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大爷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闰房也没有呢哺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洁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凤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自大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大后。
有一个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自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大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沫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温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ρi股的声音,小孩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搂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一‘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大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糙,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一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是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祥平和的小镇,竟然会忽然变成一个杏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的敲锣,缓缓前行。
凤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未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他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得很慢。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骤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言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部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不是的。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铁大爷。——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丸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条?
三百八十六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王”,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故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像急,他的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馒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旁。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绸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袍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编幅,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口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惜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部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在这六次敲门声中,充塞人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沟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合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曲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中午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掬花。
——看到自己结成了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育者踏上级级如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人了一扇门。
他听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
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夸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穿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部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跃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的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个瞎子,怎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么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说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戏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故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旁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自问:“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猢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就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练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来说,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倡,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的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间,“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流抚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经过这种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妞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第二章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固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忽然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系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津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精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呕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二十六?”铁大爷立刻用一种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双自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旁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五十骑中,有十三骑,马上人仍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六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六,”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六把刀。
每个人腰畔都有刀,“呛”的一声,二十九把刀齐出鞘。
还有八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八个人就已经是八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鬓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竞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凤秋雨落人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八条血丝切口,血如泉喷,光如电闪。
穿自丝兔绿绣袍的奇+書*網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刚刚有二十丸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八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于就有八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
圣贤与伧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了出来,贤愚勇懦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个人倒下,还有二十九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无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六个人能知道这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人,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还有什么人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的这句话,“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部死光。
除了那二十九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就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域,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做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发后,过高原,走西域,楼阁、沙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做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具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不盲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做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丝士死士
铁大老板带来的五十铁骑,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铁大爷说:“这是旬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聪明的话,我却不是第一个说这旬话的人,我还没有这么聪明。”
他说:“可是现在这句话已经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们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们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死。
除了那二十六个在决战日要从藏身处突击狙击敌手的丝人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谁都不想死,但是他们除死之外已别无选择。
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人活着?难道铁大爷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准备埋伏在决战日作殊死一击的丝士,还要从二十九人中选二十七。
人选仍未定,所以还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两个人呢?
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两个人眼中却同样都迸发出一种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只不过是一弹指间事,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不死得光荣些。
少者还不知死之可惧,要死就死吧,去他妈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铁大老板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一个大老板,通常都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一件事适时转交给别人来接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到了尾声,而且开始有了一点麻烦的时候。
敢抗拒大老板的,当然显是有一点麻烦的人。通常麻烦还不止一点。
此时此刻,最大的麻烦就有两点,一点是老者搏杀的经验,一点是少者拼命的勇气。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可是在他这一生中,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都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情况下,用一种平平凡凡的方法杀死的,杀人之后,居然也没什么后患。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要杀他是不是有一点麻烦?
少年姓鲁,是孤儿,没名字,外号叫“阿于”,意思就是说,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跟你干上了,干个你死我活再说。
他没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刁”是他没有死。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麻烦?
绿袍老人不理这一老一少,只看着面前的二十九丝。
他的眼也如丝。丝是亮的,丝又轻软,丝也温柔,可是丝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个人,现在却有二十九,”他的叹息声也轻柔如丝,“‘你们说,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口答,夜色更深,晚风冷冷,大家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因为谁都不知道必死的两个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自己?
这个问题居然在一种很奇怪而且很简单的情况下,很快就解决了。
因为其中有几个人居然可以跟他们的“伴侣”挤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处,都可以挤得进去。“因为我们常常都挤在一起。”他们说,“而且我们喜欢两个人挤在一起。”
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人。
“丝路其实并不是一条路,他那班兄弟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柳先生告诉慕容公子:“如果说,他真的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尸体铺出来的。”
盲者不言:“我敢说铁大爷带去的那五十骑中,至少已经死了十九个。”
“五十减十丸还剩下三十一。”慕容问:“二十六个藏身处,二十六个人,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活着?难过铁老大和那条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他喜欢听别人对他提出来的问题作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理性、学识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这种人在他身旁。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旁。
“丝士中有好几对都亲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开的,所以虽然只有二十六个藏身处,却可能有二十九个人。”
“三十一,减二十丸,好像还有两个,”慕容问:“对不对?”
“对”
“还有两个人呢?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
“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你已经老早听说过的。”。慕容在想。
“铁乌龟的五大爱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就出现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两个会出现。”
他忽然又举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说得不对,我罚酒,罚三杯。”
柳先生微笑,叹息,也举杯,不但举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输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说。、“王老身经百战,已经从无数次杀人的经验中,体会出一种最有效的刺击术,他自己命名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当然不怕。”
柳先生说:“他已经六十九,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经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时候,我只怕还没有死。”
“你十六七八九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怕死。”慕容很但白:“那时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会哭。”
“因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你从小的日子就是过得很快乐的。”柳明秋先生说:“我想你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你们家的丫头都欺负死了。”
——能把好多个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负死的男人,自己怎么会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们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妈妈、好姐姐、好妹妹、好衣服、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没有了一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为你有大多只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东西。”
柳先生问:“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怕死?”
这问题他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
“他们不伯死,只困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个叫‘阿干’的小男孩子,就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他不怕死,他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没希没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于。”
不盲的盲者说:“依我看来他当然有几分可以去于一番出生人死的本事。”他说:“如果这小子能活到二十岁,我敢说他比谁都行;也许比当年楚留香在二十岁的时候都行。”、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比楚留香。”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儿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几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个十六岁的农家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子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老板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涌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光,织戍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人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人喉,往嘴里刺入,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的脑,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凄厉如狼曝。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的转身,默默的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玉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自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鬓发,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子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扬,他们都不能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老板和那二十丸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子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很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醉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老板行礼,也向那二十丸丝士行札。
行礼的姿态温文尔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尔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命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这个小镇。
铁大老板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的拥抱。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老板要他死,那个身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
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锁魂锁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热诚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富密集的扬州,“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就全部没有了。
不管谁都一一样。
关东马场的大老板,长白山里的大参商,各山各塞各道的总舵主,总瓢把子,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万金,面不改色。
可是只要看见他,这些人脸上的颜色恐怕就会要有一些改变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一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如果他忽然“没有”了,也没有人能代替他。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让人羡慕敬佩,就是让人喜欢的。
可是柳先生听到这个人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看到他脸上这种奇怪又诡异不可解释的表情,慕容当然忍不住要问:“你在于什么?”他问柳,“看起来,你好像在伤心。”
“好像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我知道连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现在样子看起来已经和一个死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雪自的长袍,凤在吹,白袍在飘动,她紧紧的拥抱住王中平,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见到她初恋的情人一费,那么激|情,那么热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她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般被那又冷又轻柔的晚风吹走,吹人更遥远的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却还是用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始动。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再往前走,走入灯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时,大家才看出他脸上的样子也很奇怪,脸上每一个器官每~根肌肉部似已妞曲变形。
走到更前面的时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种仿佛兰花般的颜色。——兰花有很多种颜色,可是每一种颜色都带着种凄艳的苍白。
他的脸上就是这种颜色,甚至连他的眼睛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叶突然枯谢了的兰花般调下。
他倒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在盯着丝路,用一种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愉和一种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声音说:“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随便你们怎么设计,这一次你们还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
“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
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诡异的笑容:“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见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
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人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老板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自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仿佛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
不盲的盲者一双自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不绝,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诽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驾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风,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曾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老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玉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香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固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老板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铁大老板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老板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刻,就在中秋月圆夜。
第四章决战前夕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织锦绿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凤的低几前。
服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架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丸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的开关不同的营地帐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惟粹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和儿女吃得饱的饭菜,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使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拼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Ru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那些大人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幼难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的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中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伶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成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说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不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六处埋伏,全部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六处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部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六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
“只带一个人?”
“二十六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处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去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帽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携扶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点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因为你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着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闺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侠,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中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了,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人?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好像是一对唬泊,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祼的洞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祼祼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只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一双黑少自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消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柳先生笑。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祼祼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的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问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魁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自麦斤饼,而且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一、
他们都知道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泄。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祼祼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祼的嗣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和反应*
他甚至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yu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
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候里自淫。”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暧昧中又充满讥消。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不说,这个瞎子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享。”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穿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表?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Ru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祼祼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问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在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第 二 部
第一章决战之夜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只可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系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画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上。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这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在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兵刃检修清点完毕。”“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部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大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老板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点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橡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是三十六七,他看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国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猢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老板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老板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地”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一十八个筋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的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毫厘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问:“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老板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大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一个。”
“谁?”
“一个用白中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和身材部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起来了,全身上下忽然问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条赤祼祼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魄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很好,可是大老板和丝路先生部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都一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一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着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的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的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老板冷冷的Сhā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要自得发蓝,”铁大老板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部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人,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和讥消。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怎么能渡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老板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过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老板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也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己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问奇+書*網,“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问,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应该看得出来的。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解释说:“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是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口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老板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老板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固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大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象中还聪明。f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以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他们以逸待劳,先占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捕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自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凤,上半身却纹凤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的犀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子应该是动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的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凤的抬椅人后面,连一点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刹那问。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箔子,就算是空的,份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精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老板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路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第二组就有四个了,三组八个人,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老板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来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奇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Сhā在一根筷子上。这么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大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的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铁大老板,“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叫丁子灵。”
“丁子灵?”铁大老板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老板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于是有一点可怕的,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个、三组有八人、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铁大老板问丝路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路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铁大老板:“那两个抬轿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当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忽然间,铁大老板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铁大老板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须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铁大老板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三组和第四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板,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传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象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拗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头砌成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大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的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来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耸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造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大屋的内部有三间,两间在地面,一间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届室三十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问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问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致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
这间房正在大屋的中枢所在地,可是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屋顶,一扇窄门,两个小窗,一张桌椅,一张床,一个白棉布的枕头,一张自棉布的棉被和一个穿着自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苦行僧一样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满了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每一”个卷宗都夹着一件机密,每一件机密都可以轰动武林。
如果有人把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名士侠女会因此而毁灭。
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关楚留香的。
有关楚留香这个人一生中所有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长,他的挣扎奋斗,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后经历过的那些充满传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恋人。
每一个卷宗的原纸白封面上,都简单而扼要的注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注是非常有趣的。
“从楚留香童年时的玩具看他以后学武的倾向和武功的门路。·
“从楚留香幼时的奶娘们看什么样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恋。”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药间的关系。”
“楚留香与石观音。”
“楚留香与水母。”
“楚留香与胡铁花,以及他对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对睡眠和饮食的偏好和习惯。”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类详细,而且非常精辟,从这些卷宗上,已不难看出研究楚留香这个人,对他了解有多么深刻?
这个人了解楚留香,也许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这个人穿着件带着三角形头罩的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波斯的苦行僧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尽可能的不让别人看他的脸。
此刻他正在专心的翻阅其中最大最厚的一个卷宗,这个卷宗上的标题赫然竟是:
“楚留香之死。”
这个标题实在是耸人听闻的,挥手云霞,瞬息千里,连阎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襟的楚留香,怎么会死?
可是江湖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不败的楚留香,这一次确实败了。
他败,所以他死,不败的人如果败了,通常都只有死。
可是不败的人怎么会败呢?
这个卷宗,记载着就是有关这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细节,从开始直结束为止。
据说他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这一点,已经让人觉得传说并非无因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击败楚留香,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是大家都认为毫无疑问的。
据说这个女人姓林,叫林还玉。
林还玉当然极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
可是能够让楚留香迷恋倾倒的女人,无疑是位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这一点用不着亲眼看见,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还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亲,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绝艳惊才、举世无双的慕容青城的嫡亲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帅找一个适合的对象,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这个故事,除了慕容,还玉和楚留香之外,据说)还牵连到另外一些人,当然也都是名动一时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风流第一、剑术第一、风姿第一,有剑如丝,以柔克刚,一剑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艳如桃李,媚若无骨,明珠盈斗,不屑一顾。
关东怒,一方大豪,一代枭杰,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有了这些精采出众的人,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极轰动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这个故事其中洋情的人,居然不多。尤其是它的结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许就因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关它的传说就越来越多了。
有的人甚至说,林还玉虽美,但却红颜薄命,从小就有恶疾缠身,而且就像是条恶蛇一样,非但可以缠死自己,而且可以缠死每一个爱上她的人。
楚留香爱上了她,所以也只有死。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死了呢?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完全尸体?
穿白色棉布长袍的人,一直在反复研究着这个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的神态已经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一定会看出他的眼中已而布满红血丝。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会发现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这个结是很难打得开的,涸为他永远不知道楚日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要找开这个结,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费了多少心血。
——这是不是因为仇恨?
——当然是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他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才露出了一点希望。
这个就像是个幽灵一样,忽然间就从那扇窄门外滑了进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
“飞蛾行动已开始。”
第二章飞蛾行动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开始。”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做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的。”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年长的一个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长者忽然长长的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老板称为“箭靶”的地区,己近在飓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不过只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黑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厝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在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魔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魔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何况铁大老板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惊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长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响,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老板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象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狐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大弱了些。”
“不弱,”
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炮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正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少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的力全部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老板这一次攻击难道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其实铁大老板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对方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钉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已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人对方的埋伏的陷饼里。”、他急切的间:“当时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人陷饼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得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灵提纵术和燕子灵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炮骤灭,燕冲霄己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射来的俞会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的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的动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旋。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这个马橘居然是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灵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下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个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放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叹出一口气。
———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下,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问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条被人烧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窜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窜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捅里。
燕冲霄窜起,他也跟着窜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Сhā进去,他有多么疼?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个人疼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窜,速度一直不减。
握刀的人却觉得这一刀已经刺得够深了,所以身子已经开始往下落。、一个上窜之势不减,一个已在下坠,刀把犹在手,隐没有刀锋,立刻出现,随着握刀的人下坠而出现。
于是鲜血就忽然从刀锋出没处花雨般洒了出来)
燕冲霄死不瞑目。
他永远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个高不及三尺,直径不及半尺的马桶里。…
他更想不到致于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这一生最大的一个弱点上。
倡慎和吕密是兄弟,他们练的功夫是挂劈铁掌、开山铁爷这一类的外门硬功,可是他们的心思却绵密细致如抽丝。
他们是第二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好手。
他们听风辨位,辨出了一组箭射出的方向,闪避过这一。遭箭雨后,他们立刻就乘隙飞扑到这里。
这里是个厨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应该就是“盛记”的厨房。
“盛记”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饭,他们的厨房当然很大,锅灶当然也很大。
可是现在“盛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厨房里的大灶却还有火,灶火还烧得很旺,两个灶口上,一边一个大铁锅,一边一个大蒸笼。
———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铁锅,和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蒸笼。
吕氏兄弟对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兄弟已经到了大灶前,一个人用左手掀大锅盖,一个人用右手提蒸笼的笼盖。
——他们兄弟的掌力,一个练的是右手,一个练的左手。
左手提锅盖,掌力在手,锅盖一起,历手痛击,一击毙命。
不管藏在锅里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左掌击下时,笼中人的命运当然也一样。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这一掌竟没击下去,日为锅里没有人,笼中也没有。人呢?
吕氏兄弟忽然惨呼如狼嗅,大灶里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两根通红的铁条,忽然间就已Сhā入了他们的小肚子里。
这两根铁条无声无息的刺出,直到刺人他们的小腹后,才发出“嗤”的一声响。
一响之后,忽然又无声无息。
听见这一声响,昌氏兄弟才低下头,眼中立刻涌满了说不出的惊恐惧怕之色。
他们赫然发现他们的肚子上在冒烟,而且还发出了一阵阵毛燎火焦的恶臭。
他们忍不住开始呕吐。
呕吐并不是太坏的事,只有活人才会呕吐,只可惜一开始呕吐,忽然间就吐不出了。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呕吐的死人?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呕吐?
大灶忽然崩裂,两个黑衣人在燃烧的火焰中翻飞而起,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窜出来的一样,黑衣上还带着一星星一星星闪动的火花。
灯笼是用一种透明的桑皮纸糊成的,高高的挂在一排屋檐下,轻飘飘的随风飘动。
如果说有人能够藏在这么样一个灯笼里,有谁会相信?
谁能一直轻飘飘的悬挂在屋檐下,随着灯笼不停的摇晃。
谁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迸这么样一个酒罐般大小的灯笼里?
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
何况灯笼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灵般的人能够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缩小塞进灯笼悬挂在屋檐,外面还是可能看得见。
所以慕容门下第二组中战绩最辉煌的虎丘五杰到了这里,戒备之心也减弱了。
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大行家,还不知道江湖中随时都会有一些不可能的事发生,固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人、享、物。
有一种用很奇秘的方法制成的桑皮纸,其中甚至还混合着一些很珍贵的汞,这种纸就是从个绝对看不到里面的,里面却可以看见外面。
有一种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悬挂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缩小到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这些人忍受痛苦和饥饿的耐力,几乎也已到了人类的极限。
虎丘五杰不能了解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们就死定了。
就在他们心情最放松的一瞬间,灯笼里已经有人破纸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闪动,动如电击,在刀光一问间就已操刀割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些人割头的动作虽然没有那个红衣小儿那样快,可是已经够快了。
被他们割下的头颅落地时,有的眼睛还在眨动,有的眼中还带着鲜明的恐惧之色,有的舌头刚吐出来,还未不及缩回去,有人身上的肉还在不停颤动。
那种颤动,居然还带着一种非常美的韵律,看来竞有些像是一个Chu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时那种震颤一样。
——在这种颤动下,Chu女很快就会变成不是Chu女,活人也很炔就会变成死人了。
为什么生命中动得最美的一些韵律,总是不能久长?
第一个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铺,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样。
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着要住房屋。死人就要进棺材。
一个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这个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户人家里的床铺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爱了。
因为恩爱的比例和床铺的大小,并没有十分绝对的关系,有时候夫妻越恩爱,床铺反而越小。
可是一个地方的棺材铺大不大,就一定要看这个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这个小镇上死的人虽然还不够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还不够多。
所以小镇上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还经营一些副业。
卖一点香烛锡纸箔铁库银,为死人修整一下门面,准备一些寿衣,替一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绅士们,写几幅并不太通顺的挽联,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写几张符咒。
如果运气好的话,而且刚好有这档子买主,一个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部可以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连毛发牙齿都换一点散碎银子·
可是他们最大的一宗生意,还是纸扎。
一个有钱人死了,他的子孙们生怕他到了阴世后不再有阳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华美的居室器用车马奴仆,所以就用纸粘扎成一些纸屋器用,纸人、纸马来焚化给他,让他在阴间也可以有同样的享受。
这只不过是后人对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点孝思而已,不管他们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样要做的,孝顺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时反而做得更好。
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来了。
棺材店给人的感觉总是不会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对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笑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来买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万遗产可以得,心里就算高兴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才对。
在棺材店里,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人笑眯眯的进来了。
这个人叫程冻。
程冻今年虽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见。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战之后,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己冷冻起来·了。
——一个人成名的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一战功成,心伤如死,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
所以程冻早就不会笑了,可是他的脸看来却好像终年都在笑,甚至连他睡着了的时候都好像在笑,因为他脸上有一道永生部无法消除的笑痕。
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
所以他虽然终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终年都在杀人。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见到他的笑脸,刀光犹未见,就已魂飞魄散了。
有程冻的地方,就有郭温,两个人形影不离,天涯结伴,二十年来,从未失手。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家棺材店,郭温手里的一个火折子,灯火闪动明灭,照着后院天棚里五口已经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两口还没有完工的白木,三间纸扎的房子、四五个纸扎的纸人“二百五”。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人对方的陷阱埋伏。
这个棺材店更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对方将会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
两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盖还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无一物,纸孔的刍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没有人能悬空藏进去。
这里如果有埋伏,无疑就在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里。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劲作势,准备发动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是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时,攻击的对象却是那些纸扎的房舍骡马人物。
他们对这一击虽然极有把握。
经过那么精心设计的埋伏,绝不会设在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地方,经过那么精心挑选过的列士,当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无法藏身的地方。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不是这种埋伏,怎么能对付他们这种高手?
程冻用刀,四尺二寸精钢百练的铁软刀,平时绕腰两圈,用时一抽,迎风而挺,一招“横扫千军”,十人折腰而死。
郭温也用刀,练子扫刀,刀长二尺八寸,练子长短由心,有时候还可以作飞刀使,刀刃破空,取人自级于百步外。虽带链子,用的却是刚劲。
双刀齐飞,刚柔并用,在江湖中,这几乎已经是一种所向无敌的绝技。在他们双刀齐展“横扫千军”时,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刀下全身而退。
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飞舞,纸屑纷飞。可是只有纸屑,没有血肉,他们攻击的对象,只不过是些纸扎而已,埋伏并不在。
——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一刀扫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却不可以。心死只不过悲伤麻木而已,还可复生,生死之间,却另”无选择的余地,也绝无第二次机会。
这一点他们都明自,只要是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都明自。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感觉是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明?是惊骇?还是绝对冷静?
我可以保证,那绝不是未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们所想象得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才敢作这样的保证。
程冻和郭温的心虽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已将他们生命所有的潜力全都逼人他们的肌肉里,逼人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
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产生身体的弹性推动,只有这种“劲”,才能制造闪避和攻击。
——避开危机,攻向另一处潜伏的危机,以攻为守。
冷静如已冻结的程冻,温良如美王的郭温,在这一刹那间,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们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
他们竟忽然极放肆的放声大喝。
大喝一声,你腔扩胀,腹部紧缩,把肺部里积存的真气全部压榨出来,刚刚注入肌肉中的潜力,也在这同一瞬间进发。
这种力量使得他们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种绝不可能再有变化的情况下,从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种绝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窜。
刀光闪动,赫然又是一招横扫千军。三口崭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这一次应该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他们的眼中满布红丝,就像是两个渴血的僵尸,渴望着能见到鲜血在他们的刀下涌出。
可惜这一次他们又失望了。
“轰”的一声响,双刀同时钉入天棚的横梁,把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像钟摆般不停的摇晃。
———次错误,也许还可以补救,两次错误,良机永失。
——难道这里根本没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里?
不知道。
程冻和郭温现在只希望能借这种钟摆般摆动的韵律,在最短的则间里使自己的气力恢复。
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已足致命。
一个连续犯了两次错误的人,如果还想祈求第三次机会,那已不仅是奢望,而且愚蠢。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一个人到了绝望时,思想和行为都会变得单纯而愚蠢,固为那种绝望的恐惧,已经像刀一样切断了他们敏锐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摆在地上的那两口空无一物的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三个黑色的人影。
程冻和郭温眼看着这三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们的喉咽和心窝,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条像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的宰割。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也是最后一次。
“程冻冷酷谨慎,郭温机警敏捷,两人联手,所向无故,我相信他们这一生中一定从未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长者叹息。
“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少年说:“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觉,永远不要把自己像条死鱼般吊在那里任人宰割。”
“是的。”少年很严肃的说:“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小心。”
他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恭谨,因为他知道长者对他说的并不是老生常谈,而是个极为沉痛的教训。
长者又问他。
“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到灯火再亮起时,那位慕容公子带去的人还会剩下几个?”
“剩下的当然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后就全无消息,慕容既不同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贸然带着一批人去赴约,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进那个根本一无所知的死镇。”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认为这种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恶。谁也没有权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
“你当然会认为这种做法可恶,我在这种年纪的时候,也会这样想的。”
“现在呢?”少年问长者:“现在你怎么想?”
长者沉思,然后反问:“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这次行动被称为什么行动!”
少年当然记得,用“飞蛾”作为行动的代号,实在很荒谬。
可是荒谎的事,却又偏偏会让人很难忘记。
“飞蛾行动。”少年仿佛变色,“难道他们这次行的目的,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本来就是要去送死的。”
长者微笑。
微笑有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心情愉快时所表现出的行为,有时候也可以作一种回答。
对一个自己不愿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作的回答。
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没有期待长者回答他这个问题。
——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这种问题去问别人,通常都只不过是自己思索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说,“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人想死?”
“我没有这么想。”
“不想死的人为什么要去送死?”
“他们当然另外有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而是说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是那引起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拼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更清楚,“他要他们去送死,只因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者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后才问:“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我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圈套?”
“慕容带那些人去送死,只不过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让别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可是他的师长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极为满意的表情。
慕容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呢?”少年自己问自己。
这种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口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来想去,到最后只剩了三个字”
“三个字?”长者问,“哪三个字?”
“楚留香。”
第三部
第一章要命的人
楚留香已经死了,江湖中都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在一个边荒小镇上,经过了很多曲折诡秘的过程之后,正在进行的一场生死之之战,和一个已经死了多时的楚图香有什么关系?
就算楚留香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之一,可是名人女如果已经死了十几个月,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
两个人死了,一个有名,一个无名,可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在一件极诡秘复杂的行动中,一个死人是绝不会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行动的原固,为什么会是他?、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家仿佛已就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凸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问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唯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是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长袍,以自布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人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魁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成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老板。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老板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部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老板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老板高得多。
一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老板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奇qIsuu.com書)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老板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我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老板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继承这一门的香火,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老板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老板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忽,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出世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研究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蜀,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部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大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大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在做千些他本未不愿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是你说的。”少年道,咱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一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卜得到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哦们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添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的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吸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吻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津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凤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无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处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浓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安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梯,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钟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钟,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问我香帅的情之所钟在那里?我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极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是的。”少年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
“可是楚留香纵然未死,也己退出江湖,又怎能曾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境?”
长者自己口答了这个问题:“要确定楚留香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江湖。”
——江甫慕容与铁大老板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隆,使一镇之人全都离家避祸,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所以你认为这一次飞蛾行动,是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
“是”。少年断然道,“我相信绝对完全符合。”
“可是我却还有一点疑问。”
“哦?”
“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家长‘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白。
这故事,少年当然也知道的,所以长者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着,过了很人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强调,“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长者的问题,却先说了这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长者居然也平心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说,“这种人的情感,我能了解。”
长者看着他,眼中带着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少年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道她心目中唯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在他们心目中,有关“楚留香之死”这件事,绝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阴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阴谋。
对江湖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哀凄悲伤的浪漫,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苔在心里那种感觉一样。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安宁平静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到达高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想要你死,不择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尽千方百计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时就已经是个死人。
连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况别人?
于是江湖人开始伤心了,甚至是豪爽开朗的江湖人都难免伤心了。
甚至连楚留香的仇敌都难免为他伤心,把林还玉看成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只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为他们不但相爱,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还玉临死前也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原谅我的,不管我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加道我对他的感情。”她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假。”
她说的话也不假。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死更真实的事?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少年说,“林家和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
有一夜,在月圆前后,是暮春时节,在远山中一个小木屋里。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淡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咱勺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件事,虽然有些不妥,却也别有深意。”长者叹息,“在这种情况下,香帅好像只有复活了。”
“应该是的。”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长者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
“为什么?”
“固为它太残酷。”
“残酷?”长者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场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少年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借,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长者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痛心。”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劝,岂非要功败垂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么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始未,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少年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两个穿自布长袍,以自中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边的少女。
“尤其是小苏。”
——小苏就是苏苏,姓苏,名字叫苏,就是陪柳先生去突破丝网的人。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为自己解释:“慕容当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们两个人安排在身边,因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们的潜力。’
“这只不过是慕容把她们置身边的一部份理由而已。”
“不管怎样,柳先生在突袭丝网时,果然选中了苏苏作他的搭档。”少年说:“因为柳先生虽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致他命的杀手。”
“就因为想不到,所以小苏才能置他于死。”
“是的。”
“像柳明秋这样的人,本来根本不会有‘想不到’这种情况,因为他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因为无论要任何一个老江湖心目中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个计划周密的行动,它的目的竟是求败,而非求胜。”
少年叹息:“这一次行动,的确可以说改写了江湖历史。”
可是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要刺杀柳明秋这么样一个人还是很困难的,苏苏这个人本身当然还是有她的条件。
——刺杀高手,必需的条件就是速度和机会。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间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两点都需要有严格的训练。一种只有非常职业化的杀手才能接受到严格的训练。
“一个像苏苏那么样年轻的女孩子,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长者回答,“要训练一个能在瞬息间致人于死的杀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时就开始,有时甚至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已开始。”
“那么我又有一点想不通了。“哪一点。”
“一个经过如此严格训练的杀手,怎么会在她达到任务后就忽然消失?”
“她没有消失,只不过暂时脱离了那次行动而已。”
长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事?”
“我听说过。”少年口答,“听说她在一得手后,就忽然晕了过去
“是的。”
“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已经应该有非常坚韧的意志,怎么会忽然晕过去?”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张脸,”长者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她活着的时候会看到这张脸,更没有想到这张脸会在那一瞬间忽然在她面前出现。”
——这张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为什么令她如此震慑?
——这张脸是谁的脸?是极丑陋?极怪异?极邪恶?还是极美俊,
一张极美俊的脸,是不是常常会令人晕倒?一一个人不管是因为受到什么样的惊骇而晕过去,总有醒来的时候,为什么苏苏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呢?
现在她究竟是死是活?还是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苏苏袖袖的身份无疑都很神秘,在这次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无疑都很重要。
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们所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如果说她们一直以自巾蒙面,是不愿让别人看出她们的真面目,这已经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她们为什么一直都要穿那种直统统的白巾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饰。”
“这一点我懂。”
“哦!”
“她们这么做,只为了慕容。”长者说,“因为她们的脸太美,身材更诱人,无论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少年说,“诱惑越大,越令人愉快。”“可是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受到这种诱惑。”
“是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长者说:“可是慕容却是例外。”
“为什么?”
长者叹息:“因为他虽然惊才绝艳,是人中的龙凤,只可惜……”
这时秋月已圆,慕容仍然安坐在长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园中与家人赏月一样。
铁大老板看着他,忽然频频叹息。
“不管怎么样,你实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你这种人,江湖中已不多了。”慕容沉默。
“何况你并不是慕容家的人,我与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铁大老板说:“我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慕容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我并不一定要杀你。”铁大老板说:“我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
慕容也静静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从来不给人面子的。”
“你难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的说:“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铁大老板忽然大笑,“只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我若偏不让你死,你又能怎么样?”
慕容又叹息:“我不能怎么样,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花。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花,看未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兰花。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兰花般清淡幽静的白色。
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兰花同时开放。
铁大老板的脸色当然也变了,随着灯火的问动,改变了好几种颜色。
然后他的身子就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飞跃出一个着红衫的小孩,手握小刀,凌空跃来,一手抓起他的发舍,割下头颅,提头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见。
铁大老板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他的头颅就已不见了。
这时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击已经发动了,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绝不留情,也绝不留命。
他当然也知道发动这一次攻击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一出手,鸡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一样。
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以牺牲。
慕容深深了解,现在他的生死之间已在刀锋边缘。如果还没有人来救他,刹那之间,血溅七尺,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鲜血飞溅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别人购,虽然同样的鲜红,在他自己的眼看来却是一片死自。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救他的那个人,会不会及时赶来救他?
他没有把握,无论谁都没有把握。可是他确信,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因为他欠他们一条命。
第二章杀头红小鬼
在昆仑大山那个最隐秘的山拗里,隐藏着一片灰白山岩间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大无疑发生一点奇怪的事。
因为这座平时绝无人踪往来的大屋,今夜子时前后居然有五个人走了进去。
第一个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两尺,一个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个像他这么高的人。
他手里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其他的人又长了四尺,梢头还带着几片青竹叶。
他的衣衫,他手里的青竹和竹叶,都是碧绿色的,甚至连他的脸都是碧绿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张碧绿的人皮面具。
这么样一个人,行动应该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说他的行动如僵尸跃动,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动竟然十分灵敏,而且柔软。
——柔软?行动柔软是什么意思?
他的人本来还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轻轻的一摆动,就像是柳丝被风吹了一下,然后,一瞬间,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的洪荒神兽。
着青衫的人以手里的青竹点门前石阶,“笃,笃笃笃笃,笃笃”,发七声响,响声不大,却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传到大屋中某一个神秘的通讯中枢。
然后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就开始缓缓的启动,滑动了一条线。
一阵风吹过,青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门后,石门再闭,就好像从未开启过。
然后第二个人就来了。
第二个人穿一件红色的红衫,身材娇小,体态轻盈,梳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于,手里还拈着一枝梅花,鲜艳苍翠,就好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样。
——现在只不过是秋天,哪里来的梅花?
这么样一个小姑娘,行动应该非常灵活娇美的,可是她却是跳着来,就好像一个僵尸一样跳着来的,甚至比僵尸还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刚刚跃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轻轻一弹,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转着飞了出去,飞入山雾,一转眼就看不见了。这时她的人也已看不见了。
山间居然有雾,浓雾。
过了片刻,浓雾中又出现了一顶轿子,一顶灰白色的轿子,就像是用纸孔成准备焚化给死人的那种轿子,仿佛是被山风吹上来的。
可是轿子偏偏又有人抬着。只不过抬轿子的人也像是被风吹上来的。
人与轿都是灰白色的,都好象是纸扎的,都好像已化入雾中,与雾溶为了另一种雾。
到了自石大屋前,他们就忽然停顿。
——在半空间停顿。
然后轿子里就发出了一种鬼哭般的声音:“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你们再也逃不了的,快还我的命来,快还我的命来。”
在那间纯自色的简陋房间里,那个穿着自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异方苦行僧一样的人,本来正在翻阅着一个卷宗。
这个卷宗无疑也是属于飞蛾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这次行动中最主要的一一部份。
因为卷宗上所标明的只有两个字:“飞蛾。”
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这次“飞蛾行动”的飞蛾,就是一个钩者的饵。
林还恩,男,二十一岁。
父,林登。殁。
(注,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万顷,与波斯通商,家族均极富,曾远赴扶桑七年,据传闻已得“新阴”真传,殁于一年前,年四十九。)母,慕容恩柳。
(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殁。)
姐,林还玉。
(注,与林还恩为孪生姐弟,有绝症,寄养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传孪生子女必需隔宅而养。殁。)
以下是林登对他儿子的看法,是从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中得到资料,而且绝对是林登本人亲口说出来的。
“还恩聪明,聪明绝顶,三岁时就会写字,六岁对就能写一部金刚经,我不敢教他学武,太聪明的人总会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许多高手,他们只要在我的宅院里住几天,还恩就会把他们的武功精髓学去,只可惜他在我临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对他儿子的看法:
“还恩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因为我们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经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报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么困难,这个孩子部一定会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准了,还恩本来是可以为他们解决的,只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还玉对他的看法:
“还恩虽然是我嫡亲的兄弟,可是我们这一生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别了,我相信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从未有过恶心和恶行,就算我们前生做错了事,老天一定要惩罚我们,施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残酷?让他永远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他们家族关系非常密切的江南名医叶良士对他的诊断:
“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却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动,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必死无救。”
穿灰色长袍的苦行僧用一双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也隐藏在他那件宽大的灰袍里。
这些资料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这一次他还是看得非常仔细。
他一向是个非常仔细的人,绝不允许他们做的事发生一点错误疏忽。
他对他自己和他属下的要求都非常严格,可是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已经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了。
这时那青竹竿一样的绿袍人已经像柳条一样轻拂着走了进来,轻轻的坐人一张宽大的石椅里,坐下去的姿势竟让人联想到一只猫。
那个拈红梅的红色的小鬼也跳了进来,一下跳入了另一张椅子,却还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没有坐下。
他全身上下的关节竟好像全部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转折弯曲,
苦行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不过冷冷的说:“你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如果还有别人在这屋子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吃惊。
这句话七个字本身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说这句话的这个人,声音也完全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
——恐吓、威胁、要挟、尖刺,这些可能会让人吃惊的声调,这个声音里完全都没有。
事实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听得多,不但清脆娇美,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柔情。
这才是让人吃惊的。
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三个人,应该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会是这样子的,但却偏偏有。
那个脸色绿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尸,看来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的绿袍人,竟用这种甜柔如蜜的声音间苦行僧。
“你说我不该来,是不是因为我把不该来的人带来了。”
“是的。’;
“我也知道。”绿袍人的声音柔如初恋的Chu女,“如果不是我,纸扎店的那些人,永远都找不到这里。”
“是的。”
“也就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定要来。”
“为什么?”
“我不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们不来,怎么会知道这里?”绿袍人说:“有你在这里,他们来了,怎么能活着回去。”
“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这里没有关系。”
“那么跟谁有关系?”绿袍人间。
“你。”
苦行僧的声音永远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任何情绪改变,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激动,非但没有感情,甚至好像连思想都没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诉绿袍人:“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口去,只跟你有关系,因为他们是你带来的。”
这时已是午夜,远方的夜色就像是一个仙人把一盂水墨泼在一张末代王孙精心制作的宣纸上,那顶看来仿佛是纸扎的轿子和那两个抬轿子人,仍然悬挂在远方的夜色中。
悬挂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吴道子的鬼趣图,那么真实,那么诡异,又那么优美。
“是的。”绿袍人的声音仍然异乎寻常,“他们是我带来的,当然应该由我打发。”他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的姿势,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从某一个仙境的泥上中长出来了。
——那么真实,那么优美,又那么神秘。
可是他不动的声音,还是那么样一个人,冷、绿、僵硬。
这个人动和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人说话和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两个人。
可是这个人最惊人的地方,远比这一点还要惊人得多。“人与轿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纸扎的,也不可能凭空悬挂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叶那么轻的落叶,也不可能忽然停顿,悬挂在空中。
可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却的确是这样子的。
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居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团火。
火是从青竹竿上开始燃烧的。
绿衣人的腰一妞,人已到了屋外,将手里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个绿色的巫魔在向上苍发出某种邪恶的诅咒。
然后这根本已无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从某种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开始不停的扭曲颤抖,仿佛变成了一条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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