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无殇没有马上说话,他安静的看了我的侧脸片刻,然后错过我身边走到台阶边上看着脚下大片空荡荡的屋子道,“潼潼,你知道整个南野的天下最血腥的地方是哪里吗?”
南野开国以来经历内外大小的战争无数,哪一场没有牺牲?哪一场没有流血?可是我却不明白骆无殇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我心中困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不解的看着他留给我的背影。
仿佛是料准了我答不出来一样,骆无殇也没有等我回答,停顿片刻就很肯定的说道,“南野境内最血腥的地方——是这里。”
“这里?”我一愣,狐疑的抬眸四下扫视一圈。
“对,就是这里!”骆无殇道,重新回转身来面对我,“普天之下最血腥的地方往往都在统治者的脚下,就比如——你现在所站的位置。”
他此时的目光忽而变得深邃,幽暗如同无底的深渊,让我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我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下,纯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被打磨的圆滑明亮,擦洗的干干净净,只要光线稍好就能现出人的倒影来。
我不是很明白骆无殇的话,但是看他的样子又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骆无殇看着我眼中惶惑的神采,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解释,紧接着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孝康皇帝继位的经过你还记得吗?”
孝康皇帝继位前后发生的事可以算是南野历史上最为混乱也最为戏剧化的一段,父皇跟我提过一些,学堂上太傅也有讲过,这些骆无殇也都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所以便也没有说话。
见我刻意不语,骆无殇也不介意,就自己开口道,“相传那是武德十六年的元月,景贵妃和武德帝意外先后暴毙,废太子风誉卿和南敏郡王纷纷借乱起兵,天下大乱,社稷岌岌可危。澜妃,也是后来的沈太妃力挽狂澜,在最后关头寻回流落在外的昭远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康皇帝。因为膝下无子,所以孝康皇帝继位之后太子之位仍是许给了由景贵妃所出的武德帝幺儿风拓,也就是先皇。十五年后孝康皇帝归隐,先皇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尊为一国之主。”
骆无殇所说的武德十六年也可以称之为孝康元年,那一年的元月十五我父皇被册封为太子,同日皇祖父也颁下了诏书册封皇祖母景贵妃为后。
但也许是皇祖母福薄,当日的封后大典刚刚举行完毕,她就旧疾突发不治而亡故,紧接着皇祖父也因为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或者是因了爱屋及乌的原因,时年已被打入冷宫的澜妃却是因祸得福,搬进了栖凤宫掌管凤印,成为后宫之主,并且于皇祖父病重期间垂帘听政,连做了几件大事,不仅不费一兵一卒拿了北越的五座城池,还于最后关头寻回了流落民间二十多年的昭远太子,南野王朝数百年的基业因此才能够得以保全。
“皇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南野!”我极少会有这样打心眼里去佩服谁的时候,即便是对我父皇,有的也只是尊敬而已,但是这一声感慨却是由衷的。
“是!”骆无殇很赞同的点头,却是用了一副近乎肃穆的表情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道,“没有沈未央就不会有今天的南野,但却不能说她跟南野之间到底是谁成就了谁,因为——如果没有当年的南野,也同样不会有后来的澜妃。”
骆无殇这些话表述的有些含糊,我总觉得他话中另有玄机,“骆无殇,我——不明白。”
“我想告诉你一些传言以外的事。”骆无殇道,可是嘴张到一半却又似乎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当年的镇国将军沈腾恩父子屡立战功,功在社稷,却因武德帝误信谗言双双被害,战死沙场。后来景贵妃和澜妃相继入宫,二人皆因父兄被害一事耿耿于怀,景贵妃就借怀孕之际与澜妃合谋打掉了腹中胎儿,并且偷龙转凤由宫外抱养了一个婴孩儿进宫。”
骆无殇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一步步款步下了台阶,走到大殿另一头的窗前,推开窗子迎风而立。
外面飘着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窗子飘进来又很快被殿中的火盆所融,不消片刻,他的头发上,袍子上已经挂满一层氤氲的朦胧水珠。
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消化他的那些话,我想不明白皇祖母和这个南野的朝廷之间是怎样而互相成全的,只是他最后的那句话如鲠在喉,怎么也咽不下去。
多么荒唐呵!
我想笑,我想把这句话当做一句玩笑一笑置之,可是我笑不出来。
非但笑不出来,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堵在那,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们抱养回来的那个婴孩儿——就是我父皇!”我问,声音细若蚊蝇,小心翼翼到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骆无殇没有回答我的话,算是默认。
我父皇是皇祖母她们抱养回来的孩子?
历朝历代以来,混淆皇室血统都是天理不容的大罪,我不知道当年她们是怎样瞒天过海做到这一步的,那一瞬间我却只是觉着这世道真是荒唐至极。
枉我这些年来都一直理直气壮的把风北渡那风氏一脉冠以“乱臣贼子”的帽子,可事实上我自己却连这四个字都配不起。
“呵——这不可能!”我脚下踉跄着连退了好几步,不可思议的冷笑一声,再抬头看向骆无殇的时候,就突然又开始憎恨他。
骆无殇并不理会我,只是继续兀自陈述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当年的景贵妃和澜妃都是为了复仇而进的宫,景贵妃被册封为后的那一天她手刃了阴谋害死她父兄的仇人,然后在这座大殿之上拔剑自刎。”
骆无殇回过头来失神的看着我的脚下,“据说她当时所站的就是你现在的位置,血从台阶上一直流到大殿中央。”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双腿瞬时一软蹲到了地上,终于忍不住捂着耳朵凄声叫嚷,“这不是真的!”
骆无殇不再说话,一直等到那些凄厉的嘶吼声在空寂的大殿里破碎,消失,然后,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苦涩道,“严格说来,自四十四年前孝康皇帝归隐以来,南野皇室之中维继的已经不是风家的血脉。先帝说,当年在他继位的前一天晚上,就是在这座大殿之上孝康皇帝亲口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潼潼,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如果只是为了责任,那么——你可以放下了。但如果你是为了别的——”
骆无殇的话说到一半又是戛然而止,良久之后却是转身往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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