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让你出来吗?”
“什么?”
“江涧,看在多年老同学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其实这是个圈套,而你是我的猎物。”
“为什么?”我愠怒了。
“那还不简单吗?我爱熠熠,可她爱你。从中学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你知道熠熠和我说起你时兴奋的样子吗?”我有些吃惊了,沈泓也深爱熠熠?我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那么你知道了熠熠昏睡的原因?”
“他看见了我的实验,我相信我在她心里的那点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还指望什么呢?她吓得昏过去了,从此就没有醒来。”
“其实这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救熠熠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实验品?”我气愤地问。此时的我思维不知比沈泓迅捷多少,这是他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
“你猜对了。我一直妒忌你,江涧,你智力平庸,却机遇很好。”
“你是说你没考上最好的大学?”
“还有熠熠的爱。”
“沈泓,你是个蠢货!熠熠醒来,不会忘记这一切的!”
“没有你,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和我抢熠熠了!把你从她意识中分离以后,我会让她忘记这一切的,哪怕最后只能得到一个忘记了一切的熠熠……而你,我只能对你说——结束了,江涧,你就留在无尽的虚空中吧!”
“沈泓,你真蠢!”我急忙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熠熠的记忆中有你的什么了!”
与此同时,我必须想一个办法,不仅为我还为熠熠。可是情况比我想像的要糟得多,熠熠清醒的意识流已经开始形成,她再也不会误把我的意识流当成自己的,也就是说我无法控制她的意识。甚至,她还排斥我的意识!
“她的记忆中有什么?”沈泓因为急于想知道究竟给了我一点时间。我果断地将自己的意识分为两个支流,一条试着与熠熠沟通,一条应答沈泓。
“其实她的记忆中,你出色的才华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从小学起,她就清清楚地记得你的很多小事。”我的意识接近熠熠的意识洪流,缠绕着它,与它交流。
熠熠,我是江涧,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这么做。她的意识躲闪着,我飞速挡在她意识洪流的前方,任她冲击。熠熠,你听到沈泓的话了吗,你明白一切了吧!
“傻瓜,沈泓!熠熠爱你!她爱你,远远超过了对我的感激,你竟不明白!”
我的意识拥着熠熠脆弱的意识流,她逐渐平静了下来。熠熠,记住发生的一切吧,不要相信沈泓了。尽管他爱你,但是这爱对你来说已经是一种伤害。熠熠,沈泓不会放过我的,以后……你要小心。好好地活下去吧!我无法在现实中陪伴你了,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东西……清醒了的熠熠竟和现实中的感觉那么神似,我能感觉到她慢慢地感知了一切,然后,她的意识流投入了我的意识流中,和我的意识流合二为一。
“也许……但是晚了,江涧,再见吧!”
我想沈泓是要按动按钮了。熠熠,再见了,我们就要成为两个世界中的人了,你回到现实的同时,就是我的意识飘散在空气中的时候,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熠熠,你为什么反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沈泓不会给我生路,但他一定会把你复原的。生活是很美好的,我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但是我们今生看来没有缘分再见了。我与熠熠的意识相拥着,静静地等待着我们最后分别的一瞬。
“熠熠,如果世上有永恒,那就是——”一阵炫目的强光亮起来了,熠熠被分解加载能量。
我向着沈泓的信息到来的方向——那点亮光冲去。
我知道,只有这时才有足够的能量使我再次冲破肉体的屏障,超越物质和空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比强大,我感到了熠熠的意识从身后追了上来,毫不犹豫地和我拥抱在一起……
“江涧,你还好吗?”熠熠徜徉在我周围,有些羞涩地问。其实我好极了,周围来来去去飞驰而过的各种电子束构造出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景,而我,甚至可以主宰它们。这还得感谢沈泓给我那些计算机方面的书,它们虽然没使我成为黑客,但足可以使我成为一种新的“病毒”。
是的,现在,我就是在沈泓的计算机里,而且只要我高兴,我想去哪都行,这又得感谢沈泓上了国际互联网。
我和熠熠生活在电子空间里,再也没有人能拿我们怎么样。可以说,我们是一种新型生命。
我们不会被杀死,因为我们随时可以离开寄主,我们进化了。
“那时,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永远留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呢?”我曾经这么问过熠熠。
“这里难道不好吗?”熠熠的信息里含着笑意,“现实世界虽然美丽,但是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熠熠,你说我们要不要给沈泓一个小小的惊骇?”我问熠熠。
“算了,他一定也在受良心的煎熬。”熠熠仍那么善良。
于是我们永远离开了沈泓,飘流在网络里。我们从未有过如此自由。我们都不会忘记一句话:如果有什么可以永恒的话,它不是生存或者死亡,也不是精神和肉体,它只能是——我对你的爱。
、.
1999-潮啸如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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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星河
部落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遥远雾霭中游龙般奔腾起伏的巨浪,竭力捕捉着那来自远方但仍能感到极为尖厉刺耳的啸声——那是由于浪头过大而造成的高频振动。
就要来了。一个声音在部落长的心中不停地反复回荡。大潮就要来了。
——1——
大立法院。大会议厅。
仿佛是故意无视危险的迫近,马拉松式的冗长会议仍在不屈不挠地进行。讨论的议题无外乎大潮发生的原因、周期和条件,以及如何预防大潮、逃避灾祸和重建文明。发言者铿锵有力的宣言在台下嘈杂无章的议论声中时隐时现,佶屈聱牙的残缺语句仿佛受到干扰的无线电信号一样在会场污浊的空气中徘徊徜徉。
“……”
“难道即将举行的人类抵达本星系的第二个千年纪元庆典,又要被无情的大潮洗礼所取代吗?”
“我们应该再次认真探讨一下这颗星球毁灭文明的周期性大潮产生的真正原因。”
“据说在故乡地球文明的早期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无数次灾难性的大潮。”
“……”
部落长拔开看不见的沉闷和压抑走上主席台,全体与会者的目光都安静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毕竟是整个部落的领袖。正在发言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暂停了翻动讲稿的动作,他经常被人称作“眼镜”,一副十分宽大的黑框眼镜永远遮在他的大半张脸上。
部落长一把扯过“眼镜”的讲稿,两指一捋把它做成一个“∧”形立在桌上,然后挥动双手开始比比划划。
“这是堤坝。”部落长右手指着那座“纸坝”,然后又用左手在距它不远的桌面处使劲一点。“潮水已经涌到这儿了。”
整个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等诸位的诗歌和哲学、历史论文念完,这里就会变成一间宽敞的浴室。”
部落长简短的劝说一经完成,仅停顿了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马上便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与会者在制造出一阵短时间的嗡嗡声后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等一下。”部落长在大家进行民主酝酿的当而已经率先拦在了门口。“在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我要求被授予全权。”
“有……这个必要吗?”“眼镜”扶着巨大的眼镜嗫嚅而言。
“有。”部落长坚定地答道。“我已经大致找到了保存文明的完整方法。”
“根据?”人群中有声音提问。他问的显然是授予指挥者全权的依据,而不是保存文明火种的方法,因为他十分清楚,后者肯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的。
“宪法。”部落长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宪法第5章第19款:在非常时期——特指大潮到来的前夕、中间和之后,部落长有权要求被大立法院授予全权。
现在,正是大潮即将到来的所谓“非常时期”。
——2——
部落长和“眼镜”站在巨大的防潮堤腰,俯瞰着下面的壮观场面。由各种先进的机械和落后的人力所组成抗潮大军,正有条不紊地共同加高着堤坝那已然十分臃肿的身躯。远处,则是正铺天盖地赶来凑热闹的潮水。
“得加快筑堤速度!”“眼镜”下意识地大喊。
“来不及了。”部落长仿佛很不情愿地摇摇头。“准备疏散吧。”
“要是我们部落放弃了第一道堤坝,”“眼镜”盯着部落长看了半天才开口说话。“后面三个部落的堤坝就会发生连锁反应。”
“没有办法。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不是我们第一个被毁灭的理由。”部落长重申他在无潮时期的观点。“我们不能总是成为整个种族的肋骨。”
是的,我们不是种族的脊梁,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肋骨。可是,每次在与野兽或同类交手的时候,肋骨总是被最先打断。
“你在下一届部落联席会议上也准备这么说吗?”“眼镜”的意思显而易见。因为在无潮时期这种观点只是一种纯理论上的探讨,而不执行部落联席会议的决定则要受到其他三个部落的孤立甚至敌对。
“你估计什么时候会再次召开部落联席会议?”部落长的嘴角边挂满了嘲讽,因为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大潮马上就会毁灭这一期的文明,在本期文明内根本没有可能召开新一轮的部落联席会议了。“快去办吧,命令大家撤离堤坝,同时分发营养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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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营养面罩有什么用!”这也是以前“眼镜”与部落长旷日持久地争论的问题之一。营养面罩不但能够提供氧气,还能通过生化方法提高人体内的血糖浓度,在关键时刻对使用者起到一定程度上的养护和救生作用。但是除了部落长本人,一直没有人意识到它在大潮来临之际的意义。“现在最关键的行动是快上平台!”
“有备无患嘛!”部落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有些急躁。“没时间讨论了,快去办吧。”
部落长边说边迈步走向重兵把守的库房,“眼镜”仍追在后面喋喋不休。
“可是营养面罩根本就不够人手一个。”其实这一点谁都清楚,正是无潮时期大立法院的短视造成了抗潮物资的极度匮乏。“我看还是照老办法,按身份号标签抽签吧!”
“抽什么签!”部落长猛然转过头来,一字一板地怒吼。“发到谁谁就活下来,没轮上的就死掉!”与此同时,他当仁不让地顺手抄起一个营养面罩,随后扭头就走。
“特权,不公平……”“眼镜”没有嘟囔完,因为他发现部落长已经将一把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不但有享用营养面罩的特权,而且还有随意杀人的特权。”部落长的语气与刚才同样严厉。“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特别授权书,或者查阅一下有关法律条文?”
“啊……没必要了,反正我觉得营养面罩也没什么用。”“眼镜”觉得自己已经部分地保住了面子,随后慌不择路地去安排分发营养面罩的事宜。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吗?部落长望着“眼镜”的背影,异常难过地想到。可从这里的历史一开始,不公平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3——
在将近2000年之前,所有部落民的祖先们来到了这个太阳的身边。
这是一个大小适中的恒星系统,行星的数目虽然与太阳系不尽相同,但也差不了多少。部落长和“眼镜”他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的环境恰好又与早期地球极为相似,因此理所当然地被选定为本次计划的“拓荒地”和“实验田”。
事实上在运输飞船尚距这一星球数年之遥的地方,这些资料就已经被探查、被确认、被分析。换句话说,早在这些部落民的祖先“诞生”的数年之前,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命运就已经被电脑所决定了。当运输飞船刚刚发现这颗天体没多久,第一批克隆胚胎就开始被培养。
这公平吗?部落长望着正在逼近的潮水想到。有人征求过我们这些实验者的意见吗?
自从地球公元纪年1997年人类第一次克隆出一个完整的动物开始,有关这一技术的争论就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但是沸沸扬扬的争论焦点似乎已经不再是技术操作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伦理道德问题。事实上科技的发展总是与道德相伴的,而以往太多的科技违背道德的事例——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原子武器——使得人们再也不敢轻易打开这只潘多拉的保险柜了。
讨论的结果是各国均以法律形式禁止国库向这一怪胎项目投资。不过禁止投资并不等于禁止实验,国家不给钱自有私人企业家自己掏腰包花银子让科学家玩这种有趣的游戏,最终克隆人的计划终于还是在理论上变得可以被实施了。
第一个克隆婴儿是在月神的庇护下诞生的,并成功地成长于月海基地当中。因为就在窗户纸即将被点破的那一刹那,全球性的法律也同时被通过:禁止——这次可是明令“禁止”,而不再是单纯的“禁止投资”了——在地球的任何地方进行有关克隆人的实验,同时也不接纳任何以克隆方式“出生”的人。换言之,那位“诞生”于桂宫蟾房的孩子将终生不得返回他做为种族原籍的地球故乡。这一法律在通过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造成了大批生物学家纷纷追随嫦娥而去的荒诞景观。
可惜好景不长,月球近邻很快就步地球之后尘,也强行通过了“禁研禁克”的有关法律。当然了,对于第一个成功的克隆人并不予驱赶——本来嘛,法律从来都是既往不咎的。
科学家要搞研究,而社会学家则要讲伦理,公婆各有其理。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天文学家杨站出来说话了。于是,我们的悲惨命运也就开始了。
这位年轻时曾在地球亚洲东部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受过良好教育的著名天文学家认为,其实问题十分简单:既然地月系统甚至整个太阳系都不允许克隆人的存在,那么就让他们前往遥远的外太空好了;每一个生命都由生存的权利,被某些智慧制造出来的当然更是如此,说不定人类当初就是所谓“上帝”们的克隆产物呢;完全可以任他们去建立文明,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一观点就是后来被迅速发展和完善,也就是著名的“星际绿化”计划。
——4——
“现在开始疏散!现在开始疏散!”
单调而威严的声音在整个部落的上空回荡,提醒着人们大潮的即将到来。
本来正在工作的人群迅速地从堤坝上蜂拥下来,仿佛一群溃败的散兵。每个人都争相冲向临近的制高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提高着保险系数。
部落长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狼奔豕突的人群。他能够明显地看出,在这种混乱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没有只顾自己,而是在互帮互助。不过在这种关怀的背后,好像总让人感觉到某种强加予的东西。
人群的目标是部落长后方的巨大平台。
这是一个高度极高面积极大的金属平台。从它的侧面可以看出,它曾被几经修葺。这是数次大潮的结果。每次大潮到来之际,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它已经成为一个拯救人们于水火的象征。
虽说平时它只是一种图腾般的摆设,但在大潮真的来临之际,则立即成为一处行之有效的救援避难所。
溃退的速度是极为敏捷的,刚才还在视野远处指挥疏散的“眼镜”已经突然出现在了部落长的身边。不容部落长分说,他便被“眼镜”一把拉住,脚步不稳地卷入了奔向平台的人流。部落长本不想随行,但是没有办法,大潮的“先头部队”已经涌过来了,只有身不由己地继续被人潮所裹胁。在撤退的图中,“眼镜”依旧尽职尽责地带领压阵部队搜索残存的部落民。
在平台脚下,部落长的到来令大家让出一条道路,但当他开始向上运动时,就只有像普通部落民那样费力地攀登了。部落长喘息着爬到顶部,接住了上面伸出的援手。
“都搜索完了?”部落长的呼吸刚开始变得匀称,就看到“眼镜”的头也从平台边缘露了出来。部落长向他伸出手去。
“我这一队完了,估计下面至少还有500人。”“眼镜”费力地爬上来,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疲惫。“但是……我在这上面还有责任。”
部落长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质问你。”
已经直立起来的“眼镜”顺着部落长的目光看去,大批大批的部落民正在继续跑向平台。
“至少还有500人……”部落长几乎不出声地念叨着。
其时平台已摇摇欲坠,但“至少还有500人”继续涌向这里。他们争相攀爬,而且上面的居民还在不停地伸出援手,无私地拉扯着他们的命运。
“全体都上来会完蛋的!”部落长喃喃自语。一幕幕幼年曾在电脑中看到过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那是根据上几次大潮的残存记录复原出的图像。在大潮到来之际,大家一起涌向平台,然后……
“那你说该怎么办?”“眼镜”似乎是以一种不怀好意的口吻明知故问。
这又涉及到一个道德与文明的冲突问题。其实与其同舟共济,还不如各自逃生。
部落长突然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那是他在呀呀学语的成长期中从电脑那里听来的。现在,那个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是《庄子·大宗师》或者《庄子·天运》里的话,它的意思是说,当泉水干涸的时候,鱼儿们在水份正在日趋减少的淤泥中苟且偷生,它们互相呵着气以滋护对方,互相吐着唾沫湿润对方,与其如此,还不如相忘于水源充足的大江大湖之中。
是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部落长挥了一下手,动作幅度很小,但却十分有力。
“愿意另谋生路的,跟我走。”
——5——
与其说是由于这些人认识到了平台的危险性,还不如说是因为部落长的威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只有部落长自己清楚,其实他也还没有一个十分完善的新方法。
幸好部落长良好的记忆帮助了他,在与下一个部落交界的地方果然还有一座废弃了多年的高塔。塔壁上已经布满了各种贝壳的痕迹。从塔上方的界面来看,这座建筑也是经过多次补充修筑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眼镜”好奇地抚摸着那粗糙的塔壁。虽然他极不乐意,但最终还是跟来了。
短暂的文明总是让我们来不及清算前辈的遗产。部落长在心中抒发感慨。但是现在他没时间回答“眼镜”的问题,而是眺望着远方。
“我们的世界从来都是靠团结和互助度过难关的。”“眼镜”仍在嘟囔。
“但每次也都因此踩熄了文明的火种。”这次部落长应答得却十分干脆。
部落长的这种想法来自安定的无潮时期。他在考察了历次文明被大潮浇灭的历史后发现,每次人们总是想大而全地解决所有人的民生问题,但每次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一起殉道。正当部落长打算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时,这一期的大潮提前到来了。
也许必须放弃所谓的互助原则,恢复到最原始的本能状态?部落长不敢继续想下去。可是在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又怎么能够做到全体一致呢?难道就不需要保留下文明的火种吗?
远方,在部落长目力所及之处,高大的平台轰然倒塌。其实大潮刚刚淹没了它的底层,它的沦陷完全是因为其承重能力已达到了极限。
绝大部分人都被砸死和摔伤,幸存者们从泥浆中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四散开来。有的人正在无意中接近着高塔。
大家面面相觑地望着部落长。
“是不是需要准备好武器。”“眼镜”已经不动声色到了恶毒的程度。
“不必了。”部落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根本来不及跑到这里。”
在那些活下来的四散奔逃的人群后面,排山倒海的巨浪已经凶猛地压砸了过来。
高塔上的个别人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涕泗滂沱。他们也许是庆幸自己追随部落长的正确,也许是被眼前的悲惨情景触动了内心世界。但是部落长却来不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需要安抚这些受伤的心。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安抚。
——6——
纸烟已经受潮,点了半天才着。
与其说部落长是在讲述,还不如说是在自己的脑海中挖掘和追忆。因为有好几次,他的叙述都被超前于语言的沉思所打断。
“‘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
“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天文学家杨参与了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这样的:
我们的宇宙应该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宇宙,但人类却至今没有寻觅到自己的知音。为了找寻远方的朋友,或者说是为了拓展人类的边疆,就需要有实体性的联系人,而不能仅仅依靠无线电波。
这就需要人选。而且,入选者还必须能够在自我封闭的系统下无限绵延。按照早期科学家的设想,在这个系统中不但生命给养系统是自我封闭的,而且生命延续系统也是自我封闭的。这也就是说,宇航员们要在这里生儿育女,繁衍生命;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就需要携带足够多的父本和母本,而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足够大的生命维持系统。最远离所谓人性的一点是,为了保证近亲相恋的麻烦不致出现,每一对伴侣的选择必须由电脑来排定。
事实上,这艘飞船就是一个漂泊在宇宙中的小型行星系统。
首先入选的条件十分苛刻,而且还需要是志愿者,因为除去各种困难,他们还将终生不能再返回地球。此外,人们当时也很难建造一个能够解决那么多人温饱的生命系统。
而如今有了克隆技术,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开始只需要很少的父本和母本,由他们提供体细胞以做为“星际绿化”计划的种子。飞船开始被“流放”之后,电脑就会自动寻找与地球环境相当或适于人类居住的行星,一经确定,就开始实施克隆人的培植工作。最后,运输飞船将这些克隆胚胎以及固化了几乎人类所有知识的电脑芯片播洒在那里。剩下的工作,就要由这些即将成长的人类后代以及保留了人类历代知识的电脑来完成了。
于是,他们分成诸多部落。
于是,他们采集浆果,建造房屋,凭空建立起一个先进的文明。
于是,他们制定了宪法。
于是,不可避免的,大潮来临了。
“所谓‘星际绿化’计划,就是要让人类的后代在有人类知识帮助的情况下,自己独立发展起新的文明来。”部落长结束了他的讲述。“当然这种文明的发展,比自发的发展要快许多倍。”
把我们放下之后,运输飞船依旧继续前行,任我们自生自灭。部落长说罢又陷入沉思。没有人对这一计划提出异议和抗议,我们也无处申诉。
——7——
“根据电脑的记载,一般的实验星球编号都是一个四字组,比如0519。”部落长在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介绍了这样一个细节。“而我们星球的编号却是0709a。”
“0709a?那么0709b在哪里?”“眼镜”没头没脑地问道。
“0709b就在我们的对面。”部落长向上一扬脑袋。“这是一个双星系统。”
“这么说不准确,只有恒星才能构成双星系统。”“眼镜”认真地做了纠正。“那只是我们星球的一个卫星。”
“对,按照天文学上的划分是这样。”部落长表示同意。“不过你又怎么能够把一个与行星本身质量和体积都相当的天体称为它的卫星呢。我甚至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为的奇迹。”
不管是不是卫星,但两星之间的潮汐力却确实存在。因而每次大潮,其实都是这对孪生兄弟相互接近时所产生出的巨大潮汐力造成的。
“两星之间的潮汐力非常巨大,因此大潮也会足够巨大。”部落长的脑海里浮现出Gao潮迭起的想象,同时闪过一丝忧虑。
“能够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眼镜”对此不持异议。
“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部落长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多次,人们相信了只要高就能得救。”说到这儿他看了“眼镜”一眼。“就像相信只要团结互助就能度过难关一样。可我们再高也高不过大潮的巨浪,再团结也抵御不了自然界的力量!”
“眼镜”无言。
“与其在这里等待,还不如去封闭的地下掩体!”部落长挥手做出了决定。
“你的根据到底是什么?”“眼镜”跟在后面追问不止。
“你知道,我应该算是一个自然科学家。”部落长这次耐心地回过头来,与“眼镜”并肩而行。“对于天文学的有些问题我比你懂得稍微多一些。”
看到“眼镜”还在等待进一步的说明,部落长把两个拳头握紧并举到了胸前。
“这是双星的两颗子星——如果你非要纠字眼的话,我们就把它们称为双行星的两颗子行星,它们的轨道是以其质量中心为公共焦点的两个相似的椭圆。既然这两个椭圆是互相嵌套的,两颗子行星就会有最近距离和最远距离的位置之分。最远距离对我们的影响不是很大,但当他们处于最近距离的时候——”
说到这儿部落长停下来看了看“眼镜”,“眼镜”仍安静地洗耳恭听。
“两颗行星之间的万有引力就会引起巨大的潮汐变化,使得潮水集中在星球的两处表面。于是,全球性的大潮就来临了,这是根本避免不了的。”
“这些……我也知道一点,”从“眼镜”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显然结论他是早就知道的。“但这还是不能说明你现在这样做的原因。”
“只要稍微计算一下就能知道,这种巨大潮汐力造成的大潮可以达到足够高的地步,既使有再高的高塔也是没有用的。”
“既然只是‘足够高’而不是‘无限高’,就不是不能造一座‘足够高’的高塔。”“眼镜”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它到底需要多高?”
部落长皱着眉摇摇头。
“我不敢相信我的计算结果。”
——8——
天色已经黑了,月光下一小队黑点缓慢地在塔壁上蠕动。在两次潮峰的短暂间隙,在更大一次潮峰到来之前,这些幸存者正小心翼翼地退下高塔。
站在高塔之下,部落长深情地凝视着那轮巨大的明月。
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会出现周期性的大潮。而周期性的大潮,则周期性地毁灭着已经屡屡发展起来的一次又一次文明。
现在,那巨大的浪头又开始追逐起逃亡着的人们了!
天上暴雨倾盆,在朝地下掩体奔跑的过程中,部落长满脸都往下流淌着肮脏的液体,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泥泞的道路崎岖难行,部落长脚下一个趔趄,一下子跌倒在地,这一瞬间他几乎陷入了一种彻底的绝望。“眼镜”赶上前来将他扶起。
就在“眼镜”扶起部落长的那一瞬间,半躺着的部落长突然仰头望天。
天哪,他看到了怎样的一种景色——
一根巨大的水柱蛇扭着冲天而起,仿佛平地筑起的一座巨大烟囱。但是没有人能够看到它的顶部,它的顶部仿佛在无尽的天边!
巨大的潮汐力正在使两颗星球的潮柱相接近着,它们就要连起来了!
如果这里的文明来得及发展起航天事业并发射有气象观测卫星,如果这时有远方的观察者正在朝这一星系驶近,那么他们会记录和看到一个怎样壮观的场景呀!
在两颗正在接近的天体之间,分别伸展出一条晶莹的锥体,并缓慢地接近着。
近了!
更近了!
非常近了!
终于连接起来了!
但是也有气象卫星和远方来客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看不到,那从远方看似平静的锥体,是多么的汹涌澎湃,是多么的肆无忌惮!而那组成锥体的材料,本来又是多么的柔弱乏力毫无刚性的液体!
这是不可能的。令部落长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两颗天体上的物质已经进行得以自由地交换,而星球本身却没有被巨大的潮汐力撕裂。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致暂时忘记了他们正身处危险之中。
“快走,下一波潮峰就要冲上来了!”部落长窜身爬起,带领一行人飞快地冲向地下掩体的入口。
等待聚集并试图冲天而起的第二波大潮正在汹涌扑来。
——9——
地下掩体潮湿阴冷,散发着亿万年间的霉气。但这无疑又是部落长的一个好主意。
这里有食品,有净水,最重要的是,有连接着中心氧气发生装置的管道。
整个地下掩体都是在部落长的关注下建设和维护的。现在,这套曾被包括“眼镜”在内的大立法院委员们非议的救援措施终于派上的用场。
部落长始终是大潮仍将来临的主张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期大潮提前来临了。
可是大潮出现以后呢?
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宗教将再度繁荣和兴盛?部落长考虑着这个令他最为头疼的问题。这是很有可能的,每当哲学的思辩超越了技术的发展极限时,宗教等反科学的东西就会泛滥兴起,茁壮成长。而在科学不能解释的地方,宗教的触角就会自然而然地伸展过来;尽管它也不能解释或解决什么,但是它可以告诫人们等待幸福,顺从命运。
也许……不会很快。部落长在心里继续想到。海潮退去之后,首先面临的是重建家园,随后是安顿自己,在最基本的物质条件都难以保证的前提下,等待是不受欢迎的。等到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之后,人们才会坐下来思考命运这类抽象的课题。于是,有关不再出现灾难的盼望将会产生,宗教开始得势。
部落长慈爱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这些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曾经历了一个巨变的时代。而在这些后代们成长的幼年期,又发生过许多震撼人心的历史事件,上次大潮的到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当年轻的部落长追随着前辈们抛洒青春轰轰烈烈时,这些孩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些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已经是非常遥远而模糊的历史事件了。
由于所有的部落民都是同一个电脑的学生,接受的教育几无二致,因此受环境的影响就格外重了。这些孩子肯定将以一种不同于部落长一代的全新视角来关注未来的发展。也许正是由于父辈们在历经磨难理想殒灭之后的世故,反而给了子一代新锐们一种理想主义的反弹?本来在上次灾难之后,部落长好不容易才脱胎换骨,克制住自己的理想主义冲动,使自己的思想观念适应了新的现实形势,莫非现在又不得不再次重新披挂上阵?
这究竟是一次简单的重复,还是一次新理想主义的到来?
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因为答案将决定今后的工作方向。
部落长还不知道,自己的克隆母体在地球就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或者说是一名运筹帷幄的政治家。
看来只有这样了。部落长终于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为了大局的稳定,我只有再蜕一次皮。也许,自己以前的思想残余还可以与这些年轻人现在的思想更为接近?
部落长是上次大潮袭来又退去后的唯一幸存者。而在其他部落,与部落长同时代的人现在都已升到了导师的地位。
一般来说,在上一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总是能够成为下一次战斗的精神领袖。
——10——
在地下掩体内部,到处弥漫着一种威胁和恐惧的气氛。
从模糊的天窗上已经看不到墨色的星空,取而代之的是污浊浑黑的水体。聚集的潮锥底面已经越来越大,地下掩体正处在它的下方。
部落长的大脑十分疲惫。虽然眼前出现的情况都在他预料之中,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尽管地下掩体结构的强度十分高,甚至天窗也是由高强度的石英材料制成的,但如果它正好位于潮汐力作用的底部,似乎还是不应该如此安然无恙。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那就是这里的文明在材料科学方面比之地球要高出许多,当然这完全是环境条件所造就的。
正当部落长考虑炎夏的处境时,突然感到脚下变得湿漉漉的,他像一只受惊的牝鹿一样警觉了起来。
水正在从结构接缝处中渗进来,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女人们开始尖叫,豆大的汗珠在部落长的脸颊上流淌。“我们肯定没救了!”“眼镜”绝望地狂呼滥叫。“我们只能成为进化中的一环!”
在经历了那么久的压抑之后,“眼镜”终于变得歇斯底里了。
部落长自己也感到极度的沮丧。为什么一切文明开始的时候都要遭遇大潮?
“我们肯定能摆脱的,潮水总会有退的时候。”部落长镇定地喝止人们的骚动。“不要涣散军心!”
其实部落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鼓动。
“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发生过覆盖全球的大潮,它能退到哪里去呢?”“眼镜”声嘶力竭。“它根本就无处可退!”
“眼镜”说的不无道理。根据不同部落残留下来的记载,以及众多的神话和传说,都足以证明大潮是全球性的。在人类来到这里的两千年间,凡是被保留下来的坚固些的人类建筑或人工制品,都刻画着曾被潮水淹没过的痕迹。
“不一定。只要三分之一以上的地区被淹没后,就会给人一种全球都被淹没的感觉。”部落长顽固地支撑着大家的信念,同时也在支撑着他自己。“当人们被迫向更高的地区迁移时,就会带去大潮的故事,因此绝大多数的文化中都有一些关于大潮的故事或传说。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潮确实曾多次发生——但决不是全球性的!”
尽管渗透的速度很慢,但地下掩体中的水已经越积越多。在部落长多次宣布“安静”之后,没有人再歇斯底里,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浓度却在不断增长。
“我感到……喘不上气来。”“眼镜”有些夸张地呻吟着。
部落长也有同感,他敏感地认识到心理作用是不足以使“眼镜”变成这样的。直到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并不是心理作用时,才发现确实有了新的情况。
“供氧设备已经不能全功率工作了。”负责机械的小伙子跑来报告。“渗进来的潮水已经把地下掩体的电脑控制室完全淹没了!”
“有营养装置的,准备使用吧。”部落长有气无力地提出建议。他心里知道,在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营养装置。
一片混乱,许多人开始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别人手里的救命装置。
——11——
“这是您的主意。”“眼镜”注意到了部落长的目光。
“电脑的模糊判断已经到了足以判断人类的哪些行为应该受到惩处。”部落长冷冰冰地答非所问。他指的是地下掩体的电脑管理。根据有关原则,电脑有权对违反规则的部落民予以惩处。
“我荣幸地通知您,电脑现在已经不能工作了。”“噢,是吗?”星河旋即转身面对大家。“那好,现在有执法权的部落民请注意,请务必执行好自己的职责。”所谓执法者,就是那些带枪的人。这些人都是有营养装置的。部落长面对已经蠢蠢欲动的人群说完这句话后,把脸重新转向“眼镜”。
“我也不跟你说什么‘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通过强制,而是通过抽签,那些没有拿到营养装置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等死了吗!”部落长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达到了吼叫的地步。“别虚伪了!”
“眼镜”害怕地看着部落长。
“你肯定正在心里说我疯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在危急时刻任何所谓的民主,都是他妈的扯淡!”部落长戴上营养装置,调动语音输出开关,同时放缓语气。“你的营养装置呢?”
“我没有。”
“嗯?”
“你当时说过,发到谁就是谁,没有的就倒霉。”“眼镜”一字一板地重复着部落长当时的指令。“在分发完之前,我并没有给自己预留。”
“你以为我会感动吗?你以为你不使用这个权力就高尚了吗?”部落长语气冰冷。“如果你的生命得不到保障,还怎么指挥别人?你的行为应该受到指责和处分!”
说完部落长便转过头去不再理“眼镜”。
——12——
有些没有营养装置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执法者们依旧严阵以待。部落长看着旁边脸色铁青的“眼镜”,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我可以把我的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吗?”一个小姑娘突然开口说话。
她身边的执法者向部落长这边看了一眼。
部落长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
“不行!”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妈妈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部落长注意到她的身边并没有妈妈。大概已经被大潮吞没了。部落长难过地想到。她可能还不知道。可是面对这张稚嫩的小脸,部落长无法说出他的理由。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连一个孩子都不如!”“眼镜”突然咆哮起来。“孩子,你可以把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叔叔告诉你可以!”
小女孩又朝部落长这里看了一眼,才怯生生地把营养面罩递给离她最近的一只手。然而不等小女孩的手缩回来,无数只手臂便同时伸了过来。小女孩被推搡着挤到了一边,哭泣起来,许多没有营养面罩的人泥浆飞溅地混战成一团。
部落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因为还不到时候。
营养面罩最终被一个在人缝中摸索的老年人抢到,可没等他吸上两口,就被旁边一名中年妇女一把抢过。争夺并没有停止,面罩一次次易手,最后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手里停留了较长的时间。执法者们无声地默许着这一切。
“眼镜”摇头看着这一切,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但部落长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女孩的哭声渐消,也许她意识到这需要消耗过多的氧气。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向人群中张望。
“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没有人理睬她。
其实营养面罩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一个人手中。
“叔叔,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那个人无动于衷。
“叔叔,我头晕的很,先把面罩给我用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那人朝她看了一眼,还没有张口说话,面罩就被旁边的一个人一把抢过。
“看见了吗,你的道德培训好像还不太完善。”部落长嘲弄地看着“眼镜”。
部落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营养装置摘下来按到小女孩的脸上。然后他对手持抢来的营养装置的人喝道。
“把营养装置交出来!”
那人惊恐地望着部落长,没有作声。
部落长把枪掏出来,指点着他。
“交出来!”
那人十分不情愿地把营养装置递了过来。
部落长接过营养装置,在经过小女孩的身边时,把她抱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眼镜”正闭着眼躺在那里。部落长把小女孩放下,然后把营养装置按在了“眼镜”的鼻子上。
“道德必须建立在公众素养整个提高的基础上。记住吧我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大人!”
“眼镜”没有拒绝部落长的帮助,贪婪地吸着营养装置里的营养。
——13——
部落长闭目靠在石壁上,没有营养面罩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正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股清香涌入鼻腔。他睁开眼,发现“眼镜”把营养装置又按回到自己的鼻子上。
旁边的小女孩正一边吸氧,一边无声地看着部落长。部落长冲她笑笑,可是小女孩却没有笑。她仿佛在与部落长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
“那以后我还应该不应该帮助别人呢?”
“刚才的情况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助这个叔叔呢?”小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你们为什么还要互相帮助?”
部落长回避了半天她的目光,最后还是用目光告诉她:
“那就帮吧。”
部落长又把面罩给了“眼镜”。
“谢谢。”“眼镜”发自肺腑地道谢。
部落长摇摇头。“营养装置只够用6个小时。”
“你没有计算过每次大潮经历的时间?”隔了一会儿,“眼镜”试探着问道。
“计算过,按照我的计算,现在就应该退了。可是你看,”部落长伸手向天窗一指。“还是一片汪洋。”
“可是已经比以前清楚多了。”“眼镜”也抬头向上观望。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快亮了的原因?”
“反正我觉得应该试试。”经过了那么的挫折,“眼镜”似乎已经不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我们何必……等死?”
“那——好吧。”说话间部落长注意到,有些人已经不行了。地下掩体的密封阀门被大家合力打开。
可就在打开阀门的那一刹那,部落长感到十分后悔。
潮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在被潮水覆盖前的最后一刻,部落长突然想起了这样一种说法:在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中的最后一名士兵是十分不幸的。
不过现在被打中的至少是一个排。这是部落长准备在水中挣扎前的最后的一个想法。
然而刚才还狂暴的水流却渐渐地停了下来,平静下来之后大家才发现水不过只淹到了自己的胸部。原来这是地下掩体入口处的积水,由于障碍的阻挡,它们没有随同“大部队”一起退去。
大家相对狂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潮水正在退去,黎明就要来临。
小女孩兴奋地向前跑去,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部落长连忙上去拉住她,结果自己却摔倒在地。小女孩大笑起来。
部落长笑着从泥浆中疲惫地坐起来,激动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前面泥浆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在闪光,部落长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那是一个相邻部落的身份号标签。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部落也意识到了平台承载能力的问题,因此在决定谁上平台时采用了抽签的方式,结果在大潮到来时全军覆没。
智慧的闪光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部落长在心里感叹到。不过即使他们决出了人选,很可能还是会全体罹难的。因为向上的方式毕竟是传统的思维方式。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闪光总是好的。
部落长抬头远眺,眼中是一片正在向后退去的蔚蓝色世界。
文明将重新开始。部落长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是的,文明将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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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带上她的眼睛
小?说?txt?天堂
作者:刘慈欣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 我实在累了, 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 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 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 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 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 指指前面的大屏幕, 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 是一个好象刚毕业的小姑娘, 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 她更显得娇小, 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 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 真不好意思。 她连连向我鞠躬,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 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 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 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 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 " 我豪爽地说。
"什么? 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 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 其一, 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 即使在月球, 延时也有两秒钟, 小行星带延时更长, 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 这就是说, 她现在在近地轨道, 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 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 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 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 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 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 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 我还注意到, 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 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 屏幕上的她也说, 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 我开玩笑说, 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 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 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 但没有窗子, 也没有观察屏幕, 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 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 我赶紧说:"好, 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 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 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 双眼半闭着, 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 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 这对我来说不容易, 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的话, 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 只有两天。在时间上, 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 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 " 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 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 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 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 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 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 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 当你戴上它时, 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 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 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 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 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 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 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 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 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 但后来由于用它"渡假"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 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 现在, 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 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 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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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再带双眼睛, 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 但从她的眼睛中, 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 我常梦到这里, 现在回到梦里来了!" 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 "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 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 "可你现在并不封闭, 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 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 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 当然, 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 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 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 说他们象......"
"罐头中的肉。 "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 "呀, 花儿, 有花啊! 上次我来时没有的!" 是的, 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 我蹲下来看, "呀, 真美耶! 能闻闻她吗? 不, 别拔下她!", 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 一缕淡淡的清香, "啊, 我也闻到了, 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 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 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 嗯, 叫小雨吧; 再到那一朵那儿去, 啊, 谢谢, 看她的淡蓝色, 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 闻花, 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 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 到我坚持停止时, 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 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 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 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 又听到了她的惊叫: "天啊, 你把小雪踩住了!" 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 觉得很可笑, 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 问她: "她们都叫什么? 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 也是白色的, 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 右边那朵叫火苗, 粉红色, 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 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 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 以后漫长的日子里, 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 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 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 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 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 她叫住了我, 说: "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 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 一股清凉流遍全身, 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 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 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 热得象......地狱。呀, 天啊, 这是什么? 草原的风?!" 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 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 "不, 别动, 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 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 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 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 沉默地走了一段, 她又轻轻地说: "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 "我不知道, 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 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象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象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 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 每一棵小草, 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 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 小溪中的一条小鱼, 都会令她激动不已; 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 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 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 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 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 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 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 可晚饭只吃到一半, 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 夜幕慢慢降临森林, 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 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 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 这时夜色已很重, 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 这才象在生活。" 她说.
"我, 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 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 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 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 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 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 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 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 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 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 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 我看到了她, 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 眼里含泪, 向我伸出手来喊: "快带我出去, 我怕封闭!" 我惊醒了, 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 我们去看月亮, 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 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 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 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 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 对着夜空说: "喂, 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 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 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 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 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 一小段旋律过后, 她说: "这是德彪西的。"又接着哼下去, 陶醉于其中, 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 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 下面是蓝色的地球, 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 把音乐溶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 她还在哼着音乐, 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 音乐变成了呼唤, 她又叫醒了我, 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 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 记得吗, 刚才西边有云的, 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 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 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 多美啊, 那是另一种音乐了, 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 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 月亮在云中穿行, 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 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 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 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 然后摘下她的眼睛, 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 "你自己看月亮吧, 我真的得睡觉去了, 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 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 我听不清说什么, 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 阴云已布满了天空, 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 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 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 现在还在睡觉, 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 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 不是因为你, 呜呜, 天从三点半就阴了, 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 我, 我看不到日出了, 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 呜呜, 好想看的, 呜.....。
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 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 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 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 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 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 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 由于它, 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 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 或者, 带你本人来看, 好吗?"
她不哭了, (此处去掉一句), 突然, 她低声说:
"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 雨中也有鸟呢!" 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 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 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 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 在我的意识深处, 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 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 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 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 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 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 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 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 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 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 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 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 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 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 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 一闭上眼睛, 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 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 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 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同壁画叠印在一起, 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 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 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 他不在, 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 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 他果然在里面, 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 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 穿着那件"太空服", 画面凝固着, 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 主任说, 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 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 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 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 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 "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 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 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 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 "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 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 是一个岩浆的湖泊, 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 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 远至乌鲁木奇, 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 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 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 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 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 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 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 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 "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 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 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 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 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 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 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 翻滚着, 随着飞船的下潜, 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 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 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 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
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 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 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 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 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 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 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 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 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 他们闯入了地核! 后来得知, 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 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 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 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 飞船立刻紧急转向, 企图冲出
这条裂隙, 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 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 但是, 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 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 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 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 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 没有它, 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 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 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
的自重, 于是, "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 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 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 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 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 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 "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 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 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 连空间都没有, 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 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 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 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 在这样的世界里, 中的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 生命算什么? 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 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 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 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 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 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 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 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 在"落日六号"上,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 "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 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 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 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 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 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 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 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 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 今后, 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 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 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 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 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 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 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 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 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透明地球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 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 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 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 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 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 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 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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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黑暗中归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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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海天
潘海天,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国第三代科幻作者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中绝无男作者那种生涩的叙事手法,也不像女作者那样单纯抒情感伤,他的文章总是充满新意,情趣盎然。
潘海天和周宇坤同出身于清华这所中国最好的理工院校,创作科幻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周宇坤目前已成绿杨之后中国硬科幻的最佳代表,潘海天的软科幻其精彩的文风在当前软科幻作者中独树一帜,口碑极佳。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因稿件来源于作者本人,未经删节,比《科幻世界》上多一万多字。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系、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黄道十二宫、八十八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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