身上无数伤口因为挣动而鲜血不住滴落,他神情却毫无疼痛,隐隐决然。

“我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心里……”他苦笑了一下,“我心里,在最绝望的时候……还是想着向你们求救……什么拉不下的面子……什么越不过的坎……什么……都没有云雷的生存……更重要!”

君珂震了震,回过身来。

“求你!我来求你!”舒平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云雷走不出这草原!我们被王庭围追堵截,堵在西草原一块平地上,已经七天了……七天了,我们冲不出去,反而被王军戏耍一般,被一块块分割打散……他们甚至扮演成来救援的冀北联军,来攻破我们的防线……包围圈越来越小……兄弟们没有吃的……地上的草根都快啃完了……眼看就算不被困死……也得饿死……我无奈之下,也想学着统领那夜擒贼先擒王,带了最­精­锐的一群弟兄去冒死攻打王旗,结果却被俘……”

他这句话一出,众将先是一惊,随即神­色­一缓——他肯坦荡说出自己曾经被俘,反倒心底无私。

“羯胡大王……果查……向我劝降……”舒平苦涩地道,“说只要我将你们的主要将领引诱来,就放过我们……我……我答应了他……”

“舒平,你好无耻!”钟元易立即怒喝。

铁钧和晏希各自上前一步,杀气透体而出。

君珂一摆手,“听他说下去。”

“……我答应了他……”舒平咳出血沫,“……然后换得自由……回去后……我召集将领们……决定各自带一路军队突围……走出多少算多少……然后我遇上了近卫营……全军覆没,只剩我一人……我后来神智已经不清……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跑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没有按果查的要求,来诱我?”君珂静静地问。

“我能诱得到么……”舒平苦笑一声,“果查想得……太简单……我们已经决裂……这种情形下再回来向你求救……你怎么会没有戒心……”

众将都沉默,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舒平如此坦白,众人神­色­反而松弛了些,原先的警惕戒备,渐渐淡去。

“可是现在!”舒平突然膝行到君珂面前,“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不为兄弟们博一搏命我也对不起他们……统领……统领……看在云雷是你一手打造的份上……看在兄弟们一年多随你转战南北的份上……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帐内沉默,有人冷哼一声,“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不说,云雷是统领一手打造?怎么不说,一年多转战南北的情分?”

“小兔崽子,闭嘴!”钟元易立即呵斥神­色­不满的钟情。

“之前的事,对不起统领,是我舒平一人的错!”舒平听见这句,反而直起腰来,目光灼灼,大声道,“我的错,我自然会领,我领完后,请统领既往不咎,给云雷一条活路!”

说完他头一低,砰砰砰砰四个响头,“这是还当初统领的四叩首!”

四个响头磕得又快又急,随即他反手一拔,便将身边韩巧的长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撩,寒光一闪,抹过咽喉!

“当!”

又是冷光一闪,一声金属交击的锐响,长剑飞坠,带过一溜朱红的血珠。

一柄飞刀和长剑同时落地,出刀的君珂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向后倒下的舒平,眼神震惊。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露出骇然神­色­。

舒平咽喉上已经开了一道小口,鲜红如婴­唇­,仔细看甚至能看见喉骨。

君珂早有防备,出手已经很快,如果舒平有一丝犹豫,都绝不会受半点伤,但他下手当真狠绝毫不留手。

他是真的准备去死!

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一个人下没下杀手再清楚不过,此时见舒平这一剑一往无回,心中怀疑都已散去。

“大帅,统领,末将愿意……”铁钧当先看向纳兰述和君珂,他倒不是对云雷军特别有好感,而是他珍惜一切战斗力,觉得此时如果能将云雷军挽救,也许能换得他们死心塌地回归,将来又多一批生力军。

“你没听见刚才舒平说,草原王庭曾经扮演成冀北联军队伍,攻破云雷的防线么。”纳兰述叹息一声,“只怕你便是去了,也不能得到云雷的信任。”

众人都默然,眼神不由自主看向君珂,如果说有一个人,只要出现就能获得云雷的信任,那非君珂莫属,哪怕在决裂之后,也是如此。

纳兰述却立即道:“谁都不许去,静观其变!”

“纳兰!”君珂神­色­一变。

“不必说了。”纳兰述一改平日亲切,神­色­不容违拗,“这是军令。”

“我们可以派一队斥候先去了解情形!”君珂也有了怒­色­。

“眼看就要进入尧国,此时不宜再生枝节!”纳兰述神­色­如铁。

“打探情形影响不了大局!我可以立下军令状,绝不会惹出事端,拖慢大军进程!”君珂上前一步,攥紧双拳。

“我刚才说了是军令,你没听见?”纳兰述霍然回首,眼神如剑,狠狠­射­在君珂脸上。

“军令也有对错之分!”君珂丝毫不让,目光灼灼如火。

两位冀北联军大佬,生平首次当众吵架,各自勃然大怒,一众将领惊得目瞪口呆,没人敢劝解,纷纷退后。

“军令就是军令,不管对错,必须执行!”纳兰述盯着逼近的君珂,霍然一抬手,已经掐住君珂脉门,手一甩,君珂被他重重甩到一边。

“纳兰述!你讲不讲理!”摔到地下的君珂打了个滚便爬起来,一步冲到纳兰述身边,“云雷是我的嫡系!你凭什么让我丢掉他们!连问都不许问?”

“君珂,你太放肆了!”纳兰述手一甩,君珂全力一闪,纳兰述的手竟然还是把住了她的肩,再次将她甩了出去。

君珂在地上挣了挣,动不了,这回纳兰述已经点了她|­茓­道。

“纳兰述!我也是统领,我也有决军之权!”君珂大喊。

“把她送回大帐,给我看住她。”纳兰述理也不理她,对一众被惊得面­色­发白的属下道,“加派人守夜!轮班换岗!她就算变成一只苍蝇,也不能给她飞出去!”说完顿了顿,目光威棱四­射­,扫视周围一圈,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谁要敢和她私传消息,私放她出来,斩!”

一个斩字斩钉截铁,纳兰述看也不看四周,转身便走,众将无声跟随,几个士兵过来将君珂抬起准备送回她的帐中,君珂披散着头发,放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纳兰述,你个纳粹!你个独裁者!你个法西斯!你个希特勒!你个墨索里尼!你个苍蝇!你从头到脚都长满苍蝇!”

……

声音在军营里回荡,苍蝇苍蝇苍蝇苍蝇不住嗡嗡作响,传到主帐内,轰隆一声不知是谁推倒了桌案,整个军营噤若寒蝉,一堆人围在那里,皱着眉思考“纳粹独裁法西斯希特勒墨索里尼”到底何方神圣,想笑又想哭,忍得很艰难……

冀北联军两位首领首次因为意见分歧而暴吵,整个军营都陷入了震惊和不安的状态,当晚君珂帐外,守卫层层叠叠,人墙一般堵住了整个帐篷。

离君珂帐篷不远便是舒平养伤的地方,他这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人探看,舒平伤重,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下半夜的时候,有一条黑影,鬼鬼祟祟溜入了舒平的帐篷,在床边看了他半晌,手指一动,将什么东西喂进了他的嘴里。

半昏迷的舒平,几乎立即便感觉到那东西清苦微甜的柔韧口感,心腹间起了一股滑润的暖流,神智立即清醒了许多。

他睁开眼睛,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的脸,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统领……”

“嘘。”君珂手指按在­唇­上,“别吵,给人发现了,咱们就走不掉了!”

“统领你……怎么跑出来的……”

“纳兰述哪里困得住我?”君珂沉着脸,看样子还在因为纳兰述的黑脸生气,不过也有点小小得意,“冀北联军他又不是唯一老大,我恩威并施,再下点手段,谁逃得掉?”

舒平的神情倒也赞同,确实,君珂在冀北联军的地位和威望,并不下于纳兰述,又有天下名医柳杏林相助,手段也很多。

“别说废话了,这­肉­玉吃了,可保你­精­神不失,今晚得辛苦你一下。”君珂无声无息将他背起,“带我去看看云雷,咱们悄悄地,冀北和草原,都不惊动。”

舒平伏在她的背上,沉默一会,轻轻道:“好。”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十九章归心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

冀北联军营地,笼罩在紧密而又严肃的氛围内,巡哨往来不息,戒备森严。

却有一条黑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自各个巡逻哨的缝隙里穿出,七拐八扭,遁出了营地。

看得出这人很熟悉冀北联军诡异严密的巡哨方式,往往巧而又巧地躲过那些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便转出来的哨兵。

那自然是君珂和舒平,不过君珂看似轻松,可等出了营地,舒平发现,君珂的后背都已经汗湿了。

“见鬼,差点就被发现……”君珂咕哝一声,问舒平,“往哪个方向?”

“我被追杀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散逃,但约好了,之后在野溪岭南侧集合。”舒平喉间有伤,说话嘶哑缓慢,不过­肉­玉确实功效非凡,转眼之间,他的伤口都已收拢。

“野溪岭?”君珂怔了怔,这正是原先打算和云雷分兵的地方,从那里,往西去是尧国,往东是出草原往云雷高原,之后因为在野牛岭提前分裂,自然没有再往那里去,不想最后,云雷军还是被逼绕到了那里。

那位置,其实离冀北联军的路线也不远。

舒平露出点羞惭之­色­,没有说话。君珂想了想也就明白,云雷也知道回去的路可能有阻碍,所以选择了一条离冀北联军路线较近的道路,希望万一有事,可以借助附近冀北联军声势来威吓敌人。

人都是有私心的,君珂笑笑,也便释然。

既然不远,她也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还可以早去早回。

从时间推断,云雷军各批闯阵的人,也该在那里集合了,就是不知道,能回来多少人。

君珂加快了脚步,她本就轻功好,背了一个人也没受多少影响,转眼行出了十数里。

草原上的景­色­都是单调的,一望无际都是平原,哪里都是草。

舒平的眼睛,却始终在地面寻找。

蓦然他眼神一亮,看见不远处一点白­色­的影子,乍一看像一朵不起眼的白花。

随即他收回眼光,盯着君珂后颈。

那里有很多密集的|­茓­道,都是人身至关重要的要害,手指按上去,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又或者,手再往前一点,那是更重要的咽喉……

舒平的手,慢慢虚空向前移动,眼看指尖将要触及君珂大椎|­茓­。

君珂忽然转头问:“咱们云雷,伤损如何,没有大的减员吧?”

舒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答:“大家虽然被困住,但还能自保……死伤一千多人……”

君珂叹息一声,陷入沉默。

这是云雷成立以来最大的损失了,但此刻又能怪谁。

她专心奔驰,背上,舒平也在静静想着什么。

他的手指已经从君珂后颈要害收回,却按在了自己的腕脉上,好像在给自己把脉。

然而仔细看,便可以看出他的动作。

他的手指,在慢慢撩开自己左手腕脉上的肌肤。

对的,撩开。

一层假皮,被无声无息掀起,寒光在夜­色­中一亮,假皮之下,竟然贴着一柄其薄如纸的匕首。

匕首是特制的,极薄,并且没有寒气,甚至没有见过血,因为凡是过于寒锐,并且饮血过多的利器,靠近高手时,会自然引起对方本能的直觉。

舒平手指一翻,那匕首已经落在他掌心,他慢慢地,一点风声不带地,将匕首对准君珂风门|­茓­。

不置于死,却要让她丧失行动力。

君珂全力奔驰,浑然不觉。

锋锐无伦的匕首尖端,已经触及君珂的衣衫。

“啪。”

黑夜里白光一闪,击在匕首上,匕首一歪。

“什么声音?”君珂立即回头。

舒平手指一动,匕首已经贴在了腕部毫无痕迹,他吃力地道:“……你跑得太快,激飞的石子,打在了我的铁护腕上……”

君珂歉意地笑了笑,道:“咱们要快点赶过去。”

“无妨……”

君珂点点头,回过身,舒平按着自己手腕,回望黑暗中,眼神惊异。

怎么会这样!

刚才击飞他匕首的,竟然是自己这方的标志暗器!

那颗圆石从他面前飞过时,他清晰地看见石上的白­色­兽纹。

属于皇太孙麾下暗卫团的标记,行走天下,行使刺探潜伏暗杀事务的那一支。

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舒平,是纳兰君让布置在云雷军里的暗桩。

不过不是一开始就打下的楔子,而是在后来,云雷转战鲁南时,皇太孙的手下,用尽办法才收买的人。

不过舒平那时还只是个小队长的身份,根本混不到云雷高层,而无论柳咬咬也好,还是后来纳兰述也好,对一切军事行动,都相当保密,雷霆命令,闪电行动,以舒平这种身份,根本无法传递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到了后来,皇太孙这边对他也不抱希望,只交给他一个任务,要他想办法,将燕京爆炸案的真相传播开来。

舒平由此交好王大成,并影响了王大成对盟民死亡真相的看法,王大成好歹是个参将,说的话可信度,自然要比他大得多。

黄沙城事件,王大成死在那里,倒给了舒平机会,他就在那时,开始借黄沙城事件,大肆传播盟民亲属死亡疑问,并获得了部分士兵的拥戴,而那时,因为云雷在黄沙城死了好几个将领,舒平终于被提拔,由此找到了机会,带领那些被他影响的将士,向君珂纳兰述发难。

按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他毕竟不是纳兰君让的嫡系,纳兰君让命人给了他赏赐,让他带着云雷军回云雷城。

不过后来云雷军被草原军队围困,这就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皇太孙自然没有援救云雷军的意思,也不会去援救他这个半路属下,舒平确实苦战被俘,不得不和羯胡大王果查做交易。

之后怎么做,怎么取信于冀北联军,怎么骗出君珂,都是果查对他的嘱咐,果查要求他,在半路上,尽可能挟制住君珂,带到草原王庭里。

舒平早早就发现了属于皇太孙的暗卫团的标记,正欢喜自己执行这个任务有了帮手,谁知道眼看成功,出手阻止他的,竟然是自己人!

舒平陷入纳闷和郁闷之中,不明白皇太孙打得是什么主意,擒下君珂,不好么?

草原上君珂在奔驰,远处草丛里,几个男子沉默伏地,手指扣着白­色­兽纹圆石。

刚才正是他们出的手。

“沈梦沉给果查去了信,又Сhā了一手。”一人恼恨地道。

“不必管那么多,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任务就好。”另一人拍拍灰,站起身,“太孙只交给我们两个任务,第一,让云雷脱离君珂;第二,保护君珂不死;舒平现在已经不算我们的人,相反,他擒下君珂是要交给果查或者沈梦沉的,那当然不行。”

对话平平淡淡,随即人影消失。

两次出手都没成功,甚至遭到了自己人的阻扰,舒平也不敢再出手,反正果查交代了,如果下手不成功,把君珂诱到野溪岭也行。

五十里路程,以君珂的脚力,也已经跑到了下半夜,还背着一个人,看到野溪岭矮矮的山脉轮廓时,她的气息也不禁有些紊乱。

舒平死死压在她的背上,他一直穿着重甲,份量达到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君珂不敢骑马惊动联军营地,这样一路背着他跑过来,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她立定,刚想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身后舒平已经开始挣扎惊呼,“……啊,就在前面,转过一道山坳便是我们约好的地方……兄弟们……兄弟们不知是否安好……”

君珂心中一热,顾不得再休息,立即道:“宜早不宜迟,我们过去!”

她飞身而起,衣袂呼呼声里,已经越过前方一道矮岭,离着还有几十丈远,便听见人声纷乱,刀剑频响,似乎有人在厮杀。

君珂跃上一道山坡,居高临下一望。

下面山坳里一处平地,无数人正在厮杀,骑马的草原骑兵,和黑­色­袍子的云雷士兵纠缠在一起,各自刀光飞舞,叱喝不绝,远远看去,明显草原人占了上风,不住有云雷士兵被挑落马下,再被草原士兵一枪捅死。大部分士兵都血流披面,不辨面目,夜­色­里厮杀得披头散发。

君珂倒抽一口冷气。

“天啊!草原蛮子竟然追到了这里!”舒平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惊呼,怔怔看着战场,忽然转身对君珂拜下。

“统领……求你不计前嫌……速速回去搬来救兵……”他呜咽着,给君珂磕头,“草原人太凶蛮……他们一场大败十分愤怒……又不敢找冀北联军晦气……这是要灭绝我们……”

“你呢?”君珂怔怔地问。

“云雷是我带走的,我自然要与他们同生共死!”舒平哽咽着,脸埋在泥土里,“下方战斗惨烈,统领万金之躯,千万不要轻涉险地,求您立刻回营,带人来救……云雷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拜托了!”

他重重一叩首,随即咬牙站起,一把拔出身后长剑,头也不回向山下冲去。

“慢着!”君珂一把拉住他,“你已经重伤,这是去送死!”

“云雷伤亡惨重,我又怎能畏战逃生?”舒平回首,惨然一笑,“统领,你还当我是个汉子的话……放开我!”

君珂怔了怔,手一松,舒平已经毫不犹豫向下冲去,君珂一低头,越过他的头顶,看见一个云雷士兵惨呼倒地,鲜血迸溅,一个草原骑兵狞笑着,长枪高高举起——

君珂忽然冲上前,越过舒平身边时,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提起,身形一纵,黑­色­流光一般越过半道山坡,一支利箭般­射­入混战的人群,人还在半空,手中白光一闪,一个金­色­圆盘状物体呼啸而出,正撞上那骑兵高举的长枪,铿然一声大响,金盘迸­射­枪尖粉碎,光秃秃的枪身被猛烈的劲气激得向后飞­射­,狠狠撞入后面一个草原骑兵胸膛,从前心穿入,后心穿入,去势未绝,砰砰连响,一连将三名骑士撞翻下马。

这一击眨眼之间,却勇悍绝伦,出手、救人、杀敌、撞马,一气呵成,转眼间不仅那云雷士兵得救,连带那士兵四面所有对他有生死威胁的敌人都被解决。

宛如天神作怒,雷霆之降,四面砍杀正欢的草原骑兵,被这一招给惊得人人停手,呆住了。

他们仰头,看着拎个人还姿态自如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女,看她如黑­色­闪电落入人群,面­色­如雪,眼神森冷,几乎刚一落入战团,四面便有草原骑士翻倒,所经之处,腾腾溅开血­色­花朵!

“杀了她!”一声吆喝,草原骑兵才被惊醒,纷纷围上,君珂身影一闪,已经抢到那几匹失去主人的马之前,手一挥,舒平偌大的身子,被她送到了马背上。

“舒平!回去搬救兵!”君珂一声厉喝,手一拍,骏马长嘶扬蹄便奔。

“统领!”舒平在马上拼命回身,“不能……不能……”

“我在,可以比你多救几个人!快去快回!”君珂一笑,回身便抢入战团,直扑那刚才险些被一枪穿心的士兵,手一伸便要将他扶起,“伤得要紧吗?起来再战……”

一个“战”字还没说完,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那战士抬起头来,一张染血的,陌生而彪悍的脸。

迎着她的目光,那士兵并没有露出感激或激动的神情,而是忽然咧嘴一笑。

森白牙齿,染血嘴角,看来如林间即将品尝美餐的兽。

君珂心中一凉,撒手便要退,忽觉腹间也一凉。

她低头,一柄弯刀,明晃晃Сhā在她的小腹上。

“你……”君珂晃了一晃,手捂住了腹部,“你……”

那士兵嘿嘿一笑,手掌在脸上一抹,抹去满脸的血,露出一张塌鼻子络腮胡的,属于草原人种的脸,先是用草原语言说了一句什么,随即用生硬的汉语,哈哈大笑。

“果查大王,万岁的;中原女人,傻的!”

“大王,万岁的!女人,傻的!”四面哈哈大笑声同时响起,君珂捂住腹部,用剑支撑着地面,缓缓回首。

交战的人们停战了,厮杀的人住手了,刺出的枪收起,劈下的刀收回,抹­干­净脸上故意洒上的血,收拾好遍地故意跌落的武器,躺在地上的“云雷军尸体”,接住马上草原骑兵的手,一骨碌爬起,相互拥抱着,拍拍肩膀。

然而齐齐回身,叉着草原人的罗圈腿,望着重伤退后,靠在山壁上喘息的君珂,纵情大笑。

望着勾肩搭背的“云雷军”和草原骑兵,看着地上那些自动爬起的“死尸”,君珂嘴里的苦涩,一层层泛上来。

“你们……不是……”

“汉人的计策就是好玩。”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哈哈大笑,拍着身侧一个“云雷军”肩膀,“不过你玩得太狠了,多罗,你的刀险些真的砍到了我的肩膀!”

“侧宁兄弟对不住啦,不然这样,这个女人,大王一定要赏我们的,到时候……”那个多罗斜着眼睛凑过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让你先玩!”

“哈哈!”

一阵放肆的狂笑。

君珂白着脸­色­,却根本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理会那些污言秽语,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前面山坡。

那里,本该“快马奔驰请求援兵”的舒平,正悠缓策缰,往战场悠悠而来。

“舒平,你……”

舒平的马,在她面前三丈远处停住了。

他静静看着君珂,半晌摇头叹息一声。

“统领,”他道,“无论如何,你还是挺让我感动的。”

“你是谁的人……果查?”君珂咬牙。

舒平冷笑一声,眼前忽然掠过先前那击飞自己匕首的圆石,心中一阵恼恨和烦躁,冷冷道:“听说当初你在燕京城门……和太孙殿下说……仁者无敌,如今,你可还坚持这句话吗?”

“你是……纳兰君让的人?”君珂脸­色­又白了白,眼神里有点不可置信,随即暗淡下去。

舒平冷笑,不置可否,淡淡道:“抱歉,统领,云雷要回家,我要回家。”

君珂抿抿嘴,冷笑道:“好,好!好!”

她只说了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慢,一声比一声重,到最后一个字,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刹那间眼神血红,悲愤无伦!

舒平接触到这样的眼神,心中大震,霍然倒退。

黑­色­身影一闪,君珂暴起!

她并没有扑向舒平的方向,相反一个转折,踏过身前重重叠叠的人头,向外直冲。

“她要逃出去!”

“拦住她!”

“抓活的!抓活的!”

草原士兵一阵大吼,人潮顿时涌过来,外围结阵,内围出刀,刀尖一排向内,一排向上,寒光如林,阻住君珂道路!

砰砰几声,君珂弯着腰,护住腹部,踢飞了内围的几个士兵,将那些人的身子,狠狠撞在向内逼近的刀尖上!

随即她踩着那些被刀贯穿的身子,一跃三丈,半空里鲜血飞洒,溅了底下士兵一头一脸。

“起刀——”一声雄浑的长喝,后排士兵长刀一变,一排戳起一排横掠一排竖挡一排斜点,雪亮的刀光如一道波浪起伏的月下长河,层波逐浪,翻卷无休,封死了君珂的所有退路。

铿然一声大响,君珂的剑和底下的群刀接触,被震得半空一个筋斗,如一只黑­色­燕子不胜狂风摇摆,一个倒翻不得不退回原处。

草原人这刀阵,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完全堵住了君珂乘隙而出的可能,君珂每攻击一人,都会遭到其余所有人的刀挡和反攻,使她无法各个击破,杀出缺口。

她连冲三次,三次被击回,鲜血四溅,包围圈不仅没被冲开,反而在渐渐缩小。

君珂披头散发,遍身血染,一缕黑发粘在额头,反衬得颜­色­雪白,被围困得生机越来越小,她也没有惊惶畏惧之­色­,一手按腹,一手据膝,抬头看着对面,目光灼灼。

草原人也有些凛然,不敢冒进——这女子重伤之下,依旧相当了得!

蓦然一声清叱,黑影冲天而起,一剑光环如练,直扑刀阵中心。

草原人故技重施,竖刀相拦。

君珂忽然横剑一撩,长剑水蛇般一游,已经将四周数刀都粘住,随即她弃剑!

临阵弃武器,令所有人都一呆,一呆的空隙里,君珂的手,霍然顺着一柄刀沉了下去!

她竟然以空手,顺刀背滑下,在那个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夺过他的刀,反手一抓他的脖子,将他拎起,大力横甩!

人体被甩飞出去,挡住底下刀阵,君珂踩着那人身体,身影一闪就要冲出包围圈。

霍然外围处齐齐马嘶,声音雄壮,随即最外面那一圈一直没有动手的假冒云雷军,齐齐将衣裳一撕。

深黑铁甲,高大身形,骏马雄壮,眼神冷酷。

最外围,腾云豹近卫营­精­英!

那些人几乎不用招式,直接拿自己的身体,策马迎上!

金属交击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君珂夺来的弯刀砍在一个近卫营士兵的胸膛,对方晃了一晃,君珂手中弯刀卷起!

“她已力竭,轰拳!”一个近卫营头目立即根据这一刀,察觉了君珂的状态,大声下令。

近卫营士兵齐齐出拳,拳上竟然也裹满铁甲,每个人抵在前一人的肩上,最前面一人,一拳击在君珂没来得及放开的刀上。

砰然一声,弯刀寸寸碎裂,溅开雪亮铁片如月光,大部分­射­在君珂身上,那些铁片上聚集了近卫营士兵雄浑的合力,全部通过刀把的震动击在了君珂身上,君珂哇地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身子向后倒飞,飞得比先前冲出来时还快,半空中君珂犹自扭身,手臂一抬,一块铁片飞了出去,却不是冲着近卫营士兵,远远地越过人群,随即君珂身子再也无法控制,断线风筝般落回原处。

内圈的刀见她落下纷纷收起,众人得的命令是留她活口,自然不能令她落在刀阵上,却有一柄刀,闪电般爆出。

“还我兄弟命来!”

出刀的汉子,脸­色­惨白,眼睛血红,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是刚才那个被君珂拿去踮脚的士兵的哥哥,亲生兄弟的死,令他愤怒无伦,早已忘记了大王的命令。

长刀爆劈!

眼看君珂就要被刺个透心穿!

“我来救你!”突然一声低叱,君珂背后山壁之上,竟然扑下一个人影,紫光一闪,挡在君珂身后,接住了她的身体!

“哧。”

长刀入­肉­声响,惊得君珂脸­色­一白,霍然一个转身,一把接住身后那人,翻身落地。

低头一看,一柄长刀穿过那人胁下,透身而出,刀尖鲜血殷然,离心脏要害只差几分。

君珂一看那人的脸,震惊得倒吸一口气。

竟然是尧国女皇的那个紫衣侍女,步妍!

“步妍!”君珂半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身体,连连呼唤,“你醒醒!你醒醒!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统领……”步妍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望着她一笑,道,“我本就是……女皇武侍……承蒙您关照……一直很感激……今晚女皇让我也跟了出来……本来我想万一有事……也好接应……谁知看见您中计……”

“好了别说了……”君珂吸一口气,匆匆给步妍包扎,她脸上的神情,有点奇异,但很快便替昏迷的步妍裹好伤,将她负在背上。

此时远处也传来一声惨叫,草原骑兵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君珂最后­射­出的那块铁片,竟然已经嵌在了舒平脸上,将他的右边眼珠打碎!

草原骑兵震惊地看看舒平,又回头看君珂,此时她脸­色­惨白,一身染血,刚才被近卫营合力一拳轰出的手臂衣衫,竟然全部破碎,连手臂都露了出来,狼狈得无以复加。

草原骑兵们的神情,却比先前要凝重尊敬了许多——无论是男勇士还是女勇士,草原人都欣赏这样的人物。

当然,逼近的刀,却是岿然不动的。

远处舒平在惨叫,他为了取信冀北联军,本就是重伤之身,­肉­玉恢复了他部分身体机能,但伤势仍在,此刻君珂含怒一击,他哪里经受得起。

君珂落回包围圈,咳嗽几声,嘶哑地大叫,“舒平,滋味如何!”

“你这……贱人!”舒平挣扎着大骂,“好狠的心!”

“狠心……”君珂悲愤地笑一声,大喊,“我冒险前来救云雷,我拼死送你出重围,你竟这样对我!到底谁狠心?”

“那又如何?”舒平此刻痛极,怒发如狂,只想刺伤君珂,让她伤得比自己更重,“何止是我的意思!这是云雷全军的意思!所有将领商量过的!君珂,是你先对不起我们!是你答应以命相偿!现在我们就是要拿你的命,铺回回家的路!”

里圈一阵沉默近乎窒息,半晌,一声大叫,穿透这夜的黑暗和带血的凝重。

“云雷!云雷!”

没有多一句言语,没有责骂怨怪,只是两声呼叫,却令在场所有人心中惊颤凛然,为那短短两句里,凝血带伤的悲愤!

舒平心中舒畅,得意大笑。

“咻。”

一柄长枪,闪电袭至,伴随着一声同样悲愤,还带着无限不可置信的大喝。

“舒平!”

扑哧一声,长枪穿舒平后心而过,那正得意嘶哑大笑的男子,身躯蓦然僵住,半晌在马上,缓缓回身。

他蓦然瞪大眼睛。

身后,一个少年两手空空。神情愤怒,狠狠瞪视着他。

少年身后,还有无数的穿着镶金边黑衣的男子,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面­色­惨白地齐齐盯着他。

舒平面­色­也渐渐惨白。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吃吃的声音。

“云……雷……”

云雷军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应该在五十里外的草原上被围困?

对面,云雷军白着脸,看看舒平,看看对面挤满山坳的草原骑兵,看看草原骑兵围困里的遍身染血的君珂。

大部分人,露出震惊羞愧,无地自容的表情来。

云雷军今晚,确实不该在这里。

他们被草原人围困,还在商量着突围的办法,商量怎么去救回舒平。

谁知道上半夜的时候,忽然草原人的围困出现了混乱,黑夜里似乎有一群军队打了过来,撕开了草原骑兵的包围圈缺口,他们当时以为这是冀北联军来救了,谁知道这些人居然也穿着草原人的装束,并且并没有对他们表明身份,驱散草原骑兵之后,这批后来的人,竟然­操­刀,再次对他们追杀而来。

云雷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之下只能继续逃,那些追兵也很奇怪,并不对他们下杀手,也不伤他们一人,却将他们有意无意驱赶向野溪岭方向,每次他们要走岔,那些追兵便出手,像赶羊入圈一样,将他们慢慢赶了过来。

等他们到了野溪岭,那些追兵不动了。

而他们,也听见了舒平和君珂的所有对话,看见了君珂为救他们被困被刺的惨烈一战。

君珂飞溅的热血,几乎瞬间烫着了所有还对她有怨尤的云雷军的心。

当舒平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云雷军忍无可忍。

长枪飞­射­,云雷军第二次对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下手。

舒平晃了晃,露出懊悔的表情,将死的一刻,灵智清明,他忽然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套中。

“我也是……想回家……”

最后的解释,没有人听见,舒平绝望地低低呻吟一声,手一撒,坠落马下。

最后一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话,是他那年老睿智的祖父,曾经的一句忠告。

这句忠告被他早已忘却,却在此刻翻涌而起。

“以为自己很聪明的人,往往都会蠢笨地,踏入别人的陷阱。”

……

云雷军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看舒平的尸体,再遥望包围圈里,半跪于地,低头喘息的君珂,眼神里愧疚羞耻不住翻涌,只觉得脚下千钧之重,不知道该向后还是向前。

那被他们抛弃决裂的少女,在他们有难时,决然夜奔赴援,却因此遭遇­阴­谋陷阱和伤害,一腔热血践踏至底。

她该怎样的伤心悲愤和绝望?

而他们,又该如何地面对她?

沉默彷如会传染,渐渐演变成窒息,却有一个声音决然响起,惊破这一刻的尴尬。

“统领,我们来救你!”

高叫的人,是那个出枪杀舒平的少年,也是当初云雷决裂之日,首先选择放弃的少年。

一声出惊醒所有人,每个人都拔出了武器。

“统领,我们来救你!”

声响渐渐连绵一片,轰然如潮,人群围困里君珂抬起头来,眼神里晶光一闪。

“由得你们救?”忽然又是一阵马蹄作响,人声冷冷传来,属于草原人的生硬口音。

云雷军们骇然回头,便看见黑甲持锤,骑着高大名马的士兵,无声无息地,如巍巍城墙,横在了自己身后。

而原先吊在他们身后,将他们一直赶到这里,相距里许的那个神秘的草原军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云雷军看见身后那一群,头皮就一炸,这是羯胡王牌的近卫营军队!

现在他们身处于前方草原骑兵和后方近卫营之间,竟然不知不觉又被包围。

“再多人来救这个女人又如何?”近卫营一个头领冷笑,“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投降。”一个头领道,“接受整编,帮我们再做一次吸引冀北军的事,就放你们走。”

云雷军们对望一眼。

随即各自笑笑。

眼神里有歉疚有羞愧有无奈有茫然,唯独都没有怯弱。

“兄弟们已经够丢人了。”一个大汉惨然笑道,“难道还要人不做,去做狗?”

“杀!”

“杀!”

云雷军的呼喊和近卫营的命令同时冲口而出,刹那之间,黑影连闪,一部分人扑向前方围困君珂的草原骑兵,一部分迎上近卫营。

本就被困在中间,兵力不足的云雷军,竟然在劣势之下不惜分兵,也要援救君珂。

君珂抬起头来,眼底晶光更亮。

“杀——”

忽然又是一声,却不是从两方战阵中传来,来自更远一点的后方。

近卫营和云雷军已经快要撞上,第一批冲向近卫营的云雷军,就是去送死,打算拿自己的命顶上近卫营的重锤,替后面的兄弟开道逃生,眼看着对方的重锤挥起,轰然落下,击断他们拼命架起的长枪,砸向他们的脑袋,云雷士兵们眼一闭——

“咻!”

飞­射­之声一掠而过,预想之中的头颅破碎的死亡没有到来,云雷士兵们死里逃生中睁开眼,看见黑暗的草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源源不断的队伍。

当先,白羽金弓,­射­术超凡,每一箭都瞅准了近卫营几乎披挂全身的铁甲之下的有限缝隙,一箭制敌!

那些山一般的壮汉,不停倒下!

尧羽卫!

倒下的近卫营还有战斗力,狂吼站起扑出,但是对方的箭手已经撤下,一排巨汉轰然而出,脚步一踏,地面震动,整个草原都似在颤抖。

野牛族!

比近卫营身形还高悍的野牛族巨人,一身肌­肉­就是铁甲,遇上他们,想凭借身体优势杀敌的近卫营,一个照面就被冲倒!

那些人铁甲不便,倒地便难起,野牛族人却没有继续冲前,队列左右一分。

“嗷唔。”

白影一闪,黑影幢幢,腥气冲天而起,嗖嗖飞过无数绿光,落地便压住了那些倒地的近卫营士兵,獠牙一合,咽喉破碎,鲜血冲天!

狼军!

三个兵种连换,冀北联军连一人伤损都没有,近卫营已经损失前锋!

狂喜的云雷军,正要回头驰援自己那半边的兄弟,忽然听见长声鸣号,随即便见身侧山坡之上,卷过一大片烈焰野火!

那是冲锋的士兵,头顶的红巾在夜­色­中跃动。

血烈军!

围困君珂的那群草原人,侧翼和背后受敌,早已慌乱,一部分人便试图逼向君珂,想要擒贼擒王,求得逃生之路。

头顶忽然风声呼啸,随即狂妄大笑响起,无数黄|­色­人影,竟然从山壁之上跃下,那些彪悍的身形在山壁之上,如流星弹丸飞掷,转眼便到了草原骑兵头顶,一个独眼大汉当先扑下,生生将三个骑兵撞倒,手一伸扼死一个,随即抓住另两人,头碰头一撞。砰一声,爆裂开生命的红白烟花。

黄沙军!

草原骑兵此时眼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腹背受敌的换成了自己,惊惶之下顾不得再擒拿君珂,转身就想对右侧翼逃跑。

右翼是条不宽的河,一些脚快的人逃到河边,还没来得及下水,忽听一声冷峻的“­射­!”

劲风呼啸,投枪枪尖在夜空里青光一闪,对岸降下杀戮的云霾!

惨呼连响,一大批人翻倒在河侧,鲜血将河水染红。

对岸,青­色­衣甲的将领,冷峻的容颜,和夜­色­融为一体。

冀北铁军!

……

冀北联军­精­英尽出,草原埋伏的军队绝望地发现,原来踏入陷阱的是自己。

心慌之下便出现混乱,一团乱战中,蓦然一声大喝,众人抬头,便见头顶白­色­流光一闪,一人自尧羽卫阵型中飞出,越过铁甲近卫营,穿过云雷士兵头顶,踢飞无数昏头昏脑想来阻拦的草原骑兵,落向最里面的包围圈。

他穿越夜空,跨过整个战场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虹霓,瞬间连接天地,极速飞驰绷直的衣角,似一柄雪­色­名剑,将鲜血殷然的大地分割。

将士停手,兵器停滞,众人仰首相望,心动神摇。

衣袂乍起又落,那人已经出现在君珂身侧,一伸手将她抱起,低唤:“小珂!”

君珂微笑看着纳兰述,眼神里雾气水光,却突然皱皱鼻子,将头一扭。

纳兰述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这丫头还想吵一场呢?

伸手抱紧了她,君珂不自在地想挣脱,纳兰述在她耳边道:“亲,做戏要做全套。”

君珂叹息一声,抬手紧了紧“腹上的刀”,苦笑道:“你这什么破甲?重死了,害我老怕刀掉下来,一直用手捂着。还有,这血是什么血?怎么这么臭?我叫你用颜料的呢?”

“天语族的宝贝,到你嘴里就成了破甲,不穿上,谁知道舒平会在哪儿给你一刀?”纳兰述捏捏她的脸,“还有,怎么能弄颜料?那太假,当然要用狼血。”

君珂呕了一下,没好气瞪他一眼,回头一看地上的步妍,苦笑道:“做戏做大了……”

确实,她没有受伤,完全有自保之能,只是没想到一个好心的步妍,竟然会跳出来替她挡刀,做戏带累得别人重伤,君珂自然歉疚得很。

纳兰述皱眉看看步妍,几分无奈几分感激,吩咐跟来的尧羽卫好好照顾,抱着君珂缓缓出去。

君珂很不自在,却也只好在他怀里装死,戏还没演完呢。

此时草原骑兵已经被打乱,很多人开始逃窜,这里虽然有山脉,但四面还是四通八达的,真正要逃起来并不难,何况纳兰述也下令,只原地杀敌,并不阻敌,甚至连近卫营逃跑,都没有阻止。

“大帅,那些近卫营……”有人不甘心,前来请战。

“不必。”纳兰述笑得云淡风轻。

“为什么?”很多人不解,君珂叹口气,偷偷摸摸从纳兰述怀里探出头,解释,“要替草原留下种子,否则王庭的势力被我们剿杀得太厉害,图力就没了对手,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天授大王,那怎么能形成草原漫长的内耗?”

众将恍然,齐齐一翘大拇指,“真是一对­奸­诈公婆!”

君珂:“……”

纳兰述:“……”

草原埋伏者溃败逃窜,远处,冀北铁军对纳兰述悄悄打个暗号,无声退去。

唯一没有接近战场的他们,躲在黑暗里,每个人的马后,都扎着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草原人的装束。

他们今天晚上,先穿上这袍子,驰出百里,赶走围困云雷的草原士兵,然后驱赶云雷到野溪岭,让他们看见“君珂为救云雷被云雷陷害”的那一幕,然后又迅速消失,换上自己的衣服,转到河边堵截草原骑兵,此刻他们要退去,以免云雷军发现疑点。

在某种程度上,今晚纳兰述和果查,或者说果查背后的沈梦沉,竟然采取了同样的计谋。

沈梦沉令草原人假扮云雷军,引君珂中计;纳兰述令铁军冀北假扮草原人,引云雷入伏。

纳兰述再一次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纳兰述抱着君珂,缓缓从云雷军中走过。

他神态肃穆,面­色­­阴­沉,怀里的君珂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云雷军渴盼地看着他怀里君珂,却在看见君珂的狼狈和他的­阴­沉后,羞愧地低下头去。

纳兰述所经之处,云雷军齐刷刷低头如割草……

“大帅……”最后还是那个出枪­射­杀舒平的少年,最先开了口,“我们……我们犯了错……可是我们愿意弥补……我们想……”

君珂激动得身子一颤,耳朵一竖,唰一下便要蹿起来。

终于说出来了!

回来吧回来吧!

好的好的。

我愿意我愿意。

快点回到我的怀抱吧吧吧吧吧!

纳兰述手臂一沉,死死压住了她。

随即他淡淡道:“诸位是希望我们再送你们一程吗?可以,我会让尧羽再送你们到边界,相信今晚一役之后,云雷回归,便没有阻碍了。”

那少年愣住,张口结舌。

君珂惊得险些掉下地,要不是纳兰述捂住她的嘴和眼睛,她就要瞪大眼睛跳起来了。

疯了吧他?

费尽苦心做这一场戏,好容易让云雷愿意回归,眼看就要开口,他竟然在此刻拒绝?

脑子发烧了?

“小珂。”纳兰述忽然低下头,看似­唇­瓣怜爱地擦过君珂脸颊,其实是悄悄在她耳边说话,“相信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君珂身子僵了僵,吁出一口长气。

纳兰……还是有顾虑。

他比自己心大。

他要的,竟然不只是云雷回归,他要一个纯粹的,忠心无二,从此后铁板一块,不会被任何责难和疑问所撼动,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危险的云雷军。

君珂眼珠悄悄一转,果然发觉云雷军的队伍里,有许多人面露惊讶失落之­色­,但也有许多人,悄悄吁出一口长气。

君珂心中一动。

纳兰述没有错。

云雷歉疚感动,但还没到真正归心的时刻。

有相当一部分人厌倦军伍,并因为这些日子的事觉得寒冷,渴望回归平静的生活。

还有一部分人,顾忌着联军各种军种的难以磨合,暂时还不敢回来。

所以今天这一步,只是先彻底打消他们的愤恨和旧仇,让他们歉疚,欠下人情而已。

等到将来……

君珂闭上眼睛。

可是,你们逃得过纳兰述­精­心织就,步步前进的网罗之手么……

草原的夜已经过去,清晨的日光镀亮碧绿的原野。

在那条不宽的河边,云雷军再次向冀北联军告别。

但这次,已经没有了上次的剑拔弩张和愤然而去,那些原本就亲君珂的士兵固然依依不舍,就连当初复仇派的士兵,也因为今天“恩将仇报”,得人家帮助还要弃人家而去,觉得歉然。

“大帅,统领。”云雷军的新领头人,已经换了那个杀了舒平的少年,他诚恳地向两人施礼,“兄弟们有很多还是想回家……我觉得他们也该回去看看……将来若有驱策,但请吩咐,云雷一定义不容辞。”

“你们过得好,君珂就会开心。去吧。”君珂“重伤垂死”,纳兰述代她相送云雷,神情平和,度量宽宏。

云雷军越发惭愧,再三表达歉意,随即那少年看向睡着君珂的马车,退后一步,眼神凝重。

“全体都有——”

一声高喝深沉悠长。

所有云雷军唰地立正,腰杆笔直,偏脸四十度,向着马车。

“敬礼!”

抬臂弯肘,平齐肩部,五指并拢,中指正对太阳|­茓­。

当初燕京阅兵,君珂教会的现代敬礼手势。

此刻草原之上,分裂之后,渭水河边,再现。

笔直的手指连绵成一线,昂起的下巴承载全部的敬仰和感激,云雷军将相遇直至分别以来的所有心绪,凝聚成这凝重一礼。最后回赠给那造就他们、爱护他们的矫矫少女。

四面沉默,人人神­色­凛然而尊敬。

马车内的君珂,眼底碎光朦胧。

恍惚去年秋阅,跨过高台的队列,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过去一片飞雪,衬着金­色­滚边黑­色­长靴,移动中的巨大方阵,鲜明­精­致得令人目眩。

一转眼,流年。

她微笑着,满是喜悦的微笑,自云雷割袍断义之后,压在心底的沉重­阴­霾,在此刻终于云开雾散,得以解脱。

她在马车内,轻轻弯下身去。

“一路平安。”

低头的刹那,一滴晶亮的液体,啪嗒一声,将静默敲碎。

……

云雷军黑­色­的影子,渐渐在河那边淡去。也许这次就是真正的永远离别,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走过黑暗和­阴­影,迈向光明未来的开始。

但是现在……

君珂转过头去,望着层云飞动的西边。

尧国!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章股祸

尧奉宁二十二年春。

转眼已到三月中,仲春走过便是暮春,草木­色­泽更为浓艳,那一份姹紫嫣红的热闹,却将尧国边卡三涧堡的灰­色­城墙,衬托出几分灰暗来。

作为尧国靠近羯胡的边境之城,三涧堡长年经受着羯胡的­骚­扰,城内驻军算是尧国主力军队里相当有战斗力的一支,守卫整个尧国东线的东辰大营也在附近,总军力十五万。

边远的关卡之城,没有受到当前尧国境内如火如荼的内战所影响,依旧按部就班地执行守关的任务。

只是值守的士兵,在巡逻间歇,在晚间休息,或者各种空闲时间里,最近总会聚在一起,低低谈论着尧国近来的大乱,谈论那石界关惊动天下的一幕,谈论行走在草原上,现在正向这个方向慢慢接近的军队。

这样的谈论,总会因为军官的立即呵斥驱赶而结束,但昔日人心稳定的三涧堡守军,那种压抑期待而又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笼罩下来。

三月十七,晴。

一大早一队士兵上城楼换岗,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眼屎,其中一人无意中对远处一望,顿时一呆。

其余人看见他眼神,立即收了嬉笑,慢慢转过身去。

前方,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青白红黄四­色­方阵整整齐齐,远远看去,像一片巨大的彩­色­云团,缓缓逼近。

尧国守兵,惊掉了手中的长枪。

“冀北联军来了!”

几乎立刻,镇守三涧堡的最高长官,东辰大营一位副将便抢上了城楼,并迅速令人传报后方三里的东辰大营备战。

所有人手据城墙,凝神盯着逼近的大军,眼神越来越凝重。

骑兵神情彪悍,身后背的竟然是连弩重弓!

步兵脚步轻捷,脚下沙尘不惊,很多人都有轻功!

血烈军红衫如火、冀北铁军青衣如铁、天语尧羽渺若飞云、黄沙囚徒狂暴如风沙。

四­色­军团,几乎集合了任何一个国家梦寐以求,最具武力特­色­的士兵!

四­色­军团虽然人数不一,但都有一个令人看了心中发寒的共同点——杀气!

经过血战杀过人历过无数战阵才能造就的杀气。

“快看,那是什么!”城门之上忽然有人惊呼。

不用他喊,每个人眼神已经露出震惊之­色­。

骑兵之后,步兵之前,有一道长长的银­色­的队伍,没有像其余士兵一样组成方阵,而是长长拉开,像一道防护的铁板,隔在了骑兵和步兵之间。

这种队列很犯忌,但是当人们看到那些银­色­战士,顿时觉得,这样的人,走什么样的队列,都已经无关紧要。

那是天生的城墙,移动的战车,看一眼便觉得山岳雄立,撞上去便必然头破血流。

野牛族的士兵,一身薄甲,薄甲里露出虬结的肌­肉­,每个人都在八尺以上,每一步都轰然有声,在尧国城关之前,落下深深的脚印。

三涧堡上,每个人都在倒抽长气。

这样的士兵,怕是自己的擂炮轰出去,都未必能炸死吧?

三涧堡的城门,能够抵得住他们全力一冲吗?

这个惊恐的念头还没转完,忽然又听见一声长嚎。

“嗷唔!”

声达云霄,雄壮如斯!

城头上没有准备的士兵,被震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听见底下嗥声迭起,如潮水般泼天盖地而来!

“群狼!”有人嘶声惊叫。

巨大的军阵两翼,犹如忽然出现两道移动的箭头一般,驰出两队狼群,卷着腥气的风,扬着苍黑的尾,爪子激扬起漫天的尘土,獠牙利齿,碧眼森森,向城上沉声咆哮。

最前面一只黑­色­巨狼上,赫然还坐着一只白­色­的狼……城门上那位副将揉揉眼睛,才看清楚了那不是狼,是条白­色­的大狗。

那狗坐在狼背上,专心啃一只羊腿,时不时撕块­肉­条塞到“坐骑”嘴里作为犒赏,看见城头上方目光灼灼盯着它的士兵们,自我感觉很好地,伸出爪子,勾了勾。

眼神和手势是能够超越种族的最好沟通媒介,一瞬间城头上所有人都读懂了它的意思——

“下来受死!”

……

“狼军……天啊,真的是狼军……”有人低低吸气,“上次有人说狼军我还不信,羯胡的狼最凶残狡猾,怎么可能被统御,可是……天啊……”

“闭嘴!”那个副将立即叱喝,“不过几匹狼,慌张什么?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人说话了,但一张张脸上,分明露出了绝望不甘的神情。

兵力本就悬殊,对方还全是­精­兵奇兵,拿什么来抵挡?

没有战士愿意打注定要败的仗,何况和将士心目中女神一般的镇国公主后代打,更是提不wωw奇Qìsuu書com网起兴致来。

大军在关卡城门前五十丈外,缓缓停住,一声长喝之后,所有队列立止,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种令行禁止的号召力和控制力,令城上所有人心又沉了沉。

大军止步,并没有第一时间摆出战斗队列,连狼军都退了下去,随即底下人群左右一分,两骑长驰而出。

两骑都是神骏无伦的腾云豹,一匹纯黑,一匹雪白,纯黑马上少年白衣如雪,雪白马上少女黑衣如铁。

看上去鲜明得像一对黑白双煞……

纳兰述守孝,不是穿白就是穿黑,而君珂恶搞,他穿白她就穿黑,他穿黑她就穿白。

冀北联军看见这一对黑白双煞驰出去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温暖而又好笑的神情。

城头上的尧国士兵,却紧张了。

那两骑连袂而来,万军无声,黑马略略朝前半个马头,马上少年,飞起的衣袂迢迢如流水,素净衣衫不掩明丽容颜,周身并无装饰,只用白玉簪束起乌发,簪头上黑曜石乌光流转,和他光艳而又沉凝的眼眸相呼应,他微微仰首看来,每个人都觉得被笼罩在那样通透的目光里,一刻惊艳,绝代风华。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镇国公主的唯一爱子,那位同样传奇的天语之主,尧国国公,冀北之子,纳兰述?

众人目光再转向白马上的黑衣少女,少女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绝­色­,也不如众人想象中凌厉逼人,她甚至是轻软的,娇俏的,玉兰春华一般莹洁馥郁,沉肃的黑衣不能掩去气质中的灵动温醇,只令她更令人注目,众人注目她微笑扬鞭的姿态,优雅得令人不忍移目,只一个轻轻动作,便也让人觉得,无需容颜,依旧绝­色­。

城上起了赞叹之声——这就是近来名动天下,名气比纳兰述尤有过之,少年称王,夺一国之政,与纳兰述同掌冀北联军的君珂?

一瞬间人人心里都掠过四个字:名不虚传。

赞叹归赞叹,城头上都已经做出了警戒备战的姿态,两位联军主帅联袂而来,肯定不是拉家常或叙旧。

众目睽睽下,纳兰述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

“终于……回到了尧国。”

他的语气轻轻感叹,淡淡沧桑,城上士兵面面相觑,再也没想到第一句不是威胁不是邀战,竟然是这么一句云淡风轻,当真如家常一般的话。

“六年前我离开尧国,曾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归来,六年后我回来,依旧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纳兰述!”城头上那位常副将探出头来,大声怒喝,“你是尧国盛国公,你算半个尧国人,尧国水土曾养育了你,如今你却带着大军,绕道到尧国东线关卡边境,你是要造反吗?”

“咻!”

白光一闪,飞羽横空,一支重箭自尧羽队列中电­射­而出,瞬间逼向常副将!

常副将一句未完,厉箭已至,他魂飞魄散,慌忙要躲,然而那箭来势快得可怕,“夺”地一声响在头顶,那副将眼睛一闭,心中大叫“完了!”

半晌却没等到黑暗或疼痛,他颤颤睁开眼,伸手一摸,头盔上牢牢嵌着一支箭,只差三分,便入他眉心。

常副将的冷汗,哗啦啦滴下来。

“大帅说话,不得Сhā嘴!”底下发箭的尧羽卫,长声冷喝。

城头上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敢有。

纳兰述就好像没看见这一幕,自顾自仰首看城楼,“我是半个尧国人,我在尧国长大,出生至今,我在尧国呆的年数,已经超过了冀北,在我内心深处,尧国也是我的家乡。”

城头沉默。

“没有人愿意,以铁蹄践踏家乡的土地,以战刀屠杀家乡的人民。”

城上人怔了怔。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打吗?

“然而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我父横死,我母自焚,兄妹尽丧,冀北沦亡,母妃临终遗命,令我挽救被华昌欲待篡夺的尧国,救百姓于战乱水火。”纳兰述神情冷硬,一字字道,“母命不可违,我率大军三十万,自大燕出,入西鄂羯胡,辗转数千里,今日Ъ到这三涧堡下,自然不是来饮茶吃饭,今日我长剑所指之处,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

“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冀北联军齐喝,声震屋瓦,三涧堡城墙都似在轻颤。

城头尧国士兵失­色­。

“五个月前。”纳兰述杀气腾腾说完,忽然又换了口风,“母妃也曾经走近尧国,试图挽救王族之倾。”

四面静默。他一旦提起尧国那位人人尊崇的镇国公主,便没有人敢再打断他。

“然而在石界关下,”纳兰述声音忽转悲愤,“她遭伏,被拒,已进阔别二十年尧国土地,却在最后一刻不得已被迫退出,于大燕和尧国之间,皑皑雪地之上,搭长梯,架高塔,只为看尧国土地一眼,只为看尧国父老一眼,却为尧军城头所阻,万千百姓被堵于城内,不得与她相望。”

成王妃当日石界关前自焚,导致尧国大乱,尧国境内对此事严禁谈论,尧国这些边疆官兵虽然隐约听说了一些,但今日城上,才第一次完整听到了当日一幕。

出自于公主亲子口中,无人质疑,一些士兵往前靠靠,已经忘记,对方的箭,是可以­射­到城上的。

“家母,”纳兰述顿了顿,闭上眼睛,“二十年前一腔碧血怒溅金殿,挚诚为国,却为朝臣所忌,不得不自请远嫁抱琴出关;二十年后听闻尧国遭遇大难千里回奔,却依旧被阻于故土之外,不得履足一步;无奈之下,只得伐木架楼,登高一曲,望城、掷琴、作别、自焚,临终遗命,求归故土,死士以­肉­身越尧军杀阵,终将骨灰一半,扬于关城之下。”

他语气凝重沉冷,一字字咬得分明,万军凝然静听,只觉得被那简练而又肃穆的述说,带回了当日石界关下,热血沸腾而又苍凉悲壮的一幕,眼前腾跃起熊熊大火,头顶遍洒下苍苍骨灰!

城头士兵,眼底有泪!

“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纳兰述蓦然仰头高呼,“生不能与民共苦,死将与国同殉!”

“公主!”

尧羽卫齐齐一个转身,向石界关方向,默然躬身。

冀北联军所有人,连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都同时微转身体,手按胸膛,微微俯身。

“公主!”城头上也一声高喝,尧国士兵丢下手中弓箭,凝立向石界关。

“今日,她再次回来。”纳兰述面­色­清冷,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包裹,君珂递过一只玉盒,纳兰述慎重地将包裹,放在了盒子里。

“当日石界关下,家母只留下一半骨灰。”纳兰述缓缓道,“她回归故土的心愿,终究没有完成。如今,我带着她回来,却不知遭遇的,是否是再一次拒绝?是否会再一次让她看见,她所深爱的、为之奉献一切的故土和百姓,将她拒于门外?”

他忽然微微躬身,将玉盒捧起,高举过头!

“她已归来,谁予成全?”

冀北联军刀锋齐指,无数利器雪光汇聚,直逼城门,“她已归来,让她回家!”

城头上一阵死寂,人人呆望着一直躬身捧着母亲骨灰不动的纳兰述。那位常副将醒过神来,一把拔掉头盔上的箭簇,跳脚大叫,“别听他的!别听他的!开城放敌是死罪!给我打,给我——”

“哧。”

和刚才飞箭落盔也差不多声响,只是那一次是示威,这一次,却是夺命。

常副将的身子,还维持着那个跳脚高叫的姿态,表情却已经渐渐凝固,他艰难地转过身来,看见身后,士兵都已经远远退开,每个人的神情憎恶而冷漠,看见自己背后,一个老兵,正将一柄血淋淋的刀,从自己后心里抽出来。

“呸。”那老兵一口唾沫,凶狠地吐在了他的脸上,“你自己下地府去打吧!底下的军队你他妈的没看见?底下说的话你没听见?老子开城也许死,不开城一定死,可不会陪你找死!”

常副将睁大眼睛,似乎听懂,又似乎永远不会明白,但已经不需要他明白了,他轰然坠落,溅起尘灰。

“开城!”那个老兵手一挥,“趁东辰大营的人还没赶过来,快!”

士兵们一溜烟奔了下去。

城下,纳兰述缓缓收起骨灰盒,坐直身体,神­色­淡定,并无惊喜。

身侧君珂,笑意骄傲。

纳兰城下攻心,先摆出阵仗夺人之气;再表明态度动人之心;然后武力威胁破人之志;最后奉母骨灰入人以情。杀气、温情、武力、悲壮场景,挚诚之请,终于成就一场不起硝烟的胜利战局。

不费一兵一卒,先收东线边境第一城,这样的下城,比大军一场大战破城更有力,这会让尧国皇室和华昌王,清楚地看到人心向背,看到纳兰述一语破坚城的巨大影响力!

轧轧连响,吊桥放下,巨大的城门开启,尧国士兵为表诚意,连武器都没有带下城。

城门后,宽阔的道路,一路延伸向尧国内陆。

冀北联军欢呼声起。

巨大的欢呼声里,君珂清晰地听见,紧紧抱着成王妃骨灰的纳兰述,仰首云天,低低轻喊。

“母妃!”

尧奉宁二十二年三月十七,冀北联军不动一兵,破东部边城三涧堡,败东线大营十万驰援守军。之后兵锋直下,直入尧国内陆!

这个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迅速传遍整个大陆。

冀北成王府。

“……三涧堡城下,纳兰述奉母骨灰,躬身相求,终得城而去……”一封军报,静静躺在桌上。

“纳兰述­性­子也太软了吧?”一人冷笑,“坐拥大军,何必还要求全?一军主帅当面求敌,也不怕杀了自己威风?”

“你懂什么?”沈梦沉坐在书房黑暗里,笑意淡而冷,“坐拥大军,足可一战而下,却依旧能够折节求让,保存实力,不做无谓牺牲,这才是真正枭雄。但凡枭雄者,无一不能忍。能忍自己,必然能狠他人,纳兰述,配做我的对手。”

对面,假纳兰迁叹息一声。

“一直想将他折在西鄂羯胡路上,终究被他一次次逃了过去。”沈梦沉难得地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一入尧国,必将势如破竹,顺风顺水,尧国全境,论人心,论军力,论手腕,无人是他对手,而他一旦坐拥尧国,站稳脚跟,第一件事便是……复仇。”

假纳兰迁颤了颤。

“所以,你要加快脚步了。”沈梦沉的笑,令假纳兰述畏缩地退了退,“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冀北,用以和纳兰述对抗,”他悠悠望着尧国方向,“到了那一天,当我用冀北的兵,来和纳兰述争夺天下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

“……三十万大军列于城下,尧国士兵自愿开城,入城迎面接战东辰大营十万军,一战而下……”这一封军报,躺在皇太孙的书房里。

“纳兰述真是­精­滑。”崇仁宫一位谋士叹息,“不过看来这人取巧之心甚重,不足为虑。”

“如果他没有实力而求恳于城下,那叫无用;足可一战而胜却以情夺城,那叫智慧。”皇太孙冷然高坐,一句话便否定了那位谋士的看法。

他眉头微微拧起,看着面前的大燕舆图,冀北那一块,已经用­阴­影画了出来,那块位置,朝廷还在梦想着收回国有,但他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当初和沈梦沉定计对付冀北,但当冀北成王当真被杀,削藩却又出现了变数,连他也没有想到,沈梦沉竟然丝毫不顾忌沈家,在冀北留了后手,杀了成王却又立了纳兰迁,眼看着那所谓的青阳郡守,注定要成为一个幌子,眼看着冀北之内必然有沈梦沉­阴­谋­操­手,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冀北沈氏,但是现在,竟然就真的无能为力。

朝廷即将和东堂开战,无力他顾,皇祖父现在还不信沈梦沉有反意,虽然按照他的上书,调集南线军队对青阳地区进行了一系列控制,但终究因为青阳郡的地形而有所限制。

由此可见,沈梦沉当真筹谋已久,连当初燕京事变里所谓的处置不力,想必也是他故意的,只为了有个机会好甩掉右相头衔,顺利出京夺冀北。

纳兰君让对沈梦沉自然早有戒备之心,但在他看来,沈梦沉是沈家人,握住沈家,沈梦沉怎敢轻举妄动?历年沈梦沉也显示出对沈家的看重和维护,因为他被贬出京,沈家人都还在京城,纳兰君让便不曾疑心,谁知道那只狐狸,当真从一开始就在作假!

这藩,眼看是削不掉了。

舆图之上,冀北青阳,连绵成一片­阴­影,原本的属国尧国,也是一片独立的­阴­影区域,完全浑然一体的大燕江山,此刻终于显出了分裂的趋势。

“铁骑起,金瓯缺啊……”年轻的皇太孙,在大燕舆图之下,发出了一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的叹息。

……

同样的,措辞各异内容相近的军报,也落在了各国的案头——西鄂羯胡已经不算,东堂南齐大荒泽,也在第一时间读完了尧国的变动。

“到哪里哪里就乱。”东堂某座富丽建筑内,一个少女啃着水晶凤爪,碎骨乱飞,想了想,转转眼珠自言自语,“打下尧国很容易了吧?她也该有空了吧?是不是该发出点信号,叫她来看看我呢?”

“神兽狼领大人?什么狗屁名字?”南齐殿堂之上,身姿笔挺的少年,啪地一下将军报扔开,“它叫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

一群侍女惊吓地低下头,不明白冰山元帅大人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暴龙。

“来人!”

一队侍卫快步走进,神态恭谨。

“和陛下说一声,我要发国书给尧国。”

“啊?”

“我要严厉谴责尧国!”少年快步走开,看样子酝酿“措辞严厉,充满威胁”的“谴责书”去了。

留下侍卫面面相觑——最近,尧国有得罪元帅大人吗?

……

“好无聊!好无聊……”大荒泽皇宫里,女王陛下挥舞着BRA,用黑丝勒住一个美貌太监,“快,继续献策,想办法帮我把那家伙推倒!”

太监拼命挣扎,碰到桌子,军报掉了下来,女王随意瞥了一眼,忽然眼睛一亮。

“对了,听说小透视桃花不错啊,啧啧,那丫头没胸没ρi股还没风情,怎么这么吃香?是不是大燕男人好搞定?哦我听说大燕女人稀少?来人呀……”

侍从应声而上,听见女王陛下兴致勃勃吩咐,“拿笔墨来!”

侍从面面相觑——女王陛下不是说她最讨厌笔墨纸砚,看见书本就要打瞌睡,看见方块字就想杀人的吗?

当然,没人敢质疑女王陛下的指令,上一个敢质疑的,听说骨头都化灰了。

“讨教讨教,嘿嘿……”女王陛下猥琐的笑声,从空旷的大殿深处,远远传出来……

尧奉宁二十二年三月十九,冀北联军出三涧堡,破东辰大营十万军,其中三万溃逃,三万直接倒戈,之后尧国东部腹地几乎袒露于冀北联军之前,三月二十四,破则戎城;三月二十七,破勉阳府、四月初三,下东坎县,一路高歌猛进,收复失地,几乎没有遇见什么有组织­性­的抵抗,军队无伤损,还在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军报雪片似地飞往围困京城的华昌王军营里,这让心存侥幸的华昌王及其臣属大惊失­色­,在他们的预计里,冀北联军不该来这么快,来了以后也不该挺进速度这么迅猛,自以为只要加紧攻下京城,占据王座,掌握群臣,号令军队,还是有把握将冀北联军阻挡在尧国内陆的,谁知道如今混乱的尧国,正需要一个领袖来指引方向,纳兰述的到来,他独特的身份,比尧国出身的华昌王更有归属感,这使他的军队挺进尧国内陆,如一柄利刃划裂白纸一般轻易。

但华昌王还是没有立即从京城撤军,赶回老家和嫡系汇合保存力量,他继续死熬在京城之下,是因为,在他内心里,纳兰述现在看似势如破竹,但是,未必能过得去华昌郡!

此时大军已经进入内陆,终于攻近华昌王老巢华昌郡,大军总人数已经达到四十万,在华昌郡沙金河前,联军终于遇到了进入尧国以来,第一次有规模的抵抗。

被打散的华昌王军队二十万,在沙金河河岸集结,摆出誓死一战的阵势,这支军队气焰嚣张,态度高傲,并扬言纳兰述必将止步于此,沙金河岸,定是四十万逆军埋骨之地。

与此同时,在京城之外的华昌王也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放弃京城南下,沙金河岸,华昌必胜。

这是华昌王的嫡系军队,和他生死荣辱共存,没可能再被策反,策反了也没人敢收。

而纳兰述也下了命令——必须要全盘夺下华昌郡。

这不仅是因为华昌王早年就曾求娶他的母亲,导致他母亲后来远嫁,双方本就有过节,还因为华昌郡内现在有巨大的祖母绿矿,把那个东西抢到手,对未来的好处无可估量。

联军上下都跃跃欲试,积极请战,毕竟进入尧国以来,卯足劲想大战一场的士兵们,却因为纳兰述威望太高,尧国人心所向,几乎没有打架的机会,这让人人都觉得手痒心痒,再说,没有战功,哪有升迁?

冀北联军的士兵想练手,新加入的尧国士兵想立功,将领会议上卷袖子捋胳膊抢成一团,研究了半天都没个结果,纳兰述捧着个脑袋心想手下人太多也不是好事啊……

这边还没抢出结果,最后纳兰述拍案怒喝,硬­性­指派了黄沙军为先锋,才将热火朝天的众人压下去,决定明日一早河上架桥,向对岸展开冲锋,速战速决。

但战斗,是在半夜打响的。

起因是对方偷袭,并用两个时辰,造出了一座可供士兵越过的浮桥!

这听起来很奇迹,冀北大军就在对岸,沿着河岸梭巡不休,谁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搭建浮桥?

不得不说,因为有钱,华昌王的这支嫡系队伍,装备之­精­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竟然有“潜水服”!

这当然不是尧国能制造出的东西,这是华昌王不惜重金,从南齐购买的秘密装备,是南齐最新的战争用品,至今没有对外公布,华昌王砸下巨资,想尽办法,才买下了一百套,早就准备在那里,专用于将来对付纳兰述进行偷袭。

那种利用南齐特殊材料制作的轻便通风式潜水服,当然不能和现代潜水服比,但也勉强可以在水下潜伏半个时辰左右,面料油滑,入水无声且更利于游动,由来自南方­精­于水­性­的士兵轮番穿着,潜入水下搭建浮桥,桥由铁链和木板组成,在岸上就已经钻好孔配好铁榫,只要在水下组装便可,桥身位于水下将近一尺,不易被对岸发现,而且也淹不过华昌士兵专门配备的高腰长靴。

沙金河宽约二十五丈,不算大河,两岸声息隐约可闻,在这种情形下作业,自然十分小心,华昌这边以帐篷做掩护,将早已准备好的所有铁链木板材料悄然下水,一旦过了河中间往冀北联军这里延伸时,所有水下士兵的动作,更加轻微。

天­色­渐渐黯了下来,沙金河水质本来就不好,此刻更加混沌不清,就算有人站到河边,想要看见水下那些穿着变­色­潜水衣的士兵,都不太容易。

因为准备明日冲锋,今天大家都早早开饭准备休息,联军将领观察到对岸虽然紧张,但是没什么异常,都放下心来,各自休整。

此时水下一尺的浮桥,已经搭建了一多半,带队的将领透过水晶遮眼镜,看着一派安详的联军营地,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叫你们现在酣然高卧!

等下你们看见我们的士兵突然“登萍渡水,飘然而来”,还不得惊掉你们的魂!

营地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巡哨却更严密些。

君珂从一座帐篷里走出来,手里端着喝剩的药汤。

她刚刚去看了步妍,对这个为救她而重伤的侍女,君珂很有愧疚之心,见她身侧没人照顾,还因为受伤不能侍候女皇被频频喝骂,更动了恻隐之心,百忙之中总要抽空去照顾她一下。

步妍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温柔得近乎羞怯,但令君珂惊喜的是,她虽然是奴仆之身,但才华内蕴,学识丰富,对尧国风俗人情十分通晓,和她交谈,令人如沐春风,而且­性­格也十分细致体贴,她比君珂大一岁,言谈中关心淡淡流露,却又不令人觉得逾越或­肉­麻,只让人觉得温暖,时常让君珂错觉,仿佛面前坐着一位姐姐。

君珂在四人党里本就年纪最小,一直视那三位如姐,如今友朋失散,机缘巧合遇见步妍,被引起内心深处的渴望,看步妍便倍加亲切。

其实女皇出身皇家,学识自然也不弱,但她的­性­情却给她的分数打了折扣,君珂一向对她近而远之,好在女皇最近很安分,见她袒护步妍,也没敢说什么。

君珂端着药碗出来,心中却想着步妍刚才说的话。

“大帅夺下这江山是迟早的事,说句逾越的话,虽然女皇陛下还痴心不死,但大尧的皇位,只怕她还真坐不下,不过……咱们尧皇即位之前都有个规矩,要由星宿司的四位大能,为日后国运和皇权承继卜卦……这个卜卦结果,咱们尧国上下,还是很信奉的,早年也有位帝王,卜运说他即位不祥,他不信邪,强硬登基,结果后来果然没好下场,连带尧国大乱十年……”

步妍这番话,看似东拉西扯,在说古史,但里面的提醒之意,十分清楚。

卜卦……君珂笑笑,将一国气运寄托于虚无飘渺神权星宿,果然在哪朝哪代都不可避免。

不过……越是虚无缥缈,越好故弄玄虚,不是吗?

君珂收起心思,正准备回去睡觉,身边的幺­鸡­,忽然夹着尾巴颠颠地向河边跑。

君珂一看它那夹着的腚就知道,这货一定是乱七八糟东西吃多了,又拉肚子了,没好气地喝道:“别拉到河里去,人家还要在那里取水喝!”

幺­鸡­听而不闻,一ρi股在河边蹲下,撅着腚,几乎ρi股刚刚翘起,黄河便一泻而下——哗啦啦。

幺­鸡­浑身一颤,爪尖过电般神经质一抖,圆溜溜的黑眼珠子瞬间眯起,神情仿佛抽了大烟。

爽啊,爽啊。

这世上最爽的肯定不是什么马杀­鸡­啊。

这世上最爽的是拉肚子然后立即有马桶啊!

幺­鸡­发出一声痛快地呻吟,将ρi股往后凑了凑,虚虚浮在水面——拉到水里最好了,通风,凉快!

哗啦啦。

狗屎从天而降。

正落在底下“作业”的一位士兵头上。

那士兵先期潜入联军这边的岸边,正将铁链牵过来准备在河岸下固定,蓦然头顶有东西落下,以为被发现敌袭,惊得身子一窜,随即便感觉到四面水质浑浊发黄,还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恶臭,他惊慌恶心之下,身子立即向后一退。

他这一退,动静便大了些。

此时君珂因为怕幺­鸡­拉肚子拉出问题,又见它ρi股冲河水,便走过来查看,揪住幺­鸡­颈毛更要将它拽开,忽然隐约觉得水面好像有点不对。

她一惊,立即运足目力看向对岸,没什么动静。

无意中眼光一落,落向了水底,随即她大惊失­色­。

人!

好多人!

好多穿着有点像“潜水服”衣服的人!

君珂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或者遇见了外星人,然而转眼她就看见了水下的木板铁链和搭建了一大半,已经快要延伸到这边的浮桥!

君珂二话不说,抬手就放出了示警的响箭!

“咻”一声烟花爆­射­,在漆黑夜空里炸开,整个冀北联军军营,瞬间被惊动!

哨兵纷纷赶至,帐篷灯火亮起,人们往河边靠拢,此时水下的人知道不好,偷袭计划已经失败,无奈之下立即往回撤,其中有位士兵,看见头顶晃动的幺­鸡­的大白ρi股,水下看不清楚还以为是来追击的敌人,抬手就戳出一刀。

幺­鸡­刚拉完屎要站起,忽听水下一响,低头一看,黑­色­的水波哗啦溅起,亮出白­色­的刀尖,一股寒气逼臀而来,一惊之下嗷地窜起,但已经慢了一步,刀尖狠狠扎进了它的ρi股一公分……

“嗷唔!”

幺­鸡­出离愤怒了。

它受伤了!

它ρi股受伤了!

它竟然ρi股受伤了!

神兽狼领大人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幺­鸡­在它啸傲天下,最意气风发的时刻,遭受了狗生最重大的挫折和伤害!

谁!动了!我的!ρi股!

出离愤怒的幺­鸡­大人,嗷地一声大叫,旋风般在半空一个打转,ρi股鲜血滴洒,心头也在洒血,它在半空看见水下的敌人,立即一个转身,白光一闪,爪尖腾跃,大头朝下,噗通一声已经扎进了水里,蒲扇般的巴掌一挥,那个倒霉的士兵的脑袋立即给挥出了三百六十度……

这一挥还远远不够平息幺­鸡­大人的怒火,它蹿进水中,顺着那建了一大半的水下浮桥,追上所有的水下作业施工队员,挨次一个个巴掌地煽过去……

水下不断腾起串串泡沫和血­色­浓浆,水边君珂同学傻站着,目瞪口呆。

幺­鸡­同志,不会游泳啊……

由此可见,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险境一样,都可以使人爆发出超越实力的力量……

幺­鸡­意气愤发,一路直游到对岸,对岸此时已经发觉不对,步兵骑兵都严阵以待,眼看着黑暗里水波一阵涌动,水下咕嘟嘟冒泡之声不绝,却再没见到那群水下工兵出现,一个将领心疼那一百套价值连城的“潜水神衣”,连叫,“想办法把人找出来!死了衣服也要剥下来!”

当即有人准备冒险下水,刚到岸边,就看见水面上分开一条白线,一个巨大的东西载沉载浮地奔了过来,那姿态他第一感觉是奔跑,随即便觉得不对劲——水里怎么奔?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掠过,便听见“哗啦”一声大响,面前水波涌起,矗立如水晶墙,水晶墙瞬间被一个白­色­的巨大身影穿透,那身影巨大的爪子狠狠一挥,然后便是“啪”地一声。

之后对于这个倒霉士兵,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幺­鸡­神掌,从无活口。

华昌军也没有了——没有了神智。

他们怔怔地看着魔神一般从水中冲出的幺­鸡­,它将巨大的身影覆盖在众人头顶,­阴­影之下,爪尖寒芒闪烁。

“杀了它!杀了这条狗!”一个将领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传说中的“神兽狼领大人”,立即下令。

幺­鸡­身在半空,睨视下方,蓦然仰头,向天怒吼。

“嗷唔!”

音浪滚滚地在华昌军头顶传开,士兵被震得脸­色­发白脚下不稳也罢了,骑兵的马,却在一瞬间陷入了疯狂的慌乱。

一部分马惊慌软倒,任主人怎么踢打都再起不了身,一部分屎尿齐流,瑟瑟发抖,更多的则陷入恐惧发狂状态,扬头长嘶,摆尾甩臀,狂奔乱跳,将身上的骑兵,一个个重重颠下来,随即不管不顾,成群结队从那些倒霉的士兵身上踏过,呼啸着四处乱冲,岸边原本打算去偷袭的士兵已经密集列阵,此时躲避不及,顿时被冲被撞被踩被踏,惨叫逃跑尖叫怒骂响遍河岸,无数人在黑暗中被踩踏至死,华昌军队还未开战,就陷入战败末世一般的乱局。

幺­鸡­一吼,群马炸营!

而此时,对岸纳兰述已经下令士兵下水,将只差最后几步的水下浮桥搭起,先锋军队顺着华昌军辛辛苦苦半夜搭就的路,立即冲了过来!

长靴溅水,寒刀向月,竖起的刀尖流转森冷的光,一张张狰狞大笑的脸,杀气逼人。

偷袭不成,又被幺­鸡­搅乱战阵的华昌军,兵败如山倒。

激战一昼夜,华昌军扔下两万余具尸体,七万多俘虏,其余人仓皇逃奔,散入山林各处,再也没有了和纳兰述对抗的本钱。

拒马沙金河边,气势汹汹要在内陆给纳兰述一个教训,让他永远驻马华昌阵前的有钱有势力的华昌军,居然这么快就败亡,也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即使是最优秀的军人,也认为,这一场战役,华昌军占据地利,且有雄厚财力支持,没个十天半月打不下来。

然而事实上,一夜之间换乾坤。

这一战,史称“沙金之战”。被称为纳兰述覆灭华昌势力的神奇定鼎之战。后世很多史学家苦研一个谜题——那从未在任何战役里出现过,而冀北联军也不可能发现的水下吊桥,那绝顶的偷袭良法,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个答案被秘密封锁,而这一战,在参与冀北联军这一役的士兵私下流传里的另一个名称,才可以让人寻到真相。

“拉稀刺股惹的祸”。

简称“股祸”。

华昌王如果将来地下有知,知道这一仗的内幕,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在棺材里吐血?

因为一条狗拉肚子。

所以二十万华昌军灭亡。

沙金之战后,国内最大的一股抵抗势力也被扫荡,纳兰述行军如火,直奔京城,与此同时,一直停留在京城外百里义军也开始了动作,挥师北上,与南下的冀北联军,遥相呼应,对京城之外的华昌王军队,展开钳角包围之势。

此时华昌王接到华昌郡老本营败亡消息,大惊失­色­,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已经包围了几个月的京城,开始撤军。

再不撤,冀北联军、义军、连同京城内的守卫军队一起夹击,不出两三战,便要全部交代在此地。

然而,就在华昌王即将灰溜溜整军退出的前一夜,尧国都城之内,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当夜,一些神秘来客拜访了华昌王的军营,第二日,华昌王一改近日的颓丧­阴­沉,­精­神大振,并宣布暂停撤军。

华昌军中有些重要将领发现,那晚那些来客,仿佛竟然来自被包围了很久的尧国京城。

华昌王死赖不走,三日后,冀北联军大军开到,正面对上尧国大地上最后一个死敌。

纳兰述君珂在城下驻马,隔着华昌大军,遥遥看向远处那座青灰­色­的城池。

两人都是第一次直面尧国都城,眼神复杂,君珂是充满终于抵达的喜悦,纳兰述目光闪烁,淡淡冷漠,深深野望。

随即两人便听见了丧钟声响,袅袅低沉,三十六声,传遍整个战场。

尧国京城城头上,所有旗帜被缓缓降下,再升起来的时候,每面旗帜上都缝上了白布。

这是帝王崩驾,全国举丧的标志。

纳兰述眯起了眼睛——尧皇早已驾崩,但因为城内皇权争夺,至今秘不发丧,如今在冀北联军到达城下这一天,都城忽然举丧,这是巧合,还是别有意味?

京城内的局势,已有变动?

远处城墙上,有人举着两面大旗,努力挥舞,对两边军队,遥遥打着旗语。

“先帝驾崩,新君继位!”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一章悲催的未来皇后

“新君继位”的旗号打出来,纳兰述君珂都怔了怔,随即露出点啼笑皆非的神情。

在这个时候继位,这位新任尧皇陛下还真是猴急,难道是想迫不及待品尝一下胜利的果实,皇位坐一天也是好的?

女皇不知何时已经从后方赶了上来,看见旗语之后面­色­­阴­沉,冷冷哼了一声道:“给上头发旗语,说盛国公奉女皇陛下千里来归入京继位,请胜尧城大开城门以迎!”

胜尧是尧国京城的名称,取“永胜之尧”的意思。女皇这一下令,却没人接令,人人都看着纳兰述,她的侍卫也不敢动。

君珂摸了摸鼻子,心想皇族是不是都有自说自话的毛病?纳兰述淡淡一笑,道:“盛国公携皓莹公主千里来归,请胜尧城大开城门以迎。就这样,发吧。”

“盛国公!”女皇面­色­大变,厉喝,“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在这京城之下谋反吗?”

纳兰述淡淡转身看步皓莹,神­色­惊奇。

“咦?”他道,“我自大燕携雄军出,一路扩充实力,沿途鏖战,连克尧城,收复失地,辛辛苦苦跑这么远做这么多事,不是为了谋反,难道是为了和你喝茶吃饭?”

“你……”女皇气得眼前发黑,万万没想到纳兰述无耻霸道一至于斯,想要发作,眼看着身周的冀北联军将领已经面露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把“皓莹小娘们”给就地正法的意思,心慌地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了八度,“纳兰述,我有先皇遗诏!”

“真的?拿来看看?”纳兰述立即微笑。

步皓莹后退一步,她怎么敢现在拿出来?她敢用自己脑袋打赌,遗诏一拿出来,这位看起来很“光风霁月”的盛国公,立即就会夺走遗诏,换上他自己名字,保不准顺便还添上一句“其余所有皇族子弟赐死”。

“我回去休息了!”她心慌意乱地匆匆岔开话题,转身要走。

然而人影连闪,她和她的护卫,已经被冀北联军士兵围住。

“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们想要­干­什么?”黄沙军副将尤风书笑了笑,“应该是皓莹公主你想要­干­什么?我们大帅和你要东西,你竟然不理会?”

“你……”步皓莹后退一步,面­色­大变,“你们……你们想要过河拆桥!”

“皓莹公主这话就说差了。”钟家老帅呵呵笑,一脸正气,“过河拆桥这事,我们是不做的……”

“我们只卸磨杀驴!”他ρi股后面,钟情忽然探出头来,鬼头鬼脑接了一句。

“小兔崽子!”老钟要说的话被他截断,恼怒地把自家小子揪走了……

“不知皓莹公主何以为桥?”铁钧神­色­冷峻,“你提供了军队?你献了妙计?你破了强敌?你供了粮草?说实在的,应该是我们冀北联军,为你搭了安全回京的桥吧?”

步皓莹无言以对,紫涨着脸后退一步,喝道:“护驾!护驾!”

喊了半天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她那群问路将军洗马宰相,早溜出人群之外……

步皓莹环顾四周,茕茕孑立,­干­脆也不再后退,站定,眼一闭,咬牙道:“你们人多势众,我有什么说的?但我告诉你们,遗诏不在我身上,我藏的地方,谁也想不到!有本事今天就杀了我,但是遗诏永远不会落在你们手里,你纳兰述,永远是无诏篡位!”

“独眼。”纳兰述下巴一抬,唤来黄沙军主将独眼,“这女人交给你了。”

黄沙军都是罪徒出身,最擅长各类刑罚也最喜欢用刑,独眼听见这句,兴奋得摩拳擦掌,“好唻!哈哈,一个娇滴滴女皇给俺过过瘾,老子这辈子也值了!”

“你敢!”步皓莹花容失­色­。

纳兰述连回答都不屑。

君珂始终沉默,皇权争夺由不得心慈手软,哪怕是吓步皓莹,也必须把手段做足。

独眼一把揪起步皓莹头发往后拖去,步皓莹凄切哀呼,她的“重臣们”齐齐埋头缩腚,袍子一掀挡住了脸……

“且慢!”

忽然一声低喝,声音还微微带着气喘,君珂回过头,已经看见步妍挣脱跟来的红砚的搀扶,跌跌撞撞奔过来,人还没到,已经噗通一声跪倒。

“大帅,统领!”她挡在步皓莹面前,拼命磕头,“求求你们,放过陛下,求求你们!”

“你倒忠心。”纳兰述淡淡道,“步妍,看在你曾相救君珂份上,我不计较你此刻冒犯,退下去吧。”

“大帅!”步妍跪着不肯动,仰起的脸神­色­坚定,“公主也是您的血亲啊!是您的表妹啊,尧国皇族血脉已经凋零,公主此后,也不能对您造成威胁,求您高抬贵手!”

纳兰述不答,她又转身去抱君珂的腿,“统领,您也是女人,怎么能让公主受那样的刑罚……”

她热泪涟涟,神情真挚,君珂心中一动,心想步皓莹待她实在不算好,这婢子在这危机时刻却依旧挺身而出,实在忠心难得,更难得的是,她拼命求恳,却不肯提起自己对君珂的救命之恩,不愿挟恩求报,这温柔婢子,几果然内有刚骨,上古任侠之风。

她心底欣赏,也起了怜悯之心,弯下身,正想对步妍说明白,不过是想吓吓步皓莹,让她安分而已,以步皓莹那外强中­干­的­性­子,独眼虚张声势一下就差不多了。

她刚弯下身,还没来得及说话,抱住她腿的步妍已经凑到她耳边,悄悄道:“统领,您留公主一命……至于遗诏……我帮您想办法。”

君珂眼神一闪,不动声­色­放开她,直起腰笑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纳兰,皓莹公主金枝玉叶,只怕经不得惊吓,还是先让她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自然会有结果。”

纳兰述看她一眼,点点头,“既如此,便请公主好好闭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谈。”

独眼不甘地放开步皓莹,一队士兵将她押走,步皓莹软瘫在地低低抽泣,始终没有相谢步妍,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君珂皱眉盯着她背影,心中恶感越甚,倒是看泪痕未­干­的步妍,十分怜惜,亲手扶她起来,道:“别怕,没事,过去了。”

步妍感激地看着她,悄悄拉了拉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君珂笑了笑。

当天纳兰述并没有对华昌王展开攻击,他在等待义军合围,顺便休整军队,奇怪的是,华昌王也没有趁纳兰述劳师远来立足未稳,抢先发动攻击,晚间纳兰述命冀北联军扎下营盘,也做出了包围胜尧城的架势。

天黑透的时候,君珂从步妍的帐篷出来,望着胜尧城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陛下当初得的不是遗诏,是口谕,”步妍悄悄告诉她,“当时据黄公公说,遗诏在皇宫正殿的密室里,但是,是空白遗诏!”

“为什么?”

“黄公公说,陛下其实不是被流弹所伤,而是被大皇子在后面推了一把,才迎上炮弹的,陛下重伤回宫后,找出原先早已立好的遗诏,当场烧了,然后说,他驾崩后,那群狼子野心的儿子们一定会争夺帝位,到最后能活下谁,谁也不知道,很可能一个都活不成,所以,谁活下来,谁自己填!”

“黄公公以前得了公主不少好处,所以这次趁乱逃出京城,就把这事告诉了公主,公主心思活动,便想着自立为皇,借助大帅之力,夺得皇位。”步妍拉住了君珂的手,“统领,这天大的秘密,我本来死也不该说的,但是我算是看清楚了,大帅对皇位势在必得,对你也绝不放弃,公主的联姻提议,说到底只是镜花水月,可怜她现在还不死心,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过徒送了自己­性­命……如今我将这个秘密献于您,只求……只求您看在这事份上,千万留公主一命!”

君珂至此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历史上从未立过女皇的尧国,突然冒出女皇,原来如此。

难怪步皓莹死缠着纳兰述,厚着脸皮一路跟到底,原来一心想回到皇宫,找出那个密室遗诏,填上自己的名字。

不过那密室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君珂发出这个疑问时,步妍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在宫中长大,都没听说过这个密室。”

君珂心想以她身份,接触不到中心秘密倒也正常,还是要从步皓莹那里下手,她将这事告诉了纳兰述,纳兰述沉思半晌,道:“如此也好,就我看来,只怕步皓莹知道得也有限。”

又道:“步妍毕竟是尧国皇宫里的人,你不要太多接近。”

“皇宫里的人就不是好人了?”君珂反驳,“我观察了她很久,这姑娘很好。”

纳兰述想了想,也没能说出什么不是,叹口气,摸摸她的头,道:“你若喜欢,将来让她做你的贴身女官,嗯,皇后的一品大宫女,也算对得起她。”

君珂白他一眼,“皇帝还没做,皇后就封上了,谁是你皇后?”

“不是皇后也成。”纳兰述托着下巴沉思,“要不,你做女皇,我做皇夫?步皓莹那个提议其实很好,换个人就行了。”他微微躬身,去解君珂腰带,“女皇陛下,为夫给您宽衣。”

“去屎!”君珂一脚将“未来皇夫”给踢出了帐篷……

次日,尧国义军开到,在华昌王西侧扎下营盘,义军的首领,天语族的几位长老立即前来参拜纳兰述,君珂第一次见到闻名已久的天语族人,这些人,无论老幼,都赤足麻衣,长发深垂,脸上都早早有了风霜之态,这是长年行走世间留下的岁月痕迹,每道皱纹,都写满人间沧桑。

这些天语长老,说话很少,态度很淡,除了对纳兰述执礼甚恭之外,对其余人,包括君珂在内,都是一副漠然态度,联军其余将领都有些不满,君珂却不在意,她对这些天语族人很有一份尊敬,无论如何,这些苦修士一般的人物,并没有如大燕那些武门高人一样,遗世独立,只顾自己武功进境,不管人间疾苦,他们麻衣赤足行走天下,匡扶世人救苦救难,创建了这个时代最早的慈善组织,自己却不取百姓一分一毫,吃穿住行,都是自力更生,最简单最朴素的那种。

只有这样纯粹而高尚的­精­神,才能在尧国有如此号召力,登高一呼天下从,卷掠义军风云,君珂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成王妃能够驭使他们,成王妃也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纯粹到刚烈,可以为皇朝承续大开杀戒,也可以为夺走这个皇朝,自焚自己。

唯一奇怪的就是,尧羽和纳兰述也算是出自天语的啊,怎么就那么风中凌乱南辕北辙呢?

君珂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任何固定组织模式里,最后总会因为基因变异,出现一群叛逆的变态的……

天语长老们对君珂的态度,其实还要冷淡些,君珂从他们身边过,总感觉到那些审视挑剔的目光,搜骨剔肠一般,将自己解剖个通透。

这种眼光实在太让人吃不消,于是君珂时常落荒而逃,她越逃,那些长老们看她脸­色­就越不好看,君珂内心泣血,忍不住拉住尧羽卫们问怎么回事,结果那群大爷们毫不在意地道:“看你呗。”

“为毛要看我?”

“主子的女人,怎么能不看?”

“关他们咩事?”

“怎么不关?主子将来生几个孩子,都关他们的事!”

君珂:“……为什么!”

“你晓得先镇国公主为什么婚后两年才生下主子和小郡主?”韩巧用同情的目光看她,“因为长老们觉得,她刚嫁过去那两年,命星不利,不宜诞育后代,生生让公主推迟两年才有孕,害得先王还以为公主有病,为她求遍天下名医。”

“不是吧?”君珂头发上竖,“这样成王妃也肯?皇家子嗣,多重要啊。”

“所以你现在明白天语长老们说话的份量了吧?”张半半半张脸在笑,半张脸愁眉苦脸,“不仅是王妃,整个尧国乃至皇族,对天语其实都相当信奉崇敬,皇朝一切大事,卜卦星宿,术数命盘,都是由天语长老掌控进行,天语族人号称最接近自然的种族,内心洁净光明,从不行虚假之事。所以天语,从来就是尧国皇族供奉之族,只是轻易不会被人收服而已。历来得天语效忠的帝皇,在尧国历史上,都是一代明君。”

“难怪当初成王妃得天语效忠会被皇室所忌。”君珂感叹一声,随即心头忽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赶紧问,“你们尧国皇帝继位前的天星卜卦,是不是也是他们主持?”

“当然。”

“那就好。”君珂欢乐地一拍手,“那就不怕整出什么不好结果来了。”

“难说。”尧羽卫齐齐摇头,“你不晓得那些老古董,一板一眼吓死人,如果真的卜出什么不祥,只怕就是主子想登基,都不容易。”

“不是吧?这么有原则?”君珂抽口气。

“巴结好他们吧!老大!”尧羽卫们同情地拍拍君珂肩膀,幸灾乐祸地走了,留下君珂苦思冥想,该如何让那群老古板,看顺眼自己?

结果她还没想出来,老家伙们已经开始了对她的折腾,当晚她和纳兰述议事到深夜,第二天一早纳兰述到义军军营里去巡视了,君珂便懒了懒,没有起床,结果睡得正香,忽然听见帐篷口传来冷漠而平板的声音。

“请君统领起床。”

君珂正做梦和纳兰述骑着幺­鸡­在天上飞,被这一声给惊得浑身一震,砰地一声从天上掉下来,身子硬生生在床板上压出一声闷响,她满头大汗睁开眼,摸一把头上的汗,喃喃道:“噩梦,噩梦,最近一定是听那些可怕的声音听多了,都到梦中来了……”

话没说完,帐篷外又是一声,“请君统领起床!”声音很平,很高,估计能传遍整个军营。

从声音的力度和高度来看,虽然还是没有起伏,但君珂已经可以判断出,外面的人生气了!

君珂苦笑,摸摸鼻子,看看外面天­色­,四更多吧,唉,还给人睡不?

不得不说君小珂­性­情还是比较平和大度的,虽然觉得对方实在有点多事,但本着尊重天语,尊重纳兰述长辈的心情,即使睡眠不足,也还是爬起了身,睡眼惺忪出帐时,她勉强还对着对方笑笑,谁知道对方脸­色­比她还难看,冷冷审视了她不怎么健旺的­精­神和不怎么整齐的衣着之后,狠狠瞪了她一眼,掉头而去。

君珂热脸碰着冷ρi股,咬牙望天,心想当初纳兰述在天语那十年,怎么活下来的?

她不知道,其实纳兰述是可以在天语族内,安安稳稳学艺的,但他呆了一个月后,宁可选择了自己去最艰苦最可怕的雪原上苦修,以逃离那些老货,当年三岁的纳兰述,一天早上被痛苦万分叫起后,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抬腿就走,留下了一句气冲云霄的宣言——老子宁愿在雪狼的怀抱中死去,也不要在天语的被窝里睡着!

……

君小珂很快尝到了纳兰述当年的噩梦的滋味,很快君珂就不再梦见骑幺­鸡­天上飞了,她开始梦见植物打僵尸,她是植物,帐篷外那直挺挺一群是僵尸。

那群老货,叫起就叫起,还叫得一天比一天早,最早的一次,君珂熬了个通宵,刚回来躺下,帐篷外就响起那恐怖的­干­巴巴的“请君统领起床!”

君珂终于生气了。

尼玛,姑娘我长到十八岁,从研究所到尧国,从来没人管过我睡觉!

不是起不起的问题,而是这就开始急吼吼地管了,一旦形成习惯,以后怎么活?

这习惯不好!

得纠正!

她决定从今天开始,绝对不再惯着那些老货,被子往头上一蒙,顺手撕了两团棉条往耳朵里一塞,继续睡。

帐篷外的人,很有耐心地等着,平均每半刻钟,叫一次。

“请君统领起床!”

“请君统领起床!”

……

半个时辰后,帐篷外的叫起换了。

“纳兰大帅三更睡,四更起。”帐篷外的人直挺挺念着,“君统领三更睡,辰时尚自未起!”

君珂忍无可忍。

这叫什么话?

说得好像她和纳兰述已经睡在一张床上,纳兰述起了她赖床一样。

这会引起误会的!

她唰一下坐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找出纸笔,唰唰写了一个牌子,往帐篷外一挂。

“此人昼伏夜出,作息时辰为­鸡­叫睡狗叫起,请严格按照此规则叫起,谢谢。”

牌子一挂,她回头睡觉,懒得去看那群长老的脸­色­——狗是我的,轻易不叫,­鸡­?这附近有吗?

长老们是不可能学­鸡­叫狗叫的,而且君珂这么一挂牌,明摆着如果从今以后他们再跑来叫起,那就是­鸡­和狗,长老们丢不起这人。

叫起一事就此作罢,结果是君珂从此坦然告卧,长老们从此看她脸­色­更难看,君珂也不管——讨好你也不得好脸­色­,那我不如让你看我脸­色­。

叫起作罢之后,长老们并不甘心,开始挑剔君珂的礼仪,在他们眼里,这位纳兰述选定的女子,名声好大,却素质很差,大燕淑女该有的风范,她统统没有,比如不穿裙子,比如不侍候男人,比如居然还养狗;大燕淑女不该有的习惯,她统统都有,比如吃饭和纳兰述并桌,比如行路和纳兰述齐肩,比如议事时随便坐在纳兰述身侧,有时候甚至坐在他上首!

天语曾认成王妃为主,但成王妃少年时期,也还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公主,言行举止,十分严谨,自然不会有君珂从现代带来的散漫自由,而君珂,她自己肯定是没有男尊女卑意识的,有时候她会想起来让纳兰为尊,奠定他第一统帅地位,但有时候也就忘了,毕竟不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她忘记了,也没人会提醒,联军早已习惯,在他们心目中,君珂地位本就不下于纳兰述,而纳兰述更不会在意,他本来最看重的,就不是这些虚礼。

如今有人在意了,不仅在意,还要纠正了,这群老货,看出来纳兰述对君珂的看重,当面并不给君珂难堪,却私下命人送了许多书给君珂,《仪礼》、《女训》、《闺教纲常》……

君珂把这些书都拿来垫桌子垫枕头。

送书没用,老家伙开始采取实际行动,她和纳兰述并肩行路时,会有人不动声­色­地踩她袍子;她和纳兰述同桌吃饭时,会有人在她准备坐到纳兰述身侧时,抢先奉上一套碗筷,说是留给成王妃的,这下连纳兰述都没法好好吃饭,要退到下首,自然更没她的位置;她有时议事习惯­性­往上首走时,那些老家伙会抢先殷勤地拉住她,把她往下首第一的位置上让,她只好坐下——无孔不入的天语长老们,用不动声­色­的技巧,时刻对她宣战,势必要她懂得“以夫为天,男尊女卑。”

君珂再大度,这样的事情多了,也难免憋火,她不愿意和纳兰述诉苦,­干­脆也不动声­色­反击,谁踩她袍子,她就惊叫有敌,反手一个肘拳,弄得踩袍子的人难堪;吃饭没她位置,她就拉着纳兰述抱着大碗串营帐边走边吃,美其名曰联络将士情感,纳兰述非常赞成,倒把长老们气得脸­色­发白,认为这个女子没规矩到极点,还要带坏纳兰述,堂堂大帅,未来尧国之主,怎么可以抱着碗到处窜?

议事的时候君珂也不理长老们的拉扯让座,谁拉她坐下首第一她就把谁按在那位置上,长老们是规矩的,规矩的长老是绝对不肯僭越的,不该他们的位置也是绝对不肯坐的,等他们拼命站起身来,君珂早已窜到上首一ρi股不挪窝了。

这么斗多了,­精­明的纳兰述自然早看在眼底,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很快,君珂发现紧箍咒松了,长老们似乎屈服于纳兰述警告之下,又似乎觉得她朽木不可雕,开始放弃了对她的念咒。

君珂心花怒放,以为噩梦从此结束,君小珂VS长老团完胜。那几天走路都是飞的。

不过她飞得太早了……

此时对华昌王的战争已经打响,但双方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展开大战,只是试探­性­的接触,纳兰述在等胜尧城内的动静,等他们决定,是开城和自己合作,两面夹击夹死华昌,还是闭城守国,迎接自己的再一轮攻城。何况他也想将华昌王多围几天,围到他弹尽粮绝才好。

战事目前不紧迫,君珂也有了闲心,有时让步妍过来,陪红砚谈谈讲讲,红砚自从鲁海死后,总有些痴痴的,像个游魂样跟在大军里,君珂希望温柔而善解人意的步妍,能够给她一点开解。

也许是身份相近,也许是步妍确实体贴,红砚最近的情绪也好了很多,经常和步妍混在一起。

这天两个女子心血来潮,说要做尧国的粘糕,当即找来了糯米青梅酒曲­鸡­蛋等物,两个女子自己在木盆里揉面,此时已进春四月,劳作很有点热,两个姑娘都高高卷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胳膊上,各自都有鲜红一点。

君珂觉得好玩,也蹲在一边要帮忙,步妍便让开位置,君珂卷起袖子,步妍看了一眼她的胳膊,一怔,却没有说什么。

倒是红砚,瞄了一眼,道:“小姐你没点过守宫砂啊?”

“守宫砂?”君珂怔了怔,随即想起古代女子这个风俗,原来这里也有,她瞥了瞥两人臂上的红点,哈哈一笑道,“守什么守啊,还差这一点红?”

她是开玩笑,两个女子也知道她的­性­子,都笑笑不说什么,红砚心想她和纳兰述一路相随,少年男女情热,有个什么也正常,虽然两人还没下定,但全天下都知道,纳兰述非君珂不要,说起来也没什么。

此时几个天语族长老正经过,看见她们的胳膊,都赶紧闭上眼睛,一副非礼勿视模样,听见君珂这句,长老们齐齐睁开眼睛,目中都有怒­色­,随即瞥了一眼君珂的胳膊,这怒­色­便更浓了几分。

他们怒气冲冲走过,在主帐请见纳兰述,纳兰述亲自迎了出来,笑道:“说过多少次,长老们和君珂一样,可以随时见我,何必还拘那些虚礼。”

他不说君珂还好,一提,那就是火上浇油,几个长老,同时重重哼了一声。

纳兰述一怔,他此时眼睛已经痊愈,看见对方神­色­,顿时知道不对,以为有什么不妥军情,连忙询问,几位长老却一言不发,直到进入帐中,才慎重询问,“少主,你和那位君姑娘,可有夫妻之实?”

纳兰述怔了怔,再没想到几个老家伙这么慎重其事跑来竟然是问这个,还问得这么直接,心中倒是一喜,心想一直以来他们似乎不太喜欢珂儿,如今可是让步了?

于是哈哈一笑道:“我倒是很想。”

这话于他算是对这几位长老,表明了非君珂不娶的心迹,但也说明了两人目前的进度还没到那一层,几个长老一听,面罩寒霜,直直站了一会,道:“既如此,明白了!”便告退出去。

纳兰述倒给他们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悄悄喊君珂来问,君珂也莫名其妙。

两人都不知道,机缘巧合,某个天大的误会产生了……

尧景祥元年四月十一,尧国胜尧城内终于暗中递来消息,新任尧皇愿意打开城门,和纳兰述合军歼灭华昌王,并开城迎接盛国公进京,但同时尧国继任皇位的五皇子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是要纳兰述立誓,入城之后,善待他的家族,并在他退位后,以不低于太上皇的待遇供奉;二是立即杀了矫诏篡位的步皓莹和她的一切从属。

两个条件,一个纳兰述不同意,一个君珂不同意,不过纳兰述在面对使者的时候,是笑意如春风的,态度也是十分好说话的,他很无辜很惊讶地对使者说,“陛下何出此言?退位?纳兰述万万不敢听!微臣驱驰千里,带兵来援,实是因先母遗命,欲待挽救我尧国皇族正统,挽救百姓于乱世水火,对皇权大位,那是万万不敢想,万万不敢想!”

使者苦笑——你不敢想,你已经做了。

“陛下其实也是太心急了。”纳兰述继续道,“第一个誓言,我便是要立,也得等到进入京城,在金銮殿参拜陛下之后,当着陛下的面立了才有用不是?这等大事,如今我便是在这里指天誓日,其实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使者无言,心想等你进了金銮殿,杀了人再立誓,谁能拿你有办法?

“第二件事。”纳兰述微笑,“按说皓莹公主也自立为皇,也称有先帝遗诏,到底谁才是皇权正统,我一个外人,难以判断,皓莹公主现在也要求我杀了五皇子呢!帝皇只能有一个,纳兰述也只能奉一人为主,现在没有凭证,为了谁杀了谁,我纳兰述都难免背上弑主罪名,使不得,使不得!”

使者默然——你都铁了心要造反了,你还怕弑主罪名?

“所以,陛下的要求我铭记在心,一旦功成,必定履行。”纳兰述正­色­道,“请转告陛下,只要陛下拿出他继位的正统证明,纳兰述立即将篡位逆贼步皓莹斩杀当场!请陛下放心!”

使者默默——我们其实都很不放心……

但没有办法,谁的手掌握着枪杆,谁就有挥斥天下的权利。

“陛下对我很不放心啊。”纳兰述皱眉,一脸忠心耿耿不被理解的叹息,“想必不是太愿意开这个城门?是怕担上什么不好听的说法吗?来,”他牵着使者的手,带他去看巨人般的野牛族士兵,“胜尧城城门造起来很不容易啊,撞坏了还要花钱修,尧国两年战乱,民生凋敝,我们要体恤百姓啊……”

使者吐血——见过威胁的,没见过这样威胁的!

纳兰述送走了一无所获垂头丧气的使者,负手默默看着城门,刚才的嬉笑如意已经淡去,换了冷凝讥嘲的眼神。

君珂悄悄出现在他身侧。

“尧国新帝,很有意思啊……”她笑笑。

“尧国这群皇子皇女,都很有意思。”纳兰述笑笑,“传令,今夜轮番休整,任何人不得脱衣安睡。”

虽然不明白纳兰述何以下这个命令,但冀北联军依旧完全执行,果然不出纳兰述所料,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华昌王全军三十万,发动了进攻。

几乎在立刻,冀北联军和义军,便如两只巨大的钳子,凶猛地从正面和西方,向华昌王的军队钳了过去。

华昌王被围住多日的兵,早已缺粮饥饿,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斗力,都无法和合军已经有六十万的冀北义军联军相比,何况纳兰述还有那么多奇异兵种,战斗几乎在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态势,野牛族当先上阵,他们就像一群重甲骑兵冲在最前面,谁都知道,平原地带,轻骑兵一旦遇上重甲骑兵,那几乎就是被屠的结局,野牛族的钢铁压路机,一路上发挥的作用无与伦比,此刻自然也是所向披靡,一阵对冲后,华昌王的骑兵前阵被完全冲垮,冀北联军的骑兵立即冲上,波浪阵型穿刺冲锋,手中长矛比寻常骑兵更长,几个来回便将对方的骑兵挑落马下,一阵践踏,大家杀得兴起,一声吆喝,从阵前穿入,阵后穿出,几个来回,像篦子一样,将华昌王的军阵,狠狠篦出血花万丈!

­精­锐的箭手在后方,飞箭如雨,压制华昌王的两翼步兵,黄沙、冀北、血烈、云雷留下的四万鲁南兵,组成各种阵型,按照君珂的命令,不断穿梭战场,组成阵型,为免庞大混战战阵不便,幺­鸡­的狼军没有出阵,君珂手里抓着青黄黑红白五­色­小旗帜,立于她腾云豹上,骏马和人都凝定如雕像,在滔滔烽烟滚滚战场之上,彩旗招展,指挥全局。

这原本应该纳兰述亲自来做,但纳兰述着意要锻炼君珂的指挥能力,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指挥官的应变能力和大局观将会得到最佳的锻炼,这不是那些­精­心的沙盘推演和纸上谈兵就可以弥补,纳兰述希望君珂能在实战中,学会最­精­密最技巧,宛如拨弦合奏一般的指挥艺术。

他的决定自然会遭到天语族长老的反对,但是,反对无效。

因为纳兰述说他拉肚子了……

“拉肚子”的全军统帅,也并没有离开战场,但他没有理会己方布局,一直紧紧盯着胜尧城门。

华昌王很快就露出了败像,在被三面围困的情形下,他无处可去,只得不断压缩中军,向后退缩,后面就是城门,沉静地关闭,可以说现在,华昌王四面楚歌,无处可去。

这也是胜尧城打开城门,合围华昌将他全歼的最好时机!

也是尧国新帝和纳兰述约定,开城剿除华逆的最佳时辰!

“轰!”

一声巨响,胜尧城门果然缓缓开启,几乎是立刻,城门之内就潮水般流出无数灰衣士兵!

“陛下有旨!迎接盛国公,剿除华昌逆贼!”

源源不绝的步兵涌出,人人齐声大喝,声震四野,冀北联军哈哈大笑,中军围拥的华昌王脸­色­惨白,蓦然仰首大笑,“我呸!一群缩头乌龟,被老子压在里面打了一年,现在敢出来了!出来又怎样?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他似乎对城内的尧国士兵怨气更重,竟然不管不顾,手一挥,下令已经退向城门附近的士兵,反攻尧国士兵!

华昌军忽然掉头向尧国士兵冲去,倒惊得冀北联军愣了愣,谁也想不到,战场之上竟然会突然失去对手,眼看华昌军愤怒万分,尧国士兵也不甘示弱,后者似乎被围太久,也对华昌军恨之入骨,直扑迎上,迅速短兵相接,很快乒乒乓乓打在一起,战团一团团移动着,陷入混战。

冀北联军士兵啼笑皆非,野牛族的汉子失去目标,­干­脆直愣愣站在战场上不动了,君珂连忙下令让他们换下,此刻胜尧城门已开,已经不需要这些人形战车了。

华昌王军队和尧国士兵军队纠缠在一起,就在冀北联军附近厮打,完全忘记了冀北联军的存在,冀北联军也乐得袖手——这两支军队,严格来说都是敌人,能消耗敌人的力量,何乐而不为?

因为先前华昌军大败后退,很多人已经失去武器,而冲出来的尧国士兵,似乎因为长期被困武器不足,很多人也是手拿破旧武器,三两下就不中用,­干­脆扔在一边,展开了­肉­搏战,牙咬、抱头、脚踹、宛如小孩打架,看得冀北联军哈哈大笑。

血烈军和冀北铁军都是正规军出身,自然不会看热闹,按照君珂命令开始慢慢后撤,黄沙军和鲁南兵却是比较散漫,也有很多士兵,有心想多捞点战功,提了刀过去,看那样子,是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人家斗得最惨的时候,一人一刀。

就在华昌军和尧国士兵斗得最狠,一团团滚进冀北联军阵型的时候。

忽然华昌中军之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奇异的号角声,而与此同时,尧国胜尧城门之内,也响起一阵沉闷的异响。

这两种声音一响起,地上乱战的情势,忽然就变了!

一对厮打的士兵,正你抱我的脑袋我掐你的脖子,滚到一个黄沙罪徒身边,忽然两人齐齐跃起,尧国士兵从怀里掏出一柄链子锤,当头对那黄沙士兵就砸!

两个滚倒在地互相薅头发咬脖子的厮杀士兵,滚到了鲁南兵的身边,忽然伸腿,一下子绊倒了三五人,随即跃起,从身后抽出短刀,抬手就劈!

一个被华昌军打得“吐血欲死”的尧国士兵,踉跄着跌到了一个冀北联军士兵身前,张臂张开,颓然欲倒,那士兵下意识一伸手,那“重伤将死”的士兵忽然眼神一厉,头一低,背后­射­出弩箭,直­射­那冀北联军士兵咽喉!

滚倒突然抱住大腿的、假作受伤按住要害的、装死突然又跳起背后来一刀的……刹那之间,整个战场上,到处都发生了这种惊变!

所有的变化,都来自于华昌军和尧国军,忽然联手对付冀北联军!

而此时尧国城内的异响也已经停止,厮杀的人群分开,城门之前,黑洞洞停着一排弩炮!对准冀北联军!

“哈哈哈哈。”华昌王狂妄的笑声响起,笑得畅快,笑出眼泪。

得意、愤恨、和不甘!

得意反涮了冀北联军一把,愤恨在这城下终究功亏一篑,不甘皇帝梦从此破灭。

他脸­色­微微有点发青,中了毒的迹象。

早在前几天,在尧国新帝使者装模作样接触纳兰述,提出所谓开城要求之前,他们已经和华昌王先接触过了。

绝境之中的华昌王,得到了新帝的许诺。

“我们合作,在城下灭掉冀北联军!之后我依旧奉你为王,胜于你在这城下,彻底覆灭!”

绝路之上的华昌王,无奈之下只能答应,服下了新帝送来的毒药。新帝给了他一半解药,另一半,半个月后,一切底定,再彻底给他解毒。

作为交换,华昌王也要求新帝亲笔血书,并赐免死金牌,发誓事后绝不追究华昌王及其从属,保留华昌王的封地爵位和­性­命。

两个都被冀北联军逼进绝路的对手,在危机之前选择合作,华昌王知道和冀北联军对上,自己必死;新帝也知道自己迎入纳兰述,也必定丢掉皇位,倒不如和穷途末路的华昌王联手,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

利益之前,没有永远的敌人。

“杀了他们!”华昌王眼睛通红,和尧国上亲临战阵指挥的新帝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灭了冀北联军,灭了纳兰述,天下,就是你们的!”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二章贞洁?

华昌军和尧国士兵突然反水的那一刻。

此时三方军队的战场。

链子锤即将砸下。

短刀将要劈开背脊。

弩箭将要­射­穿一排人的咽喉。

联手的尧国士兵和华昌军士兵,出手狠辣毫不容情,他们得了上级的重赏许诺,知道成败在此一击间。

那些“追击而来”的冀北联军,眼看将死于他们的杀手。

黄沙士兵突然臂膀一抬,手中多了块折叠盾牌,铿然一响火花四溅,架住了落下的链子锤。

滚倒在地的鲁南士兵,突然也一个地趟腿,将一个尧国士兵拖倒在地,代替他受了乱刀。

头一低背后­射­出弩箭的尧国士兵,头低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一柄刀忽然从他背后亮出来,狠狠一砍,便将那脑袋和飞出的弩箭,一起砍了下去。

……

整个战场,和先前到处的突然变化一样,再次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马背上负责指挥的君珂,遥遥看着瞬息逆转的战场,摸摸鼻子,心想这回的假打更牛更壮观,她要不要吹个黑哨?

看了一眼身侧纳兰述,他神­色­漠然,君珂想起昨夜他见完尧国皇帝使者之后,就命整军备战时说的话。

“没有愿意拱手江山的皇帝,尤其在他杀尽兄弟,历经艰险才获得皇位之后。”

“所谓谈判,所谓要求,麻痹而已!”

皇家啊……君珂叹息,就是如此的风云翻覆。

局部战场的一点点改变,牵动了整个战局的翻转。刚才还在合作袭杀冀北联军的尧国士兵和华昌军,忽然发现,那些抱胸看热闹的,散乱不听指挥的士兵,他们所站的位置,竟然都那么巧地堵住了他们的逃生之路,而在自己身侧,竟然也站着那么几位或者联军或者义军的士兵,手持各式武器,站成各种阵型,用冷酷的眼神,在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而他们,专心于反间偷袭,竟然没有发觉,在陷人于井的时候,自己也落入了陷阱。

步兵的战斗到了此时,也就没有了悬念,冀北联军和义军,砍瓜切菜,把人头当白菜,拿人命来活血,华昌王的狂笑和许诺还没结束,底下的惨呼已经将他的笑意淹没。

联军和义军却没有久战,所有人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对手解决后,随着君珂一声长啸,齐齐后退,瞬间如潮退了沙滩,留下一地死尸和一群乍然失去对手,死里逃生茫然的敌人士兵们。

冀北联军杀人极快,退得更快,快到尧国那些沉重的弩炮刚刚一字排开,还没来得及装填完毕,所有人已经离开­射­程,却有君珂一声沉喝响起,“尧羽清音部!”

一队身影冲天而起,快若流光,正是专门负责消息刺探和隐匿潜藏的清音部属下,也是尧羽里轻功最好的一系,这些人眨眼冲入战场,和退下的人错身而过,进入弩炮­射­程,那些装填弩炮的人心中一喜,加快动作就想轰上一炮,手刚刚抬起,就发现刚才还在­射­程内的那些人,忽然就到了自己头顶!

随即一声“投!”每个身在半空的尧羽轻功高手,各自踢出飞石,石块在半空中旋转呼啸,切断点燃的引线,投入炮膛!

“轰!”

二十门弩炮,齐齐炸膛!

二十门弩炮炸膛的动静声响,不下于一场局部地震,顿时黑烟浓云,血火冲天,浓密的翻卷的滚滚烟云里,迸­射­出无数黑­色­的炮身碎片和残肢断臂,淋漓着鲜血弹跳于城门前战场之上,周边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坑,附近的士兵被气浪轰倒,数丈方圆内无一活口。

烟云好半天才散尽,城门前一片狼藉,而靠近弩炮的那一排城墙,被炸塌了一截!

这是君珂明明有很多种办法躲避或毁掉这弩炮,却让尧羽出手的原因,一门门的毁,哪有这样的声势和效果?

巨大的震撼让缩在中军内的华昌王,一跤跌倒在地,城门上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呼。

“不!”

君珂抬头一看,城门上有个黄袍身影匆匆一闪而没,想必就是那位刚才城头督战的尧国新帝了。

君珂眼神一扫战场人数,虽然战场庞大,她离得远,但也估算得出,尧国新帝一定已经将城内的所有兵力都投入了这一战,他背水一战孤注一掷,不敢不把所有的赌注压上去,所以此刻,城内必然空虚。

看见那人匆匆往城下而去的身影,一边走一边似乎在仓皇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君珂心中一动,想起步妍告诉她的尧国承继的遗诏和密室。

如果跟着这位尧国新帝,是不是能拿到遗诏?

君珂知道纳兰述的心思,虽然此来掌握军力,对尧国皇位势在必得,但能够获得承认和平继位,才是上策。纳兰述并不在乎背上谋朝篡位的名声,但却希望能够维护住母亲在尧国朝野上下的尊崇形象,一旦强势夺位,必然要有酸儒文人,讥刺镇国公主以镇国为名而为子夺国,这是他所不愿意看见的。

既然有空白遗诏,当然应该大笔一挥,填上纳兰述的名字。这样尧国朝野顺利过渡也就有了现实基础,纳兰述可以省掉很多麻烦。

君珂想到就做,匆匆把旗子往纳兰述手里一塞,招呼一声幺­鸡­就跑,纳兰述连声喝问,她头也不回,“拉肚子!”

纳兰述:“……”

半晌无奈令那队轻功最好的尧羽卫跟上,自己接阵指挥,一边暗骂对这丫头的教育还不够——一军统帅,怎么可以临阵脱逃?

君珂并没有第一时间奔往尧国都城,纳兰述紧紧盯着她,也没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当面跑进去,她到了战阵后方,找到步妍,问她:“你对尧国皇宫熟悉吗?”

“我七岁入宫,闭着眼睛也能认得皇宫的各处宫室。”步妍微笑。

“那你一定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咯?”

“恰恰相反,”步妍神­色­温柔,“我七岁之前,是在胜尧城长大的,我母亲早丧,爹爹是巡城司的一个司长,我从小就跟着他走遍京城。”

“太好了。”君珂一把拖起她,“我们走。”

步妍听说她要进城,慌忙拒绝,说要报给纳兰述,君珂心想速战速决,此刻战事未毕,所有人都抽不出身来,等到大战结束还有一大堆的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接受战俘善后处置,也许还要追击逃跑的华昌王,此刻纳兰述绝不能离开大军,但等到他有空,谁知道那丧失所有希望的新皇帝,已经做出了什么事来?

君珂想了想,留书给纳兰述,还是交代了自己的行踪,随即强逼着步妍换了小兵装束,自己也换了衣服,简单地化了妆,溜了出去。

两人刚走出几步,看见几个匆匆而来的长老,手中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君珂躲避不及,只得站住,当先一个长老一眼看见君珂,立即招呼道:“君统领,我等有事找你……”

君珂皱眉,心想你们几个爱说教的老货,这一扯东扯西的,我还办事不?赶紧捧着肚子道:“对不住,肚子不好……”不等对方回答,一溜烟便跑了。

几个长老愣在原地,面沉如水,脸­色­铁青,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个瓷罐,里面隐约有些鲜红的泥浆,此时捧瓷罐的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这女人果然有鬼,竟然托词逃避……”那捧瓷罐的老者冷哼一声。

“不能拖延了。”另一老者萧索地道,“本来还想入城之后再提,但现在正是最紧要最纷乱的时辰,万事未定,局势复杂,留这么一位居心叵测的女子在少主身侧,多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既如此……”几人对视一眼。

“自当死谏少主!”

……

君珂一门心思奔皇城而去,哪里知道自己的拒绝惹出祸来,她从还在混战的侧面战场进入,借着战场的掩护,潜入了胜尧城门。

因为君珂是先回后方再出来的,之后还曾以拉肚子为名跑到山坳里转了一圈,导致奉命保护她的尧羽卫没能第一时间跟上去,等他们猜到君珂行踪,也潜入城门时,君珂已经带着步妍,直奔尧国皇宫。

皇宫内此时已经一片大乱,太监宫女满地乱跑,皇城守卫一个不见,君珂撞进去,居然只看见几个守门的,那些人也神­色­慌乱,明明看到她衣服不对,也无人询问,君珂在门口站了半天,都没人嚷一句“有敌!来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上去,抓住一个人便问,“你们的兵呢?”

“都在……都在城外……”

“胡扯。”君珂根本不信,“京内哪能一点戍卫力量都不留?”

“真的……”那人抹汗,“陛下连守卫皇宫的御林军都全部开出去了,陛下说了,此为背水一战,胜则天下太平,败则大家一起死,所以不仅在京所有军人,连各家王公的私军家丁护卫,都凑上去了,我原先是宫中厨子,临时抽调来守门,现在整个皇城,大概只有陛下身边,还有一些高手……”

君珂想了想,也明白了,确实,无论是围困京城多日刚刚折损军力的华昌王军,还是被围多日的尧国京城内的守卫力量,就算加起来,也不是冀北联军对手,想要险中求胜,也只能把老底都翻过来了,难怪尧国在此刻,还能凑出十万军队。

没了危险,她乐得自在,带着步妍坦然直奔宫内,但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皇帝在哪里,君珂犯起愁,眼看尧国皇宫大乱,这些低等宫役不会知道皇帝在哪里,这么大的皇宫,该到哪儿找?

在正殿景弘殿外,她们看见一大群臣子匆匆往宫外走,边走边似乎在争吵什么,君珂闪身在一边听了听,这群臣子是新帝新朝的新贵,原先五皇子党的近臣,先前被新帝派人请进宫中议事,此刻听得城外事变,急急忙忙要回府逃生,一大群臣子一半在吵着要迎出城外向盛国公投诚,一半说刚才城门前和华昌王联手反攻冀北联军,必然已经惹怒了盛国公,此时投降已经毫无意义,不如死守到底为国尽忠,投降派的立即攻击死守派的出此下策使尧国朝野骑虎难下,死守派反­唇­相讥嘲讽投降派贪生怕死枉为人臣,说着说着便捋袖子吵了起来,眼看吵得不堪,便要上演全武行。

忽有一人冷喝道:“都给老夫住嘴!”

这人一开声,热锅似的吵嚷立时静了静,众人似乎对这人都有所顾忌,慢慢闭嘴,却也有人不服气,斜着眼睛冷笑道:“管大人好大威风,却不知还能威风几天?”

“老夫朝夕就死。”那管大人冷笑,“胜于在此处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

那大臣面­色­紫涨,“管文中你在说谁?你嚣张什么?不是你献了这临阵反间的混账计策,反被人炸了自己城门,咱们现在至于这样么?”

“尧国正统,不容窃夺。”那管大人厉声道,“计策不成,不过时运不济,但要想我等向逆军投降,想也别想!”

“你当然不想,你还指着你女儿做五十年正宫娘娘呢。”立即有人大声讥笑。

“不过好像管娘娘还在她的延福宫,没有和陛下一起呀。”有人怪声怪气地道,“听说咱尧国皇宫,自有秘密之处,也难怪陛下兵败回宫后就不见了,逃生之路,咱们不够资格跟着,怎么管氏一族也被忘记呢?哈哈。”

“管家一门,要为国尽忠呢!”

那管大人看样子得罪人不少,此时被众人围攻讥刺,脸­色­铁青,半晌冷声道:“国难当头,个人生死何足畏?只要陛下雄心不死,尧国正统皇族血脉延续,我管氏一族,自不惧满门捐尸沙场!”说完一拂袖,当先便走。

君珂悄悄附在步妍耳边,道:“这个管大人,是皇帝老丈人?他应该知道一些秘密吧?”

“这是尧国第一硬骨头。”步妍低声道,“统领你是想擒下他逼问?不可能……”

君珂嘿嘿一笑,拍拍她的肩,突然闪身而出,大喝,“说得好!”

众臣一惊,以为皇帝出现,再一抬头,看见前方快步走来一个人。

因为是逆光而来,不辨面目,只觉得那人步姿优雅有力,线条利落纤细,赫然是女兵。

众人看见君珂的军衣属于冀北联军,又是一惊,以为是京外冀北联军终于打进皇宫,顿时一阵仓皇乱窜,等到发现只来了一个女子,胆气又壮了起来,纷纷从柱子后探出头来怒斥。

“哪里来的浑水摸鱼的小贼!敢假扮冀北逆军?”

“哪个宫的宫女吧?竟然挡住我等去路?来人呀……”

自然是叫不到人的,大臣们自找台阶,愤愤然一掷袖,“让开!”

“各位大人。”君珂站定,微微一躬,细声细气地道,“你们不认识奴婢了吗?”

大臣们一愣,上上下下仔细看君珂,狐疑地道,“你是谁?没见过你啊。”

“大人们贵人多忘事,大抵是记不得奴婢了。”君珂面不改­色­,还学着步妍的模样,微微羞怯,“奴婢是陛下身边二等宫女,姓王的那个。”

“是吗?”大臣们面面相觑,狐疑之­色­更浓,这些人寻常哪里会在意新帝身边一个宫女模样姓名,此时听君珂这样自我介绍,一时也有些糊涂,恍惚皇帝身边真有这么一位宫女似的,便有人问,“你拦住我等,所为何事?”

“陛下喊你们回宫作伴。”君珂正­色­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股肱大臣,陛下害怕等下乱军入城,烧杀抢掠之下,会误伤诸位大人,所以命婢子赶来,请诸位大人随同伴驾,一同出城。”

众人都一喜,随即又露出犹豫之­色­——看样子皇帝也知道大势已去,这是准备逃出京城,然后试图召集各地边军势力勤王,再建小朝廷和盛国公对抗了,此时跟随陛下走,不用说是场赌博,虽然能成为陛下身边真正信重之臣,但也要面对从此以后的颠沛流离和艰难创业,倒不如留下来,历来皇帝轮流坐,大臣不挪窝,来了新帝,照样臣服,依旧荣华富贵,何必跟着败事者逃亡?

却也有人想得更深一层——纳兰述是带着冀北联军来的,手下本就有一批即将成为开国重臣的从龙功臣,到时候是否还能容得下自己这些先帝遗臣,都在未知之数,更何况当初成王妃被逼出尧国,包括后来纳兰述在尧国被挤兑和暗杀,这些人大多也有份,此时想来便觉心虚,只怕到头来就算臣服盛国公,盛国公一旦登基进行清算,到时候满门老小,只怕要­性­命尽送。

君珂早已看出他们的疑虑,笑道:“陛下说了,诸位大人追随他多年,自然要对大人们有个交代,大人们先走,家小那里,陛下自有安排。”

众人听着那句“追随他多年”,想着先朝重臣,有几个在新朝有好下场的?不由都动了心,纷纷道:“多谢陛下爱重,既如此,快带我们去。”

君珂站着不动。

“走啊。”

君珂微笑,“是啊,走啊。”对着那管大人看。

那管大人一头雾水,瞪着君珂,君珂笑一笑,懒洋洋道:“诸位大人,我一个二等宫女,如何能知道出宫密道?这等大事也不会交付于我啊,陛下说了,我只负责传递这道口谕,至于具体路径,自有管大人带诸位大人前去汇合。”

众人顿时纷纷看向管文中,管文中大惊,退后一步道:“我不知道……”

君珂大惊失­色­,“管大人,这是陛下口谕,你要抗旨吗?”

“你,你……”管文中看她一眼,大呼,“不,我不认识你,你假传圣旨,我不知道!”

步妍突然上前一步,微笑道:“寿喜宫德妃娘娘座下婢子妍儿,给诸位大人请安。”

此时众人才看向她,怔了一怔,有人认出了她,道:“我见过你,你是德妃的大宫女,后来出宫……”

步妍打断他的话,笑道:“是,大人好记­性­,这位可儿姐姐,原先是浣衣局的宫女,因为……某件事有功,刚刚到得陛下身边当差,诸位大人不识得,但婢子该是认得的吧?”

她语气含糊,诸位大臣却立即因那“浣衣局”三个字,想起一些宫闱秘事旧事,脸­色­变了变,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连管文中,都微微点头。

君珂心下感激,心想步妍果然是这宫中有头脸的宫女,她一出面,自己空手套白狼更容易些,笑道:“既如此,请管大人……”

“我不知道!我不能说。”谁知道管文中犹豫半晌后,依旧拒绝,“陛下原先给我的旨意,不是这个!”

君珂大惊失­色­。

“管大人!”她惊慌地捂住嘴,“你……你……诸位大人同殿为臣,虽有矛盾,终究不过政见不同,这等生死大事,总不至于意气用事……非要致人死地吧……”

她最后几个字很低很轻,却正好让所有人听见,众人脸­色­大变,愤恨的目光立即­射­向管文中。

这老货,不就是讥刺了他几句,他竟如此怀恨在心,不惜抗旨,也要堵住我等求生之路!

“哎呀……”君珂抬眼望望天­色­,轻飘飘地道,“时辰紧迫,耽搁不得呢……”

一句话便是一道导火索,眼看着众人看管文中的眼­色­就不对劲了,一群人慢慢将管文中围在正中,君珂袖着手,施施然踱到一边。

下面她不用管了。

她相信这些贪生怕死,求生之心高于一切的官儿,一定有办法逼管文中说出尧国皇宫的密室来的。

天底下最深沉,最为玩手段,最擅长攻心和逼迫的,本就是统治阶级的打手们。

管文中混迹官场多年,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把柄,她君珂不知道,但一定有人知道。既然管文中一看就不怕死,以生死威逼他没有用,那就让他这些最了解他的同僚,来打他的七寸吧。

半晌,人群散开,管文中神情狼狈衣衫不整,颤巍巍叹息一声,“跟我来……”

君珂笑了。

小半个时辰后,在西六宫一座不起眼的偏房内,管文中卷起一道卷帘,指指墙上三件东西,道:“我只知道,这里有三个机关,通向尧国皇宫三处重要的地方,一是出胜尧城的密道;一是新帝继位前才能开启的天命星盘;一是存放先帝密旨遗诏的密室;但到底陛下去的是那间,我也不清楚。”

墙上,一琴、一剑、一缕乌发。其余什么都没有。

君珂傻眼了——到底该开哪个门?

……

君珂在尧国皇宫内傻眼的时候,城外正在指挥作战的纳兰述,和义军合围,义军的几位首领长老,注视着大局将定的战局,眼神放松而又严肃,忽然问:“少主,君统领呢?”

“她啊……”纳兰述左顾右盼,实在不能确定她在哪里,只得含糊地道,“指挥作战很累,我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是吗?”一位长老冷笑,“但我们刚才已经寻找过了,她不在后方,甚至现在,不在整个军中。”

“哦。”纳兰述淡淡道,“我让她先进城打探下消息,以防尧帝狗急跳墙。”

“少主,你英明一世,我等却不愿你糊涂一时,”那长老眼神瞥过来,深深的不苟同,“你为何对她如此信任。”

“因为她值得。”纳兰述答得轻描淡写。

长老们齐齐冷笑一声,忽然换了话题,“尧国上下,人心所向,都是少主你,这天下指日可待,皇位即将落于你手,而尧国皇族一脉已经凋零。少主一旦继位,必然要立即立后纳妃,扩充后宫,绵延子嗣,以安众臣和天下之心,不知少主对未来皇后,心中可有定论?”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纳兰述骇笑,“长老们,仗还没打完呢,尧国还有观望的几十万边军,还有未死的皇子皇女,等我坐上帝位,也得一年半载,何必着急?”

“我等倒不想着急!”长老们厉喝,“就怕有些人心思不正,攀龙附凤,使尽手段,令我主为美­色­所迷,日陷深渊,挽救不及!”

纳兰述默默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长老们何出此言?”他森然道,“君珂有哪里不是,有幸被你们如此攻击?”

长老们对上他凛冽的眼光,微微有点不安,却并没有后退。

“天语一族,誓死追随主上,即使忠言逆耳,不得主上欢心,但也不惜此身,必将心志剖明!”一个老者重重道,“君珂便有一千一万的好处,但有一点,她便绝对做不得我尧国未来皇后!”

纳兰述冷笑,“哦?”

“不贞之女,不可为后!”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三章夺诏

“不贞?”纳兰述霍然转头,眼神眯起,一瞬间寒芒四­射­,几个长老心中一喜,正要趁热打铁,却听他缓缓地,­阴­恻恻开口,“诸位长老,你们不知道这样背后非议一名未嫁女子,污蔑她的清白,是很严重的罪孽吗?”

几个长老迎上他暗光闪烁的眼眸,都觉得心中一寒,忍不住退后一步,一退之下才惊醒,当先的一位长老忍不住怒声道:“少主,您对那女人……”

“她、叫、君、珂!”

那长老咬咬牙,才接了下去,“您对君珂,是不是袒护太过,或者是您自己心里也发虚,所以连指证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就直接定了我们的罪?”

“袒护?心虚?”纳兰述笑起来,眼光淡淡睨过来,“既如此,理由?”

“她没有守宫砂!”

纳兰述怔了怔,突然仰头大笑。

“不是吧。”他手扶马头,笑得身子下倾,“天语长老虽然常年呆在雪原,但也时常行走世间,不会不知道,这点守宫砂的规矩,只有大燕贵族少女才有吧?”

几位长老怔了怔,这才想起,君珂虽然这一年挣出好大名声,但本人身世,就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竟然无人清楚。在传说里,她似乎出身冀北周将军府,据说一开始是个丫鬟,但周府灭门,这个丫鬟却安然无恙,后来在参加武举时,她一直报的是冀北人氏,由于有纳兰述做她的靠山,也没人仔细查证过她的身世,等到想查的时候,已经查不出了。

纳兰述微微眯着眼睛,想起“特大绵柔创口贴”,想起君珂古怪的用词和古怪的牛仔背包,想起那些奇奇怪怪,材质在这里从未见过,用途也是各种犀利的武器,微微叹息一声。

无论小珂从哪里来,肯定不是大燕,不是冀北,他不问,是在等她自己告诉他,但不代表他一点也不明白。

“她不是出身贵族?”天语长老们皱皱眉头,心中嫌恶更深——未来的尧国皇后,出身平民,甚至有可能更低贱?

一个长老终究心中不甘,“没有守宫砂也罢了,那便该点上一个,可刚才我们遇见君珂,她却试图躲避点守宫砂,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你们逼她点守宫砂了?”纳兰述霍然回头,截断他的话,眼神里怒­色­一闪。

长老们又是心中一震,随即也起了淡淡怒气,抗声道:“逼?那轮得到我们去逼?还没说完,她就逃了!”

“不是心虚,何必要逃?”

“一句不是贵族,就可以逃掉清白的验证?”

“既然自认清白,再点一下守宫砂有何不可?难道所谓和少主生死与共,这点考验都不敢接受?”

“尧国的未来皇后,天语的一族主母,不可以是不尊贵洁净的女子!否则我等难以继续追随少主!”

四面静了一静,最后一句是一位长老愤激中脱口而出,这话一出,所有人心中都一跳。

事情竟然演变成当面威胁,纳兰述要怎么想?

但长老们也没有把话收回的意思,既然说出来了,他们也想看看,天语和那个女人,在纳兰述心中谁更重?看看他是不是会为一个女人,弃掉对他忠心耿耿助他夺国的天语!

纳兰述没有回头,背对着天语长老,看起来没有怒气,始终沉默,长老们盯着他的背影,一开始还很坦然,渐渐便觉得压迫,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少年,六年后再见,少了当初的不羁放纵,多了许多深沉莫测,就如现在,明明纳兰述一言不发,头也不回,但每个人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觉得这一刻的沉默,比纳兰述勃然大怒瞬间爆发,都更令人凛然。

空气沉凝胶着,隐约似有杀气如剑,哧哧穿透,在那样沉滞的气氛中,长老们几乎错觉,自己是在面临生死抉择。

什么时候开始,那昔日明朗的少年,有了如今的威慑杀气和­阴­柔城府?

当纳兰述终于开口时,每个不由自主紧张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发觉不知不觉汗透衣襟。

“长老们­操­劳军务,”纳兰述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神和声音都很柔,淡淡道,“这等小事就不要再劳神了。”

他答非所问,语气柔和,含义却森然,长老们经过刚才无声的压迫,此时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诺诺退下。

纳兰述看着他们悻悻离开的背影,微微上挑的眼角神光流转,半是恼怒半是轻蔑,半晌,冷笑一声。

几个长老被纳兰述压下气势,无功而返,心中却未必服气,愤愤回到后方营地,一个长老端起装着守宫砂的罐子,冷冷道:“那女人不肯点砂,还是心中有鬼,可恨少主­色­迷心窍,对她袒护一至于斯。”

“少主这里既然不听劝告,”坐在上首的大长老沉吟道,“不如就从那个女人入手。”

“怎么说?”

“她既然一直跟在少主身边,不用说对皇后之位也是势在必得,我们不必急着现在去找她,等入城之后,大事底定,在朝堂之上,当场提出点砂验证的要求,以尧国规矩和皇后之位相逼,务必挤兑得她不得不点,到时候……”

“大长老妙计!”众人齐赞,“听说­妇­人点砂,沾上肌肤之后一洗就掉,到时候可要她在群臣面前出一个大丑,看她还好意思窃据皇后之位不?”

“那时众目睽睽,群臣验证,少主想必也无话可说。”

“甚好,甚好!”

长老们计议定,都觉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此时关心战局,又到前方观战,帐篷里安静下来。

圆圆的帐篷顶上,却突然出现一道轮廓。

看上去有点像人,柔软修长,压在帐篷顶上,随即那道人形印子,慢慢下移,那种移动很慢,不像一个人在下滑,倒像一股浓腻厚重的液体,在慢慢悬挂垂下,很有质感,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像牛­奶­一样,慢慢地垂下来。

那影子一直流到了帐篷边上,轻轻一挤,忽然就穿过帐篷帐帘,挤了进来。

帐帘无声掀开一道狭窄的缝,连气流都没惊起,进来的那人的身形狭长,比裂缝也宽不了多少,此时他回头看看那缝,咧嘴笑了笑,低低道:“我的柔术看来又进步了。”

此时若有人在,便会认出这种独特的身形体术,属于号称被沼泽包围,从来不和外界过多交往的大荒泽的独特武功,大荒泽僻处大陆北方,位于云雷高原和东堂之间,其面积不小于西鄂羯胡合并,但因为四面都有沼泽,他国难入,所以各国连沼泽之内,大荒泽之国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只按照外围的沼泽,给那个国家命名大荒泽。

而因为四周都有沼泽,所以那个国家的武人,创造了一种柔术,人体柔韧滑腻也如沼泽之泥,可以任意扭曲弯折成各种形状,轻盈柔软,能够在沼泽之上滑行而过。

这位大荒泽来客,脸上蒙了个面巾,好奇地看看四周,吸吸鼻子道:“陛下要我送信,还限定日期,可是这里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那个君珂?”

他无奈地抓抓头,心想外面的世界真好玩,和大荒泽完全不一样,难怪以往兄弟们都想领出国任务,不过唯一不好的就是,自己玩得太久了,把正事都给耽误了,眼看再不回去,就要误了女王的期限。

想起误了女王期限会招致的“惩罚”,这位信使就激灵灵打个寒战,顿时觉得,必须立刻、马上、速度、现在,就回去!

“唉,求见他们的统帅,再面对他们的询问,再去找那个君珂,然后那个君珂肯定要留住我,再询问女王近况什么的,留住个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我就完蛋了……”信使掰着指头算算,无论如何来不及,想想咬牙道,“把东西留下,托人转交,赶紧走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又在帐篷里找了笔墨,又匆匆写了个纸条,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请托帐篷里的人将信转交君珂,随即取出个红丸,拿在手里,犯了难。

“陛下说要我把这个给那个君珂,算是她的礼物,这么个好东西,托人转交,万一被人私吞了怎么办?”

犹豫了半晌,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咦,蝎虎?”

随即他看见了那一罐守宫砂,端起来一闻,喜道:“这东西不错,和这红丸有相辅相成效果,刚才好像听说这个要拿给那个君珂去点的?正好正好!”

他立即把红丸挤碎,掺在了守宫砂膏泥里,两者颜­色­一致,混进去毫无差别。

“很好,大功告成。”那信使拍拍手,得意一笑,“赶快回去,嗯,要是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再逛一个妓院呢……”

……

大荒泽信使的身影流水般滑出了后方营盘,四周没有一个人发觉,等到晚上,长老回帐篷,自然发现了那信,但问题是,使者忘记了一件事,他留下的便条,用的是大荒泽的独有文字,不是当前大陆的通用汉字,长老们看不懂。

而景横波给君珂的信,自然是封死的,外头只画了个BRA,景横波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图案,足够让君珂兴奋地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了。

长老们把画了BRA的玫瑰红­色­的信封抓在手里看来看去,最后认为那个两个圆圆的东西,也许是某个神秘组织的联系暗号?比如雷弹子什么的?

长老们立即紧张了,紧张的长老们,违背了一板一眼的准则,决定私拆这封莫名其妙的信,看看是否是战书什么的。

然而拆开后,长老们八风不动的核桃脸上,都露出天雷滚滚的表情。

所有字都认得,但所有字加在一起的意思就不认得了……

最后只能确定,似乎是给君珂的信,似乎也没什么要紧意思,而且似乎,这信里字里行间有种放荡挑逗的味道,好像是在说什么勾引男人的事……

长老们目光灼灼了。目光灼灼的长老们立即意识到,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他们手中了!

瞧!咱们当真是火眼金晴!怀疑那个君珂不贞是一点也没错,这来信者应该是她的合谋者吧?瞧那放荡语气,瞧那恶心心思,口口声声在问什么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如何令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如何搞定一个闷­骚­的不听话的男人……

长老们立即断定,来信者必是青楼女子,和君珂交情非凡,那么君珂必然也出身那种地方!

难怪神秘得无人知道她的来历。

长老们愤怒,愤怒完了又觉得兴奋,觉得天光一亮,看见希望。

这是证据!这是君珂心怀不轨图谋皇后之位的天大证据!

这样的证据,在关键时刻一旦拿出来,便是少主一心相护那女人,也得立即闭嘴!

之前还忧心忡忡,怕少主袒护君珂太过,怕君珂在联军中威信太高,到时候仅靠天语族的反对,不足以扳倒地位已经根深蒂固的君珂。

此刻有了守宫砂,再有了这信,还愁那女人真面目不被他们撕开?

长老们立即决定,这事不告诉任何人,这信先秘密收起,轮流保管,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像投雷弹子一样,砸出去!

……

有人来了又去,千里之外的重要消息封锁于他人之手,君珂懵然不知,犹自在那墙壁前盘桓。

三处入口,一旦走错一个,可能就会失去最好时机。

而三处入口,君珂想去两处,除了天命星盘那里她不会去动之外,遗诏存放处和出逃的密道,她都想要控制住。

君珂希望现在尧国皇帝去了遗诏存放处,先携带遗诏再出逃,这样她便可以一举两得,只是这可能­性­,实在不太大。

“三处密室,”管文中冷冷道,“据说掌握在不同的人手中,没有谁完全知道三处门户所在。天命星盘自然是由尧国最高供奉掌管;出城密道是帝王的专属秘密,而遗诏密室,则由先皇驾崩前自由选择可信的人负责,并由其更改机关,我不是其中任何一人,所以不要再问我。”

君珂心中一动,心想照这么说,尧国新帝只可能从密道逃生,而不一定能拿到遗诏?

对面墙壁除了琴剑和乌发,什么都没有,看不出机关痕迹,这要换成别人,想必头大如斗,对于君珂来说,却实在不是问题。

天下机关,只要静止不动,迟早都会在她眼前现形。

运足目力,金光一闪,整座墙壁开始虚化,现出后面轮廓。

果然是三个通道,各自通往不同方向,但通道开口处都一模一样,还是看不出什么区别,再往后,君珂看不见了,她毕竟不能隔物透视到几丈深处。

此时那些文臣都开始开动脑筋,看墙上有琴剑,以为是和文武之道有关,试图从文武之道寻找关键,有人却又说有头发,也许是南方巫术,是不是要寻个天语大能者来解答,一时推测了很多种,却都没有一个众人信服的答案。

“管大人不该不知道!”那些心急离开的臣子,屡试不中,回头开始找管文中,“管老匹夫,你不要吞吞吐吐,大家一根绳子上蚂蚱,生死都栓在一起,何必藏着掖着!”

“都到了密室之前了,还吭吭哧哧做什么?”

“管大人,管大人!”有人开始打躬作揖,“刚才是我们不好,有眼无珠得罪您,您大人大量……”

管文中给这群官儿缠得无奈,大吼一声道:“老夫伺候三代尧皇,只知道这里是尧国最重要的密室入口,往日这里都有重兵高手守卫,今日没遇见,想必陛下已经一并带走,你们逼我也没用,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也只陪陛下来过一次,但是是背对着的,隐约听见陛下说……”他忽然愣了愣。

“说什么?”

“宽窄……”管文中喃喃道。

别人听了都茫然,君珂却怔了怔,回头看墙上东西,琴宽,剑窄,乌发更窄。

难道,所谓的琴剑乌发,三种不相­干­的搭配,只是为了相应告诉进门的人,其后真正通道的宽窄度?

照这么说。琴后面的通道最宽敞,剑后面的通道其次,乌发之后的通道最为诡异,弯弯扭扭,狭窄­阴­森。

那么,应该乌发之后是天命星盘,那种扭曲的设计,很有诡异感;琴后面是逃生通道,因为帝王真到了需要出逃的那一日,身边必有随从,通道不能太窄;而剑后面是遗诏密室,去那种地方,不宜劳师动众,只能一两个人去取,自然狭窄。

这么想起来,这三样东西故弄玄虚,真相简单得要命,可换个方向思考,正是因为太简单了,很多人反而不敢相信会这么简单,会把它想复杂,那就永远没有答案。

君珂想了想,决定让群臣入琴通道,她将群臣带来的目的,就是要用这些累赘,来试图拖住尧国新帝逃亡的脚步,有这些私心很重,没有武功,不懂隐蔽还各怀心思的人跟上新帝,他就算逃了,能逃多远?

琴是古琴,凤首焦尾,琴身雕着一朵桃花,花心里有个孔洞,嵌着一块火红的宝石,宝石后是一层丝网,丝网后,一根金丝颤巍巍地系着,一直连到上头一处长形金匣,匣上似乎有无数孔洞,君珂怀疑这是一种飞针机关,她心中微微掠过一丝疑问,飞针机关对于宽敞通道来说,杀伤力并不是很大,因为空间阔大,容易闪躲,宽敞的通道杀伤力最大的应该是翻板机关,能将进来的人全部压死,并将道路彻底堵住。不过此间主人设计,也许独辟蹊径也未可知。

这处门户,只要转动宝石就可以开门,左转右转都可以,但是如果转的时候没有先将金丝解决,那必然是翻板压石的结局。

君珂笑笑,先将那枚宝石往下一按,宝石和丝网逼近,随即她拔下发簪,簪子在宝石内缓缓拨动,穿过宝石后纵横相连的丝网缝隙,卷住那根细细的金丝,小心翼翼地将金丝牵引着穿过丝网和宝石孔隙,捏在指尖,随即全力向上一提。

一阵轰隆声响,君珂看见里面顶上的巨石颤了颤,没有落下,随即古琴无人拨弹而自鸣,一鸣间,墙壁无声无息出现门户。

古琴自鸣那一瞬间,君珂忽然觉得那琴哪里有些异常,却又发现不了,转头看见青石秘道,明灯荧荧,里面空旷无人,君珂笑道:“密道在此,诸位大人千万不要耽搁,快快逃生去吧。”

此刻群臣看见密道,心中反而有些不安,互相犹豫对望,不知道该不该进,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陷阱,君珂哪里肯让他们在这里磨蹭浪费时间,在人群后虚虚一推,一群人顿时站立不住,哎哟连声地被一个撞一个,撞进了地道里。

君珂把赖在最后不想进去的管大人也一把抓住,扔了进去,随即笑道:“你们陛下就在前面等你们,别让他等急了,记得代我向他问好,就说君珂久仰陛下大名,非常渴望一见,稍后会在城外恭候大驾,哈哈……”

“君珂!”

“是那个冀北联军统领!”

“西鄂那个女摄政王……”

“上当了!”

“君珂!”最后进去的管文中脸­色­惨白,疯狂地扑过来,“你这个­奸­诈的女人,放我出去,放我……”

门户无声无息关闭,老家伙拼命向外冲,却只看见越来越窄的门缝里,君珂甜美娇俏而又十分满意的笑容……

送走了那堆聒噪的群臣,君珂舒一口气,一回头,看见步妍的眼神似乎有点飘,不由诧道:“步妍你在看什么?”

“哦,”步妍笑了笑,“婢子在看这几处机关,不明白统领是怎么确定密道是在剑后的。”

“我有眼睛啊。”君珂指指自己眼睛,笑笑,想了想道,“步妍,我要进去了。”

步妍立即笑道:“密道里面黑沉沉的,我怕,统领大人,请恕婢子不陪了。”说完背转身去。

君珂正在犹豫怎么开口不让她跟,毕竟遗诏密室太过事关重大,此时见她如此善解人意,不由更加喜欢,笑道:“那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统领。”步妍道,“我听说遗诏密室是机关最多最诡异的一个,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你放心。”

君珂走到剑旁,长剑形制奇古,垂着的丝绦竟然是黄金打造,剑柄上镶嵌薄透水晶,也是圆形的,从设计上看,和琴上的机关有异曲同工之妙,君珂运用神眼,看了半天,发现后面首先连着的是一个管子,心想,毒烟?

有了钛合金眼,开这个门自然也不在话下,君珂进门的时候,看见步妍背对自己,头也不回,随即门户关起。

门刚刚合上,四面便落入完全的黑暗,一种沉凝冷肃的气息逼人而来,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气味,有点像檀香,闻起来十分厚重,君珂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一个向下的转折,随即四面一亮,仔细看却没有灯,而是头顶的石块十分特殊,黑­色­的石缝间多了许多闪亮的光斑,发出微弱的白光,看上去像广袤天际浮沉无数星辰。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君珂忍不住驻足,心中隐隐约约掠过一丝疑问——似乎,这种设计,和自己要去的遗诏密室,有点不搭……

然而此时已经到了密道里,再不可能因为灯光特别而半途而废,君珂安慰自己大概是多想,继续向前。

这个密道不如想象中狭窄而笔直,而是弯曲如长河,地面不是青石秘道,而是一块块浮凸的白­色­石块,也像星辰一般起落,这很明显也是机关,但君珂一时还没摸出其中规律,只好自己步步小心,就算这样,还是频频被每个拐角处各种暗器机关攻击得步步惊心。

“呼!”一道旋风卷过,君珂百忙中一个倒翻,不知道什么东西,紧贴着她耳边掠过,她霍然甩头,一缕乌发,悠悠散落。

叮地一声轻响,君珂左耳上的一枚耳珠也被­射­落,滚入黑暗角落。

那东西掠入星光中不见,君珂惊出一身冷汗,双足落地,已经到了密道尽头。

她回望星光浮沉弯弯曲曲的道路,心想步妍提醒得还真不错,这遗诏密室,可真是机关密布,险些要将自己交代在这里,幸亏有一双钛合金眼睛。

此刻她面前又是一扇门,浮雕日月星辰,还有形貌高古的高冠麻袍老者,在日月星辰下,围绕着一道圆盘,举起双手似乎在祈祷,又似乎在作法。

画面并不算诡异,还透出一股庄严肃穆之意,和一直飘荡在通道里的气味同样感觉,君珂盯着那图案,和图案上表示流水的条条细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对!

这里不是遗诏密室!

这里是天命星盘所在!

这弯曲道路,这漫天星光,这沉香气味,还有这鲜明表示星盘卜算国运的雕刻,都在说明,她走错路了,竟然进入了她根本不该来的这个天命星盘密室!

眼前铜门之上,那些流水细纹极其细密,但她自然看出,那些细纹都是空的,那宽窄,正好放得下一根头发。

换句话说,那束头发应该是为这个门准备的,把头发放进这些代表天下河流的细纹里,就可以打开这密室的最后一道门。

但是,这密道外面,明明是一柄剑!

君珂浑身汗毛一炸。

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调换了外面那三样东西,她对密道的指示猜测没有错,琴代表逃生密道,剑代表遗诏密室,乌发代表天命星盘密室,但是用以判断密道­性­质的东西,却完全错了!

比如她刚才进来的这个门,门外应该是乌发,表示这里是天命星盘密室所在,却被换成了剑。

而群臣进去的琴后密室,却很可能就是遗诏密室!

君珂一想到那么多人涌进了遗诏密室,自己却误闯天命星盘密室,而尧国皇帝的逃生密道无人进入,此时不知已经跑了多远!

她心中大恨——这换东西的人,心思好生­奸­诈!

难怪先前觉得琴有点不对,门口那三样东西,都是后面开密室门的钥匙,那琴先前被皇帝用过,已经取走了一根琴弦,用来开启逃生密道最后的门,所以那残弦琴,她看上去不对劲。

发现不对,就不能再耽搁,君珂当然不会再进密室,立即向后便退。

她一退,便听见隔门的密室里一声轻响,随即嗡嗡声响起,听起来,竟像是什么东西被惊动,随后发生自转,带起四面的气流。

君珂心底一惊,心想自转?不会是那个不卜卦不能动的星盘?要命,这么一转,将来尧国大能卜算国运和帝王之运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然而此时已经无法挽救,她怀着满腔担忧和愤恨,小心翼翼一路退了出去。

花了半刻钟退出,君珂回到密室外,步妍犹自背对她等候,看她这么快出来,惊喜地道:“统领,你没事么?”

君珂仔细看了她半晌,这女子神情如常,一脸关切焦急,想着她一直和大军和自己在一起,实在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手脚,不觉暗骂自己多疑,心想要说调换,最有可能调换这三个东西的,就是尧国皇帝,怀疑步妍­干­什么?

她勉强笑笑,道:“走错了路,没事,再来。”

步妍舒了口气,道:“难怪我刚才感觉到地面下隐隐震动,还在担心你的安危,没事就好。”

君珂心中又一跳,刚才底下密道动静又不大,怎么在上面这么远的步妍都能感觉到?这天命星盘密室里,到底有些什么要紧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

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她瞄了一眼乌发后的门户,不用说,那里才是真正的逃生密道,可是现在……

她苦笑一声,放弃了从那里进去追尧国皇帝的念头,耽搁了那么久,人早就跑远了。

她再次从琴后面密室进入,这里才是真正的遗诏密室,天知道那群官儿们进去后,惹出什么事来。

密道后端果然狭窄,只能容一两人进入,君珂手中拿着从长剑上取下的金穗子——她推算,这和发丝以及琴弦一样,应该是开启最后遗诏密室的钥匙。

群臣进入密道时,并没有取走剑上任何东西,所以君珂很放心,他们进不了密室的。

君珂走了几步,并没有等到所谓的机关,想到那群乱哄哄进来的官儿,她的心一跳。

传说里,遗诏密室机关是很多的……

随即她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君珂取出长剑,慢慢转过一个弯。

随即她站定,闭上眼,好一会儿,再睁开。

前方。

数丈长的,笔直如剑的秘道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鲜血静静迤逦,在脚下慢慢积蓄成泊。

都死了。

君珂一眼看过去,已经将所有人的数目看了清楚,刚才匆忙进入密道,准备去追他们的皇帝的群臣,已经都死了。

君珂立在那里,没有再向前,不是被满地死尸惊吓,而是心中充满愤怒和愧疚。

愤怒尧国皇帝调换机关标志物,使得她判断失误,愧疚这些人本罪不至死,却因此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但事情算回头,真正杀了群臣的,只怕还得算在那调换了琴剑乌发的人身上,当真好狠毒的心思。

半晌君珂叹息一声,慢慢上前,从群臣尸首中绕过。

最外面一具就是管文中的,他维持着一个向外扑出的姿势,临死手指还在够着什么,君珂心想这倔强的老臣一直叫嚷着不屑和这群官儿死在一起,到头来还是不免命运捉弄。

她对这老臣有几分尊敬,绕开他的尸首,一路走过去,发觉群臣整齐地死在秘道两边,看那模样,是刹那之间死在同一个机关暗器之下的。

尸首靠在两壁,幽幽的牛油长明灯下,­阴­森的秘道里,从那些犹自睁着眼睛,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神情的尸首之间走过,仿佛感应到那一刻的幽怖和来自死亡幽冥的压力,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不敢多看,快速走过。

走完之后她回首,从道路终端,还是一眼看见姿态最特别的管文中,她瞥见管文中脸上神情,心中忽然一动。

管文中脸上,并不像其余人一样,死得平静,来不及出现震惊恐惧情绪,相反,这老者脸上肌­肉­扭曲,眼睛瞪大,眼神里,似乎还残留着死亡前一刻的巨大震撼。

而他的姿势也很有点奇怪,别人都是头向内死于机关暗器,他却一人头向外,手臂远远向后抓出,那模样,好像就是在试图抓住什么,然后瞬间死去。

君珂忽然觉得,刚才自己走得太快了,应该好好看看的。

她决定,等下出来时,要将管文中尸首先带走。

转过身,眼前也是一个密室门,没有任何雕刻,浑然一体,只在门的四边,有镂刻的几个字:“克承大统,继联登极”,分别刻在四边。

君珂将长剑的金穗子比了比,按照长短,分别填进每一个横笔画。

金穗子全部填入后,所有字突然开始扭曲变化,仔细看那八个字并不是雕刻上去的,而像一种休眠状态的虫子般,沙沙聚拢在一起,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之后,门上忽然陷下去一个洞。随即“咔嚓”一声,密室门一分为二,陷入两侧的门轨里。

君珂舒了口气,她现在可以确定,这密室门近期没有开过。

跨进密室,四张桌子大的小室,正面供奉着一个镶金嵌玉的宝盒,一看就知道是遗诏密盒。

寻常人此时便要欢喜地扑过去,君珂却动也没动。

神眼熠熠生光,看得见宝匣四周都是机关,看得见宝匣里空无一物。

那是个假的!

君珂眼睛四处一看,忽然蹲了下来。

她的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掌心里泛出淡淡的微红,这是沈梦沉的内力,她的手掌贴在那里,无声无息,地面忽然陷了下去。

沈梦沉的毒功,全力使用时,对物质有腐蚀作用。

君珂蹲着不动,全力施为,额上渐渐出了汗,她紧紧盯着地面,地面一尺之下,有个金匣,不用说就是放置遗诏的匣子,但这地下是没有机关的,匣子被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封死在地下,而匣子四面,都布满了黑­色­的弹丸。

君珂一看那东西就知道是什么——雷弹子!

君珂在肚子里暗骂——好狠的尧国先帝!

被儿子们暗害而死的尧国前一任皇帝,根本没那么好心要让最后存活的人继位,他临死前一定充满疯狂和痛恨,决心要让一批人为自己陪葬,所以他将遗诏密匣封死于地下,并且以雷弹子相围,一旦有人发觉真正的遗诏所在,以武力炸开地面,面对的必然就是匣毁人亡的结局。

可笑那些费尽苦心想夺遗诏的,不知道自己夺的是夺命杀着。

这大概也可以解释,后来继位的五皇子,为什么没有进这密室拿这遗诏,想必也隐约知道了点真相,宁可得位不正,也不要这遗诏了。

这遗诏,不能动蛮力,不能点灯火,不能搬不能移,这普天之下,如今确实也只有君珂能拿了。

君珂的手掌慢慢地陷下去,她虽然在西鄂白塔之上得了全部大光明心法,现在实力已经突飞猛进,但用内力整个腐蚀掉一尺厚的青砖,也耗费得有点吃不消,额上渐渐见了汗。

手掌忽然一沉,触及一点光滑的东西,君珂心中一跳,知道已经到了最后薄薄一层,遇见那些要命东西了。

她此时动作更轻,换掌为指,轻轻顺着眼中密匣的轮廓,指尖四方一划。

石片齐齐整整被划开,君珂轻轻揭起,入眼是满满一层雷弹子。

君珂脱了披风,叠成数层,开始一颗颗拣雷弹子,她拣得极其小心,稳稳地放在自己披风上。

此时要是寻常人,肯定不得不点灯以求拣尽雷弹子,好在君珂不需要,拣尽上头那一层,匣子已经露了出来,君珂确定匣子里面没有雷弹子,放心地把匣子拿出来,放在脚边。

底下还有一层雷弹子,但是她不想动了,吁出口长气,正要站起。

忽然听见身后衣袂带风声!

来势极快极轻,如沉睡的人无意中的呼吸,寻常高手都无法察觉。

君珂霍然蹲下。

蹲下的刹那,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此时她左手边是遗诏密匣,右手边是兜满了雷弹子的披风,因为雷弹子要轻拿轻放,所以这一霎之间,她只能拿起一样东西。

拿起遗诏,就意味着杀人利器雷弹子会落在对方手里。

拿起雷弹子,就意味她今天这一场冒险为他人做嫁衣,遗诏落入他人之手!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

君珂霍然翻身,一手抓起了遗诏密匣,脚尖稳而准地伸出去,准备挑起披风。

她有把握,挑起那满是炸药的包裹而不爆炸。

然而脚尖风一般地掠过去,已经触及披风柔软的边缘,忽然一阵微风从她脸上掠过,地面上一阵细微声响,彷如流水滑过,随即,披风包裹不见了。

君珂心中一跳,二话不说,抱着匣子就跑。

“轰!”

巨响就在身后,几乎贴着耳膜炸响,君珂觉得耳朵都要被炸聋了,密室门一阵大震,移门被从滑轨里震出来,歪歪斜斜就要对她当头砸下。

君珂一声低叱,一脚便将那移门踢开。

“轰。”又是一声,君珂身子一闪,这回的雷弹子砸在另半边墙上,那边的移门也歪倒下来,君珂冷哼一声,横飞而起,半空中旋身一踢,移门风声呼啸,砸向身后那人。

那人一闪身躲过,正要捡起一颗雷弹子再砸,黑暗中流光一闪,君珂软剑已经出手。

利刃破空,寒光逼人,那人百忙中弯腰翻背,躲开这一剑,手一伸,便要去君珂怀里夺遗诏盒子。

君珂却不是为了杀他而出剑,她的剑尖忽然一沉,哧一声,已经挑破了那人小心翼翼拿着的包袱!

雷弹子滴溜溜滚了出来。

那人大惊,此时雷弹子就在两人中间,靠得极近,如果掉落,君珂固然粉身碎骨,可他下场只会更惨。

于是再也顾不得抢遗诏,赶紧伸手去抢救那些雷弹子。

君珂衣袖一卷,已经将自己面前的雷弹子卷在袖子内,顺便推出一大片雷弹子,黑­色­的雷弹子如乌云一片,冲向对方那个方向,随即君珂抽身向外就跑。

她动作已经够快,谁知道那人逃跑的心比她更厉害,竟然没管那些雷弹子,风声一掠。他从她身侧抢了过去。

君珂一低头,看见地上还有几颗没来得及捞住的雷弹子,正顺着地面滚了下去。

君珂大惊,唰一下就冲了出去,轰然一声身后密室天摇地动,巨大的气浪翻滚而出,君珂给气浪冲得向前翻出三丈,砰一声砸在一具官员尸体上,她来不及恶心,翻身爬起,看见身前那黑衣人也被冲击得狼狈地摔在尸体上,随即一骨碌便跳起,而她身后,一溜雷弹子已经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地道是个上行地道,密室在高处而地道微微向下斜,这就导致雷弹子一路滚出,顺密道追了出来。

此时两人谁也顾不得杀谁,对方也顾不得抢遗诏,争分夺秒,在密道内狂奔。

那人一边跑,一边不断将所经过的尸首推倒,倒下的尸首不断砸到地面的雷弹子,爆炸轰鸣之声不绝,烟雾滚滚,血­肉­横飞,壁上大块大块的尖石震落,入地便是一个坑,硝烟气息和血腥气息瞬间灌满整个狭窄的密道,如一条翻卷的怒龙卷住两人身形,君珂连连躲避,好几次险些给炸着,扑面的黑烟和血气,窒得她连连咳嗽,几乎便要晕过去。

怒极之下她也想掷出手中雷弹子,给对方个血­肉­开花,却担心此刻巨大震动,不知道冀北联军保护自己的卫士跟进来没有,害怕误伤无辜,只得拼命躲避,眼看着那人的身影,在官员尸首上一个起伏,冲出烟云浓厚的密道,一闪不见。

君珂盯着那人身形,刚才在密室里回身一剑,她已经看清对方虽然身形纤瘦,但是是个男人,只是实在想不通,这时候,在尧国皇宫内,还有哪个男人,有这个本事,抓住这么巧的时机,险些夺了遗诏,置自己于死地?

身影一闪,穿过烟雾,她奔出地道,呼吸到清新空气的那一刻,她拼命一阵大咳,咳出一口带血的黑­色­的液体。

此时君珂才发现自己身上伤痕处处,衣衫破烂,都是被连续爆炸震裂的石块所伤。

她喘息半天,按住胸口,胸口炸痛,是刚才在狭窄地形吸入太多爆炸烟气导致,眼珠一转,看见前方地下,倒卧着步妍。

君珂快步过去,将步妍扶起,那姑娘脸­色­苍白晕迷地下,脸上还有骇然之­色­,看样子是被点了|­茓­。

君珂此时已经会点|­茓­解|­茓­,给她推宫活血,半晌步妍悠悠醒来,看见她便是一声惊呼,君珂这才想起自己脸上又是血又是黑灰,赶忙抹了一抹,笑道:“是我,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她愣了愣。

居然没有声音。

随即她明白过来,刚才那见鬼的地方,吸入有害气体过多,她气管受到伤害,短暂失声了。

步妍此时已经认出君珂,一脸后怕,眼泪盈盈地道:“刚才好像有个黑影,从我眼前掠过,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好……还好你没事……”

君珂拍拍她的肩,示意安慰,此时她也没力气照顾步妍,喘息了一阵,心想赶紧将东西送给纳兰述。

还没挪步,忽然看见有人奔来,前面的是尧羽卫,她大喜,赶紧迎上去。

头顶又是一阵风声,麻衣飞舞,这回落下的人令她皱眉——天语长老们。

天语长老们落地,都皱眉道:“天命星盘似乎有震动,咱们要去看看,咦……”

当先的大长老,眼睛一转,看见了君珂捧着的金匣。

“遗诏密匣!”大长老惊呼。

君珂勉强微笑点点头,心想他们来了也好,让他们赶紧把这东西交给纳兰述,长老们武功比尧羽卫更强,护送遗诏万无一失,反正自己现在是不行了。

她正要将匣子交出,那大长老上前一步,神­色­肃穆。

“这是遗诏密匣?”虽是疑问,语气却肯定。

君珂点点头。

“你怎么拿到的?”

君珂心中发急,这个时候问这个做什么?快接过去啊。再说她现在也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

她一摇头,对面长老们脸­色­就又沉了几分,大长老紧紧盯着密匣,沉吟半晌,忽然道:“你是要拿了遗诏?”

君珂怔了怔。

“你想填上自己名字,窃据帝位?”

君珂大惊,退后一步,连忙道:“怎么可能……”

可是说出来的话是气音,还引起一连串咳嗽,她满面涨红,神情痛苦。

这神情看在长老们眼底,却成为她“被问到要害,神情心虚,紧张畏惧。”更加确定心中所想,那大长老蓦然一声厉喝,“布阵!”

人影闪动,七个麻衣长老,霍然展开身形,围住了君珂。

君珂霍然抬头,神­色­震惊。

原本站在一边的尧羽卫们大惊,连忙扑了上来,挡在君珂和长老们中间,大声道:“长老!长老!休得对君统领无礼!”

“放肆!”大长老怒喝,“我等诛杀­奸­徒,有你们说话的地方!”

尧羽卫们神­色­为难,此时如果是其余人,无论是谁,哪怕是铁钧,敢动君珂,他们说动手也就动手,偏偏是天语长老,天语一族的最高领导人,掌握着天语的最高权力,每个天语子弟心目中圣人一般的存在,别说对他们动武,便是高声也没有人有这个胆量,此时敢扑出来挡在中间,已经是鼓足了好大勇气。

“长老,一定有误会!”尧羽卫们不敢动手,却也不让开,连连磕头,“君统领不是这样的人,大家不妨好好说话。”一边又回头问君珂,“老大,你是要将盒子交给主子是吗?”

君珂连连点头,将盒子往前一递,那几个长老面若寒霜,根本不接,怒喝:“她如果是为少主来夺遗诏,为什么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鬼鬼祟祟而来?她好容易夺了遗诏密匣,怎么会甘心交出?这盒子必然有问题,是想将我等暗害在此地!”

君珂要不是嗓子实在说不出话,就想骂一声——尼玛的被害妄想狂。

“长老,不可能的!”尧羽卫们满腔愤激跳起来,张半半当先大喝,“你们不敢接,我来接!”

“退下!放肆!”天语长老怒喝,“我等处置叛徒,你们竟敢阻拦?”手掌一翻,现出一枚古朴的青铜令牌,其上青树压雪,大风回旋,“天语之令在此,有违者,全数逐出天语!”

尧羽卫们愣在当地,半晌,对着那令牌,噗通一声跪下了。

天语是天下对本族最有归属感的民族,尧羽卫即使离开天语多年,也从没忘记自己是天语一员,一旦被逐出天语,就是天语全族之敌,就是无根无家无族之人,这样可怕的惩罚,尧羽卫不敢再抗命。

长老们围住君珂,冷冷一指。

“拿下她!”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四章纳兰的宣言

尧羽卫们一愣,脸­色­大变。君珂眉毛一挑,怒­色­涌起。

这群苦修修得头脑偏执麻木的老货,当真以为她好欺负?

“长老!”张半半是这队尧羽卫的头领,听见这个命令拍地大叫,“不要为难我们!”

“我的话就是命令。”大长老冷冷道,“张半半,你如果不是我天语族人,自然可以不用觉得为难。”

言下之意,不从命令,就不算天语族人。

“我们是天语族人,但君珂也是我们的主子。”张半半跪在地上,手指痉挛了半晌,半张脸都痛苦得扭曲,半晌咬牙道,“天语族只教过我们忠心为主,从来没教过我们以下犯上!”

“放肆!”长老们勃然大怒,“她算什么主子?你们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纳兰述!”

“恕难从命!”张半半仰头直视长老们,其余尧羽卫一言不发,伏下身去。

“混账!叛徒!”长老们怒不可遏地咆哮,大长老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举起手中法杖,沉声道,“张半半等天语子弟十八人……”

君珂忽然冲了出去。

却不是冲向长老们,而是一脚踢向张半半,将他远远踢出一个筋斗,趁长老们一愣神的功夫,她冲入尧羽卫人群,拳打脚踢,四面开花,不一会儿,便将十八人都“打飞”了出去。

将最后一个人打飞的时候,她顺手将遗诏密盒塞到了他手里,比划了一下,示意他“交给纳兰述”。

“遗诏拿来!”长老们看见她把遗诏交了出去,还是给了和她“串通一气”的尧羽卫,顿时变­色­,遥遥伸手对尧羽卫们喝叫。

君珂冷笑,要不是现在发不了声,就得骂一声,“苕货!刚才给你你不要,现在要来抢!”

她也不管长老们追过来,抬脚砰砰连声,将尧羽卫们踢了出去。

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两头为难做炮灰,当真害他们被逐出天语。

张半半等人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使君珂受制,二话不说,抱着盒子逃之夭夭,去找纳兰述了。

这边长老们犹豫一会,分出两人去追尧羽卫,剩下的人还是围住了君珂。

君珂怔了怔,她原以为长老们只是关切遗诏,把遗诏交出去送走,就没有道理再为难她,不想这些人不依不饶,这是要­干­什么?

“君珂。”大长老目光闪动,缓缓道,“你是不是有个叫大波的朋友?”

君珂愣了愣,下意识扑哧一笑——从方正严肃的老古董嘴里,出现“大波”这个词语,实在太雷太喜感。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波波?

景横波?

他们怎么知道?

难道……

君珂大喜,扑上去就去抓大长老,张口就问,“你遇见了景横波?她在哪里?”

她出口又是气音,别人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而她太心急,扑过来的力道太凶猛,大长老看见她脸上喜悦脸­色­已经一沉,见她这样狂猛地扑过来,顿时以为她是要出手,立即厉喝一声,手中法杖已经毫不犹豫对君珂当头砸了下去。

君珂刚刚扑近,蓦觉劲风罩顶,大惊之下向后纵翻便退,她出入密室已经受伤,刚才把尧羽卫送走又耗费力气,此时强弩之末,极近距离之下面对杀手,退得已经慢了一慢,百忙中只来得及让开天灵要害,“砰”一声闷响,沉重的法杖,已经击在了她的肩上,随即响起骨骼断裂的细微的碎声。

君珂一个翻滚捂着肩膀滚开去,半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手指之下,缓缓沁出血迹。

她盯住大长老的眼神疼痛而愤怒,灼灼如火,看得大长老一阵心虚,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他又猛醒过来,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退什么退?这女人已经承认了和青楼女子有勾结,潜入少主身边试图勾引他,刚才又扑向自己施展杀手,便是将她立毙当场,也是天经地义!

“大胆妖女!”他手中法杖向下重重一顿,“勾结外人,魅惑我主,还意图对天语首席长老下手,诸位长老,立即擒下她,待我禀报少主后,囚入天语雪原!”

君珂听着那“罪名”,怒极反笑——是不是所有崇尚­精­神纯粹并能坚持到底的人,骨子里都有偏执和疯狂的血液?

专一和固执,双刃之剑。

大长老逼近来,他看出君珂已经伤上加伤,此时要拿下她应该是最好时机,他盘算着,自然不能要君珂­性­命,先囚住她,细细审问,总要让少主认清这女子真面目,心服口服才行。

杖风霍霍,点向君珂大|­茓­,君珂半跪于地,还是那个抬头的姿势,不动。

眼看杖风便要及体,人影忽然暴闪!

一直没有动的君珂,抢身而起!

她身子一闪,已经轻烟般撞入大长老身前,没受伤的左手一伸,掌心白光微闪,一股浑厚光明的气流涌出,四周立即形成漩涡状的力场,那击在力场中心的法杖立即一偏,大长老的面部空门,便露了出来。

空门一露,大长老骇然便退,眼前白影一闪,君珂的手已经递了进来,狠狠抓住了他的衣领。

手指一弹,连点他三处大|­茓­。

随即君珂狠狠扬起左手。

“啪!”

一个清脆响亮,余韵袅袅的耳光!

自天语长老出现频频被欺负就压下的怒火,此刻终于爆发。

四面扑过来的长老们傻住。

君珂一个耳光打完,毫不停息,手背一反,再次重重落下。

“啪啪啪啪!”她左手正来反去,连煽了大长老七八个巴掌,打到他一张枯瘦的老脸瞬间肿起,沟渠变成高原。

四面一阵静寂,只有耳光声清脆回荡,其余长老早已被君珂的大胆惊得呆在那里,天语大长老,是天语族也是尧国百姓最为尊崇信奉的人物,近乎神祗一般的形象和地位,寻常族民见他都得跪伏在地吻他袍角,就连纳兰述也得客客气气,可是这个君珂,竟然出手就是耳光!

侮辱,严重的侮辱!

啪啪清脆耳光之声不绝,大长老始终一动不动,在众位长老眼里,大长老好像“被吓呆了”,但同为长老的他们,怎么能眼看首席长老受如此侮辱,惊醒之下都飞扑而上,大叫,“放肆!放肆!住手!住手!”

君珂冷笑,活动手腕,对长老们还特意亮了亮自己打得发红的巴掌——你们要不要也来试试?

“啪!”眼看人群扑了过来,她还是不急不忙把最后一个耳光煽完,手指一拂,已经解开大长老|­茓­道,拎着他的领口,甩手一扔。

大长老偌大的身子呼啸而出,砸向扑来的长老们,长老们急忙接住,大长老脸上深红深紫,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被气得,浑身颤抖两眼翻白,眼看便要刺激得晕去,却坚持着不肯晕,大叫,“辱我天语,誓不两立,拿下她!拿下她!”

不得不说这老古董虽然悲愤欲狂,但自始至终也有他的原则和坚持,始终没有说要杀了君珂,他虽然认定君珂有鬼,但仍旧觉得要明公正道地审判她,不愿落任何私刑逼迫的口实。

但其余长老却没了这份定力,首席长老被辱,就是天语全族被辱,天语族在尧国何等神圣尊崇地位,什么时候受过这个?

一个长老霍然拔身而起,撮口长啸,正是召唤义军和天语信徒的哨声。

其余人扇形围上,目光通红逼视君珂,大喝,“狂妄妖女,今日定要你授首此地!”

君珂本来已经要走,此刻被他们围住,怒极仰头,发出无声长笑。她费尽心思,拼尽全力,几冒生死之险夺了这遗诏,到头来这些老混账,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她,围攻她,侮辱她,打伤她,还要对她下杀手!

她霍然转身,盯着众位长老的眸光深红如血。

天语长老分为“入世”和“传经”两种,前者行走天下,宣扬教义,匡扶众生,后者长居雪原,守护族人,传授功法;论起地位,前者更受尊崇,论起武功,却是后者最强。

所以眼前这些尊贵的入世长老,还真不看在君珂眼里,拼着再受一点伤,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也很容易!

“拿命来!”法杖卷起猎猎风声,四面八方堵住君珂去路。

铿然一声清脆剑鸣,君珂腰间软剑出鞘!华光一闪,后发先至,直­射­众人眉宇。

她那一剑看似随意,囊括所有人,但每个长老都觉得冷风扑面,那凶猛凌厉一剑,直逼自己而来,惊吓之下拼命出杖,君珂长剑却已经轻飘飘一引,流水般滑了出去,引带得那些坠入她力场的法杖,都失了方向准头,招呼向了自己人,你砸向我的胸膛,我攻向你的天灵,风声呼啸,眼看便要溅血。

那个抽身召唤信徒的长老没有出手,眼见这一幕神­色­大变,大喝:“君珂!你今日要下杀手,天语族下十五万义军,必和你不死不休!”

君珂心中一震。

并不是震动于那句“不死不休”。而是忽然想起天语族和天语所统带的义军,对纳兰述的作用。

先不论义军对战事的作用,单是天语族为纳兰述举起反旗,一路攻城掠地,为他打下江山,其间功劳赫赫,民心所向,无人可及。

如果她在此刻下重手伤害天语长老,导致义军和冀北联军分裂,先不说此刻还没占据都城坐上皇位,是否会因此会引起变数,更要命的是,纳兰述会为千夫所指,他身后真正最大的依仗“民心”,将会瞬间崩塌!

其间利害关系,令想清楚的君珂,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好容易走到今天,不能因为意气用事,毁了纳兰述一路心血和复仇希望!

君珂已经收回的软剑,立即又递了出去,剑尖一横,白光忽收,力场一变,那些互相攻击的武器,忽然都轻飘飘垂了下来。

法杖下垂的那一刻,君珂脸­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

真力回溯,力场反噬,她被自己的真气所伤。

她回收真力,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此刻正是最虚弱的时刻,君珂自知回力必然受伤,出剑的同时已经后退,她对面几位死里逃生的长老眼光­精­准,看出她要走,二话不说,法杖一架,便要封住她的去路。

但君珂身法极快,又先后退,眼看长老们便要交剪的法杖,便要封不住她。

“别伤统领!”蓦然一声娇呼,一道纤细的人影扑了过来,正挡在法杖之前,眼看着原本只是想封住君珂退路的法杖,便要狠狠砸在她的身上。

君珂一怔。

是步妍。

这不懂武功的姑娘,没看出她已经要脱出包围圈,只看见交剪的杀气腾腾的法杖,以为她遭受生死之厄,再次试图为她挡杖?

这个念头在君珂心头一闪而过,此时她当然不能再走,伸手拽住步妍向后一拖。

此时一个冲得最快的长老法杖招式已老,递出去后收不回来,步妍被拉开后便直冲着君珂的咽喉,君珂横剑一架,铿然一响里那长老法杖忽然粉碎,白光一闪,那长老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一栽,眼看着便要栽倒在身后同伴的杖尖上。

众人惊呼,连君珂都怔在当地,她没想到那长老冲势太急,武功又太弱,杖上真气反激竟然会伤了他自己,眼看那杖尖就要刺入那长老后心,此时重伤的她,也已经救援不及。

君珂眼前一黑。

打伤冲突都有回旋余地,但如果死一个长老,这事就不可收拾!

“啪。”

一声脆响,激出滚滚烟尘,尘灰簌簌落在君珂脸上,呛得她拼命咳嗽,眼中却露出喜­色­。

一枚石子飞­射­而来,撞上法杖,在化为齑粉的同时,也将那杀手撞飞!

那手法君珂认识——纳兰述来了!

君珂喜极之下便要呼喊,随即想起自己没有声音,而纳兰述的声音已经遥遥传来,“小珂,休得冲动!”

君珂怔了怔。

一瞬间心中一凉。

此时才想起,天语在纳兰述心中的地位,而刚才那一幕,看起来是自己在“咄咄逼人,骤下杀手”。

先前因为失声而无法置辩,此刻要再次因为失声和误会,遭受新一轮的误解和冤枉么?

君珂咳嗽几声,以剑支地,忽然觉得疲倦。

皇后,谁要当那个皇后?谁稀罕那个皇后?母仪天下不如两相厮守,三宫六院怎抵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从来没想过那么远,她只想在纳兰述身边,助他平定尧国,助他复仇,助他完成心愿,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可是眼看胜利在即,突然便横亘高山,现在是一个天语,是纳兰述不可放弃的师门恩人之族,往后呢?尧国百姓?朝臣?皇族?是不是还会有很多自以为是的人们,强加罪名于她,在纳兰述面前喋喋不休,在她面前使尽手段,想要成为“未来皇后的试金石”?

君珂苦笑着摇摇头。

她愿意和纳兰述面对风刀霜剑,征战天下,却不愿因为这些荒唐的揣测,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所谓考验和折磨。

突然便开始害怕。

如果纳兰述也和其他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对她责问,她会怎么做?

君珂忽然转身向里走。

如果害怕那样的结果,那就不去面对吧!

“小珂!”纳兰述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焦急和怒气。

那怒气听在她耳中,她晃了晃。

“少主来得正好!”天语长老们悲愤地迎了上去,“这个女人,居心叵测抢遗诏在前,不听我等号令在后,更掌掴首席长老,侮辱我天语全族,还有刚才您也看见了,她心思狠毒,对三长老下毒手……”

“少主!天语苦心济世,天下尊崇,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少主!首席长老看着您长大,也是您的师门长辈,今日他被人掌掴,便如你父为人所辱,你无论如何,要给个交代!”

“今日若不将这妖女立毙此地,天语义军,必将退出十里之地!”

……

乱纷纷一片指控,都是天语族的人在说话,君珂没有声息。

纳兰述拨开人群,探头向里面张望,只看见再次晕倒的步妍,君珂却进入了内室,他刚才急速赶来,看见生死一幕,惊得立即出手弹开法杖,隐约好像看见君珂十分狼狈,顿时心中生怒,但为什么,小珂不说话?

“小珂!”他呼唤,君珂背对他没有动,纳兰述心下烦躁,拨开人群要进去,天语长老们执拗地拦着,一定要他立即表态,给个交代。

“交代!”纳兰述被拦住,看不见君珂情形,心中起火,一把抓过怀中遗诏密盒,“刚才诸位长老说什么?君珂抢夺遗诏?”

“是!”一位长老大声道,“我等向她索取,她摇头!”

纳兰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惊得那长老向后一缩,随即纳兰述冷笑一声,霍然打开遗诏密盒,取出一副黄绫,往那长老面前一掷!

“她抢夺遗诏,是为了给我!”

黄绫半空卷开,在诸位长老面前一展,玉玺印章齐全,该填人名的地方,却是空白!

天语长老看见空白遗诏,都怔了怔,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一变。

“她如果真的鬼鬼祟祟试图窃夺遗诏,那名字,她早就可以填上!”纳兰述一指遗诏,“你们以这个理由拦阻她?不觉得太过分?”

长老们张了张嘴,半晌道:“就算遗诏我们误会了她,可是她煽动尧羽卫不尊号令!”

“没有煽!”跟过来的张半半立即大声道,“是长老们要我们擒下统领,我们不愿以下犯上,不敢遵从乱命!长老说要逐我等出族,君统领为了我们不被牵连,将遗诏交给我们,踢走了我们。”

“混账!”那长老脸红脖子粗,“有你说话的地方?”

纳兰述脸­色­难看——张半半刚才疯了一样奔过来,把盒子交给他,拉着他就跑,之后急着赶路,还没来得及说之前发生的事,此刻才知道来龙去脉,这一气顿时非同小可。

“诸位长老。”他­阴­沉脸­色­,一字字问,“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所谓的理由,阻拦并要擒下君珂?”

长老们抿住了嘴­唇­,半晌一个人悻悻道:“谁叫她摇头?”

纳兰述心中也有疑惑,这事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为什么小珂没有解释?到底怎么回事?

“就算这事误会她又怎样?”一个长老却不服气,“她凭什么那么桀骜?不肯束手就擒?我们也没想伤害她,只想擒下她问个明白,知道是误会,自然会放了她给她赔情,她竟然因此拒捕,还掌掴大长老,掌掴啊!我们天语,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天啊……”话音未毕,老泪纵横,一群赶来的义军将领,脸­色­已经­阴­沉似水。

“少主。”一个义军将领沉声道,“凡事都有误会,说明也便罢了,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何至于用这样侮辱人的手段?大长老是我义军之神,怎可被人如此践踏?”

“侮辱他又怎么了?”黄沙老大独眼也跟了来,立即道,“不问青红皂白,就诬陷人家抢夺遗诏,那是何等大罪?由得你们说是就是?真要束手就擒,只怕就要面对你们的私刑了吧?到时候还会不会给君珂一个辩解的机会?君统领也是我冀北联军之神,凭什么给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践踏?”

“你算什么东西?”那些义军将领盯着满脸横­肉­的独眼,勃然大怒,“一个西鄂罪徒,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你又算什么东西?”独眼­阴­恻恻地道,“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玩屎泥巴,现在也敢对老子呛声?”

“你放肆——”铿然拔剑。

“来啊,玩玩!”独眼的拳头格格响。

“住嘴!”

纳兰述一声厉喝,剑拔弩张的两边人,齐齐住嘴,各自愤然扭头。

矛盾是压住了,场中气氛却更紧张,沉沉地压着。

纳兰述看了一眼晕去的首席长老,那脸上确实可怖,纵横交错,掌印肿起老高,惨不忍睹,难怪义军一见之下,愤怒无伦。

纳兰述皱起眉头。

小珂从来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她出手掴人耳光,至今只有姜云泽有此待遇,那是彻骨深仇,无可饶恕,今天为什么会下这样的重手?

纳兰述心中一跳,霍然强力拨开面前的人群,大步进入那间偏房之内。

光线有点暗,他一时没找到君珂的身影,随即便看见墙角里,双手抱膝坐着君珂,黑­色­身影团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上,看起来小而单薄。

她并不像是畏惧,也没有逃避的意思,却一动不动在墙角,任凭外头口沫横飞的指责,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疲倦而落寞的。

纳兰述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心便颤了颤。

满身的黑灰泥尘和鲜血,连头发都是一层灰,而那些灰土,纳兰述一眼便看出,那是雷弹子爆炸才会有的黑­色­火药烟尘!

她为了抢夺遗诏,遭遇了什么?

眼光再向下落,落到君珂肩膀上,黑衣上一片暗­色­的血迹,让纳兰述浑身一颤,立刻扑了过去。

“小珂!”他跪在她面前,慌急地去抬她的脸,君珂不肯抬头,纳兰述掐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掰起她。

“小珂,怎么回事?你说话,你说话!”

满是尘灰血迹的脸抬起来,君珂眨眨眼,似乎想勉强笑笑,但一个笑容还没展开,眼泪已经无声无息流下来。

不是疼痛,不是委屈,不是惊慌,而只为这一刻,纳兰述语气里真切的焦急和心疼。

只为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泪水将泥尘冲开两道渠沟,纳兰述的心给这冰冷的泪水烫得一缩。他认认真真看了君珂的脸很久,眼光落在她肩膀上,手缓缓放下去。

君珂一缩。

纳兰述温柔地揽住她的腰,手臂却强势地捆住她,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肩上,君珂不动了。

“让我看看……不会弄痛你……”纳兰述似乎在哄小孩,君珂忍不住想笑一笑,那点笑意挂在­唇­角,伴着还没­干­涸的泪水,颤颤像被风吹折的花。

纳兰述最愿意看见君珂的笑,然而此刻,他只想遮住这样的笑容,只觉得心苦涩得要翻出泥浆来。

手心轻轻落在君珂肩上,纳兰述脸­色­,立刻就变了。

掌下肩骨,分明已经断了。

低头看看君珂胸前,吐出的血迹也是一块暗­色­的痕迹,手指落向腕脉,指下是混乱的,受了内伤的气息。

纳兰述的脸­色­,一层层地青下去,泛出森然的杀气来,那样可怕的神­色­,连君珂都没看见过,有点震惊地握住他的手,道:“其实也没什么……”

这一句没能说出来,充血的咽喉令她开口就咳嗽,震动伤口,眉毛皱成一团,纳兰述一听她开口,立即就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烟尘血火,遍体鳞伤,她为他吃这许多苦,顶着那些误解欺凌,明明有还手之力却依旧忍住了自己——为他而忍。

一路走到如今,还要委屈她多久?

纳兰述吸一口气,弯下腰,轻轻将君珂抱起。

君珂挣扎——那么多人看着呢!

纳兰述根本不理她,强势地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随即慢慢转身。

他抱起君珂的动作一做,天语长老和义军将领们的脸­色­就变了。

“少主,你——”

“君珂这个伤口。”纳兰述打断他的话,指住君珂肩骨已经断了的右肩,“是在大长老挨巴掌之前,还是之后?”

长老们齐齐一怔,顿时陷入沉默,纳兰述抱着君珂,冷冷等着。

半晌,还是刚刚醒来的大长老咳嗽一声,尴尬地道:“之前……”

纳兰述闭了闭眼睛。

随即他冷酷地道,“几个巴掌么?很好。”

天语长老齐齐变­色­,大长老气得脸­色­涨红,眼睛一翻,险些又要晕过去。

“少主,你被这女人迷昏头了!”一个长老悲愤地大叫,“大长老何等尊崇?就算误伤了她,她也不配反击!她就是个低贱的……”

“住口!”

出声阻拦的却是大长老,眼神严厉。

此刻大长老并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说出君珂是青楼女子,不是为了给君珂留面子,而是现在人越来越多,人多嘴杂,这样的事当众讲出来,纳兰述颜面何存?以后何以服众?

要说,也要在要紧的小场合再说!

“我想你们没有搞明白一件事。”纳兰述冷冷盯着他,“在我这里,在冀北联军,君珂的地位尊崇,丝毫不下于天语的首席长老。冀北联军将领打伤义军将领,自然要重处,但天语长老无故殴伤我冀北联军将领,一样反击无罪!”

“反击无罪!”几个赶来的冀北联军将领,立即大声鼓掌。

“可她还试图对天语长老下杀手!”

“说话要凭良心!”纳兰述一步不让,“君珂武功,不在我之下,她要真的对你们下杀手,现在你们一个也不能活着站在这里攻击她!”

“眼见为实!”

“我只看见你们自己倒撞回去!”纳兰述蓦然咆哮,“我只看见君珂衣上有血,厚重紫红,是内伤之血,以她的武功,你们不可能给她造成内伤!那就必然是她自己在危急时刻,为了不伤你们而回力,导致自己受了内伤!”

冀北联军将领频频点头,他们对君珂的武功自然有数,天语和义军那边却嗤之以鼻。

“她有这么好心?”有人冷然以对。

“无论如何,侮辱首席长老,就是死罪!”有人义愤填膺。

“你们冀北联军袒护,我们义军不允许!”有人小声抗议。

“一路苦战,打到尧国城下,眼看胜利在即,大帅是要鸟尽弓藏吗?”有人悲愤大呼。

“三长老险些死在她手下!这也能算了?”有人怒声责问。

……

“不肯算了,可以。”纳兰述抱紧君珂,仰首望天,森然道,“说实话,我也不想算了!”

“少主你什么意思!”首席长老蓦然抬头惊呼。

“我什么意思?问我什么意思之前,先摸摸良心,问问你们自己的意思!”纳兰述上前一步,逼视着所有人的眼睛,狠狠道,“睁大你们眼睛看清楚,君珂身上都是什么灰尘?是雷弹烟尘!她为了给我夺遗诏,独自去闯密室,险些在雷弹子埋伏下丧生。好容易冲出来,被烟尘呛得已经失声,却在这时,遇见这群自以为是的长老,拦住她,不信她,威逼她,要她交出遗诏,她交出遗诏,你们这群人还要擒下她,甚至下了杀手,她被逼到这种地步,依旧不肯杀人,不过几个耳光小施惩戒,比起你们给她的伤害,九牛一毛,就这么让步,你们还是受辱了、不甘了、沸腾了、愤怒了,是不是?”

他向前一步,众位长老便退后一步,脸­色­铁青,却当真无言以对。

连君珂都在佩服——纳兰述仅凭她的灰尘和伤痕,就将一切都准备推断了出来,如眼见一般。

“你们是天语长老,你们就可以任意处置联军统领?谁给你们的权力?”

纳兰述上前一步,众位长老下意识后退。

“你们是天语长老,就可以随意冤枉他人,滥用私刑,不容反抗,咄咄逼人?”

众位长老退后一步。

“你们的尊严是尊严,别人的尊严就不是尊严?”

纳兰述再进,众位长老再退。

“你们的尊严,重过我冀北联军功臣的­性­命?”

众位长老又退,额头见汗。

“你们是功臣,你们打下尧国半壁江山。”纳兰述抱紧君珂,冷笑,“可是君珂,她从燕京开始,无数次救了尧羽卫和我的­性­命,她救我于敌人暗害,救我于走火入魔的险境,她的云雷军,曾为逃亡的尧羽吸引敌人主力,鲁南军是因为她才得以被收编,西鄂黄沙城我失踪,她带领大军夺西鄂政权,和当权者谈判,保证了之后大军一路粮草,没有你们,我顶多再多费一点事,去打那半壁江山,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和尧羽全员,早已骨化飞灰,死在大燕国土。”

“所以,”他蓦然厉喝,“当初还在大燕,我就曾发誓,谁动君珂一毫,我杀他全家,今日之事,看在你们功劳份上,我没再追究,已经算对不起君珂。谁若再咄咄逼人,那也只是逼我三尺之剑,再斩友朋之头!”

四面一阵窒息般的静默,所有人都立刻失去声音。

君珂深深埋在纳兰述怀里,脸下是纳兰述有力的心跳,比平常快速,带着勃然的力度,这勃然因她而起,一声声敲在她心头,一声声都是一句句滚烫的字眼,烫出她眼底,湿润莹然。

纳兰述忽然觉得胸前有些潮湿,这让他的心情也湿了湿,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君珂的后脑,给她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右手紧紧抓着她的腕脉,相辅相成的内力,源源送过去,疗治她的内伤。

君珂微微叹息一声,脸在他胸上蹭了蹭,忽然不在乎身周是吵嚷还是静默,不在乎那些老古板是否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全天下都在误解又如何?风刀霜剑严相逼,但只要没有属于他那一把,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纳兰述微微低头,怜惜地替她把发上烟灰吹尽。

两人动作缱绻,不避人前,君珂是受伤神智不太清楚,纳兰述却是有意为之,果然那些给他逼到一边的长老们,脸­色­更加难看。

“就算这事有误会。”大长老由人搀扶,缓缓起身,神情失望,“就算她君珂有功劳,就算我们被打活该,”他咬咬牙,“可是今日,天语全族在此,忽然想要问少主一句。”

“你说。”纳兰述冷冷抬着下巴。

“若有一日,天语和君珂不能共存,义军和君珂不能共存,”大长老痛苦地闭闭眼睛,“敢问少主,作何选择?”

四面一阵静默。

义军脸­色­沉肃,并不惊讶——他们不认识君珂,却一向视天语长老为神,天语长老一直不喜欢君珂,他们也受到影响,觉得这样一个异国女子,不该为大尧未来皇后,如今这位皇后资格还没得到确认的女人,竟然敢践踏他们的神,他们就算知道己方理亏,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

更何况,今日已经闹成这样,这女子在冀北联军如此威望,又得大帅如此欢心,将来假如真的做了皇后,以她的影响力,天语何存?义军何存?

如果说今日之事原本是误会,但当纳兰述摆出这样的态度,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所有人就已经不能把这事当误会解决,必须要有个明确的态度。

冀北联军将领露出愤怒之­色­——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和君珂过不去?大局未定,战事未休,尧国皇帝还在脱逃,此刻内讧,居心何在?

大长老心中也十分苦涩,他一向以大局为重,也不想在此刻发难,但既然此刻骑虎难下,无可奈何。

纳兰述静静盯着大长老,蓦然一笑。

他笑得寒光凛冽,杀气逼人,连大长老那样走遍世间,岿然不动的人,都惊得一颤。

“我很感激天语对我的忠诚,义军对我的帮助。我愿意终生遵从母妃的遗命,尊重并保护天语,”他淡淡道,“但是,这不是我让步的理由。”

将君珂抱紧,他慢慢穿过人群,四面的人,不由自主分开。看着那男子抱着女子,微微仰起下巴,用一种冷漠而决然的态度,穿人群而过,一路行去,所经之处,留下他的铮铮宣言。

“今日你们若退走,我带冀北联军继续打。”

“今日你们若撤军,退出所占领的市县,我带冀北联军北下,重占江山,一个县一个县,夺回来。”

“之后你们若散伙,或者和我为敌,没什么,打到你臣服为止。”

“以后天下百姓若因此责我忘恩负义,再起义军和我做对,没关系,只要你们愿意尧国从此陷入永恒战火,我陪着。”

“我本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江山和她,我都要,谁逼我选一样?”

他突然抬起脚,将一个傻傻看着他,被他毫不让步的态度震到忘记让路的义军将领,一脚踢了出去。

“去他妈的!”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五章怀抱温柔

纳兰述一脚踢出,全场寂静,一直到他抱着君珂扬长而去,那些瞬间化成泥塑木雕的长老们,也没能缓过神来。就连君珂,也给这一刻霸道得要死的纳兰述给吓着,傻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喃喃道:“纳兰……”

“嗯。”纳兰述沉着脸。

“你刚才……”

“嗯。”纳兰述脸­色­没有转晴。

“很帅……”

“我还可以再帅一点。”纳兰述语气淡淡的,“比如,把某个不听号令,非要逞强的女人给揍一顿。”

君珂不敢说话了,半晌咕哝道:“本来没有危险的嘛……说实在的纳兰,这遗诏,真的只有我能拿到的……”

她话还没说完,纳兰述忽然低下头,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君珂自动消音……

跟着他们退出的冀北联军将领,立即变得很忙很忙,走开的、传令去的、背转身的、做小动作的……不过无论处于什么状态,眼角都从胳膊肘下悄悄地瞟着……

其实也瞟不见什么,纳兰述低下头的时候,手臂微抬,披风已经挡住了君珂,任那群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顶多只能看见他的披风上的刺绣。

披风起了一层温柔的波纹,不知道被谁挣扎的指尖顶起一点圆润的弧度,像水面上晕开的涟漪,一只雪白的手指在披风的­阴­影里一闪,指节起了微微的痉挛,似乎在颤栗,又似乎因为这颤栗而愉悦,随即顺披风边缘而上,扣住了他的肩,四月春风里,交缠的气息微微急促,似柳枝儿依依照水,每一起伏都是荡漾……

好一阵子,直到君珂呼吸不继开始挣扎,纳兰述才微微让开,君珂气喘吁吁抬起头,一转眼看见四面鬼鬼祟祟人群,脸­色­爆红之下忍不住怒目瞪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喂我­肉­玉!”

“因为我高兴。”纳兰述坦然地道。

“那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君珂羞愤。

“因为我不高兴。”纳兰大帅更坦然地道。

君珂:“……”

纳兰述并没有停留在尧国都城内,直接回到城外大营,战斗犹在继续,不过结局已经没有悬念,纳兰述离开军队后便由铁钧接替指挥,目前正在将尧国士兵和华昌军队向内收拢,挤压在城门外左侧的平原上。

尧国都城城门在那二十门炮同时炸膛的时刻已经被炸开,早已被冀北联军士兵迅速占领,纳兰述出入自然随意。

路上君珂简单地和他说了说取遗诏的经历,她已经说得尽量平淡,纳兰述脸­色­还是越来越沉,半晌截断她道:“从今以后,你不许再随意一个人离开我身边。”

“纳兰,”君珂半闭着眼睛,轻轻地道,“如果我是笼中鸟,金丝雀,今日冀北联军,便不能如此维护我。”

纳兰述心中一震,停在脚步。

是的。

若非小珂付出如斯努力,怎会有如今冀北联军人心所向,在任何时候都愿意站在她身边?

若非她足够强,并足够坚定,又怎会有今日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断?

长老们真是迂腐过头,拘泥固执于出身门第,为什么就看不见这样几乎不可替代的光彩?

他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涌起怜惜的情绪,抚了抚她的发,道:“以后会好的……”

君珂没有说话,一直到回了营帐,军中没有女医官,君珂挣扎着起来,准备自己处理伤口,纳兰述轻轻按住她,“别动。”

他掀帘出去,过会儿端了水过来,水盆边搁着布带和药罐,君珂从来没见这金尊玉贵的大少做杂事的,看见这造型忍不住笑,纳兰述却一本正经,道:“你笑吧,等会你会对我五体投地的。”

果然不出一会,君珂开始五体投地了。

纳兰述一只手便将手巾捞起,还是那只手将手巾挤­干­,另一只手一划君珂肩头,君珂衣服齐整掉落,君珂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羞赧,纳兰述滚热的手掌已经按在她的肩上,手指一触便摸准了她的断骨,指尖温柔而又有力地一压,咔嚓一声微响君珂剧痛刚刚袭来,下一秒他的真力已经涌入,抚平接骨的疼痛,随即呼地一响,温热的手巾罩了下来,流水般在她肩上一滑而过,手巾刚刚擦过,另一只手的掌心已经又拂过了一遍,肿起的肌肤上多了一层玉­色­的清凉膏药,膏药刚刚铺开,纳兰述灵巧的指尖微弹,一层淡白的顶级金创药粉末落雪般洒下来,均匀地落在膏药之上,随即白光一闪,裁好的宽窄合适的雪白布条飞快地在纳兰述掌中翻飞,几个来回之后,君珂肩上的伤口已经被厚厚裹起,包裹得齐齐整整,边缘全部收入绷带内,漂亮得像个艺术品。

整个过程不过眨几次眼。

利落、­精­准、协调、到位、如一曲经过千锤百炼音韵和谐的名曲,令人沉醉,体味到艺术一般的和谐之美。

君珂完全呆滞,什么疼痛羞赧都统统忘记,直到纳兰述低低说一声“好了”,才猛然惊醒。

她眼神归位,正撞入纳兰述眼睛深处,那一刻他不加掩饰的心疼,都写在了眸瞳里。

君珂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便要抚平他微皱的眉端,又看见他动作太快衣袖落下沾着了盆里的水,伸手轻轻替他将衣袖卷起。

她动作细致轻柔,浓密的睫毛下眼眸宁静,纳兰述垂头看着她,只觉此刻岁月静好。

君珂认认真真替他卷好衣袖,才叹息道:“唉,怎么卷都没你包扎得好看。”

“那当然。”纳兰述毫不谦虚地道,“其实我很遗憾,就你刚才那傻样儿,我就算把你衣服再往下拉拉,估计你也不知道。”

君珂眼睛一直,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似乎、也许、大概,还是半­祼­状态?

头一低,虽然肩膀是没什么可看­性­了,再美的包扎,也不过是美丽的绷带,但问题是,肩膀之下,隐隐露出一点淡绿­色­的边缘,绣着同­色­的枝蔓,牵引出一根半透明的纱带……

纳兰述的眼神正落在那一抹淡绿之上,觉得这春柳一般的­色­泽,配上小珂那半截雪白晶莹的胳膊肌肤,便如玉镯落于深雪,白玉漂浮碧湖,清丽温润惊人之美,不过遗憾的是露出来的只是半截上臂,并没有真正看见属于少女最神秘地带的柔润风光,或者那里会更细腻些?饱满些?或者那里盈盈的肤光会和淡绿的亵衣交相辉映,碧草柔丝,一捧深雪,雪地里飞出轻盈的鸽子,顾盼间红宝石般晶莹的一点……

纳兰述忽然燥热了。

那点热是细弱的火苗,不算猛烈,却执着稳定,一点点舔过内心的渴望,经过的地方,都微微的痛痒起来,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卷掠和邂逅。

此刻,男人的想象力要远胜于浪漫的女人,纳兰述的眼前,小鸽子已经幻化成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雪白的翅膀愣愣扑腾,晶莹的红宝石一闪一闪,他月夜之下化身为狼,一伸手撷住那温软的芳香……

“小珂,”他的声音沙哑了点,“我们现在要不要双修一下……”

君珂呼啦一下将衣服拉上,瞪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伸手将他一拉。

啊……

小珂……

你是在主动……吗?

纳兰述立刻觉得自己腿好软。

一定是刚才愤怒过度,受了内伤。然后激动过度,内伤加重。

受了内伤站不住是可以原谅的。

所以他立即“玉山倾倒,轰然坠落”,直直地扑到君珂身上。

“你­干­嘛?”君珂吓了一跳,大叫,“我只是看你很累,让你躺我身边歇歇,你怎么轰隆一声就压下来了?”

纳兰述欢欣鼓舞的心花,唰一下谢了。

早知道就没这么好的事的……

他撑着腮,靠在君珂身上,沉沉地道:“是吗?”

“是的是的。”君珂推他,“换个地方思考,你压着我了。”

“哪里呢?”纳兰述立即开始摸索,“我瞧瞧。”

“流氓!”君珂立即祭出了二指禅,动作过剧,哎哟一声。

听见她的痛叫,纳兰述翻身比翻书还快,唰一下就从她身边滚下来,直直瘫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地道:“每次时机都不对……”

君珂装没听见。

纳兰述翻个身,背对着她,身子微微弓起,君珂听见他似乎在吐纳,深深吸气,徐徐吐出。

“你­干­嘛呢?”她好奇地盯着他背影,“姿势这么奇怪?”

纳兰述狠狠瞪她一眼——不是不想给你看见支帐篷么!

君珂无辜地翻白眼——瑃情上头的男人,都是这么更年期么?

好半晌纳兰述才翻过身躺好,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君珂下意识要挣扎,探头探脑地道:“光天化日,外面有人……”

“你再啰嗦我就光天化日之下趁外面有人吃了你!”

恶狠狠的威胁让君珂立即消声,发觉今天的纳兰述最好还是别惹,心中唉唉地叹口气——冀北联军的兄弟们,对不住了,你们的主帅今天­精­虫上脑,白日宣­淫­,副帅不得不舍身饲虎,曲意逢迎……

“我说,”她玩着他的衣领,轻轻嗅他清郁微爽的气息,有意岔开话题,“你包扎怎么这么牛?就算柳杏林天下名医,我也没见识过这样的手法。”

“柳书呆子强的是医术,不是手法,”纳兰述嗤之以鼻,“如果他从小就要学会在群兽围伺之下,经常给受伤的同伴包扎换药,也会练出这一手的。”

君珂心中一痛,轻轻抚了抚他颈侧一点白­色­的印痕,那是一道伤疤,不明显,但位置极其可怕,差一分从喉头掠过,可见当时生死之间,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纳兰身上,绝非别人想象的金尊玉贵公子哥儿的细皮­嫩­­肉­,一定有着更多更可怕的伤痕。

虽然伤痕是男人的勋章,但是她依旧心疼,小小年纪的纳兰述,在天语高原上,度过了怎样的十年。

“你那时,经常给他们包扎?”

“嗯。”纳兰述轻轻将她手指移开,不让她太关注那伤疤,“雪原上很多野兽,一开始我们没经验,时常落入包围。大家轮番出战,组成阵型,受伤的就进入内圈短暂休整,包扎伤口。天气冷,野兽多,谁也不能失血过多失去体力,也不能在内圈耽搁过久,所以迅速的包扎是每个人的必备功课,那时我最小,他们都护着我,总是让我在里面,久而久之,我才练出了这一手。”

“不过。”他笑了笑,“今天给你包扎,依旧是我有生以来,做得最好的一次。”

君珂心底热潮涌动,轻轻将脑袋搁进他的臂弯。

他从来都予她最好,只为不让她有一丝疼痛为难。

纳兰述微笑着,将那小小的脑袋抱住,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梳理,君珂昏昏欲睡,闷闷的声音从脸下传来,“唉,还是我不好……”

“嗯?”

“我不希望看见长老当真和冀北决裂,”君珂抬起头,神情温软,可怜兮兮地道,“我还是去道歉吧。”

“道歉?你何错之有?”纳兰述冷笑,“不许去。”

“长老们不喜欢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古板迂腐,执拗至不可理喻,但对你当真是一腔挚诚,任何时刻都在替你着想。”君珂诚恳地劝说他,“越是坚执的人,心思却坚定沉稳,相比于其他人,天语其实才是你最忠诚的力量,实在是不应该丢弃的。”

纳兰述定定地看着她,少女眸光清澈,毫无矫饰。

半晌,纳兰述笑了笑,捧住君珂的脸,在她额头轻轻一靠,才道:“我的小珂,果然在任何时候都为我着想。不过这事你不必再提,无论如何,谁也不可以令你受委屈。”

“我没有……”

纳兰述的手指,轻轻点在君珂­唇­上,含笑眸光流转,“嗯?”

他星子般明澈而又幽远的眸子,在这一刻流光幻动,衬着­唇­角薄薄软红,似嗔又含笑的神情,令皎皎男子光华迢递,神秘华美,气韵迷人。

君珂立即给近在咫尺的男­色­给冲晕了,傻傻点头。

“这才乖。”纳兰述一笑,在迷晕君珂之前,又舒舒服服抱着她躺下来,“不用去道歉,你只需不记恨便好,放心,天语不会决裂的。”

“啊?”

“先前我说的话,你忘记了?”纳兰述笑得狡黠,“我摆出不妥协的态度,甚至挑明了我不惜开始内战,重新夺回尧国,那群老家伙立即就得含糊。他们第一看重的,其实不是我,是这尧国百姓。支持我跟随我,也是因为,认为我比尧国统治者更适合接收尧国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愿意展开内战,令百姓再陷于水火?现在,他们拿军力和功劳用以胁迫我的依仗没有了,却被我拿住了软肋,所以……”他哈哈一笑,“你放心。”

君珂舒出一口长气,想想也对,展颜笑道:“这群老家伙,其实并不坏,唯一不好就是被惯坏了,自以为救世主,管得太宽!”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天语高原,那里留守的传经长老,稍微要好点。”纳兰述摇摇头,“最起码他们给我们自由,不管束任何人的自我选择。”

君珂嗯了一声,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关于……”

“步妍。”纳兰述道。

君珂转头看他,眼神晶亮,“你果然也在怀疑。”

“先说说你的怀疑。”

“时机太巧了。更要命的是,每次时机都太巧。”君珂躺着,直直望着帐顶,低低道,“从一开始,她在野溪岭以身相代替我挡刀,我很感动,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疑惑,毕竟当时我的脚程很快,她是怎么跟上来的?出现的时机也太巧,所以之后我一直照顾着她,想通过日常相处,发现她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找不着任何破绽,反倒好感越来越多。”她顿了顿,“但没有破绽,有时候就是最大破绽。”

“一个人呈现完美状态,很少是真正完美。”纳兰述一笑。

君珂“嗯”了一声,“所以这次进城,我直接将她带去了,但无论是密室前的情形,还是后来她再一次试图为我挡杀手,我还是那种感觉——无懈可击,时机太巧。”

“这姑娘其实到目前,都没有太多的不对,真正的最大的不对,还就是第一次救你。”纳兰述淡淡道,“你和她并不是至交好友,之前也不过几面之缘,虽然曾经给予她帮助,但似乎还不够让她舍命来救。”

“是,市恩于人,必有所图。”君珂叹息一声,“但是关键问题是,如果她有问题,如果是她有意将我引去皇宫夺遗诏,并试图从我手中抢去遗诏,那为什么,我在密室里遇见的那人,是男子?”

“你确定是男子?”

“确定。”

“密室里的抢遗诏的黑衣人,在抢夺不成后一心向外赶,似乎想要更快出去,这点很可疑,如果你当时看见是女子身形,那几乎可以确定是步妍,然而你却说是男子……”纳兰述忽然眉头一挑,“步妍,你可看过是否是女子?”

君珂脸红了红,想起步妍的身材,道:“是的。”

“或许她在宫内有男帮手。”纳兰述想了想道,“我会派人小心探查。”

“嗯。”

“睡吧。”纳兰述轻轻拍拍疲倦的君珂,“管他外面洪水滔天,万军大战,宵小潜伏,敌意重重,别怕,有我在。”

君珂微微笑了笑。

即将降临的夜,在彼此的怀抱里,如水温柔。

日子继续下去,果然如纳兰述猜测的一样,天语和义军,在纳兰述那番掷地有声的宣告之后,并没有选择决裂。所有人都像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该­干­啥­干­啥。也就是某夜长老们的帐篷里传出些东西碎裂声响,以及大长老很多天不见人,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成倍增加而已。

长老们现在对君珂敬而远之,能避免和她照面就尽量避免,大概终于认识到君珂不是他们能掀动的,又不愿意看见她的存在,只好自己避着。

城门前的战斗,持续了一日一夜,之后尧国士兵投降,华昌王带着残余士兵逃走,转而南下占据了一座城池,现在据城苦守,冀北联军派出十万血烈军,义军出兵五万,南下去追剿华昌王。

此时全国还有零星战事,但已经掀动不了大局,最起码京城已经在纳兰述掌握里,但在尧国南部,还有边军二十万,属于尧国南线的主力兵团,这是尧国除华昌王之外,另一位几乎形成割据的势力,是尧国军方头号人物司马家掌管的军队,司马家族从尧国内战一开始,就没有动过大军,任凭朝廷频频召唤勤王,任凭华昌包围京城,任凭后来义军起义卷过全国,竟然始终岿然不动,那种定力,令人心惊,此时纳兰述京城在手,便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块驻扎大军的地域,猜测着对方到底是要割据,还是妄图再一争天下?

而另一方面,尧国皇帝终究是趁乱逃走,余下群臣死在密道内一小半,剩下的群龙无首,由一位副相带领向纳兰述投诚。

皇宫现在人都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城,君珂安排步皓莹和步妍先住进去,四面都有尧羽卫守卫,不过据尧羽卫回报,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尧景祥元年四月二十八,在城外停滞了大半个月的纳兰述,率兵进入胜尧城,百官于仙鹤门前设锦毡,垒高塔,铺香案,鸣礼乐,迁全城百姓跪守道旁相迎。

是日天高云淡,日光明灿,满地锦毡光彩闪耀,瑞气蒸腾,十二响礼炮之后,大开的城门处,笼罩下长长的黑影。

胜尧城百姓,翘首而盼,对于解救他们从被困窘境中解脱的冀北联军,因为纳兰述的特殊身份,百姓极有好感,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听说盛国公很年轻呢。”

“那是,公主去国不过才二十年。”

“听说冀北联军很特别很彪悍,还有狼军,由一只神兽带领!”

“听说冀北联军的女统领,比当初公主还美!”

……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传来,议论声忽止,百姓纷纷回头,随即“哗”地一声。

不知何时,遮天蔽日,出现一群高大胜于寻常人两倍的士兵,人人袒胸露膝,露出的肌­肉­坚硬饱满如铁,从城门中列成整齐两队穿过时,几乎将整个城门塞得严严实实!

重型武器野牛族,再次作为先导,出现在尧国都城百姓眼前。

惊叹声频起。

很多尧国百姓,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都不曾忘记那一日,他们看见——

他们看见巨人一般的野牛族士兵。

他们看见坐在巨狼背上,戴着只黄金羽毛,挂着个玉牌,啃着个猪腿,频频挥爪向四面招手的“神兽狼领大人”。

他们看见鲜红如血狂飙快进的血烈军。

他们看见衣衫雪白轻盈若羽的尧羽卫。

他们看见凝练如铁巍巍山岳的冀北铁军。

他们看见神情剽悍杀气逼人的黄沙罪徒。

他们看见青涩已去黑衣沉肃的鲁南军。

野牛族引起的惊呼,巨狼引起的惊恐,各­色­军种引起的赞叹和惊讶,到了最后,都化成一声充满欢喜的惊叹。

一队白衣金弓的尧羽卫忽然一分,黑白双煞出场。

黑马白衣的纳兰述,白马黑衣的君珂。

那一对年轻微笑的人儿,初夏日光下目­色­流转,璀璨晶莹,遍天里似落飞花纷雨。

尊贵、温润、俯视众生而不居高临下,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那是骄傲而又含情的眼眸,笼罩在宽阔广袤的京城大地,笼罩在凝目仰望的万人头顶,不须故作矜持,谦然自如随意,却自令人甘愿俯首。胜尧城百姓痴痴仰头,恍然心动,忽然明白什么才是真绝­色­。

翻云覆雨、不惧逆流,年少风华,才智倾国!

一阵阵的喧哗,到此时无声。

“迎,冀北联军纳兰大帅,及君统领——”

一声唱礼,百官领头,万人俯首,黑压压似春风掠过了海面,波浪温柔。

君珂微微低头,看着那一望无际俯首的人潮,心中也似有浪潮涌起——自燕京泣血出城,这一路风霜雨雪,到今日他们的双脚,终于站在了可以完全属于自己,可以永为万世屏藩的土地上!

“你站在万人中央,享那无限荣光……”

她含泪,微微笑起来。

城门迎接大典之后,又是一段忙碌的日子,胜尧城被围多日,城内已经是个空架子,在密室又死了一堆臣子,之后的朝务军务民生经济对外战事堆积成山,纳兰述一连好多天都只睡一个时辰,一系列政令流水般地从他暂住的龙仪殿发下去,殿内内侍整日抱着各式奏章,跑细了腿。

百废待兴,尧国皇帝留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京城,诸库皆空,流民遍地,以至于地痞流氓宵小横行,打砸抢时有发生,而死亡的一批臣子,暂时又无人填补空缺,更不要说撤换,这种非常时期,也只好先维持住现状,纳兰述下令全城暂时处于军备状态,大军一半在城外驻守,一半在城内控制局势。

一个国家的平稳过渡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珂知道纳兰述忙碌,也从来不去打扰他,自动接管了皇宫的一切事务,这个非常时期,她不能让宫内再给纳兰述搞事。

宫内的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君珂没有重新选宫女内侍,现在也不是时候,她­干­脆关闭一半宫室,把先尧国皇帝嫔妃集中到东六宫三殿之内居住,让尧羽卫全员进入皇宫,暂任皇家守卫,至于娘娘们的身边佣人不足——您不是大家出身吗?让您家族送几个身家清白的侍女进来就是。不合规矩?没关系,非常时期,准了!

尧国那些亡国妃妾,也知道这位八成就是未来皇后,还是个一路打杀进来的开国­性­质的武皇后,哪里敢不听她的,当即命人送人进宫,君珂也不怕她们惹事,反正住集体宿舍,有尧羽卫看着呢。

她对皇宫的事务不熟悉,整天忙得团团转,连红砚都领了大总管的事务,但君珂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指望就这样镇住尧国皇宫是不可能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选定了一位杨太妃,这女子通达人情,行事大气,在宫内年月久了,各方面也熟悉,君珂便将管束这些莺莺燕燕的事务,都交给了她。

这一忙,便忙过了三个月,转眼便到了秋末,眼看着朝务宫务都渐渐稳定下来,九月十九,东南方传来消息,华昌王最后一支军队战败,华昌王在一座废村之内自杀,余军五万全部投降。

国内目前最大的反叛势力,至此算完全瓦解,长达两年半的尧国内乱,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最起码暂时,国内已经可以开始­操­办新帝登基事宜,之后才有政令一统,官制体制,选拔人才,全国军务的重整,都需要在这之后,重新开端。

君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过纳兰述,这段时间纳兰述忙得连自己的大殿都没出门过,君珂也不去打扰他,就命厨房一定要保证纳兰述饮食,并亲自送饭,每次都把食盒在门口悄悄交给晏希或韩巧。

今晚她继续去送饭,天气已经凉了,君珂便用自己的风毛披风罩住食盒,以免菜凉,到了正殿门口,老样子门开一线,却没有出来韩巧和晏希,君珂将食盒放在门口,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接,君珂正要将盒子递过去,那手却忽然将盒子拨开,一把将她拖进了门后。

君珂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炙热的­唇­已经狠狠压在了她的­唇­上。

面前那人热力透肤,双手急切地将她揽紧,低低的嘟囔“可想死我了,天杀的那群老混账事多得不行……”一边更深地吻下去。

君珂身子一软,砰一声被他压在了门上,想要笑,想要说话,但最终没笑也没说,双手缓缓地反移上去,揽住了他最近微微消瘦的背脊。

大殿香暖,铜灯影深,风动了帘幕层层飞舞,地面上镀着长长的影子,温柔缱绻,颈项交缠。

良久之后,殿门砰地一声,好像有人撞在了门上,哗啦啦奏章倾倒一地,有人惊呼“咦,这门怎么打不开?”依稀是韩巧和张半半的声气。

君珂满脸潮红,推开纳兰述,纳兰述摸着嘴­唇­,怒瞪门外,一脸欲求不满,看那模样,很想把殿门就此永远关闭或者就此永远拆了。

随即涎着脸又伸手想去拉君珂,君珂哪里肯理他,白他一眼,转身就向外走,门一开,韩巧和张半半愕然站在门外,看着一脸桃花的君珂走出来,一脸郁卒的纳兰述黑着脸在她身后。

“统领……”韩巧此时一点也不巧,“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的嘴……”

君珂摸摸自己嘴­唇­,脸轰地烧着了。

烧着了的君珂,内心充满对韩巧和某人的愤恨,她高抬着头,视而不见地,从一地奏章上走过,事后韩巧花了半个时辰擦除那些印在奏章上的脚印……

君珂从正殿出来,红潮未退,生怕回去给人察觉,便在宫内多转了转,等到回到自己寝殿,赫然看见再也想不到的访客。

“大长老?”她愕然道。

天语族那位被她煽肿的长老,面无表情站在她宫外,拒不接受红砚等人的邀请,直挺挺在夜风中等着她。

君珂苦笑,只得让老头子让进殿,老头子直挺挺地不坐她的椅子,开门见山地道:“此来两件事,第一,为当日之事,向君统领致歉。”

君珂更加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当日之事只是误会,不敢当,君珂当日不尊长上,在此也向长老赔情,但望从此以后,大家再无芥蒂,­精­诚团结。”说完也躬身。

大长老此时才正眼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虽然出身不好,但还算有几分皇后气度。”

君珂笑笑,不打算和他争辩“出身不好”这个问题。

大长老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情,道:“第二件事,是来和你商量一件重要事务。”

君珂正想什么要紧事情不能和纳兰述说,要来找她?便听大长老道:“朝中上下已经商量了,一月之后将举行陛下登基典礼,按照尧国规矩,在此之前,要确定皇后。”

君珂眉头一挑。

“少主得尧国大位,不是那么容易。”大长老突然放缓了口气,“一直以来,部分朝臣,以及那些在野腐儒和一些激进士子,暗中传说镇国公主不是尧皇血脉,少主是外人窃据皇位,尧国现在属于亡国,呼吁大家不要做亡国奴,还有一部分人,也认为少主只有一半皇族血脉,不足以继承尧国大位。为此,有人曾提出让少主和尧国皓莹公主通婚,先奉她为女王,暂且缓解一下国内矛盾,不过少主拒绝了。”

他神情有点懊恼,君珂不出意外地耸耸肩,心想什么有人提出?不就是老货你们的意思?

“之后大家再让一步,”老家伙果然说漏了嘴,“希望少主能够立一位尧国贵族世家之女为后,也好平息朝臣争议,安尧国旧臣之心,不过……”他意味深长看了君珂一眼,“少主又拒绝了。”

君珂望天,面无表情。

大长老苦笑一下,心想今天一开始来,抱着的想要君珂劝说纳兰述的希望,看来果然破灭了。

“少主心志坚决,看来君姑娘也势在必得。”大长老冷笑一声,“不过君姑娘,少主为你力排众议,放弃最佳选择,抵抗朝臣压力这许久,你不觉得,你也该有所回报吗?”

君珂眼神一闪,直视大长老,“长老所说的回报,是什么呢?”

“我尧国皇后,必须是尊贵处子之身!”大长老重重地道,“君统领你似乎没有守宫砂?”

“我没点过。”君珂如实回答。

“少主也是这个说法。”大长老道,“但在尧国,贵族少女必须要有守宫砂标记,这也是选后的必备要求。因为在立后大典上,为表示皇后的尊贵无暇,皇后会穿着纱袖宫衣出席。所谓纱袖,就是在点守宫砂的那个位置,把锦缎换成半透明白纱,可以让人隐约看见一点朱红,意示在所有人见证之下,以尊贵清白之身入主皇家后宫。”

君珂心想这和有些皇家古礼验身倒也相似,不过这个比那种要文雅朦胧点,但参与人更多。

“这个规矩是端泰皇帝传下来的,端泰帝宠爱­阴­姬皇后,却因为皇后不贞而身染重疾,尧国江山险些因此倾覆,自此后,这一关,是所有皇后必须要过的。”

“你的意思,让我点守宫砂?”君珂皱眉,缓缓问。

“是。”大长老重重道,“我们已经愿意接受你,但是你假如连这个都不愿或者不敢,那么,我们也会认为你不值得少主如此牺牲,自会全力组织群臣,要求少主另立皇后。”

君珂沉默。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对这种验证贞­操­的做法,觉得侮辱和无聊。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同样对皇后这种职位丝毫不感兴趣,但作为天下皆知的纳兰述心爱的人,人人都认为的理所当然的皇后,到了如今她再退缩,蒙羞的将是纳兰述。

她不畏惧世人讥谗,却不愿纳兰述面对那样的境地,纳兰的世界刚刚展开,不该因为她而被绊住脚步。

君珂微微叹息一声。

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终究要面对那许多不喜和为难。

文化的差异和风俗的鸿沟,真的需要很强的爱恋,才可以跨越弥补。

随即她道:“好吧。”

大长老僵硬的脸皮微微松动,有点惊异,有点满意。

“既如此,明日七宝殿上,请未来君皇后点贞!”

君珂听得一句“七宝殿”,微微一愣,正想问个明白,大长老已经匆匆离去。

老人转身时,衣袖一拂,黑暗里一群黑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君珂所住的静宜馆周围,所用的身法,和常穿白衣的尧羽卫们一样。

这是天语“魅影”暗司,其作用和尧羽清音部近似,尧羽的设置,是后来纳兰述进行了更改,在天语内部,这些“魅影”,才是真正的刺探潜伏的专属力量。

大长老首次派出这些人,只交代给他们一个任务。

看好这位未来皇后,别让她搞什么花招!

夜风森冷,森冷夜风下漠然的老者,神情微微露出一丝讥嘲。

很好,你竟然敢接受点砂。

那明日众目睽睽之下,若点不上……

哈哈!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五十六章登基

次日微雨天气,正是好睡,君珂一大早还没起身,就被大长老派来的人唤醒,一大排宫女直挺挺站在她宫外,用柔软的声音和麻木的腔调,齐唤,“请娘娘起身。”

君珂被吵得头脑发木,没奈何爬起身,暗骂只要和天语长老沾边,木头人就成批量制造。

当初纳兰述多么英明啊,创造了尧羽卫,挽救了天语族整整一个下一代。

她起身,那些派来的宫女,团团围在她身侧,洗脸、梳头、吃饭,连上厕所,都跟着一帮人,君珂本来就不要什么人伺候,宫中百废待兴,也一直很少宫女,一下子围这么多人顿觉空气不良,她发了脾气,这些人才住了脚,畏畏缩缩守在不远的地方不挪步。

出宫去七宝殿的路上,更是前呼后拥,眼珠子盯得死死,君珂原先还在纳闷,一眼看见七宝殿门口等着的一大群人,忽然大悟。

天语长老哪里是派人来伺候她呢,分明是觉得她一定不贞,怕她做手脚,找人看住她来着。

瞧七宝殿前那一大批­精­神萎靡的前朝妃子们,昨晚想必也被天语长老派人看守得死死吧?生怕有谁和她“暗通款曲”,教她如何蒙混过关?

君珂冷笑一声,心想有些人就是喜欢自打耳光。

这种点守宫砂的事情,是女子闺阁私事,只该小范围的处理,然而如今,看七宝殿前的人数,天语族长老存心把事情闹大点,好让她众目睽睽下不了台,然后正好用来要挟纳兰述。

君珂眼神一扫,还好,除太监外没有男人,大长老还算有分寸,没敢真让群臣来参与这场所谓的“点砂秀”,否则她君珂一定再次老大耳刮子赏他。

“见过君姑娘。”一大群妃子莺声呖呖向她见礼,神情庄重里透着不露声­色­的谄媚。

这些女人,是两任尧国皇帝的妃子,主要是前代老皇的。尧国老皇的皇后早死,新帝还没来得及立后并大选后宫,剩下的这些妃子,如今命运都掌握在君珂手中,从不敢在她面前有一丝放肆,君珂对她们的安排也十分头痛,尧国前皇族子嗣几乎全灭,这些人无所依靠,按说就是放出宫外建庵修行的命,君珂又觉得残忍,她心中想着将这些女子发还她们娘家,但是这一点又触动尧国旧例,现在这个忙乱时辰,还不到提起的时候,只得耽搁了下来。

“都起来吧。”她勉强笑笑,心中对所谓“皇后”生涯开始感到绝望。

现在面对这样一群别的男人的女人,都觉得烦而且怪异,将来如果面对纳兰述那一帮女人……

君珂颤了颤。

无法想象。

她突然有点茫然——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纳兰述夺得尧国帝位,想要他以此为凭借,得以复仇,但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纳兰述称帝,必然要三宫六院,到时候,她要如何接受?

是的,纳兰述曾隐约表示过宁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如今,面对纷繁的尧国局势,面对群臣的倾向,面对纳兰述的独特身世——他只有一半尧国皇族血统,想要整合朝野真正掌控局势,必将面临比正统尧国皇嗣更大的困难,到那时,他需要合纵连横的朝廷,也需要合纵连横的后宫,他需要以姻缘为缘系,系住那些朝臣家族的心,又怎么可能倾尽后宫,只留一人?

君珂的手指微微缩了起来,掌心起了微汗,有些事一直没有去想,到底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一旦直面,便是一场无可挽回,山崩海啸。

……

她在殿门前突然立住,久久发呆,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几位天语长老,却露出讥讽而满意的神­色­。

这女人,终究心虚了!

天语在尧国地位不同,类似于神师的地位,斋戒持欲,是可以出入后宫的,甚至现在就住在已经空下来的西六宫偏宫,所以在场的,除了所有前朝妃子,宫中有头脸的嬷嬷女官,剩下的便是天语长老,一个不落,全在。

“君姑娘为何临门踟躇?有什么不妥么?”淡淡的语声传来,君珂闻声而醒,看见对面那些人隐藏的神­色­,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无论如何,有些事逼到面前,就必须见招拆招,至于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或许终有一日,当自己掌控得更多更更多,多到足够压平所有人的砝码,多到令那些长老群臣不能再忽视自己,多到足以和纳兰述并肩拥有天下,那些困扰和牺牲,才不会出现。

以为将至尽头,但或许,路还远。

君珂叹息一声,昂起头,淡淡道:“我很好。”

天语长老注视着她,觉得只是在这一瞬间,这少女的神­色­忽然沉凝许多,一种光华自内而生,让人心惊。

但那又如何?再骄傲的女人,在现实面前,终究要步步退让,便如少主,宣言铮铮,但天语长老们相信,当人一旦坐上那样的位置,重新换了天地和视野,以帝王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的时候,很多原先以为必须无所谓的东西,忽然会成为至高存在;而很多原先以为必须要捍卫坚持的东西,最终不得不放手。

天语长老们有信心,他们不打算再和谁硬碰硬,他们要看着现实的刀刃和时光的杀手,渐渐砍掉枝蔓,去除障碍,杀掉所有他们所不愿看见的一切。

“请吧。”

君珂慢慢走入殿内。

七宝殿是专职皇后寿辰和与皇后有关的仪礼的大殿,占地宽阔,庄重典雅,现在四面都已经打扫­干­净,中间设着香案,铺着明锦,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瓷罐,里面一点深红的膏泥。

两个资深嬷嬷一左一右立在长案两侧,执着点砂的金簪。

妃子们无声地走进来,列在两侧,站了满满一殿。

金钟三响,其声悠长,响彻皇宫内外,连上朝的官们都听见。

长老们没法邀请群臣观礼,但尽力想让事情声势更大些,人人皆知才好。

主领当先朝务的“御极轩”里,百官静立,在开小型朝会,纳兰述还没登基,不在正殿议事。

金钟声传来时,纳兰述眉头挑了挑,“怎么回事?”

张半半出去询问,不多时回来,表情古怪,在纳兰述身前低低说了几句。

纳兰述怔一怔,眼底怒­色­涌起。

“混账!”

百官噤声,不知道什么事情触怒了这位新主子,这些尧国旧臣,原本欺纳兰述年轻,在纳兰述初初入主尧国的时候,还曾对他做过一些小小的试探,不过,当一个当庭抗辩纳兰述军管全城命令,暗示纳兰述得位不正的朝臣,被纳兰述下令拖出宫门杖毙之后,这些人从此很老实。

纳兰述脸挂寒霜不过一刻,随即便换了可亲的笑容。

“众卿。”他修长的手指闲闲玩着书简边角,“七宝殿现在有场有趣的仪礼,愿意随我去看看吗?”

众臣哪里敢说不,连忙站起,纳兰述当先行出,浩浩荡荡带众臣往七宝殿而去。

快到七宝殿的时候,纳兰述停住脚步,众臣只好也远远停在殿门外五丈之地,纳闷地看着纳兰述背影。

大长老得到消息,暂停了仪式,迎出门来,神­色­不卑不亢,“少主是来观礼的吗?”

“长老未曾通知,我怎能贸然前来观礼?”纳兰述话里带刺,“路过,路过而已。”

众臣垂下头——您从御极轩绕过大半个宫城路过到这里,实在很不容易……

大长老神­色­有点尴尬,“些许小事,不敢惊动少主,现下……”

“现下也没有进去的道理,”纳兰述冷冷道,“天语长老最懂皇族礼规,难道不知道,这女子点贞,只应由女­性­亲长在场,其余任何人不得窥视?”

大长老怔了怔。

“我尧国未来皇后,何等尊贵,此事更应密室不宣,现今那殿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大长老你是要点贞呢,还是要选妃?”

大长老脸­色­涨红,愤声道:“是我失误,可是少主也不必如此侮辱于我……”

“行了。”纳兰述打断他的话,手一招,张半半端了把太师椅跑过来,放在殿门前,纳兰述舒舒服服在殿门三丈前,坐下了。

砰砰一阵脚步声响,道路尽头出现一队黄衣彪悍男子,却是黄沙军的士兵。这些人来到纳兰述面前,微微一躬,随即各自散开,将整个宫殿包围。

长老们大惊失­色­。

“少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在合适的距离内,带同百官,观礼。”纳兰述轻描淡写地道,“观礼有两个结果,第一,是点贞顺利,皆大欢喜,我观观礼也就走了,当然,到时候要请大长老从百官群中过,好好为自己的英明接受欢呼;第二,点贞出现问题,请注意这问题未必是小珂的问题,这宫里宫外,想欺负她的人太多,想暗害她的人也太多,万一出什么意外,我只好直接认为有人居心叵测,意图侮辱未来皇后,连带侮辱尧国未来皇帝,影响皇位传承,这种侮辱我当然不能接受,你们也不应该接受,所以,”他弹弹指甲,闲闲地道,“我只好把在殿中的观礼的人,都杀了。”

“……”

震惊的沉默持续了好一瞬,长老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主,您……您……您怎么可以……”

“我没什么不可以。”纳兰述淡淡道,“我和长老们一样,为维护尧国皇族礼规,维护尊贵的皇族颜面,而战。”

他手一挥,黄沙军杀气腾腾长刀出鞘。

长老们面­色­死灰——掌握宫廷戍卫的是尧羽卫,但今天纳兰述根本不用尧羽卫,明摆着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只要不如他意,立即翻脸。

“唉,”纳兰述手托着腮,靠在太师椅上抽空假寐,懒懒地道,“可惜了那殿里几十个妃子,几十条人命啊……”

长老们脸­色­又白,半晌大长老咬牙转身,回到殿中,沉声道:“今日之事,不宜外人在场,请诸位娘娘出殿。”

妃子们莫名其妙,却不敢不听,杨太妃带头告退,立到殿外,挤挤攘攘的大殿,登时安静下来。

君珂耳力出众,将殿门前针锋相对听得清楚,忍不住行到殿门前,对椅中坦然高坐的纳兰述微微一笑。

她笑意清浅,眼神里晶莹闪烁。

他说,不要怕,有他在。

所以,从来都在。

纳兰述也笑了笑,一个安慰的笑容。

他对君珂的贞洁有信心,唯一没信心的就是这皇宫鬼域,人心机诈,怕小珂堕了陷阱。

今日带百官堵门,持刀围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真的结果不如人意,只怕终究难堵悠悠众口。

但他必须先将事态缩小,摆明态度,以免她接受更大的侮辱。

百官被挡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到现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长老们脸­色­铁青,心中暗恨,却因此更加认定,君珂有鬼,所以纳兰述才匆匆赶来相护,一边恼恨少主迷恋这女人昏了头,一边暗喜等下还是能扬眉吐气。

殿内气氛肃穆,人少,压力却大,长老们斜睨着君珂,毫不意外地等着结果。

金簪挑上膏泥,君珂卷起袖子伸出手臂,鲜红的守宫砂压上肌肤,略略一停。

所有人屏住呼吸。

只有君珂有点神游物外——她觉得荒唐,一个现代人,在古代皇宫接受这样的贞洁测试,她不知道有几个现代女子能甘心接受。

不过一场爱,这么难。

金簪一停,眼看着一缕深红,渗入肌肤,长老们直勾勾地盯着,脸­色­变了。

终究不甘心,一个长老眼神示意,那嬷嬷金簪往上一挑,试图将那红­色­挑起。

­妇­人能点上守宫砂,但是一擦一抹便会掉落。

然而那红在肌肤上晕染开来,如一点胭脂落上雪地,鲜艳触目,哪里挑得开?

长老们脸­色­大变,呼吸急促,眼神狠狠地向嬷嬷又逼了逼,嬷嬷牙一咬,装作没站稳,惊呼一声向前一栽,衣袖往君珂臂上一擦。

君珂似笑非笑看她栽下,并没有去扶,嬷嬷衣袖擦过,守宫砂鲜艳如初,此时君珂才“惊讶”地道,“嬷嬷怎么了?”一边伸手去扶,手指一捺,那嬷嬷本来已经准备站起,忽觉大力涌来,砰一声当即栽倒在地,直接被坚硬的青砖地撞晕。

四面静寂,长老们僵在当地,另一个嬷嬷,早已说不出话来。

君珂慢慢笑了笑。

这一刻笑意充满杀气。

她缓缓望向四周,所有长老接触到她的目光,都狼狈地转开眼睛。

君珂举起手臂晃了晃,所有人低头,好像她晃的不是膀子,而是炸弹。

“咦,不是在等点贞结果么?”君珂盯着大长老,“结果出来了,怎么不说?”

大长老脸­色­发白,他一心认定君珂必然出身风尘,绝不可能是处子,之后她的抗拒更让他确认这个想法,才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大阵仗,指望最后扳回一局,好让纳兰述让步。谁知道,当真自搬石头自砸脚。

“君姑娘贞洁无误。”无论怎么不甘心,大长老也做不到抹杀事实,半晌,低声一字字答。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君珂笑嘻嘻侧头过去,“大声点。”

“君姑娘贞洁无误!”

“大声点!”

“君姑娘……贞洁无误!”

“拜托,大声点!”

大长老给羞辱得脑中热血上激,咆哮一声,“贞洁无误!”

声音如炸雷,远远传出去,传出殿外,传到更远的百官耳中。

妃子们低下头。

纳兰述笑了。

百官恍然大悟,露出点无奈和同情神情。

天语首席入世长老,今日注定要颜面扫地了……

“很好,很清楚。”君珂点点头,“不然我还以为长老您欢喜疯了,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呢。”

她放下袖子,拿起那罐膏泥,笑嘻嘻拉住大长老,“事情结束了,走,一起回去。”

长老们此时哪里愿意和她同行?外面还有纳兰述那一关呢,但君珂的手指如铁钳,直接夹住了大长老,大长老被她硬拖出去,其余人也只好脸­色­死灰的跟着。

“都散了吧。”君珂出殿,对那些妃子挥挥手,“有人闲得无聊,要你们陪站一上午,辛苦了。”

她拖着脸­色­难看的大长老,行到纳兰述面前,纳兰述从椅中站起,淡淡道:“小珂,这种仪式,怎么让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观礼?”

“大长老对我的爱护,想让更多人见证我的贞洁,将来才好堵悠悠众口嘛。”君珂笑嘻嘻答。

两人一搭一唱,大长老垂头不语,纳兰述笑笑,道:“既然是长老爱护,那么就爱护到底吧,小珂,把守宫膏泥交给长老,请他和百官说明今日之事,亲口向众人验证未来皇后的贞洁。”

君珂立即把守宫膏泥塞到了大长老手里,大长老手一哆嗦,险些没接住。

四面长老都露出痛不欲生神情。

煽一个耳光还不够,还要你自己煽,还要你到人前,一个个地自己煽给别人看。

这一对未来帝后,真是一个赛一个心狠……

大长老僵硬了半晌,最终牙齿咬得咯嘣响,端着守宫膏泥,麻木地往百官人群中过去了,其余长老只好垂头丧气跟着。

纳兰述轻轻揽过君珂,俯脸在她耳边,“对不住,委屈你。”

他看见君珂的笑容里,深深无奈。

君珂在秋风中,微笑沉默。

点砂事件之后,长老们彻底安静下来,大长老病了一场,以至于之后的天命星盘卜卦事务都没能主持,由远在天语高原的传经首席长老,千里迢迢赶来主持。

首席传经长老倒不似那群老僵尸,还算和气,在进入密室前还和君珂笑了笑,道:“如果皇后命星极贵,也会陪同帝王一起出现在星盘之上,或许君姑娘今日也可一窥天命。”

君珂勉强笑了笑,她一直在担心那次误入天命星盘密室的事,害怕引出什么要命后果,此时便道:“不知可否由我在门外为长老们护法?”

传经长老怔了怔,想想星盘密室不允许外人进入,但没说过不许在门外等候,他也隐约听说这姑娘和入世长老们不对付,他对入世长老们的想法不以为然,此时倒想弥补下关系,便应了君珂请求。

纳兰述听说君珂要护法密室,没有拦阻,笑道:“不过就在外面护法,你也不能随意动作,我听说星盘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否则出来的结果很可能南辕北辙……咦,小珂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君珂白着脸道:“……没事,我太激动了。”

她表情空白地随着长老进去了,留下纳兰述纳闷地喃喃自语,“这丫头怎么一脸闯了祸的表情?”

……

星盘密室走的是老路,君珂亲眼看着三位长老用头发填满那些流水缝隙,开门进入,她站在门外,眼神一闪,已经看见里面巨大的金­色­圆盘,几位长老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发出“咦”的一声。

“星盘似乎被动过!”

“糟了!”

君珂心中一跳——星盘真的被她引动过了!

“动过的星盘,一年之内不能用来卜算大事。”另外两位长老[www奇qisuu书com网]立即向外走。

这两位是入世长老,原先大长老的属下,一向一板一眼的那一群人。

传经长老却站在原地不动。

“长老您……”其余两人走到一半,见他没跟上来,愕然回头。

“两位,”传经长老缓缓道,“是否认定少主必为我族之主?”

“自然。”

“是否认定他可承续尧国皇位,予尧国百姓安康?”

“自然。”

“是否明白如今局势未定,星盘结果十分重要?”

“自然。”

“既如此,今日便不能不卜。”传经长老神­色­平静,“万不可等到一年后。”

“可是……”

“此地由我做主,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传经长老不由分说一挥手。

君珂心中大喜——幸亏把入世大长老给气晕了,要得!

她靠在一条细微流水缝隙边,盯紧了里面一切动作,几位长老终于开始卜算,一番繁琐程序后,转动星盘,星盘缓缓开始自转,几位长老神­色­越来越紧张,眼看星盘将要停下,几个人的神­色­反而更加不对,传经长老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怎么会这样……阳乾­阴­坤,非乾非坤?不可能……”那星盘马上就要静止,传经长老脱口一声绝望的惊呼。

“别停啊,再进一点……”另一人一脸死灰地喃喃。

“再进一点!再进一点!”另一人几乎要叫起来。

君珂心中一沉,她知道天命星盘择君主,是将所有待选皇族继承人“命星”早早定于星盘之上,经过特定的作法引星盘自转,北斗所指,便是未来帝王,此刻她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却直觉不是什么好消息,眼看星盘将停,星盘结果一出,传经长老胆子再大,也不敢违背信仰去更改!

“咻!”

星盘将停那一刻,君珂手指缝里,弹出一枚细如牛毛的毫针。

针是早已准备好的,君珂亲眼见过密室门,知道那些流水缝隙的宽度,为此特意找了钟情,让他给打磨出了这些超级细针。

针尖穿越缝隙,微光一闪,正击在星盘边缘,星盘微微一颤,向前一点。

软铁包金制成的针,份量极轻,君珂使尽全力,也不过将星盘微微向前推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便够了。

已经陷入绝望的三位长老,脸上顿时爆发出极度的欢喜。

“啪啪”两声,星盘停止转动,掉下两块金­色­卦片,长老们欢喜地捡起来,一人道,“两块!当真有皇后命星出现!”

传经长老笑着接过卦片,有意无意抬眼对门外看了一眼。

扒在门缝上鬼兮兮偷看的君珂,接收到这一眼,心中一怔——老狐狸发现了?

然而她刚放下的心忽然又拎了起来。

传经长老看完卦,脸上的神情很有点奇怪,另两位长老将卦翻来覆去地看,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半晌,三人开门出来。

君珂一脸懵懂地迎上,“结果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传经长老沉吟地道:“星盘指示,确实是少主,但是……”

“怎么?”君珂紧张。

传经长老却不答,凝视她半晌,道:“君姑娘可否让我摸摸骨?”

君珂莫名其妙,但还是应了,传经长老一脸肃穆地摸了摸她骨骼,半晌叹息道:“是了,这样也成。”

他转头对两位属下道:“陛下星命虽有点异常,但皇后之命却是确凿,由君姑娘来推陛下之命,也可以交代了。”

两位长老露出一脸雷劈的神情,盯着君珂,满是惊讶和不甘。

君珂给这样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便拉住传经长老,“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的星命有点奇怪,”传经长老低低道,“一切都对得上,但有一句却是离谱。”

“什么?”

“十四夭折。”

“啊?”君珂浑身汗毛一炸。

“所以我说荒唐。”传经长老苦笑,“仅凭这一句,便什么事也成不了。”

君珂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居然出现了你的命星。”传经长老欣慰地道,“百年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帝王命卦含糊有误,但皇后命星清晰,最后由皇后命星定了帝王。”

“你的卦上,有‘裂天、贞、神光、同脉’的指示。”传经长老道,“我刚才看过你的骨骼,还探查了一下你的内力,你有神眼是吧?体内与人同脉,光明黑暗共存,再加上你之前曾经验贞,这皇后命卦,应该就是你。而既然你份属皇后命卦,少主自然是帝王卦,如此便有异议,也可以由此认定。”

君珂哭笑不得,难怪那两个和她不对付的长老看她表情那么怪异,一直认为她不配纳兰述,是纳兰述的绊脚石,没想到,天命星盘先认定了她,到头来纳兰述有点含糊的帝王资格,还要她的命星来承认。

“近期,你和少主……”传经长老咳嗽一声,老脸忽然有点发红,“不要有任何夫妻之事……”

“啊?”君珂脸唰一下红了。

这老流氓,现在说这个­干­嘛。

“星盘会在皇宫神尧广场上方的水池投影结果,所以你的命星现在众臣皆知。”传经长老讪讪地解释,“你是星盘百年来第三位出现命卦的皇后,按规矩要和陛下同时继位,到时候你的贞洁……”

君珂明白了他的意思,属于她命星中的“贞”,已经为天下所知晓,是成为皇后的必备条件,而她认定为皇后,纳兰述的皇位才符合星命,所以她不能出岔子。

她讪讪地道:“这话您该和纳兰述去说……”

“我会和他说的。”传经长老肃然道。

君珂:“……”

星盘结果出来,纳兰述大位得到认定,连君珂之后也少了阻碍和麻烦,星盘都认了,尧国上下不会再有异议,他们对星盘可信奉得很。

还有一天便是登基大典,最近纳兰述和君珂自然忙得要命,纳兰述无数次忙里偷闲想要逮住君珂偷偷香什么的,君珂都拼死挣扎,严厉警告,杜绝一切擦枪走火行为,搞得纳兰述无数次大骂天语那群老混账,一定在星盘做了手脚,存心要让他憋屈。

君珂望天,心想真正做手脚的似乎是我……

这天她去杨太妃宫里,和她商量登基之前宫内的准备事宜,杨太妃出身商贾,很会用最少的钱来办最有效果的事,君珂不通此道,便常向她请教。而且她的朝服一直在杨太妃这里修改,今天也要去试穿。杨太妃手下有位尧国首屈一指的绣娘,君珂最近的衣服,都是她负责。

她是带着红砚过去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女­性­天语族人,虽然君珂武功已经不需要护卫,但这是纳兰述的坚持要求。

君珂在去杨太妃宫中前,收到了尧羽卫递来的一些消息,有驻守大燕的密探传来的,说大燕冀北百姓,因为不满新任成王倒行逆施,终于举起反旗冲击成王府,临近青阳郡郡守沈梦沉带领红门教呼应,数月之内兵锋直上,号称“解救冀北,还我清平”,得冀北百姓人心所向,已经占据冀北大部分市县。

君珂看着,叹息一声——沈梦沉多年经营布下的密谋之网,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辰了。

另外一封是驻守在羯胡的尧羽密探传来的消息,报说腾云豹批量喂养很成功,野牛族的老弱­妇­孺很擅长此道;最早出来的一批腾云豹已经给了图力,助他收服了好几个小部落,图力势力在稳步扩张,并在纳兰述安排的适当挑拨下,和王庭关系越来越恶劣。

这都是好消息,不过在消息最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说已经回归云雷城的那批云雷军,似乎境遇并不怎么样,至今连城门都没能进去。

君珂看信半晌,叹息一声,心想云雷高原环境也不怎么样,那群家伙现在还没能回家,难道一直在风餐露宿?看样子等自己这边事情安定下来,还是要去解决一下那边事情。总做不到完全不管。

她揣着一怀心事,进了杨太妃宫殿,宫中地龙温暖,进去她就脱了大氅,嗅嗅四周香气,道:“又做什么好吃的?”

“小厨房炖的参花金银双蹄。”杨太妃笑道,“皓莹公主刚刚来过,还吃了一碗,一直说好。”

君珂怔了怔,步皓莹和步妍,她也是好久不见,随口问:“公主还好吧?步妍呢?”

“公主气­色­不错,还问了我这汤的做法。”杨太妃道,“步妍是她那个侍女吧?没见她来,说是病了。”

君珂“哦”了一声,杨太妃便命人盛上汤来,君珂身后女护卫立即上前一步,取出银针相试。

君珂有点尴尬,杨太妃笑意如常,银针抽出,毫不变­色­,君珂讪讪笑了笑,沾了沾­唇­。

君珂的体质,在她自己看来,是不怕毒的,因为和沈梦沉同脉,对天下毒物自有抵抗力。不过纳兰述的要求,护卫可不听她的。

其实君珂自己不知道,因为后来得了大光明功法,她一直在练这门内功,光明黑暗本就此消彼长,她心思都在光明功法上,练的天语族冰纹功也是正派内功,所以属于沈梦沉的­阴­毒内功已经开始衰弱,对毒力的抵抗能力,大不如前了。

好在她也谨慎,银针试过,依旧没有真的喝汤,自从进入尧国皇宫,她就没有吃过任何别人的东西。

沾沾­唇­放下碗,她起身去试礼服,礼服每次都是在杨太妃宫里试,好随时修改,上次说腰太松,当时纳兰述非要跑来偷看,然后亲自建议加了个腰带。

君珂进了内室,这间内室很隐蔽,门户很紧,没有窗户,那巧手绣娘在一边等着,室内没有人,连护卫都没跟进来,君珂实在不习惯在太多人面前脱衣服。

明红礼服抱出来的时候,饶是已经看见过三次,君珂还是觉得眼花,大量的明珠美玉,无数的珍珠玛瑙,宝光蒸腾,熠熠生光,却都压不住那品质顶级的明红锦缎的天生光泽,富丽、明艳、灼烈如火,却又像流水一般从指间泻过,让人恍惚间感觉朵朵红蔷薇在掌心盛开,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南齐号称“火薇”的一种名锦,是尧国皇宫珍藏,也不过两三匹,原是作为收藏品用的,因为这种布料因为原料的缺少,南齐已经没有了,但纳兰述可不管这么多,不仅拿了出来,还毫不客气试裁,浪费了足足一匹,把君珂心疼得欲哭无泪,尤其在听说这种锦比黄金还贵的价值后,更是捏紫了纳兰述的腰。

不过美则美矣,君珂还是要皱眉头,太重了!

纳兰述曾在她皱眉时附在她­唇­边,笑道:“忍一忍,这是你一生唯一一次披上嫁衣的时刻,必须美得让所有人五体投地。”

嫁衣……

君珂有点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到得此刻,她对这衣服和明日盛典的感觉,还是“纳兰述登基典礼”,而不是自己“婚期”。

她还是觉得那是“做一个皇后,好保纳兰述顺利登上帝位。”而不是“嫁给心爱的男人,和他一生一世夫妻。”

这堂皇宫廷,这尊贵礼服,这母仪天下的地位,繁盛、热闹、华丽、无上尊荣,却丝毫不能给她婚姻的感觉。

她要的婚姻,不需人多,三五友朋就好;不需华丽,亲切温馨便好;不需铺张,天长地久便好。

那许多铺排和典礼,就像这礼服之上,缀饰的珍珠美玉,华艳夺目,因而失了本质,忘却衣服的真义。

她轻轻叹息一声。

无论如何,这皇后必须要做的,关系到纳兰述的帝位。

“娘娘真美。”绣娘看着镜中的她,巧笑嫣然赞美。

君珂缓缓摸上那个华贵得陌生的女子的脸,神情又有点痴痴的。

心中总有种朦胧而恍惚的感觉,内室光线沉沉,一切恍如一梦,她内心萌动,似要破梦而出。

绣娘递上腰带,腰带自然也是检查过的,保证没有夹着任何物体,腰带两侧,镶着黑­色­宝石,扣住便可以束紧。

腰带垂挂下来,有点松,她下意识地将腰带一束。

两颗黑­色­宝石相互摩擦,发出“哧”一声轻响。

君珂只觉得指尖一热,随即腰部一麻,从腰部以下,像是迅速爬过了一条蜈蚣,麻木感唰一下就便及四肢!

君珂腿一软,栽倒在地,伸手去抓身后的绣娘,却抓了个空。

她大惊,欲待呼喊,却发现转眼间连舌头都似发麻,根本叫不出声音。

好厉害的毒!

此时视线已经迷糊,眼前景物如水波晃动,辩认不清,恍惚间好像看见镜子微微荡漾,跨出一个人来。

君珂深深呼吸,往后移动,自己觉得花费好大力气,却只挪出几寸距离。

意识昏眩,身体麻木,神眼还在,一眼辨认出那突然出现的人,是个瘦小男子,再多看一眼,就认出是那天密室抢遗诏的黑衣人。

那天密室里在火药堆里抢遗诏,电光火石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君珂一直没有看见他的脸,之后在宫中多方查找,始终没有线索,此刻这人再次鬼魅般出现,他似乎知道君珂神眼,根本没有戴面巾面具。

那张脸有点圆,高鼻薄­唇­,相貌­阴­柔,似乎有点眼熟,但又辨认不出具体像谁,君珂盯着那张脸,她现在看什么都有点虚影,看那张脸也是,觉得脸上似有虚影一层,但到底是自己眼睛的问题,还是对方用了易容,她现在也弄不清了。

那男人不急不忙出来,从容对她一笑,笑意诡谲,君珂一直牢牢盯着他,正撞上这个笑容,顿觉脑中一昏,眼睛一闭,终于晕了过去。

那男子看她闭上眼睛,又等了一下,细细听了她的呼吸,终于露出点得意的笑容,眼神中有满意之­色­——皇宫珍藏多年的重宝,果然不凡。

南齐“火薇”锦,之所以有那种特别鲜艳美丽的­色­泽,是因为采用了一种植物的汁液作为染料,那种植物具有极强的迷幻­性­,一滴汁液便可令百人昏迷,作为染料之后这种作用被抑制,但是遇上某种“黑田石”,便会立即被引动。

腰带上的两颗黑­色­宝石,正是这东西。

这植物早已绝种,所以普天之下,知道这秘密的人已经不多。以纳兰述和君珂的小心防范,依旧着了道儿。

那人满意地笑着,并不浪费时辰,蹲下来,一手就扯开了君珂的衣襟。

雪光一现,半臂之上,一点鲜红。

室内香气隐隐,那是一种催|情的药香,不是令人欲­火­焚身的那种,只是一点情调香,男子相信,等下事毕,这种香气,会更令当事人崩溃的。

男子满意地俯下身来。

……

他的动作突然一顿,怔怔望着君珂。

身下君珂并没有醒来,但不知何时,她的脸­色­,连同脖颈肌肤,都开始出现变化,原先虽然也算晶莹雪洁,但脸上因为长年风吹日晒,没注意保养,细腻度已经受了点影响,但此刻,她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白,那种白不是苍白的白,而是玉一般的质感,光泽明润,细微的毛孔全部慢慢消失不见,­精­致如玉雕成,真正的羊脂美玉,毫无瑕疵。

她还是静静睡着,还是那个眉眼脸庞,但因为这肌肤的光亮提升,忽然令人觉得美艳惊人。

那层白­色­慢慢蔓延在她的肌肤上,所经之处,就像在伐经洗髓,一切的­色­素沉积、斑点、伤痕……统统被一片玉白之­色­覆盖,像大雪漫过田野,一片皑皑。

这样的身体,似从内发出圣洁的光,令人膜拜。

连那男子,都被这奇异的变化给惊住,忘记了任何动作,随即他倒抽一口气。

那片白已经延伸到君珂臂上,那里那处鲜艳的守宫砂痣,也和那些斑痕一样,渐渐被一片雪­色­湮没!

守宫砂痣不见了!

那男子呆呆地看着那片白­色­继续往下,似乎走完一个来回,随即君珂的皮肤深处,微微又透出一点红来,在那样牛|­乳­一般的玉白肌肤之下,微红晶莹,越发娇艳欲滴。

此刻她的美,到了一生顶峰,那男子却惊得心胆俱丧,以为白日见鬼,伸出去的手,迟迟不敢落下。

此时若景横波那位使者在场,八成要哈哈一笑——女王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送给君统领的新婚礼物,遇肤而入,触瑃情香而动,可使女子淘洗周身肌肤,呈现脱胎换骨之美,这些,都在那封信里写着呢。

不过可惜的是,那封神奇的信,至今还扣在长老们的手中……

那男子被君珂变化惊住,也不过短暂时间,随即他记起自己此来目的,正要继续,君珂忽然眼睛一睁!

她已经过了被药物短暂所制的时间,体内属于沈梦沉的内力自然发动,已经将毒力基本驱出!

君珂睁眼,第一眼看见自己半解的衣衫,第二眼看见上头那男子,两眼过后,她眼底愤怒之­色­熊熊烧起。

红影一闪,人在半空,一声清叱,华光四­射­,深红宝蓝翠绿雪白……无数道璀璨的光影电­射­而出,漫天花雨,打向那男子身周数十大|­茓­!

身边没有武器的君珂,以真气将礼服上所有宝石都激飞而起,当作暗器攻击对方!

华光罩下,那男子一仰头眼神惊恐,似没想到君珂这么快就醒来,也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凶猛,竟然不敢接下,转身便退。

他一边退,一边桀桀笑道:“尧国新皇后的滋味,当真好得很哪……”

君珂一怔,头一低,正扫到自己臂膀,一眼过去,她脑中轰然一声。

本该有鲜红一点的地方,此刻洁白如初,哪有守宫砂的影子?

君珂心立刻乱了。

她自己感觉,中毒晕去时辰很短,而醒来时衣裳也未全解,也就上衣扯开了点,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明明白白,守宫砂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

一时心中惊涛骇浪,无法接受,君珂愣在原地,忘记任何动作。

那男子趁机一个转身,“哗啦”一声。

晶光飞溅,他的身影消失,一个木架子,来回晃荡旋转。

他从“镜子”处逃了进去。

君珂被声音惊醒,眼神一厉——无论如何,这人是关键,先抓住他再说!

身子一旋,礼服落地,脚尖一挑,自己的外衣已经套上了身,她抓起自己长剑追上去,此时才发觉镜子其实是一道转门,后面就是地道。

她的眼睛,对铜和铅没有用,镜子是铜镜,她自然无法发现这里别有机关,此刻黑黝黝的地道在眼前,隐约对方衣角一闪,君珂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地道不长,十分黑暗简陋,君珂追入地道,自然步步小心,四周却没有任何机关,她追出去一截,看见头顶天光一亮,竟然已经到了出口。

君珂爬上来,环顾四周,此时天­色­已暗,四面景物虽然陌生,但是看得出还是在尧国皇宫,地道出口旁边堆着很多衣物和水桶,不远处一间间小房都空着。

君珂眼中神­色­疑惑,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哪里,她飞快地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人踪,但地上有些浅浅痕迹,向外去了。

她奔出院子,就着远处灯光,看见院子上头“浣衣”两字,才明白是到了已经封闭的西六宫的浣衣局。

君珂正在寻找那人踪迹,忽然听见人声,抬头一看,对面一个院子门打开,一人在另一人相陪之下,走了出来。

左边那人眉头微皱,神情沮丧,似乎刚刚哭过,是步皓莹,右边那人苍老­干­瘦,神情凝重唏嘘,似乎正在劝慰步皓莹,却是那个差点被误杀的天语三长老。

君珂此时才想起,这里正是天语长老们居住的地方,他们喜欢素净偏僻,不重享受,所以住进了封闭的西六宫。

隐约听见步皓莹哽咽了一声,似乎接受了长老的劝慰,点点头,忽然抬头道:“步妍,过来。”

后头有步妍相应的声气,似乎还远,步皓莹不耐烦地骂,“死丫头,动作越来越慢!”

“她不是身子不好?不要和她计较。”三长老似乎在劝。

君珂走上几步,就着惨淡的灯光,忽然看见了步皓莹的脸。

随即她脑中轰然一声。

这张脸,这张脸……

试衣室内那张晃动着的有虚影的脸,闪电一般掠过脑海,那些虚影……如果去掉那些虚影……

就是步皓莹的轮廓!

君珂突然冲前一步,到了步皓莹面前,步皓莹一抬头看见君珂凶神恶煞地冲来,吓了一跳,惊呼一声道:“君珂你……”

“拿命来!”君珂二话不说,一把揪住步皓莹,将她往自己面前一拖,顿了一顿,随即拔剑便砍。

步皓莹的尖叫响彻夜空。

“君珂你­干­什么!”君珂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三长老也惊住了,此刻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挡君珂的剑。

“公主——”步妍匆匆赶来,一声惊呼。

君珂明光闪烁的长剑眼看就要砍裂步皓莹的天灵盖!

“不要——”

“咻!”

电光一闪,穿透黑暗,似流星瞬间千里,擦过步皓莹的发顶,那柄软剑在接近步皓莹头顶刹那,忽然转变方向,倏地­射­向了步妍!

步妍一抬头,君珂冷剑已至,她神­色­紧张却不震惊,飞快向后便退,但终究慢了一步,眼看长剑及胸,百忙之下她拼命扭了扭身子,哧一声血花爆­射­,长剑穿过她的左肩,剑上的余力,将她身子带得一歪,倒在地上。

步皓莹并没有看见后面的事,她摸摸头顶,凉飕飕已经少了一块头发,顿时眼睛一翻,晕倒了。

三长老阻拦的拳头此时才到,君珂二话不说,回身就是一个恶狠狠的肘拳。

“砰”一声,三长老也被她打晕了。

这两人晕了,君珂才飞掠过去,伸手去抓倒地的步妍,手指将要触及她的肩膀,君珂忽然眉头一皱,露出恶心的神­色­。

这神­色­一露,动作慢了一点,步妍一个鲤鱼打挺,挣扎跳起,带着君珂没拔出的长剑,向内扑去。

一边凄厉大呼,“君珂要杀人灭口,长老们救我!”

人影连闪,听见动静的长老们已经冲了出来,一眼看见浑身浴血的步妍和晕倒在地的步皓莹和三长老,大惊失­色­。

“君珂,你太过分了!”一位长老大喝。

“到底怎么回事?”

“君珂,即使你是天命皇后,也不能在此处任意伤人!”

“长老!长老!”步妍大哭,“皇后听说公主向诸位长老求救,想要嫁给陛下,就恶念横生,杀了公主,还想杀我!”

“君珂!”大长老看见步皓莹躺在地下生死不知,气得浑身颤抖,“我等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你竟然,你竟然如此猖狂!”

群情愤怒,怒吼连连,君珂一腔暴怒还未消解,给那消失的守宫砂扰得心乱如麻,听得这些只回给他们四个字。

“去你妈的!”

和那天听见纳兰述说这四个字一样,长老们齐齐怔住,目瞪口呆望着君珂,一阵风似地卷过来,一脚踢开一个挡路的,将仓皇后逃的步妍后心拎住。

“住手!”长老们齐齐拔出法杖。

“这是­奸­细!”君珂大喝,“谁拦我我杀谁!”

长老们杖尖砸落,要砸开她的手,君珂一声低啸,啸声自胸臆出,满腔悲愤!

随即她长剑横闪,“啪啪”两声,剑身抽在两个挡路的长老脸上,牙齿纷飞而出,两个长老嘶声惨叫,君珂早已一闪而过,将步妍拎起,瞬间越过人群。

长老们愤然要追,蓦然一声低喝:“住手!”

刚才在沐浴焚香,准备明日大典的传经长老终于赶了来,看见君珂含怒出手,拎走步妍,急忙喝止要追的其余人。

“长老,这个君珂欺人太甚!”长老们群情愤激,怒不可遏,“必须要她给个交代!”

传经长老注目地上那一摊血迹,想起马上就要举行的登基大典,眼神凝重,半晌一挥手,道:“今夜之事,不得擅自对外提起!”

“啪!”

人体被重重砸落的声音。

沉闷的惨呼声响起,随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用力忍住。

步妍气息奄奄抬起头来,盯着君珂,又看看四周,赫然还是刚才君珂试衣的内室,连衣服,都还原样扔在地上。

随即她听见一点奇异的声音,毕毕剥剥,像是火在燃烧,隐约还有惊呼脱逃之声,只是此处无窗,看不见外面发生什么。

“我在外面放了一把火。”君珂冷冷道,“顺手把我的外衣扔在了围墙上,等下来救火的尧羽卫,会好好拷问你那位同谋的。”

步妍用蛇一般的目光盯着君珂。

“这里比较封闭,火暂时烧不过来,”君珂蹲下身,“正好谈谈你的事,步妍,步公主?”

步妍颤了颤。

“或者,”君珂声音低沉,“步皇子?”

步妍霍然抬头,此刻终于眼神震惊。

君珂看见她的神情,心底一沉,脸上露出一种疼痛和恶心交织的神­色­。

“好!好!阳乾­阴­坤,非乾非坤……”她笑,“若不是因为这句话,我还真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你这种人!”

“想不到尧国步皓莹公主,”她越笑越开心,身子乱晃,“居然是个双­性­­阴­阳人!”

“闭嘴!”步妍忽然激越地大喊起来,“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你很厉害,”君珂好像没听见她的怒骂,冷冷睨着她,“真正的铁血公主,心机深沉,杀人如麻,当初密道里那些官儿都是你杀的吧?管文中认出你了是吗?”

“那又如何?”步妍冷笑,“他没可能认出我,他只是认出我是步妍而已。”

君珂笑了笑,想了想道:“外面那个步皓莹,一直在做你的替身?她到底什么出身?”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步妍神情冷冷。

“你不说。”君珂漠然道,“我不会折磨你,我只会把你死后的尸体剥光,吊在宫门前,给所有人都欣赏一下。”

步妍脸­色­惨变,“不!”

“那就老实说话!”

“步皓莹是一个边远郡王的女儿,和我有点血缘之亲。”步妍咬咬牙,半晌道,“我是纯妃的女儿,我生下来的时候,一开始显现的是女儿身,被封了公主,可是一岁以后,我出现了……男人的……”

君珂神情嫌恶。

“我母亲晴天霹雳,她认为我是怪物,想要杀了我,但当时父皇还算宠爱我,她不敢下手,便假托我有病,送出宫外,由可靠的宫人陪伴,长期住在京郊的一座行宫里。到了三岁时,因为我时男时女,母亲怕遮掩不住,便让皓莹来陪伴我,并且时时以我的身份出现,当然,她不叫皓莹,她才是步妍。”

“我父皇很少会来看我,小孩子变化大,换成皓莹也不察觉,皓莹便和我这么相伴长大,对外场合,都是她扮成公主,我扮成侍女,有时候我心中不甘,借着面纱遮挡,也会以公主身份出现,并且很做过几件惊动人心的事,我毕竟有……男儿那一半,所以作风血腥狠辣,也便有了点铁血公主的名声。”

君珂冷笑一声。

步妍也冷笑一声,“什么铁血公主?我不稀罕!我是男人,我为什么不能做个皇子,拥有继承皇位的机会?我明明才是公主,为什么要扮成侍女,让另一个女人代我享受尊荣?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做我自己!”

“你自己?”君珂冷笑,“你瞧你自己,说的都是什么混乱东西?你到底是公主还是皇子?你说给我听听啊?”

步妍霍然扭头,眼神都在滴血,以手捶地,“闭嘴!闭嘴!不许和我说这个!”

“我和你说话都嫌脏嘴。”君珂看着步妍纯女人的姿态,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依旧是娇柔的,举手投足女人姿,她其实还是女人,虽然多了男人的器官,但多年来以女儿身教养,有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是抹杀不去的。

“此次尧国内乱,我原以为我有了恢复男儿身的机会。”步妍冷冷盯了她半晌,突然又恢复了平静,“我让皓莹去找你们,皓莹提出的条件,是我教她的,我原以为纳兰述会心动,谁知道多了一个你,我发现你在冀北联军中威望很高,你和纳兰述互相信任,也不是我能撼动,我只能慢慢等机会,先向你示好,博取你的信任,再通过你进入宫禁,掌握权力。只要我能夺得大位,我就可以恢复男人身份,公告天下,当初我是男扮女装。”

“你想通过我破坏天命星盘,也想通过我夺取遗诏。你还故意露出守宫砂,试图以守宫砂事件令我不能为后,令纳兰述不得不和天语决裂。”君珂淡淡道,“你很心急。”

“我原来不想这么心急,但皓莹马脚太多。”步妍神­色­鄙弃,“这女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人,但女人就是女人,水­性­杨花,见异思迁,贪慕尊荣富贵,她竟然看中了纳兰述,真心想要做他的女人,竟然真的妄想做女王,以纳兰述为王夫。为此不顾我的警告,频频表现,显露愚蠢嘴脸,我心中便道要糟,外面传的名声,步皓莹聪颖铁血,现在这个步皓莹,哪里有半分风采?你二人这么­精­明,怎么会发现不了?”

君珂听见那句“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人”,脑海中忽然掠过当日在羯胡,看见的步妍和步皓莹的特殊姿势,难道当时她们两人在……

然后被她发现,步妍才让步皓莹煽了她一巴掌?以作掩饰?

君珂脸­色­一白,直有呕吐欲望,咬牙忍住,“杨太妃是你的人?”

“这宫中我的人线多得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宫内慢慢布网,收买人心,可以说,我是掌握这皇宫秘密最多的人。”步妍面有得­色­,“我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自然有很多便利,我们男人,忍一时风平浪静,日后自有天地。”

君珂听她一会“我是公主”,一会“我们男人”,直听得要吐,想起第一次看她,没有看出她的男­性­器官,这人妖,是隐藏双­性­,也不知道练了什么功夫,竟然可以隐藏起自己另一半的­性­征。

直到刚才暗室相对,扫视骨骼,才觉出了异常。

“不对,上次那批官儿,说你是德妃的大宫女……”君珂忽然皱起眉头。

“德妃的大宫女和我有几分相似,叫燕儿,我借用她的名字而已。”

室内陷入沉默,君珂不再问话,步妍说了这么多话也开始喘息,四面温度更高,火应该已经迫近了,远处隐隐有呼叫救援之声传来。

“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很久之后,君珂闭上眼睛,一字字艰难地道,“你到底有没有……”

黑暗里她脸­色­苍白,凝立如雕像。

步妍怔了怔,抬头看她,看那雕像般洁白高贵的女子,眼神里掠过一丝疯狂的嫉恨。

“你说呢?”她忽然大笑起来,却换了男子声气,声嘶力竭地大笑,长发披散,披散的发内眼神疯狂,“步皓莹!步皓莹!你一生不得不做女人,不得不令人取代你的身份,不得不在不男不女的噩梦中捱活,一天天苦等可以清清爽爽做人的日子,一天天等着幻梦空花,没想到到最后,老天依旧不薄你,把一个皇后送到你嘴边,让你最后做了一回男人,哈哈哈哈……不亏……不亏……不……”

“哧。”

薄而厉的软剑,无声无息,斩断了她疯狂的大笑,步妍,或者说步皓莹,微微张开嘴,直直望着君珂半晌,身子向后大力一折,折出诡异的不可能的角度,砰一声贴在了地面。

地下,一汪血,静静地凝聚成泊。

屋外,温度越来越高,吵嚷越来越烈,隐约听见尧羽卫们的声气,似乎在呼喝,“全宫搜查!”

君珂静静听着,她知道暂时没人想到这里,因为刚才她追步妍离开,她的护卫一定第一时间冲进来看过,也一定将内室无人的消息告诉了纳兰述,之后她出现在西六宫,谁也想不到,她又回了这里。此时纳兰述应该还没接到这里发生的消息,他昨夜就在前殿,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为了不影响登基大典,这里发生的事,一定不会立即报知他。

当然,再耽搁下去,很快,她就要被发现了。

君珂仰头,看看屋顶,那里是启明星的方向,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后,就是纳兰述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他的登基大典。

天亮之后,她要以命定皇后的身份,陪同他登上大殿,一同接受百官祝贺,共享这尧国天下。

万丈荣光从此始,她和纳兰述的美好终局,似乎也在那里。

然而……

君珂的目光,缓缓落在礼服上。

深红礼服卷成一团,零落在地,依旧流光溢彩,动人心魄,袖子上那一道透明的纱,晶亮刺眼,刺着了她的心。

那是守宫砂的位置……

君珂忽然缓缓蹲了下去。

她蹲着,渐渐便成了跪姿,软在了地上,她将礼服抱进怀里,越揉越紧,越揉越用力,似要将那深红锦绣,揉成热血一泊,汩汩流进心底。

心底那一处,早已裂开巨大的伤痕,泻尽这一生的勇气和欢喜。

暗室无光。

火苗幽幽将内壁舔舐。

外间救火声已绝,有人踏着尘灰梭巡,一无所获,转向另一处匆匆而去。

无人知道这一刻一墙之隔,有人静静埋首,不愿抬头。

耸起的肩背单薄如纸,割出这命运千疮百孔,隐约有低低的呜咽传出,被外间的喧嚣淹没。

那样翻生到死的无限疼痛,那样内心深处无法接受的巨大侮辱,于这黑夜尚未过去,黎明正在到来的那一刻,狠狠蹂躏过那少女不堪挞伐的心。

深红礼服,渐渐濡湿,颜­色­变成天亮前那一刻最重的深紫,那是心头血,一掬深痛,不得解脱。

当!

金钟鸣起,清脆嘹亮,宫内寻不着她,已经陷入慌乱。

那片内室的黑暗里,君珂挣扎着爬起。

像从尘埃和灰堆里,将碎裂的灵魂努力拼凑,能支住身体的,靠的不过一缕行尸走­肉­的呼吸。

那一张惨白的脸,黑暗中幽幽凸显,她聆听着钟响,露一抹惨淡笑意。

纳兰……

原谅我。

原谅今日荣极殿上,立在万众之巅的你,再等不着我。

我已经无法穿上这礼服,无法伴着你坦然行走在百官目光之下,如果说之前我的存在是你的骄傲,此刻我若再出现,便会令你永远蒙羞。

无暇白璧,被这世间最为肮脏的手抹脏,我不能接受,更无颜令你接受。

也不能让你的群臣和天下接受。

这一路而来何其艰难,我不能让不曾染红的臂弯,承载住破碎的江山。

这是命运。

因为我的矛盾茫然,所以给我最重最狠的一刀,劈裂我最后的犹豫,让我不得不带血分离,做那最后的抉择。

纳兰。

荣极殿如此大而空旷。

宝座之上,别忘……御寒。

……

荣极殿富丽辉煌,大而空旷,御座宝殿之下,百官跪侯,千层玉阶之上,龙袍御冕的纳兰述,翘首而望。

年轻的帝皇,此刻满心欢喜,一路风霜,越遍荆棘,到此刻终于可以和她携手金殿,苍天朗日之下,万丈荣光之上,他与她共享。

今日万人见证,从此她是他永恒的海湾,便纵今后依旧风浪浊涛,艰险前路,可是转顾身侧,有她宛宛笑颜。

如此,无惧。

心花开在此刻,为天下,也为她。

然而他凝定的神情,渐渐出现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一章春梦

草原到了冬季,都难免有些萧条,羯胡草原的冬也是如此,一望无际的草原,露着些灰黄的草尖,地上啃剩的草茬子旁,都是迁徙的牛马群的脚印。

这里是羯胡那蒙草原北界,大概还有一天路程,便过了羯胡地界,进入云雷高原,也叫苍芩高原。

远处地平线上,走来几个身影,步子不算快,带点悠游的味道,和这草原牧民在冬季急迫匆匆的神情不太符。

左边是一只狗,巨大的白狗,懒洋洋的步子,懒洋洋的“表情”,斜着的眼睛里,满是对狗生的不满。

右边是看上去很老实的圆脸姑娘,虽然衣裳穿得不错,但是满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是丫鬟”的味道,怎么养尊处优都改不了。

中间是黑衣的少女,脸也很黑,一双眼睛却晶光闪烁,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幺­鸡­、红砚、君珂两人一狗组。

君珂在纳兰述继位那日跑路,趁乱先回了自己宫中,询问了红砚的意见,将她带走,她带走红砚也是为了安纳兰述的心,好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是被绑架或有危险。

以她的武功,纳兰述又不在,出宫那是轻而易举,出来的路上在城郊又召唤了幺­鸡­,幺­鸡­一直住在城外大营,因为它的狼军不适宜进城,听到君珂召唤,神兽狼领大人第一时间窜了出来。

君珂因为忙碌,和它也近月不见,一眼看见幺­鸡­,吓了一跳——一个月之内,幺­鸡­又心宽体胖了。跑起来和一堆雪山雪崩似的。

心宽体胖的幺­鸡­,却对君珂大发牢­骚­,挤眼睛甩爪子大肆抨击军营宿舍条件不好,士兵们呼噜太响脚太臭,活动范围太窄,­精­神娱乐生活不足,并严肃表达了狼军对现状的不满——羯胡狼不适应尧国水土,尧国内陆山林又不够多,狼军们很多生了病,思乡病。

君珂也觉得,在战争期间,带着狼军是很能杀敌人威风的,但任何时候要想豢养群狼那都不现实,放归山林会为害百姓,留在专门营地那­肉­食谁也供应不起,纳兰述刚当皇帝穷得很,还是替他把这问题给解决了算了。

于是她就把幺­鸡­拐走了。

于是狼们一夜之间撤退,临走时欢乐嚎叫了一夜,惊得附近军营士兵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战战兢兢送­肉­到狼们的专门山头,发现早已狼去山空,唯留一地狼屎。

君珂没有让群狼同行,那动静太大了,幺­鸡­无比心痛地令群狼就地解散,自己回归羯胡,并严令万一找不到食物,可以抢劫,不可以吃人。狼军每只狼脖子上都有一枚代表狼军的标记,在狼军失踪之后,尧国朝廷立即传令全国,但凡发现脖子上有狼军标记的狼,无生死威胁一律不得打杀,并尽量予以供奉,以确保这群有功之狼,能够顺利回归家乡。

幺­鸡­失了小弟,顿觉威风大减,君珂抱着它脖子好一阵蹂躏,表示还要去羯胡,路线还是往高原去,到时候狼更多,说不定还有熊啊豹子啥的,统统收来给你做小弟玩。幺­鸡­这才没有更年期提前发作。

两人一狗行出尧国地界,距离离宫之日已有半月。

“主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涂黑脸。”红砚第一万次唠叨,表达她的不满,“多漂亮的皮肤,看着都让人心里舒服,非要搞成这死样子。”

“我凭什么拿我的皮肤养你的眼?”君珂摸摸脸,触手细腻,手指放上去就会滑下来,自己心里也觉得诧异。

这皮肤她在离宫第二日,去溪边洗脸才发觉变化,当时给惊呆了好半天,险些以为自己一觉醒来又穿越了,明明还是那个人,但仅仅因为肤质的完美变化,忽然便美上一倍,美到她自己都不忍多看——害怕迷上这张脸,哪一天一觉醒来再变回去,她得崩溃。

“到底用了什么美颜圣品,”红砚掰着手指,“拿出来卖一定很值钱。”

君珂叹气看了­精­明丫鬟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好的何止是皮肤?更诡异的是,连身上原本的各种伤痕印记都没了,她穿越以来受伤不少,可是现在,那些伤疤一个不见;她记得自己腿上原本有几块淡红的印痕,生来就有,但是现在也没了,整个人当真就成了玉,还是毫无瑕疵的玉。

这种变化也让她心中一动,守宫砂也是体表肌肤的斑痕,会不会在这场奇遇之中,也被洗去?

因了这个想法,也因为后来对自己身体的探查,她心中关于那个“失贞”的可怕认定,渐渐淡了些,只是心中依旧纠结——据说有人ρo处不痛?据说有人ρo处不流血?当时我到底晕了多久?当时我到底身体麻木到什么程度?我醒来的时候是觉得身体发麻,那到底是种什么反应?

君珂越想越觉得脑子发混,她知道关于ρo处的常识,却实在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一幕和事后反应,“火薇”锦里用的那种染料,迷幻效力实在太厉害,君珂能抗毒,却不能抗拒那种迷幻,导致中药那段的记忆被搅乱,到最后,越想反而越空白。

一路上她借宿时,也悄悄问过那些年老有经验的­妇­人,但得出的五花八门结论,只让她更糊涂,最后只好罢手。

但有一点她确定,就是肯定给人妖摸过了,仅仅是这个认定,也够她崩溃一阵子,这导致她离宫的初期,近乎神经质的要洗澡,一天洗七次,后来被红砚拼死拦住,怕她洗出毛病来,洗澡的毛病虽然得到遏制,但从此就留下了洁癖。

君珂叹口气,觉得摸过脸的手又脏了,找水沟,去洗手。

红砚也叹息着跟过来,再次嘟囔,“真不明白主子你好好的皇后不当,­干­什么就跑了……”

君珂无意识撩着水的手指,停了停。

为什么跑?

当时无法去大殿参与登基典礼,她可以另找理由推脱,最后强硬地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她的第一直觉,还是离开。

或者,离开的这个念头,早就开始闪念。从初遇步皓莹想纳纳兰述为王夫开始、从天语那群老顽固无法接受她为皇后开始、从她被逼当众点守宫砂开始、从她看见前朝皇帝那一堆妃子开始、从自进驻京城后,满朝野便不停息地为纳兰述推荐自家女儿开始。

做一个皇后,却不是做纳兰述的妻子。

她为了纳兰述帝位稳固,去做这个皇后,然后面对的将是深宫寂寂,将是繁琐到可怕的皇族规矩,将是不停地看见有人要给他塞女人,将是会和一堆女人争风吃醋,在争斗中消磨掉自己的青春和完整的人格。

她来自现代,她过够了小白鼠关禁闭的生活,她向往自由,她才十八岁,她还没有面对这样漫长而可怕的下半生的勇气。

不是爱不足以支撑自己面对这样的生活,而是她怕自己的爱,会在这样的生活中最终被消磨殆尽。

何况,怀揣着可能失贞的念头,她也无法在短期内和纳兰述再相处下去,纳兰述不会表现出在意,但就因为他的不在意,她会越发愧疚,压力倍增,在这样的心态下,两个人要如何回复从前?

一路相随的深挚情感,如果在这样的压抑下被冷却,情何以堪。

放手,给彼此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短期之内,初登帝位的纳兰述,必然不可能立即打响复仇之战,他要休养生息,稳固政权和皇权,等待经历内乱的尧国国力恢复。

等到他彻底将皇权掌握在手,足够威霸一国,不需要任何的妥协,也许那时,一切都将不同。

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他的后宫还是会被塞满……

君珂黯然笑了笑。

也没什么,她会更清楚地看清,什么叫现实。

眼前水波晃动,恍惚映出一个人的脸孔,长眉掠飞,眸光明灿,­唇­角一抹笑意温存,君珂怔怔地凝视,手指忍不住轻轻触过去,“纳兰……”

水波晃动,人影破碎,君珂的手停在水面,晚间冬日的河水,冰凉。

……

洗完手,刚要站起,对面走来一行人,是几个牧民,牵着牛羊来喝水。

君珂有点诧异,这北地草原已经没什么草场,这些人怎么会在这里放牧?

对面几个人低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咱们已经避到了这北草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吧?”

“不一定,刚才族长好像迎接了一个客人,不会是王庭派来的吧?”

“唉,不归顺,便得被吞并,我们这种小部落,往哪条路走,都没好辙印……”

“明天那蒙大会,族长又要被逼表态了,可是天授大王和图力王子势力相当,当着对方的面,投靠谁都不成啊。”

“明天不是说,决定查那答部落五千奴隶的归属的吗?”

“那是大王和王子才能分的­肉­,哪里有别人的份,我只忧心明日大会之上,族长该怎么回答,弄不好,咱们也和查那答部落一个下场……”

“唉。”

“对面的大伯大哥。”忽然有清脆的声音,打断这群牧民的叹息,“我们是往关外去的路人,今晚想在大哥们的帐篷里借宿,成吗?”

几个牧民抬起头,瞥了对面女人和狗一眼。

“不嫌我们帐篷简陋,就来吧。”半晌一个中年牧民回答。

君珂清脆地应了一声,带了红砚幺­鸡­过河来。

“德库大叔。”一个牧民为难地道,“是女人呢,不太方便吧,再说万一出什么事,还得保护她们。”

“就是女人才不容易。”那开口同意君珂借宿的汉子道,“万一有事,让她们藏好便是。”

此时君珂等人过河来,牧民们有心事,都只随意看了看她们,倒是看见幺­鸡­,眼睛一亮。

“好雄壮的狗!”

“有些像传说中的神兽狼领大人呢!”

幺­鸡­眉开眼笑,努力翘起尾巴,被君珂悄悄踹了一脚,只好垂眉搭眼,将尾巴夹在腚里。

低调,哥要低调。

“少胡说,什么神兽狼领大人,狼领大人据说身高八尺,站起来有两人高,眼睛像铜铃,浑身长蓝毛,威风得很,哪像这条狗,一身白毛,还胖得要命。猪都比它剽悍点。”

红砚开始咳嗽。

君珂吸吸鼻子,仰头望天,脚尖紧紧绊住某狗的腿。

幺­鸡­同志的爪子,恶狠狠刨进地里一尺深……哥要减肥,减肥!

……

这个部落是草原近百个小部落之一,近年来,因为图力一直在悄悄吞并草原小部落,而王庭发觉图力势力的壮大之后,也引起了警惕之心,在几次碰撞未能取得胜利之后,王庭也开始加强了对麾下小部落的控制,索要更多的马匹和士兵,一些小部落不堪重负,经不起两大势力的倾轧,宁可让出水草肥美的草场,迁移到贫瘠地带,只想避开倾族之祸。

晚间帐篷里点着火盆,一群部落有头脸的汉子们在讨论着明日大会该如何表态,君珂和红砚挤坐在帐篷角落里,按说女人不该进入这样的场合,但她们是客人,被淳朴的牧民邀请来吃羊­肉­。

她们虽然坐在了帐篷里,不过四面的人对她们却有点冷淡,一方面近年来草原不安定,牧民们颠沛流离,开始对外人有了戒心,另一方面也是有心事。

“明天不管怎样,绝不能再退缩下去,咱们已经退到草原边界,再下去,牛羊都要饿死了!”

“草原的雄鹰在冬日到来时也会收起翅膀,该忍耐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忍耐,为了全族。”

“别说什么忍耐,继续让下去,大王也好,图力也好,都不会给我们活路!”

“以前大王统治的时候,虽说也是要求多多,但还算安定,可是现在,图力王子势力越来越大,草原大小战事不断,咱们这些小部落的日子,唉……”

“也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事!”

“好像是自从冀北那个什么联军进入草原后,便发生的事,图力王子当初听说还被冀北那个女统领给掳获,却又放了回去,回去后不仅势力没受影响,还得了和王庭一样的腾云豹军队,要说没那些冀北人在里面搞事,咱们一万个不相信!”

“呸!汉人最是­奸­诈!”

恶狠狠的咒骂声,君珂脖子缩了缩。

如果他们知道,害他们颠沛流离,半夜还要为生存忧愁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没正眼看过的这个女人,会不会立即扑过来撕了她?

搅乱草原,是当初她和纳兰述定的计策,并为此不惜扶持图力和王庭做对,从今天看到的情形来看,确实效果不错,不过……

君珂叹息,果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年轻的少女端上羊­肉­来,君珂面前这一块,有点瘦,她知道草原人吃羊­肉­,是以肥美为上,眼神有点诧异。

红黑脸庞的少女,笑容淳朴,轻轻道:“听说汉人不爱吃肥的,族长让给你瘦一些的。”

君珂心中一热,道了谢,羊­肉­吃在嘴里却忽然失了味道,她微微叹息一声。

帐篷外幺­鸡­叼着块羊肋骨,满地逃窜——几只母牧羊犬都看中了幺­鸡­“膀大腰圆,男犬气息浓郁,有狼一般的舶来品气质,可以牵出去伪装高贵品种,虽略嫌肥胖,但可以预见身形剽悍的前景”,频频对它示爱,并为此不惜大打出手,幺­鸡­对这些满身羊­骚­气的“美人”敬谢不敏,最后一头扎进了地里,露出半截ρi股在外,被一群“美人”拼命嗅啊嗅……

君珂懒得解救幺­鸡­的桃花运,她觉得它乐在其中得很,要不然凭它嗓子,嚎一把这些姆狗便得平地昏倒,哪里能对它围追堵截?这货分明就是在“欲擒故纵,卖弄风­骚­”。

慢慢卖吧,小掬花。

族中分给君珂和红砚一个小帐篷,再三嘱咐她们,夜间但有­骚­动,千万不要出去,也不要发出响动。君珂问怎么回事,那牧民苦笑着道,“咱们部落一直死扛着不肯归顺,惹怒了王庭和图力王子,他们最近忙于争夺草场奴隶,没空发兵来打我们,就时不时派小队­骚­扰,那些人来去如风,夺了牛马财物便走,吃饭时来一趟,睡觉睡醒来一回,存心要把我们惊扰到无法正常生活……”

君珂目瞪口呆,心想图力王子莫非也是穿越人,不然怎么把现代拆迁办的“冷­骚­扰”政策运用得这么纯熟?

当晚躺下没多久,君珂才合上眼,正进入梦乡,梦里面纳兰述款款而来,胳膊弯里搀着个美人,美人穿着现代吊带,把一弯雪白的肩和胳膊露着,鲜红的守宫砂亮得晃眼。

梦里的君珂立即被那点胭脂红刺激,怒气勃发。

正在此刻,忽然感觉到地震,轰隆隆地面一条裂缝,纳兰述和那美人顿时被隔开,那美人哀哀伸出手,向纳兰述求救,纳兰述伸手要去拉——

梦里的君珂忽然大步上前,抢先推开纳兰述的手,一把拉住那美人,甩在手里一扔——

“啊!”

一声惊叫。

君珂霍然睁眼,愕然看见帐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掀开,从掀开的帐门外看过去,一个偌大的身影正向后倒飞,而身边,红砚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盯着她。

“咋了?”君姑娘傻傻地问。

“刚才有人骑马奔近,直接冲到咱们帐篷,掀开帐门就要进来,然后……”红砚用看神一般的眼光看着君珂,“主子你眼睛还闭着,忽然就伸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手一甩就把他给扔了出去……”

君珂吸吸鼻子。

敢情刚才梦中的地震是马蹄震动地面,裂缝是帐门被掀开,而那个闯帐的草原士兵,不幸成为了她梦中的美人……

“睡吧。”她懒洋洋地躺下去,“刚才那个梦我没做完。”

她一合眼又睡着了,眼前渐渐一片金光耀眼,巍巍高殿,袅袅沉香,明黄宝座前,龙袍金冠,漂亮得令人发指的纳兰述,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接住了一只雪白的手,那手手指洁白纤细,一截明红绣金鸾衣袖昭示了皇后的身份,那手缓缓递出去,递在纳兰述的掌心里,纳兰述牵着她向上走,一级一级阶梯,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手的主人,但她的视角就好像移动的摄像机,始终维持着最初的角度,始终只看见全景的纳兰述和那一截手腕,忽然视角似乎有了变化,顺着那手臂向上延伸,突然手臂上的衣袖便没有了,还是雪白的胳膊,向上,向上……

君珂在梦中睁大眼睛,心砰砰地跳起来——有没有守宫砂,有没有,有没有……

忽然又是一场地震,轰隆隆地面歪斜,镜头一斜,那只胳膊滑了出去,梦中正等着发急的君珂,唰一下跳起来,一个巴掌就煽了出去——“尼玛!玩我啊!”

“啊!”

又一声惨叫,砰一声闷响,风声一急,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拍飞了出去,撞在地面上重重一声。

君珂睁开眼睛,对面,红砚张嘴瞪眼,双手撒开,天女散花造型。

“咋了?”

红砚傻傻地对外面指了一指。

君珂探头一看,外头地上,一个坑里,一个大汉正在痛苦地辗转呻吟……

“他刚才带人闯了进来,然后你也是睡得好好忽然跳起来,一个巴掌就煽了出去,直接把他脸拍扁了……”

红砚露出痛不欲生神情——看君珂打人不可怕,但是半夜三更,老看见她在熟睡状态这样恐怖的打人,就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

“哦。”君珂发呆半晌,叹一口气,直挺挺又倒下来,“睡吧,刚才那个梦我又没做完。”

红砚赶紧也躺下来,心想一个梦没做完有什么要紧呢?主子为什么语气那么咬牙切齿呢?

君珂闭上眼睛。

眼前一片薄纱朦胧,玉帐金钩,龙床凤榻,红烛高烧,沉香迷离。

两个人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都是一身明红,正款款相扶走向床榻。

君珂的脸红了。

即使在梦中,她也认出那两个背影,一个是纳兰述,还有一个,是她自己……

不过为什么穿那么暴露,居然是红纱,红纱!透明的!红纱!

那两人挤挤挨挨,磨磨擦擦,粘粘腻腻,一步一绊,上床……

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头整个靠在他的肩上,隐约呢喃低语,轻笑荡漾……

不知羞!不知羞!梦里的君珂是那个荡漾的君珂,也是那个红着脸旁观的君珂,叽叽咕咕骂着那对“­奸­夫­淫­­妇­”。

“小珂儿,今晚是我们洞房花烛夜……让为夫好好……伺候你……”纳兰述开始动手动脚。

红纱透明的那个君珂,一点气节都没有,一摊春水般软在了纳兰述怀中,纳兰述轻轻一笑,将她横抱而起,君珂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了他的胸膛,手指悄悄滑下去,解开了他的衣领,指尖爬啊爬,爬了进去……

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旁观的君珂尖叫,眼睛一眨不眨……哎,衣领拉开点,再拉开点……

两人喘息愈烈,浑身湿热……纳兰述抱着君珂大步上前,一把掀开龙床上的帐幕……

两个只穿轻纱的美女,一左一右跪在龙床上,一把接过落下来的君珂,随即“哧”一声撕开衣襟,露出饱满颤颤的胸,雪白一捧上居然好多守宫砂,桃花一般刺了君珂满眼,美人们莺声燕语,“娘娘,我们是压床妃子,来伺候您和陛下,今晚我们大被同眠,一夜4P。”

尼玛!

“P你妹啊!”

君珂一蹦而起,对着纳兰述的小弟弟就顶了上去——叫你P,叫你4P,叫你从今以后,只能PS床戏!

“啊!”

当晚第三声惨叫惊破夜空,这回更惨更可怕,所有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的部落族民,都瑟瑟发抖,以为本部落有人遭遇了惨不可言的折磨……

惨叫方起,君珂呼一下坐直,满头大汗,眼神通红,四面狞厉地一扫,红砚缩在角落颤抖……

“主……主……主……子……”

“咋了。”君珂定定神,瞥一眼外头,没人嘛。

红砚抖抖地指了指地上。

君珂这才看见帐篷不知何时裂开一条大缝,星光泻落,照见自己面前两个男人,都捂着下身,痛到五官全部挤压扭曲,连惨号都叫不出来。

“咦,怎么两个?”君珂诧异地喃喃。

“他们不敢从帐门走,悄悄划开帐篷想冲进来,突然您跳起来,一膝盖就顶上了第一个,第一个痛得ρi股一撅,正好又顶上了第二个……”红砚同情地看着地上那俩——亲,你们的弟弟好吗?

君珂想了想,敢情梦里那一声“哧”就是他们的弯刀割裂帐篷的声响?敢情梦里的两个半­祼­美妃就是这俩满络腮胡子的草原士兵?

这世界真玄幻啊……

接连被打断三次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君珂,完全没有心情审问人犯,一脚一个把人踢了出去——有种再来,姑娘我今晚不做梦!再做下去,明早就要一大早偷偷起来洗­内­裤了!

君珂躺下了,世界安静了,春梦没敢再来,连同那些倒霉的不知道是谁属下的草原士兵,经过三次莫名其妙的打击之后,都没有再来,这个小部落,托君珂的福,过了安宁的下半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君珂眼圈是发黑的,眼珠是发红的,­精­神是萎靡的,表情是有杀气的。

在外头招风引蝶一夜的幺­鸡­,白毛是发黑的,眼珠是发蓝的,身上是有羊­骚­气的,一群姆狗是让它吃不消的。

部落的族民们,表情则有点困惑。

昨晚上半夜热闹得超乎寻常,下半夜安静得超乎寻常,听上半夜的声音,应该是君珂那个帐篷出事,众人被打怕了,躲着不敢出来,心中都在哀悼,这两个汉人女子真倒霉,偶尔借宿一夜就被撞上了,今早起来众人怀着惋惜愧疚的心情准备去收尸,结果就看见完好无缺的两人组。

“姑娘,你们昨晚……”有人试探地问。

“昨晚怎么了?”君珂一脸无辜,“挺黄挺暴力,跟放电影似的。”

“呃……”

她睁眼说瞎话,别人也就不好再追问,君珂洗漱完毕,正在思考是继续出羯胡前往云雷高原呢,还是留在这里再看看草原情况,忽然听见急骤马蹄声响,地平线上出现滚滚烟尘,似有大队骑士驰来。

部落出现了惊慌情绪,有人大叫:“图力王子的军队!”

话音未落,另一个方向烟尘又起,来者规模丝毫不下于图力军队的声势,部落中的人更加惊慌,“王庭!王庭的旗帜!”

“天哪,不是在谷川河附近召开大会吗?怎么突然来到这里?”

两队彪悍的骑兵,各自占据了一个方向,随即纵马疾驰,马上骑士不断掷出长枪,每根枪上有彩旗,红­色­的是王庭的,绿­色­的是图力的,远远的渐渐接成一圈,将偌大一块空地圈了起来。

“天授大王有令,临时改在北草原喀赞部落举行那蒙草原大会!”

骑士悠长的喝令声传来,这个叫喀赞的小部落,人人脸­色­死灰。

“怎么会这样?”

“糟了,部落草场都被圈了,以后哪里还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一队骑士驰了过来,连连喝令,“这里要清场,收起帐篷,让开一边!”用长枪,将这个小部落的人都赶到一边。

随即不多久,图力的军队也来了,和王庭各自开始做互相的准备工作。

君珂问了问部落的老人,才知道,那蒙大会是夏季召开,今天是临时­性­会议,是为了议定一些有争议的草场划分,以及五千奴隶的归属。

这五千奴隶,是一个部落战败后被收编的青壮年,那个部落先遭到了王庭的攻击,逃出百里后被图力的军队堵截,为战利品的收缴,两家军队因此发生了冲突,打了几场不分胜负,又不想打大了被人钻空子,于是按照草原古老的规矩,临时召开部落大会,以技定输赢,决定战利品的归属。

这里也有想压对方一头的意思,谁赢了,五千奴隶自然归他,之后还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

草原规矩,成年的王子可以拥有自己的势力,而草原也一向是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没有世袭的规矩,图力强势崛起,而天授大王却势力被冀北联军削薄,此消彼长,图力也拥有了对草原一半的号令权。

王庭和图力的军队,用长杆将部落的人向后驱赶,缩在一个角落里,有几杆子打在君珂身上,红砚要发怒,君珂摇摇头。

急什么,要低调。

所谓低调,就是为了适当的时候高调得更爽嘛。

幺­鸡­也被君珂要求,远远地躲了开去,王庭和图力的军队,见过这位伟大神兽的,实在太多了。

部落的人被驱赶到一起,四面都有人看守,一个高大汉子厉声道:“昨晚你们部落里,是谁伤了我们兄弟?”

部落族人面面相觑,他们早已给打怕了,昨晚一直没敢出来探看,谁知道是谁?

众人也想不到,看起来娇娇弱弱两个汉人女子,能将大王和王子的彪悍骑兵打伤,都齐齐摇头。

“不说?”那大汉眼神一厉,弯刀一指,“很好,现在没空和你们啰嗦,既然敢伤了我们兄弟,那等下大会上,你们全族,就等着做奴隶吧哈哈。”

他狂笑着驰走,君珂问身边少女,“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大会上划定草场争夺战利品,每个部落都可以参与的。”那少女一脸绝望,“只要觉得自己有能力抢,都可以抢,当然我们这些小部落不敢和大王们争,可是大王们如果看谁不顺眼,也会强硬要求那个部落出最强的勇士比试,一旦输得太惨,整个部落也会被吞并,可我们部落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天啊……”

在少女绝望的哭泣里,满部落的人都露出沉重的表情,而前方,一队队的部落代表们骑马而来,队伍最雄壮的,便是王庭的红底金狮旗帜和图力的绿­色­蝮蛇旗。

草原上这一块地界,很快围满了人,居中坐着天授大王和图力,君珂也有大半年没见到图力,觉得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又英俊了点,只是眼神­阴­沉,看着不太舒服。

草原人议事,没那么多礼节规矩,先各自出一个长老,对骂一阵,再各自出一个巫师,对着喷黑­色­的口水,喷到全部晕倒,各自抬下去,最后两位大佬亲自出阵,开始约定今日争夺的重头戏,最后决定三阵定输赢,全胜者方可不打折扣地获得五千善战奴隶。

“我出的第一道题目,”图力脸­色­很不好看,昨晚他两批士兵在喀赞部落被打,其中两个人还直接被踢烂了小老弟,今天他存心要将这个部落收服打垮,第一个题目别有用意,“听说北地草原的勇士们擅长奔跑,可以跑过天上的雄鹰,快过骑手的利箭,今天我便要试试,谁能跑得比我的箭快?”

“哦?”天授大王斜睨着自己小儿子,“你的快箭,草原首屈一指,有谁敢用自己的腿,和你比箭的快呢?”

图力狞然一笑。

“昨晚听说喀赞部落有位勇士,展现了超常的腿力。”他看也不看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部落族民们,随手对人群一指。

“你出来!领教我的逐日神箭!”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二章窗前明月光

他那一指,正指在人群中一个彩袍少女身上,十五六岁年纪,有草原人喜欢的浓眉大眼丰|­乳­肥臀,更有草原人一看就觉得神魂颠倒的黑红脸蛋。

图力望着她的眼光也是狎昵的,带着钩子,钩到哪里哪里就似乎被他撕下来,那少女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先是红了脸,随即又渐渐变得苍白。

四面男人的眼神,猥琐而兴奋,他们已经猜到了,图力王子会用什么样的快箭,来“追逐”狂奔的少女。

图力撞见男人们兴奋的眼神,眼底忽然有奇异的光芒掠过,刚才的狎昵已经不见,带点微微的厌倦。

厌倦。

和表现出来的兴趣不同,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草原标准美女,他的母亲有一半的西鄂血统,长相更接近汉人,他也更喜欢大燕西鄂尧国的那些女子,娇俏,温软,­精­致,玲珑。

然而他要做草原的王,就必须和草原这些汉子一样,做些他们都喜欢的事。

图力的眼神有点飘,恍惚里又看见那个张臂迎风,一脸茫然走向河边的少女,夜风掠起她的发,她苍白高贵如神祗。

神祗……远在他触手可及之外,好久没打听她的消息了,上次听说纳兰述登基,她也该做了尧国皇后了吧?

图力在心底叹息一声,抽出腰间长弓,对那开始哭泣的少女晃晃,“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三息之间,我的箭就要­射­出了。”

那少女一仰头,眼神惊恐,一转身便狂奔。

她奔出去的时候,没注意到一双手已经掠过她的衣角,却抓了个空。

君珂在图力箭指少女的时候已经靠了过来,那少女就是昨晚给她送瘦羊­肉­的那个,君珂自然不忍,可她离那少女远,又不想暴露自己被图力发现,只能悄悄移动,但她也没想到,那姑娘竟然说跑就跑,快到她都没截住。

君珂不知道,草原规矩,三息就是三个呼吸瞬间,马上箭就要­射­出,生死顷刻,那少女哪能不疯狂。

草原民族腿力都是相当不错的,十五六一个少女,跑起来也跟豹子似的,转眼飙出去七八丈。

“咻!”

图力手中拉满如圆月的长弓一振,爆出一朵灿红的花,红缨如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哧一声,已经到了那少女后心!

上万人惊呼,声响如雷。

那箭却在即将扎入少女背心之前,忽然诡异地一转,自上而下一划,嗤啦一声,少女的袍子,直直被割成两半坠落。

少女的尖叫声里,图力哈哈大笑,斜睨天授大王果查,“我尊敬的父王,如何?”

果查咧嘴一笑,已经明白自己这个桀骜的儿子要比什么,“弓来!”

黄金大弓捧了来,果查吐气开声,金光闪烁的箭尖也对准了那少女,那少女来不及整理衣服,一个翻滚爬起来,跌跌撞撞踩着自己的外袍继续狂奔。

“咻!”

金光一闪,一模一样的轨迹,一声尖叫,少女外袍内的布裙被­射­落。

那少女一个踉跄,捂脸爬起,黑发已经散落,手指缝间泪水涔涔而下,却连哭泣的时间也没有,拼命前奔。

男人们哈哈大笑,兴奋得两眼放光,“­射­!­射­!­射­!”

“咻!”图力第二箭追上了只穿着粗布衣裤逃奔的少女,红光在少女肩头一闪,短短的裹身布衣便撕裂,露出一截光滑的肩部肌肤。

“咻!”果查的金箭呼啸沉厚,盖住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穿过少女肩头衣服的破洞,将那最后一件可以遮住全身的布衣挑起,远远地带在箭上­射­入地下。

少女身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裹胸,­祼­露出结实微褐的腰肢,急速狂奔耗费体力,她几近窒息地大声喘息,胸前蓬勃越发呼之欲出。

男人们不叫了,一个个瞪大眼睛,呼吸急促。

飞­射­的箭、狂奔的肌­肉­、撕裂的衣衫、一点点­祼­露的肌肤,力量与强权的逼迫,凌虐与狂野的放纵……最能激起男人内心沸腾的野­性­。

“看谁最先­射­光她!”果查大笑,急促­操­弓,手指连拨,三箭上弦。

图力不甘示弱,弓上红缨连闪,三箭齐架。

“咻!”

两声出于一声,红光与金光几乎同时­射­出,在半空中狠狠碰撞,激出星华灿烂,各自在碰撞之后再度更改轨迹,左右一分,追上已经跑不动半跪于地的少女,箭尖如魔手,扯住了她的裤边。

“­射­!­射­!­射­!”男人们暴吼如山崩。

“­射­你妹!”蓦然声音清脆,似乎也不高,但立即便盖下了上万人的兴奋欢呼,像一柄利剑狠狠截断山川,喝声里一条人影飙飞而出,快得像一抹淡淡的虚影,那影子一纵便落于少女身后,手伸出一捞一甩。

咻咻两声,比先前图力果查发出的声音更短促更有力,金红二­色­光芒一闪,反­射­向图力果查,刺破空气的凛冽气流令靠近的人不由闭起眼睛,只觉得浑身一冷发根一竖,心中震惊——这箭是用手反掷回来的?怎么比劲弩还要迅疾可怕?

飞箭­射­回,金箭­射­向图力红箭­射­向果查,两人根本没看清那道淡淡影子,只觉得眼睛一睁,刚才还要撕裂少女裤子的箭忽然又­射­了回来,大惊之下急忙举弓格挡,却已经慢了一步。

“哧啦!”

也是和先前少女被箭撕裂的声音一致,隐约中金光红光在两位王者身上一闪,四面赶不及的护卫惊呼。

图力和果查,僵立在马上不动。

护卫们维持着倾身救援的姿势不动。

四面各家部落的族民们,齐齐对着图力果查的方向,张大嘴,不动。

……

“咝。”

极轻微的一声。

一直僵硬在马上的图力和果查的袍子,忽然绽开一条裂缝。

那条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宽阔,众目睽睽,用一种目瞪口呆的神情,看着那条裂缝从胸口开始,慢慢延伸向下向内,大氅裂开、袍子裂开、内袍裂开、里衣裂开、腰带裂开、裤子裂开……

图力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唰一下掩住了裤子。

不得不说,年轻就是好,反应快,图力王子在最后一刻,及时挽救了自己的尊严,避免了重要部位被万众瞻仰。

他爹就没这份幸运了,果查大王感觉到凉风袭体,众人眼神古怪而­淫­荡,一低头——

“!”

“谁!”慌忙捂紧袍子的果查大王,发出一声怒不可遏的暴吼。

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去看那头少女跌倒的地方。

一个人正冲向那个地方,那人姿势并不好看,看起来像是被谁给推出去一样,那人慌慌张张在半空调整身形,一个翻滚落在那少女身边,还傻傻地举着一只手,看上去好像正是冲出来回答果查一样。

果查吼声骤然停止,换了一脸骇异。

图力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直直盯向那个出来挡箭的人,一眼扫过,惊讶而又失望。

果查瞪大牛眼,看了半天,“女人?”

喀赞部落的族民,惊讶得频频倒抽气。

人群中央,众目睽睽之下的女英雄,红砚姑娘,傻瞪着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直勾勾地望着喀赞部落里,正面无表情啃着羊­肉­糍粑的君珂。

主子……

你实在太过分了!

刚才还在看热闹的红砚,正得意洋洋自家主子神奇出手一箭脱衣,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被谁推了一把,半空翻跌出去,她和尧羽卫习武也有了一阵子,临敌自然下意识防御,调整身形的时候却觉得手脚不听使唤,莫名其妙便站在了那少女身前,还举起了手。

不用看,绝对是窜出去又迅速窜回来的君珂­干­的!

被推出来也罢了,这无良主子,居然还给她配了音!

红砚欲哭无泪——她算是发现了,主子确实受了刺激,从尧国皇宫出来后,她就越发言简意赅,并行为抽风。

君珂慢吞吞把糍粑吃完,有点噎,她直了直脖子,顺了顺胸口,心想红姑娘你藏太久了,也该出来找点感觉,你主子我不宜太早出场,不然图力那小子就不玩了。

草原上刚才人虽然多,但是一开始君珂窜出去的影子众人就没能看清,后来被­射­回去剖开图力果查衣服的箭吸引了注意力,很少有人注意到君珂出去又回来,换成了红砚,就算有人看见,也捕捉不清轨迹,还以为自己眼花。

图力有点疑惑,刚才那句“­射­你妹”,听起来有点耳熟,可是……

他摇摇头,甩掉自己的疑惑,怎么可能!

“哪来的女人!”果查咆哮,“侮辱大王是死罪,给我五马分尸!”

红砚睁大眼——分分分分分尸?

有没有搞错?

她红砚,虽然是个丫鬟,但也是个尊贵的丫鬟,她是大尧皇后和西鄂摄政王的唯一官方认定的丫鬟!

啊啊,欺我是个寡­妇­呢?

红砚自鲁海死后,很是麻木了一阵子,有段时间浑浑噩噩,之后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丫鬟,有时候就是没那么好的命。都是天意。鲁海死的惨,她还有事要做,她得练好武功替他报仇,之后丫头一直在苦练武功,专学鲁海当初那一路,虽然还算不上大成,但是练来练去,老实丫鬟­性­子也有点变了,觉得她家鲁海当初孔武有力,她红砚也该气冲斗牛才对。

“来人呀——”

“大王八!”

“啊呀?”果查噎住了。

“大王八,叫你你不应啊?”被激起怒气的红砚,双手叉腰,圆规状向前一步,胸脯一顶,“你们草原人不是都说自己是汉子愿赌服输强者为王的你们刚才没能剥了人家裤子姑娘我一把甩手箭剥了你们裤子全天下都看见了你们裤衩的颜­色­那就是我赢了你们两只大小王八这是要想赖账这种货­色­你们有脸当王我看还不如我家的狗都比你们像个人样!”

人群里君珂打了声嗝,热泪盈眶。

不容易啊,她家红姑娘,自当初燕京大战姜云泽侍女之后,红式长句好容易又飙出来了啊!

果查张着嘴,硕大的鼻孔一张一合,吃吃道:“汉子……裤子……狗……”

敢情大王还没跟上长句理解的速度……

喀赞部落族民们惊恐地仰望红砚,抱成一团——天啊,这女人这么凶猛!昨晚咱们还那么冷淡!

“妈呀,气死我啦!”好半天终于理解完全句的果查,仰天发出一声泣血的暴吼。

图力比他冷静,趁这段时间赶紧又披了件袍子,才­阴­­阴­地道:“对面这位姑娘,你说的不错,草原永远只承认最强的人,刚才我和大王的箭既然没有分出胜负,又被你掷了回来,那么这一阵,自然算你赢了。”

他眼神微微有点疑惑,因为刚才他似乎看见,先有条淡淡的影子­射­了出来,之后才有飞箭回掷,而这圆脸姑娘是后出来的,但是此时,喀赞部落里人人缩头,哪里看得出端倪?

“算你识相。”红砚鼻孔朝天冷冷一哼,便要回去,忽听图力冷冷道,“我的话还没说完,草原规矩,出来挑战的人,就自动加入比试阵营,姑娘你既然赢了这第一阵,后面两阵的挑战,自然也得一并接下。”

红砚搔搔脸,眼神往君珂方向飘过去,君珂麻木地嚼着糖果,大有“你自己对付”的意思。

红砚却认为,主子没有反对,那就是接受嘛。

“成啊。”她撇撇嘴,“不介意教训一下你。”

“请大王划下第二比的题目。”图力对果查躬躬身。

果查脸­色­­阴­沉,看看衣衫敝旧牛马稀少的喀赞部落,挥挥手道:“你一个女人,难道还要大王我下场和你比摔跤?便是派我的勇士去,也是侮辱,这样吧,我们草原人都是马上男儿,这一比,便比驭马之术。”

人人都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笑意——草原人和汉人比驭马之术?大王可真是­奸­猾。

“怎么比?”红姑娘无知者无畏,仰头问。

“大王我和图力王子,各出一名勇士,展示骑术和对马匹的驾驭能力,我看你们喀赞部落也没有马,马匹由我等提供,怎样?”

“行!”

果查和图力各指了个勇士,两骑缓缓而出,上万人都在低低惊叹,果查这边派出的果然是近卫营士兵,深黑铁甲,铁石般的肌­肉­,和胯下比寻常马更高半个头的神骏黑­色­骏马。

图力那边出来的也是彪悍男子,还是个将领打扮,胯下马紫红­色­,气势丝毫不逊于那匹黑马。

“腾云豹!”

“这个有点不公平了吧!”有些大部落的族长表示异议,“谁不知道腾云豹最通灵神骏?大王您叫喀赞部落能拿出什么马来比呢?”

“那好办。”图力呵呵大笑,“我们也给这位姑娘提供一匹腾云豹便是,保证不逊于这两匹。”

众人更是摇头——腾云豹因为通灵,所以只听本主的指挥,从没调教过腾云豹,是不可能驾驭得了的。

果查却不让众人再说话,手臂一举,两骑驰出。

像飙出了黑­色­和紫红­色­的飓风,腾云豹的出场不同凡响,速度快,落足轻,巨大的身体行动轻灵,那么狂飙而出,地上的烟尘却几乎没有,连草皮都没被踏坏多少。

难怪传说中,腾云豹军队,是最适合夜间长途奔袭的军种。

图力部落的骑士正在前冲,一声呼喝,“停——”

极速前冲的腾云豹戛然而止,浑身的肌­肉­紧束成块,拉扯出紧绷的线条,巨大的力量被瞬间压缩,滚动在那些喷薄的线条之下。

“好!”

令疾驰的骏马瞬停,普通马都需要考验骑士的臂力和驾驭马匹的能力,何况身形力量都超出普通马几倍的腾云豹,动作简单,却是极致能力。

果查那边的也不甘示弱,泼辣辣一阵场中疾驰,一边奔驰一边甩手­射­出削尖的树桩,间隔半丈左右,他绕场一圈,歪七扭八栽了很多木桩,随即一提马缰,带着腾云豹闯入木桩阵。

木桩距离还不如腾云豹身长,但那巨大的黑马,在近在咫尺的木桩中灵活地辗转腾挪,闪身进退毫无滞碍,一匹马而已,竟然施展出了行云流水般的高手风范。

喝彩声惊天动地,那骑士越发得意,在马上直立而起,翻转飞腾,蹿上蹿下,展示超绝的骑术。

图力那边的,以长枪相横,腾云豹在狭窄的空间内一蹿而过,骑士在这瞬间飞越马身,又迅速飞回,引起更激烈的喝彩。

两边再次难分轩轾,渐渐都停了下来,注目红砚。

红砚咳嗽一声,她已经接到了君珂的传音,退后一步,大叫:“加菲!起床啦!”

“唔……”

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吼,似犬非犬,似狼非狼,什么动物都不太像,倒像有人在悲愤地倒噎。

人群纷纷闪开,听见一阵丁玲当啷的声音,随即看见一座帐篷背后,垂头丧气走来一只狗。

也许是狗?

未必是狗?

身躯是庞大的,长相是满脸横­肉­的,头上是有辫子的,毛是彩­色­的……

红砚的表情,是打翻了染料缸的……

这是幺­鸡­?

幺­鸡­同志,生平第一次“名实相符”了一回,当真如一只“妖艳的彩­色­大公­鸡­”。

满头的标志­性­潇洒飞扬的白毛被扎成了无数个小辫子,每根小辫子上都束了彩绳,还缀了草原女子最爱缀的璎珞珠子,头顶上扎了个冲天辫子,一朵深红的蝴蝶结妖艳地招展着。

两块黑水晶中间钻了孔,用几根金丝连着,挂在它眼睛上,将同样是标志­性­的淡金­色­眼睛给遮住。

身上的毛­色­已经不是白­色­,发绿——刚刚用草汁染过。

它花枝招展地,雄壮地走着,每一步,肚皮上的­肉­便波浪形一颤一颤,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肚皮上的毛,系着好几个金铃。

满身造型,介乎嬉皮士和肚皮舞娘之间。

“怪物啊!”

一声尖叫,草原人散开大半,眼神惊恐。

君珂表情满意地注视幺­鸡­——其实偶尔改换下造型真的挺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幺­鸡­悲愤地站在当地——某个无良的临时主人,刚才抓住了它,把它拖到帐篷后,先深情地表示了歉意,致歉近期因为个人原因对它关心不够,随即拍胸脯表示一定要修正错误,把它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最后表示昨晚有只花斑牧羊姆狗的身材不错,宜男宜家,一看就好生养,愿意为它牵线成就良缘,以后幺­鸡­大人就可以在羯胡永久安家,她愿意出资一两为羯胡狼王幺­鸡­大人修建最豪华的山洞宫殿,供它和未来花斑王后居住……

幺­鸡­听完了某人的宏伟蓝图,然后只得奉献上自己纯白无暇的处男之躯……

遇主不淑啊……幺­鸡­悲愤得双泪长流——太史,你在哪里!

“这是……”图力和果查,都曾在夜间战场上见过幺­鸡­,但是幺­鸡­动作太快,而且它运动起来,那就是一抹带着淡淡银­色­的蓝光,根本无法看清身形,而且最近幺­鸡­胖得厉害,身形也有了区别,两人都觉得幺­鸡­似曾相识,可是眼前这个怪物,和那晚威风八面,后来名动草原的高贵“神兽狼领大人”,相差实在十万八千里,两人第一时间一惊之后,便放下心来。

“哪来的丑狗!”果查哈哈大笑,“或者是猪?”

幺­鸡­霍然抬头,仇恨的眼神盯视着果查——哥如果是猪,你就是猪大肠!

图力紧紧盯着幺­鸡­,眼神疑惑,最终没有说什么,悄悄后退,眼神又往人群中搜寻。

“你们可以指勇士展示驭马之术,我当然也可以指自己的帮手。”红砚不忍看幺­鸡­造型,掉开眼睛,“这就是我的帮手,我家的牧马犬。”

“哈哈。”草原上一阵狂笑,上万汉子齐齐捧腹。

“这种狗牧马?还得马回去找吧?”

“那一身肥­肉­,怎么牧出来的?”

“别说,牧马挺合适的,马一瞧,吓也吓乖了!”

“哈哈!”

……

幺­鸡­悲愤地把头夹到档里——这年头,没有胖纸的活路!

“那便来牧吧!”果查纵声大笑,命人牵来一匹花­色­的腾云豹。

幺­鸡­立即仰起头,盯着对面不安低咆的腾云豹,墨镜下眼神灼灼,充满急欲发泄的仇恨。

尼玛。

你敢这么瘦?

你敢身材这么好?

你敢在我面前展示你恰到好处的肌­肉­?

你不晓得胖纸最讨厌有身材的货?

你不晓得胖纸最讨厌细腰长腿还要叫着自己好胖好胖快要胖死了的矫情帝?

你丫的在和我示威呢?

以为哥绑了小辫子戴了眼睛挂了金铃就不是幺­鸡­了?

“嗷唔——”

仰天大吼,雄壮一啸,啸声如板斧,瞬间截断满草原回荡的狂笑!

所有笑声戛然而止,散开的音波像狠狠撞在了脸上,撞出了扭曲的表情,长大的嘴巴,瞪大的眼睛,竖起的头发!

哗啦一下四面早已无声无息趴下的牛马,齐齐屎尿直流。

所有图力和果查麾下的腾云豹都开始退后,拉也拉不住。

人群踉跄后退,惊恐捂心,只觉得心口窒闷,耳膜都似在瞬间被震得反荡。

嗷唔声里,幺­鸡­一个纵欲,蓝光一闪,已经扑向了那头拼命退后的花腾云豹。

它一步就到了那撒腿狂奔的名马身边,伸腿——

砰。

灵巧的遇河也能越过的腾云豹,竟然给它这人一般的无耻一腿,绊跌在地。

偌大的身躯重重倒地,激起烟尘,幺­鸡­不退反进,爪子伸入腾云豹身下,一掂。

呼啦一声,巨大的马身被它掂起,直上云霄,所有人傻傻仰头,看着那马被生生扔上天空,炮弹般飞了上去,然后直直落下来——

所有人眼看那马砸下,四肢在空中乱舞,都痛苦地闭上眼睛——价值千金的绝世名马啊,就这么被这只丑狗举重玩死了!

“呼。”

有风声降落的声音,却没有预想中的大地震动和马儿惨嘶,众人惶惶睁眼,眼珠子瞬间放大。

那只丑狗!

那只花辫子黑眼睛金铃铛乱响的丑狗!

那只花辫子黑眼睛金铃铛乱响的丑狗,躺在地上,单腿翘起,爪尖之上,顶着那匹马!

上头巨大的一堆,下头花里胡哨一团,幺­鸡­身形不小,但和这种马比起来,还是嫌不够,像蚂蚁举起了大象,兔子把豹子拿大顶……

一腔愤怒的幺­鸡­大人,直接拿这倒霉的花腾云豹玩了杂耍……

草原人连惊呼都不会了,有些场景太过脱离想象,会让人产生幻觉,在此刻草原人的幻觉里,幺­鸡­不是狗,是魔鬼。

这个魔鬼,把草原中的神马当作玩具,踢起、抢接、顶在爪子上飞旋、钻在肚子下扛起、揪耳朵、拉尾巴、蹿上去拿大顶、跳头上表演肚皮舞……

可怜一匹成年名品腾云豹,遇见发威的幺­鸡­便骨软筋酥,像只皮球似被幺­鸡­翻来滚去,玩出无数花样……

草原上掉了一地眼珠子——见过驭马的,没见过这么驭的!

“驭得怎样啊?”红砚叉腰昂头,鼻孔朝天,“叫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

此时幺­鸡­正扯着马耳朵,让它劈叉……

“骑术怎样啊?”红砚下巴一点,“想骑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

此时幺­鸡­翻身而起,芭蕾舞凌空独立,站在马头上……

“……”

“够了够了,我们输了!”果查心疼得眼睛滴血,咆哮,“放开我的腾云豹!”

幺­鸡­肚皮上金铃猛晃,懒洋洋跃下马来,那可怜的马立即狂奔而去,连头也没敢回……

此时图力已经退后好远,果查也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他毕竟当初没有清楚地看见幺­鸡­,对这只神犬印象不深,此刻连败两阵怒火上头,拍马而出,弯刀直指红砚,“汉人最­奸­诈!什么都不比!真刀真枪,来!”

四面人等立即后退,谁都知道,大王­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但却有一身刀枪不入的金刚神功,长年喝生熊血,锻造得一身草原第一的好肌骨,和他武力相争,谁都没好果子吃。

“打就打,谁怕谁……”红砚脖子一昂,当真准备拿自己花拳绣腿来教训这草原之王,忽然有个人慢吞吞走出来,慢吞吞扬起黑漆漆的脸,有气无力地道,“唉,我们汉人最温文尔雅,真刀真枪的太血腥,咱们比作诗吧?”

“作你祖­奶­­奶­!”果查气极反笑,靴子一踢马腹,已经冲了出去,手中­精­炼弯刀一闪,刀光向后出来的君珂当头劈下。

他身后同时驰出十个近卫营护卫,呈扇形跟随在后,在他刀光泼出的同时,迅速一分,挡住了君珂四面八方的退路。

果查能够统治草原多年,当然不仅仅是靠武勇,必要的谨慎还是有的,他出刀,却让护卫护住了他的前心要害和四周空门,有心今天要一刀毙敌,抢定那五千奴隶,也好让渐渐有点离心的草原各大部落,看清楚他天授大王的实力。

镶满宝石的弯刀,挟着猛烈风声劈下的时刻,像天际彩虹,被狂风卷着,穿透人间。

“呼!”

却有一道白光,玉一般温润莹洁,亮起的刹那,便轻轻巧巧穿越彩光,穿越四面护卫密织的刀网,到了果查的头顶。

“啪!”

那白光却是一个人的手,手型优美皮肤细腻,那只手鬼魅般越过刀风,在果查头顶微微停留,随即轻轻一掸,掸灰般的姿势。

果查头上,那个绣满巨熊的标志­性­的高帽子,唰一下掸掉在地,露出果查长满疤瘌的头顶。

草原人瞠目结舌——果查大王戴了一辈子帽子,从来不脱,原来帽子底下,竟然如此风光!

果查只觉得头顶一凉,大惊之下下意识去护头,君珂手指“绷”地在他头顶上一弹,对着那满头疤瘌,曼声吟哦道:“床前明月光。”

“……”

果查一生最恨的就是脱帽子,怒极大吼,回身抡刀猛砍。

君珂身影一闪,已经到了他背后,手背轻轻在他背上一贴,果查一声大吼,只觉得背心灼热­阴­寒,一股诡异的气流顺喉而上,憋得他一阵猛咳,吐出一嘟噜白沫。

君珂瞥着那白沫,忧伤地念,“疑是地上霜。”

果查霍然低头,身子往下一窜,看似要逃下马,却在身子将落未落那一刻,弯刀诡异地从肘底反­射­而出,竟是一招又妙又­阴­险的反身暗算。

可惜这招对君珂完全没用,君珂手背贴上他背心时已经飘身而起,指尖一拈,果查的外袍突然被拎起,撕开的衣襟再次裂开,露出一身乌黑的腱子­肉­。

君珂瞄也不瞄一眼,沉浸在诗的美妙意境中,“一只大黑熊。”

果查反手一摸,惊得一骨碌滚下鞍,在几个护卫拼死抢上护卫中,矮身一窜,就打算窜出这个附在他身后轻飘飘的黑脸女子的威胁范围。

可惜迟了。

君珂轻飘飘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所经之处,果查本来就分成两半的袍子,齐刷刷地落了下来……

君珂忧伤地从他脑袋边踱了过去,仙风道骨地吟出了最后一句。

“HAVE,NOTHING,ON!”

……

偌大草场,空寂无声。

所有人看看地下黑熊一般的大王,看看君珂,看看“妖艳的公­鸡­”,看看今天大出风头的喀赞部落——后者正用一种天雷轰顶的表情,盯着昨天那个在他们帐篷里受到冷遇的汉人少女。

“神巫!”半晌有人惊呼,随即人人退后,俯伏于地,君珂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草原上有种段数比较高的巫师,人人尊崇,敢情她刚才那首千古名句,被这群蛮子当作巫师咒语了。

君珂也不理会那些俯伏的人群,转身看着再次策马上前,神情激动的图力,淡淡道:“图力王子,我的诗好听吗?你也想听一首吗?”

图力定定凝视着她,眼神里浪涛翻卷,半晌却苦笑,下马,上前三步,躬身。

“草原之子图力,”他在众人震惊的神情里,用草原最尊敬的礼节,执起君珂的袍角,俯下自己的­唇­,“见过尊贵的尧国之母,西鄂摄政王殿下。”

……

一刻寂静,俯伏的草原人愕然抬起头,喀赞部落的人,发出低低惊呼,向后又缩了缩。

万万想不到,那黑脸的,寡言的,看起来很平凡的汉人少女,竟然就是近年来在草原传说中,可能引起整个草原动荡的女魔王……

君珂还是那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看他亲吻自己的袍子,忽然道:“你今天刷牙了没有?”

图力,“……”

他此刻才发觉,君珂一切都没变,不过涂黑了的脸之外露出的肌肤,似乎更加晶莹光洁,但给他感觉怪异的是,君珂的神情语气,和以前有了不同,她话少了点,表情漠然了点,似乎还总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结合起来,却更让人怜爱了点。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尧国铁板钉钉的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君……统领,”想了半天,图力还是用了老称呼,“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尧国吗?难道……”他眼睛亮了亮。

君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姑娘我逃婚跑路你兴奋什么?

“和你有关系吗?”

“呃……”图力被她窒得愣了一愣,一眼看见四面人群表情,咬咬牙,上前一步,低低道:“统领大人,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离开尧国,但如今你在草原,你再次回来……是因为喜欢草原吗?”

君珂更古怪地瞅着他,没有答话,图力心中一热,激动地上前一步,欲待去捧她的手,“君姑娘,你……愿意留下来,去尝试喜欢草原上的人吗?”

“啪。”

……

一秒钟后,君姑娘的大声回答,响遍草原。

“香蕉你个疤瘌!”

一刻钟后,图力王子的手下们,艰难地将王子从地里挖了出来,可怜的图力王子,被某个因为心情不好而下手不知轻重的女人,给一巴掌拍进地里三分之一……

一个时辰后,把获胜赢来的财物留给喀赞部落的君珂,在族民们感恩戴德的道谢声中,带着她新得来的五千奴隶,浩浩荡荡开往云雷高原,空留图力王子,痴痴站在高岗,遥望伊人背影,拼命掸着泥土……

四个时辰之后,半夜,图力王子的帐篷里,忽然又传来“啪”一声巨响,等护卫们冲进去查看,就看见图力被倒吊在帐篷顶上,扒得­精­赤,某宝贝上系着块秤砣,图力憋得小脸发紫,险些玩完。

护卫们慌忙把王子解下来,才发现秤砣之下,还系了张飘飘荡荡的纸条。

“床前明月光,图力蛋一双,敢撬咱墙角?割了去做汤。”

……

床前明月光,照亮摇摇摆摆进云雷高原的君珂背影,也照亮尧国皇宫,深深殿宇。

夜深,帝皇犹自未眠,御书房灯火荧荧,里面侍候的宫人,来去无声,一声咳嗽也不闻。

这些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是三班制,轮流休息,十二个时辰不脱岗,因为正常情况下,陛下常在御书房就寝,或者直接在书房通宵。

尧国这些宫人们都惊叹,这位帝王当真勤政得史上难见,这样夙夜匪懈,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有宫人给他算过,在一个月之内,陛下闭上眼睡觉的时辰,加起来不超过五天。

书房里奏章案卷堆积如山,几个值夜大臣坐在一边小桌上,飞快地写节略,好方便陛下快速阅览,有人手写酸了,也只敢悄悄地揉一揉,瞥一眼座上始终没抬头的陛下。

灯光在纳兰述脸上投下淡淡暗影,遮掩了他眼下微微的暗青之­色­,男子抿紧了­唇­没有表情,奏章流水般从指尖过,偶尔停下手,揉揉眉心,此时才露出一丝疲倦。

时间啊……时间!

纳兰述从未觉得时辰这般不够用过,堆积如山的国事,欲待重整的山河,此刻都摆在他的面前,他要用抚琴一般的细致和耐心,拨弦于天下,等待奏一曲汪洋之曲。

他想将这曲子,奏得更快些,更早些。

没有人明白,明明可以按部就班,徐图渐进的做事,这位新帝为什么心急如火,恨不得变三头六臂,将所有事一夜做完,为此不惜耗费­精­力,熬煎身体。

老臣们欣喜陛下勤政,尧国必能因此中兴,但也忧心如此勤政,是否损伤龙体,多次殷殷规劝,纳兰述笑而不答。

有些解释,放在心底,说给人听,便觉得廉价。

他忙碌,好让事务充塞此刻空荡的心,不必因为想起她来,便撕心裂肺。

他忙碌,是想赶在时间前面,早点将尧国事务理顺,早点将政权紧抓在手,早点开始自己的计划。

当他将一切掌握在手,她是不是就会回来?

那么,早一天也是好的。

荣极殿登基之日,她的突然离去,忽让他明白何谓痛彻肺腑,坐在那四面不靠龙座之上,听百官山呼舞拜,他在那样遥远而空旷的殿上向下凝望,寻不着想见的人影,忽然便明白了那样四个字。

“孤、家、寡、人。”

如此深切。

一心的迷茫疑问甚至愤怒,在那场登基典礼之后,忽然豁然开朗,隐约明白了她离去的真正原因。

这衮衮凤冠,这泱泱后宫,原来,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他握住权柄,却还未彻底握紧这江山,他空出的那只手掌,有太多要攫取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得不提前滑脱。

纳兰述闭上眼,仿佛这样才能抵御这一刻突然袭来的绞痛。

臣子们小心地低下头去,以为陛下又在忧心皇后病情——据说皇后病重,甚至缺席登基大典,之后陛下以皇后病重为她祈福为由,拒绝了登基之后例行的选秀,堵住了众家大臣纷纷提亲。

大臣也耐住­性­子——皇后病重,那拖不了多久了吧?等中宫后位一空,陛下还怎么拒绝选秀?

有轻微的脚步声向书房靠近,不用猜,来的一定是尧羽卫,只有陛下最亲近的尧羽,才可以在这样的时辰,直入御书房。

门开了,一个白衣卫士悄步而进,大臣们立即搁下笔退开。

他们已经习惯了,半夜尧羽卫来送消息,陛下就会令所有人离开,不得打扰。

纳兰述在灯下展开尧羽卫传递来的纸卷,细细读君珂今日近况。

随即­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心想图力遇上那丫头真是倒霉。幺­鸡­真是越来越没个­性­。尧羽卫越来越流氓,红砚倒是转好了。

眉头忽然挑了挑,他看见那最后一巴掌的描述,倒抽一口凉气。

冷暴力啊……纳兰述托着下巴,心想她若回来,如果也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巴,他是该一个“天王托宝塔”托住呢,还是一个“坐地莲花”给抱住?

陛下想了半晌,居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淫­荡。

将纸条看完,就火烧了,纳兰述打开身后密柜,取出一帧画卷,在桌上铺开。

画卷上已经有人落笔,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一片起伏线条,似乎有点像女人云鬓宛宛。

纳兰述提笔,在那云鬓之下,添了一条柔和的弧线。

属于君珂的半边侧脸。

这是他亲笔画的她的画像,每收到一条她的消息,他便在画上添上一笔,如今刚刚画到脸部。

纳兰述小心地将画纸吹­干­,仔细凝视半晌,原样收起。

灯光下他微偏的侧脸,瘦了些,目光却沉淀晶莹,柔和氤氲。

小珂。

等我画完这副画。

你一定要回来。

……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三章两地书

一行长长的队伍,行在北地的草原上,远望去迤逦如长蛇阵。

五千名奴隶都骑了马,这是图力的馈赠,草原上马匹不算什么,随便一个中等部落也能拿出几千上万,不过武器却还没有,草原矿产缺乏,铁器向来金贵,也正是如此,周围的尧国西鄂,才能靠控制铁器出产来避免桀骜的草原侵入边界。

君珂要走这五千奴隶,一方面是她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觉得,图力现在的气焰,已经隐隐有点超越天授大王的味道,这太快了点,不符合她和纳兰述当初定下的草原掌控计划,所以­干­脆出手压一压,将两人之间的角力,继续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幅度。

她走得悠游自在,不担心果查报复——图力目前还仰仗着纳兰述,不会让果查对付她的。

“我不要你们跟随我终生,”这是君珂对她的奴隶们说的第一句话,“我只要你们忠诚地跟随我一段时间,最多不超过几年,”她挥挥手,“之后,我会给你们自由。”

奴隶们惊讶不可置信,草原规矩,一个倾覆成奴的部落,永无翻身之日,而且世代为奴。

“我只要你们记住‘三个凡是’。”君珂伸出三根手指,“凡是主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凡是主人做的事,都是英明的;凡是出现任何疑问,答案都在前两条找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哦。”君珂懒洋洋从马上爬下来,打了个呵欠,进车里睡觉,她最近老是觉得困倦。

奴隶们的情绪刚刚调动起来,转眼就被晾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红砚叹了口气,扶额——五千人吃喝拉撒呢,难道要她­操­心?

“后面的!”她运足中气,对着老天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你们在呢,别鬼鬼祟祟装不在了,这些人交给你们了,要求不高,不饿死就行。”

说完她拍拍ρi股,跟着钻进了大车里。

奴隶们傻了——这算什么事儿?对老天喊一嗓子,老天就会降下­奶­酪来吗?

“啪!”

一个巨大的布袋从天而降,袋口没扎紧,骨碌碌滚出很多……­奶­饼。

随即啪啪连声,好些布袋呼啸而来,滚出面饼、­肉­­干­、衣物……

奴隶们震惊了。

奴隶们沸腾了。

奴隶们欢欣鼓舞——原来咱们跟的新主人,果然是神灵降世!

……

蹲在后面野地里的尧羽卫们哭了。

咱们名震天下在尧国人人尊敬的尧羽,一转眼沦落成蛮荒之地见不得人的后勤火头军……

有了食物的奴隶自然没什么纪律­性­,扑上去就抢,忽然人影一闪,啪啪连响打在那些伸得最快的手上,引起一连串哎哟惨叫,慌忙都把手缩了回去,抬头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位铁面灰衣人。

“主子还没下令开饭,谁给你们权利先动手?”那人冷冷看了四周一圈,桀骜的草原奴隶,遇上那样铁般冷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缩了缩。

“你、你、你、”那铁面人手中剑鞘,飞快地点过几个人,都是刚才最先奔出来抢东西的,也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是怎么将人都看清楚的。

“出来。”他木然道,“违背军令,一人十板子。”

“你们先前又没说不可以抢……”立即有人抗议。

“二十板子。”铁面人道,“一边打,一边背三个凡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那开口的汉子一身油亮乌黑的肌­肉­,身形高壮,本就是部落中的勇士,作战勇悍,被亲友连累才最后被俘虏,自然心有不甘,大步上前来,一把脱掉破烂的外袍,大叫,“我可以听主人命令,但不会接受随便什么小矮子呼喝,想打我,就先摔倒我!”

“啪。”

铁面人一脚踩在那大汉头上,将他的嘴狠狠压进泥地里。

“三十板子。”他道,“还有谁来?”

没人说话,昂起的脑袋都勾了下去,铁面人随手拔起一棵小树,手掌横着两边一抹,树皮纷飞,圆木变成扁木,正如一块板子。

奴隶们瞪大眼睛——他们有骑术有蛮力,但是何曾见过真正的武功?这一手在他们眼里,也和半个神迹差不多了。

奴隶们乖乖地趴了下去,由铁面人指派的另外一些奴隶执刑,一边打一边大声背“三个凡是。”

铁面人面无表情梭巡,不时指出谁下板的力度不够。

红砚从车里探出头来,“丑福,你来啦。”

戴着铁面的丑福仰起头来,声音低沉,“嗯。”

车帘一掀,露出君珂的脸,微微带点笑意,却没有说话。

丑福伤好之后一直也跟到了尧国,他心结已解,恢复得很快,在君珂走之前,他带领那四万鲁南军扫荡华昌王残余势力,并追捕逃走的尧国旧帝的下落,君珂原以为他要留在尧国朝廷供职的,没想到他居然追了过来。

“我向陛下递了辞呈。”丑福说得平淡,“我的命,从来都是你的。”

“纳兰述没留你?”

“陛下要我照顾好你。”

君珂沉默,半晌轻轻放下窗帘。

丑福是良将,纳兰现在急需人才,尤其是可靠的嫡系人才,然而他还是将丑福放了出来。

他一定是认为,她身边,武有丑福,女伴有红砚,爱宠有幺­鸡­,最重要最熟悉的人都在身侧,当可聊慰别离寂寞。

可是……

君珂闭上眼睛,靠在车身上,伸指在空中虚画,一撇一捺,一点一掠,都是他的轮廓。

纳兰。

没有你,我永觉寂寞。

窗外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丑福的声音,“完毕!打完的,给我站起来!”

一阵响动,随即丑福的声音多了淡淡嘉勉,“从今天开始,五千人分成十小队,每队五百人,刚才打完板子的,都升为小队长,负责统带这五百人,一切事务由你们负责,手下犯了错误的,你们有权打板子,和刚才你们被打一样的狠,但如果你们打错了板子,你们也会被我打双倍的板子,明白了吗?”

“……”

“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一阵暴吼,挨打的那些人声音尤其响。

君珂笑了笑。

丑福到来真是及时,最起码这五千奴隶的训练整编,不用她费心了。

丑福本就是当初陪着她一手打造云雷的亲信,训练很有一套,今天最快抢食物的,很明显就是部落里最强壮最凶悍的那批人,先拎出来打一顿,打掉他们的气焰,再给颗糖果,升做小队长,用他们的武力来镇压其余奴隶,这些挨过板子的人,自然从此知道如何管理手下,最后,丑福也把他自己压上去,作为最强力的约束。

有简单合理的编制、有赏罚分明的制度、有强力有效的管理、最后还有公正严密的监督。

这本就是现代管理的­精­髓,丑福也学了来。

君珂放下心,顿觉浑身松懒,长长睫毛垂下,她疑惑地“咦?”了一声。

又困了。

以她的体质,不该出现这样的困倦,她的冰纹功虽然因为离开纳兰述停滞,但她的大光明法已经修到五层,四层之上,就是另一个台阶,她正努力将大光明法修炼得更强一些,好早点蚕食掉沈梦沉的内力,省得同脉总被他所制。

但是沈梦沉的内力实在古怪,虽然被大光明法挤压得越来越窄越来越薄,却如附骨之蛆般始终粘附不去,君珂实在担心,也许这辈子,她也没办法将那看起来很好对付的东西,从身体里完全摘去。

君珂思考了一阵子,眼皮又垂了下来——她最近很懒,非常懒。

吃饭的时候,她才从马车上爬了下来,这里是草原边界,什么客栈之类的都别想,大车是抢劫图力的,食物­干­粮也是尧羽卫毫不客气从图力那里敲诈来的,晚上扎起简易帐篷,露天支起十余口大锅,热气腾腾翻滚着牛骨头熬野菜,奴隶们兴奋地围着大锅等开饭,菜­色­的脸被火光映红。

君珂被他们的兴奋感染,本来也想过去一起同乐,不想还没靠近大锅,就被那种草原牛羊­肉­独有的腥膻气息冲得连连后退,她讶异地捂着鼻子,心想以前也不是不吃牛羊­肉­,从没觉得味道这么受不了啊。

“主子你最近胃口不好,那就别吃这些油腻腻的。”红砚端了一个小锅过来,还拿了两个碗,“我煮了点粥。”

君珂正想一口清淡的吃,欢喜地接过来,就着马车上拉开的桌案,很自然地给自己盛出一碗,随即又装了一碗,放在对面,道:“纳兰,你的。”

早已习惯和她一起吃饭,正坐过来准备接那碗粥的红砚一愣。

君珂端碗的手一僵。

红砚的脸­色­慢慢尴尬。

君珂的表情有点讪讪,将碗向前推了推,­干­笑道:“说错了,你吃,你吃。”

红砚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君珂闹了这么个乌龙,有点不好意思,埋头吃粥,红砚端过来几碟小菜,­嫩­黄的姜芽,鲜红的腐|­乳­,雪白的萝卜条儿,­色­泽清亮,令人一看便胃口大开。

君珂眼睛亮了亮,“这荒郊野岭的,你哪来的小菜?”

“出尧国的时候,在一家客栈的厨房里买的。”红砚取出一个小瓷碟,将几样小菜各舀了点,加了点芝麻,放在君珂面前,“想着主子你胃口不好,偶尔给你换换口味。”

君珂感激地笑了笑,呼呼喝粥,将萝卜条咬得咯吱咯吱响,吃完一块,又夹了一筷,在腐|­乳­里蘸蘸,往旁边一递,道:“这萝卜条蘸腐|­乳­别有风味,纳兰,你尝尝。”

她的筷子落在空处。

腐|­乳­的红汁颤颤滴落下来,鲜红如血。

君珂的手再次僵在了那里。

对面红砚抬起头,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扯出一点笑意,筷子一架,接过了她筷子上的萝卜条,“真的吗?蘸腐|­乳­更好吃点?我尝尝。”

她三下五除二将萝卜吞掉,笑道:“确实别有风味。”

君珂有点麻木地看着她夹走了那块小菜,半晌勉强笑了笑,道:“当然,我的品味,从来都这么好。”

她埋头喝粥,脸埋在碗里,这回再也没去夹小菜。

一顿饭草草吃完,红砚收拾了碗筷,逃也似的下车去洗,君珂怔怔地看着她背影,自己拉开被褥准备再次睡觉,将红砚刚做的羊毛枕拍松的时候,她随口道:“纳兰,你老是低头看军报,颈椎不怕酸吗?学我这样,把枕头堆起来……”

她忽然停住。

手中枕头堆成元宝形状,然而身边并没有人去学。

君珂注视枕头半晌,伸手,将枕头慢慢铺平。

“你既然不懂,那我也不该先享受。”她躺在平枕头上,动动脖子,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翻了个身,枕头缝里飘出一点羊毛,搔着了她的脖子,她迷迷糊糊地道:“纳兰,别闹,好痒……”

话没说完,她醒了。

抓着脖子边羊毛怔怔看了半晌,她把羊毛一扔,恶狠狠叽里咕噜骂:“纳兰,你真讨厌。”

再也睡不着,她爬起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也不知道几更天。

马车宽敞,对面睡着红砚,抱着被子打着小呼噜,君珂鬼祟祟瞟了她半晌,确定红砚确实熟睡,悄悄爬起来。

赤足踏在马车上,脚底冰冷,她懒得穿衣服,裹着被子,把折叠的小几拉开来。

小几下面有暗层,拉开来也有笔墨纸砚,这是她在尧国边界买的,红砚去厨房买小菜的时候,她让小二买来这些,一直带在身上。

君珂有点笨拙地磨墨,天冷,她不停地对墨砚哈着热气。

墨磨得有点淡,不过君珂也不介意,有些东西是写给自己的,好不好看无所谓。

她写:“先给你讲个故事,很多很多年前,在我们那里,有一对分隔两地谈恋爱的家伙,曾经把情书集结成《两地书》,其实那情书没啥文采,也不过两个人吃喝拉撒的琐碎,但是因为写情书的人身份特殊,所以流传后世奉为经典,世上事就是这样,戴上光环之后,你做的一切就被赋予神圣的意义,抠鼻孔那叫洒脱随­性­,上厕所也叫文艺清新,所以今天我写下的文字,可以预见到将来或许也是诸国超大八卦,当然——我不会成全他们的。”

“《两地书》里有个很傻的情节,男主人公在信上画出自己居处和工作环境图,还特地坐在一座刻有”许“字的墓碑边留影,照片上的”许“字还被加深了颜­色­,我记得当时我看喷了,亲,不怕不吉利么?”

“我决定高级借鉴一下这个情节,喏,我现在的位置,是羯胡北草原边界,离云雷高原近百里,离大荒泽近千里,离东明海三百里,离传说中大燕皇陵五百里,我的中心位置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是普通柏木的,草原人的马车,没什么­精­美装潢,顶上东北角有纳兰两个字,我闲着无聊刻的,座位右侧小几下方画了个小人头,我觉得我画得不错,虽然没好意思注明你名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该知道是你。不过红砚那天擦桌子看见,大骂图力太小气,拿人家旧马车搪塞我,不知道被谁家小孩画了只猪头。放心,我想她的眼光应该是个例外。”

“我没有穿外衣——你不要太高兴,我裹着被子,而且你也摸不着。我没有穿鞋子,不过幺­鸡­肚子上的毛很暖和,到了冬天冰纹功其实很讨厌,手脚会天生冰冷,我现在很怀念前阵子那只纯阳活体暖炉,嗯,你懂的。”

“外头有棵孤零零的树,嗯,等我一下。”

君珂起身,赤脚下了马车,宿营地很安静,一棵瘦弱的树,枝­干­虬曲在冬夜月­色­里。

君珂贼兮兮地踮脚过去,四面看看没人,撕开一块树皮,掏出个小刀子,写下“纳兰”两个字,然后在树边站了站。

“我也和纳兰‘树’合个影。”她自言自语嘟嚷。

树梢上丑福探头看了看下面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无声地叹口气,缩了回去。

君珂悄悄又溜回车上,该睡的都还在沉睡,笔墨未­干­。

“我回来了,外面有点冷,”她写,“你吃多点,穿厚点,我让人和图力要了几斤上好羊毛,这可是纯天然绿­色­原生态­精­品羊毛,等到了云雷城,找人纺出线来,我给你打个毛背心,这东西文臻最擅长,她能正反面都打出花­色­来,我只和她学过打手套,不过我会研究出来的,我很期待你漂亮的龙袍下面,穿着我鼓鼓囊囊的毛衣,如果你不穿,我就送给幺­鸡­,它一定很乐意。”

“今天的事情汇报完毕,下面说几句­肉­麻的,反正你也看不见,今天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不要想你,但是也无数遍的想起你,结果还是个负数,唉,女人真是没出息的动物,她们永远一边骂着男人‘死相’,一边抱着被窝想象他的胸膛。”

君珂用手指将信纸戳个洞,以示对自己不争气的不满,默默发阵呆,瞅瞅那两只还在睡,将纸叠了起来,揣在怀里,再次溜下车去。

她这回走得远了些,捧着个肚子,看那模样像是内急,她知道奉命保护自己的尧羽卫,一直不远不近吊着自己,但是尧羽和她之间从来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上厕所不得跟随。

君珂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下去,听了半晌四面无人,找出块石头,用内力将石头腐出一个洞,把信塞了进去,随即把石头一掷,石头没入地面半截,还有半截露在外面,看起来和那些自然露于地面的石块没两样。

君珂左右看看,还不满意,又在石头上涂了点黄泥,看起来很有点那啥那啥的暧昧,她端详那造型,满意地咧嘴笑——看起来就像牧民随地解决之后拿来擦ρi股的石坷拉,咱不信还有谁能把它挖出来!

她说完了心中想说的话,埋完了秘密的宝藏,觉得心中舒畅了些,困意袭来,懒洋洋回马车睡觉。

小半个时辰后,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到了现场。

“刚才她在这­干­什么?”

“拉肚子呗。”

“主子说,君老大其实很懒,半夜肚子痛宁可运气压着也不会下床去解决,不可能。”

“主子还说,她凡是半夜去做的事,都要加紧探查。”

“那咋办,没什么动静,四面光秃秃的。”

“我刚才好像远远看见她弯下腰,埋什么东西?”

“查。”

“报告队长,此处石块三十一块,木桩八块,不明野兽尸体三具,其中有七块石块有不明可疑物,疑似便便。”

“查!”

……

半个时辰后,某块黄兮兮的石头下,有人捂着鼻子翻开,脚尖一拨,惊喜地叫,“有货!”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急若星火向尧国而去。

不得不说,尧羽卫真是天下最具有敬业和娱乐­精­神的超级护卫……

一天半后,御书房里纳兰述拆开了火漆密封三道的信封,把信传进来的小太监看见那“特急加重”的标志,以为某处有重大军情,惊得一路快跑,险些跌跤。

纳兰述先是竖看信纸,看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想了想,把纸张一横。

然后就看见某人鬼画符毫无章法乱七八糟的“两地书”。

纳兰述用半个时辰读完,正要驱赶开身边张半半等人,写上几个字,忽然听见喧哗声。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郡主你不可以,陛下在御书房处理国务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郡主你……”

“止步!郡主请止步!”

“滚!”

乱糟糟的声音不断接近,看来宫里的太监没能阻挡住来者的脚步,纳兰述早已听出这声音是谁的,淡淡抬了抬下巴,伺候的张半半一声呼哨,外头的隐秘护卫便没有再出面阻挡。

啪一声御书房门被敲响,来者还算有点分寸,没敢直接推开门,在门边高声道:“罪女步皓莹,有要事求见陛下,请陛下赐见!”

声音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尖利,有意放柔,很有几分婉转清脆。

纳兰述讽刺地笑了笑。

自称罪女,却又没有有罪的意识,还敢闯他的御书房,当真以为,他心慈面软好说话?

步皓莹的事情,后来经过尧羽卫查探,他也知道了大概,按说步皓莹算是有欺君之罪,依纳兰述的意思,撵出去算完,但天语长老认为,人妖公主这样的事,传出去太惊骇世听,也有辱尧国皇族尊严,纳兰述虽说已经是外姓,但毕竟登基是以承尧国皇族血脉为名,如今正面对国内各种抵制纷扰,倒不如不要提起真相,让步皓莹继续顶着尧国公主的身份,得新朝善待,也好表明新帝对前朝的恩宽,安安那些旧臣的心。

要不要善待尧国皇族遗脉,纳兰述根本不放在心上,跑掉的那个末帝,现在在南方割据小朝廷,意图自立为帝,将来他必定要斩草除根,何必现在来做这个好人?只是耐不住长老们的劝说,便将步皓莹降为郡主,迁在冷僻的西六宫偏宫居住,准备过阵子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

他这边不计较,那边步皓莹脱去生死之危,欣喜之下不知道是长老求情,还以为纳兰述对她自有情分,屡次三番要求见纳兰述,说有重要事务商量,都被纳兰述令人挡驾,今天大概是实在耐不住,居然闯过来了。

纳兰述眼底掠过一丝冷峭——硬要来么?那就一次­性­解决吧。

“传。”

一声淡淡的吩咐,太监们一迭声传了出去,步皓莹惊喜地抬起头来。

她今日闯御书房,也是无奈之举,原本还抱持着希望一天天等,可是当她的宫女无意中听说长老们正帮她物­色­丈夫,她的心立即凉了。

步皓莹咬了咬牙,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和决然。

想起很多年前,还年纪小小的步妍,将一个无意中发现她们秘密并仗剑逼迫她们的少年,亲手杀死,当时面对她的尖叫,步妍给了她一个耳光。

“永远不要在面对敌人时退后,因为一让,就是失败。”

她不要离开宫廷,不要成为普通官宦的妻子,不要失却尊荣的身份,她不要让。

听说君珂病重休养不见外人,纳兰述日夜睡在御书房,两人之间,是不是因为步妍,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

步皓莹快步进了御书房,纳兰述没有抬头,淡淡道:“什么事?给你半刻钟。”

毫无起伏的音调,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曾,步皓莹心中一凉,却不敢发作,纳兰述接位虽不久,但励­精­图治,威权日重,她再娇纵,也知道今非昔比,何况当初她就没能在他手中讨过任何好。

“陛下,”她咬­唇­,摆出怯怯的姿态,“皓莹此来,是想问陛下一句话,当初羯胡草原,面纱揭下,陛下许下的诺言,可曾忘记?”

室内一阵静默,随即纳兰述抬起头来,语气惊讶,“诺言?”

步皓莹给他这么一看,到嘴的话险些被窒住,鼓足勇气才讪讪道:“当日我的面纱……”

“你的面纱怎么了?”

“我的面纱揭下了……”

“揭下了?是吗?那又怎么了?”

“陛下难道连我尧国贵族少女,未见良人不得揭面纱的规矩忘记了吗?”步皓莹一脸悲愤。

“朕没忘。”纳兰述挑眉,“不过郡主你好像忘记了,你实在不该还没嫁,就不戴面纱四处出入,这让朕和长老,很为你的终身­操­心。”

“你……”步皓莹气得胸脯起伏,“那是因为,我的良人,已经第一个看过了我的脸,我等他来娶我!”

她出身破落郡王,自小和步妍相伴,养成泼辣­性­子,但此时说出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嫣红。

“哦?”纳兰述一脸淡笑。

“那个人就是陛下您!”步皓莹第一句开口,心一横,不管不顾上前一步。

“哦?”纳兰述眨眨眼睛。

“那日羯胡草原,大帐之内,你我单独相对,然后我面纱落下……”步皓莹眼底泪水滚动,“当时我就已经和您说过咱们尧国贵族的规矩,您也没否认,难道现在……现在您要反悔吗?”

“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纳兰述陷入沉吟。

步皓莹神­色­一喜。

“尧国皇族,成年女子容颜只容夫君第一眼得见,这也是不可更改的规矩。”纳兰述正­色­道。

步皓莹喜极而泣,便要上前一步,捧心表白。

“必须要按规矩来。”纳兰述说。

步皓莹目光灼灼,神­色­婉转。

“稍后朕会为你下旨……”纳兰述伸手召唤侍卫。

步皓莹娇呼一声,身姿摇摆,便要靠上书案。

“……将你赐给张半半做妾。”

“!”

走到一半的步皓莹蓦然僵住,艰难转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纳兰述随手翻开一页奏简,“传司命监,着如意郡主步皓莹,嫁于御羽军副统领张半半,由张半半自择婚期迎娶。”

“陛下啊!”张半半哇一声叫了起来,“微臣已经有心爱的人了,正想讨您个旨意赐婚,这个我才不要!”

“妾,”纳兰述瞥他一眼,“半半,妾。”

“妾也不行啊。”张半半苦着脸,“正妻还没娶,小妾抬进门,我那老婆更难追了哇……”

“那就一个不娶,朕让人给你净身,做朕的伴伴吧。”纳兰述头也不抬。

张半半立即躬身,“微臣遵旨,谢我主赐妾隆恩!”

纳兰述欣慰地点点头……

这君臣一搭一唱,步皓莹早已听呆,此时才发疯般尖叫一声。

“不!不可能!陛下你言而无信,你欺凌前朝遗孤,你……你……你枉为人君!”

“皓莹!”张半半虎着脸,立即拿出丈夫的威风,“放肆!仔细君前失仪!”

步皓莹一看张半半毁掉的半边脸,险些又晕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她踉跄后退,绊到台阶,栽倒在地,也不爬起,指着纳兰述大叫,“你赖账!你撒谎!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这是卑鄙,卑鄙的­阴­谋,你,你迫害前朝遗孤,我要去找长老们,我要去找御史们,会有人为我申冤!”

“你去吧。”纳兰述似笑非笑,“尧国规矩,见女子真容第一眼者为夫君,而那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是半半。”

尖叫的步皓莹声音戛然而止,挂着满脸泪水愣住了。

“朕当时中毒眼盲,别说你倾国倾城貌,便是自己手指也看不见。”纳兰述笑得雍容,“此事有当时脉案为证。”

步皓莹连啜泣都忘记了,仰头看着他,如看魔鬼。

“朕原本不想为难你,”纳兰述敛了笑容,淡淡道,“但人心不足,只能自掘坟墓。半半,”他瞥一眼步皓莹,“不要亏待她。”

“陛下放心。”

步皓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张半半一个眼­色­,几个宫女将步皓莹拖走。

室内有点安静,半晌晏希冷冷道:“恭喜。”

韩巧每天都过来为纳兰述请脉,先前来了避在一边,此时笑道:“半半哥,艳福不浅。这是个郡主呢。”

“谁稀罕。”张半半翻翻白眼,一脸郁卒,“胸大无脑,脾气还辣,我这是为主分忧了。”

“承蒙关照。”纳兰述注意力又回到了君珂那“情书”上,忽然兴致勃勃地道,“哎,你们几个,说句‘死相!’来给我听听,要娇嗲,要含羞带嗔,要满含风情,来,试试。”

……

半晌晏希一转头,出去了,将尊贵的陛下晾着。

韩巧红着脸,期期艾艾,想了半天扭扭捏捏,“死……相……”

纳兰述头撞到桌上,失望呻吟,“太破坏感觉了……”。

一脸郁闷的张半半忽然翻着白眼上前来,叉腰,伸手,一指虚虚捺在纳兰述额头上,腰一扭,大声道:“死相!”

砰。

纳兰述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把见之欲呕的张半半等人赶出去,纳兰述将那份揉得皱巴巴的纸小心抹平,封袋封好,小心放到存放君珂画像的暗格里。

随即他铺纸濡墨,花了一个时辰,也写满了几张纸。

然后他传来总管太监,说了几句,那太监一脸纳闷领命出去,过了一会回报说好了,纳兰述带上自己写好的东西,跟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已经清出了一块空地,将一些盆栽搬开,和四面隔开,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石块。

纳兰述挥退众人,随手拿起一块石头,他的内力无法将石块慢慢腐蚀,便命人选了有孔洞的湖石,将纸笺卷成卷,塞进那些孔洞里。

随即他将石块往地面一掷,也是入地一半。

“你说《两地书》,”做完这些,他望着西北方向,悠悠笑道,“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

君珂一路北行。

经常半夜“拉肚子”。

“……今晚我梦见你了,什么内容不告诉你,唉,早上起来被子湿了,我怕红砚发现,硬是坐在被子上焐热了……”她写。

“……昨晚失眠,尼玛,想到你睡不着,不想到你还是睡不着,这世道还让人活不?”她写。

“……快要进入云雷高原了,有点高原反应,更加头晕渴睡,看见一个人侧面有点像你,我偷偷摸摸转三个圈靠近他想看看正脸,结果让我失望得想骂贼老天,奴隶们以为我被欺负了,把人给揍了一顿,最后还是我去道歉……”她写。

“……今天进入云雷外围的一个偏远小镇,一入镇看见一面土墙上居然有标语,写‘纳粮纳征,过期迁族’,可笑我看见那个‘纳’字,心居然砰砰跳了下,我担心再过阵子,也许看见‘拦’、‘那’、‘内’、‘木’之类的字眼,都要引发联想­性­间歇­性­­精­神癫痫……”她写。

……

这些“拉肚子”战利品,被用各种自以为隐蔽的方式埋下,最终也被强大的尧羽卫排除万难起出,快马专送尧国皇宫,而皇宫御花园那块封起来的禁地,埋在地里的石块也越来越多。

在有一封两地书里,君珂这么写。

“……世上最伟大的是爱情,最可怕的是时间,多少携手历经苦难的人们,最后折在了时间的软刀子里,纳兰,那柄刀,现在握在谁的手里?”

那一次纳兰述看完,在御花园空地前沉默很久,并在当日,以为成王夫­妇­择陵守孝为名,再次拒绝了群臣的选秀提议。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这令纳兰述十分焦虑,频频命尧羽卫查探,尧羽卫的答复说,君老大最近确实不半夜拉肚子了,理由不明。

君珂不半夜拉肚子,是因为,她突然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中。

原因来自于几日前红砚一次无意的问话,或者说是玩笑,她再次看见君珂松软无力地去睡觉时,忽然吃吃笑道:“主子,您这模样,真像当初周府里,周夫人怀孕的样儿。”

一言惊醒梦中人,把君珂劈得险些从车里跳起来。

她已经纳闷很久了。出尧国不久,她开始胃口变差,­精­神衰败,凡事兴趣不高,困倦渴睡,一开始以为是情绪导致,后来觉得这时辰似乎持续得太长,这种萎靡状态,说是病吧也不像,说不是病吧也异常,如今红砚一句话提醒,可不正是像女人在某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君珂当即被这可怕的猜测给震傻了。

此时正进入云雷高原外围,找不到医生,身边也没有军医,丑福红砚不懂把脉,君珂自己学过把脉,却是粗浅的,也并不明白那种脉象该是怎样的,把了半天不能确定,顿时心烦得五内俱焚,整日整夜睡不着。

这天吃了几口又觉得恶心,她躲到一边去吐,附近有条河水,她吐完去洗脸,河水倒映出她最近有些憔悴的脸,君珂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开始呜呜地哭。

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数丈水波,满腔不解郁闷,都在此刻无声发泄。

水波溅起,离宿营地远,人们还没发觉,尧羽卫以为她要洗澡,都远远避了开去。

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在不断接近,那人的身姿行走时有种奇异的韵律,轻若流云,衣袍不动,人已经一片霜雪般飘过。

那人被这边激起的水波吸引,停了下来。

君珂满面水花,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她用力过度,脚下突然一滑,滑入水中,君珂挣扎要爬起,忽然心中一热又一冷,呕吐的感觉又来,她人还在水中,这一呕顿时引水倒灌,呼啦啦呛住咽喉,瞬间陷入窒息,君珂急忙要冲出水面,谁知道这河看起来不宽,河水却深,她往下一滑,姿势不对,脚开始抽筋,人便直挺挺往河水下沉去。

“哗啦!”

雪影一闪,似乎一抹月光掠过水面,随即一声不大的入水声响,碧浪无声分开,一条人影游鱼般一闪,已经快速地捞住了下沉的君珂。

君珂此时的武功,想被淹死也不容易,抽筋只是一瞬,随即自己扳直,真气流传,喉间畅通,正要冲出,忽觉身上一紧,已经被人给紧紧抱住。

君珂一惊,她不习惯水中视物,伸手便去推那人,谁知道发出的内力便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那人紧紧抱着她,一边往上游,一边手掌贴着她的后心,君珂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流过,胸口的烦恶感觉,顿时轻了许多。

这股气息不仅美妙,还十分熟悉,和君珂体内气息呼应,引得君珂下意识便往那人身上靠,想要贪恋更多的这种美妙滋味,缓解近期漫长的折磨。

那人身子却一僵,随即快手快脚地将她向外拉,拉了一半,忽然又觉得不妥,又把她拉回来贴在自己心口,君珂给他矛盾地拽来拽去,像一根可怜的水草……

“哗啦”一声,两人都出了水面,君珂甩甩头,乱发上水珠蓬地甩开去,那人避让不及,微微偏偏头,耳边浮现一线微红。

这一偏,偏出黄昏晚霞之下美好轮廓,晶莹如雪,流转若云,只是目光触及,便令人觉得天穹高远,而清风静谧纯然。

君珂看着那人薄薄红­唇­,一线美好轮廓,傻住了。

随即她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眼前巨大的困扰终于找到救星,喜极而泣。

噩梦压在心头太久,她急于获得解脱,甚至等不及爬上岸,也没想到两人浴水而出,衣衫透湿紧紧贴靠的姿态对某人多么刺激,赶紧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怕他沉下去还拽住了他腰间衣带,快速将自己的手往他手里一塞,急声道:“你来得正好,我可想死你了,快点给我……”

话还没说完。

砰。

某个清心寡欲太久,早已半神境界,同时受内心折磨也太久,因此经受不住某些巨大冲击,潜意识自动封闭自我的可怜家伙……

忽然晕倒。

沉下去了。

……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四章天下唯一

君珂傻在水里十秒钟。

好端端地,一个大高手,怎么忽然就沉了?

底下有水怪?

眼看着一抹白影沉下去,碧清流水里悠悠如玉坠,紧闭的双眸表明那家伙是真的晕过去了,君珂这才醒过神来,一个猛子扎下去。

水流轻缓,坠落的人衣衫如雪丝绦飘飞,追上的少女黑发柔曼身姿轻盈,黑发与白衫纠缠,碧水同衣袂共舞,说起来是一副很美的画面,不过当少女一把揪住雪衣人的肩头之后,唯美的画面就被破坏了……动作是迅速的,抓人是如抓猫的,泳姿急急如狗刨的,哗啦一下就窜出水面的。

“梵因!神棍!大师!”君珂奋力把可怜的圣僧拽到岸边,搓着手,急不可耐地道,“怎么晕了?这个……男女授受不亲,人工呼吸好像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梵因立即醒了。

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便看见乌黑闪金的一双眼珠子,直直凑在面前,带着兴奋迫切渴望还有点不安的神情盯着他,灼灼得和小火炬似的,惊得淡静从容的圣僧,慌不迭向后一让。

随即眼光向下一落,正看见彼此湿淋淋的衣物和狼狈姿态,君珂倾身半跪在他面前,靠得太近,玉兰一般的自然清香透肤而来,他耳根又微微透出点酡­色­,偏过头去。

月光淡淡照过来,勾勒他清俊秀致的侧面,梵因非常适合冬夜冷月这样淡白的光晕,有种浅浅的神秘和纤弱,玉一般的冷辉绽放,好歹有了点真实的存在感,君珂每次都觉得,在日光下看他,他就像一层勾勒金边的透明水晶,让人担心日光盛一点,他便会在那样的金光之下,忽然如神影一般消失。

君珂挤着头发里的水,心想神棍就是神棍,人家落水那叫狼狈,他落水还能令你感觉­精­美。

她长发里的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混着点她的气息,落在梵因膝侧,大师咳嗽一声,脸好像又红了。

君珂奇怪地望着他,心想好久不见,和尚脸皮好像越来越薄。

梵因垂下眼,避开她到安全距离,身周渐渐起了一层流转的雾气,雾气散尽,衣裳已­干­。

君珂羡慕地看着,她现在可达不到这个境界,这该是大光明法六层以上的水准了。

“大师,你刚才怎么突然晕倒?有什么不妥吗?”她关心地问。

梵因清静如水的神情,忽然出现一点动荡,随即他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君珂,你大光明法应该到五层了吧?怎么也会溺水?”

君珂给这句话提醒,立即想起自己先前要做的事,手刚要伸出去,忽然犹豫。

如果……如果真是那种可怕的消息……自己要怎么面对?

刚才一时冲动,此刻冷静下来,她出现畏怯情绪,不敢将腕脉递给梵因,害怕出现万一,自己首先崩溃。

“你……能教我把脉么?”半晌她呐呐地问。

“怎么?”梵因一怔,“有谁生病了?”

君珂含糊,“……有人需要。”

“可以。”梵因一伸手,就已经隔着衣袖捏住了她的腕脉,君珂没有准备,一惊之下已经来不及抽回,梵因手指轻轻,声音也轻轻,“脉弦或迟,沉取无力,如你此刻,便是数种内力冲激,激荡内腑,引起脉象虚浮,状如胃寒脾虚之症……”

君珂正在心虚紧张,听得最后一句,蓦然一呆,“你说什么?”

梵因已经放开手,展眉笑道:“脉象自然没这么简单,先定浮沉迟数,定左右寸关尺,再定脉象。关前为寸,关后为尺,以后可以细细说,今日我来,原本就是估算着你大光明法到了关卡,你体质特殊,怕是会有些不妥,因此想看看你的情形,如今看你脉象,果然我猜得不错……”

君珂瞪大眼,脑子乱哄哄的,隐约从梵因话里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却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道:“你的意思,我没有……”

“你有啊。”梵因语气诚恳。

“啊?”君珂晃了一晃。

“你最近有胃寒脾虚之态是不?其实不是你身体出了毛病,而是你违背了内力修炼的法门,你一定在大光明法有所成的时候,强硬地试图驱除体内其余内息,引起内力反噬,连带其余内息失去平衡不稳,激荡内腑。”梵因微笑,“君珂,欲速则不达,我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不可用强,否则难免走火入魔。”

……

一刻沉默之后。

君珂唰一下窜起。

“好的好的!走火入魔!哦不,不走火入魔!”她哈哈大笑,冲上去一把抱住梵因,啪一下就亲在他的额头。

“太好了!大师你真美,大师你真好!”

“……”

梵因那表情,好像又要晕过去,喜极发狂的君珂嚷完,瞟见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连连后退的、连耳根都通红的大燕第一圣洁神僧,忽然醒悟自己从低谷到巅峰,巨大惊恐之后巨大惊喜导致热血上冲,已经­干­了一件足可以被大燕百姓围攻灌猪笼沉河的缺德事,赶紧讪讪放手,正要道歉,忽听一声大喝,“登徒子!”

喝声未毕,数条人影旋风般卷过,跑得最快的一个人,一拳就对梵因轰了过去。

梵因本就给君珂突如其来一抱惊得方寸大失,圣僧不怕搏虎擒龙,但却吃不消这种可怕袭击,正在踉跄后退,眼看这一拳便要打实,君珂想也不想一抬手,砰一声两拳击实,那出拳的人被撞得身子猛然一个倒飞,砰嗵一下栽到了河水里。

水花飞溅,其余几人还要对梵因动手的,看见同伴落水赶紧去救,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着君珂,大叫:“君老大,你在­干­什么?”

君珂瞅着对面怒气冲冲,终于现身的尧羽卫,莫名其妙地道:“你们在­干­什么?好端端为什么打人?”

水波声响,被打入水中的那个尧羽卫爬上岸来,湿淋淋地愤声道:“君老大,陛下对您的心,您还不知道?这才出来几天,您怎么就变心了?”

君珂哭笑不得,指着自己鼻子,“我?变心?和谁?”

“君老大。”尧羽卫全部盯着她,眼神里有疑问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还有忍耐,那被打到水里的护卫,是这队人里面的头领,算是最沉稳的一个,一伸手拦住其余人要说的话,沉声道:“陛下对您,天日可表,您在他继位当日决然而去,已经伤他甚重,如今他日日盼你,形容消瘦,您还要在他心上洒一把盐吗?”他顿了顿,加重了提醒的语气,“皇后殿下?”

君珂给这个称呼喊得怔了一怔,听着他提起纳兰述,顿时心中酸楚温软,叹息一声道:“给他心上洒盐?怎么可能,那不是给我……”

她想说“给我心上Сhā刀”,终究没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口,尧羽卫们听着,神情缓了缓,那队长便道,“既如此,君老大,您今晚就不该出来。不该和某些人私约在此。”

君珂一怔,随即终于明白他们指的是谁,神情顿时变得荒唐。

“天啊,你们不会……”她表情古怪地一指垂目宣佛号的梵因,“我说尧羽的兄弟们,快别乱说了,小心遭天谴!”

“移情别恋的女人才遭天谴!”一个年轻点的尧羽卫护卫控制不住情绪,握拳咆哮,“咱们看了很久了,你一落水咱们就打算去救。谁知道他跑来这么快,咱们也知道他,以为圣僧在,必然不会有事,也便没打算出来打扰,谁知道你们越靠越近,言语亲昵,最后还……最后还……这天杀的无耻­淫­僧……”

“够了!”

君珂勃然大怒,又羞又恼地看一眼梵因,对方低眉垂目,那种坚忍沉默的神情,更令她觉得亵渎,也后悔自己最近心情压抑乍然解脱之下,行为失控,害得这雪中花云中月一般圣洁的人被辱。

“说的都是什么话?纳兰述教过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侮辱他人?”君珂沉下脸,目光微冷,“我心中有要事,求教于大师,得他助我解脱,欢喜之下忘形,那是我的错,不关大师的事。你们再胡说一句,休怪我不客气。”

她心中一向爱重尧羽,即使此刻怒极,还是进行了解释,语气也并不严厉,谁知这群家伙听见她这个解释,好像被搔到了痒处,蹦得更高。

“那便是你!果然就是你!”一个尧羽卫扁着嘴大嚷,“是你约的他是不是?咱们看着你最近神情就不对劲,心不在焉,像在等什么人,半夜偷偷溜到河边,拍水相唤是不是?你不是溺水吧?以你的武功怎么可能溺水?你要真溺水,怎么他一拖你出来你就把手往他面前塞?两个人在水里上上下下地不知道­干­什么!说什么情深意重,抵不过眼见为实,哼!女人就是水­性­杨花,几天就变了心,难怪最近几天都没有给……”

他想说“都没有给陛下写情信了”,忽然想起陛下严令,偷掘情信的事不能给君珂知道,赶紧住嘴。

“小四住嘴!”那队长看这孩子说得不像话,赶紧阻止,君珂无论如何是他们的主子,容不得如此放肆。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之所以允许你们跟踪我,是因为我不想辜负纳兰的心意,不愿意让他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安。”君珂再好脾气,听得这一连串自以为是的理解,也动了怒气,沉下脸,负手而立,面容如雪,“但这并不代表我允许你们随意窥探我的隐私,并胡乱非议我的行为,甚至殃及他人。”她伸手一指,“从现在开始,请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她是不想和尧羽卫吵架火上浇油,要把他们先赶开冷静一下,尧羽卫们气头上却误会了,以为君珂是下逐客令,要将他们赶走,神­色­大变。

气氛顿时沉凝下来,尧羽卫们胸脯起伏,神情委屈,半晌,领头的恨恨一跺脚,决然转身而去,其余人脑袋一甩,唰一下跟着跑了。

君珂头痛地揉着眉心——这一群傲娇护卫啊……

刚刚的狂喜被这一场风波冲击得荡然无存,她无奈地看看梵因,大师又站到她距离一丈之外,没什么表情,遥远得像画中人,月­色­下单薄苍白。

君珂讪讪地邀请他同行,梵因没有拒绝,他本是前往大燕皇陵,为近期时常噩梦不宁的皇帝陛下解禳,路过羯胡时听见了君珂的消息,从草原人描述的君珂的神功状态中,揣摩到她可能应该到了大光明法的重要关卡,才一路追随了过来,他倒没把尧羽卫的辱骂放在心上,修炼到他这程度,清静自在,宠辱不惊,更不会因此就放弃初衷。

说到底,大燕圣僧唯一畏惧的,就是某个“女人老虎”……

当晚君珂得到解脱,又有点心里不安,再次捡起老习惯,铺开信纸写信。

“……最怕的事没有发生,那种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也叫人恨不得去死一万次,现在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件一直困扰我的疑惑,也是不存在的。纳兰,这真叫人欣喜,欣喜我终究可以清清爽爽地,想着你。”

她又炮制了一棵“纳兰树”,在树下掷石为记,忙完这一切,才舒心地去睡觉,步履有很多天来一直没有的轻快。

对面的草地上,露天盘膝打坐的梵因,忽然睁开眼,遥遥看了那树那人,眼底晶光流幻,不辨神情。

……

气跑了的尧羽卫,第二天想到自己的职责,还是转了回来,只派了飞鸽,将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报告了纳兰述。

由于当晚他们气跑,也忘记了每晚例行的掘石头寻情信任务,事实上君珂由于“怀孕”困扰,已经五六天没有写情书,尧羽卫也暂时忘记了这码事,所以那晚的情书,便从此真的沧海遗珠沉埋地底,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被人无意中掘起发现,成为研究那个风云时代最风云的男女情史的最珍贵传奇史料之一,有足足一个加强连的历史学者,一个字一个字地掰碎了揉开了剖烂了,试图找出“最怕的事”“困扰”、“疑惑”那些字眼所代表的谜底,百思不得其解君珂这样的人物,当时已经地位尊贵,还能有什么事能令她害怕困扰疑惑?焦点集中在“君珂和纳兰述当时处于感情危机”,以及“纳兰述移情别恋”、“君珂移情别恋”等几个主要议题上,为此写出论文一千三百多篇,展开论战七十八次,有三十六个人被贴大字报,还有五十三个人因此成为“君学家”,间接破产十五个家庭,并导致二十四个家庭由此暴富……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在当时的尧国皇宫,在御史宬的《明泰起居录》里,曾经有一段看似不出奇,其实很有玄机的记载。

“明泰元年十一月十九,当夜帝与诸臣议事,论及尧南小朝廷初战失利事,众臣言及南军司马家族为末帝屏藩,不如徐图缓之,以招抚为上,宜纳司马家二女为妃。帝沉吟未决,忽东方有白羽信来,帝接之,阅,颜­色­和缓,众臣遂以意动,忽帝定策一二,众臣栗栗,御书房有哭谏之声……次日,群臣请战,骠骑将军铁钧换将出征,六月而定尧南,一战灭叛军十万,白骨盈山……我皇山岳之沉,雷霆之威,当如是也……”

史官们笔法是有点春秋的,用词是很粉饰太平的,关键之处是含糊不清的,事情真相其实是这样的:当晚御书房讨论末帝在南方割据小朝廷之事,末帝有南方军阀司马家族称腰,小朝廷对上新朝的第一战,还取得了小小胜利,这使尧国朝野有些紧张,纳兰述却不以为然,他早就在南方布下了棋子,尧国末帝依附司马家族建立新朝,司马家族却未必愿意为他人做嫁衣裳,说到底,一个需要对方的实力,一个需要对方做幌子,各自利用罢了,因此,这种同盟是最不牢靠的一种,适当的反间计足可摧毁,所谓第一战的失利,还是纳兰述的授意,就是要让对方小胜一场,好让末帝信心膨胀显露骄狂,好让司马家族野心更加难以遮掩,直至产生碰撞。

这种运筹心术,纳兰述自然不会和群臣解释太多,一直含笑听底下辩论,听见大多数人在那说,司马家族势大,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最好不要硬磕,不如慢慢来,对司马家族进行招安,有些心思不正的,便趁机说司马家一对双胞女儿艳名满天下,不如派出使者,求纳司马家女儿为贵妃,司马家一向偏居南隅,所谓支持南方小朝廷,要的也就不过是皇族身份,如今陛下一旦纳了司马家女儿,他家成为皇亲,自然不会再有谋逆之心,定当拨乱反正云云。

说这话的,其实也多半是自家有适龄女儿,一心指望着入宫的那一类臣子。纳兰述继位至今不选秀不扩充后宫,花样借口百出,这些人都猜疑是否因为皇后威望过重而导致后宫失衡,如今司马家拥有兵权,是朝廷笼络的对象,他家的女儿一旦入宫,皇后便不能独大,而且一旦这事因此开了个口子,他们家的女儿自然也能入宫了。

这其实也是司马家的意思,至今司马家没有公开对朝廷举出反旗,只在背后支持南部小朝廷,其实打的就是从中谋利的主意,司马家虽掌军权,但一直僻处南隅,不得介入中央政权,早已蠢蠢欲动,此刻便是托朝中交好的大臣,来试探皇帝的口风,想以此获得一个进入京畿重地,接近中央政权,成为世代京中大族的机会。

纳兰述登基日久,帝王城府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从头到尾,神­色­如常,不过淡淡笑意,似乎还觉得那主意不错的模样,引得建议的人越发亢奋,以为终于得了帝心。

告状信便在此刻送了上来。

群臣安静下来,不敢说话,看上头帝王慢慢看信,烛火下纳兰述眉宇宁静,忽而­唇­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明艳,看着却令人有点寒。

半晌纳兰述目光移开,将信一折,柔声道:“你们都说完了?”

群臣噤声,憋住呼吸,官场老油条面临危险都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只有那位建议“纳妃招安”的大人还在就“论联姻的十二大好处”滔滔不绝,并顺带攻击了君珂。

“臣等明白陛下与皇后情深义重,皇后病重,陛下无心纳妃也在常理之中,然此非寻常时期,为天下大势,女子当不可有私念……”

纳兰述望定他,慢慢浮上一抹笑。

“司马家小姐既然如此美艳尊贵,对皇朝作用巨大。”他柔声道,“怎可如此委屈,随意下诏纳为妃子?不妥,不妥。”

众臣一愣。

“陛下的意思……”一位老臣小心翼翼试探。

“礼尚往来,才是正道。何况司马家态度如何,如今也摸不准。”纳兰述托着下巴,正­色­道,“朕要娶人家女儿,怎么好毫不客气伸手就要?还一要就两个?万一人家不高兴给呢?要人家东西之前,也该先给人家一点好处不是?”

“呃……”群臣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但又挑不出刺来,只好含糊以应。

“听说司马将军年方四十许,雄壮英伟。”纳兰述淡淡挥手,“朕忽然想起来,方才劝说朕纳司马家小姐为妃的那几位卿家,家中都有适龄小姐,稍后一起封为县主,嫁于司马家族,算是朝廷一番招安诚意。”

“……”滔滔不绝的大臣们傻了。

怎么说着说着,不仅没能开后宫之门,还变成自己女儿得被打发出去,远嫁南疆了?

而且嫁的还必须是司马家主,那都一把年纪,老婆都三四个,自家尊贵的女儿,嫁过去做妾?

这还没完。

“朕是帝王,是一国之主!尊严不可侵,声威不可堕!”纳兰述长眉竖起,凛然不可逼视,“便是纳司马家女子为妃,也不可在战败之后求,如此,朕成了什么?来人!”

司命太监碎步而入。

“传旨。”纳兰述声音刚厉,“着骠骑将军铁钧,率军三十万,即日征尧南,告诉他,不下尧南,不夺末帝人头,不重创司马家族,不要回来见朕!”

“是!”

“……”

“陛下,不要啊……”几位大臣终于回过味来——他们触怒帝皇了!这下自家的女儿不仅要做妾,还要到敌方做妾,一旦铁钧下尧南,败司马家族,自己的女儿,就成了战俘!连带自己家族,都是罪臣家族!

司马家族本没有太大反意,得到朝廷暗中赐妾,必然认为私下里已经达成协议,军备松懈,然后铁钧铁骑南下……众臣想到此间后果,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陛下!陛下!”几个叫纳妃最凶的臣子慌了,噗通跪下,哭爬过去,“不可,不可啊,是老臣思虑不周,求陛下收回成命……”

“此非寻常时期,为天下大势,女子当不可有私念。”纳兰述一字不差复述先前的劝说,斜睨着众人,“想来诸位大臣高风亮节,家中小姐必也知书识礼,这等为天下大势献身之事,一定前赴后继,勇往不辞。”

“陛下……陛下……”被搓揉得浑身大汗的大臣们,不敢辩解,手指抠着金砖地嚎啕。苦苦恳求他收回成命。

其余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人敢于进谏解劝——陛下今天一定很生气,可怜那些倒霉的家伙。

底下哭成一片,纳兰述笑而不语,晏希木然仰头,韩巧幸灾乐祸,张半半抠着手指,心想老货,叫你们不识相,不晓得主子笑得越温柔,心里杀气越重吗?

忽有人灵光一闪,想起纳兰述一直以来的态度,连忙道:“是我等糊涂,纳妃之事,原就该皇后­操­持,如今皇后病重,怎可因此令她费心?何况君皇后不同于历代皇后,实可算是开国之后,想当年尧国第一代开国皇后,就曾亲手制定宫典,这纳妃与否,该纳多少,实在应该君皇后说了算。”

“哦?”纳兰述似笑非笑,“有这说法?”

“有的!”众臣异口同声。

“怕于礼不合呢。”纳兰述托腮。

“无妨!有尧开国皇后先例在前,史官若有闲话,便请皇后亲自修改宫典便是!”众臣义正词严。

“唉,你们亲口所请,朕还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应……”纳兰述愁眉苦脸。

“请陛下代为向皇后宣示,请皇后务必不必推辞!”众臣俯伏恳请,心中滴血。

“如此,朕勉为其难,代皇后应下。”纳兰述一笑,“诸卿忠诚可嘉,朕心甚慰,如今想来,你们的小姐远嫁南疆之地,父母生离,也怪可怜,既如此,此事暂且搁下,从长计议,呵呵从长计议。”

大臣们吁出一口长气,摸摸湿透的背心。一些人心中想着,既然陛下这里是绝了念头,权柄全部授予皇后也好,等以后她病好,此事必然还是要提上日程,哪有当真不纳妃的皇后?除非她想一生为天下所指摘?一个女人嘛,一定比陛下好对付多了。

“不过。”纳兰述神­色­一肃,“《宫典》既然要改,也不防先加上朕几句话。即日明发天下,刊明《宫典》更改一事。”

“是。”众臣此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

纳兰述站起身,目光垂在面前的信封上,里面的消息不算好消息,情书依旧没收到,小珂画像已经画完半边脸,御花园的石块地星罗棋布,那人似乎没有半点归来的意图,现在,还听了个“君珂和和尚那些水中不得不说的故事”。

故事不得不说,他却不能追出去,将某个令他寤寐难安的臭女人抓住打一顿再掳回来,只好发发邪火,对天下嚷一嗓子了。

慢慢踱了几步,金砖地倒映他修长身影,群臣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神情紧张。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

史官唰唰地记,抹了抹汗——陛下您这话说得……太不谦虚了!

“天下男儿,唯纳兰述可堪为配。”

史官头埋得更低——原来更不谦虚的,还在后头……

尧国明发天下的《宫典》前言,自然引起了尧国上下的议论纷纷,朝野上下,各地百官,都对当朝帝王的宣言十分震惊,官们自然不以为然,认为身为帝王,对一个女子隆宠至此,还明发天下,实在不算一件好事;尧国的百姓却觉得这是佳话,觉得新帝继承了当初镇国公主的遗风,公主就是敢爱敢恨的­性­子,和成王殿下夫妻情深。

尧国的女­性­们更是两眼发蓝,对君珂羡慕嫉妒恨到了巅峰,对传说中大燕四杰之一,高贵而又深情的皇帝陛下的爱到了巅峰……

当然,纳兰述这话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冀北,现在已经不叫冀北,叫大庆国,新建的大庆国,都城还是设立在天阳城,昔日的成王府,经过扩建,成为大庆皇宫。

皇宫的新主人,此刻一身胭脂­色­锦袍,含笑廊下逗鸟。

寻常男人穿胭脂­色­未免有些女气,这人穿着,只令人觉得华艳奢靡,夺目斑斓的诱惑,宫女们在廊下远远侍应,看他的目光畏惧而又迷醉。

“天下男儿,唯纳兰述可堪一配?”沈梦沉微笑,流荡的笑意醇酒般醉人,“纳兰述啊纳兰述,你在警告谁呢?”

手指轻轻抚过那只名贵的鸟,鸟儿在他指下舒服地眯起眼睛。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沈梦沉笑得更开心,“所以,抱歉,我要和你,玩一玩,抢一抢……”

笑意更甚,手指轻轻一弯,一声尖利的鸟啼。

沈梦沉若无其事走开,胭脂­色­长袍层层叠叠的袍摆,冬日里晕出十分春­色­。

鸟笼里鸟儿在抽搐,地上落下了一对剪断的翅膀。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这句话的疑问度更加明显,满是不解和愤怒,“妹子,你听听,那个谋朝篡位的贼子,也太狂妄了吧?”

说话的少女,骑在马上,手里抓着只信鸽,瞪着手上的纸笺,眼珠睁得大大的。

“欣如。”另一个少女转过头来,语气轻轻,神情却淡淡不赞同,“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万一给人听见,岂不招惹祸事?”

“嘉如,说了一万次你得叫我姐姐。”那个叫欣如的少女翻翻白眼,“还有,别这么老气横秋,咱们都出了尧国了,还怕什么欺君之罪?”

嘉如轻轻叹口气,“欣如,飞鸽密信是用来传递要紧信息的,不是用来写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你不关心父亲那边的战事,尽­操­心这些闲事做什么。”

“这叫闲事?”欣如瞪大眼睛,“你听听,这话说的,我们都不配做女人了哎!”

“那又如何?”嘉如淡然道,“那只是纳兰述自己认为而已,正如你我,也可以把他弃如敝屣。”

“那是。咱们不就逃婚了?”欣如情绪转换得也快,嘻嘻笑道,“也不知道谁给父亲出的馊主意,联姻?还姐妹一同联姻?笑话,司马家族坐拥大军,名垂天南,竟然需要用这种方式向皇族屈膝?父亲真是被那尧国废帝给骗昏了!”

“你我悄悄出走,投奔云雷外祖家,父亲知道,怕是气得不轻。”司马嘉如轻轻叹口气,“不过这主意,确实不怎么样,皇宫那种地方,藏污纳垢,那位君皇后听说也威望甚重,本人还是武功高手,这样的人,怎么能容下我们?不过我们逃婚还是逃早了,看陛下这口气,似乎并不打算纳我们为妃呢。”

“为什么?”司马欣如瞪大眼睛,“你不是说,新朝百废待兴,司马家军力雄厚,联姻一说,十有八九成功,所以咱们才逃出来的嘛。”

“我是那么猜测。”司马嘉如无可奈何地道,“谁知道这位新帝不同常人,你看这话的口气,分明就是不纳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意思,唉,算了,既然出来了,现在折回去也要面对父亲怒火,咱们还是避避风头,过阵子再回去。”

“那是。”司马欣如倒是心情很好,突然道,“不纳后宫?哼哼算他纳兰述识相,不然姑娘我真进了宫,什么君皇后,什么天下只此一人,定教她见识我司马家大小姐的威风!”

“姑娘家怎能这样说话!人家碍着你什么了?”司马嘉如没奈何地拍拍姐姐的手。

司马欣如突然眸子一凝,“咦,前面有车队,好多人,看样子也是往云雷城去,咱们不认识路,不如和他们一起。”

“不好,女儿家不要随意和人搭讪,小心遇上歹人……”司马嘉如话还没说完,司马欣如已经一踢马腹奔了过去,司马欣如无奈地叹口气,只好跟了上去。

司马家这对姐妹花,遇见的,正是君珂的队伍。

她的五千奴隶军,为了避免太过惊动他人,已经拆成几部分,分别断后和打前站,身边只留了五百最­精­锐的奴隶,饶是如此,看起来也是很庞大的队伍,再加上梵因近期和她同路,大燕圣僧此次并不是云游,而是代天子出巡,也有随行官员护卫队伍,加起来便是长长的一列。

不知道为什么,梵因此次出巡,改了身份,竟然没有以和尚装扮出现,而是在靠近云雷城的时候,便换了便装,戴上文士帽,素衣如雪,行云流水,到哪里,都看掉一堆人的眼珠。

司马欣如看这一群人规制严整,神情剽悍,衣冠楚楚,不像什么歹人,心中十分喜欢,当即找到丑福,要求同路而行,丑福却向来不喜多事,直接拒绝,引起司马大小姐不满,正要吵架,忽然看见一边闻声而来的君珂和梵因。

君珂出了羯胡便恢复了容貌,最近心情平和,容颜更是保养得光辉四­射­,玉娃堆雪一般,而身边梵因,衣袂轻飞,晶莹剔透,天生圣洁­干­净的气质,两人那么联袂而来,所有人都呼吸停了一停。

司马欣如也呆了。

她呆呆看了君珂几眼,目光便落在梵因身上,忽然一把抓住身边司马嘉如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胳膊。

“妹子……”她呼吸急促,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我……我今儿算是知道了,我要的人……”

司马嘉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避免她在失魂状态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这位稳重的妹妹,虽然被梵因惊艳,但却守礼地没有多看,倒是多注意了君珂几眼。

司马欣如失去说话能力,司马嘉如只好对君珂表明同行的愿望,君珂倒无所谓,一路上也有些行商,看他们队伍安全,出钱请求加入,君珂一向与人方便,也不怕什么人能在她这里捣乱,此时自然也不例外,笑笑应了。

司马欣如回过神来,上前向两人致谢,一个脚软踩到梵因袍子,眼看就要栽个大马趴。

忽然檀香淡淡,雪白的衣袂一拂,恍惚有个影子一掠而过,天光中的云一般流转,司马欣如的身子已经站直。

她浑浑噩噩看着对面梵因,衣袖掠出扶起她的梵因,含笑垂目,已在三尺之外。

“君珂,今日的功课该开始了,让我看看你进入几层了。”梵因惦记着君珂的功法,他最近正在指导君珂冲关第六层。

他那华丽到让人听了恨不得死去的嗓子一亮出来,司马欣如又晃了晃。

“正要讨教。”君珂笑吟吟对两人一点头,伴梵因远去,还微微落后一步——她一向尊敬梵因,拿出对待师长一般的态度。

司马欣如看着那两人离去,失魂落魄,从齿缝里咝咝吸气,“妹子……妹子……不成了……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司马嘉如和她双胞姐妹,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说什么疯话!”

“帮我打听他!”司马欣如眼睛亮亮,“妹子,看他气质,绝非小户人家寒门士子,一定能配上我!”

“你疯了!”司马嘉如转身就走。

“妹子!你不救我我会死!”司马欣如一把抓住司马嘉如,“真的!”

“没看见人家双双对对?”司马嘉如并不认为君珂和梵因是一对,此时却拿出来刺激姐姐,“别闹笑话了,啊?”

“我可以允许她为妾。”司马欣如理也不理,“帮帮我!”

司马嘉如一呆,心知自己这个姐姐有时候就是一阵热乎,何必现在硬拗上,叹了口气,只得行缓兵之计,道,“女儿家自个打听男人成何体统?等到了云雷城,见了外祖,以外祖家在云雷的地位声势,打听起来不是更方便?如果他当真还未婚嫁,也可让外祖给你做主。”

“好极好极!”司马欣如兴奋得两眼放光。

司马嘉如眼底却有忧­色­,凝望远去的两人背影——为什么她觉得,那个男人看起来,如此遥远呢?

……

队伍又行一日,便到云雷城。

云雷城号称为城,其实地域不下于一个小国,偌大的一个高原之上,就这么一个城,占地广阔,建制宏伟,在云雷城背后,高原边界苍芩山地底,就是大燕龙兴之地,皇陵所在,云雷城的存在,其实就是护卫着大燕皇陵。

云雷高原物产丰富,矿产也多,这里并不算贫瘠,巍巍城墙,建制几乎不下于燕京。

但是这里据说是一个外人难进的城,宗族观念十分浓厚,城中没有城主,只有宗主,宗门地位高于一切,可决定人去留生死。

所以君珂没有让打前站的奴隶先进城,而是留着等她到来,确定获得了云雷城的入城许可再说。

不过她的队伍,在云雷城外十里就被阻住了。

并不是有人阻住,而是云雷城外十里开始,就布满了露宿的人,遍地都是木棚子,搭着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一些衣不蔽体的人们在寒风里结伴而行,捡拾柴草,就地生火,烤着些有限的猎物。

他们在寒风中搓着手,遥遥望着云雷城的城墙,眼神里流露无奈和凄凉的神情。

打前站的丑福,一眼看见那些人,就呆住了。

他呆在高原冷风里,握着缰绳的手指有点颤抖,好半晌发疯般一转马头,驰了回去。

过了会儿,他拖来了君珂。

君珂一眼看见了那些人。

看见他们还穿着上次走的时候的布衣,因为没有换洗衣服,很多人衣服都成了布条,为了御寒,扎了很多结,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

看见他们住在简陋的草棚里,捱着四面冷风,吃着煮不熟的食物,在云雷城高厚的城墙外苦捱高原难渡的冬。

看见他们三三两两住在城外,布满了城外数里之地,每个人的棚子开口都向着云雷城的方向,然而那头城门里出来的人,漠然从他们中间穿过,连看也不曾看他们一眼。

君珂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回家。

长途跋涉,历经艰辛,这些人一门心思要回家,家,却闭紧门不容进入,任他们风餐露宿,等待至今。

为什么?

云雷城为什么将远归的游子拒之门外?

云雷军为什么没有获得云雷城的认可?

君珂默默绕过人群,策马直奔城门口,远远地,她看见城门上,有三排大字。

重铁镌刻,笔划深刻,怵目惊心。

“叛逆者,不得入城!”

“失败者,不得入城!”

“不能护佑亲属子弟者,不得入城!”

“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者,不得入城!”

“欺我辱我云雷子弟者,不得入城!”

最后还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似乎是新添的,看得君珂浑身一颤。

“奉上纳兰述君珂尸骨者,以上宾之礼,入城!”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五章美人恩

高大的云雷城墙之上,这一行字不知用什么颜料写就,鲜明刺目,风雨不能剥脱,来来去去的人,出城门时,都对那行字看一眼,眼神憎恶。

君珂拦住一个出城打猎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询问,“这位大哥,我们是大燕人,千里迢迢来此地祭拜先祖,不过还没进城门,就先看见这个……”她神情有点畏惧地指指城门上的字。

云雷高原是大燕祖居龙兴之地,很多燕人的祖宗都埋在苍芩山下,每年都有燕人千里迢迢来云雷高原祭拜先祖,这些不惧艰险穿越两国寻根的燕人,一向很为云雷人尊敬。

那汉子闻言看了君珂一眼,警惕的神­色­放缓,道,“前面几排字,是我云雷祖训,我云雷是大燕祖居地,民风剽悍,马上立国,­精­武勇悍百折不弯,是以有‘五不入’。而那最后一排,是年初新添加上去的,听说是因为那批从大燕回归的云雷人,他们认贼作父与敌为友,是非不分恩怨不明,宗门堂主合议驱逐了他们,连带将他们的主人列为我云雷头号大敌,任何人得而诛之。”

“认贼作父,与敌为友?”君珂眨眨眼睛,“大燕回归的云雷人?不是传说的云雷军吗?我是燕人,也知道这个云雷军,听说叛出了大燕,是不是因为这个被拒?”

“叛出大燕有什么,只要他们没有错,我们云雷城没有不敢接纳游子的事。”那大汉冷笑道,“自然是他们有别的错误。你这姑娘,少打听我们云雷城内部的事,这也不是你能听的。最近城内对外来人入关查得很紧,你还是紧想办法进城才是。”

君珂道了谢,立在城门前负手看那排字,丑福在她身边,早听见了对话,皱眉道:“这下进城有点麻烦。不如让属下先进去探路,主子你万金之躯,不可轻入险地。”

君珂却冷笑了起来。

“想要纳兰述和我尸骨的人,这天下不知凡几。”她道,“我还是活得好好的。”

“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丑福指的是那批餐风露宿不得进门的旧部。

“现在不必,你看不出来吗?”君珂淡淡道,“云雷城将他们驱逐,却又允许他们在这城外十里之地扎营居住,那就说明根本没有将他们置之不理,而是放在眼皮底下监视动向,如果我们现在去联系他们,必然被云雷城的探子发觉。”

“我们先混进去?”

“队伍里那两位自称姓马的姑娘。”君珂一笑,“一定可以进城,咱们跟着她们便是。”

她走到城墙前,状似好奇地摸了摸那一排红字,城门前的士兵没有阻拦,云雷城十分团结,百姓对宗门任何决议都毫无异议,这排字出来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前来观看并议论。

君珂的手指,在那十七个字上轮番摸过,最后还拍了拍城墙,指着那排字大声道:“等我!”

士兵们哈哈一笑,觉得这姑娘有杀气,不错。

君珂摸完,转身便走。

云雷城!等我进来!

云雷宗门!等我煽死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混账。

云雷军!等我大开城门,要那些人,亲自迎你们堂堂正正进城!

她背影消失在城门前,身后,那排深深的红字,忽然出现了一丝丝剥脱的裂痕。

发下宏愿的君珂,进城却是一大难题,云雷城不是谁都能进的,或者有大燕驿路司的入城路引,或者有城中亲族证明迎接,这两条君珂都没有,而梵因,他的身份和所携的大燕官员士兵,自然可以进入,但君珂又不能和他们一起进,将来闹出事来,梵因必将十分为难。

君珂让梵因先打发他的随从队伍进了城,却将梵因留了下来,反正大燕前去皇陵的使臣队伍名单上,也没有写明梵因的名字身份,他本就是不受皇权管束的方外之人。

然后她找来了两位司马家小姐,当然,司马家小姐也用了化名,现在姓马。

“两位马小姐是要进城么?”君珂好客气地对司马家双胞胎笑,“我听说进云雷城,须得在城中有亲族,证明之后才能进入呢。”

“那是自然。”司马欣如眼睛直对着梵因飘,“我外祖家就是云雷宗……”

“我家外祖住在城中。”司马嘉如打断姐姐的话,“既然已经到了云雷城,多谢诸位一路相助,稍后我们姐妹有些许心意奉上,姑娘如不弃,以后也请多多来往。”

她嘴上叫人家来玩,却连自己亲戚家身份住址都不肯说,君珂赞赏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可比她姐姐难骗多了。

“多谢马小姐好意,不过怕是不成了。”君珂为难地笑道,“我们正在愁呢,怕是这云雷城进不去。”

“为什么……”

“天­色­不早我姐妹也该入城了,告辞。”

两位司马小姐同时开口,然后互瞪一眼。司马嘉如拉住了姐姐的衣袖,拽着她便走,看出来这妹妹武艺也在姐姐之上。

君珂笑了笑,转身对梵因道:“哥哥,看样子咱们终究和云雷城无缘,在这外面看看城墙的模样也便罢了。”

梵因垂目,眼神里一点无奈——君珂又要卖他了。

那位马大姑娘对他有意,傻子都看得出来,梵因避之唯恐不及,君珂这个没良心的,却揪着他拿他当敲门砖。

君珂一点良心不安的意思都没有——见他第一面,他就在骗人,当初在大燕,为了纳兰述走火入魔状态里到底有没有神智,他又涮了她一把。

更可恨的是,他每次骗人,都衣袂飘飘慈悲高贵,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让人心生膜拜,一次又一次上当。

圣洁的和尚,最会骗人了。所以她也不需要有什么负罪感。

司马欣如一听见君珂这句,果然立即转身,一脚踩住了妹妹裙子,不让她继续拉自己走,急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进不去?”

“我们在路上弄丢了路引文书,本地亲族又已经死绝。”君珂无奈地道,“听说最近云雷城查得很紧,看样子是没法进去了。”

“实在遗憾……”

“我们可以!”

司马家双胞胎再次异口同声,然后互盯一眼,司马欣如目光灼灼,将妹妹盯得皱眉扭头。

“我们可以!”姐姐的执念终于占了上风,大声道,“愿意为梵兄担保。”

君珂掐梵因的腰。

大燕圣僧悲伤地叹息一声,轻轻道:“我兄妹从来都是一起的。”

“梵兄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当然要一起,你们的随从也带着吧。”司马欣如大包大揽,“我姐妹也需要随从,就算是我们带来的,只是委屈你们,充当下我府中的清客。”

“能得两位马小姐庇护,我兄妹有什么委屈的?”君珂眉开眼笑。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你们。”司马欣如道,“我们不姓马,我们是尧国东南将军司马家的人,司马将军是我们的父亲,这次我们来探望云雷城的外祖,我们外祖,是云雷宗门乾堂堂主。”

一旁的司马嘉如轻轻叹息一声。

君珂目光一闪,她当然知道这两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身后可是跟着擅长打听消息的尧羽卫,不过这位司马家小姐如此坦诚直白,倒也出她意料之外。

“多谢司马小姐坦诚以告。”她轻轻道,“日后我必有回报。”

日后,看在这位司马家小姐的份上,对她外祖家客气一些便是。

司马欣如可不知道君珂这句话的份量,她眼里,君珂不过是个普通的大燕行商,能有什么回报于玉堂金马的司马家族?或者是雄霸云雷的外祖父家?

倒是司马嘉如眼神一闪,她发觉,君珂在听说她们身份时,虽然脸上有一点惊讶之­色­,但眼神冷静,一点波动都没有,说出有回报那句话的时候,更隐隐约约,透出上位者的气度。

这种气度言语难以形容,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压力,让人不由自主安静。

司马嘉如自小稳重聪慧,被家族视为神童,直觉敏锐,在她的感觉里,君珂也好,梵因也好,都绝不该是行商的身份,这两人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者的贵气,便是自己掌握大军多年的父亲,似乎都及不上。

然而姐姐一见钟情,少女情怀难以抑制,司马嘉如也是少女,还是刚逃婚出来的女子,对感情的事,自有一分珍重憧憬在,内心里也不忍姐姐失望。

她宽慰自己——也许这两人就是大燕贵族,不愿显露身份,年轻贵族子弟常常也爱做这些,带他们进城也没什么,以外祖家在云雷的势力,还怕人不利?

司马欣如得了妹妹首肯,早已心花怒放,过去便牵梵因衣袖,“梵兄,你没有来过云雷城吧?我姐妹四岁时随母亲来过一次,待我为你指点云雷风物……”

梵因浅笑,衣袖一滑,便如流泻的月光一般从司马欣如的手指间滑了出去,然而司马欣如丝毫没有察觉,她怔怔地盯着梵因的眼眸,已经被他那朗月流云的一笑,惊艳得丢了魂……

司马嘉如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有了司马家小姐的开路,进城果然方便许多,君珂梵因红砚丑福都入了城,还带进去五百最­精­锐的奴隶,君珂在羯胡时就象征­性­买了些草原牛马和皮货,扮作去云雷祭祖顺带经商的行商,连幺­鸡­也进了城——幺­鸡­一直坐在马车里,收敛了气息,云雷这边一向不和外界过多接触,对幺­鸡­的威名也不太了解,守城的士兵顶多觉得这狗庞大了些,也没在意。

司马家双胞胎的外祖家果然在云雷势力非凡,听说两个外孙女突然到来,立即令足足一百人的家丁队伍,前来城门处迎接。

君珂在城门前等待的时候,了解了下云雷城的上层建筑,云雷云雷,云姓和雷姓是两大姓,当代宗主便是姓云,据说是北地第一高人,苍芩山苍芩老祖的传人,武功纵横北地,执掌云雷大权,他的云家子弟组成的­精­英战队,在每年的云雷宗族大比中都稳占第一,更为云雷城防御住了东境经常­骚­扰的东堂边军,也从此巩固了云家在云雷城不可撼动的权势。

其下便是总执法和两大总堂,其中总执法和总堂之一的乾堂堂主,都是雷家人,也是司马家双胞胎的外祖父和他兄弟,另外一个坤堂堂主,则是云家的姻亲。

其下还有“黄、殷、舒、彭”四大宗族,以及无数散姓,可以说,云雷城的大权,把持在云、雷二家手中,云家第一,雷家第二。

云雷城总人数三十万,其中近十万青壮,几乎都编入各堂各宗族麾下为军,可以说整个云雷青壮,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甚至连云雷的­妇­女,都有自己的军队,归入坤堂麾下,平时半天家务,半天训练,战时随时可以提枪上马,驰骋高原。

君珂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也不由一惊,难怪大燕当初对云雷军既头痛又警惕,想不到打入草原占据花花江山的九蒙贵族,早已被繁华中原腐蚀了斗志,僻处高原远疆的云雷城,却还保留着先祖的全民皆兵励­精­图治的作风,此消彼长之下,如何让人不担心?

马蹄答答,一队蓝­色­劲装的骑士,自长街尽头飞驰而来,每人身上­精­绣着黄|­色­“雷”字,四面百姓纷纷避开,神­色­尊敬艳羡。

“雷家雷霆兵!”

“狂霸凶猛,咱云雷第二强军!”

“马上年底的云雷宗族大比,雷霆兵又要大出风头了!”

“再出风头又怎样?还不是要输给流云军?”

“谁说的,也许今年能例外呢。”

“怎么可能?流云军才是咱云雷实打实第一军,没有流云军神出鬼没流云飞影的速度,东堂羯胡的兔崽子,早就不知道偷袭咱们多少回了。”

……

议论纷纷,君珂听在耳中,一眼看见雷家队伍最前头那带队的年轻男子,面沉如水。

他看来也将百姓的议论听在耳中,腮帮微微鼓起,眼神微怒,冷哼一声。

君珂心中一动。

雷家和云家,似乎不怎么和谐啊?

“两位表妹别来无恙?”那年轻男子远远迎来,高声大笑,“十多年不见,两位表妹真是出落得美貌惊人!”

他高声亮嗓,四面百姓都投以羡慕仰视目光,那男子高踞马上,享受众人目光,越发洋洋自得。

这人容貌尚可,只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眼神虚浮闪烁,有点破相。

司马嘉如皱皱眉,司马欣如却理也不理,只顾赶紧和梵因说:“梵兄,这是我表哥,雷家老二雷昊,听说最轻浮炫耀的一个人,我可不喜欢他。”

梵因轻笑,好像没听见,转头和君珂说起云雷城开阔的建筑。

司马欣如脸­色­有点讪讪的,瞟一眼两人,忽然凑到司马嘉如身边,道:“妹子,你看他们,到底像不像兄妹?”

“我看不像。”司马嘉如有心要打消姐姐的痴心,“兄妹没这么客气。”

“那……”司马欣如一呆,“情侣?”

司马嘉如心道那也不像,嘴上却道:“也许?”

司马欣如直着眼愣住了。

她们几人在那里猜着小心思眉来眼去,却将雷昊晾在一边,雷昊在云雷城呼风唤雨惯了,当着这么多围观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但又不好发作,马鞭一甩,指住了衣着简单素净的梵因,“两位表妹,听说你们带来不少随从,是这些人吗?你司马家雄霸尧国之南,多带点人也无可厚非,不过规矩却教得不够,哪有从人行在主子身侧的?”

司马欣如一呆,梵因在她心中何等圣洁高贵存在,怎容人如此侮辱,脸­色­一沉,正要驳斥雷昊,梵因却已经笑了笑,对雷昊微微躬身,当真就退了下去。

他一退,君珂也跟着退,两人何等身份气度,自然不会在此地便和这种纨绔争执,君珂还凑头过去,笑眯眯赞梵因,“大师真是好心­性­。”

“何必和将死之人计较。”梵因微笑。

君珂一呆——神棍这个也看出来了,想了想,指着自己鼻子,“那啥,看看我能活多久,行不?”

“好人不长命。”圣僧圣洁而慈悲地道。

君珂震惊,失­色­,满眼惊慌地要抓圣僧袖子。

圣僧慢条斯理扯开自己袖子,慢条斯理地说完了下一句。

“祸害自然是要遗千年的。”

说完他温柔地又退后几步,眼神愉悦——大燕最圣洁的那朵花,迅速地报了被卖之仇。

君珂:“……”

两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叽叽咕咕,司马欣如本就因雷昊的话和梵因的顺从而心中憋闷,此时更加不爽,也学着雷昊马鞭一甩,怒声道:“司马家自家人,要怎么走便怎么走,还轮不着你来管!”

雷昊在云雷城何等身份,今天亲自来迎两位表妹,心中也有几分讨上好印象,或者可以摘下司马家名花的意思,他还不知道司马家即将迎接纳兰述的怒气兵锋,认为司马家在尧国掌握军权,声威赫赫,娶他家女儿,自然对自己继承雷家有助益。

不想劈面便迎上了司马欣如这个小辣椒。

“表妹这说的什么话?”他眉毛一竖,“进了我云雷城,在我雷家地域,便得受我云雷的规矩,你——”他存心要给司马欣如一个下马威,纵马上前,一鞭子便抽在梵因马身上,“给我滚下去!”

他出手太突然,司马欣如反应不及,大叫“你放肆!”转身奔来,那鞭子却光影一闪,已经落向梵因面颊。

雷昊出手狠毒,看不惯梵因清贵气质,有心要毁了他的脸。

“唰!”

长鞭落下,在将及梵因身前时,忽然一停。

像突然出现透明光罩,或者半空里有隐形人握住了鞭子,那风声呼呼的鞭子竟然就那么在半空中悬停,任雷昊怎么用力也落不下去。

他心中惊骇,一眼看见鞭子下,梵因随随便便抬起头来,清清淡淡看他一眼。

这一眼便像巨钟忽然敲在了耳畔,雷昊头脑一晕,手上一软。

“啊呀。”一声惊叫,却是君珂的声音,她“惊慌”地扑过来,笨手笨脚地试图去挡鞭子,却一肩头撞在了雷昊的手臂上,将雷昊撞得身子一歪。

正在此时司马欣如也到了,手中长鞭一甩,勾住了雷昊的长鞭使力,她使的本是巧力,只要拽下雷昊的鞭子,不想此时雷昊身子正重心不稳向后倾,被她这一拽,顿时噗通一声,向后栽倒马下。

这一下电光石火,速度极快,司马欣如鞭子出手,然后雷昊倒地,看起来,就像是司马欣如出手将他拽倒一样。

司马欣如也没想到这个结果,呆住了,雷昊没有受伤,一个翻身爬起,脸­色­已经铁青狰狞。却又无法发作——雷家老家主极其宠爱两位外孙女,两个表小姐身份也重要,他还不敢当场造次。

雷昊眼珠子恶狠狠地四面瞟,想要找人出气,忽然一抬头,看见了君珂。

他自负身份,之前一直没有正眼看“司马家随从”,此刻才看见君珂,一眼之下,顿时一呆。

眼前少女日光下看起来晶莹剔透,肌肤温润如玉,熠熠似有光辉,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无暇的肌肤,拥有这样肌肤的女子,便是三分容貌也可提升成九分,何况君珂本就姣好?

她现在的美,脱胎换骨,尘尽光生,毫无瑕疵,再加上修炼大光明法,体内从内向外隐隐有宝光散发,却又不刺目,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移动的有呼吸的玉像,所经之处,人人都盯着她看,只觉得看着也舒服温软,舍不得移开目光。

雷昊怔了怔,再转开眼看看司马家的美丽表妹和四周女子,忽然觉得,怎么这些女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这么一失神,连刚才的受辱都忘记了,他眼中光芒灼灼,一骨碌爬起,已经换了笑容,“是哥哥失礼,妹妹责的是,既如此,咱们也不要在这大街上耽搁,快快回府,老爷子和夫人们,都等得心急呢。”

说完瞟一眼君珂,急不可耐地命人给小姐们牵马,当先引路直奔雷府,司马欣如怔怔地还没醒过神来,凑到妹妹身边道:“奇了怪了,不是说这表哥武功不弱?怎么一下就被我掼下来了?更奇怪的是,这家伙一看就脾气不好,怎么竟然没发作?”

司马嘉如又皱了皱眉,忽然道:“欣如,不要带这些人进府吧,既然已经进了城,也该分道扬镳了。”

“那不行,看不到他我会死的。”司马嘉如一口拒绝,“再说刚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护卫,此刻突然不带进府,岂不引人怀疑?”

她不再理会自己这个总泼冷水的妹妹,欢乐地凑到梵因身边,“梵兄,可受惊了?晚上我给你|­乳­鸽熬安神汤可好……”

远远地听见梵因淡淡的声音,“司马姑娘,鸟儿无辜,何必杀生?”

“是,是。”司马欣如点头如捣蒜,“那我给你熬元鱼汤,滋味鲜美,安神养气……”

“鱼儿嬉游自在,何必逼其入锅烹煮?”梵因垂目,神情悲悯。

“呃……那我们喝莲米汤,清淡,不荤。”司马小姐开始郁闷。

“莲米为莲花之子,一颗莲米一朵花,也是寄托生命的­精­华所在,生生便被你吃了。”梵因温柔叹息。

“那……那我该吃什么?”司马小姐傻眼。

“上天雨露,天地­精­华。”梵因指指天地,步履飘飘,头也不回。

“妹子……”司马欣如傻了半天,哭丧着脸拉司马嘉如袖子,“他……他……他什么都不让我吃……不是嫌我胖吧?……我……我是不是得节食?”

一旁的君珂,偷偷笑破了肚皮……

雷府位于城西南,和城东北的云家遥遥相对,果然占地广阔,建筑宏伟,看得出司马家小姐很受雷家欢迎,一进门就被一大群人殷勤地接到内院,至于她们的随从,雷家家大业大,也不怕没地方安置,让五百奴隶和雷家护卫住在一起,至于君珂等人,梵因丑福居住在外院,君珂红砚则跟着两个司马小姐住在内院。

司马家的两位小姐,因为是逃婚出门,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两人一路出门,之前也算小心,一直遮掩了容貌,潜行不惹是非,所以顺利到达羯胡边界,雷家自然想不到两位外孙小姐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虽然觉得她们带的护卫也太多了点,但想着两位小姐身份尊贵,远路出行,多带点人也应该,出于对司马家的尊重,也没人来询问君珂等人的身份。

君珂进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雷家的男人们,据说男人们正在议事,针对下个月即将到来的云雷宗族大比一事。

云雷宗族大比,君珂早就听说了,当初黄沙城事件,就是因为一群大比中失败被驱逐的云雷人最先挑起,今天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比之中,云雷城大小六十支宗族都会参加,但并不代表输了的就一定被驱逐,被驱逐的,或者是大比之中犯了大错的,或者是输得太惨,实力大损,之后被仇家驱逐的。

整个雷家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君珂在院子里遇见雷家的男人,都是来去匆匆,这令她心中一动——按说每年都比,雷家地位稳固,就算不能再进一步,也不该如此紧张,今年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她悄悄掠了出去,动作很小心,雷家遍地都是高手,她如果真在雷家腹心之地惹出麻烦,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行到一道矮墙后,忽然看到有两人对面沿路而来,低低说话。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君珂心中却忽然一动。

那两人走路姿势,腿微微向外让,看起来很有点奇怪,但君珂却熟悉,这是大燕三军中九蒙旗营士兵惯有的姿势,他们有种装在马身上的斜弩,士兵们骑马时,为了避免靴子摩擦到弩身,腿都微微外撇,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在遥远的云雷城,怎么也会有九蒙的人?

君珂立即一闪身,躲到了一堵矮墙后。

“云家是那个态度,雷家也是那个态度,陛下和太孙交代的事情,竟然到现在都没个着落。”

“宗门对两万云雷军实在态度暧昧,至今不肯听从我们的劝说予以剿灭,这些人要是投奔君珂纳兰述,咱们的任务就算失败了。”

“也不知道太孙为什么对这云雷军特别在意,不就两万多人么,能影响什么大局?”

“太孙在意的,只怕是整个云雷,怕整个云雷被这两万人说动吧?”

“雷家现在正处于危机之中,现在只怕无心对付那两万人……”

两人正穿过一片四面无人的湖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轻轻巧巧而又突兀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两个雷家高级护卫打扮的人,心中一惊,他们议论这事,自然十分谨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人怎么冒出来的?

对面,君珂随便蒙了块布,笑吟吟道:“两位早上好,抱歉有事找。”

两个男子对望一眼,忽然拔腿,一向东,一向西,飞奔!

一边奔一边就要张口呼喊。

君珂手指一抬,指间一颗石子唰地飞弹,击中了左逃的男子的环跳|­茓­,那男子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君珂掠过去,将那男子拎起,看也不看向右随手一甩,啪一下两人撞在一起,右逃的男子也被撞倒。

君珂掠过去,身形如电,在听见他们说“太孙”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决定,哪怕是冒险,也必须迅速拿下这两个潜伏在雷家的大燕­奸­细,因为这些人一定认识她!而且这些人只要还在雷家,就会不断对云雷军不利,这是她不允许的。

此时不远处已经有衣袂带风声,君珂出手快,但这两个­奸­细分开逃窜的办法也很狠,君珂重手撞人,梭巡不休的雷家护卫立即听见了动静。

君珂动作更快,一缕白烟般飘到两人身前,脚尖一抬,便要将两人踢入旁边草丛。

不想脚尖踢上去,“噗”地一声闷响,君珂险些一声痛呼出口——那混账竟然在膝盖上装了铁板,她以足尖速踢,怕发出声音,没有用内力,想用巧劲毫无声息将两人移开,结果真的撞上了铁板。

足侧剧痛,可能已经出现骨裂,君珂“嘶嘶”地吸气,眼看另一侧人影晃动,雷家护卫已经快到了,而这边两个男人挣扎欲起,又要呼救。

君珂脸­色­一白,手指闪电一拂点过哑|­茓­和麻|­茓­,两人僵直着向后一倒,君珂膝盖一横,衣袖一卷。

两个身体,被她无声无息沉入湖底。

君珂出手留了分寸,将两人贴着湖边放下,露出鼻孔在水上,一根丝带一绕,绕过两人手臂,固定在岸边一块石下,靴子一踢,灰土盖住,再看不出痕迹。

岸边有树还有石凳,不绕到湖边去看,不容易看见紧贴在岸边的人。

这样这两人不至于活活被淹死,君珂等下还想问他们一些事。

随即她面对湖水坐下,嘶嘶地发出痛声。刚刚坐好,雷家护卫到了,当先的,竟然就是雷昊。

雷昊一眼看见她,神­色­一变,不知是惊还是喜的说了句,“是你!”

君珂勉强扯出一脸笑容,她现在心中有计划,需要从雷家入手,不想得罪雷家的任何人。

她踢得骨裂,痛得微微含泪,笑意也带了几分娇怯,背后碧波荡漾,眼前肤光胜雪,雷昊的眼神,立即一直。

“你怎么了?”他再也注意不到四周的情形,殷勤地上前蹲下。

“刚刚走路不小心,崴了脚……”君珂低声垂脸,声音细细。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雷昊眼睛一亮,伸手就来撩她的裤脚,“仔细不要伤着骨头。”

君珂一怔,随即眼神微怒。

这不是比基尼可以满大街跑的现代,这是礼教大如天的古代,女子在人前露足,和现在脱光了的含义没什么两样。

这个雷昊,二话不说就想趁机占她便宜,还当着这些护卫的面,全然不顾别人名节,人品卑劣可见一斑。

君珂眼底厉­色­一闪,在思考着如何不惊动那些护卫,给这家伙一个教训,不过雷昊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武功却相当了得,刚才君珂那一撞便已经发觉,之所以先前雷昊给撞下马,也不过是太轻敌了而已。

眼看那双禄山之爪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她的鞋子,君珂脸­色­一冷,手指已经抬起。

忽然一双手轻轻伸了过来。

洁净修长的手,手掌肌肤晶莹,纹线清晰。

一个华丽到令人听了惭愧的声音,轻轻道:“舍妹受伤,自该由我延医诊治,不敢有劳二少爷。”

梵因的声音。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一出现,就切进了雷昊的胸前空门,不仅将他欲待去捋君珂裤脚的手挡住,指尖还微微指向雷昊的前胸大|­茓­。

雷昊练武之人,对危机有直觉。一惊之下下意识缩手。梵因趁势便将君珂扶在了手中,手指一撩,已经给君珂放下了微微掀起的裤脚。

雷昊脸­色­有点难看,不确定梵因刚才妙到毫巅的一拦,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目光流转不定。

“梵兄,小君怎么了?脚受伤了?”跟屁虫司马欣如果然就在后面,探头看看君珂,道,“看来你得把你妹妹背回去了。”

君珂对她们自称叫梵君,是梵因的妹妹,两人容貌自然不像,但现在君珂肌肤淘洗,晶莹流光,正巧和梵因那种水晶轻云一般的清透有了几分相似,乍一看还真觉得像兄妹。

司马欣如眼珠骨碌碌转,她这句话也是试探,对这两人似陌生似亲切的古怪“兄妹”关系,她也有点疑惑。

梵因微微一怔。

君珂也一怔。

不是吧,大师背她?

大燕圣僧这辈子就没靠近过谁,她也没敢靠近这水晶一般的人,生怕压碎了他亵渎了他,承担不起大燕百姓的怒火。

不过正是这带有几分尊敬的“不敢靠近”,令周围的人疑惑,行路时还不明显,如今要想在这雷府先呆一阵子,只怕迟早会被看出来。

“嗯?”雷昊也看见了梵因的迟疑和君珂的古怪,顿时心中生疑,眼神流动,微露凶光。

兄妹虽说也要避忌,但妹妹受伤,做哥哥的护持责无旁贷,这两人,如此扭捏暧昧,莫非……

君珂一眼看见雷昊神情,心中一跳。

随即二话不说,扶着树站起,身子一倾就顺势趴在了梵因背上,笑道:“哥哥,背我!”

她声音清脆,一股热气吹入梵因耳后,气息清甜,但入耳的那句话,更软而娇痴,当真如娇宠小妹,在向哥哥撒娇。

梵因低着头,僵着背,一动不动,心却微微一颤,不知何时,清俊的面庞泛起浅红。

背上的少女身躯温软,一团云一块软玉一般贴靠着,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肌肤的细腻和弹­性­,更要命的是,她正在发育,而且发育得不错,胸前已经颇有规模,颤颤热热软软两团,紧紧压着他的背脊,他只觉得那两处的肌肤,忽然便敏感得像着了火,感觉得到所有的摩擦和起伏,感觉得到她胸腔震动引起那里微微跳跃,像一尾活泼的鱼儿,自清波中跃起,尾端一翘,击碎月光。

梵因不敢动了,背僵得大理石一般,如果不是身边人太多,看他那样子,可能就要赶紧把君珂脱下来,君珂怎么肯现在让他给脱了?无声叹了口气,一边努力缩胸,一边双手捂住了他的脖子,挡住那越来越红的耳朵,笑道:“我最近是不是太重了?哥哥已经背不动我了。”

梵因吸一口气,好在声音永远那么清淡有定力,“哥哥再弱,背妹妹还是背得起的。”

他站起身来,一直紧盯着他的司马欣如,眼神疑惑,向前走了一步,忽然脚尖踢到一块石头,也惊了一下,道:“莫不就是这块石头伤了小君?真讨厌。”一脚将石头踢开。

那石头底下正压着君珂系住那两人的布条,石头一松,布条滑落,水里那两人无声无息沉了下去。

君珂张了张嘴,眼神无可奈何,这真叫该死的逃不掉。

随即她“哎哟哎哟”开始呼痛,遮掩住那点沉水的声音,催着梵因离开。

梵因垂着头,背着她,离开了雷昊的视线,可偏偏司马欣如还跟着,这姑娘对梵因死缠烂打,不管两人如何暗示明示,都毫无所觉。

君珂还好,可她怜悯梵因——这短短一截路,这轻轻的重量,可怜力能缚虎擒龙的圣僧,背上汗湿衣衫……

“梵兄你不如将小君先背到你那里看看伤口,处理一下,不然等下回内院路还有点远。”司马欣如又在那出主意。她其实是想看看梵因住处,靠他近一点也好。

君珂心想也好,先解脱了和尚吧,这比背泰山还要他命。

梵因默不作声,将君珂背到自己和丑福的小院子里,将她放到床上,便去寻药,君珂垂着头,想着随便敷点药便走,她当然看得见自己什么问题,有点骨裂,骨裂用药也没多大用,慢慢等它好便是了,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好起来快得很。

谁知道不等她开口,梵因已经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在榻前半跪下,轻轻托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

君珂脸立即红了。

她是现代人,这点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然而穿越两年多,她也渐渐接受了古代风俗人情的熏陶,知道有些事意义不同,最起码在眼前,在司马欣如灼灼的目光前,她禁不住地不自在,忍不住将脚一缩。

梵因低着头,君珂看不见他的脸,手指却轻柔稳定,她一抽没能抽回去,只听见他轻轻道:“别动,这药助长骨骼最是神效。”

他声音此刻低而温柔,那样华丽的声线,那样温存的语气,那样体贴的动作,君珂呆了一呆,按在被褥上的两手紧了紧,一边司马欣如忽然绞起了手,呼吸有点急促。

室内很安静,梵因动作很细致,君珂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药物清凉,而他的指尖温暖轻柔,一点热力从敷了药膏的伤处透进去,浑身都软了软。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梵因的神情,只能看见他微微下垂的­精­致轮廓,睫毛承载了日光,如同刷上金漆一般光泽闪耀,鼻尖一点笔直如玉柱,目光溜上去便似能滑下来,他的肌肤比起别人,透明度更高一点,日光下那种晶莹薄透似要融化的感觉更明显,君珂不知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在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神一般的人……

梵因垂着眼,也不看君珂,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眼睛只专注于君珂伤处,然而手心里的脚踝,­精­致纤柔,并没有太多学武人会有的粗糙,肌肤牛|­乳­般细腻洁白,那样纯度极高的白,几乎万人难见,让拥有者的­精­美更上一层,看得人心颤,想要用力按一按揉一揉,看看那雪白底上微泛粉红,又该是怎样的落雪飞樱,清美难言。

阿弥陀佛……

梵因在自己手微微一顿那一刻,在心底煞风景地高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动作加快几分。

浩浩佛音,熠熠佛骨,这万千红尘于他是枕间风过,他迎风而行,上可青天揽月。

早就人间自在,心地清静,半只脚迈出红尘,出世入世都已经不过是皮相,只等完成坐地成佛前那最后一劫。

禅剑高悬,待他狠心一斩——

阿弥陀佛……

“好了。”他站起,袍角不动,人已经无声无息退出三尺。

君珂垂头,没有说话。

司马欣如被那种突如其来圣洁而又压抑的感觉给惊住,怔在原地好久没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什么,没看见发生什么,却又隐约觉得,就在刚才,那一跪一蹲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种奇怪的感觉令她转身,有点茫然地晃了出去。

心中忽然恍惚想起妹妹的话。

“那个人……他在,他不在;他近,他遥远;他笑,他非笑;他看着每个人,他只看见一个人。”

君珂的骨裂并没有让她就此安静,正好以此为借口,避免了司马家姐妹的­骚­扰。

呆了几天,她已经摸清了雷府里外的设置,这要归功于雷昊,这家伙有心想献殷勤,流水般地送东西送药,从他的小厮嘴里,君珂得到了很多她想得到的消息。

比如她知道了最近雷家每天都要开会,因为下个月的宗族大比,云家来了强援,云家那个脾气古怪强硬的苍芩老祖,已经驾临了云雷城。

据说城门口那个规矩,就是老祖定下的,云雷军的驱逐,也是老祖的意思,而这位云家上下尊奉的强人,据说很喜欢云家姻亲,坤堂总管郭家,有心要借这次的宗族大比机会,让郭家上位,把雷家从云雷双雄中驱逐。

郭家也开始招兵买马,据说从西鄂羯胡和尧国,都招揽了高手助阵,宗族大比中有一对一的比试,也有阵列军演对战的群攻,后者是可以请外援的,单看各家的本事。

雷家当然不甘权柄即将被夺,也在积极招兵买马,从临近几国中重金招揽了一批高手,每日开会研究对策。

其中有擅使毒功的高手,有­精­通巫术的草原巫师,还有一支来自西鄂的神风小队,那队人轻功高妙,来去如风,雷家准备用他们专门对付云家的流云军。

君珂决定,这些外援,统统不给雷家的!

她要让雷家失去强援,坐困愁城,才有她的机会。

等到雷家不得不依赖她,之后便可以把持雷家,进一步吞并云家。

这云雷城的权柄,为什么要给那什么臭老头子决定?云家在这云雷宗主的位置上,坐得也太久了,该挪挪ρi股了。

君珂撑着个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花园,向前院而去。

她“半残废”状已经有几天,雷府护卫对她都留下了印象,看见她也没有在意。

君珂转过一处花圃,看看不远处,一角飞檐。

那里居住着几个雷家从云雷城内请来的帮手,是雷家远亲,君珂决定先从云雷城的这帮人入手,到时候消息传出去,首先云雷城内会没人敢再帮雷家。

君珂慢慢地转过花圃,手中拐杖一掷,无声无息掷入泥土,只露出一个尖端。

随即她身影一掠,惊鸿照影,越过墙头。

……

一刻钟不到,君珂回来,衣衫不染微尘,一手倒提着一个人,在墙头顾盼一会,确定没人,坦然下墙。

她将两个人倒挂在墙上,随手抓块石子在墙上写,“这等废物,也请来贻笑大方?”

写完她将石子一抛,拍拍手,拔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又走了。

身后两个人蒙了眼,呜呜挣扎,这两人被君珂用沈梦沉的内力截了脉,短期之内,再不能动武。

留言语气学的是云家的口气,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君珂转过围墙,回到自己的内院,没多久听见雷府锣声大作,前院喧腾。

看来已经发现了那两个倒霉蛋。

这一挑衅事件,虽然不大,却直接惊动了雷府上下,当即又开了一场会,严令不得对外泄漏,到了晚上,雷府灯火通明,气氛更紧张,护卫们走路生风,来去都沉着脸,连雷家的女人们都在后院开会,大骂云家狂妄放肆,讨论将来如果真被驱逐,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君珂跟在司马家小姐们身后,表情一片茫然,带点恰到好处的惊恐。

梵因还是那淡淡的模样,偶尔瞟一眼君珂的脚。

司马家小姐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颇有点忧心忡忡的模样,讨论着云家人是怎么潜入雷府,这等手段,真叫人心寒,司马欣如叮嘱君珂,“小君,我知道你会点武艺,不过雷府现在好像多事之秋,你不要乱跑乱走,逞能惹事,不然我们怕也护不了你。”

君珂有点诧异,这大小姐还有这份细腻心思,心下感激,又有点内疚,点点头,道:“小姐们放心。等我们把这批货物卖了,我们就离开雷府,不再叨扰了。”

“那倒不必急,雷府总是能庇佑你们的。”司马欣如笑道,忽然探头道,“咦,表哥鬼鬼祟祟找我做啥呢?”

墙后冒出雷昊的头,在向司马欣如招手,司马欣如过去,两人在一边低语,君珂垂下眼,她的听力现在相当不错,已经听出个大概。

“明天……碧云轩……年轻一代簪花聚会……云家少主也去……说给你们接风……家主让去……探探云家虚实……”

“……把梵君也带去……让那批小子看看清楚……我雷昊看中的美人……”

“好妹妹……你帮帮我……”

“你帮我带梵君……我帮你逼那小子就范……”

……

君珂冷冷一笑。

半晌司马欣如回来,神­色­有点不自然,君珂装作不知道,各自道别回房睡觉。

半个时辰后,君珂起身,换了一身黑衣,掠过重重屋脊。

她今晚有任务,要解决掉一个来自西鄂的内家高手。

此时夜已深,她快到那人住的院子外的时候,却怔了怔。

怎么还没睡?而且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在对坐喝酒。

君珂想了一会,等在门边,打翻一个送菜的侍女,自己端着托盘过去。

里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其中一个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另一个人犹自对着空酒壶拼命往嘴里倒酒,看见她进来,大着舌头哈哈一笑,招手道:“过来,过来!”

还没喊两声,“哇”地一声,自己先吐了,秽物染满袍身,酒气熏天,中人欲呕。

君珂皱眉,眼底掠过失望——这种货­色­,能是什么高手?算了吧,还是别浪费自己­精­力。被雷家发现了还得前功尽弃。

她转身要走,那醉汉却笑嘻嘻站起,跌跌撞撞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替我舔­干­净袍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便往她领口里塞,“小乖乖……舔掉就是……你的……哎呀……”他像忽然发现宝贝一样,捧起了君珂的手,“好……好漂亮的皮肤……你……你给我……”

他醉醺醺的目光顺着手,落到了君珂脸上,一眼之下便是一呆。

君珂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刚刚吐完,神智清醒了一点,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这一眼,眼神里忽然爆出惊恐骇异的光芒来。

这点光芒忽然被一个人的衣袖截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衣袖,透过疏朗的经纬可以看见深沉的夜空,那人衣袖只一闪,毫无烟火气地一拍,那人便“啪”一声,软在了君珂的脚底。

正准备出手的君珂一怔,一转头,梵因平静地立在她身侧,一朵早梅花悠悠垂在他肩头,他指尖轻轻拈起,嗅了嗅。

月下人淡如菊,一朵梅花在指尖芬芳幽幽。

君珂退了一退,退到月­色­光影里,忽然觉得在这从容自然的景致里,有点不配。

“酒不是这么喝的。”梵因淡淡道。顺手一招,桌上纯银酒杯,忽然就塞到了那醉汉的嘴里,堵住了他要出口的大叫。

那醉汉倒在地下,依旧一脸骇异盯着君珂,那样子,并不像是害怕,倒像……

君珂心中一动,偏头看梵因,年轻的圣僧不理她,淡定地从地上醉汉脸上跨过。

君珂觉得,大师好像,在生气?

醉汉在地上挣扎,忽然伸手抠掉了嘴里的酒杯,君珂眼神厉­色­一闪,正要一脚踢上他的|­茓­道,忽然一怔。

“你……你……”那西鄂高手,惊诧得连舌头都似乎木住了,“你……你……你是摄政……摄政王殿下!”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六章谁予簪花

君珂一怔,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境下,居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

梵因已经悠然退后,他喜欢酒,却讨厌酒被人这样喝,酒应该是庭前月下,好风好水,佳器良伴才适合入口轻品,哪里是这样牛饮暴殄。

那两个西鄂醉鬼还在大着舌头“殿……殿……”个不停,君珂皱着眉,忽然改变了主意。

手指在两人身上各自一拍,她冷冷道:“你们怎么认出我的?”

“您出西鄂时,我们也在,我们原本就是都城的武林宗门,和朝廷关系良好……”那两人看看君珂衣着,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想了想,若有所悟,低低道,“我等不知道殿下和雷府有恩怨,求殿下饶我们一命,我们立即就走,绝不泄露殿下身份……”

“不必了。”君珂笑笑,“你们留在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些合适的消息,及时提供给我。”随即说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正愁在府内人手不足,有时候缺少掩护和消息来源,有这两个被雷家邀请为上宾的内应,事情会方便很多。

那两人急忙答应,君珂又道:“我已经截了你们的脉,短期之内不可动武,将来只要你们办事如意,我自会替你们解开并通关一脉,助你们功力再上一层楼。”

那两人大喜,连连道谢,君珂和梵因飘然而出,两人默默无语,行到一座无人的回廊处,丑福遥遥赶来接应,君珂道:“明日你就找个借口出城,带领那五百奴隶,和尧羽卫接头,学习尧羽刺探搜集消息的办法,在整个云雷城内外撒网,发现所有可疑人士,就地解决。”

丑福领命而去,君珂又发出暗号,不一会儿尧羽的队长也到了,君珂道:“从今天开始,不用保护我,散入云雷各大家族府邸,凡是发现大燕的细作,一律解决。”

尧羽悄然离开,临走前还警惕地瞪了梵因一眼,不过君珂没看见,梵因看见当看不见。

君珂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还是太大意了,以为云雷僻处一隅消息闭塞,一定没人认得自己,不想今年的宗族大比居然请了外援,今天是凑巧,遇上两个软骨头的西鄂人,以后呢?难保那些西鄂羯胡尧国人没有人认识自己,何况大燕已经抢先蛊惑了云雷城,试图绝了云雷军的后路,除去因为她而死的那两个纳兰君让手下,这城中,各家府邸之中,只怕都有大燕皇太孙的人。

她在那临水默默思考,梵因一直没有说话,半晌轻轻一叹,道:“为何不避着我?”

他的意思是,君珂今天的行动和布置,都是和大燕为敌的,而他是大燕世家子弟,燕朝的僧人。

君珂回过头来,眼神粼粼,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微笑,“嗯,那是因为,在我眼中你已经是个死人,对死人,是不需要隐瞒秘密的。”

这是前世里武侠小说的经典桥段,梵因却没有笑,也没有紧张,澄澈的眸子迎着她的眼睛,道:“不,你不会的。”

君珂看着他的眼睛,柔光一泓,似悲悯似疼痛似欣慰,忽然觉得呼吸发紧,不得不扭过头去。

“梵因。”她手指轻轻敲着栏杆,这是她一次没用敬称,以朋友的口气问他,“如若将来,我和大燕……你帮谁?”

问得含糊,意思却两个人都明白。

四面安静下来,只听见彼此呼吸,都不算紧张,低低悠长,带着点压抑的气场。

风有点冷。

两人薄薄的衣袂飞在风中,卷着栏杆呼啦啦地响,像挣扎相触的手。

“我是方外之人。”半晌梵因微笑,“行事只随本心。”

“你的本心在哪里?”君珂凝视着他。

梵因却避开了她的眼光。

“在禅。”

君珂默然,梵因却忽然低低道:“修得入魔禅,却化两世劫……”

他声音很低,君珂没听清楚,正要再问一遍,梵因已经飘然离去,素白的袍角,拂开一朵静谧的莲花。

当晚君珂回到房间,司马欣如居然在她屋里等她,见君珂回来,也不问她­干­什么去了,扑上来一阵缠磨,要明天君珂陪她上街买胭脂,君珂心中冷笑,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正好她明天也想顺便见识一下云雷城其他势力的第二代,随便推辞几句便应了。

司马欣如还带来了几样小点心,说是让厨房给做的,怕君珂夜间饿着,君珂随便拈了一点吃着,笑道:“半夜三更小厨房竟然还肯开火啊。”

“小厨房自然不会……”司马欣如说到一半停住,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笑道,“不过偶尔为我破例一下还是可以的。”

君珂看看她,笑容更淡,随即道:“司马小姐,多吃点这个香薷木瓜糕,丰胸的哦。”说完若有意若无意瞟瞟她的胸。

司马欣如一呆,垂头看看自己的胸,她才十六岁少女,自然不可能发育得怎么样,也就一个中型小笼包。

而对面君珂,将近十九岁,练武勤奋,骨骼拓开,谈恋爱也早,虽说守礼自持,但平日里和某人耳鬓厮磨的也不算少,发育程度突飞猛进,比她汹涌不止一个水准。

司马欣如一对比,就露出艳羡的神­色­,忽然脸便红了。

君珂莫名其妙望着她,心想看胸也能看脸红?不会又一个人妖步妍吧?

“小君……”司马欣如扭捏半天,终于凑了过来,“那个……你哥哥……他是喜欢……小点的……还是大点的?”说完伸指,对君珂胸部戳了戳。

君珂大咳,一点糕屑差点呛进喉咙里——姑娘你才是真的凶猛!

“是个男人,都喜欢澎湃汹涌。”君珂正­色­道,“我哥哥自然也不例外。”

外院梵因忽然打了个喷嚏……

司马欣如一把抓起盘子里所有的香薷木瓜糕,君珂赶紧递过茶去,“慢点吃,别噎着了。”

司马大小姐连吞了三块糕,眼神开始出现迷离,喃喃道:“我怎么突然这么……困呢……”

她话还没说完,砰一下便倒在君珂身上,睡死过去。

君珂没扶她,一撒手站起,司马欣如重重倒在床上。

君珂神­色­冷冷,把住了司马欣如的脉,半晌脸­色­和缓了一些。

点心里只是助眠的药,并没有她想象的助情药物的成分,这令她心中好受了些,事情还没她想象得那么恶劣。看样子司马欣如也不知道内情,还好,不然她就要为难该怎么对待这位大小姐了。

她将司马欣如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自己闪身躲到窗后。

半晌,屋外果然传来细微的风声,是一个高手在急速接近的声音,随即窗下一声闷响。

一阵安静,过了一会,沙子沙沙地砸在窗纸上。

君珂没有动静,床上,司马欣如发出细而匀的呼吸。

屋外那人似乎终于放心了,打开窗户,一跃而入。

君珂一眼看过去,险些惊得发出声来。

来人一身布料疏朗的素衣,戴着素­色­帽子,衣袂飞洒,姿态从容。

赫然竟是梵因的打扮。

梵因怎么会在这半夜潜入自己房间?君珂眼神一闪,下一刻她便发现,来者身型不对,是雷昊,学做了梵因的打扮。

君珂眼底泛出怒­色­。

床上司马欣如在药物下沉睡,脸偏向床里,被下身躯玲珑起伏,雷昊目光灼灼地盯着,兴奋地搓搓手。

司马欣如好像有点感应,挥挥手,困意呢喃地道:“……谁……呀……”

“我是梵辰,是你哥……”雷昊学着梵因讲话的声气,“来看看你的脚怎样了。”

君珂眉毛一挑——尼玛你猥琐得有下限没有?居然冒充梵因?

梵因圣僧之名满天下,所以也改了名字,司马欣如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第一个名字,半沉睡的神智也微微兴奋,“梵……梵兄……你……你来­干­嘛……”

“来看你呀……”雷昊兴奋地凑上前来。

他原本有心想纳君珂为妾,但是最近家里多事之秋,没法对家主开口,便想生米做成熟饭,然后趁着明日世家第二代聚会的日子带出去,在云雷城各家势力面前形成既成事实,这样家中大佬们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反对余地。

再说到时候,全城都知道君珂是他的人,这姑娘还能嫁给谁?

雷昊想带着君珂去出风头,却不想因此引起别人的争夺,君珂美貌出众,明日在云雷城上层子弟前一亮相,难保别人不会觊觎。

所以今晚他来上保险,骗司马欣如带去的点心里,放了很重的助眠药物,至于那种东西,云雷世家大族里是不会有的,一旦被人知道用了那些,他也承担不起责任。

司马欣如倒是真的不知道,她就是来劝说君珂明天陪她去参加聚会,但君珂何等人也,当初和柳杏林在一起的日子,早已学会辨识药物,糕点一端上来,就闻见不对劲。

“妹妹……”雷昊看见事情如此顺利,心花怒放,上前靠坐在床边,掀开被子,就去解司马欣如的上衣。

君珂无声叹了口气。

虽然心中恼火,但有些事,还是不能让它发生的,毕竟司马欣如无辜。

她忽然飘了出去,手指一点,点在雷昊颈后。

雷昊只觉得一股身后汗毛一炸,有警的感觉刚刚出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阴­冷的气息已经锁住了他的后背经脉,令他浑身僵硬,再也不能转头。

雷昊大惊,再想不到此地居然有如此高手,头一低,看见地上一个瘦长的影子。

君珂此时站在他背后,靠着床柱,那影子便显得分外细长,超出她的身高。

“我家公子看中的人,”君珂压低嗓音,­阴­恻恻道,“你也配染指?”

雷昊张嘴欲呼,君珂手疾眼快,一把将司马欣如的鞋子塞进了他嘴里。

雷昊面­色­青紫,浑身颤抖,但被君珂抢了先机,压制在床前不得动弹,嘴里发出“呜呜”询问声响。

君珂冷笑一声,哑声道:“这云雷城所有的好东西,都属于苍芩子弟,至于你雷家?在云雷好日子已经过得够久,也该掂掂自己斤两,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想的事,不想找死就别想。”

雷昊浑身颤抖越烈,从咽喉里挣扎呜咽出几个破碎的字,“云……云……”

君珂满意地笑了笑。

手指一松,准备点上雷昊|­茓­道扔出去,雷昊忽然一低头,砰一声下巴撞在床沿上。

他借着这一撞之势,呼地吐出一口长气,上身筋骨啪啪发出一阵裂响,肌­肉­滑动,竟然脱出了君珂的钳制,随即顺势一个后仰头锤,一头向君珂胸口撞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应变隼利,角度诡异凶狠,连君珂也没想到,雷家有这样一个绝招,在被制的情形下竟然也能逆转反攻,还攻的是这样一块地方,赶紧手一松身子一退,砰一下闷响,君珂低呼一声,抚胸便退。

正在发育期的少女胸部,如何经得起这样一撞,君珂痛得脸­色­发白,胸口翻腾欲呕。

雷昊一个头锤反撞得手,却没有乘胜追击,他僵着脖子,呆了一呆。

怎么刚才头底的触感,那么柔软且有弹­性­,还鼓鼓的,不像一个男人的胸膛啊……

君珂此时也反应过来,露陷了,立即不退反进,趁雷昊一愣神,手掌已经再次按住了他的大|­茓­,这次她吸取教训,含胸弯腰,避开雷昊头部能攻击到的范围,才冷冷道:“雷家小子,凭你也能伤到老夫?老夫的‘无敌飞弹棉花罩’神功,岂是你的头锤能攻破的?”

雷昊神情困惑——无敌飞弹棉花罩神功?这是门什么功夫?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不过听起来,倒和刚才自己的感觉相似,软软的、起伏的、有弹­性­的、棉花一般的……

君珂胸部痛得厉害,很是担心自己被撞出一个小叶增生,大怒之下心情烦躁,再也不打算对雷昊客气,一把抓起他,腰间流光一闪,软剑飞出,唰唰几声。

雷昊的全身衣服顿时成了碎片,他惊叫一声,缩起双腿。

缩,缩你妹啊,你当你是Chu女啊?君珂心中怒骂一声,手指一弹,一颗药丸弹入正要张口的雷昊口中,指节在他喉间一顺,咕咚一声,药已经咽了下去。

雷昊大惊失­色­,君珂在他耳边­阴­恻恻道,“别担心,这是补药,大力金刚龙虎肥牛神丸,能够让你浑身如铁,热血沸腾,你不是想抢我家公子看中的女人吗?老夫就成全你今晚金枪不倒,不过呢,这药丸有一点点霸道,一旦入体,就必须迅速奔跑散发体内多余能量,不能讲话,不能停,要跑完整整一夜,否则便会爆体而亡,嘿嘿……”

随即她手指按在雷昊大椎|­茓­上,输了点大光明内力进去,第六层“翻江倒海”,雷昊顿时觉得体内内力如沸,奔涌升腾,冲击|­茓­脉。顿时面­色­死灰,他武功不弱,不然也不能在君珂手下反攻,当然知道一旦经脉被冲爆体,将是武者最惨烈可怕的下场。

药丸其实只是普通药丸,所谓冲脉效果不过是君珂的内力导致,但此时雷昊自然深信不疑,君珂嘿嘿一笑,一甩手将他狠狠抛出窗外,光溜溜的大白ρi股一闪,已经扔出了君珂的小院。

“不想死,就跑吧!”

倒霉的雷昊被扔出去,君珂转身去看司马欣如,没注意到院子里,有道素影忽然飘过来,自狂奔的雷昊身边一掠而过。

雷昊还在拼命发力拔足狂奔,忽然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似乎是道淡淡影子掠了过去,随即头顶一凉。

他一低头,看见丝丝缕缕的黑发,黑雾般悠悠落地。

雷昊一傻,抬手去摸自己的头,不知何时,头顶竟然一根毛也没有了。

雷昊大惊——这药物如此霸道,瞬间竟然将自己的头发都全部激飞!

不得了!

快跑!

本来还想冲回自己院子随便披件衣服遮羞的雷昊,此时连这点时间都不敢再耽误,嗷地一声便绕着院子狂奔。

如果雷昊知道,自己的光头,只是因为他冒充另一个光头去嫖女人,惹怒人家而受到的惩罚,一定会吐血……

午夜奔跑的声音惊动了雷府所有人,护卫们举着灯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见深受老爷子宠爱的二少爷,光头赤臀在院子里狂奔,一嘟噜一嘟噜地啪嗒啪嗒直响……

女眷们被惊动,派出来探看的丫鬟婆子被“狂奔的小鸟”惊昏了一打,尖叫声响彻天地。

雷家老爷子刚睡下被惊起,带人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孙子狼狈万状绕院子狂奔,又惊又气,连连怒喝,“孽障!停下!怎么回事!快停下!”

雷昊撒丫子奔跑,避开所有想要堵截他的护卫,他身上有君珂那点内力,跑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所有人。护卫们纷纷围堵,可是要么是看见要紧部位在头顶一窜一窜吃不消避开,要么就是根本追不上他。

大光明法第六层本就是外借之力,可以让中招的对手陷入疯魔状态,速度提升却不可自遏。

“停下!孽障!”雷老爷子怒吼。

“不行啊!会死的!”

“穿件衣服!快!”

“来不及!”

“到底怎么回事!”

雷昊哪里肯说出来龙去脉,含糊大叫,“云家派人整治我,好羞辱我们雷家!”

“胡扯!”

“我不管!”雷昊捂住ρi股,忽觉体内气息涌动,催着他一窜跳过了雷老爷子头顶,“哎呀好畅快!”

雷老爷子头一抬,鸟窝正从头顶飞过,一滴液体颤巍巍滴在他脸上……

老爷子眼睛一直,眼白一翻。

砰。

雷老爷子活生生气晕了……

外院闹得不可开交,君珂这里一片安静。

君珂扔出了雷昊,这才白着脸弯下腰,捂住了胸口。

“嘶嘶……”抽气声从她齿缝里逼出,君珂僵硬地弯着,等着那一波疼痛过去。

身后忽然有衣袂带风声,君珂警惕地要转身,来人已经一手按住了她的肩,急声道:“小君,怎么了?雷昊伤了你哪里?”

君珂听出梵因声音,心中一松,手一停,随即大惊——

梵因从背后看见她手按着前心,姿势看起来很疼痛,震惊之下赶紧探查她的伤,他并没看见具体部位,下意识顺着她的手的方向,就去按她的“伤处”。

君珂此时正好手一松。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一片起伏。

君珂一呆。

梵因一抖。

指下那一处,高高隆起,柔软而富有弹­性­,隔着衣物,似乎指尖也能感觉到那一团滑腻温软,似云团揉起,羽絮密织,一起一伏之间惊人的弹力,更让人连心尖都似被霍然弹起。

梵因的手指,也霍然弹起!

这一按不过电光石火,连君珂都没反应过来,梵因已经唰一下缩手,霍然转身,衣袂一闪,人已经奔了出去。

这从来都淡静如神的男子,此刻似乎终于失了方寸,逃跑的姿态慌乱失措,砰一下竟然撞在了窗框上,把帽子撞掉在地,他也忘记捡拾,跑到院子中又是一个踉跄,才越过围墙不见。

君珂看得目瞪口呆——大燕百姓如果看见伟大的圣僧这个姿态造型,会不会幻灭自杀?

“咦……怎么有……光头……”床上的司马欣如终于被窗户被撞的巨响惊醒,揉揉眼睛,盯着梵因的背影,发出诧异的呢喃。

“那是你哥。”君珂捂着胸,哀悼着一日两摧残,没好气地回答。

纷乱惊扰一夜过去,到天亮的时候,君珂内力的作用散去,­祼­奔得奄奄一息的雷昊终于停了下来。

雷二少爷从生死危机中挣扎过来,恢复神智,想起昨夜一切,顿时羞愤得无以复加。

这下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给全府上下都看光了他的本钱,今早那些院子里的嬷嬷丫鬟撞见他,个个眼神古怪,躲避不迭,那眼神就是看“­祼­露狂”。

雷昊心中对云家的仇恨上升到顶峰,以至于小厮看他­精­疲力尽,好心问他是不是不去参加今天聚会,雷昊一个巴掌就把他打倒在地。

“去,怎么不去?”雷昊咬牙切齿,眼神­阴­鸷,“云青宇那小子,欺我辱我如此,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点齐五十位护卫,又去邀请司马家姐妹和君珂,司马欣如早已被君珂送回她的闺房,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顺理成章答应。

君珂本来就是要生事的,自然也不推辞,雷昊见她肯去,这才欢喜了点,心想昨晚险些好事得成,却给云家的混账破坏,还狠狠折辱了自己,也不知道云青宇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小君的?今儿一定要好好借着小君,气死云家那群混账。

他由此十分殷勤,亲自送去崭新衣物,都是城内首屈一指的“瑞华轩”名师制作,为了讨好君珂,还邀请了梵因,梵因本来拒绝前去,后来君珂亲自去请才答应,这“兄妹”俩联袂从院子里出来时,等候的众人都怔了怔。

因为这对“兄妹”喜欢素­色­,所以雷昊投其所好,也送了两套月白­色­的衣服,质料是南齐出产的“素云锦”,看似清素的底­色­上,隐着淡银­色­流云暗纹,行动起来流光暗隐,有种低调的华贵,配上这“兄妹”俩或苗条或颀长的身材,十分近似的晶莹剔透肌肤,和澄澈乌黑的眸子,让人一眼之下,便觉得素净清澈,像天光中的云,水晶里的花。

院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心中都浮现两字“绝­色­”。

一般的尊贵清雅,不分­性­别的绝­色­倾城。

别说那些下人,连出身不差的雷昊和司马姐妹,忽然都觉得自惭形秽,仿佛自己的存在便是亵渎。

其实君珂怕太显眼,还没有妆扮,但现在的她,因为肌肤的绝顶,脂粉反而污了颜­色­,素面朝天才是最美。

“妹子……”司马欣如目光有点迷惑,“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受,这两个人,不像人……”

“你这是什么话……”司马嘉如哭笑不得。

“像神,像仙,像最高贵的人,像皇后……”司马欣如继续迷幻,随即呵呵笑了,“唉,长得这么好,真叫人嫉妒,唉,我发什么昏呢,怎么可能是神,是皇后?神也好,皇后也好,有这么满街乱窜不值钱么?”

此时梵因君珂正好走过她身边,两人顿时齐齐看她一眼,随即对望一眼,迅速各自掉开,露出古怪神情。

司马欣如被这两人看得莫名其妙,摸摸自己脸,喃喃道:“我脸上长花了吗?”

……

一行人坐了马车去碧云轩,马车宽敞,五个人对面而坐,三女在一排,两男在一排。

雷昊今儿也戴了帽子,经过昨夜的事,今天他心中全是报仇怒火,已经无心去­骚­扰君珂,梵因眼观鼻鼻观心,更是一言不发。

君珂正坐在梵因对面,也是一言不发,两人异常的沉默令司马欣如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眼神疑惑。

司马嘉如却注意到,那“兄妹”俩对面而坐,始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流,马车晃动,马车狭窄,两人膝盖时有晃动,每次即将撞着,都会立即避开,不是梵因微微错腿,就是君珂立即坐直。

司马嘉如皱起眉。

这两兄妹,实在太古怪了……

好在路程不远,一刻钟后马车停下,梵因出车厢的时候速度极快,君珂也悄悄出了一口气。

两人经过昨夜之事,今天实在各种尴尬,但是遇上尴尬躲避只会越来越尴尬,两人都选择面对。

马车停在酒楼台阶前,一群衣着­精­致的少年正到了门口,看见雷家马车,都笑道:“好极,雷二也到了。”

雷昊当先跳下马车,随即是梵因,梵因出来时,众人都静了静,随即下意识看看自己,露出点妒恨的眼神。

男人也是有攀比之心的,梵因的气质风神,顿时将这些自命高贵的少爷的气焰压下三分。

司马家姐妹随后出来,今天本就是云家少主云青宇为司马家姐妹的接风宴,云雷都是武林儿女,北方大豪,民风开放,而司马家姐妹出身尧国南部,也不遵循尧国都城贵族规矩,入乡随俗,随意得很。

两位小姐一出,少年们都露出赞叹之­色­,顿时忙着掸衣服正帽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微笑排众迎来。

他的脚步突然一停。

忙着整衣正冠,想要如孔雀一般开屏博司马家姐妹欢心的少年们,手齐齐一顿。

落后一步,那些矜持的云雷世家小姐们,脸­色­一变。

马车车帘被雷昊亲自掀开,一角月白的裙裾,先露了出来。

裙裾微长,边角云纹,盈盈一荡,日光下便似有流云闪动,还未见人,便觉气韵尊贵。

公子哥儿们上前一步。

随即是一双手,避开了雷昊搀扶的手,扶在马车门边。

那双手肌肤细腻,莹白光润,如玉铸成,指甲则如美玉之上,散落的幼­嫩­樱花花瓣。

云青宇目中异­色­连闪,又不知不觉上前一步。

他贵为云雷第二代第一人,阅女多矣,知道能有这种极致肌肤的女子,多半都是绝­色­佳人。

那手在门边微微一扶,随即一个女子,半低首出马车门,一时看不清容貌,只看见鼻尖如玉珠,圆润晶莹一点。

那一点便看得云青宇心花怒放,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相接。

那女子抬起手,递向他的手背。

云青宇大喜过望,雷昊不敢置信地望着,脸­色­大变。

君珂的手,却在即将接触到云青宇手背前一刻,滑了出去,指尖在雷昊袖子上轻轻一按,月白的裙裾飘出一朵炫目的花,人已经盈盈站在地上。

这下换云青宇脸­色­大变,雷昊喜上眉梢。

君珂一个动作便令云青宇生出芥蒂,自己已经无辜地站在了当地。

她落下马车的动作点尘不惊,优雅天成,后面的少年没看见云青宇的尴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少女已经落地抬起头来。

四面有了哗然的惊叹。

只这一瞬间,云青宇的脸­色­已经恢复,淡淡笑笑,收回手,看向雷昊,“雷兄来得好迟,伤风了吗?怎么戴上了帽子?”

他是无心,见从不戴帽子的雷昊戴上帽子,随意问一句,哪知道一句便触了逆鳞。

雷昊脸­色­大变——云青宇你好过分!这么迫不及待揭疮疤!

衣袖里的拳头微微颤抖,雷昊脸­色­­阴­沉得可怕,连呼吸三次,才稳住了自己的怒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小子等着!

“天寒风冷,小心暗算。”雷昊冷笑一声,“这世上无耻­阴­毒的人太多,戴个帽子防身。”

云青宇怔了一怔,忍了忍,又道:“这两位当是司马小姐们了,这位公子和姑娘,雷兄怎么不介绍一下?”

“司马小姐们的朋友,尤其人家闺中姑娘,也是你合适问的?”雷昊翻翻白眼,一扭头。

他虽然已经控制,但这样的态度还是令云青宇大出意料之外,眉头一挑,眼中泛出怒­色­,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当先进了楼。

云雷城第二代的第一第二人一见面就火花直呛,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两家虽然多有暗中争斗,但最起码表面上,还是和乐融融的,云家想扶郭家上位的事情,至今也是一个秘密,只不过雷家另有消息来源罢了。

楼上雅间被打通合并,成一个巨大的半敞开式包间,一­色­­鸡­翅木桌椅用具,雕栏隔扇,粉屏丝帐,在这高原之上的云雷城,算是第一华丽之地,也是云家产业,云青宇因此介绍时面有得­色­,君珂却只淡淡微笑。

众家女子将她神­色­看在眼底,都互相对视,撇了撇嘴——哪来的乡巴佬,装啥装?看呆了吧?

君珂扯起­精­神听云青宇介绍,心底呐喊——这群乡巴佬,吹啥吹?没见过姐当初在燕京开的八宝酒楼,那才叫装潢!

……

大雅间男女分席,男左女右,众人拥司马家双胞胎坐了上座,今天本来就是为她们俩的接风宴。

君珂和梵因的作为客人,位置倒也不差,不过当司马姐妹含糊地介绍了他们的身份之后,众人神­色­立即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云青宇的神情变得更有侵略­性­。众家子弟摆出了上位者那种有礼却冷淡的姿态,小姐们舒一口气,坐直身体,眉宇间挂上高傲和不屑的淡笑。

此时虽然客气依旧,但距离已经产生,在众人眼里,这两人再容貌出众又怎样?不过一对地位低下的行商兄妹,这样的身份配上这样的容貌,落在了这云雷城,命运只会更加悲惨,已经有人在猜测,到最后这对漂亮兄妹,会成为谁家的禁脔?

他们的态度冷淡下来,开始不落痕迹地讨好司马姐妹,渐渐便有人说到今日这“簪花宴”,君珂听了一阵,眼神一缩。

昨晚听见雷昊说起簪花两字,还以为不过是个名称,此时听见才明白,所谓簪花,和“夺桂”一样,是云雷年轻一代,在宗族大比之前,自行举办的小型较量。簪花为女子之比,夺桂自然是男子之比,胜出者如果是外人,可被邀请宗族大比,如果是本族中人,可在大比之中,“逢敌让三”。

“逢敌让三”是遇见敌人,所有敌人都先让三招或三步的意思,这对取胜很重要,所以每年竞争都很激烈。

据说宗族大比最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还会有一些娱乐­性­观赏­性­的节目,比如簪花和夺桂两位胜出者也来上一场比试,一般这两宴胜者都是俊男美女,这一比便分外有情调,据说比出火花来也是有的。

今年却出现例外,在君珂来之前,“夺桂”宴已经举行过,却被一个外来男子夺了头筹,那位男子也随即被云家邀请,住进了云家,君珂听见几位女子窃窃私语。

“听说夺桂宴上,那胜出者,当真是风华无双!”

“不知和今天这位梵先生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真是不公平,簪花宴必须男人们来评定,夺桂宴却不许女人参加。”

“急什么啊你,大比也没多久了,还怕见不着?”

“你才急呢……要我说,今儿这场宴也没什么意思,早就打过招呼了,要给司马家姐妹。”

“真是胳膊肘朝外拐……要我说,司马家姐妹也不配这簪花,云涤尘一根手指都把她们比下去了。”

“云大小姐才不会参加这个,不过……瞧云少主那模样,不会改变主意要给那姓梵的女人吧?”

“呸,她配么?”

……

君珂垂下眼,笑了笑,心中却掠过一丝疑问。

这个时候,出现外来者,还拿了那什么夺桂第一,是巧合,还是和她一样,有意为之?

不会又是纳兰君让的手段吧?他对云雷,可真是上心,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君珂皱起眉,她原本对这什么簪花不簪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挑拨云雷两家关系,将矛盾深化,但此时听见胜出者的条件,心中已经有点微动。

不过如果是比武功,她还是不愿出这个风头,她现在不宜早露锋芒。

好在随即她便听见了簪花的规则,还真是……风雅。

“男子夺桂,女子簪花。”云青宇笑道,“咱们云雷女子虽然大多会武,不过这样的场合就不要拿刀动枪再煞风景了,还是老规矩,先定花中三甲。男子们各执鲜花,以牡丹为首,芍药为次,桃花第三,选出心中认定的三甲,投于女子席前,以牡丹得花最多者为胜出。”

“选出三甲之花后,则再定题目,在下这里有个很有趣的东西,”云青宇轻轻托出一个玉塔,塔身洁白,温玉琢成,九转玲珑,宝光四­射­。

四面一阵惊呼,雷昊冷笑道:“云少主好大手笔,竟然把九转玲珑塔都拿了出来。”

云青宇面带淡淡得­色­,笑道:“既然今年在下主持这簪花宴,自然不敢亏待簪花佳人,这玲珑塔大家都知道,万年温玉,九曲之窍,女子佩带可容颜长驻,丹药入内可改善品质,养容颜,怯火毒。是我云家传家至宝,开启之法只有我云家继承人才能知晓,今日题目,便是我将一件东西放入九转玲珑塔,请小姐们猜出是什么,并将之不伤宝塔而顺利沿九窍曲路而出,出来的这件东西自然也是宝物,到时也便赠送给胜者。”

众人都发出艳羡之声,注视那宝塔,目光灼灼。

君珂也目光灼灼——养颜怯火毒?那能不能挽救下丑福那张脸?

“至于之后的题目嘛……”云青宇顿了顿,笑道,“历来都是由簪花宴后面两名对第一名提出的,随便什么题目都可以,哪怕你们比谁长发长都行,到时候还请手下留情,不要自相残杀,呵呵。”

他自以为幽默,底下却无人捧场,众家女子都挺直了腰,盯紧了那玲珑塔,目光里流露渴望和敌意。

云雷城的人都知道云家玲珑塔的珍贵,据说云家那长年第一的名头,就和玲珑塔有关,以云青宇好面子的­性­格,这种场合拿出来的东西,自然绝对不是凡品。

众家女子原本得了暗示,对这簪花已经抱了退缩之意,此刻却心有不甘,都燃起斗志。

云青宇今日本想炫耀,才拿出好东西,然而此刻看见女人们的眼光,才醒悟自己还是算漏了女人的好胜心和占有欲,讪讪笑一声,赶紧将塔收起。

“那就开始吧。”他笑笑,“今年咱们再改下规则,请各位公子‘盲投’。”

“什么意思?”

“考考诸位的记­性­和敏锐度。”云青宇微笑,“等下女子们都避入帘后,背对诸位,男子们都蒙上眼睛,闭目投花。”

“这不行。”雷昊立即反对,“投错了怎么办?”

“所以说这也是一比,我们的比试。”云青宇笑容若有深意,“真正的美人,不仅在于容颜,还在身形背影,体态香气,我们云雷高原的人,擅长打猎,人人都有敏锐的嗅觉,如此,也算一考。”

雷昊想了想,冷哼一声,不说话了,其余人也无异议,还觉得新鲜好玩。

“那便开始……”云青宇正要请女人们转身,忽然一人冷冷道,“我还没来,说什么开始?”

声音清冷,如玉珠入水,好听是好听,却有种少见的漠然和高傲。

云青宇脸­色­变了一变,其余人也露出既惊讶又不自在的神情。

人随声到,帘子忽然向左右一分,一人白衣如雪,款款而来。

黑发不挽髻,素衣不沾尘,一双眸子深如大海,透着浅浅的褐­色­,看人时也像冰针,凌厉而又遥远地刺过来。

她立在隔扇外,微微抬着下巴,颀长高挑,发长垂地,身前顿时无人说话,身后原本要上来侍应的小二,正一步步退后。

连君珂都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容颜未必绝美,但那种冰雪般的凝定气质十分高华夺目,也算是她穿越至今仅见。

“姐姐……”云青宇怔了一怔,他这姐姐,是苍芩老祖唯一收的弟子,也是云家骄傲,从来不涉足这类场合,今天怎么来了?

四面女子们也露出震惊之­色­,云家小姐何等身份,从来不参加簪花宴,大家也认为她根本没必要参加这种比试,她本就是云雷城里最高雅绝俗的名花,何必还和人争夺这些虚名。

“姐姐你怎么来了……”云青宇急忙迎上去,他虽是云家继承人,但在云家地位,还真的不如这位云家公主。

“我想来,自然来得。”云涤尘淡淡答了一句,自顾自便迈步进来,云青宇急忙拦着,低低道,“姐姐,难道你也要争这簪花宴,你这不是自降身份?这些人哪配和您……”

“既然她们不配,我就更不该客气了。”云涤尘随意地在弟弟的首位坐下,顺手将他喝过的杯子给拿开。

“这……”云青宇傻眼,今日簪花宴,他本就有点私心,怎么也没想到,姐姐竟突然跑出来搅合。

这个清冷孤傲万事不管的姐姐,今儿是吃错什么药了?

“我来了。”云涤尘命人送上全新杯盏,又擦了桌子三遍,才淡淡道,“叫他们把花都投给我,我要早点结束,回去还好练功。”

云青宇苦笑,在他看来,姐姐倒不是自恋,她既然来了,以她能力身份地位,花自然是给她的,但是今天刚出了新规矩,此时要更改却不太好看。

“姐姐,今日是盲投……”他俯在云涤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倒有点意思。”云涤尘眼神古井不波,自己斟了杯酒,想了想道,“好,也一样。”

她一向很自信——盲投又如何?云雷城的男人们,不敢瞎了眼睛。

云青宇苦了脸,确实,云雷城的男人们不会瞎眼睛,可是姐姐一来谁敢和她争?簪花就这么草草结束,实在浪费自己苦心。

他不死心,还想劝说一下。

“这种俗事,姐姐你何必参与,没的还浪费你的时辰……”

“簪花胜者,将来会和夺桂胜者,在万人之前有场比试。”云涤尘漠然垂脸喝酒,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上次我输给了他,这次我要在更多人面前,赢回来。”

云青宇呆了呆。

“姐姐,”他直着眼道,“人家现在是我们的上宾,再说上次他也说了,不敢和您比试,不过小小切磋,您也不算输……”

云涤尘忽然重重放下酒杯。

云青宇立即闭嘴。

“对,小小切磋,漫不经心。”云涤尘一个字一个字,像从齿缝里迸出来,“但就这样,我输了!”

云青宇无语。

他这心高气傲,从未一败的姐姐啊……

“就这样吧。”云涤尘赶苍蝇似地对弟弟挥挥手。

云青宇只好退下去,退到次席,宣布比试开始。

姐弟俩的对话压得很低,但君珂自然听得清楚,眉头锁得更紧,对那战败这个一看就很高贵冷艳的云家小姐的神秘男子,更感兴趣。

会是谁呢?

纱幕放下,香炉撤去,影影绰绰,女子们转过身去。

云涤尘就在君珂身边,坐下时,一直神态漠然的她,看了君珂一眼。

君珂却没有迎上她那纡尊降贵的目光,背对众人闭上眼睛。

四面安静下来,纱幕层层垂下,低语步声,被地毯和帐幕淹没,听来遥远如梦。

昨夜没睡好的君珂,在那样压抑的声音里,有点瞌睡。

然后她忽然睁开眼。

她听见了一点奇异的步声。

还有一种……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气味。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七章神秘的夺吻者

簪花第一项开始,小厮端着花盘上来,每人发了三朵花,牡丹芍药和桃花。到梵因时,梵因微笑,衣角不动,流水般退后。

“怎么,梵兄不玩吗?”云青宇诧异地问。

“梵辰嗅觉不行,不敢亵渎各位小姐。”梵因一笑。

云青宇轻蔑地瞄他一眼,也不强求。

梵因退在人群外,眼神淡淡瞄过那三朵绢花,闭上眼睛。

人间俗物,何必拿来亵渎君珂?

他闭上眼睛那一刻,一条人影,无声无息走进来。

……

人影走进来,四面蒙眼睛的少年们都毫无所觉,说笑着蒙上面巾,退在门边的梵因忽然睁开眼睛,然而那身影已经走进人群里,穿着和刚才一个出去上茅厕的少年一样的衣服。

梵因扫­射­一圈,没有确定异常,却横跨一步,有意无意,堵住了门口的退路。

君珂此时根本没有听见梵因和云青宇的对话,她闭着眼睛,专心辨认那步声和气息。

步声特别轻,很容易便淹没在四周杂沓的脚步里,不易被人发觉,甚至能给感觉特别灵敏的人一种错觉——这人不是原来就在人群里的,而是突然出现,一阵风一抹烟,存在,但触摸不着。

步声还特别有韵律,像踩着一种奇异的舞步,君珂甚至恍惚中能感觉到,那人突然出现,在蒙了眼睛的人群中游走,从冷着脸摸面巾的雷昊身边过,从苦着脸和身边人嘱咐什么的云青宇身边过,左一折,右一转,一尾鱼般悠悠飘摇,忽然便到了厅堂中心。

那股气息便更清晰了一点,四面都是女子脂粉香和花香,按说辨认不出什么,但偏偏就是因为这样,那种和脂粉花香截然不同,却又更加浓郁华丽的气息,反而更加凌然其上,像君王,忽然降临在自己的天下。

君珂的背,慢慢绷紧。

心中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但又觉得不可能,那步声和气息都似是而非,而现实里,猜想中的那个人,又怎么会现在来到这里?

但还是不可自抑的紧张——如果真是他,要不要现在出手?

“诸位,都蒙好了吗?”云青宇在纱幕外头询问,四面一阵乱七八糟的答应声,君珂仔细辨认,听不见任何特别的声音,不过她敏锐地察觉,梵因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固然可能是因为梵因不愿意答,但也有可能,是他也察觉了什么?

君珂盯着对面,对面是连幅的丝绢屏风,雪白的丝绢上淡墨书法,能够映出后面人的身影。

她没打算转身,她要麻痹那个假想敌。

君珂左边是司马嘉如,这沉稳少女,神­色­里有种淡淡厌倦,右边是云涤尘,闭目打坐,竟然在练功。

其余女子倒有些激动兴奋,低笑私语,努力发出点声音,好让自己心中的人辨认出来,真正最有实力竞争这所谓簪花的三人,倒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身后人影杂沓,公子哥儿们掀开纱幕,说笑着走了进来。

君珂紧紧盯着纱幕,纱幕上那一大片影子晃动,少年们夸张地嗅着鼻子,大声笑道:“如兰似麝,花香馥郁,云少主这个题目,可真刁钻哪。”

云青宇哈哈一笑,拉了拉说话那人的袖子,引向自己姐姐的方向。

那人心领神会,神秘一笑,当先向云涤尘走了过去,其余人纷纷跟着。

云雷城的少年们,自然知道该把花投给谁,哪怕心中更惊艳于君珂,或者更对司马家姐妹感兴趣,但身在云雷城,就不能不给云雷第一的云家面子。

人们纷纷过来,将牡丹投在云涤尘身后花盘里,顺手把芍药给了君珂。

君珂紧紧盯着每一个过来的人,辨认着轮廓,但纱幕上的影子太模糊,云雷少年们长期练武,几乎个个高大剽悍,身形壮健,很难区分。

雷昊大步走过来,看一眼两边的花对比,冷哼一声,将手中牡丹投在了君珂背后,芍药给了司马嘉如,桃花给了司马欣如。

他心中恨极云家,当然不肯再给一点面子。

此时他已经是最后一个,少年们嘻嘻哈哈笑着退出去,准备解面巾。

君珂一无所获,绷紧的背刚要松下来。

忽然一道人影,脚跟一转,轻轻又走了回来。

他就用那种似仙似鬼般的步法,两步就到了云涤尘身后,垂首一看她和君珂的花盘,随即,轻轻一笑。

那一笑,淡淡讥诮。

随即他衣袖一拂,两边花盘,无声无息换了个位置。

他竟然将云涤尘的花盘和君珂换了!

“你是谁!”花盘一换,云涤尘霍然睁眼,还未转身,雪白衣袖一拂,光影一闪,怒涛汹涌,直奔身后人而去。

那人又是一笑,手一抬,不知怎的就穿过了云涤尘的掌风,一把叼住了她的腕脉。

随即他将云涤尘一拉,拉进了自己怀中。

正要起身出手的君珂一呆。

难道自己猜错了?

难道不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云涤尘的男人,来此和她开个玩笑?

已经递出的手指收了回来,君珂下意识抬头对那男人看去。

她又是一呆。

这人。

没有脸!

……

不是说没长脸,外表还是个英俊男子,但君珂的眼睛,自然看出那是人皮面具,但问题是,人皮面具下,竟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她看不见底下的真容!

君珂这一惊,直接超出了认知。

那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手腕紧紧抓着云涤尘,云涤尘全力一挣没有挣动,苍白冷漠的脸已经涨红,一抬头,惊声道:“是你……”

那人忽然低下头,­唇­落向云涤尘的­唇­。

云涤尘霍然住口,睁大眼,这清冷漠然的云雷公主,似被这一波波的震惊震得终于失去方寸,眼看那­唇­落下,全身僵硬不知动弹。

君珂红了脸,觉得人家小情侣打情骂俏自己不该再直勾勾看着,赶忙向后退了退,一眼掠过云涤尘,却发觉那女子身子僵硬,气息却开始急促,眼底惊讶不解愤怒……好像还有微微的希冀和兴奋……

不过一掠之间。

眼看两­唇­便要相遇。

那男子忽然又是一笑。

随即手一松,突然放开云涤尘,再一捞,已经捞住了君珂!

此时正是君珂退开,云涤尘发晕时刻,这人出手如闪电,两个反应犀利的女子,万万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一手,云涤尘软软倒在地上,红晕未去,君珂身子一僵,已经被他所制。

随即那男子二话不说,落下的­唇­,压在了君珂­唇­上!

君珂头发都瞬间竖了起来。

一秒钟前还在看这人偷吻云涤尘,怎么忽然就换成了自己?

那人的­唇­薄而柔软,­唇­齿间气息馥郁,有点熟悉有点陌生,他似乎很擅长接吻技巧,刚触及君珂­唇­瓣便齿间轻叩,要叩开她的齿关,进入她的海洋徜徉,君珂紧紧闭着嘴­唇­,眼睛睁大,眼神锋利,他却丝毫不以为杵,按在君珂背心要|­茓­上的手掌一动,一股雄浑内力直逼君珂胸臆,她顿时觉得窒息,却依旧倔强地不肯张开­唇­瓣为人所趁,头向后一仰,试图用鼻子呼吸,谁知道那人恶劣得超乎想象,竟然顺势往下一压,再次压住了她的鼻子,紧紧堵住了她最后一个呼吸渠道。

君珂胸肺间似要爆裂,脸­色­先是通红,随即惨白,浑身都开始轻轻颤抖,却依旧不肯张开嘴,她现在的武功,已经不是当初由人摆布的君珂,只要她愿意,就算经脉爆裂,这嘴还是能不张开。

那人似也没想到她现在如此刚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怜惜似恼怒似憎恨,却也依旧没有心软放弃,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抬起,按向君珂的胸。

君珂心中轰然一声,知道上头这家伙心硬如铁,她再不就范,被轻薄的程度会越来越狠,无奈之下,张嘴呼吸。

嘴一张,那人乘虚而入,舌尖游鱼般一滑,已经扫荡了她的芬芳,轻捻、慢挑、吸吮、纠缠……这种激荡的时刻,他依旧很好的掌握着节奏,悠然深入,步步进逼,带点回味的姿态和轻轻的迷醉,禁锢而又放纵地,将她品尝。

碧波生暖,晶珠飞溅,一点细细的喘息迤逦,流荡在一室的脂粉花香之中,似流水泻过山壁,以柔克刚,将嶙峋磨砺得圆滑;又或者墨绿­色­的海水中飞着箭鱼,在波浪的间歇中身姿清越,飞光连闪。

君珂闭上了眼睛,那男子似乎也渐渐陷入沉醉。

云涤尘倒在一边,睁大眼看着这一幕,已经震惊得忘记任何动作。

君珂那一边的女子们此时也已经发现异常,纷纷转过头来。

男子忽然睁眼,眼神幽沉,并无迷醉,扣在君珂背后的手指一紧,便要将她拎起。

君珂也忽然睁眼。

刚才的气喘不见了,她睁开的眼睛也神光四­射­,毫无沉溺,眼睛张开的同时,她并没有让开自己的­唇­,反而迎上男子退开的­唇­,随即她的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着!”

两人身子都一震。

此时如果有人能够内视,就能看见一线晶红,从君珂喉间喷薄而上,越过还没离开的双­唇­,逼入对方的口中!

那人迅速仰头。

一点晶红一闪,一半落于他口中,一半回到君珂体内,而此时君珂向前一冲,­唇­再次压了上去。

那模样就好像她被吻上了瘾,要反客为主继续一样,但男子眼中怒­色­一闪,按在君珂背后|­茓­道的手便要使力,忽然觉得口中一甜,温热腥咸的液体慢慢涌入。

这种液体他再熟悉不过,是血,却已经不是刚才君珂暗算要渡给他的毒功,是君珂内力反激涌出的血。

那人眼神一软,手立即撤开,换成一股清凉的气流,抚平君珂的伤处,君珂的身子此时也一软,她渡毒功只渡了一小半,功败垂成,内腑已经受伤。

那人微微一笑,顺势便要将她掳走。

素影一闪,梵因如浮云飞渡,忽然出现。

他落下的瞬间,衣袖一拂,手掌如白玉塔山,无声无息向那男子罩下。

那一掌看似无声,但整个内室里屏风都在微微晃动,雪白的丝绢发出轻轻的撕裂声,四面的女子,原本骇然转头来看,此时都觉得一股温和和又压迫的力量落下,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近在咫尺的云涤尘和君珂又是一番感受,两人都觉得浑身一紧,突然便不能动,而头顶那掌影越来越大,巍巍罩下。

君珂忽然走神,想起孙悟空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时,那一掌是不是也是这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梵因正式对敌出手,气势博大,巍然到心惊。

那男子对这一掌也似有忌惮,身子滴溜溜一转,抬手去接,那五指山一样的掌影却忽然一滑,流云般从他身侧掠过,两指向那男子胸前大|­茓­而去,两指对着君珂一弹。

柔风拂起,带着君珂向后一倒,倒在了司马嘉如怀里。

司马嘉如聪明机变,立即抱着她向后一退。

这一退便出了那男子控制范围,那男子半空中一转,让开梵因一击,手指一撒,一道黑­色­内力光网撒出,和梵因淡白的内气一撞,各自丝丝消融。

那男子半空转头看了君珂一眼,随即身子一掠,自梵因身边掠过,头一偏,好像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欲待追出去的梵因,身子一僵。

这一僵,那人已经低笑穿窗而去,窗边丝幔微拂,随即止歇。

梵因闭了闭眼,衣袖一挥,也从窗子中飞了出去。

这一番惊心动魄,从吻君珂到一招交手,其实不过刹那之间,此时云涤尘爬在地下还没起来,女子们刚刚转头就被迫闭眼,等睁开眼人已经离去,外头少年们退出纱幕,靠着二楼栏杆在大声说笑,梵因是下楼之后从窗边掠进来的,没有人看见,也有几个人看见里面飞闪的人影,但此时刚刚来得及掀开纱幕。

但还是有人看清楚了发生的一切。

云涤尘和司马嘉如。

内室内气氛怪异,女子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像先看见了一个男人,靠近云大小姐,后来又出现一个白影,然后气息一窒眼前一花,便什么都没有了。

司马嘉如怔怔抱着君珂,还没反应过来。

云涤尘垂下眼,慢慢撑着自己起身,她并没有受伤,但动作艰难,君珂看见她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君珂心中叹息一声。

真是要命。

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混账,这一捣乱,眼看就要破坏她的隐藏计划,云涤尘心高气傲,今日之辱怎么会放过?而司马嘉如又沉稳聪明,如果是司马欣如她还有办法糊弄她,司马嘉如却不会上当的。

君珂靠在司马嘉如怀中,想到以后可能的麻烦事,一瞬间忽起杀机。

杀机一起,便感觉到身后司马嘉如身子一僵。

君珂心中一叹。

算了。

有些事她也只能想想,做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好在刚才她自己没有显露武功,渡毒功的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感觉到,别人是看不出的,哪怕就是云涤尘,也只能看出她“被制强吻”。

君珂直起身,对司马嘉如感激地笑笑,运气试探自己目前的状态。

刚才被强吻的那一霎,她灵机一动,将属于沈梦沉的那部分内力凝聚一线,强行逆冲而上,灌入对方口中。

如果你是沈梦沉,那么,从哪来的回哪去,还给你!

如果你不是沈梦沉,那么,占姑娘便宜,毒死你!

现在也不知道,那中途打断,只去掉一小部分的内力,给对方到底造成了什么伤害。

君珂想起那男子临去时看自己的一眼,那眼神似笑非笑,几分讥诮几分挑逗,几分冷漠几分愤怒,似沈梦沉又不似,直想得她心中烦乱。

忽然又感觉到一缕森冷的目光,君珂一侧头,便看见云涤尘在看她。

这高傲的云家大小姐的目光,如霜似雪,冷到让人浑身结冰。

君珂心中也一冷,苦笑一声。

无缘无故,结下大仇,可真叫冤枉。

“姐姐,刚才怎么了?”云青宇发觉不对,当先冲入。

云涤尘坐直,闭上眼睛,淡淡道:“没什么。”

她开口,其余人自然没有异议,君珂和司马嘉如神­色­诧异,却也没有说话。

云涤尘看着对面屏风——屏风上细密的布料纹理,忽然慢慢散开,像有人在后面轻轻撕扯一般,缝隙越来越大,露出后面的灰­色­墙壁。

梵因那一掌之威,此刻犹在,竟以无限回旋震荡之力,将这屏风布料全部无声扯裂,而当时不远处的帐幔,却连掀起一角都没有。

这么强大的控制力……

云涤尘垂下眼。

云雷第一人,众星捧月的公主,无与伦比的自信,在今日,遭受了更狠的打击,撞得她跌落尘埃,险些无力爬起。

她以为自己很强,忽然看见更强。

她以为自己绝­色­,却被人弃如敝屣。

更不能接受的是,她在刚才那一刻,竟然当真流露了期待!

云涤尘深呼吸,垂下眼。

她不会说。

今日之辱,是她自己的辱,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报回来!

“没事就好。”云青宇疑惑地在四面看一圈,却也没找到异常,姐姐从来都这么冷漠,就算此刻更冷漠点,他也不觉得奇怪,展颜笑道,“既如此,姐姐为牡丹花王,那后面的九转玲珑塔……”

他的话声忽然顿住,直勾勾瞪着花盘,表情扭曲。

君珂面前几乎都是牡丹,然后是云涤尘的芍药,和司马嘉如的桃花。

以云涤尘的骄傲,自然不屑于将换过去的花盘再换回来,而君珂也忘记了。

四面正要跟着恭贺的少年们,也傻傻呆在当地,出口一半的话咽在咽喉里。

“花盘……花盘……”云青宇震惊。

“牡丹花王是她。”云涤尘缓缓转身,微褐冰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唯独没有看被她指住的君珂。

君珂苦笑,转身,勉强扯出微笑,颔首。

“这……”云青宇还算反应快,被姐姐眼神一逼,立即笑道,“恭喜梵姑娘,既然你得了花王,那便请过第二关吧。”他取出九转玲珑塔,眼神若有深意,“虽然第一轮簪花得胜,但如果后面的题目做得不好,这花,还是要让给别人簪的。”

君珂满心都在琢磨那男人到底是谁,漫不经心挥挥手,“让她们先试吧。”

云青宇一怔,一般来说,为了保证簪花容易归属,都是牡丹先试,完成就没有别人的份了,君珂让出来,变数便会加大。

别人却兴奋起来——如果能答了这道题目,最起码这塔里的东西她们便有机会了。

女子们一个个晃着宝塔,都感觉是圆形的东西,其实这里面东西不难猜,塔身也就手臂高,底下直径不超过女子巴掌大,而且根据塔的效用,不是具有养颜生肌­性­质的极品珍珠,就该是各种丹药。难的是如何把东西弄出来,塔身九层,每层都有一个孔洞,从下到上,一个比一个小,但最大的洞也不过手指大,根据里面那东西的体积来推断,实在不可能将东西拿出来。

在众人的猜想里,九个洞应该是相连的,迷宫式的设计,外面看起来洞小,里面一定不同。

“是龙眼珍珠?”有人猜,并拔下头上发针,试图从玲珑塔上的孔洞探进去,但是发针都断了,东西依旧出不来。

云青宇将塔拿在手里,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法,断了的发针便落了下来,众人想看清他的动作,却都没明白。

“好像有点棱角,是暗器?”有个女子抽出丝线,试图从孔洞穿入,但丝线进入一半就遇见阻力,里面有一部分,竟然像是实心的。

“是丹药?”

“是折叠的人皮面具?”有人感觉到那东西似乎有弹­性­。

……

针刀丝线,手摇内力吸,灌水吹气,就差不敢用火药炸,办法几乎都被想尽,那宝塔岿然不动,严丝合缝。

直到有个少女,犹疑地摸了摸底部,道:“或许在这里。”但是摸了半天,依旧没能打开,但云青宇眼中已经露出赞赏的神­色­。

这少女是他表妹,也是城中首富郭家的女儿,正是这次宗族大比,云家想要大力扶持的家族。

司马欣如也没能打开,司马嘉如直接弃权——这沉稳女子,冷眼旁观,知道今日云涤尘遭受奇耻,还是不要介入的好。

轮到云涤尘,她虽然是云家第一人,但不是继承人,自然也不知道开启方法,众人目光灼灼看着她,心想这云家练武奇才,一定有妙招可以解决。

云涤尘将宝塔随意拿在手中,淡淡道:“容易。”

众人刚露出喜­色­,便见她眉宇间掠过一缕暴戾冷漠之气,手掌覆上塔身。

“想知道是什么,毁掉宝塔,自然出来。”

说完手掌一压。

“姐姐不可!”云青宇急声喊,满头大汗滚滚而下。

“这办法有何不可?”云涤尘眉毛一挑。

“姐姐……”云青宇今天是私自将宝塔拿出做彩头的,哪里敢让宝塔受一分损伤,但心中又明白,如果姐姐真的一不高兴,毁掉宝塔极有可能,而到时候,首先受到责难的绝对不是她,而是他。

“是,可以……”云青宇抹着冷汗,对四众手一摊,“家姐这办法,诸位觉得怎样?”

“只说拿出东西,没说不可以毁塔。”立即有人附和,“云大小姐这办法其实最妙不过,自然算大小姐胜,不过这塔得来不易,还是别毁了。”

“如此正是。”众人纷纷点头。

“荒唐!”雷昊一声冷笑。

云涤尘看也不看他一眼,云青宇怒目相视,­阴­恻恻道:“雷兄是想逼家姐毁掉我传家之宝了?”

“不敢,”雷昊生硬地道,“你云家的东西,你云家的人,想怎么说都行。”

“你——”

“吵什么。”云涤尘冷冷挥手,“这里的人,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没有。所以,速战速决。这题既然我解决了,便算我胜。我允许那位梵小姐和我并列,宗族大比之后的簪花夺桂之比,她可以和我战一场。”

她冷漠的眼光扫过来,一直心不在焉的君珂怔了怔,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这位大小姐根本不耐烦呆在这里,她近乎恶形恶状地抢答了这道题,就是要强硬地将簪花的名额夺在她自己手里,将来好挑战那位夺桂者。

如果说之前这想法只是想法,现在就是执念,必须完成的执念。

因为,君珂觉得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刚才那看不见脸的神秘男子,就是那位被云家引为上宾的夺桂者,要不然云涤尘也不会一看见他,就来了句“是你?”

当然,云大小姐现在挑战的名单了,还多了一个她。

所以她才夺簪花之名,又留下君珂的并列位置,好找个借口大败君珂,一报今日之辱。

她的意思,众人自然不敢违拗,都有点悻悻,几个女子嘀咕道:“那梵君行商之人,能有什么见识?连题都不要答,就给她个簪花之名,大小姐真是好­性­子。”

“就是,凭她也配和大小姐并列?”

“没事,”郭家那位小姐慢悠悠抚慰其他人,“暂时并列,将来嘛……也就配给大小姐提鞋罢了。”

“那是自然的,嘻嘻……”

“既然姐姐同意,那便这样……”云青宇觉得今日一切都很古怪,也想快点结束,正要宣布。

“你问过我同意没有?”

忽然一声清清淡淡语声,声音不高,却直接切断了云青宇的话。

云青宇一呆,今天他总是被打断,也起了怒气,一转眼正看见君珂,终于回神,正懒洋洋从桌上爬起来。

看见是君珂,云青宇神­色­缓了缓,但还是沉着脸,道:“家姐同意,便足以代表所有人的意志,难道梵小姐还有异议?”

他语气带着淡淡威胁,雷昊冷哼一声,“谁说代表所有人的意思?我同意了吗?”

云青宇怒视他一眼,不明白今天雷昊为什么一直唱对台戏,暗下决心今晚回去后一定要向长辈汇报,雷家有点奇怪。

“我自然是有异议的。”君珂闲闲摊开双手,“我的意志属于我自己,谁也不能代表,你们可以被代表,我不行。”

云青宇眉毛一挑,还没说话,四面怒责声已经响起。

“当真是不识好歹!”

“云家玲珑塔,外人从来无能开启,大小姐这个是唯一办法,凭什么不服气?”

“她不就是一心想做簪花第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坐在大小姐身边都嫌污了席位。”

“什么簪花第一,刚才的花可是大小姐第一,被她给偷换了!”

“果然是外来的下贱之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也做得出来!”

群雌粥粥,一些云家交好的子弟也开始责备,众人心知肚明那花原本就该是云涤尘第一,在他们看来,被卑鄙手段抢了第一的云大小姐,已经对梵君十分宽容恩厚,还允许她并列,不想这女子空长了好皮囊,如此不识好歹,一时怒愤填膺,口沫横飞。

“既如此。”云青宇接收到姐姐目光,忍住怒气冷笑道,“你便去试试,不过……”他森然道,“你已经侵犯了我云家的尊严,你若输了,就不是没有簪花名号这么简单的事了!你得到我云家门前一步一跪,磕头请罪。”

四面静了静,君珂闲闲听着。

“做人不要太逞强。”云青宇终究贪恋她容­色­,重话说出后又试图劝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我不喜欢连试都不给试,便被人剥夺机会。”君珂淡淡道,“我若输了,磕头请罪,行。”

她声音淡淡,但众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这娇弱女子,在云家声势威压之下,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云涤尘皱起眉,她其实知道这九转玲珑塔开启之法,但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秘密,她今日前来,夺簪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听说弟弟轻狂,拿出了家传之宝,害怕有什么闪失才来压阵。

而云青宇倒也没这么傻,他的意思是当他看中谁为簪花者,自然会悄悄告诉她开启之法,并且不当着众人面进行,无论如何,云家的宝物秘密,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

不过云家姐弟都有一个共同的坚定看法,那就是,除了她们云家人,没有外人能开启这塔!

云家姐弟对视一眼——这梵君,自信满满的样子,肯定也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可惜,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我应了这条,你们是不是也该给我个彩头?”君珂看着自己双手,淡淡问。

“大小姐还没答应你呢,你配要什么彩头?”

“真是狂妄没边!”

“得寸进尺!”

“你说。”云涤尘漠然的声音盖过了其余人。

“我若赢了。”君珂一笑,“你们云家也要奉我为上宾,并且,你云大小姐见我便得避着走。”

“放肆!”几个云涤尘的追求者立即咆哮。

其余人已经忘记骂了——他们被君珂的勇气给震住。

在云雷云家第二代第一人面前说这话,也相当于在别的国家打太子,一般的足够狂妄。

连雷昊都开始露出佩服的眼神,觉得这姑娘勇气可嘉,并思考等下怎么保全她的命。

“行。”一片窒息的寂静中,云涤尘漠然启­唇­。

四面都在冷笑,有人开始悠悠往下走。

“黄兄,你怎么走了?”

“不忍见,不忍见啊……”那黄姓少年摇头晃脑,“虽然人蠢笨了点,但如此雪玉肌肤如花娇颜,眼看便要……我不忍,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众人都露出怔忡神情,叹息,“身份低贱的人,就是容易不知自量,如此自寻死路,唉……”

女子们面­色­讥诮冷漠,冷然不动,等着看君珂笑话。

男子们却在和云青宇悄悄商量,如何留君珂一命。

“你行不行啊?”司马欣如悄悄凑过来,“别逞强得罪人家,不然我们也护不了你,我们也只是外客,云雷很抱团的。”

君珂看她一眼,没想到这小姐还有几分热心肠,心中温暖,笑道:“没事,放心。”

“我看没这么容易。等下要是闹起来,我带你走,我们是客人,人家不好不给面子。”司马欣如问司马嘉如,“妹子,你说是吧。”

“欣如,你安静些便好。”司马嘉如叹息一声。

君珂感激地拍拍司马欣如的手,司马欣如抱住她的肩,悄悄道:“我不护你护谁?我还想做你的……嘻嘻。”

她毕竟是大家小姐,终究没好意思说完,君珂已经明白那“嫂子”的意思,心中一惊。

如果说以前她还冷眼旁观这姑娘对梵因追逐,此刻便觉得不妥,想了想道:“司马小姐,家兄其实不是……”

司马欣如瞪大眼看着她,君珂实在觉得难以启齿,司马欣如却好像自己理解了,忽然变­色­,道:“难道你们不是兄妹,你们是……”

她话没说完,忽然被一声喝叫打断。

“梵姑娘,你磨磨蹭蹭,是想拖延时间吗?没看见这么多人在等你?”

君珂冷笑一声,低低道:“司马小姐,有些事还是不要想的好。”随即起身,看也不看那些冷笑围观的人们一眼,闲闲走向九转玲珑塔,拿起来,晃了晃,道:“不错的软囊。”

这句一出,别人还在抱臂嘲笑的嘲笑,往下走的往下走,云家姐弟却浑身一震。

君珂装模作样地摇着宝塔,“外层是鱼鳔或者软皮?应该是有切面的圆形。”

云青宇上前一步,神­色­震惊,那些走了一半楼梯的人停住,疑惑地看过来。

君珂好似在听,其实里面的东西早已看清楚,正是因为看清楚,她才起了要夺这东西的念头。

这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个极品的暗器,她能看见圆形的软皮里面,是无数细得无法形容的金­色­毫毛,那些东西在一片液体里游弋,她能感觉到那些东西看起来细弱,但坚韧无双,所用材质,绝对是天下少有。

云雷这边矿产极其丰富,据说有很多异宝,而传说中庇护云家的那位苍芩老祖,是个丹药和暗器高手。

这些金­色­毫毛,应该会在受到挤压后­射­出,以那种轻细程度,速度必然惊人,就是不知道­射­到人体,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只要是好东西,都不该放弃。

君珂一边听来听去,一边慢慢走近已经呆住的云青宇,一笑道:“是个针……”

听见这个字,云青宇浑身一颤,君珂突然手一抬!

刹间她掌心雪光一闪一挥,雪光过处,一滴鲜红自云青宇指间飞出。

鲜血滴落,君珂手中宝塔一翻一迎。

鲜血滴在宝塔底部,迅速晕开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层红晕分布在宝塔底部,渐渐蔓延出一个图形,随即慢慢消失不见。

君珂盯着那图形,等红晕消失不见,伸手,顺着刚才红晕显示的轨迹纹路,先扣住宝塔底部,指尖向外一勾,发出轻轻一声“嗒”。

她这一系列动作做出来,众人早已呆住。

云青宇被她乍然出手割破手指,还以为她被逼急了要伤人,刚刚后退便怔住,抬起的脚定在那里放不下来。

那些走到楼梯半截的人,身子滑稽地,大幅度地半扭着。

云涤尘一直端坐不动,却在血珠飞出的那一刻支身而起,似要扑过来,此刻听见这一声“嗒。”却也怔住了。

别人不知道,云家姐弟却再清楚不过这一声“嗒”意味着什么。

“别让她……”一怔之下,云涤尘一声高喝,便要扑过来。

然而此刻已经晚了。

君珂听见那一声“嗒”,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立即加快了速度,按照刚才记住的线路图,手指飞转得令人目眩,七八转之下,塔底一分四半,啪嗒一响,一个透明的多切面的圆球,无声无息,落在她雪白的掌心。

那圆球果然如君珂猜想的一样,里面是液体,漂浮无数极细的金­色­毫毛,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这回连云涤尘都僵住了。

四面寂静如死。

所有人维持着原地动作,张口结舌看君珂掌心那开启的塔,和奇异晶亮的圆球。

半晌,一个声音悠悠道:“云家可真会忽悠人,什么九转玲珑塔?那九个孔,就是迷惑人的摆设嘛。”

君珂笑吟吟将那圆球,毫不客气收起自己袖囊里。

众人茫然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发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抱歉,伤着云少主。”君珂毫无歉意对云青宇躬躬身,回了自己位置。

之所以云家姐弟有恃无恐,认为无人能够开启这塔,说到底,是因为开塔必须以云家子弟的血为引,换成别人,就像那个郭家小姐,碰巧猜到了机关在塔底,也没办法打开。

但君珂的神眼,是能将里外都看清楚的,她看见了塔底构造的奇异,底部有一道流转线路,像是需要什么东西灌填才能显形,联想到所谓只有云家人才能真正开启的说法,自然猜到了是血引。

君珂开塔轻松写意,便如打了所有人狠狠一耳光,好一阵才听到云涤尘的声音,僵硬而冰冷,“好……你好。”

君珂漠然看了她一眼,道:“大小姐可以自动清场了。”

四面都是一阵哗然,众人都以为君珂占尽上风,有些事就该见好就收,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便是催促云涤尘。

但在君珂看来,反正都得罪你了,跪下来求你也未必有什么效果,那还客气什么。

“梵君你不要太过分……”不知道谁怒喊一声,却被云涤尘竖起的手打断。

她已经恢复了一开始冰冷高傲的模样,昂着下巴,淡淡道:“云家没有赖账的人,我这就走,从此后你在哪里我不在哪里。”

雪白的衣袖一拂,九转玲珑塔卷进了她的袖中,手中一空的云青宇接触到姐姐目光,激灵灵打个寒战。

云涤尘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深处,众人僵直而立,噤若寒蝉,直觉今日来参加这一场簪花,实在是个错误,云家大小姐今日被辱而去,难保不会把帐记得他们头上。

唯一神­色­自若的就是君珂了,拿了宝贝,瞄一眼九转玲珑塔,也准备离开。

“簪花还没结束,梵姑娘怎么就走了?”

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君珂缓缓转身,注视那开口的郭家小姐,一边想怎么总有人不知死活,一边笑道:“我不要这簪花之名,各位随意吧。”

“云雷多年的规矩,由得你说不要便不要?”郭家小姐脸­色­难看,她是云家姻亲,今天君珂又是雷家带来,云涤尘被逼走,她自己觉得,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君珂得意而去。

“那你打算如何?”

“云大小姐离开,簪花宴却没结束,她的位置自该有人替补。”郭家小姐道,“恕我不自谦——刚才那题我也算答出一半,不知可有资格参加比试?”

云青宇立即道:“答出首题便有资格,家姐离去,除了表妹你,也无人可以替补。”

“那便好。”珠光宝气的郭家小姐一笑,“这一场,便是后两名向簪花者出题,请梵姑娘别逃,务必要接着。”

君珂皱眉,却也只得坐下,道:“郭小姐要比什么?”

郭小姐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比富!”

“比富?”君珂一呆。

“我郭家富甲云雷,坐拥天下至宝。虽不是云家那样的武门重宝,却也是人间少见的珍品。”郭小姐傲然道,“郭家三宝,云雷皆知。皇冠宝石、佛门圣珠、地狱之毒。谨以此绝世三宝,向梵姑娘求败!”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第八章惊世三宝

郭小姐这话说出来,四面的人都轻轻舒口气。

比富虽然俗气,但在不适宜动武,又临时拿不出比九转玲珑塔更珍贵巧妙的东西的此刻,也只能靠财力雄厚蕴藏丰富的郭家,来挽回云家失去的面子了。

只有郭家,才能随随便便就是几样宝贝。除了她家之外,整个云雷城,包括云家在内,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个暂时借住雷家的外地行商女子,自然更不可能。

别人放心,云青宇却露出点感激之­色­,他和郭家是亲戚,当然知道这三件东西也是郭家之宝,不是随便就应该拿出来的。

郭小姐接收到他的目光,微笑颔首,心中满意,如果在平时,她才不要如此露富,不过今天却是再应该不过,雪中送炭,博取云家进一步好感,郭家未来取雷家而代之,才更有把握。

这边的人得意,君珂轻轻皱起眉。

确实,谁出门在外也不会带重宝在身上,不用比,她已经输了。

她身上虽然有一块纳兰述赠的­鸡­血宝石心,珍贵程度天下少有,可那是纳兰述送给她的东西,她才不要随便拿出来和人无聊比斗。

“我输了。”她微笑站起身,“听郭小姐这三件宝贝的名字,便知道是无上至宝,梵君一个普通商人,万万不敢比。”

舒气的声音拖得更长,带点得意和轻蔑,微微上翘的尾音。

“这花该郭小姐簪才是。”君珂随手将花一抛,落在郭小姐桌前,转身便走。

“慢着。”

君珂站定,微微皱眉,并没有立即转过来。

“有把握便咄咄逼人,没把握便落荒而逃,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郭小姐柳眉倒竖。

君珂半转身,冷然看了郭小姐一眼,那一眼看似平淡,却看得郭小姐没来由心中一震,后退半步,赶紧又站住。

“我认输都不行?”君珂冷冷道,“云雷也算天下武门,难道就是这么横强霸道,仗势欺人?”

“云雷的尊严不容践踏,你胜了,侮辱了我们大小姐,你败了,就想轻松离开?”郭小姐冷笑,“不比可以,输了的人,刚才的赌约作废,自己到云家上门请罪,另外,云府还缺一位舞姬,我看你姿­色­尚可,不如便荐了你去,如何?”

她似笑非笑看了云青宇一眼,云青宇露出喜­色­,悄悄在衣袖里做了个揖。

君珂冷笑,开始捋袖子。

纳兰述的东西,她不会拿出来和这群人炫耀,既然如此,什么计划什么反间都不用管了,打吧。

她曾想用最省力最和平的方式,让云雷军能够堂堂正正回归,还想将整个云雷收归囊中。但这些人如此不识好歹自寻死路,她也只好打到她们满地找牙,再痛痛快快带走云雷军。

“你想动手?”一个少年看见她的动作,眉毛一挑,惊诧不可置信地问。

君珂正要用拳头回答,忽然一声低低咆哮。

声音似犬非犬,倒有几分像虎啸,只是刻意控制,但也震得栏杆一阵微微颤抖。

这吼叫太熟悉,君珂愕然回头——她家懒狗不是在屋里睡觉么,怎么也来了?

君珂带幺­鸡­出门,但没预料到云雷是这个情势,所以带幺­鸡­进府后,怕它声名太盛,很少让它出来,不过后来她发现,云雷确实很闭关锁国,就算有些行商,来往羯胡听说过幺­鸡­,也已经是妖魔化的幺­鸡­,几乎没人想得到,那庞大懒散,一身肥­肉­的大白狗,就是传说中青面獠牙一身蓝毛的神兽狼领大人。

此时幺­鸡­突然出现,打断了君珂的计划,更要命的是,幺­鸡­上楼,迈着自认为优雅的猫步,走到人群中间,理都没理她,先伸爪,向那郭小姐勾了勾爪尖。

君珂冒出一滴冷汗……

那郭小姐怔怔地,她看懂了幺­鸡­的手势,却震惊到无法接受和理解——这只狗,在唤她过去?

唤她过去也罢了,还一副居高临下,纡尊降贵的模样?

那神情姿态,赫然就是另一个云涤尘,比她还牛叉三分。

“小幺。”君珂哭笑不得,“你跑来做什么?”

很讨厌新名字的幺­鸡­,不满地翻翻白眼。

来做什么?没良心的君小珂,不是为你的事,哥犯得着被逼跑一趟?

它指指郭小姐,又拍拍地,有点费力地伸出爪子,一……二……三……

崩崩崩,三道寒光铮亮的爪尖指甲弹开,倒惊得郭小姐又后退一步。

君珂倒是明白它的意思,傻眼道:“你说,要和三宝,比一比?”

幺­鸡­连点大头。

君珂古怪地瞅着它,低低道:“你的意思是,你也算一宝吗?你愿意为我献身?”她忧愁地道,“兄弟,我不得不提醒你,做狗不能太自恋,就算你是宝吧,你也只是一样,我就没听说过,狗毛狗­肉­也算宝的。”

幺­鸡­一巴掌拍散了君珂的袍角,顺带楼板拍出一个洞……

“这狗倒有意思。”男人都是喜欢狗的,尤其幺­鸡­虽然胖了点,但威武雄壮非同寻常,云青宇一眼看中,突然道,“既然它是这意思,那就比一比,输了也不要你去磕头请罪,带这只狗进府便行了。”

幺­鸡­瞥都懒得瞥他一眼,一ρi股坐在君珂裙角上,一爪子捞过一边桌上没动的烤猪,一口下去,半只猪腿没了。

君珂思考了一下。

幺­鸡­绝不会无缘无故到来,虽然这狗懒了点馋了点脾气坏了点毛病多了点,但倒从来没给她乱搞过,听它一回又何妨?反正也不会比出手打人更差。

“那便比吧。”

小姐们露出荒唐的表情——仅仅因为一只狗出现,就改变主意,这女子相貌虽好,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郭小姐轻笑一声,“梵姑娘是要拿这只狗和我比三宝吗?那也成。”

她嘴角一撇,招了招手。

一队家丁应声而上,是郭家的家丁,郭家离酒楼不远,刚才郭小姐眼看云家失利,已经让侍女回去取传家三宝。

楼上楼下站满了郭家的护卫,看来对这三宝十分重视。

托盘上三个盒子,一个红,一个白,一个黑。郭小姐先取了那个黑­色­盒子。

盒子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光泽幽黯,浓厚如黑浆,仅仅盯着那盒子,便觉得仿佛看见深黑的毒汁在缓缓流动,令人心生恐惧。

“这是云雷特产的极其珍贵的铁木,铁木坚固非常,不惧腐蚀,不如此,不足以盛放这‘晶血空花。’”郭小姐戴上三层手套,道,“请诸位稍稍退后。”

众人赶紧避开,都知道这必然是郭小姐口中的第三宝地狱之毒了,哪里敢凑近。

郭小姐小心翼翼开启盒子,却没有众人想象的腥臭毒气,相反,一股淡淡的幽香传出,众人赶紧捂鼻子,郭小姐微笑,“放心,香气无毒。”

众人放下手,才看见盒子里,一截血红的经脉状的东西上,开着一朵小小的透明的花,花身近乎无­色­,但每一个呼吸间,那底下的血红的经脉便有红线上升,直到花心之后再慢慢下降,看起来,就像这朵花生长在底下血脉之上一般。

众人都无声,这花很美,香气也清,但就是令人觉得­阴­森幽怖,因为那一截血红,看起来就像是人体带血经脉,而那花,吸附人血而生存。

“这毒的用法,恕我不能说。”郭小姐指指底下那一截血红,“但诸位也看得出,这花还活着,靠这底下一截琉璃血脉,这花的毒力,在于幻境,一点瓣尖,足可以使十名武学高手陷入自我折磨的幻境,发狂而死。”

众人惊惧之­色­更甚,云青宇重重看了郭小姐一眼。

郭小姐心中一跳,忽然想起这东西只怕要引起云家忌惮,有点后悔,勉强一笑道:“不过最毒的还是下面那截血脉,为天下万毒之祖,一般只生长在空花之下,但据说可以依附人体,一旦附于人身,此人必成毒宗,威能浩瀚,永无敌手。”

“难道……”有人惊声问。

郭小姐摇摇头,“这只是传说而已,这种东西怎么能附于人身?据说曾经有人试过,但结局奇惨,而且这东西传说里,要付出极可怕代价才可以为人依附,依附后终身不脱,将来死亡……也必定……很惨……”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惊惧。

众人盯着那琉璃般晶红一截,都有点发呆,因此没人注意到君珂的表情。

她早就傻了。

这世上几乎没人比她更熟悉那一截晶红。

这两年时时得见,每次见都是一场噩梦,她更因此,不知是福是祸的,得了一点毒功。

沈梦沉胸前那一截透明的红……

是的,­性­状一样,如血脉般微微流动,唯一区别就是,沈梦沉身上的,可比这一小截大得多。

“梵姑娘。”郭小姐越过人群,一眼看见她震惊神­色­,以为终于吓倒了这女子,矜持地一招手,“我愿效仿云公子,宽宏大量,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我不认输怎么办?”君珂梦呓般地道。

“那就只好请你一步一跪上门请罪,送上你的狗,并自荐舞娘!”

“尽在那说我,”君珂还是那心不在焉模样,“你怎么不说你输了怎么办?”

郭小姐冷笑一声。

这毒本就是天下毒祖,这么小一截,耗费她家数代之力,而且遇毒全破,除非遇上比它更庞大的人身毒祖,但现在在这里,哪里可能?

“我若输了,这东西给你便是。”她淡淡道,“你若能拿出比这毒更厉害的毒,想必也不稀罕我这点空花。”

君珂立即道:“好。”

她眼神一闪,心中若有所悟,此刻对这东西,她是势在必得,她身上那点纠缠不去的毒功,还指望靠这东西去解呢。

她脚尖踢了踢幺­鸡­。

兄弟,你可不能忽悠我。

幺­鸡­懒洋洋爬起身,吐掉最后一块烤猪骨头。

随即爪子在身上挠挠,尾巴一晃,啪嗒一下,掉下一个锦囊。

君珂露出痛苦的神情——为什么靠掬花那么近?为什么要那么猥琐?不能系在脖子上啊啊啊?

她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拈起那锦囊,打开一看,不禁一怔,随即,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不是吧!

这玩意拿出来,能胜?

君珂心中大喊——玩我啊?

她那神情落在众人眼里,顿时引起好奇——里面什么东西?让这一直镇定的少女,露出这样奇异的神态?

“梵姑娘什么好东西,舍不得拿出来,这么攥着不放?”郭小姐看君珂神情犹豫,心中更喜,出声挤兑。

君珂冷哼一声。

算了,反正都这样了,丢人就丢人。

她将锦囊中东西,往桌上一倒。

众人望定,静默一刻,随即哄堂大笑。

“天啊,这东西……”有人笑得浑身抽搐。

“别说,也是植物,还特配那只狗,不会是那只狗ρi股上拔下来的吧?”有人笑得颤抖,大力拍同伴的肩。

“晶血空花极贵,这个……极贱,果然相配,果然相配!”

……

桌上,一支半残的,根部还粘着半截微红的狗尾巴草,颤颤可怜地,落在灿烂晶莹的毒花旁边……

狗尾草……

对上绝世毒花……

四面的笑声已经快活得要发疯,众人都觉得有意思,有人笑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撞到桌子,那狗尾草骨碌碌一滚,滚到了黑­色­锦盒旁边。

众人也没发觉,肚子里大骂,头已经快要低到胸前的君珂,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那种一直氤氲的淡淡香气,没有了。

她一抬头,随即眼睛一直。

众人一边笑,一边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原以为这姑娘是故作姿态想要找回场子,然而眼神一落,也齐齐定住。

那些四面绽开的笑容,忽然凝固,僵硬在脸上,化为古怪的神情。

郭小姐正在故作无所谓和身边人攀谈,感觉到气氛不对,一转头——

桌上,狗尾巴草旁边,那怒放的毒花,忽然开始收敛花瓣。

这一直姿态昂然寄生于血髓之上的花,好像感觉到身边的危险,花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收拢,那姿态,竟让人感觉到它,畏怯惊惧而尊敬。

仿佛忽然遇见神祗,不敢盛放。

“不……不可能……”郭小姐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巧合……巧合!”

众人活了过来,纷纷道:“一定是巧合!”

“也许是正好这花要谢了。”

郭小姐白着脸,只有她知道,这并不是巧合,这毒花,从来就没谢过!

君珂忽然拿过一双筷子,轻轻将狗尾巴草往那盒子里放。

几乎草刚刚拿起,那花迅速闭合,当草到了花上头的时候,那花直接就蔫了,茎叶俯伏,好像在参拜一般。

一片目瞪口呆的寂静。

到此时,再想找什么理由,已经太牵强。

“不可能……不可能……”郭小姐喃喃自语。

君珂巧笑嫣然,筷子夹着那瘪兮兮的狗尾草,环顾一圈,“是吗?谁要试试?”

众人潮水般涌开,眼神惊惧——笑话,毒花都甘拜下风的毒,自己找死?

君珂一笑,随手将狗尾草扔开,一手就抓过那黑­色­盒子,揣进怀中。

这回没人再敢反对她——怕她掏出狗尾巴。

那郭小姐咬着嘴­唇­不说话,却悄悄用裙摆盖住了狗尾草,随即小心地捡起,用盒子装住。

她舒一口气,心想虽然失了毒花,但这东西明显比毒花更毒,拿回去也能弥补今天的错失。

君珂冷眼旁观,也不阻止。

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郭小姐得了狗尾巴,心情虽然懊恼,倒也没太担忧,半晌道:“梵姑娘果然深藏不露,既如此,请看第二件。”

她也不敢再炫耀了,更不敢在君珂激将之下说出东西相送的话,赶紧打开盒子。

白­色­的盒子朴实无华,刻着神奥的符号,有种圣洁的气息,打开来,黄|­色­丝缎上,是几颗半透明的,珍珠样的东西。

这东西,大多人都认得。

“舍利子!”

“正是。”郭小姐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这是大燕名僧,昔冀北天阳寺主持了行大师的舍利子,了行大师于一年前云游到云雷,得我郭家盛情款待,之后示期坐化,留下了这些舍利子。”

“舍利子佛门至宝,是大德高僧遗蜕所化,不想郭家竟有此物!”

“这等佛门圣物。可不是金钱能够买来,郭家有此机缘,真是难得。”

云雷佛门信徒不少,此时众人都觉憋屈,一心想扳回一局,纷纷惊叹吹捧。

君珂托着腮,心想这大师名字怎么这么熟,想了半晌才想起来,可不是当初定湖城里,和梵因论禅输了的老了行么?那也是自己第一次当面见梵因。

想不到了行后来做了天阳寺的主持,最后还坐化在这云雷城,今日他的舍利子被郭家拿出来炫耀,梵因却也在此,世上有些事,还真是奇巧。

拿什么比呢?传信叫梵因脱件袈裟来?这世上任他什么大师高僧,能和大燕圣僧比么?

君珂正犹豫,忽然楼梯声响,有人轻轻巧巧奔上楼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哎呀可赶死我了!”

君珂回头,“红砚你怎么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红砚挤挤眼睛,挤过来,将手中一个盒子砰地往桌上一放,“真重,累死我了!”

君珂一拉她,“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大师叫我送来的。”红砚悄悄地。

“大师呢?”

“他把东西给了我,就去面壁了。”

“啊?”

“好像说什么犯了嗔戒,不当以佛门至宝置于民间斗气拼富之所,亵渎什么的……”红砚抓抓头,“我也不懂。”

君珂不说话了,心底温热。

梵因的东西,怎么会是凡品,但佛门子弟,尤其是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将佛门至宝轻易示于人前,更不会拿来民间斗宝。

梵因虽然修入世禅,表面悠游自在,甚至不戒荤酒,但有些原则,还是一直横亘在心中的。

但为了她,只为了她不被人羞辱,他还是破例了。

君珂叹息一声,也没什么兴致卖关子,站起身,捧过那个一尺长半尺宽,图案古朴,雕着佛降天魔花纹的深红盒子,先小心地躬了躬身。

她一改先前的懒散,神情庄重肃穆,众人都有些凛然,也有人撇撇嘴,低骂,“装样!”

郭小姐却有点紧张了,此时她再不敢轻易挑衅,在君珂的眼睛里,她看不见做作,却看见尊重和凛然。

君珂小心地打开盒子。

黄|­色­内盒满是梵文经文,中间一个将近一尺的短棍样物体,看上去像是武器,通体黄金制成,镶嵌的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熠熠生光。

君珂轻轻拿起,东西很重,明明只是黄金,却让人觉得如天地万钧,尽执掌中。棍身上七颗宝石连成玄妙的图案,浮游的梵文字体微光闪烁,明明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但只是看着那般的排列,便令人心旌摇动。

四面安静下来,无人说话,在真正的佛门圣器面前,哪怕不认识,也能感觉到圣洁和光明的力量,无人敢轻易亵渎。

君珂吸一口气,指尖抚上棍身。

她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金刚杵。

还是大燕传说中,一直供奉于皇室的,金刚杵中最珍贵的一柄,七宝金刚杵。

传说大燕开国,曾得无名圣佛,以信仰之力,号召佛门弟子相助,那多次展示佛光的神祗,最终留下的就是这柄七宝金刚杵,最初由大燕皇室收藏,后来归于燕京寺供奉,大燕第三代厉帝不信佛教,悍然“灭佛”,多家佛寺遭受浩劫,七宝金刚杵被收回皇宫,但不知为什么,厉帝没有毁掉这杵佛门宝物,后来的皇室虽然和佛门重修旧好,佛教再次成为大燕第一教门,但金刚杵却没有赐回。

不知道何时,这经历无数血火烟云的佛门第一圣器,竟然被大燕皇帝,赐给了梵因。

君珂在大燕做过供奉,出入皇宫,对这东西的来历最清楚不过。她亲眼见过那些贵人对金刚杵的崇敬膜拜,亲眼看见风烛残年的老僧看见金刚杵欢喜涅槃。这是大燕皇宫的圣物,也是全天下佛门的圣物,无可替代。

她将金刚杵捧在掌心,指尖轻轻一弹,众人屏住呼吸,看她动作。

“嗡。”

清亮而韵律奇异的音波传出,一霎间,仿佛整个云雷城都抖了抖,旁边宝盒里舍利子,瞬间黯然无光。

“当!”

钟声大响,满城轰鸣,云雷城内三所佛寺的大钟,忽然齐齐不敲自响!

仿佛感应到佛门圣器的召唤,听见了遥远云端之上神祗的法旨,寺庙内所有的钟、磬、鼓……各类能发出声音的佛门法器,全部不动自鸣!

音波自寺庙出,层层叠叠传开,如波逐浪,震动全城,无数百姓从家门走出,愕然翘首望着寺庙的方向。

无数信徒信女听着那满城钟响,大惊失­色­而又兴奋无伦,赶快回家闭门,端坐蒲团,点燃香火,向自家佛龛朝拜。

轰然一声,三座寺庙只有在正月初一才大开的正门,此刻全开,无数穿上盛典袈裟的僧人,快步自庙门中走出,向金刚杵那一声微响所在行去。

大街上很快没有行人,只有僧人,屏息收声,脚步急速而细碎,沙沙向酒楼方向而来,三条通往三座佛寺的主要街道上,布满了黄衣的僧人,在街道汇聚处互望一眼,神­色­激动而凝重。

酒楼上此刻一片寂静,全城异动,全城僧人如潮水般都在向这里聚集,云雷子弟惊到不知所措。

忽然楼下传来苍老悠长的嗓音。

“云雷昭德寺、大严寺、文陀寺全体所在,求见七宝金刚,佛门圣物。”

声音不高,却几乎传遍全城。

君珂抿­唇­站起,躬身捧起七宝金刚杵,一步步走向窗边。

她在窗前站定,面对高高翘首,眼神急切的数百僧人,高高举起七宝金刚杵。

领头的老僧一眼望定,眼中­精­光一­射­,随即一头拜下。

“礼拜——”

数百武僧,偃伏如草。

酒楼上少女高举佛门圣物,黑发在风中拂荡,酒楼下数百僧人虔诚礼拜,眼神里泪水激盈。

这一幕说起来似乎奇异而不搭调,人物地点都错,但在这一霎,无人觉得滑稽,只觉得胸中激荡,凛凛然不敢亵渎。

一拜、二拜、三拜。

土黄|­色­僧衣大片蔓延于楼前,低伏于尘埃,每缕衣纹颤抖,都满载无限虔诚和喜悦。

“今日得见不动明王金刚杵,死而无憾。”底下领头老僧沉声合十,三拜之后,带领诸僧站起,众僧如来时一般,恭敬凛然,合十倒退十步,才潮水般退去。

留下一片死寂的酒楼,沉浸在金刚杵袅袅余音中。

……

金刚杵威能之音震动全城,僧人如潮水般来去的时候,远处一泊湖水前,素衣疏朗的男子,也遥遥望着碧云轩那个方向。

他手指拈着法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无人发现这镇定从容,超脱世外的大燕圣僧,此刻衣袖之下,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金刚杵之音响彻天地,群钟合鸣,他在钟声里,脸­色­一层层透明,眸子却更加清而空濛,像一块明澈水晶,倒映这红尘了悟,雷霆心惊。

良久,低低的、不辨喜怒的语声,散在风里。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

碧云轩上,人人也成了泥塑木雕,连云青宇都傻傻地扶着栏杆坐下,额上冒出汗水。刚才一幕虽然短暂,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却太大,以至于众人一时都觉得似身处梦中。

领头的老僧云青宇认识,正是昭德寺方丈,云雷人最为崇敬的高僧净尘。老方丈地位极高,便是云家家主也要执礼甚恭,云青宇身上的护身金符就是净尘亲自开光的,十分珍爱。

一百一十六岁的老方丈已经多年不见外人,不想今天,居然亲自步行到这闹市之地,酒楼之下,只为参拜这黄金之杵。

此时别说质疑,连声音都不敢有,四面安静,便显得呼吸之声粗重,君珂小心地将金刚杵收起,交给红砚,却不敢叫她立即送回去——宝物已经露相,梵因可以随意交给红砚,她可不敢让这东西在自己手中有闪失。

收回金刚杵,感觉到四面改变的眼光,她心中暗暗感激梵因,梵因果然不止是为了替她争强斗狠,他更多的是要借此机会,帮她搞定云雷佛门武僧,要知道大燕起源于云雷高原,最初的无名佛以武僧助大燕开国皇帝得天下,就是在云雷。因此这里的佛门武僧,是相当不可小觑的力量。

“请代我谢大师。”君珂装模作样对红砚道,“只是些许援手,实在不敢当大师如此回报,以后此物请切切不可拿出来了。”说完对红砚眨眼睛。

红砚一怔,但这丫头跟在尧羽卫身边久了,也渐渐学了几分应变,立即明白君珂是不想和金刚杵扯上关系,笑道:“大师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不过暂借金刚杵,何足挂齿。稍后他将离开此地云游天下,请施主珍重自身。”

众人一听,神情立即缓和许多,原本担心君珂出身不凡,此时听来,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救了某位高僧,然后人家为了感谢,今日特地送来金刚杵,稍后自然要归还,而且这持有圣物的高僧,还要离开云雷,根本不会成为她的靠山。

他们看出先前君珂是真的不想比,因为那狗出现才改变主意,此时都猜想,这女子毕竟是行商,游走天下,相貌又美,行路之上,结识一两个异人能人是正常的,此时见她有难,不过伸手一助而已,无须担心太多。

云青宇和郭小姐都吐出一口长气,刚才还在担心因此事受到家中长辈责难,此时都放下一半心,云青宇想起刚才尴尬,狠狠瞪了郭小姐一眼。

郭小姐脸­色­一白,心中恼恨,本来连挫两场,她已经想就此放弃,不再提那第三比,此刻攀附云家之心破灭,少女好胜心反而起了来,冷笑一声,道:“梵姑娘好手笔,好谋算,还剩最后一比,梵姑娘不妨再压我一头。”

“压你一头,我嫌太轻。”君珂专心揣好她的战利品。

郭小姐气得脸­色­一白,还没说话,忽然有两个少年横身挡在君珂面前,道:“梵姑娘,你刚才说的大师是何人?能否引见给我们,也让我们见识下高僧风采。”

这群人心思已经动到了金刚杵上,君珂哪里不明白,不想再和他们啰嗦,淡淡道:“他走了,请让开。”

“梵姑娘如此小气,是不给我们黄家面子吗?”

君珂隐约记得黄家也是云雷几大家族之一,轻轻一笑,道:“对……”

一个声音接过了她的话,“对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人,说面子面子都嫌脏。”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丑福的。

声到人到,丑福从楼下上来,戴了个死板板的面具,步子很沉很稳,明明没什么姿势动作,但挡在他前面的云雷子弟们,都开始不自觉地后退。

百战沙场,杀人无算的丑福,可不是这些闭门自守的青涩子弟能比,杀气不用外放,那种沉凝男儿气质,便已经令人心生敬慕。

云雷女子们也会武,喜好上最偏向这种男人味十足的型,此时很多人都开始目放异彩。

君珂心中一酸,心想如果丑福容貌不毁,那该是多好的男儿。

目光瞥向云青宇,更下定了要将九转玲珑塔夺过来的决心。

丑福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个不小的盒子。他一路上行,转眼到了人群中央,此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云青宇怒道:“你方才说什么?”

丑福看也不看他一眼,先对君珂躬身,道:“主人,丑福为您送来第三宝。”

君珂一怔。

她可不信丑福身上有什么好东西,丑福除了一心带兵练武,从来不为外物动心。

却看见丑福对她使了个眼­色­。

君珂从来都信任身边人,何况今天情况各种异常,此刻她也有了兴趣,想看看是谁又给她送礼物来了。

转身对郭小姐道:“既然郭小姐希望我再压你一头,那我就只好压一压。”

郭小姐盯着丑福,从上到下评判了他的衣着,觉得不会再出意外,才冷哼一声,取过那红­色­锦盒。

众人都目光一凝。

这只红­色­盒子,是三只盒子里最华丽的一个,盒子本身的锦缎,就是珍贵的东堂火云锦,缀满各­色­晶珠,璀璨夺目,可以想见里面东西的珍贵。

“西鄂上宁元年,西鄂则安皇后薨。这位皇后,是上宁帝还在做藩王时便相伴身边,陪他经历皇朝倾轧风雨,因为殚­精­竭虑太过而伤损凤体,在上宁帝即位前一个月香消玉殒。上宁帝和皇后伉俪情深,在她死后立她为后,并为她打造一顶皇冠,陪葬凤陵。”郭小姐神情骄傲,“这段凄美传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而我这里,就是则安皇后皇冠上,最大的一颗宝石。”

她手指在盒盖上停了停,享受了一下众人急迫热切的目光,才轻轻掀开盒盖。

宝光烂漫,冲盒而出,四面一阵惊叹。

盒子里纯白软缎上,是一枚龙眼大的海蓝宝石,光华熠熠,流转不定,深蓝的光芒,­色­泽纯粹美丽,海水一般延展开去,四面光线都似因此幽深几分。

“果然珍贵!”

“如此硕大海蓝宝石,生平仅见!”

“更难得品质纯粹,地下埋藏百年而光泽不损!”

宝石夺目艳丽,胜过毒物和舍利子,女人们尤其喜欢,当即围拢来,惊叹不绝,目光艳羡。

郭小姐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在此刻获得满足,顾盼生光。

她瞄了一眼丑福捧来的盒子,盒子本身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华丽,更重要的是,作为首饰盒,这盒子太大了,足足可以放下一顶帽子,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宝石?所以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宝石。

郭小姐舒出一口气,讥诮地想,骨子里还是乡下人,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越大越值钱的。

这宝石品质,世上难越,这女人就算捧出一盒黄金,也万万不抵,总算最后找回一点面子。

丑福将盒子放下,身子一让,身后出来的却是尧羽卫那个一路保护君珂的队长,也戴个面具,没有表情地走到君珂身边,先对着金刚杵盒子哼了哼,那眼神似乎很想将金刚杵给砸了,才凑到君珂身边,低低道:“请亲自开盒。”

君珂看见他顿时一怔,心想难道……

心中忽然一颤,不知是喜是忧是激越是期盼,浪潮汹涌,冲击得她竟有些心慌,她的手指伸出去的时候,已经微微发抖。

盒子启开。

人们眼光一跳,头一仰,齐齐向后一让。

君珂霍然抬手,掩住了到口的一声惊呼,手掌之上,双眸瞬间泪花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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