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大人的会面,并无卢申天想象中的神秘。尚书大人端坐在宽大翻花太师椅中,轻笑着以贤侄呼他,甚是亲切。
不过,张大人也未起身,朝后一仰,仅抬下袖袍,示意管家为客人搬张圆矮凳,搁在厅门左侧。
卢申天跪拜施礼后,却不敢坐,只双手并在身侧,忐忑不安站在门内。
他能感受到对面的目光正仔细打量自己,便将头垂得更低。阳光透过园中梅枝,在厅内投下与两扇朱门一般大小的光亮。卢申天瞅着自己的倒影,被困在这四方的光亮中。他突然想起昨夜那僧人之语:“人在门中……进退两难……”。只是这影子周围,却还生出许多枝条的倒影,像扭曲的藤蔓,或是吐芯的蛇,将自己手脚尽缠。
他想得有些出神。
“……对了,你那条玉鞭呢,可还在?那可是皇上的恩宠……唉,可惜卢大人走错一步,而至……还好,老夫瞧你体貌雄伟,必当胜过先人。卢大人泉下也可欣慰了……哈哈……”
卢申天被那笑声一惊,不由道:“啊,玉鞭……在……哦,若知大人要瞧那鞭,卑职今日也就带来了……本是要带那兵器,但恐进出此间不太妥当,便……”
张大人打断道:“兵器,就留待疆场上给敌寇观赏吧。哦,听闻你武艺超群,在西北战场也立有些战功?”
卢申天小心道:“都是卑职该做的。委实不足一提,大人过赞了。”
张大人哼了声,道:“既有战功,便该奏明朝廷,厚加封赏。西北有几个官,近些年老夫瞧来也太不成体统了。”
卢申天吓了一跳,忙道:“我在西北时,却也多得长官照顾体谅……”
张大人咳嗽声,笑道:“贤侄如今回到京师,以后仅需专心行事,为朝廷效劳,功名利禄自然……”
他又连续咳嗽几声,道:“前几日,老夫突然想起过世的卢大人,心中甚是感伤……”
卢申天不由也起伤感,道:“大人这番心意,爹爹若知,必也感激不尽。”
张大人道:“老夫统管吏部,官员任免,自也做得些主。恰巧上月,平江府来报,常州录事参军因病暴故,新职空缺。老夫便突然想起贤侄你来。唉,被贬之人……都是过去事了,我怎又提起……老夫已上奏皇上,保举你放官外省……想来也是皇上体谅老夫苦心,便就准了。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卢申天先是惊喜,随即有些犹豫,道:“家母年岁已高,千里跋涉,这,这个……”
张大人叹道:“卢夫人费心将你弄回京师,其中心意,老夫如何不知。老夫人嘛,就留在京师。你京外任职两年,做些功绩,老夫再于皇上前美言几句,入朝为官早晚事矣。”
卢申天张嘴点头,自己心中,却不知是否真的懂了。
他不敢再有迟疑,忙翻身跪倒,磕头道:“多谢大人指点提拔栽培……”
张大人笑道:“这也是本官职责,为朝廷选拔人才。批文已发至西门营,你去取了,便可直下江南赴任。”
他两手摊开,轻轻打了个呵欠。
卢申天再是愚蠢,却也明白,忙道:“卑职不再打扰大人歇息,就先告辞了。”
他磕拜后,起身退出。
刚跨过门槛,身后又传来那苍老声音:“哦,老夫忘了,你去江南时,顺路替老夫送件物品。”
卢申天停下步,回身道:“大人有令,卑职自当尽力。”
张大人叹道:“此非公务,不过老夫私下的未了人情而已。洛阳城南有一惊雷山庄……庄主步惊雷,乃老夫故友。唉,也有多年未曾相见了……本月二十七恰逢他六十大寿,可惜老夫无暇亲往,也就备了份薄礼……出去时,管家自会给你。贤侄啊,你替我捎去,也算了却老夫心愿。哦,你南下前,无须过急,家中安排妥当,多些准备为好。至于这贺礼嘛,寿日送到便可。唔,那步庄主素以好客为名。你乃老夫派去,他必热情款待。贤侄无须客气,只管在他处多盘留几日,体会下洛阳风情……”
卢申天仔细听完,方告辞退出。
管家早在外屋等候,手捧紫檀木的锦盒,淡淡说声:“小心此物。”
卢申天也不敢失礼,极是恭敬的接过礼盒。
锦盒厚三寸,半尺见方,合缝处用烤漆封了,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卢申天估计里面多是甚稀罕宝贝,便脱下外袍,仔细包扎,系在胸前。
待出了尚书府,卢申天长出口气,方才发现衣衫早已被大汗浸透。
回至家中,卢申天将经过说与老夫人听,只省去洛阳一段,担心老夫人会多出担心来。
老夫人点点头,道:“儿啊,可莫辜负了张大人这番苦心。此后,可全凭自己了。”
卢申天强行压住泪水,跪谢慈母。
几日后,一切准备妥当。卢申天临行前,想了想,还是将母亲置备的银两留在枕下。自己只带些碎银做盘缠,便辞别老母亲,单人匹马,离开封奔洛阳去。出西南门时,却见远处奔来匹黄马。骑者为一肩跨行囊的老兵。马过处,一路长烟扬起。路人见之,慌忙闪避。卢申天甚是惊讶,心知这是送八百里加急公文的信使。待彼此擦肩而过时,那人侧目瞥了眼卢申天,便冲入城去。卢申天陡然嗅到股极是熟悉的味道。他暗奇,适才过去的络腮胡须之人,似曾于何处见过。
走出几十步,卢申天突然想起,那味道不正是当初在草原上总能闻到羊粪味吗。再细想,那信使,竟是西北经略安抚使种谔帐下的偏将胡齐。三年前准噶尔战役后,此人曾来军中亲授封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
卢申天好奇心陡起,不知边疆发生了甚要紧之事。难道有战事?可也不至于要安抚使遣爱将亲送信函。他陡然想起那些久未谋面的战友,不禁生出些担忧。
倘若卢申天看见行囊中密函的内容,只怕立时跌下马去。
那密函中写道:“上呈吾皇万岁。本月初七,前卫第七营进驻海山沟处,不料一夜间,全军将士莫名死亡。经臣亲往点查,全营一千八百六十三人,死一千八百五十九人,参将归中及兵士两人失踪,存活兵士一人。其处不见作战痕迹,死者似非利器所为,其状恐怖,见者无不掩鼻呕吐。幸存兵士神智尽失,举止疯狂。臣已命人严加看守,不敢擅做主张,乃命参将李红、右指挥使尚尔多率百人队,走秘道护送京师。我皇英明,定能令混沌大开。另,臣已命前军后撤百里,坚守营垒,以防不测。至于西夏、辽、吐蕃等国,均未见异常。嘉佑二年春,臣种谔叩拜。”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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