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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楚留香系列午夜兰花 > 第一章

第一章

然后它就把地狱中的火焰带来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绿­色­的火焰一闪在青竹竿头凝成了一道光梭。

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闪电般­射­向那悬立在夜空中的人与轿,

——于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团灰。

火势燃烧极快,在一瞬间就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一——这两人一轿原来真是纸扎的。可是纸扎的人轿又是怎么会从千百里外跟踪一个人飞人这­阴­森而诡秘的石屋?

——轿子里如果没有人,怎么会发出那种凄厉的嘶喊声?

燃烧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团变成了一片,分别向五个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条火柱。

火焰再一变,这五条火柱忽然变成了一双手,一双巨大的手,从半空中向那绿衣人抓了过去。”

火焰夹带着风声,风声呼啸如裂帛,火光将袍人的脸映成了一种惨厉的黑绿­色­。

他的人仿佛也将燃烧起来了。

只要这双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体与灵魂俱将被烧成灰,形神皆灭,万劫不复。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世界上好像已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住这双火手,也没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闪动。

他忽然发现这双巨大的火手后,竟赫然依附着一条人影。

一条恶鬼般的黑­色­人影。

这个人的手脚四肢胴体,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个方向扭曲舞动。

他一直不停的在动,动作之奇秘怪异,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这个人为什么能?难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这个人的武功和来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瞒得住他,这个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远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官里曾经有一批乌金的丝流入了中上*

这种丝不但有弹力,有韧­性­,而且刀斧难断。

武林中人有个极聪明的人,得到达了些金丝,就用它创造出一门极怪异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这些金丝吊起来,金丝的另一“端有钉钩,钩挂住四面的屋脊墙檐树木高塔桩柱和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这无数根金丝吊着。就像是个被人用线­操­纵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纵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的人一动,就带动了金丝,金丝的弹­性­和韧力,又带动了他的动作,无数根金丝的力量互相牵制,以旧力激发新力,再以新力带动旧力,互相循环,生生不息。

——这种力量的奥妙,简直就像是一种­精­密而复杂的机器。

这种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发出那种超越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你自然也就会明白那顶轿子为什么能悬空而立了。

——那顶纸扎的轿子和两个纸人,本来就是悬附在这个人身上的。这个人本来就“坐”在轿子里。

怪异的动作,激发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动作看来更怪异可怕。

那双巨大的火掌,就这被他所催动­操­纵,带着烈火与啸凤,直扑绿衣人。

风火后还有那恶鬼般的人影。

就算绿衣人能避开这团烈火,也避不开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掌。

风声凄厉,火焰闪,恶鬼出掌,在这一瞬间,连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

那个穿红衫的红­色­小鬼眼睛里直发光,全身部已因为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只可惜这次他没看见,但却看见了一“件比火烧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绿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样轻轻一个旋转,身上的绿袍忽然在旋转中褪落。

——也许并不是袍子从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从袍中滑了出来,他的身子柔滑如丝。

他的手一扬,长袍已飞起,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水云,阻住了烈火。

水云反卷,接着又向那恶鬼般的黑­色­人影飞卷了过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卷了过去。

红­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来。

他眼睛正在看着的,并不是半空中那火云飞卷,倏忽千变,奇丽壮观无比的景象,也不是惊心动魄,扭转生死的一招。

他当然更不会去看远方那轮正在逐渐升起的圆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一个刚从一件绿­色­长袍中蜕变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一定要集中人类所有的绮恩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一种已经接近被虐待的虚荣的欲望。

她的腿很长、非常长,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许只能达到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但却充满弹力。

她的臂是浑圆的,腿也是浑圆的,一种最能激发男人情yu的浑圆。浑圆、修长、结实、饱满,给人一种随时要胀破的充足感。

——她的完全赤­祼­的。

红小鬼还没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脸,连她的那一头黑发都没有看见。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从他第一眼看见这双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半寸。

直到他听见苦行僧冷冷问他:“你这次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那恶魔的黑­色­人影正悄腾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网的火焰汇成的火海。

绿云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缩,再放松,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对手致命反掌中飞弹而起。

——利用乌金丝的特­性­所造成反弹力,在身子的收缩与放松间,弹起了四丈。

这是他的平生绝技。

烈火转瞬间就消失,他在这次飞腾中已获得了新的动力,火焰一减,他立刻就可以开始搏掌,从一个外人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种别人绝对无法做到的动作,将对方搏杀于一瞬间。

——蛛网般的鸟金丝此刻已经纠结成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似乎产生的力量也是复杂的,由这种力量催动的动作当然更怪异复杂。

所以他虽然一掌不成,先机并未尽失。

他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固为他想不到石屋里还有一个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乌金丝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在闪动的火焰中也看不见。

只有这个人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苦行僧已经慢慢的从他身后的大橱里拿出了一个纯钢的唧筒。

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个,从筒里打出去的,是片黄金­色­的水雾。

水雾穿窗而出,喷在那些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乌金丝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云卷过,虽然烧不着乌金丝,粘附在金丝上这千万颗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雾珠都燃烧了起来,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尽先机的黑衣人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没有慌,更不乱。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这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轻功绝对是第一流,名动天下的楚香帅现在如果还活着,也未必能胜过他。

到了必要时,他还可以解开缠身的丝网,化鹤飞去。

他要走,有谁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这个人却已经是个死人。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却冷冷的去问小鬼。

这个行动和神情都诡异之极的红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开始唱起了儿歌,

“砰、砰、砰,请开开。”

“你是谁?”

“我是丁小弟。”

“你来­干­什么?”

“我来借小刀。”

“借小刀­干­什么?”

“劈竹子。”

“劈竹子­干­什么?”

“做蒸笼。”

“做蒸笼­干­什么?”

“蒸人头。”

“蒸人头于什么?”

“送给老妈当点心。”

他自己问,自己答,唱出了这首儿歌,他唱得高兴极了。

苦行僧居然就听他唱,等到他唱完再问:“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急着想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

“当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当然想知道,只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红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儿歌:

“飞蛾行动”开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来,早已死。

他来,还是死。

苦行憎的人、面和那双眼睛,又都隐没在灯用不到的­阴­影里。

“那么么你这次来,还是等着来割头的。”

“是。”

“现在已经有头可割,你还不快去?”

“谁的头?”

“你早已想割的那个头。”

“那王八的头现在已经可以去割了。”

“好的。”

红小鬼嘻嘻一笑,双臂一振,好像举起双手要投降的样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里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一点要投降的样子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红衫红裤里忽然发出了种很奇怪的掌音,就好像大块冰条忽然崩裂的那种掌音。

然后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一大票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从他衣袖裤管里掉了下来。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虽然都已隐没在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可以想得出来的。

这一场战役,眼看着随时都会结束,但是每一个卷入战斗中的人,却都在濒死的一瞬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出掌,扭转乾坤,而且反置对手于死地。

火中纵跃,空中过招,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重要的是在这个局面紊乱的搏战之中,胜负双方,随时都可能易位,在这种险恶的状况之下,唯有冷静才能生存。

苦行僧当然知道这一点的重要,刚才他是旁观者,现在,他好像也被推进了这个漩涡,在面对生死这一刻,不变也许就是应付万变之道。

红小鬼的儿歌,现在重又圆想起来,不禁令人有些发毛,“作蒸笼,蒸人头,送老妈,当点心……”

绿衣女人、黑衣人、苦行憎,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对象?

红衣小鬼的双手高举,仍作投降状,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还在不断的从衣袖裤腿溜下来。

然后这个本来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活”了。

——原来他的四肢关节,平常一直都是用铁板夹住的。

所以平时他的行动永远僵硬如僵死,连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没有听见过江湖中有他这么样一个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还没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头颅已被他割下,提在手里。

所以知道这个人秘密的人,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像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把自己用来束缚自己的铁板挣断时,他的行动会变得多么轻巧迅速诡变灵敏?

铁板碎落,人飞去,在一瞬间就已变成了一个飞跃变幻无方的鬼魁­精­灵。

飞腾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体忽然迟钝。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烟。

燃烧在乌金丝上的火烟,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气。

他忽然觉得晕眩。

然后他就看到一条腿从烟火中向他瑞了过来,一条修长笔直浑圆结实的腿,赤脚,足踝纤巧,曲线柔美。

脚趾很长,很漂亮。

在某一种情况下,这么样一双女人的脚通常都最能激发男人的情yu。有时候甚至比其他一两处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经验的男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杀人有经验,杀女人这方面也很有经验。

可是在晕眩一瞬间,他已经发觉这双漂亮的脚是真的会要他的命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一条鬼般的人影,已经横飞而未,就像是个红­色­的小鬼。

“割头的小鬼来了。

大家赶快跑。

如果跑不掉。

头颅就难保。”

割头小鬼,专割人头。

在一个人将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穿红衣着红裤的小孩出现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发辔,一刀割下,提头就跑,倏忽来去,捷如鬼魅。

这个小孩是谁?

投人知道。

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割人的头颅?提着头颅到哪里去了?

也没人知道。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这是件多么神秘诡异的事,甚至还带着一种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传奇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名人的头,他是绝不会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样一个专割人头的小鬼,就算你带着八百万两黄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去割你的头,他也不会睬你,甚至连你的头发都不会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来割你的头,远比你求他不要来割你的头还要困难很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头来,他就会时时刻刻的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绝对没有仇,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会等着你死。

如果你万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么死的,不管你死在哪里,也不管你是在什么时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现了。

只要他一出现,他那把割头的小刀就会在你的咽喉间,一刀割下去,绝对会割到你后头的骨头里。一刀就割断你的头颅,连刑堂里最有经验的刽子手都不会算得比他准,然后他提头就跑,一闪无踪。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谁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着割一个死人的头颅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幻想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许多人头,每一个都是名人的头。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画名瓷名剑,有些人喜欢名人名花名厨名酒。

前者重价值,后者重情趣。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喜欢收集的却是名人的头。

幸好这种人只有一个。

绝代的名花死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旷世的名侠死了,也一样是个死人。

死人都是一样的。

死人的头也一样!既无价值,也无情趣。可是对这个人来说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标。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割下多少人的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个人的头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时,就在一瞬间,人头已被他割下。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这一次他去割头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割头小鬼会认为这件事比割头更重要。

长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跃动,别人看得见,她自己也看得见。

她常常把这一类的事当作一种享受。

面对着一面特地从波斯王宫里专船运来的穿衣镜,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跃动,这已经是她唯一享受。

怎么又是波斯王官?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官有关系?

一个这么高的女人,这么美,这么有魁力,大多数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已崩溃,连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给自己一点享受之外,还能要求什么?

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况发生了。

她从未想到会有一个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会像爱死了她一样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居然会是割头小鬼。

割头小鬼居然没有先去割头。

长腿踢出,小鬼飞起,凌空转折翻身妞曲,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好像一个几天没­奶­的小鬼头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样。

——并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三百年没见过女人,甚至连一只母羊都没见过。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是个花痴。

长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这个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脸上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连叫都没有叫。

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恍恍惚惚的晕眩,就好像在面对着那面镜子一样。

等到这一阵晕眩过后,穿红衣的割头小鬼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闪而没。

一个穿黑衣的人重得跌在地上,这个人当然已经没有头。

这个割头小鬼提着他的头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仍然无人能够解答。

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的收藏中无疑又多了一个武林名人的头。

一个檀香木匣,一点石灰,十六种药物,一颗人头被放进去。木匣上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檀香木匣,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一百三十三个。

这个地方在哪里?当然也没有人知道*

晕眩已过去,痛苦才来。

有一头长发的这个女人,从她的绿袍中蜕出后,全身肤­色­如玉。

白玉。只有一点没有变。她的眼睛依旧是碧绿­色­的。

如猫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对这个诡秘难测的割头小鬼,现在她总算有一点了解了。

——这个小鬼的牙齿很好,又整齐,又细密,连一颗至牙都没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刚钻。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极长,极软,极柔,极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轻轻抚摸这圈齿痕时,就宛如一个少女在午夜独睡未眠时,轻轻抚摸着她秘密情人送给她的一个宝钻手镯一样。

苦行僧一直在看着她,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看着她。

——这种女孩子,这种表情,这么长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够看见,谁不欣赏?

只不过这个男人欣赏的眼­色­却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一个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着它的羊,一条狐在看着它的兔,一只猫在看着它的鼠,虽然极欣赏,却又极残酷。

远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圆,她向他走了过来。

戴着一个诡秘而可怖的绿­色­面具,穿着一身毫无曲线的绿­色­袍时,她的每一个动作已经优美如花朵的开放。

现在她却是完全赤­祼­的。

她在走动时,她那双修长结实浑圆的腿在她柔(奇qIsuu.com書)细的腰肢摆动下所产生的那种“动”,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那么你也许在最荒唐绮丽的梦中都梦不到。

就是这想求这么一个梦,而且已经在你最信奉的神庙中求了无数次,你也梦不到。

因为就连你的神也很可能没有见过这么样的一双腿。

好长的一双腿,这么长,这么长。这么浑圆结实,线条这么柔美,这么有光泽,这么长。

——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一双腿的长度为什么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这么大诱惑冲动和震撼。

尤其这双腿是在一束细腰下。

她的头发也很长。

现在没有风,可是她的长发却好像飞扬在风中一样。

因为她嗣体的摆动,就是一种风的韵津。

风的韵律是自然的。

她的摆动也完全没有丝毫做作。

——如果不是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她没有这么细的腰,这么长的腿,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有这种自然摆动的韵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上天对人,并不完全绝对公平的。

她的眼如翠猫石,虽然是碧绿­色­的,却时常都会因为某种光线的变幻而变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脸­色­如自玉,脸上的轮廓深刻而明显,就好像某一位大师刀下雕像。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的气质,一种冷得要命的气质。

在刚才那一阵晕眩过后,她立刻恢复了这种气质,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

——最要命的就是这种冷淡,一种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开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着面具,穿着长袍,你看她,随便怎么样,她都不在乎。

她完全赤­祼­了,你看她,她还是不在乎,随便你怎么样看,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把她全身上下都看个没完没了,她都一样不在乎。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谁看她都没有关系,你要看,你就看,我没感觉,也不在乎*

你有感觉,你在乎,你就死了。

这位苦行僧暂时当然还不会死的。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有感觉的人已经不太多了,能够让他在乎的人当然更少,就算还有一两个,也绝不是这个长腿细腰碧眼的女人。

他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用一种非常冷酷的眼神看着她走迸这间石屋。

她又坐下。

她又用和刚才同样优柔的姿态坐入刚才那长宽大的石椅里。

唯一不同的是,刚才坐下的,是一个绿­色­的鬼魂,这次坐下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并没有忘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不愿让别人忘记。

她坐下时,她的腿已经盘曲成一种非常奇妙的弧度,刚好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刚好能让人看出她这双腿从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间的曲线是多么实在,多么优美。

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

苦行僧没有看见。

有时他心中有刀,腿中却无,有时他眼中有­色­,心中却无。

所以他这个人莅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不见的,什么人什么事都看不见。就真看见,也没看见。——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却没看见,这种人是智者。

——连不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也看不见,这种人就是枭雄了。

因为后者更难。

他忽然开始拍手。

甚至在他拍手时候,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对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见他的手在动,听见他拍手的声音。

他常常都会让你站在他对面看着他,他没有蒙面,也没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种很奇怪的光线和­阴­影的变动间,你甚至连他身上的一寸皮肤部看不见。

“你真行,”苦行僧鼓掌,“你真是一个值得我恭维的女人。”

“谢谢。”

“在我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过贵国有一位狼来格格。”

“哦?”

长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难道你也知道狼来格格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一点,”苦行僧说,“狼来了,是一个流传在贵国附近诸国的寓言,是一个告诉人不要说谎的寓言。”

他说:“可是这个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

“我知道。”

“格格,在我们边疆一带,是一种尊称,它的意思,就是公主。”

苦行僧说:“只不过狼来格格,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说它是什么意思?”

“在西方某一国的言语中,狼来格格,就是长腿的意思。”

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就是说一位很会说谎的漂亮长腿公主。”

长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

“贵国的王宫里,有一箱贵重无比的乌金丝失踪了。多年无消息。”苦秆僧说:“波斯的孔雀王朝几乎也因此而颠覆。”

“这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旧案又得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干­最聪明武功最高明的贵族高手到中土来追回这批失物。”

“你说的这位高手,就是狼来格格。”

“是的。”

“你认为狼米格格就是我?”

“是的。”

这位漂亮的长腿姑娘笑了。

她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一位公主,一个女人赤­祼­着坐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还能够保持如此优雅的风度,绝不是件容易事。

——只有两种女人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真正的妓汝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换了一个更优雅的姿势,面对着这个好像真的无所不知的苦行僧。~

她的身上虽然仍是完全赤­祼­的,但却好像已经穿上了一身看不见的公主晚眼。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个骗子为皇帝织造的新衣一样,只有真正的智者和枭雄才能看得见。

———个人穿上一件新衣时,样子总是会改变的,就算他并没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样子已经改变了,那么他的心情情绪和处理事情的态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么分别。

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都改变了,变得冷淡而优雅,她问苦行憎。

“你还知道什么?”

“你从波斯来,带着巨万珠宝和你自己来。”昔行僧说,“你带来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宝玉珊瑚玛瑙祖母绿猪儿眼金刚石虽然价值连城,可是最珍贵的当然还是你自己。”

“真的吗?”

“我知道在极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个国家来换取你的身体。”苦行僧说:“你的大君却毫不考虑就拒绝了。”

苦行憎说:“可是这一次,他却命令你,不惜牺牲你的身体)也要达到目的。”

她静静的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什么目的?”

“他要你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事?”

“取回乌金丝,杀割红头小鬼,打听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

这位又美丽又会说谎又有一双长长的长腿姑娘又改变了一个姿势,虽然同样优雅高贵,但是已经可以看得出有一点不安了。

“楚留香?”她问苦行僧,“你说的是哪一个楚留香?”

“你说呢?”苦行僧反问:“普天之下,能有几个楚留香?”

没有问题,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口答。

——有些人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因千古以来,人数虽不多,楚留香却无疑是其中之一。

她又问苦行僧。

“你怎么会认为我这次来和楚留香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只有两样嗜好,一样是酒,一样是轻功,”苦行僧说:“尤其是对轻功,他简直迷得要死。”

“轻功实在是件让人着迷的事。”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某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会梦到自己会轻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样飞越过很多山巅河川和屋脊。”

“燕子和蝴蝶都飞不过山巅的。”

“可是在梦里它们就可以飞越过去了。”她幽幽的说,“梦里的世界,永远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恐怕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一个人如果已经把自己完全投入于权力和仇恨中,你怎么能期望他有梦?

梦想绝不是梦。两者之间的差别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们深思的距离。

“一个对轻功这么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一个应该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对轻功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人当然有天下第一的轻功。”

练掌的人,并不一定会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练力的人,最佩服的绝不是天下第一力士。

可是轻功却是不一样的。

轻功是一种非常优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力量,而且非常浪漫。

甚至比“剑”更浪漫。

——“剑”比较古典,比较贵族,可是“轻功”一定比较浪漫。

“当今天下,谁的轻功最高?”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在这个时代,被天下武林人公认为“轻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只有一个。

这个人的轻功,几乎已经被渲染成一种神话,甚至有人说他曾经乘风飞越沙漠。

这个人的名字,当然就是:“楚留香。”

“在酒这方面,香帅当然也是专家。”

“当然是的。”

“他不但善于品酒,酒量之豪,海内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

“那倒不见得。”长腿格格淡淡的说:“一个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说没有用的,一定要喝个明自才能见分晓。”

“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笑意:“我也早就听说过,狼来格格的酒量随时可以灌倒波斯的十来名武士。”

“一个对十来个是假的。”她说:“一个对六个倒还没有败过。”

“那么楚留香呢?”

“没有喝过,怎么知道。”长腿格格说:“只不过如果有人说香帅能灌倒我,我也不信。”

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错的。”

“我也相信。”昔行僧说:“酒、轻功、女人,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认第二,再也没有人敢认第一。”

长腿格格虽然不承认,也不能否认,因为这是江湖中人人公认的。

“所以你们现在的这位大君,这一生中最想结交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说:“他不惜用尽一切方法,只为了要请香帅到波斯去作客几天。”

“后来香帅确实去了,而且和大君结交成非常好的朋友。

“就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会互相关心。”昔行僧说:“所以江湖中传出楚留香的死讯后,大君才会派你来,探访香帅的生死之迷。”

“确实是这样子的。”长腿格格说:“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帅会死。”

“非但你们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

“我知道。”长腿格格说:“就算在我们的国土里,都有很多人认为楚留香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经死掉了躺在棺村里,大家也认为棺材里死的这个人绝不是楚留香。”

她还说:“大家甚至还强迫自己相信。”

——楚留香就算死了,也会复活的,随时都可能复活。

苦行僧承认这一点。

“只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证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更没有人能证明他死后是不是真的能复活?”他说:“所以你们的大君才会要你来证实这件事。”

长腿格格也承认这一点:“大君的确一直对他很关心。”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也对楚留香的生死很关心,和割头小鬼之间也有种很好玩的默契。”昔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到了我的地区,,我就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承认你说的对。”长腿格格说:“可是我刚从波斯来,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因为你有一个关系人。”

“关系人?”长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关系人是什么?”

“关系人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在中土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经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却和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社会有另外一种神秘而暖昧的关系。”

长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她的眼睛极清澈、极明媚,而且有一种接近翡翠般的颜­色­,显得特别珍奇而高贵。

——可是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样的身材和她那样的一双长腿,还有谁会注意到她的眼睛?

苦行僧又解释。

——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释,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为止,又好像因为他根本不怕等,因为时间已经是他的。

只有胜者才能拥有时间,对败者来说,时间永远是最致命的毒素。

“你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人,知道了我这个人和你要做这三件事有多么重要的关系,”昔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居然还不是我,而是我这个组织。”

“组织?”

“是的,组织。”

“什么组织?”长腿格格问:“组织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行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从桌下某一处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卷宗。

一个粉红­色­的卷宗。

这个卷宗里有三个人的资料,三个女人,同样神秘、同样美、同样和这次行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一个人就是——

姓名郎格丝

代号狼来格格

女,二十五岁,波斯混血,未婚。

父:郎波,来往丝路经商之波斯胡贾,入关三年后即获暴利,成巨富,据说曾在一年中搜购黄金达两千七百斤之多。

(注:此批黄金,至今­干­“落不明,亦未见其流出中上。)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极高,长大自皙,­精­­干­内功,有“白布腰带”之称,一夕缠头,非千金不办。

(注:自布腰带者,是说她全身柔若无骨,可以像腰带一样缠在你身上也。)

——写这份资料的人,对文学的运用技巧并不十分高明,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趣味,可以让男人看了作会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这位长腿姑娘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

她的脸­色­已发青,但是她还要看下去。

郎格丝三岁时即被其父携回汉斯。

郎波口国后,献中土珍宝玩物七十二件,为大君寿,得以出入官廷,郎格丝十一岁时,拜在波斯大君爱妃膝下为义女。

同年,中土华山剑派因门户之争而有血战,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愤而叛门,携女徒四人赴波斯,亦为大君爱妃所礼聘,入宫为女官。

同年,郎格丝拜青姑为师,习华山剑法,因其四肢长大,反应极敏,故学剑极快。

(注:郎格丝发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们所能想象。)

长腿姑娘的脸又红了。

她不怕赤­祼­­祼­的面对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发觉自己的隐私被知道得这么多的时候,她却在乎了。

她甚至怀疑,她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时所作的那种动作,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到过,甚至连手都没有看到。

——这个苦行僧的眼­色­,有时候就像是一面镜子。

揭人隐私是个多么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个人都明白的。

以揭人隐私为手段而求达到自己某种目的的人,是种多么令人厌恶憎恨的人,大家也应该明白。

郎格丝心里虽然充满了痛苦愤恨与羞侮,但她却还是要看下去。

虽然有关她的资料已到此结束,她还是要看下去。

因为苦行僧告诉她:

“下面这些资料,是另外两个人的,你大概不愿再看下去,因为你既不认得她们,也没有听过她们的名字。”他说:“你一定会觉得,你跟她们这两个人,根本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事实也正是这样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诉她,“因为这两个你完全不认得的女人,其实是跟你有关系的。”他甚至还强调,“我可以保证,你永远都想不到她们和你的关系有多么密切。”

所以郎格丝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她从未看见过的。

这个人姓苏,叫苏佩蓉。

苦行僧的确没有骗她,固为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叫做苏佩容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苏佩容

代号:苏苏,女,二十三岁。

父:苏诚,又名苏成,又名永诚,又名无欺,又名不变,又名一信,江湖人称“吃亏就是占便宜”,苏吃亏。

(注:又诚实,又守信,又肯吃亏,是不是一个好人呢?这个人,真是好极了。)

——这一点其实是不必注明的,因为这位苏先生平生根本没有吃过亏,“吃亏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别人只要碰见他就一定会吃亏,别人吃了亏,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苏先生这一生中,走遍南北,认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够不被他占上点便宜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

像这么样一个人,被他骗到手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苏佩容这个女儿的,却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这位女士也和他一样,也是以骗为业的,被她骗过的男人,绝不会比他少。

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凤来,下面记载资料,也和上一份资料完全相同。

郎格丝终于明白苦行僧为什么一定要她看这份资料了。

——这个本来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妹。

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郎格丝不笨,她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并不迟钝,她的反应通常都要比别人炔一点,她当然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这份卷宗里的第三个女人和她有种什么样的关系了。

她想的果然不错,第三个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蓝袖

代号:袖袖,女,二十一岁。

父:李蓝衫,十三岁成秀才,十六岁入举,“蓝衫才子”名动学林,却于进士无缘,可是十九刚过时就已成为武当后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剑,“蓝衫剑客,剑如南山,采菊东篱,悠然而见。”以那种悠悠然的剑法,在一年中连胜一十九战。

(注:可是这位文武双全的才子剑客死得大早,就在他声名到达巅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

那一年也是他成亲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儿还在褪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岁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声刚刚开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时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余岁,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也才是少女。

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铁花和人拼酒时,已经可以一口气连喝黄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个好朋友姬冰雁,已经赚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两。

——不是铜铁锡,而是银子,纯净的白银。

——那一年当然也就是李蓝袖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当然就是: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

郎格丝用不着再看下去,下面的资料,她用不着看也已经可以猜得出来。

这个本来和她完全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李蓝袖当然也是她异父同母的姊妹。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苦行僧一直在静静的看着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说:“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结识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让她为他生孩子的,当然更特殊。”苦秆僧说:“所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继承了令堂的聪明和美丽,多少也继承到一点你们的父亲的特­性­。”

他说得很温和,听不出丝毫讥诮之意,但却可以让聪明的人难受得要命。

郎格丝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她知道他将要说出的都是事实。

而事实通常都还比谎言伤人。

“你当然知道苏苏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顾慕容的两个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说。

“是的。”郎格丝承认,“我知道。”

“那么,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杀柳明秋的人。”

“是的。”

“柳明秋纵横江湖,艰辛百战,出生人死,经验是何等老到,怎么会栽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苦行僧问。

“因为他完全没有提防她。”

苦行僧立刻又间:“她既然已有杀他的意思,像柳明秋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

郎格丝沉默,因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苏苏能够让柳明秋完全没有提防她,只因为她有她父亲的特质。”

——一种可以让人在不知不党中吃亏上当的骗人特质。

“你可以想象到,苏诚在外表上看来,一定是个又诚恳又老实又肯吃亏而且常常受人的气被人欺负的人。”苦行僧说:“苏苏当然也是这样子。”

——是的,苏苏看起来不但又乖又温柔,而且老实听话,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只不过她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她都做得出。

“有这种特质的人并不多。”苦行僧说,“这种人要杀人的时候,总不会迟疑片刻,杀人之后,立刻我可以为那个人心酸落泪”

苦行僧悠悠道:“就因为我看出了这种特质,所以、柳先生才会死。”

他说这句恬的态度,甚至已经露出了一种他从未露出过的得意之­色­。

郎格丝明白这一点。

要致柳明秋于死地,绝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苏苏这种特质,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这样子的。”苦行憎、“她当然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

“她这种特质,当然也有被你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会想到她。”

“是的。”

“苏苏的特质是‘骗’,袖袖的特质是什么呢?”郎格丝问,“在这次行动中,她有什么价值?”

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袖袖的特质是‘死’,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随时都准备死,随时都可以死。”

“是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怕死?”

“是的。”苦行僧说。

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释:“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绝对的。”

“我不懂你这旬话的意思。”

“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昔行僧说:“只不过我只要说出两种就已足够。”

如果郎格丝问他:“哪两种?”

这种问题是根本不需要问的,就算她对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问。

因为她不问,对方也会自己口答:“这种世界上大多数事都只能分为两种,只不过分类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哦?”

“譬如说,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六八十种,”昔行僧说:

“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严格的分类,人只有两种。”

他再强调:“种类虽然只有两种,分类的方法却有很多。”

“譬如说,你可以把人分为好人与坏人两种,也可以把人分死人与活人,男人与女人,聪明人和笨人。

“不管你用的哪一种方法分类,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

“有一种人平时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面临抉择时,却往往能舍生而取义,甚至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

苦行僧说,“这当然是‘不怕死’其中的一种。”

“是的。”

“还有一种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没有把生死看在眼里,因为他本来就把生命看得很轻贱,人世间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顾!”

“李蓝衫就是这种人?”

“是的。”苦行僧说:“他的女儿也是。”

“就因为她有这种特质,所以才敢陪着慕容像飞蛾一样去扑火。”

“大致可以说是这样子的。”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她陪慕容去,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丝间:“她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

苦行僧沉默了很久,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

郎格丝显得惊讶,她一直认为只有慕容才是这次行动的枢纽。

苦行僧眼中那种带着三分妖异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来。

“这一点当然是绝对机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能告诉你。”

郎格丝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最机密的一点是在什么地方呢?

“你当然知道楚留香身边有三个非常亲近的女孩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宋,一个姓苏。”

“我当然知道,”郎格丝说:“不知道她们这三个女孩子的人,恐怕也不多。”

这是真的。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天下各门各派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事迹和经历也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帅问她:“华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谁?第一次杀人是在哪一年?杀的是谁?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红袖连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来,甚至可以把那个人自己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间就对答如流。甚至还可以口答出那个人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在什么情况下出于的。

她不但自己记得住,还要强迫楚留香也记住。

——在深夜,在灯下,为楚留香添一炉香,强迫他记住。

在江湖中,群敌环伺,杀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对其中的一个人多了解一分,那么这个人对你的威胁就可以减少一分了。

——如果你能完全透彻的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对你还有什么威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能够从千古以来流传至今,总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极成功和在极成功中忽然失败的人物的事迹和战迹,完全记在心里。

因为她对楚留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如果只不过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样的兄妹之情!如果只不过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样的朋友之情。

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远不败。

就算败,也要在败中求胜。永不妥协,永不退让一寸一分。

能为楚留香做这么多事,李红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这些事之中,也有一点共同的特质。

——不败。

可以死,不可以败。

“每个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却可以一生永远不败。”苦行僧说,“李红袖就要楚留香做一个这样的人。”

永生已不可以得,不败却可以求。

“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为香帅所做的这些事中,就有这种不怕死的特质。”

郎格丝沉默良久才说:“我明白。”

其实她并非真的十分明白。

——李红袖、李蓝袖,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李蓝衫是李红袖的什么人?

这些名字当然也许只不过是巧合,这个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他们的­性­格之中,为什么也有一种如此相似的特质?

“不管怎么样说,李红袖总是一个非常坚强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跟着去。”苦行僧说:“就算明知必死也会去。”

“是的。”郎格丝说:“我也相信她一定会这样做。”

她的眼直视远方,她的眼中仿佛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李红袖,而是一个孤单单站在一顶小轿旁的白衣女人。

她很想直接切人问题的中心,很想直接问这个苦行僧!

“蓝袖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和李红袖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没有开口,苦行僧已经把话题转到宋甜儿身上。

宋甜儿是个很绝的女孩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呆呆的;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满足,有时候她也许会希望有一个王于会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张上面画着城堡的国画,她就已经很开心了。知足常乐,所以她每天都在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对你笑。只对你,不对别的人。

——如果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你说开心不开心?

而且她还会做菜。

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广州,“吃在广州”,人所皆知。

所以她也喜欢吃,而且喜欢要别人吃她做的莱。

——好吃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一定要会做菜,而且做的真好,连楚留香这么好吃这么挑剔的人,对她做的菜都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甚至告诉他的朋友,连无花和尚未死时,亲手做的素菜,部比不上宋甜儿的罗汉斋。天下的名厨,还有谁能比得上她?

——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经过肠胃。

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边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只怕用鞭子也赶他不走。

这个女孩子一直都在楚留香身边,天天都在,时时刻刻都在,可是我们这位楚大爷眼睛里却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只看得见她做的菜,却看不见她的人,甚至连那双修长结实经常都晒成古铜­色­的腿都看不见,真是气死人也。

奇怪的是,我们这位宋大小姐却好像连一点都不在乎。每天还是过得开心无比。甚至远比李红袖和苏蓉蓉都开心快乐得多。

这三个女孩子之中,不快乐的恐怕就是苏蓉蓉。

有人说,她们三个人里面,最漂亮的是苏蓉蓉,有人说最温柔的是她,也有人说楚香帅最喜欢的一个是她。

这些我都不敢确定。

我只能确定,她们之中,最不快乐的一个是她。

一是不是越聪明越美丽的女孩子越不快乐?

苏蓉蓉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她负责策划,为楚留香建造了一问镜室,替楚香帅采购了很多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很难买到的易容化装用品。

她自己也­精­修易容术,使得楚留香随时都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现。

“千变万化,倏忽来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帅的浪漫与神秘,造成了他这一生的传奇。

这种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

苏蓉蓉不但温柔体贴,而且善解人意。

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帅可以说是个非常独立的人,但他却曾经向他的好友透露:

“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由此可见他对她的依赖和感情,只不过她还是不开心。

因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她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男人。

她完全属于他,他也完全属于她。

他当然不会是这种人。

楚留香是属于大家的,是每位热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个江湖好汉想要结交的朋友,是每一个深闺怨­妇­绮思中的情郎,每一个怀春少女梦中的王子,也是每一个有资格做丈母娘的­妇­人心目中最佳女婿。

所以蓉蓉不开心。

所以她时常会想出一些“巧计”来让楚留香着急,甚至不惜故意让楚留香的对头绑走。

所以江湖中才会有些呆子认为她是个糊里糊涂,大而化之,很容易就会上当的女人。

———个爱得发晕的女人,对她喜欢的男人,本来就通常会用一点小小的­阴­谋和手段的,一点欺骗!一点狡猾,一点恐吓,和三点甜蜜。

只不过她用得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要更巧妙一点而已。

可是她也不会把一个和她无冤无仇的人送到­阴­沟里去死。

她做不出,她不忍。

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苏苏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眨眼间做出的那些事。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相同之处呢?

——她们是不是也有一种会在有意无意间去骗人的特质?

这张椅子虽然非常宽大,可惜宽大的椅并不一定就会舒服。

一张用很冷很硬的木头或石头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宽多大,一个赤棵的女人坐上去都不会舒服的。

郎格丝现在的样子就连一点舒服的样子都没有了,甚至连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了。

她甚至已经把她那两条很长很长的长腿都蜡曲了起来。

昔行僧一直在很仔细的观察着她,就好像一个顽童在观察着他刚抓到的一只稀有昆虫一样。

一一他眼中所见的,应该是一个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yu的女人嗣体,可是他的眼中却全无情yu。

因为他此刻眼中所见的,并不是她的胴体,而是她的心魂。

她的心当然已经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当然也已看穿苏蓉蓉和苏苏,李红袖于袖袖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而特殊的关系一样,因为她们之间的确有一种相同特质。

苦行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用一种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

“李红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样的,她们都有一种‘轻生重义’的­性­格。”

他解释:“也许她们并不重义,因为女孩子通常都是没有大多义气的。”苦行僧说,“一个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如果太讲义气,这个女孩子就会失去她的爱情了。”

——这个苦行僧,居然这么了解女人,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一个人如果连“重义”这一点都做不到,要他“轻生”,当然更难。

尤其是女孩子。

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特质”,一种不怕死的特质。

“在女人来说,这种特质是很少见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有。”苦行僧说:“这当然固为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亲密而特殊的关系。”

他说:“就好像苏蓉蓉和苏苏之间也有某种很特别而神秘的关系一样。”

“我明白,”郎格丝说:“我非常明白你说的这种关系。”

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说:“李蓝衫就是李红袖的早夭的哥哥,苏佩蓉就是苏蓉蓉的异母妹妹。”

苦行僧故意用一种非常冷淡的声音问郎格丝。“你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非常密切。”

这个秘密本来是应该让人非常吃惊的,可是郎格丝却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她才用和昔行僧同样冷淡的声音说:“你找她们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

“是的。”

“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丝说:“因为有了她们两个人在慕容身边,楚留香便不会让她们死在这一次行动里。”

“是的。”苦行僧说:“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出手。”

“柳明秋如果不死,这一次行动还未必能成功,苏苏杀了柳明秋,应该是这一次行动中最大的功臣。”郎格丝说。

“应该是的。”

“但你却说,袖袖在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远比任何人都重要。”

郎格丝问:“为什么呢?”“

苦行僧凝视着她。

“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郎格丝又沉默很久之后终于承认:“你们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并不是要确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

“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认,“我们既然还活着,他就非死不可。”

“你会说,你们这次行动一开始,楚留香就等于已经死定了。”

“是的。”

“因为这次行动开始后,他如果还不出手,那么就表示他这个人已经必死无疑。”

“是这样的。”

“可是他这果还没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出现在那条长街上,你们凭什么能把他置之于死地?”

郎格丝冷冷淡淡的问苦行僧:

“就凭那位铁大老板?就凭那些像小蛇一样的可以妞曲变形的小鬼?还是凭那个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

苦行僧叹了口气,因为他也不能不承认:“如果凭他们就能在一瞬间取楚留香的­性­命,那么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那么你凭什么说只要他一出现,他也就已死定了?”

郎格丝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敢这么样说,只因为你布下了袖袖这一着棋。”郎格丝说:“她才是你们的最后一着杀手!”

“不是她一个人,是她和慕容。”

“是的。”郎格丝说:“只要楚留香一出现,他们立刻就会将楚留香置于死地,也只有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杀星。”

苦行僧忽然笑了,连那双恶眼中闪动的都是真正的笑意。

“狼来格格,你真聪明,你实在比我想像中还要聪明得多。”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袖袖,楚留香就算会出现,也没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刹那间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

他要走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所以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这次行动才能完成。

第三章一张地图

听到这个苦行僧把这一点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人能否定这个计划的­精­密和这次行动的价值。

郎格丝也不能否定这一点。但是她只问:

“我呢?”她问苦行僧,“我在这次行动中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找我。”

“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是你来找我的。”

他笑得非常谦虚:“但是我当然也不能不承认,我对你多少也有一点兴趣。”

郎格丝的目光从她自己赤­祼­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么兴趣?”她问,“你对我有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是我的人。”

“这次你错了,”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对你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兴趣,那么这个人恐怕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人?”

“我是。”昔行僧说:“最少在大多数时候我却可以算是一个人。”

他忽然又补充:“只不过我和别的人有一点不同而已。”

“什么不同。”

“别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现在这种样子的时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么呢?”

郎格丝毫不思虑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来格格,这一次你恐怕又错了。”他说:“大多数男人看到你时,第一件想到的事并非一定是床。”

他居然还解释:“因为这一类的事并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

他说话的态度虽然温柔有礼,言词中却充满了锋锐,幸好这一点对郎格丝并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她只问他:“你说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是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看见你的时候,非但没有想到床,也没有想到有关床的任何事。”

“你想我的是什么?”郎格丝问。

苦行僧没有直接回答这旬话,他只站起来,从某一个隐密的地方拿出一张图。

一张上面画满了山川河岳城堡树木的图。

“我看见你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昔行僧说:“不管我看到你什么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还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

郎格丝的脸­色­变了,甚至连全身都变了。

表面看起来,她没有变,全身上下从发梢到足趾都没有变。

可是她变了。

她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变了。

她光滑柔软的皮肤,已经在这一刹那间爆起,爆变为一张天空,上面有无数粒星星的天空。

——无数的星,无数的战。

在某一种时刻来说,每一粒战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刺激。

这张图其实只不过是一张地图而已。

一张地图怎么会让郎格丝改变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强烈。

“你应该认得这张图的。”苦行僧对她说:“狼来格格,我想你一定认得这张图,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你一定想不到这张图怎么会到了我手里。”

郎格丝不说话,因为她无话可说。

她当然认得这张图,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宝藏分布图。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数最富有的几个王族之一。

在汉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贾来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华和艳­色­,再加上王族权势的转移,所以有不少人委托这些商贾将财富运到中原来,藏匿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

这些财富当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这些财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个有财产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长的。而且往往会很秘密的死。替他们埋藏这些财富的人,当然死得更早。

——如果这些人没有让替他们埋藏宝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么会把宝物交给他们。

他们的人虽然死了,他们的财富也随之烟没,他们的死亡和财富本来都已经是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如果有人能解开这个结,这个人无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强人。

这一类的人虽然很少,但是总会出现的。

——这一类的人,不但要特别聪明,特别细心,而且一定还要特别有运气。

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人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件事——他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拥有一切。

所以他这一生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注定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悲伤。

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有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事?

那么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活”而活?

那么这个人和一个苟延残存的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目标,这个人的生命才有意义。这位波斯大君从很小的时候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幼年时就已决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认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烟没的宝藏都发掘出来。他做到了这件事。

这张地图,就是他的成果。

他设想过所有的资料,把王室中每笔流出的财富都调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么人拥有这笔财富,是在什么时候从资料中消失的?在这段时期中,有些什么人可能把这笔财富带出国境?这些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曾经到达过什么地方?

在这些人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财富的拥有者有过来往?

这件工作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可是对一个又有决心又有运气的聪明细心人来说,天下根本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这张地图就是证明。

地图上每一个标明有“差”字标号的地方,就是一笔数目无法估计的财富埋藏处。

所以这张地图本身就是件无价之宝。

大君把这张图交给了郎格丝。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里的这张图一定会吃惊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已经没有这么样一张图存在了。”苦行僧说j

“你们的大君已经把它交给了你,因为他已将它记在心里。”苦行僧又说:“你也将它毁了,因为你也把它记在心里。”

郎格丝忍不住问:“那么现在你手里怎么会有这张图呢?”

“因为我会偷。”

昔行僧微笑:“我也像你们的大君一样,会有一些特别的方法偷别人久已埋藏在心里的东西。”他说:“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从郎格丝离开波斯的时候,这个苦行僧就已经在注意她了。

——她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接触和反应。

“你知不知道我动员了多少人去侦察你?”苦行僧问郎格丝。她当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说:“为了侦察你的行为和思想,我一共出动了六千三百六十个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郎格丝这一次并没有被震惊。

要侦察她的行为并不困难,要探测她的思想却绝不是件容易事。能捕捉到的人,对这一类事的判断,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所以要探测一个人的心里,所需要动员的人力,也许比出战一个军团还要多得多。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奥秘。

去偷一个人心里的图,当然也要比偷一个柜子里的图困难得多。

苦行僧虽然仍然故作严肃,笑得却很愉快。

“在这一面,我相信就是天下共推的盗帅楚留香,也未必能高过我。”

“那是一定的。”郎格丝冷冷的说:“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香帅从不偷任何人心里的秘密。”

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个最尊重别人隐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丝说:“他最多也只不过偷一点别人心里的感情。”

“是的。”苦行僧承认。

“我也是个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来所有江湖的历史,甚至远在百年前的名侠都不例外。”

他说:“可见我也承认,在这一方面,楚香帅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从不杀人,他总认为——

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应该先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可以确定他的罪行。

确定他的罪行后,才可以制定对他的惩罚。

在楚留香那个时代,这种思想也许是不被多数人认同的,可是现代,这种思想却已经成为所有文明国家立法的准则。

“既然你也认为楚留香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郎格丝问。

苦行僧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的眼睛却已经替他回答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说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丝在心里叹了口气,再问第二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大君已经把这张图交给了我?”

这次苦行僧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却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苦行僧说:“我也不例外。”

他说:“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方法,你还没有走出波斯的国境,我就已对你这个人非常了解了。”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摇头:“不是我盯上了你,而是要你来盯上我。”

“哦?”

“我当然先要想法子让你知道,我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个计划,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

“所以你相信我一到这里,就一定会来我你,不管要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是的。”苦行僧说:“我确信你一定会这么样做。”

“因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这张图。”

“是的。”

苦行僧说:“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财富,来帮助我完成这个计划,我还要利用你这个人,来替我除掉那个蜘蛛和那个割头的小鬼。”他解释:“如果我亲自出手,别人也许就会认为我太过份了一点。”

——他们本来都是他这次密约中的盟友,如果他亲自出手杀了他们,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这一次计划中,每一点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说:“只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什么事?”

苦行僧盯着这位长腿细腰的狼来格格:“你为什么不杀那小鬼?”他问,“刚才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在当时那一刹那间,的确随时都可以将那个割头小鬼绞杀于她那双长腿下。

“那时我确实可以杀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我本来也想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

“因为我忽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郎格丝说。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身体和脸上也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在一个温暖的仲夏夜里,忽然触及了一双男人的手,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觉得非常刺激。”郎格丝说。

她的声音也变了,仿佛变成了一种春夜的梦呓。她就用这种声音接着说:

“当那个小鬼爬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就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人了一个大毛筒子里一样,”郎格丝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了那种感觉的时候,怎么能下手杀人?”

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惊诧之­色­。

“你说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是那个割头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时候?”

“是的。”

“那个小鬼能让你有这种感觉?”

“只有他能让我有这种感觉/郎格丝说:“从我有情yu的时候开始,只有他一个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

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这个狼来格格一定会对他说真话的,因为他已将她“推”入一个不能不说真话的极限。

可是他想下到她说出来的话竟会让他如此震惊。

——一个如此高大修长的美女,将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个只有在对着镜于时才能发泄的自恋狂,怎么会被一个丑陋的侏儒引发了情感?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种事谁能解释?

郎格丝能解释,所以她只有自己解释。

“我相信,至少有一点你一定可以明了。”郎格丝对苦行僧说:“这个割头小鬼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承认这一点。”苦行僧说:“这个小鬼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当然和别的男人都不同。”

郎格丝淡淡的点了头““这个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来就太多了,又岂非他一个。”

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就正如郎格丝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样。

“可是这个小鬼还是不一样的。”苦行僧说:“他就像是一条蛇,一只老鼠、一个蟑螂、一条壁虎、一只蜘蛛,看见他的女人能够不尖声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刺激。”郎格丝说:“就因为他这么丑、这么猥琐、这么让人呕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刺激。”

她问苦行僧:“你想想,如果这个割头小鬼真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子,是不是不好玩了。”

苦行僧又怔住。

———个大女人,被一个正正常常的小男孩子抱住,的确是没有什么刺激的。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不正常”本来就是一种刺激,也正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之一。

——对一个本来就不正常的女人来说,这种刺激当然更难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

——那个小鬼抱住她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感觉?­肉­体有什么感觉:这些话本来是她准备接着说下去的。

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忽然嗅到了一种她确信自己在此时此刻此地绝无可能嗅到的香气。

她嗅到了一种兰花的香气。

现在还是秋天,距离兰花开放的时候还早得很。在这么­阴­森的一问石屋里,怎么可能嗅到兰花的香气?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个完全幢康的人,不但发育良好,而且从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

她确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组织都是绝对健全的,从未有过差错。

“不可能”这种事,本来是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可是现在却偏偏发生了。所以她才特别震惊。

一也许就固为她是个十分健全而且反应特别灵敏的人,所以才会特别震惊。

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每个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认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时,都是这样子的。

苏苏也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在绞杀柳明秋之后,才会忽然晕厥,因为她忽然见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在那一时那一刻见到的人。

这个人是谁?

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候月正中天。这时候月正圆,这时候兰花的香气忽然像凌晨的浓雾一样散布了出来。

——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在月满中天的仲秋夜,怎么会有兰花开放?

郎格丝忽然觉得自己在晕旋,整个人都在不停的旋转,就好像忽然被倾人一个转筒里。

因为她真的看见了一朵花在开放。

她真的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一朵兰花开放在这个苦行僧的脸上。

一张苍白的脸,她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她看不见别的颜­色­。

——这张脸上怎么会出现的?奇$%^書*(网!&*$收集整理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会忽然从那一层层充满无限神秘的­阴­影中出现?

——这张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鼻?是什么样的眉?什么样的嘴?什么样的脸?

郎格丝没有看见。

她没有看见,并不是因为这张脸只有一片白,凄凄惨惨白得耀眼。

她并没有看见,只因为她只看见了一朵兰花。

一朵鲜红的兰花,好红好红,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绽发。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真正属于这个苦行僧的脸。

这张脸为什么如此美?一个苦行僧的脸为什么会如此美如花。是不是因为这朵忽然在他脸上绽放的兰花,已与他的脸溶为一体。

忽然间,这个苦行僧的脸,已经变成了一朵花。

兰花。

红­色­的兰花,红如血,红如火。

这时正是午夜。

这时正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上,高挂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这个午夜,居然有兰花。午夜的兰花。

午夜兰花。

兰花怎么有红的?

——兰花有许许多多的颜­色­,许许多多的形态,甚至有的黑如墨绿如翡翠,可是这种红­色­的兰花,红如鲜血的兰花、甚至比血还红。

甚至红得像地狱中的火焰一样。

——这种兰花怎么会在人间出现,怎么会在一个人的脸上出现。

一一张如此苍自的脸上,忽然洒满鲜红,一片苍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话语都终止了,郎格丝陷入一般莫名的疑俱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恒,但是事物的转换都要假借外力,受环境影响,而这一时、这一刻,谁能道出这个剧变的原因何在?是谁?什么事?什么缘故,使得它有了这个变化?

第四部

第一章宴会

——她忽然发现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她从未想到真的会在生命中出现的人,这个人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苏苏晕了过去。

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平生很少有真的晕过去的时候。

可是看见了这个人,她晕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见了一个宴会。

宴会并不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宴会是每天都会有的,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宴会,有的宴会让人快乐,有的宴会使人烦厌。

宴会绝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这一次宴会,却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宴会。

——这个宴会的宾主一共只有四个人,可是侍奉这四个人的随从姬妾厨役却最少有四百个。

这也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在王侯巨富显官盐商的家宅,这种事本来是很平常的事。

奇怪的是,这个宴会是开在一片山崖上。

一片飞云般飞起的山崖,在山之绝巅。一片平石,石质如玉,宽不知多少尺。

——苏苏知道她再也不会看见了,再也不会看见这么样一片山崖

——她以前绝未见过,以后也绝不会再看见。因为这是一个奇迹。

这一片白玉般的平崖是一个奇迹,这一个宴会也是一个奇迹。

因为这个人就在这个宴会里,就在这个山崖上。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也是无法形容的。

——那么飘逸灵动秀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他坐在陪客的位于上。

另外一位陪客是一个独臂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可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中了状元的新科举人一样。

无论谁只要看见了这个人,都一定会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事业、婚姻、情感、经济、友情、生活,每方面都极为成功。

成功就是愉快。

这个人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是一个非常成功又非常愉快的人。

只有一点是非常奇怪的。

一这么样一个成功而愉快的人,别人却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眉眼问,总仿佛带着有一种可以从脚底冷到心底的杀气。

一种连你自己都相信,只要他动手杀你,你就一定会死的气氛。

这种人是非常少的,而且是绝对不可侵犯的,无论谁,只要看过他一眼都可以明白这一点。、苏苏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女人,心也非常狠,可是苏苏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只告诉自己一句话。

——不要惹他。

苏苏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个人,可是她知道,惹了这个人,能活着的机会就不大多了。

这个人是谁?

主客是一位老太太。

我敢打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老太大会在这种时候坐在这种地方和这么样三个人喝酒的。

她不但喝酒,而且喝得很多,甚至比一个争强好胜的小伙子还多。

她喝酒就像喝开水一样。

人家说,能吃是福气,这位老太太大概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的老太太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么能吃能喝,就算这么样能吃能喝,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么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多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入头地。

就算有她这所有的一切,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位老太太,能像她一样,在江湖中有这么大的名气。

这位老太太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丸个孙儿孙女,再加上六十八个外孙和外孙女。

她的子婿之中,有一个出身军伍,身经百战,已经是当今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可是这位将军在她的子婿中却绝不是受人重视的一个。

在她的家族心目中,一个将军根本就不算是一口事。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这绝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嫁不出去。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老太大的九个女儿都是天香国­色­,而且都有千万嫁妆,要求她们嫁的男人,从北京排队,一直可排到南京,她有一个女儿没有嫁出去,只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已经削发为尼,已经继承了“峨嵋”的衣钵,已经是当代最有权力的七位掌门之一。

——而且是江湖中第一位最有权力的女人。

——这个社会毕竟还是一个男­性­的社会,一个女人能够在男­性­的权力世界中占上席,已经很不容易。

——纵然是第七位,已经非常不容易。

这位老太太最小的一个孙女儿竟是金灵芝。

金灵芝当然是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好朋友,她是同时认得他们的。

他们正在一家完全男­性­化的洗澡堂里洗澡,她闯了进去。

这种洗澡堂是非常古老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男­性­禁地,千百年来,都很少有女人敢闯进去,——我们甚至可以说,绝对没有女人敢闯进去。

——我们甚至也可以说,除了一些虽然是女­性­却非女人的女人外,根本没有女人会闯进去。

敢闯进这种男人禁地的女人,当然要有一点勇气。

对一个女人认得两个男人这件事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

可是他们认识之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玄奇刺激得多。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夕也会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

他们曾经用鱼网从大海中捞起好几条美人鱼,——会杀人的美人鱼。

他们甚至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他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

他们都是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不同,也许就固为这缘故,所以楚留香就和金灵芝比较疏远一点。

不幸的是,金灵芝后来死了。

死人是没有感情的。

——死人已经死了,什么都死了,生命躯体血­肉­思想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有感情。

可是,还是有感情的。

死人对活人虽然已经没有感情,活人对死人还是有感情的。

这是不是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这个宴会的主人是谁?

一张非常特别的脸,非常瘦,轮廓非常突出,颧骨非常高,使得脸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洞一样——在颧骨­阴­影下深陷下去的那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洞。

一张非常大的嘴,不笑的时候,好像很坚毅,而且很凶,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个菱角,甚至是个元宝。

一双非常大的眼,眼睛清澈而锐利,可是往往又会在一瞬间有一种非常仁慈而可爱的表情出现,就好像刚刚吹过将溶的冰河那种春风一样。

一个非常大的骨架,手长,脚长,头大,肩宽,就好像一个上古人类的标本。

——这个人多么奇怪。

苏苏见过男人,见过男人无数,可是这么奇怪的男人,她还没见过。

最奇怪的一点是,这个男人不但比她见过的所以男人都奇怪,而且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有钱,这一点也是她可以确定的。

——如果连苏苏这么样一个女人部不能确定一个男人是不是有钱,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从九岁的时候,苏苏就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鉴定各种金银珠宝珍贵饰物的专家。

——至于书画古玩的鉴定,那当然比较困难,那要等到她十七岁以后才行。

据苏苏的初步估计,这个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衣服上饰物的价值是——

——三万八千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间这一生中所有的耗费,而且这三万八千人所过的生活还是极富裕的生活,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身边的是娇妻美妾。

——这当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用一颗宝石换一个国土的故事。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事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还有很多事甚至无价。

———个人一件物的价值的认定,最主要还是在你的心里,一个卑贱的妓汝,在你心里的价值也许会胜过圣女无数。

可是苏苏对这个人衣饰的估价却是完全客观的,而且绝对­精­确,甚至比一个最赚钱的当铺里最­精­明的朝奉还­精­确。“苏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样一个人,也没有想像到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穿着这么样一套华贵的衣服在她面前出现。

她甚至有点心动了。

——一个女人,看见如此华贵的衣饰珠宝如果还能不动心,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真女人。

“不是真女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假的,就是死的。”

苏苏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而且学得很多,学得很勤。有时候甚至学得很苦。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学得很苦,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去学,甚至牺牲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没有人知道她学成后是快乐还是痛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够独创一格而且能够横行一时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种,她就算没学会,至少也可以认出它的来路家数。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个顶尖人物,她至少也可以认得出其中九十九个。

那个蓝衫人她是认得的。

———看见这个人,她心里就会觉得有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种暖暖的、温温的火,就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新皑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快要死。是什么滋味?

苏苏甚至还认得那位老太太,

一场盛宴正在杯觥交错中进行着。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中,任何人都会感到十分尽兴。苏苏似乎也感染了他们偷悦的心情。

看到蓝衫人,苏苏的心里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江湖中有谁不知道江南的万福万寿园?江南人都知道,在这座名园里面有三多。

花最多。

江南的花,仿佛都汇集到这里来了,不分种类,不分季节,就算是冬天,春天的花也会来。

人最多,尤其是名人。

江湖中的名人仿佛都已汇集到此处,没有到过万福万寿园的人,就算有名也有限。

如果说江南的江湖名人有一百个,那么这卜家族至少也占了四十九。

财产最多。

金氏家族的财产是无法估计的。

——田产、地产、事业、店捕,其中甚至是包括棺材铺,一个人生死之间所有一切的供求需要,他们都有。

可是这还不算。

他们的家族里,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是所有人类最不需要但却最艳羡的一

珠宝。

这个世界的人,有谁不喜欢珠宝?

——珠宝、玛瑙、翡翠、碧玉、祖母绿、猫儿眼、金刚钻,谁不喜欢?就算男人中有一些不喜欢的,女人呢?

——不喜欢珠宝的女人,大概比不喜欢男人的女人更少。

金氏家族里的珠宝,大概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孩子都出卖自己。

这位老太太就是万福万寿园的最近一代女主人,可能也就是金氏家族最后一代的女暴君了。

——暴君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心里却好像有几千几百个洞的人是谁呢?

苏苏站起来了。从一张很舒服很舒服的软榻上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的姿态很优美,因为她很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已经懂得一个女人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取悦男人。

——一个不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不能算做一个女人。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用那么优美的姿态站起来的时候,别人居然全部都没有注意到她。

每一个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发生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去看,不敢去看。

——当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蓝衫人几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间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是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这个人是谁,谁有这种魁力?

苏苏知道这个人是谁,却只是不敢确定,所以这个人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她也走过去,用一种连她自己想起来都很娇怯的声音问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绝对是的。*午夜兰花由书剑小筑首家上载*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有这个魅

一种接近死的魅力。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更有魅力?

一一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去自杀?——生命如此可贵,要让人去自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如果“死”里没有一种魅力,怎么能让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种忘记?是的。

——忘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完全忘记。

——不但是忘记,而且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死了也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

——这是一种多么痛快的解脱,多么彻底。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挣扎多少磨练多少经历,还要再加上多少运气才能做一个楚留香这样的人。

老天,苏苏忽然觉得全身都软了。

“你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苏苏问他。

其实她当然相信他就是“那个”楚留香,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这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真的能亲眼看见楚留香,多少神奇,多么令人无法思议。

这个蓝衫人笑了,然后又用一种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欢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楚留香。”他说:“我相信楚留香好像只有我一个。”

那位老太太忽然也笑了笑:“像他这种人如果大多,就不好玩了。”

那个眼冷如刀的独臂人居然也Сhā口: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好玩了。”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居然只笑笑,居然没有开口。

——这实在是件无法想象的事,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才会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奇怪。

这个蓝衫人当然就是“那个”楚留香了,可是那个楚留香不是已经死了么?在传说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这么样一个人。

传说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较年轻一点。比较活泼一点,这个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点,也好像太稳重了一点。

所以苏苏忍不住又问:“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经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么还没有死?”

“我本来是要死的,而且已经决定要死了。”这个蓝衫人说:“只可惜我暂时还死不了。”

“为什么?”苏苏问。

“因为你。”蓝衫人看着她,轻轻叹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为我?”

苏苏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又好像有一点儿故做凉讶。

“你死不了是因为我?”她问楚留香,“还是你因为我而不想死?”

这个小女孩子,居然好像有一点是想要调戏楚留香的意思。

——这种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饰自己错误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方法调戏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应付这一类的事,那么楚留香到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一万八千次。而且都是死在女孩子的怀里。

老大大在笑了,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连那个眼有杀机的人眼中都在笑了。

他们笑,只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么样一个小女孩居然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真是好笑极了。

——到了这一刻,甚至连苏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皇着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是个要伤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样有笑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大多了。

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多么辛酸,多么惨痛,多么不幸。

楚留香只告诉自以为已经聪明得可以骗过楚留香的女孩。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个非常神泌,非常有力量的人,组织了一千…非常可怕的组织。”他说,“这个组织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个有名的鼻子:“这件事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笑:“我的行踪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很难查得到。”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忽然Сhā口:“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可说这种话,他怎么会知道楚留香的少年的事,而且可以证明?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这种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一胡铁花。

可是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当然不会是那个胡铁花。

——这个人如此华贵,如此沉静,怎么会是那个胡铁花?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

他知道楚留香有许多秘密要告诉她,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实在忍不住要间:“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笑道:“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说:“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楚留香说:“我可以保证,天下江湖,淮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胡铁花,更没有人会相信胡铁花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苏苏怔住了,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如此沉静,如此华贵,如此消瘦,而且居然如此安静。

这个人和传说中那个胡铁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传说中的胡铁花,好像只不过是一只醉猫而已。

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只不过是一只醉猫,他就不是胡铁花,也不会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一这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只因为他喜欢楚留香。并不是因为他呆。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呆。

呆,只不过是他故意制造出的一种姿态,一种形态而已。

——别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说这种形态对楚留香多么有益?这么可爱的朋友,你到哪里去找去?

苏苏又快要晕倒了。

她看着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用一种快要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你真的就是那个胡铁花?”

“好像是的,”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温和:“胡铁花好像也只有一个。”

“你……”苏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反问:“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奇怪?”

苏苏又看着他怔了半天。

“别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天生的穷鬼,可是现在你却好像有钱得要命。”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是个沉静而华贵的人,但是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我本来是打死都不想发财的。”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说,“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部说楚留香已经死了,说得连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说:“如果这个老臭虫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不发财!”

“老臭虫?”苏苏问,“难道你说楚香帅是个老臭虫?”

——这一点苏苏当然是不明白的,别人都称“香帅”,胡铁花却偏偏要叫“老臭虫”,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亲密,这个外号由来已久。

“他不是老臭虫谁是老臭虫?”胡铁花说:“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虫的人好像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大又在笑,苏苏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胡铁花。

所以她更要问:“老臭虫如果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发财?”

“因为老臭虫死了,我就要花儿,而且非花钱不可。”

“为什么?”

“因为报仇是件非常花钱的事。”胡铁花说:“替别人报仇,也许只不过只要拼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报仇,就一定要花钱了。”

他一定要解释:

“你想想,这个老臭虫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杀死他,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杀死他,这其中要动员多少人,要有一个多情密的计划?”胡铁花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杀了楚留香这么一个人之后,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隐藏住这个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致楚留香于死的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庞大­精­密的组织。

“我不但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样一个醉猫,而且比别人想象中要聪明十七八倍。”胡铁花道:“这一点我当然想象得到。”

——这一点大家都承认。

“要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当然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胡铁花说,“就连我这样的天才,也做不到的。”

大家都笑了。

这个安详沉静,脸上已经有两个洞的胡铁花,还一样是胡铁花,说起话来,还是改不了以前那种腔调?

——他是改不了?还是故意不改呢?

“要对付这么样一个组织,最少要有三个条件。”胡铁花说:“第一,是要有朋友,第二,是要有钱,第三,还是要有钱。”

他说:“朋友我一向是有的,而且都是好朋友,可是钱呢?”

“所以你就一定要去赚钱。”

“是的。”

“看样子,你好像也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岂只不少,而且很多。”

“你想赚钱的时候,就能赚到很多钱?”

“看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赚钱真是这么容易的事?”

胡铁花说:“赚钱当然不容易,如果有人赚钱容易,那个人一定是乌龟。”他说,“可是像我这样的天才,情况就不同了。”

情况当然是不同的。有的人赚钱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赚钱如乌龟跑步,有时候赚钱就好像下雨一样,你还没有准备好,一个个大黄金元宝就从天上“哗啦哗啦”的掉了下来。

“我赚钱就是这样子的。”胡铁花说:“有时候我想少赚一点都不行。”

他叹了口气:“钱这种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你追她的时候,她板起脸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时候,推也推不了。”

苏苏很想装作听不见,老太太却笑着说:“这真是他的经验之谈,女人有时候真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一定要等活到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会承认。”

“这不是我的经验之谈,”胡铁花赶快解释,“这是老臭虫告诉我的。”

苏苏忽然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种别人永远学不到的优点。

这些人都轻松得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情况多么严重,他们都能够找机会放松自己。

这也就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这或许也就是胡铁花能发财的原因。

那个独臂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亭能让他移动半分。

这个人是谁呢?

第二章中原一点红

十年前,江湖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人一身黑衣,一口剑,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露出面具外的一双锐眼,看起来比他的剑更可怕。

但其实真正可怕的还是他的剑。

———柄杀人的剑,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人于瞬息间。

更可怕的一点是一一一

这个人什么人都杀,只要是人,他就杀。

最可怕的一点是——只要是这个人要杀的人,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曾经有人间过他。

“只要有人肯出高价,什么人你都杀,甚至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在内,这是不是真的?”

“是。”

这个人说:“只可惜我没有朋友可杀。”他说:“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

有人看过他出手,形容他的剑法。

他挥剑的姿态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上的部位都好像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有很多剑术名家评论过他的剑法。

他的剑法并不能算是登峰造极,可是他出手的凶猛毒辣,却没有人能比得上。

还有一些评论是关于他这个人的。

这个人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中原一点红?”苏苏又忍不住叫了出来:“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她问:“这卜人真的就是昔年那个号称中原第一快剑,杀人不见血的一点红。”

“是的。”胡铁花说:“这个人就是。”

“他还没有死?”

“好像还没有,”胡铁花说,“有种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想要他死的人能活着的反而不多。”

“他是不是也像楚香帅一样,装死装了一段日子。”

“好像是的。”

“现在他为什么又活回来了呢?”苏苏问。

“当然是因为我。”

“是你把他找出来的,”苏苏又问,“你找他出来­干­什么?”

胡铁花微笑。

“着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胡铁花说,“我找他出来,当然是为了杀人的。”

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沉静,一种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获得的沉静。

“人家要杀我们,我们也要杀他们,你说这是不是天公地道的事。”

苏苏看着这个人,这个杀人的人,忽然问,她就发觉这个人确实是和别人不同的了。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杀气。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就好像是已经杀人无数的利刃一样,本身就有一种杀气存在。

苏苏甚至不敢再去看这个人。就算这个人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她也不敢去看。

她宁可去看胡铁花脸上那两个洞,也不知陷入了多少辛酸的洞。她问胡铁花:“一点红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连一点红的颜­色­部没有,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这个问题她本来不该问胡铁花的,她本来应该问中原一点红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根本不该问。江湖中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剑光一闪,敌人已倒,咽喉天突|­茓­上,渗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血。

——这个人的脸已扭曲,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虽然用尽力气,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连杀人都不肯多费半分力气,只要刺中要害,恰好能把人杀死,那柄剑就再也不肯多刺入半分。

胡铁花告诉苏苏。

“中原一点红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一个像中原一点红这样的杀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一生,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度过?

苏苏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动,忽然想冲过去抱住这个人,和他一起滚入一种狂野的激|情里。

她忽然觉得她甚至可以为他死。

一这是不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个杀人的人?

在女人心目中,坏人通常都比好人可爱得多*

这时候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说话的时候,当然是要喝酒的,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当然也是要喝酒的。

——对某一些人来说,不喝酒也会死的。

苏苏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在喝酒了。

她喝的是一种很奇特的酒,酒的颜­色­就好像血的颜­色­,而且冰凉。

她没有喝过这种酒,可是她知道这种酒是什么酒。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楚香帅最喜欢喝的是一种用冰镇过的波斯葡萄酒,用一种比水晶更透明的杯子盛来。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流传的,这是古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苏苏居然也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

一生命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生不由已,死也不能由己。

下面是金老太大对这件亭的意见。

“我也是楚留香的朋友,可是我从来不想为他复仇。”她说:“这一点我和胡铁花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楚香帅会死。”

“她说她会看相。”胡铁花说:“她看得出楚留香绝不是早死为相。”

“我说的看相,并不是迷信。”老大太说:“而是我看过的人大多了

她解释:“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格局,也就是说,一种气质,一种气势,一种­性­格,一种智慧,这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培养出来的。”金老太太说:“一个高格局的人,就算运气最好的时候,最多只不过能够多挑几次水肥而已。”

这不是很好的比喻,挑水肥的人有时候也会捡到金子的,只不过这种例子很少而已。一个像金老太太这洋的人,说的当然都不会是情况很特殊的例子,因为这一类的事对她来说根本已经毫无意义。

“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这)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想法和我一样,”金老太太说,“这个人一定也不相信楚香帅这么容易就会死的。”

“这个人就是谋刺楚留香那个组织的首脑?”

“是的。”

“他为什么不相信香帅已死?”

“因为他一定是楚留香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仇敌。”金老太太说:“一个聪明人了解他的仇敌,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得多,否则他就死定了。”

“为什么?”

金老太太举杯浅叹,嘴角带着种莫测的笑意,眼中却带着深思。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她一定要选择一些很适当的字句来解释。

——一个人了解他的仇敌,为什么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

金老太大的回答虽然很有道理,却也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

——一种对生命的悲戚和卑弃。

“因为一个人要害他的朋友是非常容易的,要害他的仇敌却很不容易。”她说:“所以他一定要等到非常了解他的仇敌之后,才能伤害他”

她又说:“一个最容易伤害到你的人,通常都是最了解你的,这种人通常都是你最亲近的朋友。”

一这种事多么哀伤,多么悲戚,可是你如果没有朋友呢!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或者是被问过这一个问题,答案是非常简单的。

“没有朋友,死了算了。”

“这个人是谁?”苏苏问:“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组织的首脑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金老大太说:“我们最多也只不过能替他取一个代号。”

——在他们的档案作业中,这位神秘人物的代号就是:“兰花”。

苏苏无疑又觉得很震惊,因为她又开始在喝酒了,倾尽一杯之后才问。

“你们对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

“没有多少。”金老太太说:“我们只知道他是个非常­精­密深沉的人,和楚香帅之间有一种无法解开的仇恨。”

她叹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这个人根本就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但是你们却叫他兰花?”

“是的。”

“你们为什么叫他兰花?”苏苏问得仿佛很急切:“这个人和兰花有什么关系?”

金老太太早已开始在喝酒了,现在又用一种非常优雅而且非常舒服的姿态喝了另一杯。

——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而且非常有教养。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优雅知礼的老太太,居然没有回答这个她平时一定会口答的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拒绝回答别人的问题是件极不礼貌的事,除非问这个问题的这个人问得很无礼。

苏苏问的这个问题是任何人都会问的,金老太太却只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确信,这位兰花先生对楚香帅的了解,一定远比我们深刻得多。”

“固为一个人对仇敌的了解,一定远比对朋友的了解深刻得多。”

“是的,”金老太大的叹息声温柔如远山之春云,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我们不但要了解,而且要忍受。”

她轻轻的告诉苏苏。

“尤其是女人,女人的了解和温柔,对男人来说,有时远比利剑更有效,’

苏苏忽然觉得很感动。

这本来是一个老祖母茶余饭后对一个小孙女说的话,现在这位老太太对她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个身世飘零的孤女,听到这种话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金老大大又说:“一个人如果真的能对楚香帅了解得非常深刻,他就绝不会相信楚香帅会死得那么容易。”

“就算江湖中人都确定楚香帅已经死了,他也不会相信。”

“是的。”金老太大说:“除非他亲眼看见了香帅的尸体。”

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看见过香帅的尸体。

“所以他一定要证实香帅究竟是生是死,”金老大太说:“否则他活着睡不着,死也不甘心。”

“他要怎么样才能证实呢?”

“这一点我们也想了很久,我相信我们的智慧也不比他差多少,’金老太太说,“我们也拟定了一个计划,来证实香帅的生死。”

他说:“我们确信,只有用这一种方法,才能证实香帅的生死。”

“哪一种方法。”

“这种方法虽然很复杂,可是只要用两个字就能说明。”

“哪两个字?”

“感情。”

——感情,在人类所有一切的行为中,还有什么比“感情”这两个字更重要的?感情有时候非常温和的,有时却比刀锋更利,时时刻刻都会在无形无影间令人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

“这个兰花先生既然对香帅如此了解,当然知道香帅是非常重感情的人,就算他已经决定不问江湖的恩怨仇杀,可是他如果听见有一个绝不能死的人陷入必死的危机,他一定会复出的。”金老太太说,“如果他没有死,就一定会复出的,如果他还不出现,就可以断定他已经死了。”

金老太太问苏苏:“要证明香帅的生死,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

苏苏只有承认:“是。”

金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苏苏也不能不承认:“是。”

胡铁花抢着说:“三个人是不是要比。一个人更保险得多?”

“是。”

“所以他们就找来了三个人,三个在老臭虫心目中都是绝不能死的人。”胡铁花看着苏苏,“这三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是你。”

苏苏不说话了。

金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所以香帅刚刚才会说,他还没有死,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苏苏又仰头饮尽一杯。

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也是个人,多少总有一一点人­性­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难却,恩怨无尽。

如果你厌倦了这种生活,唯“死”而已。

只可惜有些人连死都死不了。

——江湖人的悲剧,难道真的都是他们自找的?

——少女恋春,怨­妇­恋秋,可是那一种真正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却可惜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能了解。

这一点是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午夜兰花由书剑小筑首家上载,o3.com

不是。

不受委屈,不许怨尤,不肯低头,不吐心伤,绝不让步。

这种人遭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岂非总是要比别人多一点。

——光荣和骄做是要伺烦龃价的*

“兰花先生断定,只要你们三个人有了必死的危机,香帅就会复活。”金老太大说:“可是香帅如果已退隐,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自己回答:“他当然一定先要把这件事造成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他当然也知道像老臭虫这样子,就算已经退隐了,耳朵还是比兔子还灵。”

——这一点与这一次“飞蛾行动”的计划完全符合。

“第二,要完成这个计划,一定还要让香帅相信你们已经必死无疑,除了他以外,天下已经没有别的人能够救得了你们。”

“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胡铁花说:“老臭虫一向比鬼还­精­。”

一所以这位兰花先生一定要先把慕容身边的主力消灭,先置他于必败之地。”

——生死之战,败就是死。

“我们早以前就已想到,这次计划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柳明秋柳先生。”金老太太说:“柳先生不死,慕容无死理。”

“所以他非死不可。”

“只不过天下江湖中人都知道,想要把柳先生置之于死地,并不比对付香帅容易。”金老太太说:“所以我们相信他必有奇兵。”

“这一支奇兵是什么呢?什么人能够杀柳先生于瞬息?”

一…要杀他,就要在瞬息间杀死,困为杀他的机会,一定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这种人虽然不多,可是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存在。

“我们都想不出这个人是谁,所以我们也拟定了一个计划。”

他们这个计划只有一个字。

——等。

一场长久的战争,不但要考验勇气和智慧,还要考验耐力,后者甚至更重要。

这个教训是我们不可不牢记在心的。

“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个地方,就在这里等。”金老太太微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这些人真是一群老狐狸。”

她笑得眼睛都好像不见了,因为他们终于等到他们要看见的事。

他们终于看见了这支奇兵。

金老太太用一只已经眯成两条线的笑眼看着苏苏。

“直到那时候为止,我们才彻底了解兰花先生这个计划。”她说:“他利用你们三个人作饵,来钓香帅这条大鱼,因为他算定香帅只要不死,就一定会去救你们,就算明知你们都是想要他命的人,他也一样会去救你们。”

胡铁花叹了口气:“老臭虫这么样一、个聪明的人,有时候却偏偏喜欢做些呆事。”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楚留香死。”只要他一出现,就必死。

一击必中,中必死,因为第二次机会是绝不会有的。

“这一击当然要经过千筹百算,绝不能有一点错失。”

“除非出手的人是香帅绝对不会提防的。”金老太太说:“在这一方面,慕容和袖袖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她说:“香帅去救他们,奇$%^書*(网!&*$收集整理他们杀了香帅,就是告诉别人,也没有人相信,大家只知道楚留香早已死了。”

苏苏完全被震惊。

这个本来好像无懈可击的计划,到了这些人手里,竞似变得不堪一击。

她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过了很久,她才能开口。

“你们既然已经识破了这个计划,为什么不直接揭穿它?”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

“因为你们,你,慕容,和袖袖。”“我不懂。”

“计划如果被揭穿,你们三个也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兰花随时都可能杀了你们泄愤。”

金老太大说:“所以香帅坚持我们不管有任何行动,都要先考虑你们的安全。”她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你们死在别人手里,就算明知你们是钓饵也一样。”

苏苏抬起头,就看见了那个沉静的蓝衫人,无论谁看见这个人,都无法不去想他那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朋友,他的情侣,他的仇敌,他的冒险,他的风流多情,他的艰辛百战,每一样都是不平凡的。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为什么比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的大多数人都富得多?

老天为什么要特别眷顾他?

想到了这个人的一生,再想想那些生来就好像应该遭受到一些不幸的人,再想想慕容,再想想自己,苏苏忽然觉得非常生气。

——这么样一个幸运儿,居然还在装死。

苏苏忽然大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件事还是做错了。”

“哪件事做错了?”

“你们不该让柳先生死的。”苏苏说:“他也是人,也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既然知道他是牺牲的目标,为什么还要让他死在我手里。”

她恨恨的说:“我相信你也不能不承认,如果你们想救他,一定有机会,可是你们连试都没有试。”

金老太太却悠然而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说。“你自己杀了他,反而来怨我们。”

“我只问你,我说的有没有理。“

“有理,当然有理。”金老太太说,“只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问你。”你问。”

“柳先生为什么一定要选中你陪他去突袭?为什么要把你先带到这里来?为什么还要先为你制造一些让他自己心乱的机会?”

苏苏再次被震惊。

——难道连这件事也是个圈套?难道柳明秋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份子?

难道柳明秋的死也不过是在装死而已?

苏苏怔住。

她吃惊的看着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人能欺骗他们,击败他们?

金老太大仿佛已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连我自己都开始对我们这些人觉得有点不满意了。”

“为什么!”胡铁花问。

“因为我们实在太­精­。”金老大太叹着气说:“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能被别人骗上一两次!”

胡铁花笑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骗过这位老太太,这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定是个不是人的人,一定比狐狸还灵,比鬼还­精­。

胡铁花不但笑,而且大笑。

金老太大也陪他笑,事实上,这位老太大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笑。

那个沉静的蓝衫人又在摸他的鼻子,连鼻子上都仿佛有了笑意。

连中原一点红眼中都有了笑意。

可是苏苏笑不出。

这些人的笑容这么可爱这么亲切,可是他们的人都是如此可怕。

如此尖锐如此­精­明如此神勇如此可怕。

尤其是他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

——中原一点红的凌厉和冷酷,金老太大的经验和睿智,胡铁花的大智著愚,大肚包容再加上楚留香。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如果用这种力量去对付一个人,谁能不败?

也许只有“兰花”是例外。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兰花”是谁?连苏苏都不知道。

“可惜我们这些老狐狸还是有办不到的事。”金老太大说,“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对这位兰花先生还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一一姓名、年纪、­性­别、身份、武功,完全都不知道。

在战场上争胜,须得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是他们这一群人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之下迎敌,若不是自寻死路,便是自恃甚高。

自恃甚高,其实便是自寻死路,他们会是这样的一群人吗?

不!绝对不会。他们不是自负,而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

金老太太眯着笑眼说:“我们只知道一点。”她说:“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把他找出来。”

“现在呢?”苏苏忍不住问,“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做?”

楚留香慢慢的走过来。

“现在唯一要去做的事,还是那件事。”他说:“去救慕容和袖袖。”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要去救他们?”

“是的。”

楚留香的原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苏苏相信。

她相信他们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可是她想不出他们会去怎么做?

慕容和袖袖的存亡,关系的似乎已经不是二条人命的生死,而是一种道义,一种死生相许的允诺。

苏苏看着楚留香坚毅的脸­色­,她心里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

楚留香毕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原则当然是不会变的,任何的艰难险厄都不能阻止他心中的意念。即使是赴汤蹈火,只要他决定走一遭,他的脚步就不会有半点迟疑。

何况现在,一切的情况,似乎都已经没有隐瞒,一切都在这一群人的掌握之中,他们可以从容的克敌致胜。

中原一点红、胡铁花、金老太太、加上机智、能力、机谋都是一等一的楚香帅,他们可以发挥每个人的所长,来完成救授的任务。

等待,不止是他们的对策而已,更是他们的计划。等待,不仅使他们看清了钓饵,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许利用了这次等待,做了一项严密的布置。

苏苏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楚留香和这一群人,也许不止是要救慕容和袖袖,他们可能打算偷。

从死神手中,把这两条人命偷回来。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如何下手,但是她似乎很确定的相信,他们不会是硬拼强夺,而是把这种搏斗当作一种“艺术”来处理。

苏苏浅酌了一口酒,她的内心极度感到震撼,身在江湖,她虽然早已听说了楚留香的忠胆侠行,但是那些传闻、故事却都与她无关。

这一次却不然。

这一次的决定,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所要搭救的人,不但与她有关,而且她几乎还可以算是其中的主角人物之一。虽然她很清楚,兰花先生安排的这项行动,只是想求证出一个结果,他们三个人都只是在这个求证的过程中,一个钓饵,一个骇人的­阴­谋中,小小的休止符而已,但是她是决对不会反悔的,她甚至因为自己得以扮演这个被人关注的角­色­,而感到心中有份小小的满足。

如果说,她的内心有什么恼恨的话,那必然是因为她虽然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却始终不知道这幕戏是怎么演的,它的结局又是如何?

“你们说说看,柳明秋的死,是不是另一,种伪装?为了某种目的而设下的圈套?”苏苏显然因为无法明了全盘的状况而感到愤懑。

“谁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金老太太说:“因为柳明秋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当然,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个答复,等于是未作任何答复。柳明秋的死,即使有任何的­阴­谋,都不会在现在被揭穿,因为一场斗智的搏战才刚刚开始,双方箭拨弯张,却各自怀了许多秘密,许多令人无法猜透的秘密。

这些底牌,有时候就是真正的杀手铜,等到最后真相大自的时候,也就是决定胜负、生死的时候。

第五部

第一章

论战飞战

老者很郑重的将一个纯金的凤凰交给这个少年,而且告诉他:“成功绝没有侥幸,楚留香绝不是个普通人,只不过……”

后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在你后面的人——后人的意思,在一般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

——如果你说一个人是楚留香的后人,那么这个人如果不是楚留香的儿子,一定就是他的孙子玄孙重孙重重孙。十六八九代金孙。

我们现在要说的后人,不是这一种。

我们现在要说的后人,只不过是生活在楚留香那一个时代很多年之后的人。

两个人。

这两个人,就是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两个人,一个有智慧也有经验的老者,一个求知欲非常强烈的少年。

老者清瘦,少年真漂亮真好看。

一间古厅,一张大榻,一只短几,一壶茶,一缸酒,两个用青丝竹编成的枕头,以及两个人。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我们刚刚说过的那两个人,老者喝茶,少年饮酒。

这个少年居然也像楚留香一样,喝酒如喝茶。少年问老者。

“我知道那一战被后世称为‘飞战’,因为那一次行动是‘飞蛾行动,其他有关这一战的人,都有鹰之眼,鹏之翼,燕之捷,箭之确。”他说:“鹰、鹏、燕、箭,都飞,所以这一战当然是飞战。”

飞战?非战?

老者微笑。

“也许你知道的还不够多。”他对少年说:“对那一战,有两种说法?”

“哪两种?”

“飞翔的飞是飞,并非如此的非也是非。”老者说:“那一战是飞战还是非战,至今还没有人能下个定论。”

“非战?”少年惊诧,“非战的意思,难道说那一战不是战。”

“是的。”

“非战”的意思,当然就是“不是战”。

“那一战惊天动地,天下皆知,怎么能说它不是战?”少年问。

“战的意思,是针锋相对,互争胜负。”老者说,“可是那一战,根本就没有胜负可争。”

“为什么?”

“因为那一战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经有一方败了。”

“败的那一方当然不是香帅?”

“当然不是。”老者又笑:“你一定要记住点,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败的,生也不败死也不败。”

楚留香当然是这种人。

老者又告诉少年。

“在兰花先生的计划中,楚留香本来已经是个死定的人,出现也死,不出现也死。”

“可是他错了。”

“哦?”

“这个计划是彻底失败的。”

“为什么?”

“因为在这次行动中,楚留香如果已经死了,这次行动就等于没有行动。”老者说:“没有行动而行动,是什么呢?”

“是猪。”少年说,“一条失败的猪。”

老者笑。

“你说的好极了。”他大笑,“尤其因为今年是猪年。”

老者脸上的笑容很快又改变成一种很严肃的态度。

“可是在这次行动中,楚留香如果没有死,就必胜无疑。

“为什么?”

“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关键,”老者故作神秘,不让少年问就抢先道:“这一点非常小的小小关键,暂时我不会告诉你的。”

少年没有反应,只问:“那么香帅有没有救出那两个人?”

“当然救出来了。”老者说:“只不过有没有救出那两个人并不是这次事件里最重要的关键。”

“那么,最重要的关键在什么地方呢?”

“在一个人。”

“兰花先生?”少年间:“是不是兰花先生?”

“当然是的。”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要救慕容和苏苏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因难的是,救出他们之后,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出兰花先生的真相。

这次飞蛾行动如果失败,兰花先生很可能立刻就和这个组织完全脱离关系。

“不仅很可能,而且几乎是必然的事?”老者说“如果他和这次事件这个组织完全脱离了关系,那么这个人就要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是他的确存在过,而且做出很多可怕的事。

“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从此消失,一定要把他的根挖出来。”

“是的。”老者说,“你说的话通常都非常有道理。”

他看着少年微笑:“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挖出他的根呢?”

少年沉默。

他不能回答,因为这根本是件无法回答的事。

老者说:“兰花先生处心积虑,掩饰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要保护自己,就算他这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失败了,他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看来他无疑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

“一定是的。”老者对少年说:“天下袅雄人物,大都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还是有弱点的。”

“哦。”

“有弱点的人,就难免会造成错误,就算是不致命的错误,至少也是一条线索。”少年说:“有了线索,就可以把他找出来。”

“有理。”老者说:“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他弱点在哪里。”

“就在午夜,就在兰花。”

“就在午夜,就在兰花。”

老者叹息:“你说得好,只可惜我还是不懂。”

“午夜的意思,就是子时左右。”

“这一,点我懂。”老者又笑:“兰花的意思我当然也懂。这都是很容易懂的,我只不过不懂你为什么要说它们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弱点。”

他的声音中虽然带着一点长者对晚辈的仁慈的责备和讥消,少年却不在意。

那个少年在长者面前没有说错话做错事,除非他根本不说话不做事。

——在长者面前永远不说话不做事的人是种什么人?

——如果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伪君子,就是个自痴,呆子。

“江湖传言,都说这个人只有在月圆夜的午夜时才出现,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兰花的香气。”

他说:“就好像香帅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郁金香的香气一样。”

“是的。”老者说:“江湖传言,的确如此,这种兰花的香气,最近几乎已经和香帅的郁金香的香气同样闻名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弱点。”

少年说:“名气有时就像是包袱,名气越大,包袱越重,”他说:“最可怕的是,这个包袱里什么都有。”

——有声誉,有财富,有地位,有朋友,有声­色­,有醇酒,可是也有负担,横逆,中伤,挑拨,暗算,杀戮。

所以这种人通常都最能明白一句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点老者当然也懂。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件并非他自己情愿做的事,可是他并无怨尤。

因为他知道——

—个人一生中一定要勉强自己作几件他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义。

这也就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意思。

——在寒冷的冬天,谁愿意跳下海去,可是你如果看见有人快要在海水中淹死,你能不能不跳下去救他?

少年又继续说:“江湖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位兰花先生平时是个非常斯文温柔的人,可是一到了月圆的午夜,他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点老者也知道。

一在月圆的午夜,有很多人都会发狂的,有的会动春心,有的会犯暴行,有的会杀人。

“而且江湖中人也知道,这位兰花先生出现的时候,就好像楚香帅一样。”

——他为什么会和楚香帅一样?

因为香帅出现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少年说:“这位兰花先生也一样,不管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都会带着一种兰花的香气。”

老者笑了。

“兰花是王者之香,难道他是王者?”

“至少他自己认为是的。”

“我想你当然应该知道楚香帅这个名字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

事实上,这一点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香帅之所以为香帅,只因为他每次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浪漫而清雅的香气,一种非常接近郁金香的香气。”

少年承认他不知道。

一个大男人,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身上弄得香香的?这是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少年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而且有洁僻。”老者说:“他绝不会让别人对他留下一点坏印象。”

“这是一定的。”少年说。

一个人一定要先尊敬自己,别人才会尊敬他。

“香帅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别人身上有臭气。·

“这种人谁不讨厌?”

“所以香帅生怕自己身上有让别人讨庆的气味。”老者说:“他怕这种事,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怪味。”

少年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楚留香的鼻子·有毛病,已经天下皆知。

“他嗅不出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味道,他怕别人讨厌他的味道,所以他就从一个很遥远的国度,捎来一种带着郁金香气的香­精­。”

少年忽然叹气,老者对他说:“这是一个很传奇的故事。它说明了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与珍惜。”

“我明白。”

“这一类的故事,通常只会让人激动振奋,你为什么要叹息?”

“因为香帅。”

“哦!”

“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不但天下皆知,而且名留至今。”少年说:“我至今才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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