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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8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我叫林凯风,很高兴认识你。没想到你居然也知道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的原理,知道么,你比我这个时代的许多科学家都还要开明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不,我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我尤其不想让他知道,让他想到在他的时代里,我已是一个中年女­性­。虽然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我不想让他产生这类联想。

“嗯,你可以叫我小林。”我临时编了个名字,根本就是借用了他的名字。

“小玲么?”林凯风笑了,“我会记住的。对了,你和那位‘沈孟华’是朋友么?”

“可以算是吧。我也是刚认识她,不过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

“同学?”

“校友,她是研究生,我才大一,差得远了。”我觉得自己这种斤斤计较的作法实在很可笑,好像沈孟华比我大五岁是万万含糊不得的首要问题——我实在是一想到“45岁”就会心虚,心痛。

正在这时,沈孟华一边用大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了进来,她看到林凯风时一声尖叫:“是你!”我连忙把她拉到一边,细细耳语,向她交代了来龙去脉,最要紧的是让她不要泄露了我的名字。

4. 林凯风:我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就是他了!

我驾车向市郊方向驶去,车上放着“四维空间双向交流仪”——这是一台由无数金属线缠绕、上有许多按钮及两个小型液晶屏幕的金属盒,只要按下启动按钮,盒顶正中就会打开,升起一个晶莹的球体。我全靠它了。

下一站是西汉丹阳王墓博物馆。方才在d市市内的实验非常成功,我达到了我的目的,找到了古墓杀人案的目击者沈孟华,并共同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也很高兴能遇上小玲这样的姑娘,她对我的实验原理了解得深刻透彻,没想到1998年居然就有我的知音了。

发生在上个世纪的这场文物盗窃杀人案颇有几分神秘。根据小玲的分析,案犯应该是考古队的成员,这次作案的目的一是可能因行踪败露而杀周明,二则为盗窃文物,三则是要不择手段地把沈孟华拉入犯罪集团。而临时召来的所谓乡政府的保安人员也很有问题,说不准也是走私人员冒充的,不然就很难想像案犯能单枪匹马杀死周明、打昏沈孟华后,再把她和一箱珍贵文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d市机场。

在我离开建国路之前,沈孟华和小玲冒着很大的危险给d市公安局以及汉墓附近那个乡的乡政府打电话联系。结果她们发现d市公安局从未接到有关方面报案,而乡政府也从未派人保护墓藏。也就是说,现在考古队是陷于一伙文物走私犯的魔掌中,而考古队员中有一个人很可能就是整个案件的主谋。

这个考古队人员少而­精­,自纪滨松教授以下,苏项、周明、吴欢和沈孟华都薄有声名。而周明已经被杀,嫌疑就落到了纪滨松、苏项和吴欢三人头上。要怀疑这三个人,对于沈孟华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无论如何她始终坚持:吴欢不是凶手。她对他的人格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令我感动。事实上,本来我认为吴欢才是最有嫌疑的人,因为凶手对沈孟华是怀着相当好感并不择手段地想把她拉上自己的那条道路。可既然沈孟华这样相信她的未婚夫,我也应该试着去相信吴欢,这也许可以对案件的分析有所帮助。

我又把实验地点放在发生过凶杀案的丹阳王一号墓,时间是1998年7月29日下午3点,我想先看看情况。真巧,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男青年,手中拿着工具正在清理墓道。按沈孟华提供的情况判断,这个人就是吴欢。

吴欢非常机警,我的脚步声很轻,但他依然听到了。他猛地转向我,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问:“你!你是谁?是你杀了周明对不对?”

我是在墓|­茓­中“凭空”出现的——吴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怀疑我就是杀死周明的神秘凶手。

“不,你误会了。”我急忙解释,“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窃贼,我甚至不是你这个时空里的人。我是一个未来世界的物理学家,借助一种奇特的手段向你传导我的声音和图像,我本人还在2024年……”

“你不用编造什么科幻电影的情节了!我是一个尊重事实的科学工作者。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杀害了我的队友?你把另一位女队员带到哪里去了!”吴欢一边说一边向我猛扑过来。

我叹了口气,任由他的影像如一片雾气般从我身躯中穿过。还是让事实来告诉他——我们在彼此的时空,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匆匆走进墓室,正好目睹了这奇特的一幕,他倒退了两步,神­色­惊骇已极。他不禁脱口而出:“是真的!”

我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就是他了!

显然,打昏沈孟华的那个“高大的黑影”并不是这个中年人本人,但却是他的同伙。那人在执行任务之后,向这个中年人报告了墓中发生的奇怪的故事——也就是关于我的“虚像”的出现。当然,这个故事被视为无稽之谈,但肯定也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现在,当他亲眼目睹了“虚影人”的存在,同伙那令人不解的奇怪报告得到了证实,“是真的”三个字自然就冒了出来。

那个中年人被我吓跑了,也许他是想多找些人来壮胆。无论如何我已经能猜出他的身份了,他并不是“保安人员”,而纪教授不戴眼镜,那么他就是苏项。

所有事件的策划者是××大学考古系教授苏项。

惊魂未定的吴欢仍呆呆地站在我身后——穿过别人的身体,这种感受确实是一种少有的新鲜经历。“真的是个幻影,太不可思议了。”他口中喃喃道。

“周明是谁杀的?孟华又到哪里去了?”他仿佛是在问自己。

我觉得有些不忍,不论他信不信我都应该告诉他真相:“沈孟华被人诬陷,现在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你现在身在贼窝,你的队友苏项可能就是所有变故的策划者,而所谓的民兵可能都是走私集团的人假扮的。”

“什么?”吴欢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沈孟华让我告诉你,叫你放心,她现在没有危险,也会尽快把你救出险境。你赶快通知纪滨松,苏项的形迹败露后也许会狗急跳墙的。”

“你……”吴欢仍有些犹疑不定,但他对沈孟华的关心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孟华她……没事么?”

“她没事,你倒要小心。”我急急地说,“你赶快按我说的去做,去通知纪教授。我也要去通知沈孟华,你一定要支持到她赶来呀!”

我关上了交流仪,吴欢焦急的面容在空气中消失了。我又赶回了d市建国路。所幸我可以把交流仪的“交流对象时间”调节得早一些,就不必担心路上耽误太久。

当我的身影又在屋中出现时,坐在地上的沈孟华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怎么样了?大家怎么样了?”

“你的未婚夫没事。但我怀疑苏项就是你们考古队的内贼。”

“是……苏老师么?”沈孟华叹了口气,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她的爱人和恩师都是无罪的。

站在一边的小玲和沈孟华轻声商量了一会儿,她们马上就取得了一致。沈孟华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

“我们打算报告公安局,尽快赶到古墓去。”小玲对我说,“谢谢你的帮忙。”

我望着她,顿觉语塞。她是一个这样聪慧的姑娘,如果是我这个时代的姑娘,我会爱上她的。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她长长的黑发,我本不是个孟浪轻浮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虽然这只是她投­射­于2024年的一个虚影,我仿佛依然能感觉到手指所触之处轻滑如丝的感觉。她默不作声地拉住我的手,说是拉住,只是她手的影像触到了我的手背,明明只是个虚像,可为什么我的手背一下子火红发烫了呢?

“公安局的车马上就到,我们带上文物,和他们一起去古墓,快!”沈孟华一放下电话就冲着小玲大声催促起来。

我们立即分开。小玲有些不自然地说:“再见。”

“再见。”我忽然激动起来,“我……等会儿再到古墓去,我们还会再碰面,一定!”

5. 沈孟华:箱子里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激烈的枪战刚刚结束,公安人员中有一人牺牲,两人受重伤,伤员已火速送往附近医院抢救。假冒的“保安人员”——走私集团的成员三人被击毙,两人受伤被俘,没有一人漏网。但是,主要嫌疑人苏项却在枪战中身亡,给案件的后期侦破留下了很大的困难。

我们来得还算及时,纪教授和吴欢虽然已被犯罪分子绑在车里,但幸未被害。我为纪教授和吴欢解开绳索,一时间泪水涟涟。想起我这一天中的奇特际遇,我为自己能恢复清白、脱离危险并最终解救自己的师长与爱人感到无比欣慰。

吴欢顾不上让被绑许久的肢体舒活筋络,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分开还不到一天,可我们曾经走得那么远,几乎就要永生永世不能再相见。

纪教授望着我们,带着一种长辈的理解之情笑了起来,但随即他又神­色­黯然地说:“没想到,苏项这样的人居然会……”

“不要再提那个人了。”我恨恨地说,“他杀了周明。”根据被捕的假保安人员坦白的情况,苏项是某国际文物走私集团的成员;在考古队发现古墓后,他假装与附近乡政府联系,其实是去通知同伙假扮保安人员来“保护”古墓。周明对他产生了怀疑,但又没有确凿证据,他与我约好谈话后就被假保安杀害。苏项对我早有企图,于是借此机会,嫁祸于我,打算先让我“畏罪潜逃”到国外,自然也就不得不上他的贼船。由于“虚影人”林凯风的偶然出现,引起了犯罪分子的恐慌;然后我又出逃,使他们人财两空;最后林凯风再次亮相,苏项慌乱中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作为国际犯罪集团的重要成员,他惯于铤而走险,与前来的公安人员展开枪战。枪战中,他误中同伙的子弹身亡——可这果真只是单纯的误杀么?会不会是集团成员杀人灭口之举?那“莽撞”的同伙也在枪战中被我公安人员击毙,使这“流弹”之谜成为永远的悬案。

苏项虽然人品可憎,但在学术上确有建树。我想到以前共同工作时也曾蒙他指教,又不禁心下恻然。纪教授与他共事多年,心中一定更不好过,他站在苏项的尸体旁边,呆呆出神。

我把黑皮箱交给纪教授:“老师,您瞧瞧,丢失的重要文物是不是都在?”

考古队的大客车上就有一间实验室,配备有各种考察文物确切年代的仪器。纪教授把箱子带进实验室,大概是要细细检查。

本来只需作个初步的鉴别即可,不会花很多时间。可纪教授进了实验室之后很久还没出来,我觉得事情不对,忍不住呼喊:“教授!教授!出了什么事么?”吴欢也跟着叫:“纪教授,你还好吧?”

实验室的门开了,纪滨松教授面­色­灰暗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箱文物是假的。”他说。

箱子里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吴欢见我神­色­异常,上前扶住我说:“孟华,别灰心,这不怪你。文物迟早会找回来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在机场拿到箱子的时候,里面装的就是假文物了么?或是在阿洛家被调包的?想来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我要看看。”虽然我这样说好像是不相信纪教授,很不礼貌,但我觉得文物的丢失都是我的责任。我的心情在好不容易回复乐观振奋之后又一次变得沉重了。

果然,这些文物是仿制品,没有多少价值。但我心中有个疑问:丹阳王墓虽然一直以来就是我们考察的目标,但真正出土却是前天夜里的事,昨天才开始进墓室考察,今天清晨文物的仿制品就已出炉,被装进我的皮箱,并和我一起被送到机场——这速度快得也有些离谱了吧?

陈平凑到我耳边说:“事情不对头。”

我霍然转向她。她的表情严峻,显然不仅仅是为箱中的文物是仿制的 我体会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我曾偷偷打开过你的箱子,因为我那时还不能完全相信你。”

“接着说。”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感到她要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情了。

“因为林凯风的出现,我吓了一跳,摔坏了一件文物。”她说。

我瞪了她一眼:这个毛手毛脚的丫头,居然损坏了文物,然后大约想蒙混过去。但已有一股朦胧的光亮照进了我的心里,我隐约捕捉到了她话中的线索:“你是说——”

“可是那件文物,现在却完好无损,这不奇怪么?”陈平满脸是疑惑,她拿起一把放在假文物面上的小铜镜,“这个玉手柄本来被我不小心摔坏了,出现了一道极其明显的裂纹。可这一把却浑然一­色­(虽说是假玉),没有任何细小的纹路。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你是说,我带来的文物是真的?”

“是。”

“可现在却变成了假的。”

“对。”

“怎么变的呢?”我的身子冰冷——天,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纪滨松教授刚刚把箱子里的文物调换了。现在让公安人员去搜一搜,真的文物一定还藏在实验室里。”陈平这两句话说得十分响亮,吴欢、纪教授和两个公安人员显然都听到了。

纪教授回了回头,他脸上那种万分惊恐的表情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仿佛是一个建筑师,眼见自己多年辛苦设计建造的宏伟大厦在面前轰然倒塌,神经系统几乎要炸裂开来。毫无预警的沉重打击使我脑子里一阵茫然,一片空白。

纪教授转身向树林中跑去。两位公安人员立即追赶:“站住!快站住!不然要开枪了!”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我真以为是公安人员开的枪。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啊,我曾经尊敬的前辈,我曾经崇拜的恩师!

国际文物走私犯罪集团的首犯纪滨松是自杀身亡的。他以“世界著名考古学家”的身份掩护自己,向国外走私了大批价值连城的中国古代文物。今年夏天,他就开始寻找他在考古研究中考证的西汉丹阳王墓,并为走私工作做准备。苏项是他的帮凶,也是事情败露后代他承担全部责任的替死鬼。纪滨松很欣赏我在考古学上的才华,也喜欢我的年轻漂亮,于是设计要把我拉入他的团伙。整个计划都由于我的机警、林凯风的参与、陈平的细心而彻底失败了。

那个夏天的故事还有一段感人的尾声。案子水落石出后,林凯风的影像又在古墓中出现。我把案件的新发展告诉了他,林凯风说:“好,案子结了,我的任务也结束了。”

“真是谢谢你了。”我和吴欢说。

林凯风望着陈平,陈平默默无语。

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两人的爱情故事还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情形就像一首徐志摩的诗:“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对方的生命中,他们注定只能充当一个匆匆的过客。

还是陈平先开了口:“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虽然说不上是爱情,但多少有点儿喜欢。可是我们并不是一个时空的人,现在的你,还在用尿布片儿呢……啊,多可笑。”陈平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儿怪。她笑出了眼泪,可那眼泪就止不住了……

陈平转身跑出墓室。而林凯风站在时间的彼方,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6. 陈平: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每当在昏暗的光线下照镜子,我就仿佛看见年轻时的面容从镜中倏地滑过,滑入一个不可知的时间中去了。

打开灯,一切都变得那么现实,那些年轻时的魅影也在灯光下蒸发得一­干­二净。

刚才我接到林凯风的电话,他说想要登门拜访。我没有拒绝。我倒想看一看,26年的时间,是否已使我记忆中的形象与现实走得很远。

他还是我当年看到的他,我却已不是19岁时的我。但这26年来,我走着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的人生充实而丰富。我早有了许多别的故事,而这,都需要付出时间来换取。

回想我的人生,我心怀坦荡,无怨无悔。

只在方才照镜的那一刻,恍然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李白的诗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也有了第一根白发。

想当初见到林凯风的时候,我19,他28岁,我还是那么稚­嫩­;如今回到他的时空,他仍是28岁,我却已45岁了,变成一位饱经沧桑的成熟汝­性­。

我们在和永恒的时间捉迷藏。

我把灯光调得很亮,不怕它照出我脸上的每一道沟壑。我深知它是我所有宝贵岁月的徽章,记载有我不想忘却的回忆和我曾为之奋斗过的理想。

不过,林凯风并不知道我是谁,岁月的刻刀早已让我改变了容颜。春华已成秋叶,既有凋零,亦有成熟。

啊,他来了,真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不,其实那记忆早已模糊,只是现在又陡然清晰明朗起来。是他走入了我的记忆。

我把他迎进屋里,为他沏了一杯绿茶。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我,他像是在——观察我。

“请用茶。”我说,我毫不畏惧地正视他年轻的容颜——对现在的我来说,他是多么的年轻呀——而年轻又是多么的美好!

他用双手捧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茶。他仿佛有点犹豫,但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望着我说:“四个小时前,我刚见过你。”

我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我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26年来,你好么?”

这一瞬间,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中,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是感动的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我举起手中的茶杯:

“以茶代酒,让我们为‘时间’­干­杯。”

“­干­杯!”

..

1998-偃师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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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海天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西周穆王姬满的爱妃盛姬在自己的房间里收到了无数­精­美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有一只琢磨得晶莹剔透的汤匙,它像一只黑­色­的鸟儿在光滑如镜的底座上微微颤动,翘起的长喙令人惊讶地固执指向南方;在另一只黄金雕成的盒子里,装有一满把黑­色­的粉末,这些粉末蕴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把它们撒在火上,就会招来怒吼的蓝­色­老虎的­精­灵;在这些叫人眼花缭乱的珍宝中,还有一团神秘地永恒燃烧着的火焰,火光中两只洁白的浣鼠正在快活地窜上窜下,这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就是它们的宇宙和归宿。

这一切匪夷所思的礼物都没能让盛姬露出她那可爱的笑容来。她皱紧了好看的眉头,叹着气摆了摆手,围簇着的宫女和奴隶立刻倒退着把这些礼物撤了下去。

姬满听到了侍从的报告,匆匆结束了和祭父的谈话,从前殿赶了回去。他怜惜地扳过爱妃的肩头,问道:“这些玩物没有一件不是天下最杰出的巧匠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杰作,没有一件不沾染着我属下最勇敢的武士的鲜血。多少人惨遭杀戮,血溅五尺,只是为了一睹这些宝物的形容。我游历四方,网罗而来的这些天下至宝,难道就没有一件能讨你的欢喜吗?”

王妃慵懒地叹了一口气:“何必让那些贱民再去白白浪费生命呢,我不会从这些俗物中找到快乐。大王你东征西讨,日理万机,又何必在意一个小小妃子的苦乐呢!”

被爱情激起了勇气的穆王叫道:“我拥有整个帝国,环绕我的国土一周,快马也要奔驰三年;我的麾下有八十万甲士和三千乘战车,他们投下的马鞭就能让大江断流;我的属民像砂粒一样不计其数,他们拂起衣袖就能吹走满天乌云。难道我,伟大的姬满,竟然不能让所爱的人展露一下她的笑容吗?”

他飞步奔出后堂,大声发布命令:“传我的旨意,三十天内,招集天下最有名的术士艺者,最能逗人发笑的优伶丑角。不论是谁,只要能让我的爱妃露出一丝儿最微弱的笑容,我就赐给他十座最丰美的城池,外加黄金五百镒,玉贝一千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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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朋,古代货币单位,五贝为一朋。

他抽出那把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锟宝剑往地上一Сhā:“如果这些艺人都没能成功,他们也就丧失了存在的权利,大周朝将从此是所有流浪者的死敌。”锋利的剑刃穿透了垫地的花岗岩石砖,猛烈地晃动,述说着国王的决心。

五百名信使跳上他们的快马汗流浃背地向四方奔驰而去,国王的承诺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帝国。

三足乌第三十次又回到它在崦嵫②之山的住所时,周王朝镐京王宫的大殿前已经竖起了象征帝王威严的九座铜鼎。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鼎上的饕餮纹饰,也照亮了周围的巨大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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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崦嵫:日没入之山,见《离­骚­》。

这是一个长四百两③,宽二百两的巨大空间,纵然里面摆放着五百张堆满了珍肴佳馔的桌子,也仍然能感觉得到那宽广坦荡的帝王尺度。在每一张桌子后面,在火光照不清晰的黑暗角落里,挤坐着数不清的来自天涯各方的奇人异士。云游四方的旅行家带着他们那奇形怪状的坐骑,来自遥远国度的流浪艺人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他们赖以糊口的神幻秘技,不少人脸上的尘土还未洗净,他们是为了那一份不可思议的丰厚赏金而匆匆从数千里外的地方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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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两:古长度单位,5两为一丈。

这些最卑下的贱民,每日里只能在风雨和泥尘中打滚,以求得一份口粮。也不知是他们上辈子修了什么德,才有福一睹这个天下最大帝国的尊严。衣着华丽的奴隶在席前往来穿梭,端上来的都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貌若天仙的宫女在廊间轻歌曼舞,她们身上的香气和龙涎香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五百名站在­阴­影中的青铜甲士寂然无声,只有微风拂过他们的长戈和甲衣时才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在左右回廊围绕着的中央高台上,被贵族和百官簇拥着的,就是威震天下的国王和他所宠爱的盛姬。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经典怀旧老歌,历久弥新

一位神情猥琐的老头捧着一具式样古怪的乐器率先登上了场。他向高台行了叩拜礼后坐下来开始吟唱一首抑扬顿挫的颂歌,人们听不懂他的语言,却都迷醉在他的歌喉中;两名衣着袒露的少女扭动着柔柔的腰肢跳起一种风格特异的舞蹈,她们那飞旋的脚尖宛如田野上跃动的狐狸,就连宫中最善舞的宫女都看直了眼。

国王偷眼看了看身边的爱妃,她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老头的乐器落在了地上,传出最后一声颤动的低吟。

接着上场的是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魔术师,他有一个傲慢的鹰钩鼻子和一把桀骜不驯的大胡子,他的家乡远在胡狼繁衍生长的另一方土地。他倨傲地向国王和他的妃子鞠了一个躬,然后从随身携带的旧羊皮袋里抓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周围传来一阵压低的惊呼,奇迹出现了,地上的黄豆和黑豆自动分成了两组,各自排兵布阵,有进有退地厮杀了起来。

可是王妃的眉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两名剽悍的武士立刻上前把这位不幸的异乡人连同他的豆兵带走了。

一位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缠着包头巾的汉子快步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团同样是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的绳子。他盘腿在尘埃中坐下,把一个大家先前都没有注意到的短笛凑到了嘴边,顿时,一股低沉的魔音在夜空中响起。

慢慢地,那股放在地上的绳子动了一下,一端的绳头抬了起来,缓慢但是坚定地沿着一条优美的轨迹向上升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提着它上升,上升,直升到一朵低垂着的乌云中。围观的人群情不自禁地憋住了呼吸,就连一直从容镇静的王妃也忍不住展了一下眉头,但是自始至终,她的笑容没有绽放过。

失望的国王招来了卫兵,但是那位机敏的艺人在武士还没有靠近他的时候,就一纵身跳上了那股笔直挺立着的绳子,飞快地爬了上去,消失在那一团乌蒙蒙的积云中。一名卫兵对着绳子砍了一剑,绳子断成两截落了下来,可是那名矮小的黑皮肤汉子不见了。

包头巾的人引起的­骚­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表演接着进行下去,可是再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幸运地逃脱国王的惩罚,锟宝剑上留下的血痕越来越鲜明。

寥落的晨星从东方升起,盛姬望着高台下面那些耸动的人群,鼎下的烈火照得她的脸半明半暗。小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荒诞的梦想:有那么一天,能够拥有难以数计的财富和珠宝,甚至连高山、湖泊、幽暗的森林和广袤的大海都属于她的名下;而所有的那些自高自大的男人都只是她的奴仆,蹲伏在脚下听候吩咐。那时候,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而这一切,身边的这个男人都替她做到了,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拜伏在她的裙下。现在她快乐吗?

高台下传来一片喝彩声。一个艺人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吞剑动作后,胆怯而又充满希冀地望过来。盛姬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她知道这等于又宣判了他的死刑。无数的艺人正玩命地表演他们的拿手绝技,只是为了赢得她的一个笑容。他们真的是为了她的快乐,还是为了那一份丰厚得足以拿生命去冒险的赏金呢?

夜晚眼看就要过去了,国王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就在这时,守卫在门边的卫兵和拥挤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去,一袭黑袍出现在晨曦之中,带着魔鬼的气息。

一名年轻的士兵带着惊恐低声说:“我敢对大神发誓,他是突然出现的。”

确实,他的出现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就连盛姬也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黑袍人缓步走上前殿,卑恭地向王座行了礼,开口说道:“至高无上的王啊,你是这个世界中生命的主宰。我听到了你的承诺,从时间的溪流中浮泛而下,穿过了世纪的物质和存在的象征,带来了我的作品,期望能得到王妃的赞许。”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惊叹,因为就连王国中最富有智慧的谋父都不能全部了解他的话。

“你知道失败的下场吗?”国王带着醺醺的酒意,用威胁的口气问道。

时间的旅行者笑了一笑,他拍了拍手,四名仿佛同样从黑暗中冒出的黑衣奴隶抬着一只透明的箱子快步抢上前来。

箱子在晨星的光芒中宛如水晶般闪闪发光,旅行者猛地张开双手,他的手杖顶端放出刺目的光华。一只胡狼在远方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篝火余烬的红光照在水晶上,仿佛一阵水纹波动,箱子里显出一个人形来。

黑衣奴隶打开箱盖,箱中人直起身来,他带着惊异观望着身边的崭新世界,目光越过了­骚­动的人群和辉煌的殿堂,凝在了高台上。这是多美的一个小伙子啊,他的鼻梁高秀挺拔,他的目光明亮有神,他的笑容火焰一样灿烂。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奇迹,人群没有欢呼,没有激动,有的只是焦躁和狂乱的低语:“只有神才有权造人,这是亵渎……”“巫术!”“抓住他,地狱里来的魔鬼!”

周穆王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的权力足以让他藐视一切法术,但用造物主才能拥有的魔力去刺穿生命的庄严,放肆地污辱神灵,那是另一回事。他犹豫不决地回头看了看,看见他的王妃­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他举起了一只手,人群安静下来。

王妃微笑着开口说道:“异乡人,你的法术让人大开眼界。你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可我要这个卑贱的男人有什么用呢?”

她的话音犹如雪夜中的铃声一样清脆撩人,甚至黑袍人在她的美貌面前也不得不低下了头,谦卑地回答道:“聪慧美丽的王妃呵,他叫纡阿,只是一个傀儡,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尊严,但他从娑婆那里学到了音乐,从阿沙罗加④那里学到了舞蹈,当他展示他的所能的时候,就连石头也会欢笑。而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其所有来让您拥有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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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娑婆、阿沙罗加:我不知道黑袍人属于哪个时代和哪个民族,从他无意中提到的这两位神祗的名字来看,也许他带有印度血统。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喊道:“跳起来吧,纡阿!”

仿佛一阵微风吹过琴弦,站着的年轻人微微一颤,接着指头曼妙地动了一下,就让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间,他浑身上下都洋溢起舞蹈的气息,就连足迹踏过最遥远国度的旅行家也从未见过的华丽欢快的舞姿,如同流水一样,从他的头,从他的手,从他的足,从他的每一根指头,甚至从每一寸肌肤中喷涌而出。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拟他的舞姿呢,飘零在急流中的花瓣,回旋在风中的火焰——让人看了止不住地就想热泪流淌,想放声长笑。一支长矛从卫兵的手中脱落,摔掉在国王脚下的尘埃中。国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目光收回,转到了坐在身边的盛姬身上,他看到了渴盼以久的笑容就挂在王妃的嘴角。

一舞既罢,高台上下鸦雀无声。国王站起身来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声嘶哑,他稳了稳神,说道:“异乡人,你的礼物正是我想要的。我的承诺是有效的,我不想知道你的来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代地十座城池的城主了(大臣和贵族中传来一阵妒忌的低语,但是国王只是威严地朝他们扫视了一眼,低语声就消失了)。至于其他这些无聊的艺人,我要限你们在十五天内,离开我的王国。第十六天起,只要在我的国土上察觉你们的踪迹,就一律格杀勿论!”

黑袍人匍匐在高台下,回答说:“伟大的圣朝天子,我只是一介贱民,怎敢充当管理城池的重任。我不是为了赏赐才带来我的作品,如果陛下喜欢纡阿,那么请宽恕所有的这些艺人们吧。我迷恋他们用自然的力量显示出的巧技,而后世人已经忘了如何去接近它。我们能借机械造就梦幻,却忘记了自己本身曾一度拥有的魔力。我渴望能从这些艺人中找到我所寻求的东西,去创造另一个梦幻般的神话时代。”

穆王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随即不以为忤地哈哈大笑:“你是个疯子吗,大海难道还要向小河寻求浪花,你的技艺在我看来已经出神入化了,还要向这些无用的流浪汉们学什么呢?好,城池我就不给你了,大周国境内的流浪艺人我也不再驱赶,从今以后,他们都作你的奴仆好了。”他不容黑袍人再反对,大声叫道,“来人哪,将先生送到驿站的­精­舍中,把我的礼物和这些艺人一并送去……哈哈哈……乐师,奏乐!我要与爱妃及各位爱卿继续狂欢。”

黑袍人鞠了一躬,如同来时一样寂然地消失在­阴­影中。

周王的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堆篝火终于熄灭了,­精­疲力尽的宾主丢下了狼藉的大殿,各自回去休息。

在后宫深处,重璧台⑤那高高的回廊上,盛姬把她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大理石柱上。她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纡阿的第一眼起,我就心中狂跳不止;为什么他的目光转向高台,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欢笑。她当然要笑,哪怕是为了纡阿的生命,她也要微笑。那些贪婪的艺人为了他们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赏金而送命,一点也引不起盛姬的怜悯。只有纡阿,是真心真意地为了她,为了她的欢乐而舞蹈。他不可能夹杂着一丝儿其它的欲望,她难过地想,因为他只是一具傀儡,甚至没有生命,没有因为她的微笑而得以保存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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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重璧台:见《穆天子传》,“天子乃为之(盛姬)台,是曰重璧之台。”

爱上了一个傀儡,她自嘲地摇了摇头,绕着寂静无人的回廊慢慢地踱了起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些奴隶们居住的低矮窝棚(对她来说,那些只能算是窝棚)。三天前,第一次发现她对纡阿那份令人惊异的感情后,她就托词溜回了后宫,一个人体会那又惧又喜的感觉。

国王的盛宴持续了三天,那班残忍粗鲁的家伙,就让纡阿跳了三天的舞。他一定累坏了,盛姬怜悯地想道,现在,所有的大臣和贵族都在呼呼大睡的时候,也许此刻他正痛苦地躺在哪个窝棚中喘息。

仿佛回答她的关切,一声鸟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哀伤缠绵,仿佛一线游丝浮动在夜空中。然后,轻轻地,宛如青鸟般宛转的啼唱刺破了低沉的和音,欢乐和痛苦同时缠绕在一个孤独­精­灵的歌声里,犹如晨曦融合着光和影一般完美。天哪,盛姬又喜悦又痛苦地想道,这不是夜莺的欢唱,而是一个傀儡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妙歌喉。他知道她在这儿。

带着异乡情调的低沉的喉音轻轻地摇曳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了一个清冷的早晨,桨叶打碎了水上的晨光;想起了一个烛影摇红的夜晚,父亲把她送入了宫中。她的父亲后来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盛地的领主……

不,不行,盛姬绝望地想,我的心承受不了再多的负荷,我不能再见他了。爱情宛如躲藏着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动。壁龛里的烛苗静悄悄地燃烧着,她惊恐地向四处看了看,把头伸出高台,向脚下花草掩盖着的黑暗低声问道:“纡阿,是你在那儿吗?”

歌声戛然而止,一个发颤的声音回答了:“是我,我的女王。”

我的脸一定像少女一样发红,她心慌意乱地想。犹豫了一会儿,她柔声问道:“纡阿,你为什么不去休息?跳了这么长时间的舞,一定累了吧。”

“我用不着休息……能源……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胸口有个地方跳动得厉害,我不能去休息。主人说过,我是为了你的快乐而存在的。离开了你,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低低地吟诵着:“我不能闭上我的双眼,我只能让我的热泪流淌。”⑥这句话表白一个人的内心所拥有的魔力让王妃心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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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引自亨·海涅《深夜之思》,纡阿肯定读过它。

“我的心指引我为你歌唱,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吧,我不想为那些庸俗的贵族舞蹈。我只有十天的能源……十天的生命,让我用这剩下的七天来陪你一个人,让你快乐。”

王妃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说:“你不应该这样。”

“您不喜欢吗?”黑影的声调里充满了悲伤,“那么说一句话吧,只要一个词……一个词,我就可以为你去死。”

“你会为她死的!”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盛姬惊恐地转过身,看见姬满正满脸怒容地站在高台的楼阶口处,他暴跳如雷地咆哮:“一个木偶也竟然敢调戏我的王妃,我要让你和你那该死的魔鬼主人一块儿粉身碎骨!”

“不!请不要杀死他!”盛姬恳求道。

妒忌的国王奔下高台,大声招呼着卫兵。

盛姬探出栏杆外,看见黑影还在那儿没动。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只听从你的吩咐,也许我死了会更好。”

国王在高台下愤怒地咆哮着,一群士兵沿着鹅卵石砌成的通道从远处跑来,铠甲和兵刃相互撞击着,打破了花园里的静谧。

盛姬拿定了主意。“快跑,”她低声嘱咐,“从这儿逃走吧!”

傀儡依然留连不舍,他仰着头问道:“你还让我再见你吗?”

盛姬眼角的余光看见几名士兵已冲进了内廷,正向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冒犯者跑来。“当然,”她说道,“现在,看在大神的份上,快跑吧,为了你自己。”犹豫了一下,她加了一句,“也为了我。”

“我这就走,”那位激动的仆人低声而快速地说着,“燃起你召唤­精­灵的黑药粉,我一定会再来……”他转身向围墙跑去。王妃惊恐地看着两个卫兵挥舞着长戈追了上去,可是纡阿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和技巧一下子就翻过了高高的围墙,不见了。

镐京里的大搜捕持续了整整三天,国王的卫兵仍然没有抓到纡阿和他的主人,尽心尽职的卫兵虽然几次发现了那个逃逸的傀儡的踪迹,但都被他从容逃走。

负疚的侍卫头领奔戎对暴怒的国王解释说:“那个巫师就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连同他那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仆人……有七八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哩;至于那个跳舞的木偶(他说到这儿,平板的脸上流露出一分惧意),他有着豹子一般的敏捷,大象一般的力量,他能空手扭断我们的铜戟,跑起来超得过最快的战车。”他最后下了结论,“他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魔鬼小崽子,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停了停,他偷眼看了看国王的脸­色­,又补充说:“依我看,他好像受到了什么禁制,当每次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我们某个人的脖子时,却猛然停了手。要是搜捕逼得太紧或禁制解除了的话……”

国王“嘿”了一声,大步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晴不定。连号称最­精­锐的国王卫队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偶人,这个大胆的家伙竟敢于留连在京城不走,国王隐隐感到一股逼向王座的不安全感。自从那个不幸的清晨之后,盛姬就只以沉默和流泪来回答他的恐吓和哀求,他烦躁地来回踱步,终于立定了脚步:“来人,速请盛伯晋京!”

盛姬知道她的丈夫一直在搜捕纡阿,但她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忧。因为她从负责搜索的卫队那里打探到了纡阿神出鬼没的消息,她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儿拥有的魔力是战无不胜的。他们知道只有她才能引出纡阿来,姬满每日里到她这儿来,或软语哀求,或大声恐吓,她始终无动于衷。宫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惶惶不安,她却仿佛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直到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跪在她的脚下,用整个家族的存亡兴衰来恳求她时,她才犹豫了起来。

“原谅我,纡阿,”她在心中想道,“你终究只是个傀儡,一个还有几天生命的木偶。我无法为了你放弃一切。”

第三天夜里刮起了轻柔的西风,盛姬在重璧台上点燃了一撮黑­色­粉末,粉末剧烈地燃烧着,爆发出一簇簇明亮的蓝­色­火焰,如同一只被束缚住的老虎挣脱了囚笼。一股青烟袅袅飘散在风中,有股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夜­色­更加浓厚,重璧台上静悄悄的,仿佛只有盛姬一个人。他不会来,盛姬庆幸地想。不知为什么,却又有一丝儿失望。

壁龛里的火焰摇动了一下,盛姬突然转过身来,看见纡阿就站在高台长廊的尽头凝望着她。时间在回廊间悄悄地流动,是那么的安静。有一瞬间,她甚至忘了陷阱的存在,而想跳向前去,扑向傀儡的怀抱。

一匹战马在她的身后轻声长嘶。我­干­了什么,她猛地醒悟。一股可怕的恐惧攫住了她:虽然纡阿注定会死去,但她这一辈子都将无法轻释背叛他的负疚了。“别过来,”她向着长廊的尽头喊道,“纡阿!这是个陷阱!”

纡阿转头扫了一眼花园里出现的国王的­精­兵,他的脸­色­因为痛苦而苍白。“那有什么关系,”他继续向王妃跑来,“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就让我死在你的脚下吧。”

国王咬牙切齿地喊道:“拦住他,杀死他!”

两百名最­精­锐的卫士冲了上去,那个赤手空拳的傀儡毫无畏惧地向着这堵青铜盾牌和长戟组成的金属洪流迎来。大周朝那些最著名的勇士——奔戎、造父,在他的手下如同草把一样纷纷倒下。傀儡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过分地伤害脆弱的人类,爱情的魔力冲掉了永远不许与人抗争的禁令。激飞的刀剑像流星一样­射­入天空,又发出长鸣坠落在花木丛中。大周朝的卫士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一场战争中。

最后一声刀剑的叹息也寂然了,两百名失去了武器和战斗力的卫士倒在了尘土中。满怀创伤的痛苦的傀儡一瘸一拐地向王妃走近。

满脸铁青的国王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还爱我吗?”傀儡悄声问道。

“我爱你。”盛姬回答道,向跳舞的艺人伸出手去。纡阿接过了她的纤纤玉手,跪下来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如同一尊青铜雕像般僵硬不动了。

嫉火如烧的国王拔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砍掉了傀儡的头。王妃惊叫着闭上了眼,没有温热的血液喷出来,他那漂亮的头颅下面是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金属片,以一种完美的不可思议的复杂联系在一起,随即在风中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的金属碎片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尘埃中。

王妃张开她含泪的双眼,一块透明的玉一般的簧片跳上了她的手,­精­巧地微微颤动着,发出了和纡阿的歌喉一样动听但却是单调的嗡嗡声。

后记:先秦时代是一个神话的时代,周穆王更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这个故事来源于关于他的一个古老的传说,偃师造人的故事源远流长……1997年,我在一位神秘的黑袍人那里找到了一份手稿,他告诉我在几个世纪以前这份手稿就已经存在了,他只稍微改动了几个地方。我很怀疑他的说法,可是抓不着他的把柄,文中提到的“撒豆成兵”、“绳技”、“浣鼠”……确实都能在古老的书籍中找到依据,几个世纪以前,也许它们真的存在过……历史永远让人充满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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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这一刻用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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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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