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央，人未眠。同样的夜空下，不能入眠的，又何止他卢申天一人。

西去一千六百里，广袤无垠的关外草原上，逐渐枯黄的牧草，被最后的冬雾润湿。月光下，星星点点的闪亮，铺满大地。潜藏在沙砾中的风，伸出它们柔软的臂，用十万只婴儿般细小的指，轻捏住草根，有规律的摇动，同时发出咝咝的鸣响，宛如马头琴拉出的安眠曲。随着这乐曲，草原化身为起伏的摇篮，星光也就跳跃其中。

整个世界似乎都睡着了。

黑夜中的风，就像鬼魅般诡异。你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更不清楚它们何时离去。

当万物归于宁静时，风也带走了那水晶般的璀璨光亮。

天与地就像被一只巨兽，一口吞进了腹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啪、嚓，一道蓝­色­火苗闪起，颤栗摇摆，仿佛因为渺小，而惧怕释放出光亮来。

然而这光亮终究还是壮大，成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一堆、两堆……伸向黑暗的深处。

最先燃起的篝火旁，围坐着三个兵士。他们的身躯都蜷缩在潮湿肮脏的羊毡中，头藏进两侧耳沿耷拉下的皮帽内，哆嗦着将几乎僵硬的手，从羊毡的缝隙中探出，贴向面前扑腾起的火苗。

“他娘的，今夜咋这门冻！”最南边一人骂道，带着明显的川音。他只伸出右手取暖，而不似另两人般，双手围在火上。

左侧略显瘦小之人，轻声道：“莫大哥，这、这火燃起，该不会……”

“他先人板板的！”那莫姓兵士将头用力一抬，怒目骂道：“哪个没良心的狗娘养的官杂碎，想出这破主意，存心要将兄弟们冻死不成。让我遇见了，娘的，直接一刀……”

他顺手朝腰间一拽，却抓了个空。

“先人板板的，我的刀呢？”他探手朝旁边草地摸去。湿草滑腻，整个人瞬时扑倒。头顶的皮帽落下，骨碌碌滚出两尺外。

瘦小之人慌忙站起，夹裹着油毡，跑去将皮帽拾回，递给莫兵士，道：“莫哥忘了，晚间马伙头来借你那快刀宰羊。多办还未来得及还……”

他尖声细语的说。对面之人不耐烦道：“我说小济南，你娃当真是济南府来的？”

小济南点点头，笑道：“是啊，刘叔可曾去过济南府？嘿，每年十五灯会，咱那济南街头可全是卖灯耍把戏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了。”

刘兵士哼了声，用略显苍老的语调，道：“灯会有屁看头。我瞧你倒更像唱戏的那个、那个什么生。”

他顿了顿，尖起嗓门，怪声怪气唱了句：“咿呀呀，小哥哥把奴家想的，想的那个咿呀啊哟……”

他故意拖长了尾声，模仿那年轻人说话的腔调。不等唱完，他已和莫兵士笑成一团。

年轻人自觉受到了侮辱，却又不敢发作，便不再出声，用木棍拨着篝火，呆坐出神。

那二人笑了会，也觉得无聊。莫兵士瞅瞅小济南，笑道：“你这娃，咋的，气了？”

小济南犹豫下，摇摇头。

莫兵士又道：“那咋个不开口了？有心思，想女人了？”

刘兵士忿忿不平道：“这鬼地方，只有母牛母羊……”

小济南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在想卢大哥此刻正在做甚？”

莫兵士愣了下，道：“你说卢申天？”

小济南点点头，道：“是啊，卢大哥走了快有两年了，也不知现今怎样了？”

刘兵士砸下嘴，带着艳羡口吻道：“在做甚？自然是睡在丝绸被窝里，搂着个*的娘们，享着艳福呢。哪像咱哥几个，天寒地冻，还得守这站岗放哨。”

他侧过头，朝远处一排帐篷瞥了眼，骂道：“真他娘的同人不同命啊。”

莫兵士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却也并无道理。只不过卢兄为人豪爽仗义，武艺又远非你我兄弟能比，纵然不去京师，迟早也是要出人头地的。”

他突然举右手在左肩用力拍打两下，道：“唉，想当初准噶尔战役，若不是卢兄阵中拼死相护，我岂止断条左臂。卢兄能有今日飞黄腾达，我等兄弟也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济南羡慕道：“卢大哥在京师做的官，可有营中指挥大？”

刘兵士不屑道：“呸，我说你小娃就没见过世面。还说济南府的，我瞧你连那济南府的城墙是啥模样，也不知道。指挥使，娘的，这算屁大的官。你可知卢兄弟其父生前做的甚官？”

小济南好奇道：“是甚官？”

刘兵士得意道：“中书省门下参知政事，卢枫卢大人，便是他爹。”

啊，小济南惊道：“你，你骗人。若，若他爹那等威风，卢大哥又怎会与我等一起为伍……”

刘兵士叹口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卢父不知甚事惹恼了皇上，被罢官撤职，发配西疆了。倘若不是顾念其以往功劳，恐怕早已全家人头落地，哪还有今日的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