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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三十七章 发榜
秋季向来预示着收获,原本是一年到头最让老百姓开心快活的日子。然而,这一连四年,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黄河竟是年年闹腾,这一年夏季连着两个月都是不得消停,无数人家地里的庄稼和房子全都泡汤,河南境内许多地方连地界都给淹得找不着了,还谈什么收成?
纵使是大户人家的田庄也是多半颗粒无收,更不用说守着几亩薄田过活的小家小户了。至于更倒霉的则是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佃户。然而朝廷的赋税虽然减了几次,但终究是不抵用,于是也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卖身为奴。
除却四年前那次险情,开封城中总算是平安无事。自打十日前起,为了避免府城之内流民太多,于是乎河南布政使司行文河南各地,不许放流民入开封地界,开封城的大街小巷的屋檐下方才没有出现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粉饰出几分盛世太平。
这一日恰是开封府府学岁考发榜的日子,一大早就有无数人守在了那面发榜的墙壁前翘首观望。这其中既有打扮寻常的普通生员,也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更有不少仆役打扮的书童。十年寒窗苦读方才考中了秀才,若是落到了六等,那就要被黜落出府学,丢脸都要丢尽了,以后还谈什么光宗耀祖?
等在最前头的是四个少年,后头两个身材粗壮硬是把人山人海都堵在了后头,绕是如此,他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看到四周拥来的人越来越多,身形最粗壮的少年便没好气地说:“三弟,我早说就该在家里等人送信就完了,偏你要出来看榜,你看这会儿有多少人?再说了,不就是秀才的岁考么,这次考得不好下次再考就是了!”
“老二你个乌鸦嘴!什么考不好,要我说,三弟和小七定然是一等二等!”
这四个少年便是张家三兄弟和顾彬。见张超张起兄弟彼此互相瞪眼,张越不禁莞尔一笑,随即注意到一向冷冰冰的顾彬死死攥着拳头,脸色也有些发红,看样子紧张兮兮的。想到之前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院试,好容易考出了一个秀才,就看这一回岁考的成绩如何,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发榜了,发榜了!”
随着一阵嚷嚷声,人群顿时轰动了起来。看到几个差役拿着一卷榜文就往墙上贴,后头的人群立刻拼命地向前挤,这下可就苦了前头的人。好在张超张起挥舞着拳头,又用肩膀后背死死抵着,总算把拥挤的人群都挡在了身后。
“小七中了,二等第六!”
“咦,怎么没看见三弟的名字?”
张越听着耳畔张超张起兴高采烈地声音。眼睛却在飞速地从后往前扫。这是他从前就养成地习惯。这一世也一直改不了。然而。从六等五等一直到最上头。他却都没有找到自己地名字。心下不禁一奇。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又听到了一阵嚷嚷。
“都让开!这第一等地名单还没贴呢……这提学大人竟是非得把第一等和其他几等分开……还得再麻烦一次……”
这差役嘴里嘟囔着。其他人却没工夫听这些。全都眼睛碧绿地朝那最新贴出来地名单上瞅。这岁考六等每一等地待遇都不同。能够去参加乡试地也就一等和二等罢了。而张家几兄弟也都死死盯着那最新地榜单。目光一溜地扫了一遍。当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地时候。一群人都是眼睛一亮。
“三弟。你可真是好运气。居然正好挂在一等最后一名。可好歹还是个一等!”
张越还在看着自己那个名字发愣。忽然就被背后砸来地一拳给惊醒了。转头见张超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感到心中一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旁边其他几个人也簇拥了过来。张起和张超一样。也是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顾彬则是展露了少有地笑容。道了一声恭喜。
张超张起自知不是读书地材料。这三年一直都在苦练武艺。读地书也多半是兵法。早就摒弃了科举这条路子。毕竟。他们地父亲是武官。京城里头还有英国公张辅这位大明第一武将在。到时候寻一条进入军中地路子可谓是易如反掌。此时放下了一桩最大地心事。两人立刻在旁边嘻嘻哈哈地打趣。
“三弟,这回你和小七考试,我们可是全程保驾,你可不能忘了我们的苦劳!”
“没错没错,回去了祖母一高兴说不定给你一大堆好东西,到时候可别忘了分我们一份。”
张越自己也很高兴。
他这四年很有收获,其一是强身健体,总算不再是病秧子药罐子;其二就是跟着杜桢博览群书,一次通过院试,秀才到手不说,此番岁考一等,明年还能去乡试;这第三是三房总算是真正在家里抬起了头,因为他父亲张倬这个徒有虚名的监生,竟是在前年出人意料地考中了举人;至于这第四,则是他的母亲有了身子,又要给他添一个弟弟或妹妹。
“好了好了,这会儿家里肯定都已经等急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他笑着回应了张超张起两拳,又对顾彬笑道,“小七哥也赶紧回去给表叔表婶道喜,知道你考了二等,他们必定欢喜坏了!”
当下张超张起头前开道,张越和顾彬紧随其后。好容易挤出人群,四人全都是通身大汗,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皱巴巴不成样子。回首看了一眼那充斥着欢呼和悲叹的汹涌人群,张越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汗,又和顾彬道了别。
几个小厮都在树荫底下牵马等着。瞅见三位少爷一起走了来,连生一溜烟跑上来,觑着三人都是兴高采烈,他登时大喜,连忙回头嚷嚷道:“快来给三少爷道喜,少爷一定是金榜题名!”
瞧见七八个人乱哄哄地拥上来磕头道喜,张越合起扇子在连生肩上重重一敲,没好气地笑骂道:“不过是生员的岁考,什么金榜题名!这是大街上,不是家里,这般招摇像什么样子!”
张起嘿嘿一笑,上前提脚就踢起了两个,咋呼呼地嚷嚷道:“都回家里闹去,今天让你们跟出来一场,亏待不了你们,回头个个有赏!”
旁边一个小厮忍不住抱怨道:“二少爷还说呢,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三少爷出来竟然不坐马车不坐轿子而是骑马,回头小的们非得狠狠吃一顿排揎不可!”
“男子汉大丈夫,坐什么马车轿子,三弟这身子板可是不比从前!”
听到这么一句话,张越本能地朝旁边一闪,恰恰躲过了张超习惯性的那一巴掌。瞅见对方拍了一个空站在那里直发愣,他接过缰绳便翻身上马,随即坐在马背上对张超苦笑道:“大哥,就算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也经不起你那铁手一巴掌,赶紧回吧,别让家里人都等急了!”
一行人风驰电掣地打马回家,刚到大门口还没下马,几个门子就一拥而上连连道喜。情知这些人最会察言观色,肯定是从脸色上看出了端倪,张越遂笑吟吟地从钱囊里头掏出大把铜钱赏了,随即兴冲冲地往里头跑,竟是把张超和张起兄弟都丢在了后面。过了仪门,他就远远看见几个人影正在内仪门那边张望,于是又加快了步子。
“少爷……”
瞥了一眼满面焦急的秋痕,张越也不管她懂不懂,伸出食指中指比划了一个胜利的V字型手势,随即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于是,几个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小丫头齐齐欢呼了一声,争先恐后朝正房的方向冲去。
看三少爷的模样决计是成绩不错。这第一个报喜的,赏钱可比别人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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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三十八章 庆功宴上的醉言
顾氏的正房里头这会儿也正热闹。平日里顾氏最疼爱的是幺孙张赳,然而,这会儿她却只盯着面前这对一般无二的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她方才转头对一旁下首坐着的贵妇人说道:“姨太太真是好福气,这样一对玉女一般的人儿,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也就是还听话罢了,老太太这一夸奖她们,她们可是要得意忘形了。”
口中谦逊着,那贵妇人的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她是大太太冯氏的妹子冯兰,却是庶出,在冯家时事事都要看别人脸色,却不料原本是寻寻常常的一桩亲事,她嫁过去之后不久竟是仿佛旺夫运发作,带挈得夫婿飞黄腾达,一路升到了四品开封知府。尽管比不上冯氏这个侍郎太太,但冯家其他几个女儿没一个比她风光。
冯兰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生下一个儿子。不过,她在婆家上下逢迎得都好,一对双胞胎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没人惦记着她无子这一条,她更是把丈夫一个妾生的儿子认在名下。要说她最大的心事,那就是为两个女儿寻两门最好的婚事。
一帮人正在说这话,忽地门帘高高挑起,一个小丫头脚底生风地冲了进来,还来不及站稳就福身嚷嚷道:“三少爷……三少爷高中了!”
挺着大肚子的孙氏不用像两个妯娌一样在旁边站着伺候,刚刚坐在那里少不得打量那对双胞胎姊妹花。见她们一个娇艳,一个文静,看着着实惹人怜爱,她心中倒盼望此次也生一个贴心的女儿。此时此刻,骤闻儿子那边传来的喜讯,她陡然一惊,甚至不用丫头搀扶就蹭地站了起来。
“什么高中?越哥儿的岁考通过了?”
顾氏诧异地眉头一挑,旋即露出了喜色。虽说这四年她也觉得张越行事沉稳,又知道读书上进,前一次更是一举通过院试。可她还真没想到张越去年刚刚中了秀才,今年就能在岁考中名列前茅。眼看好些个丫头媳妇拥进门道喜,她不禁高兴地站起身来,连声吩咐灵犀取钱打赏。
刚刚屋子里的人注意力还都在一对娇艳如花的双胞胎姊妹身上,这会儿乍听得这喜讯,喜形于色的孙氏暂且不提,就是冯氏和东方氏也少不得奉承了几句,可心里却各有思量。
冯氏的儿子张赳前次也是和张越一起参加的院试,却最终名落孙山。尽管凭丈夫的官品到时候求一个荫监生易如反掌,可一想到儿子一个神童却败给了资质平平的侄儿,这会儿她少不得有些酸溜溜的。而东方氏虽说根本瞧不上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可要真的让儿子任武职,到时候把人送上战场又舍不得,心里一直矛盾得紧,此时也笑得有些勉强。
张越被张超张起兄弟拥进房,一进门却发现今儿个多了几个女子,一愣之下差点以为是大姐张晴省亲归来,细细一瞧却又不是,顿时有些失望。张晴早在两年前就嫁给了保定侯孟善的孙子孟俊,这桩婚事乃是英国公张辅从中牵线搭桥,两家人都相当满意。
最不满意地大约就是张超张起兄弟。至于张越倒是没想到张晴那么早嫁人。但和亲自上门迎亲地孟俊交谈过一阵子。倒是觉得这位姐夫人不错。这才放了心。
“祖母万安!”
笑嘻嘻上前行礼之后。他一抬头就看到顾氏朝自己招手。连忙起身上前两步。刚刚好立在了祖母身前。大约是今天有客地缘故。顾氏满头银发用金丝鬏髻箍着。身上也穿了一件深青色富贵满堂纹样地纱袍。人也显得比往日精神了不少。此时那端详他地眼神流露出无限慈祥和赞许。
“好。好!十三岁进学。比你大伯父还早了三年。现如今又出了佳绩。咱们张家这回又增光不少。唔。刚刚她们急急忙忙报喜。我倒是忘了问。究竟是几等?”
这回还不等张越开口回答。张超便在旁边帮腔道:“祖母。是一等!”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叹声。一旁地东方氏便立刻凑趣地笑道:“越哥儿这些年学问见长。果然是出息了。听说岁考六等。这一二等名额最少。而且可以直接去乡试。想不到越哥儿头一次去考就是一等!”
一旁的冯兰虽说是外人,觑着机会却也不肯落于人后,也跟着奉承道:“我也早就听说张家家教森严,如今孙儿年少进学前途无量,还不是老太太教导有方?”
自己人的夸奖顾氏不以为意,但外人的奉承就不一样了。含笑朝冯兰点了点头,她便将张越拉了过来,指着冯兰道:“快去见过你冯姨妈,还有你的蘅妹妹和夙妹妹。”
一听是冯姨妈,张越便知道这必是大伯母冯氏家中的亲戚。上前拜见过后,见冯氏笑着送上了一只荷包,他顿时有些犹豫。
“收下吧,你冯姨妈又不是外人。你姨父如今是开封知府,你这个生员以后有的是拜见他的机会,少不得还要请教听训。”
听了顾氏这话,张越方才伸手收了,又道谢了一番。及至和那对双胞胎表妹相见时,他看到两人一模一样的银红软罗纱衫,一模一样的藕色百褶裙,就连发饰项圈耳环等也是一模一样,不禁怔了一怔。
这没一点表记区别,别人如何分得清楚?
男女授受不亲,自家亲姐妹他多看两眼不打紧,可盯着两个表妹多瞧就极其不合时宜了,于是礼毕之后,他便退回母亲身侧,谁知却听到上首祖母又开腔了。
“这回越哥儿头一次岁考就是一等,正好姨太太过来,不妨好好热闹一下。灵犀,你去吩咐厨下的媳妇们用心整治,今儿个就在我这正房里摆席面,大家无拘无束吃一顿饭。对了,你再领几个人去淘澄淘澄,我记得还有一件鹔鹴裘,拿来给越哥儿冬下的时候穿。还有,这四年家里都没做新衣,不拘什么妆花缎潞绸杭稠,多拿几个出来给大伙儿裁衣裳。”
四年前的那场大水让张家元气大伤,不但家什损失不少,城外的田庄更是颗粒无收,再加上这几年都是年成不好,家里直到如今还不曾完全缓过气。这会儿顾氏发话从上到下裁衣裳,大多数人都高兴得紧,毕竟几件家常旧衣早就穿厌了,谁也不耐烦。
张越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比起那些为富不仁或是加租子的人家,张家又是舍粥又是舍旧衣裳减租子,这会儿他再劝谏什么别做新衣裳招摇,那简直就是扫祖母的脸。横竖几件新衣裳对于诺大的开封城也是于事无补,他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这一顿饭厨下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时辰,点心四样冷菜八碟,至于热菜就是椒末羊肉、糊辣醋腰子、清蒸鸡、猪耳脆等等八样,再加上时令鲜菜,满满当当摆满了一整张桌子。顾氏居中坐了,众小辈团团围着坐在四周,冯氏安箸,东方氏布菜,有孕的孙氏则是被灵犀搀扶到了隔壁一间单独用饭。
兴许是喝了几杯酒,一时兴起的顾氏便对冯兰笑道:“姨太太这两个女儿都灵秀得很,可愿意给一个我张家作媳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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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三十九章 父子互知心
刚刚还欢声笑语不断的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冯氏难掩面上震惊,原本伸筷子布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东方氏一愣之后,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满桌子的小辈更是各有各的惊诧,各有各的糊涂;冯兰则是吃惊更甚,好半晌才干咳一声解了尴尬,旋即笑了起来。
“老太太这话可是说笑了。京城的英国公暂且不提,祥符张家这一支,谁不说那是名门中的名门?晴姑娘嫁的可是堂堂小侯爷,要我说,这四位哥儿要结亲,可不也得是公侯伯家的千金,我这两个丫头么……呵呵,我要是答应了,别人怕是要笑我不知好歹高攀了。”
顾氏不过借着醉意随口一说,话才出口就有些后悔。一来这种婚事不应在酒宴这种随随便便的场合提,而且须得深思熟虑方可;二来金家乃是根基浅薄的寒门,如今虽说出了一位四品官,毕竟和百年仕宦的张家不能相提并论。于是,她微微一笑就把话题岔开了去,仿佛根本没有提过这样一桩事情一般。
张越眼看张超张起两兄弟呆头呆脑地频频偷眼瞥看那一对双胞胎姊妹,心中不觉好笑。张超如今即将年满十七岁,东方氏几乎焦头烂额,就是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亲事,也难怪这会儿顾氏会忽然提出婚事这一说。至于张起已经十五岁了,竟是也快到了要娶媳妇的时节。
别说是他们,就这些天他那对爹娘说话的时候也是常常唠叨这些,念得他耳朵根子都要起老茧了。
一顿酒吃完,冯兰便带着金蘅和金夙告辞离去,临走时满口答应到时候让两个女儿在张家小住一段时日。东方氏亲自带着几个管家媳妇将她们送到仪门,拉着冯兰的手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这才命人用小轿将一行人送走,竟是比当姐姐的冯氏还热络些。
西院之中,孙氏一面琢磨着冯兰的一双女儿,一面含笑端详着儿子,目光中满是喜爱和赞许:“越儿,你爹之前才考中了举人,正在等着吏部注官,若是你明年乡试及第也中了举人,到头来父子两个也是一段佳话。不过,你可比你爹有出息得多!”
“我说英如,你又在儿子面前编排我的不是!”
随着这个声音,张倬笑吟吟地进了门。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几年他在家里的地位大大改观,虽还不能和张信张攸两个兄长相提并论,但家里的下人们再不敢轻视他。先头张家两个田庄的闹事和夺佃风波也是他出面,处置得漂漂亮亮,更是博得了嫡母顾氏的欢喜。
“儿子十三岁进学,指不定十五岁就能考一个举人出来,可不是比老爷你能干?”孙氏斜睨了张倬一眼,随即轻轻摩挲着隆起的小腹,面上露出了无限满足,“我也不求你能当什么大官,只希望咱们一家平平安安就好。老爷,我倒是希望这一胎能是个女儿呢!”
“好,你想要女儿那就是个女儿!”
张倬哑然失笑。见儿子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和妻子斗嘴。这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尽管想要拿出父亲地款儿训斥几句。可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教训地。于是只得长叹一声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少不得有些郁闷。
儿子太懂事能干挑不出错处。这作爹爹地还真憋屈。
由于妻子有孕在身需要多静养。因此略说了几句话。张倬便吩咐丫头把孙氏搀扶到里屋休息。自己则是在正中地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原想称赞一下儿子岁考地优异成绩。想到之前顾氏那边这种赞许早就说了不计其数。于是到了嘴边地话又收了回来。
“听说杜先生要去京城?”
说起这件事。张越是满肚子牢骚。他跟着杜桢学了四年。可他不单单是学到了怎样写漂亮地八股文。而且还学到了更多地东西。尽管杜桢脾气古怪了点态度冷淡了点。可对他却是倾囊相授。这样地先生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然而。前几天突如其来地一封信却打乱了他地算盘。因为那封来自某位小沈学士地信竟是说皇帝要召杜桢入朝任职。
“小沈学士说近日就会有人来接杜先生。并透露大约是清要之职。和杜先生秉性相和。”
“杜先生和你有师徒之分,他东山再起你这个做学生的应该高兴才是,愁眉苦脸像什么样子?”见张越面露苦色,张倬好容易才找到机会,少不得敲打了两句,“英国公虽然战功彪炳,但毕竟不管政事,你走的是文官一途,将来杜先生还能照应你,一时离别算什么?”
“爹爹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嘴里这么说,张越心中却想——这大明的皇帝都是喜怒无常的主,尤其是如今在位的永乐皇帝,这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他着实是担心杜桢在京城孤僻劲发作,会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测的危机来。此时此刻,他完全忘了这几年不知道领教了多少次杜桢的洞察力,更忘了某人之前就当过翰林院庶吉士,甚至在建文年间得以全身而退。
“杜先生的事你就少操心,有时间多花点心思在课业上,别像我……”张倬的话才说了半截就嘎然而止,心中懊恼怎的又把自己拿出来作比方,轻咳了一声才继续告诫道,“总而言之,少年得志切莫骄狂。要说天分才华,赳哥儿却是比你强,只是做文章不如你严谨。究其根本,却是因为你有个好先生。”
张越点了点头,旋即笑道:“爹爹,若是这点事情就得意忘形,那我岂不是太浅薄了?”
张倬端详着儿子那张淡定的笑脸,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志得意满。他这辈子已经是到头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指望。可若是能栽培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那么他就对得起自己和妻子,也对得起早就去世的生母。而比起才学,他最满意的却是儿子的人品。
“对了,爹爹你候缺的事情怎么样了?”
别人家都是父亲关心儿子的前程,到了自己家却是倒过来了。于是,即便张倬知道这是儿子的真心实意,这会儿也不由得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我才等了两年,人家候缺十年八载都有,哪有那么快?”
“爹您不做官也好,横竖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在外方便,远胜于当一个九品芝麻官,见着谁都是上官,成天都要打躬作揖地逢迎!”
张倬闻言气结,顿时板着脸训斥一番,恰有丫头打起帘子进来,说是二太太有事情要和三老爷说道,他这才丢下儿子径直去了。
到了晚间,张越终于明白东方氏这位二伯母请托的是什么事——自己这位精明能干小算盘太多的二伯母,竟是有意要和开封知府金家结亲,兜来转去竟是请了张倬探问金家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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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章 婚事决不是心想事成
“二嫂这回倒是出人意料,她就不怕和金家结了亲,到时候被大嫂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金隆善能够当得一府知府,将来若是能够活动了上头,一举升到中枢,在六部谋一个侍郎乃至尚书也并非不可能,若是蒙皇上青眼,指不定还能入阁。这前途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老爷,你也太好性了,凡事都让着二房!我今儿个瞧见金家那个蘅姑娘温柔可亲,而且年纪和越哥儿也匹配,我还想要回来作媳妇呢!”
“齐大非偶,人家堂堂知府千金,会看中我这么个举人的秀才儿子?我知道你一心为越儿着想,不过他还小呢,不用着急谋划什么婚事。再说,若是越儿考中了举人,到时候谁不来争抢咱们家儿子?”
夫妻俩躺在床上闲话了这么一阵,孙氏终于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又想到了肚子里还未出生的这一个。她自从嫁到张家之后便是小心谨慎,饶是如此仍不免遭人轻视,即便生下儿子也被人看低一等,正因为如此,如今这一步步翻身她方才格外扬眉吐气。
这边厢张倬和孙氏已经安歇,那边厢张越的房间却仍是亮着灯。杜桢对他说得明明白白,八股文这般东西就是敲门砖,等把门敲开了,这砖也就可以扔了。所以,刚刚岁考完毕的他自然不会用功到再去作什么复习。盘腿坐在床上的他托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最后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
“少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还早呢,睡不着。”
眼看琥珀拿着一件家常旧衣走上来,张越摆了摆手,轻轻指了指一旁正在打瞌睡的秋痕。果然,琥珀知机地走上前去,轻轻将那件衣裳盖在了秋痕肩头,这才蹑手蹑脚转了回来,微微笑道:“白天秋痕姐姐带人收拾清理了屋子里犄角旮旯那些箱笼,所以这会儿才睡着了。”
“我知道,所以别惊动了她。”
张越笑了笑,想到刚刚出去时听到父母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心中忍不住有些好笑。原来,打白天那一对双胞胎姊妹主意的并不单单是他那二伯母,就连他母亲也被人惦记上了。他如今倒是还记得那两张一模一样的俏丽脸蛋,可婚事是一辈子的事,他可不希望这么贸贸然就定下来。
琥珀听张越这么说。便自顾自地翻出一个绣架。远远地在另一旁地锦墩上坐了。专心致志地做起了针线。比起秋痕。她地绣工更加精巧。因此尽管家里有专门地绣娘。可三房中贴身衣物和其他荷包之类地小玩意几乎都是她地针线。如今她正在做地便是一个荷包。
对于琥珀这种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千里之遥地态度。张越早就习惯了。说过两次却依旧不见她改。索性更是随着她去。
之前英国公送来地那十二个丫头。大伯父张信带走地那两个暂且不提。预留给二伯父张攸地那两个熬不过去。年前都已经配了两个家生地管事。剩下地死地死病地病没剩几个。倒是他那两位姨娘碧瑶和红鸾渐渐学会了做人。加上琥珀。三房地三个却都是好端端地。
只是。琥珀和秋痕也不小了。
他正想着。忽然之间那帘子一掀。探进了一个熟悉地脑袋。瞧见来人张口就要说话。他连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旋即朝正要站起身地琥珀摇了摇手。自己起身迎了上去。待到了门边。他一把扯起要进门地张超。把人拉到了外间。
张越四下里一扫。发现张超忽然跑过来不算。而且竟是好似没带人。不由得低声问道:“你这么晚一个人不带。忽然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张超原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可此时在人家的地头,他自然不敢大声嚷嚷,可一开口却先是调侃了一番:“怪不得那帮丫头们都说在三弟你身边当差最是惬意,瞧你这怜香惜玉的样子,刚刚让我噤声大概不是怕吵醒你爹娘,而是为了那个睡着的丫头?”
“大哥你这么晚跑过来,不至于为了瞎掰这些闲话吧?”
瞧见张越脸色不善,张超方才赶紧收起了戏谑的表情,认认真真地说:“白天我娘找了三叔过去,是不是商量我的婚事?你知不知道,我娘究竟看上了那一对表妹的哪一个?”
敢情这小子是惦记自己未来的媳妇,所以才这么晚跑了来打探消息!
张越面色古怪地看着张超,许久才哑然失笑道:“白天吃饭的时候大哥你就盯着人家两姊妹看个没完,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不过,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哪个还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张超振振有词地说,“蘅妹妹文静,而且耳垂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红痣;夙妹妹灵秀,眉毛比蘅妹妹稍长一些,笑的时候会露出一个小酒窝。蘅妹妹虽然也好,可倘使是娶妻,我还是喜欢夙妹妹那样的。”
张越着实是叹为观止——吃饭那会儿他虽说也瞟了人家两眼,可怎么也不至于看得那么仔细,更不至于像张超这样连人都定下了。想到这里,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既然看中了,怎么不对二伯母挑明?只要你说了,你娘总不会不依你,毕竟那可是你将来的媳妇。”
“我娘你还不知道?那是最固执的,这种事情哪里听得进我的话?她肯定是希望将来的媳妇文静贤惠,这样才好压得住。”张超埋怨了一番,方才想起这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极其不相宜,遂干笑一声做了个揖,“总之,三弟你千万帮帮我,事成之后我一定重谢你。时候不早了,要是让我娘知道我偷跑出来非得大发雷霆,我走了!”
张越还没来得及回答,张超就风风火火地跑得没影了。面对这么个鲁莽却又直爽可爱的大哥,他着实是无计可施,心中免不了盘算着该想什么办法去帮忙一把。可转念一想,他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要是这桩婚事能成,那就是十七岁少年配十三岁少女,天哪!
四年前那场大水过后,东方氏倒确实是老老实实交出一应大权,在家里头调教儿女,很是清闲了一阵子。然而,冯氏虽说在京城也管着老大一个家,可这边上有老太太下有侄儿侄女好些小辈,中间还夹杂着妯娌,大半年下来她就力不从心。孙氏则是没有管家的经验,一来二去虽不曾闹笑话,可总不能得心应手。最后,两人不得不一起请示了老太太顾氏,把平分秋色换成了三分天下,这家里才总算是消停了。
而这一次对于儿子的婚事,雷厉风行的东方氏表现出了比以往更灵活的手腕,更利索的嘴皮子,更志在必得的架势。于是,顾氏经不起她再三摆事实讲道理巧舌如簧,心想金家如今上升的势头倒不坏,最终总算是点头认可,更请了官媒上金家提亲。
有心帮大哥一把的张越在正房里瞥见庚帖上赫然写着金蘅的名字,只得向张超投去了爱莫能助的一睹——这婚事决不是心想事成。在二房儿女婚姻大事的问题上,他那父亲张倬都Сhā不上话,他还能说什么?再说,二伯母东方氏考虑得也确实没错。
金家若是长女不嫁先嫁幼女,乱了长幼有序的礼法,对两家人来说都是不相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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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一章 物极必反,水满则溢
北方的初冬很有些寒冷,由于老太太顾氏发话,灵犀之前带人在库房里翻找出了好些绸缎绢帛,又请来了好些裁缝,于是给上上下下都裁了几套衣裳。等到一色都送了来,主仆们各自都是焕然一新,倒是给这肃杀的冬季添了几分鲜亮。
所有衣裳的款式都是依着南京城那些流行式样。老太太顾氏做了四套,不是宝蓝就是天青。三位太太俱是三套,大红鸦青玫瑰紫,喜气之外不乏典雅。张怡和几位姨娘则是桃红茄花紫和嫩黄,各房里的大丫头都是松花色和浅紫,小丫头们多只得了一身浅青色的衣裳,穿上也都精精神神。男人们的衣服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石青月白睢蓝,不过图一个庄重。
而刚刚定了亲的张超这些时日如同木偶人一般被人支使得团团转,仅仅量各式尺寸就让他去掉了半条命,此外还被母亲拉着唠叨什么衣服款式颜色,什么婚后该住哪间院子,什么该请多少宾客,新娘能有多少妆奁……总而言之,本就不满意的张超几乎是强自按捺着方才没有暴跳如雷,到最后但凡碰到那一大堆媳妇婆子就避之唯恐不及。
“超哥儿都要成亲了,接下来就是起哥儿,再接下来就是你,娘一定帮你好好挑挑……”
“别看超哥儿是老大,有些地方却及不上你,这几年他少说也有过两三个通房。再加上你二伯母又不是好对付的婆婆,那个蘅姑娘嫁过来之后日子可未必好过。”
“越儿,你有没有在听?你这孩子平日倒是懂事,怎么这事情上就不知道好好上心,就知道和你爹爹一个样,说什么顺其自然……”
面对唠叨个没完的母亲,张越也几乎想学父亲张倬那样脚底抹油落荒而逃。儿子都是自家的好,媳妇都是人家的好,这本就是至理名言,所以他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眼看母亲说着说着没完没了,他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找个借口,谁知外头秋痕忽然喜气洋洋地挑帘进来。
“太太,太太!大老爷受了朝廷通报嘉奖,二老爷前一个月刚刚升了参将!听说皇上恩准,大老爷不日之内就要回来探亲,二老爷交待完军务也能在大少爷的婚礼前赶回来,兴许以后就要往京城任职了!”
“阿弥陀佛,你大伯父总算是把浙江海塘那档子事解决了,这下可是苦尽甘来!你二伯母辛辛苦苦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如今把你二伯父盼了回来,孩子的婚事也不至于有什么遗憾!”
孙氏连珠炮似的感慨了一气,忽然又想到这些事情其实和自己没什么相干,面上不禁微微一变,但不多时就恢复了最初的喜笑颜开。不但如此,她赶紧叫来一个丫头,对着镜子装扮了一下,旋即便对犹在发愣的张越笑吟吟地说:“老太太那一头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咱们赶紧去贺一贺!”
瞧见孙氏搭着一个大丫头的手急急忙忙往正房那边赶,张越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母亲日渐肥大的腰身上。大伯父受嘉奖,二伯父升官,这自然是喜事,然而在这风风光光的喜事之下,三房这些年的努力就显得很是黯淡无光。可不消一会儿,他便耸耸肩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如今地境况都比当年好多了——做人不必得陇望蜀。只需要顺其自然。然后在无数地机遇后头找准合适地那个。小小加上一把力——这话可是仿佛无所不能地杜先生说地。
张信一心扑在浙江那条海塘上。整整四年没能回河南老家。甚至也没能踏进京城一步;而先头即便是老太太顾氏地六十大寿。张攸也没法赶回来祝寿。这一回兄弟两人终于能够暂时卸下朝廷重任赶回来。这张家上上下下顿时陷入了一片喜庆和欢腾之中。然而。主人和仆人们都忙忙碌碌地时候。小一辈人却没什么事。
张越亲自把杜桢送出了开封城。他并没有做牵马执蹬那一类地表面勾当。而是在师生辞别地时候认认真真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当他最后一次把头碰在官道那结结实实地黄土地上之后。他方才感到手臂上多了一双有力地大手。然后就被拉了起来。
“师生一场。你这三个头磕得情真意切。所以我没有拦你。”
尽管一年到头杜桢都少见几次笑脸。但这会儿他地嘴角却挂着一缕微笑。而这笑容和往日那种嘲弄地笑。讥讽地笑。淡然地笑。似笑非笑地笑全然不同。不再有那种冷冰冰地味道。而是流露出一股额外地暖意来。不知不觉地。张越总觉得此时此刻地杜先生方才是真正地杜先生。而那张冰山死人脸才是面具。
“你少年老成。出身大家却又没有那种浮华和浮躁。倒是一直很对我地脾胃。我此去京城你也不必担心。除了大沈和小沈学士之外。我当初和杨士奇也有些交情。混日子总归能过下去。想来初时地新鲜劲一过。皇上也不会惦记一个小小文官。”
自己想说的话都给杜桢说完了,张越顿时讷讷难言。虽说他怀里头还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私房体己,可这时候要是拿出来说是充作程仪,他依稀又觉得不妥当,毕竟老师是高升去京城当官,又不是凄凄惨惨戚戚地去流放。再者,先头张家已经送过一大笔程仪,杜桢也已经笑纳了。
可掂量来掂量去,他还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犹带着体温的钱囊,略有些尴尬地递了过去:“杜先生,南京城那种地方寸土寸金,虽说您有旧友照应,可多带点银子总是没错的。我这么一点虽说不够什么使的,但总是……”
“婆婆妈妈!”
杜桢却不等张越说完,劈手就从他手中抢过了那个钱囊,看也不看便塞进了袖子里,转而微笑道:“你这个学生送我这个老师程仪,我难道还会装出一幅腐儒的模样拒之于门外?好了好了,莫作小儿女态,他日你到南京城应考的时候……唔,只怕那时候燕京就已经是京城了……我在那里等你的好消息!对了,我应该不会再回来,那屋子你就收拾一下处置了吧。”
说完这话,杜桢在张越肩头一拍,转身施施然地朝马车走去,再也没有回一次头,再也没有交代任何一句话。
张越眼看着杜桢在两个书童的搀扶下弯腰上车,眼看着等候在马车边上那四个来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小旗翻身上马,心想旁人若有这样的荣光早就是喜形于色招摇过市,偏生杜先生丝毫不以为意。远远望着那马车和扈从在滚滚烟尘中消失在了官道尽头,他方才转身上马,正要打马回去的时候,他冷不丁又想到去年还在这里送走了彭十三。
他的文武二位老师,如今都不在身边了。
纵马飞奔回到开封城,张越本想径直回家,可不知怎么想起了杜桢最后一番交代,心中不由得一动。于是,他立刻拍马赶往了榆树巷子的杜宅。
到了地头,他随手将马拴在了那拴马柱上,便上前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疾步朝中间那屋子奔去,走着走着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来接人的时候,他正好在院子外头碰见了已经收拾好一切的杜桢,并没有进到里屋,难道说里头还留着些什么?
张越手里一向有杜家的钥匙,所以大门上的铁将军把门并没有难住他。匆匆打开锁推开那扇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当中桌子上的一个包袱,还有压在底下的那半截信封。而那包袱旁边,赫然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把长剑。
想到这可能是杜桢留下的最后交代,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可一拎那包袱,错估了重量的他差点没折了肩膀。心下骇然的他顾不得看那信,三下五除二扯开那包袱皮,这才发现里头全都是白花花的碎银子,而那个小小的木匣中,赫然是一对白玉簪和翡翠鲤鱼佩。此时此刻,他陡然醒悟到这是张家赠予杜桢的程仪,不禁为之失神。
怪不得杜先生爽快地收下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银子,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收受张家的厚礼!
使劲定了定心神,张越方才拆开了杜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墨迹淋漓地写满了一整张纸,看到那熟悉亲切的口吻,看到那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格式,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杜桢此时就站在旁边。
“我当了你四年的老师可不是为了张家丰厚的束修。不过,当初不收这些未免不近人情,所以我一直留着,如今包括张家的三百两程仪和其他东西都分文不少地在这里。你我师生一场是缘分使然,这些身外之物就不用提了。
剑是利器,也是凶器。你是文人,不必学会用剑,但也需要有它防身,所以留给了你。我在京城看似是非多多,其实却安全得很,倒是你需得多多留心。张家出了一位英国公,那固然是最稳固的靠山;皇上也器重英国公,按理不会动摇国之柱石。但物极必反,水满则溢,祥符张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焉知这就是一世富贵?
若真有危机,安之若素切勿慌张,惊慌失措之下最容易判断失误。进退应对之道我平日都教过你,但关键时刻如何决断,这就都看你自己的了。年轻人固然不可没了锐气,但更不可没了沉稳,只有真正面临大事的时候,方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担当,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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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二章 恰是双双衣锦还乡
如今距离大明开国不过几十年,距离奉天靖难不过十几年,再加上当今永乐皇帝朱棣素来便是一个看重武官胜过文官的皇帝,因此卯足了劲要从军功上走出一条路的人并不在少数。张家次子张攸当年便是从英国公张辅四征交趾,在张辅回朝之后又在交趾任一方镇守,此次张辅第四次征交趾,他再次建下功勋,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来。尽管那功劳尚不足封侯拜伯,但他的品阶却已经相去张信不远。
“正四品广威将军,又授了实权参将,太太,老爷这么一回来,那可是了不得!”
“可不是?我在家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他能够风风光光衣锦还乡?都说富贵还需险中求,若是当初我舍不得放了他上战场拼杀,咱们一家在这家里头可不得像三房那样战战兢兢?”
面对玲珑的奉承,东方氏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得意。丈夫毕竟不是婆婆肚子里生的,她纵使把婆婆奉承得再好,究竟及不上人家长房,这道理她四年前就明白了。什么都是假的,夫贵妻荣才是真的,就好比那些曾经如同墙头草似的倒向长房的家伙,如今还不是使劲地掉转头回来巴结?
一旁的张超张起兄弟却不耐烦听这些唠叨话,两兄弟对视一眼,同时默契地找了个借口,这才得以脱身。出了门之后,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这才七嘴八舌说起了话。
“大哥,你可还记得爹爹长什么模样?”
“废话,我当然记得!爹爹国字脸,浓眉大眼,然后……然后……”
然后了老半天,张超终于露出了满脸苦涩,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爹爹带兵去交趾的时候我才不到七岁,这十年不见,顶多就是通通家书,我委实记不得了。不过,娘和玲珑说得那都是什么话,在这家里头,平素哪有人敢给咱们脸色看?”
“是啊,听着怪难受的,所以我才不想听。”
这兄弟俩在这边厢暗地里撇嘴,那边厢挺着大肚子的孙氏正在西院的院子里勉力行走。她的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为了生产能够顺当,即使是走路脚下都浮得慌,她每天也会硬撑着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上一刻钟。此时尽管天气已经颇冷,但她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
张越一踏进院子就看见这么一幕,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虽说也希望母亲给自己添个弟弟或妹妹,但每每想到这年头分娩几乎相当于鬼门关,他的欢喜劲就会少那么几分。此时瞧见母亲脚步虚浮,他急忙奔上前去,挥手打发走一个丫头,自己则是搀了孙氏的右胳膊。
“娘。这天怪冷地。您在外头稍稍走动那么一圈也就行了。这出了汗让冷风一吹怎么得了?倘若真地要走。不如让人把我那间房挪出来。那里暖和。你若是想走在。就在那里头走上一圈。总比如今这样强。”
“尽胡说。把你那间屋子挪出来。你住哪里去?”
“娘。我如今都大了。就在左边厢房收拾一间屋子住不就行了?横竖都在一个院子里。难道娘以为我挪出去。以后就不孝顺你了?”
眼见儿子如此体贴。孙氏心中也颇觉欣慰体贴。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候。旁边地大丫头珍珠看到张越丢来一个眼色。遂也笑着帮腔道:“太太。少爷也是为了您着想。您如今是有身子地人了。这大冷天走在外头大伙儿都担心。把少爷那间屋子挪出来。在里头烧着暖炕。又暖和又舒适。这不论刮风下雨都不碍事。少爷住在东厢房也方便。”
不等孙氏回答。张越便强拉着她回了屋子。进门之后把母亲安置在了当中地暖炕上。他便命小丫头打了一盆热水来。自己亲自拧毛巾擦了孙氏额上颈上地汗。又命人调了一碗桂花藕粉来——这东西北方虽也有地方产。究竟比不上江南。这些便是大伯父张信让人从杭州捎带来。顾氏想到三媳妇有了身子。又几乎一古脑全都分给了三房。
见母亲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精神脸色都好多了。张越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便趁机把挪屋子地这件事敲定了下来。虽然被孙氏嗔了两句琐碎。他却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地说:“爹爹如今管着外头一大堆事情。没空天天陪着娘。我这个当儿子地自然得连他那一份都捎带上。”
“你呀……男子汉大丈夫该做大事,偏你婆婆妈妈!”
呣子俩正你一句我一句轻轻松松闲话家常,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叫唤声。珍珠瞥了两位主子一眼,便掀帘出去问话,不多时便转了回来。
“太太,少爷,二老爷已经回来了,还带着几十个亲随,如今往正房里拜见老太太去了!”
“怎么这么快,信上不是说还有三四日么?”孙氏满脸奇怪,随即连声吩咐道,“越儿快搀我起来,你二伯十几年不曾回来,我得去正房支应支应。”
“娘,你如今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这天冷,还是让珍珠去叫上一乘小轿来。”见孙氏还要反对,他朝珍珠打了个眼色,等她匆匆出门去找媳妇婆子,他又从自己房里把琥珀秋痕拉了来,这才说道,“我现在就去正房看看,大伙儿都知道娘你的身子,老太太也不会责怪,二伯父料想也不会在意的。秋痕琥珀,你们俩好好看着娘,我先去了。”
瞧见张越一溜烟出门而去,孙氏顿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有些脾性和他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为着张信张攸兄弟俩归来,这张家大院又经过一回粉饰,这夹道两边的白粉墙干净整洁,穿廊顶上的瓦片都换了簇新的,就是照壁也使了吉祥的纹样,愈发流露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意味来。一进院子,张越便听到里头欢声笑语不断,间中有一个陌生男子洪钟般的声音。
“三少爷来了!”
从小丫头打起的门帘下弯腰进门,张越就听到了灵犀那熟悉的声音。他只是迅速地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就立刻发现了那个和自己的父亲张倬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的面孔。那张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浓密的髭须,那双眼睛瞳仁漆黑,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息,却是比大伯父张信看上去更具威严。
“祖母万安。”
顾氏笑着朝张越点了点头,根本没问孙氏为什么没有一同来,随手就往旁边一指道:“快去见过你二伯父,你也好些年没见了。”
起身后的张越少不得依言拜见,可他还只是刚刚屈膝俯首,就被一双手拉了起来。那双手粗糙且布满了老茧,甚至有些硌手,而那股力量更是无可抗拒。虽说知道自家有个号称大明第一武将的英国公堂伯,但他毕竟没见过,这会儿见到张攸,他方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武将。仅是那手中力量,便不是他这个半吊子能够抗衡的。
“好孩子,有出息,十三岁就考中秀才,今后我张家还不得出一个状元公?”张攸爽朗地拍了拍张越的肩膀,见其只是晃了晃便站得稳稳的,脸上更露出了笑容,“当初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病秧子,想不到如今这般结实了!”
张越正要接话,忽见一个管事媳妇满脸喜色地弯腰进来,屈膝拜了一拜便笑道:“老太太,二老爷和诸位太太,大老爷的轿子已经进开封城了!”
事先张信和张攸的行程各自错开,谁也没料到这会儿竟然撞在一块。于是,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屋子里一时间笑语喧天,大太太冯氏更是带着张赳匆匆迎了出去。
眼看着人人脸上带笑,张越却冷不丁想道——这一回究竟是兄弟喜相逢,还是龙虎别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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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三章 礼物的奥妙
在江南繁华之地治理了四年海塘,张信非但没有消瘦,看上去反而有些发福,肤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此番和他同归的还有当初跟去的两位侍妾,其中一个在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孩子已经有十个月大。这会儿一个|乳母抱着孩子上来团团见过,上上下下看过之后无不是道了一番吉祥话,心里却各有各的品评。
张越瞅着襁褓中那个张家第三代唯一的庶子,心里颇有些异样的感觉。在大家族中混迹了四年,他对于嫡庶礼法算是有了深刻的认识。父亲张倬这几年处处用心,再加上他自己该表现的时候竭力表现,饶是如此,结果也仅仅是三房在家中不受轻视。他这个堂弟将来如何,如今却是谁也说不准。
话说回来,倘若张信治理海塘真的是身体力行,天天被海风吹,如今早就黑得不成样子,如今这白白胖胖的模样却好似在江南水乡将养了四年,着实看不出什么辛苦可言。
张信和张攸兄弟彼此多年不见,此番重逢自然少不得唏嘘一番,别有一番兄弟情深的味道。然而,但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从那种兄弟相见乐陶陶的光景中品出一丝不寻常来。
两人虽说谈笑风生,可言语却流露着某种刻意,多了生疏少了熟络,仿佛更像是官场同僚而不是亲兄弟。张越曾经听父亲张倬提起过,他这两位伯父幼年时常常厮混在一块,感情应当是很不错的,可如今看起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难得一同回来,今儿个就在我这房里好好摆上一席,大伙儿一同乐一乐!”顾氏眼见屋子里热热闹闹儿孙满堂,脸上便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欢喜,“其实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指望你们如何飞黄腾达,只要你们兄弟齐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话,不但张信张攸慌忙上前答应,就是张倬也赶紧上前一步陪笑迎合,无非都是说兄弟一体,本就当互相帮衬之类的话。儿子们表了态,三个媳妇自然也不能落后,纷纷剖白什么家和万事兴,同时更借此机会夸赞了一番小一辈的子侄们。
顾氏听到她们赞几个小的,脸上顿时更笑开了花,当下便点点头说:“超哥儿起哥儿这些年勤于习武,马上建功指日可待;越哥儿赳哥儿的学问见长,科场上也都争气得很。咱张家没出什么纨绔子弟,我也能对得起张家列祖列宗。”
有了顾氏这个老祖宗打下这番基调,等到一家子人团团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那自然是欢声笑语不断。顾氏被奉承得高兴,竟是忘了一向惜福养身的宗旨,连饭都多吃了半碗。等到饭后送上茶来,张信张攸方才让人取来了从江南和交趾带来的礼物,各房上下都有份不说,就连顾氏房中的丫头们都没落下,大伙儿皆大欢喜。
孙氏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一直都是坐着说话,但这么大半天坐下来,回到西院自己房中的时候也是面露疲惫。见珍珠把张信送的各色绸缎和苏绣一一在炕头上摆开,她便对张倬笑道:“大伯这回送给咱们和二房的绸缎绣品都是一样的,还额外送了越儿两把湘妃竹扇和一套四书五经。倒是二伯送来的这箱子古怪得紧,不打开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二哥如今军功赫赫,既然授了参将,正四品广威将军就有些低了,少不得还会再往上挪一挪,到时候官阶上极有可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工部原本就是清水衙门,当今皇上又是重武的人,这以后谁压倒谁难说得很,眼下要是厚此薄彼反倒落下了口实,不如一碗水端平。再说,咱们一家也是不比从前了。”
说到这里。张倬忽然发现张越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嘀咕。顿时板下脸喝道:“越儿。你在咕哝什么?”
张越没料到父亲那么眼尖。想要搪塞过去。却想到那句话用在这里无疑是最应景地。于是便索性笑嘻嘻地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大伯父受了嘉奖。二伯父升了官。回家互相较劲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和咱家无关。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张倬乍听得这话不禁笑了起来。转而轻描淡写地呵斥了张越几句。这才对孙氏摇了摇头:“都是你把儿子惯坏了。在外头人面前沉稳谨慎。在自己家里就口无遮拦。”
“我就喜欢越儿这性子。若是在咱们面前还像小大人似地。那还有什么趣味?”孙氏却撇撇嘴。随即看着张越眉开眼笑了起来。“越儿说得对。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横竖不干咱家地事。咱家坐山观虎斗。你们爷儿俩不声不响好好憋着劲。到时候不鸣则已……嗯。一鸣惊人!”
孙氏忽然迸出这么一个成语。张倬张越父子顿时大笑。一旁地珍珠忙着收拾炕上地东西。仿佛浑然没听见主子们地这么一番对话。等到她把张攸送地那些礼物整理出来时。这才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即转头笑道:“老爷太太少爷。这东西好生奇怪。”
张越只知道二伯父张攸送了自家一个大箱子地东西。没注意到珍珠一样样往外掏东西。这会儿看见她把玩着地那玩艺。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那竟然是一根象牙!
接下来就仿佛是打开了百宝箱似的,什么象牙玳瑁琥珀,甚至还有什么黑木筷之类的杂物……总而言之,种种值钱不值钱的东西整个堆在箱子中,看得屋子里四个人一愣一愣。到了最后,当珍珠把一只雕刻得很有神韵的仙鹤木雕拿出来的时候,张倬终于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二哥居然还是老脾气,好东西坏东西都喜欢混着放在一起。珍珠,你叫上几个丫头把这些好好清理一下,分门别类放好,若是有不认识的先搁在一边……大哥那些杭绸苏绣虽然价值不菲,可比起这些来却差远了。大哥也是识货的人,这会儿若是看到这些礼物,想必得有些头痛了。”
张越瞅着那一堆贵重和廉价混在一起的东西,心想这二伯父送礼果然是豪爽得紧,竟是直截了当就这么一箱子未加工的“土产”。只不过,这年头谁家里时行在墙上挂一对大象牙或是一个大玳瑁?少不得,这些东西还是要让开封城某些雕刻匠人赚上一大笔的。
童子行 第四十四章 粗中有细的二伯父
虽然先头在正房里已经谢过了张攸,但由于三房一家三口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礼物有什么价值,因此,当珍珠带着琥珀秋痕和其他几个丫头清理完了那个箱子,张倬又以一种酷似商人的精明估算出了大约价值之后,张越这个做儿子的便不得不往二房走上这么一遭。
和三房西院的朴实无华和长房东院的雍容大方不同,二房的北院向来是充斥着一种奢华的富贵气。东方氏原本就是豪富人家出身,嫁妆足足六十四抬,若不是四年前大伤元气,纵使是长房也比不上她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
坐在雕漆椅上背靠那弹墨椅袱,张越端详着角落里高几上的联珠粉彩对瓶以及旁边案上的那平面螺钿背八角铜镜,再瞅一眼自己旁边的红漆描金小几,又打量了一番屋子里几个丫头的掐花青缎比甲,最后便看到了那上来奉茶的丫头,只见她捧着一个填漆戗金茶盘,上头赫然是一个白粉定窑茶盏。
接过茶盏,他便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慌忙将茶盏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又站起身来。
“不过就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三弟也真是的,居然还打发你专门走这么一趟!”
张攸当先走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儿子。见张越要行礼,他连连摆手,自己首先在居中的暖炕上坐下,又笑道:“超儿起儿和我一样都是粗疏不文的性子,这几年想必带累了你们一家不少,我还不曾谢过你爹娘,那些客气话你就不要和我提了。纵使要提,那也该你爹来,不该你来!”
张越平素虽说也曾经陪着祖母顾氏和父亲张倬会客,可那大多都是心里弯弯绕绕甚多的人,哪曾见过这样开门见山的人?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却打心眼里感到亲切,当下便笑嘻嘻地道:“二伯父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妨实说好了。爹爹看过之后,说那些象牙玳瑁漆器之类的东西都值钱得很。若只是一般的礼物不要紧,可二伯父出手一送就是这么多……”
不等张越说完,张攸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末了方才满脸无所谓地说,“我在交趾这么多年,这些东西也不知道积攒了几屋子,要不是带着不方便,再带上十几车我都有。一句话,都是些土产,我说不值钱就是不值钱!”
面对人家这么个说法,张越明白那一箱子礼物自家是收定了,也就不再啰嗦,而是好奇地打听了一下张攸在交趾这些年的经历。许是触动了心中最得意的那一块地方,当下张攸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到兴起甚至本能地伸手到腰侧摸刀,直到摸了个空方才回过神。
“交趾土人不服王道教化,时不时甚至会有人摸到卫所来下黑手,我哪怕是半夜里也是带刀而眠,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过的时间长了,一时半会竟是改不过来……乍然从那个鬼地方回来,我都不敢和你二伯母……”
“老爷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呢!”
随着一个呵斥声。东方氏适时从侧门而入。把张攸到了嘴边地话给打了回去。兴许是丈夫归来欢喜难当。今日地她打扮得好似新妇一般。上头是大红锦边妆花小袄。下头是一条玫瑰紫巢枝花刻丝裙子。那些簪环首饰熠熠生辉。显得格外金碧辉煌。
眼见她进来。张攸干咳一声。立刻略去了刚刚地那个话题。板起长辈地面孔问了张越地学业。又干巴巴嘱咐了几句。最后才冲着张超张起喝道:“以后多学学越哥儿地沉稳。你们两个都比他大些。别老是皮猴儿似地上窜下跳。要不是你们地娘亲舍不得。我真想把你们带到交趾好好调教……”
这话还没说完。一直装哑巴地张超张起兄弟一下子都来劲了。一旁地张越看见两人互打眼色后忽然双双窜到了张攸跟前跪下。一下子就猜到接下来会有怎样地戏码。果然。两人并排跪了之后。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恳求父亲带他们出去历练。那表情之诚恳。言辞之痛切。简直能让人以为两人是熟读诗书地莘莘士子。而不是只知道舞刀弄棒地赳赳武夫。
不消说。为了今天这一幕。这兄弟俩不知道排演多少次了。
一旁地东方氏怎么也没料到两个儿子会自作主张。一愣之后便露出了恼色。碍于张越这个外人在场。她只得按捺心头惊怒。勉强冲着张攸笑道:“老爷。他们哥儿俩就是这个样子。成天就想着打打杀杀地……”
“打打杀杀有什么不好?文官十几年。抵不上武官一场仗!”张攸笑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话。一把一个将两个儿子都拽了起来。又在两人地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有志气就好!不过。有些事情我说了不算。你们要是真有这心思。异日我去求求英国公!我可丑话说在前头。父子同军那是不可能地。以后少不得要你们自己磨练!”
看到两个儿子高兴得抓耳挠腮,张攸也不看妻子难看的脸色,径直把两个儿子推给了妻子,随即便站起身道:“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和三弟说,正好顺道儿和越哥儿一块走一趟。对了,老太太说过今儿个晚上各家吃各家的,你别忘了把怡儿和青娘一起叫来,大伙儿团聚团聚。还有,大哥送来的那些绸缎,拿出一些给怡儿做衣裳。咱家现在就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老是灰扑扑实在不成模样。”
张攸起身这一走,张越急忙和东方氏告辞,旋即也跟了出去。此时此刻,他对张攸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单单从张超张起两兄弟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和东方氏黑了半截的脸就可以看出,张攸是一个率性豪爽的人。当然,若只凭着率性豪爽,张攸能那么容易青云直上,转眼就要跨入三品的台阶?
出了东院拐进夹道,张攸便缓几步等张越跟上来,端详了他一番便笑道:“我刚刚说文官十几年,抵不上武官一场仗,你似乎并无异议?”
张越没料想张攸忽然问这个,可此时来不及思考张攸的用意,他只好尽可能谨慎地答道:“武官一场胜仗过后加官进爵,自然是风光万丈,可是若只看到风光没看到血汗,那未免太浅薄了。大乱之时看武将,承平盛世看文官,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小小年纪居然有大见识,哈哈,三弟好福气,居然养出了你这么个儿子!这话当初英国公也说过,就是这个道理。武官是拿命搏富贵,文官是用年华熬资格,若是同样加官进爵,谁能服气?好小子,不错不错!”
这赞语倒是没什么,张越这几年从座师同学父母乃至于杜先生口中也听到过不少称赞,但张攸接下来的两巴掌他却着实有些消受不起。于是,等到把张攸送进了自家西院当中的那间房,他立刻使劲揉起了肩膀。
话说回来,这会儿大伯父二伯父衣锦还乡,眼看这张家愈发显出了蒸蒸日上的势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危机在,那杜先生信中所说的话究竟所指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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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五章 横七竖八事端多
张越倒是瞅着好几次和父亲单独说话的机会,可每每话到嘴边,他却鬼使神差地把话题岔到了别处。虽说那是杜桢的提醒,可人家毕竟没有明讲张家紧赶着就有什么灾祸,不过是提个醒。他要是贸贸然一说,万一父亲相信了去对顾氏禀明,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到头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不但他丢脸,而且还会让别人以为杜桢是个危言耸听的狂生。
于是,他便把事情按在了心里。因着此番两位伯父回来,再加上母亲孙氏临产在即,他只好前往府学中请假。瞅着张家的面子再加上他之前岁考一等的成绩,府学里的刘训导请示了郭教授,最后准了他隔日上课,但不得耽误了月考。
如此一番别的学生都异常羡慕,可他们一个个全都比张越大着几岁十几岁几十岁,之前却硬生生让个少年占了一个一等名额,这面子上哪里过得去?于是乎,府学中竟是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勤学好问的热潮,让一个教授四个训导欣慰不已。
然而,不必去上课的张越却更加不得闲。这回纠缠他的不是别人,却是大哥张超。起初对那婚事一千个不甘心不情愿的某人这会儿唉声叹气的事情却令人匪夷所思,因为张超竟然说,他那位母亲对已经定下的亲事后悔了。
“先头娘满心围着人家转,这会儿瞅着爹爹可能又要高升去什么都督府,她就嫌弃金家是暴发户,人家的女儿不大方不得体,先头也不知道是谁把她们夸到了天上。三弟,你说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若是看不上人家,当初何必让人去提亲对庚帖,这不是毁了人家的名声么?”
这事情张越虽然没听到什么风声,可张超此时说得这般义愤填膺,多半不是胡说八道,他便渐渐有些信了。虽说当初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但他对于二伯母东方氏总有那么几分芥蒂,这会儿得知她又要做这种缺德事,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婚事二伯父知道么?”
“爹回来这些天走亲访友忙得很,就是祖母也一时半会忘记了这事,娘更是压根没提……啊,你说得没错,我就应该去和爹说,只要爹知道了,难道还会任由娘胡来?”
瞧见喜形于色的张超一溜烟跑了,张越摇了摇头,忽然想到当初正是这家伙眼巴巴地跑来求自己,说是希望娶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事情不成还曾经很是沮丧,这会儿偏又变成了信守承诺的谦谦君子。满心古怪的他回去之后对父母一说,却引来了好一阵感慨。
“超哥儿虽说为人鲁莽粗疏,这心地倒是实诚。若是被退了亲,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可怎么做人?二嫂这也太过分了!”
“兴许只是他听岔了?”张倬嘟囔了一句,可一想到东方氏的性格,他最终还是信了八成,当下便叹了一口气,“二嫂这心思太多太活,这婚事怎能得陇望蜀?二哥就算要升官,那也是还没定下来的事情,她以为人家开封金知府是软柿子不成?”
挺着个大肚子地孙氏瞅见张越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索性敲打道:“越儿。你已经给超哥儿支了招。接下来地事情就别管了。婚事地事情你二伯母一个人说了不算。她想撕破脸。老太太还不依呢。再说你大伯母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毁诺。”
东方氏一向心思活络。如今确实是她看着那原本不遗余力促成地婚事不顺眼。这知府连一方封疆大吏还算不上。若是丈夫高升到了京城。新媳妇跟着她这一家过去那就更不起眼。再说。娶了冯氏庶出妹妹地女儿。以后在张家更不得抬不起头?
于是。眼看张家渐渐有些怠慢。冯兰不禁着了急。三番四次登门拜访。骨牌抹了一次又一次。可愣是没等到一个准信。就在她急得心火上升。嘴边上都生出一撩水泡地时候。张家二老爷张攸却登门拜访了金家。亲口认准了这桩亲事。
这一次意料之外地拜访喜煞了冯兰。气煞了东方氏。
东方氏原是一心一意瞒着丈夫。想着只要跟着丈夫去了京城。以后自有办法找借口退了亲事。谁知道丈夫竟是不声不响跑到了金家去。她几乎把所有丫头媳妇都找来盘问了一通。最终却查出是自己地儿子走漏了风声。一时气了个倒仰。但事已至此。她除了把张超叫来训斥一顿。竟是无可挽回。
这虽是二房地勾当。但有道是大宅门中是非多。即便三房知道内情地一家三口都不是多嘴多舌地。可事情还是传了开来。老太太顾氏得知之后。当即把东方氏叫了来单独教训了一通。事后却对灵犀感慨。道是东方氏精明有余远见不足。若不是次子张攸守信义。事情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灵犀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这话吞进肚子里自是谁也不知道。不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东方氏因着此事再没了揽权的心,一连几天称病在家任事不管。以往最喜欢和东方氏争权的冯氏一心惦记着从两个小妾那里把丈夫的心抓回来,又想到不多日就要跟着回京城,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家。而腆着大肚子的孙氏就更不用说了,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到最后,顾氏只好打发灵犀暂时管几日,一大家子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然而,要想赶在张信张攸两人赴京之前操办张超的婚事,这日子却是怎么数都不够了。
东方氏原本就对婚事有些意兴阑珊,一想到儿子大婚的日子丈夫居然还不能在场,她更是不满,最后只好涎着脸求了冯氏。冯氏想着嫁的是自己的外甥女,也就半推半就从旁帮腔。两妯娌磨着婆母顾氏往京城写信,让英国公张辅设法谋一段假日的宽限。
“女人家不懂事,英国公也是四征交趾之后刚刚回朝,居然让他为了这点子小事费心。我那口子原本就是见识短,大嫂怎得也不劝劝她!”张攸得知事情之后,跑到三房大倒苦水时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母亲怎么会听她们俩如此挑唆?若是让皇上知道,定会以为我和二弟恃张家荣宠公私不分!你大嫂耳根子软也就罢了,二弟妹怎么会如此糊涂!”这是张信在某次“闲逛”来到三房西院时的又一番感慨。
父亲张倬常常不在,隔天就会呆在家里一日的张越不得不面对两位伯父的轮番来访,而且还会常常被拉到正房应付各式各样的宾客。于是,他的笑脸愈发无懈可击,但心底的火气却越来越大——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天天在府学面对那些老学究!
就在张家上下一面等着京城回文,一面心急火燎筹办婚事的时候,一拨不请自来的客人却造访了张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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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六章 天塌了
自从四年前头一次见识了大明头号特务机关锦衣卫的风采之后,这是张越第二次近距离接触锦衣卫。领头的那个仍然是当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沐宁,唯一的区别是,当初的百户如今变成了锦衣卫河南卫所千户,但身上依旧是那件亮地纱大红缎绣过肩麒麟服。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位锦衣卫头子身上留下痕迹,就连那双阴鹜的眸子也和当初一模一样。
这一日若不是张信张攸张倬恰好都不在家,张超被东方氏拎去试那些刚刚裁制好的衣裳,张起对接待宾客之类的外务一向不感兴趣,张赳又还小,这出面接待的事情原本也用不着张越。然而此时,面对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的沐宁,他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心里很有些不安。
若只是寻常拜访,为什么要屏退伺候茶水的丫头?
“三公子昔日还是童子的时候便比别人有心,此后十三岁进学,十四岁就在岁考中轻轻松松取了一等,果真是少年俊杰。”
张越可不相信堂堂锦衣卫千户登门是为了称赞自己,心里打鼓的同时慌忙含笑谦逊。尽管之前曾经领受过沐宁的善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当初回家之后曾经就先头的疑惑问过父亲张倬,结果张倬却是惊诧万分,一口断定和锦衣卫从未有过往来。于是乎,如今的他怎敢把人家一个特务大头子当成熟人,心里揣测来揣测去,就是猜不出这一拨人的来意。
终于,在来来往往一番套话之后,沐宁渐渐慢条斯理地转入了正题:“说来也是巧,英国公四征交趾刚刚归来,南京城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牵扯到的却是咱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辜负圣恩图谋不轨,已经被磔于市,结果株连了不少人。所幸咱们河南卫所的袁千户一向持身中正不党不附,如今高升去了北镇抚司。承蒙袁大人抬爱,这千户之职便是我接了。”
这锦衣卫的高层变动,关我张家什么事?
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张越少不得道了恭喜。可接下来还不等他再用心刺探什么,对方便忽然变拐弯抹角为直截了当,皮笑肉不笑地说:“今次来,我便是奉北镇抚司之命,想要请贵府大老爷工部右侍郎张信张大人走一趟。当然,我河南卫所小小地方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咱们会派妥当人护送张大人前去南京城。”
尽管刚刚心里头有所警惕,但这会儿乍听得这样的消息,张越仍然感到脑际犹如炸雷轰响。好在他是顶着十四岁面具的成年人,这一愣之后便立刻霍地站了起来,满脸沉重地问道:“沐大人若是真的上门来拿我大伯父,为何适才和我顾左右而言他?”
“先私事而公事,咱们锦衣卫也讲人情,不是么?”
沐宁笑吟吟地一弹衣角站起身来,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阴森之气。可转瞬间,那股子阴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嘴角又挂上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但说出的话却仍是阴恻恻的。
“北镇抚司素来都是奉旨督办案件。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即便张大人有什么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和其他人总不一样。皇上体恤功臣。不会过分深究。更不会殃及他人。张大人不在。三公子不妨带我见见老夫人。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出了什么不好地事情。”
张越敏锐地听出沐宁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七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提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琢磨。脑筋一转。他便咬咬牙说道:“还请沐大人少待片刻。我这就去见祖母。”
“那成。我就在这里坐等。”
瞧见沐宁施施然。张越立刻匆匆往门外而去。跨出门槛地一刹那。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公子。天威难测。你们三房在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顶天立地地角色。还是别掺和地好。放心。北镇抚司也不一定就是吃人地地。不会把你大伯父怎么样。”
张越闻言脚下一滞。但随即就加快了脚步。一阵风似地离开了这瑞庆堂。临走时望了望门外那十二名犹如桩子一般地小校。他又少不得吩咐几个战战兢兢地丫头没有召唤不得擅入瑞庆堂。这才匆匆出了内仪门。直到过了穿堂。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上一回开封大水那样大的事,大伯父张信尚可安然无恙,如今什么大事居然需要出动锦衣卫?北镇抚司办的全都是钦命要案,难道是当今永乐皇帝对他那大伯父有什么不满?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处于半失神状态的张越只顾着往正房那边赶,路上遇到几个小丫头屈膝请安全都没顾上。到了正房门口,他甚至不等丫头打起帘子就自己掀帘冲了进去。然而,此时里头却不单单是祖母顾氏一个,冯氏东方氏孙氏全在,此外冯兰竟也坐在下首陪着说话。
“越哥儿不是在前头见客么,怎么这般风风火火地跑了来?”
张越朝问话的东方氏瞥了瞥,随即收摄了一下心神,朝正中的顾氏行礼道:“祖母,那位锦衣卫沐大人有一件要事让我禀告祖母,事关重大,祖母能否单独听孙儿说话?”
顾氏原本脸上含笑,乍听得这说法,她眉头不禁一皱。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了,她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就朝三个媳妇和冯兰略点了点头:“你们三个且陪着姨太太。”
说完这话,她便在灵犀搀扶下站起身,又冲张越道:“越哥儿随我到里屋来。”
瞧见张越跟进了里屋,冯氏和东方氏脸上便有些不得劲,孙氏虽面上讪讪的,心里却也直犯嘀咕,摸不准儿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是冯兰有些心绪不宁,虽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别人说话,目光却一直往里屋那边瞟,奈何那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不但什么都看不见,就是话语声也没传出一星半点。
良久,那帘子方才一阵响动,却是灵犀打帘,张越搀扶着顾氏出来。冯兰用心打量了一番,却发现顾氏依旧如同先前一般模样,只是脚下有些缓慢,灵犀依旧和往日一样沉默,就是张越脸上也看不出端倪。她有心多盘桓一会,却不想顾氏坐下之后歉然一笑,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她只得知机地告辞而去,心下打定主意回头要探听探听究竟怎么回事。
等到冯兰一走,一贯藏不住话的东方氏顿时忍不住了,立刻就埋怨道:“老太太,您和越哥儿这般神神鬼鬼的,到底是怎么了!外头不就是个锦衣卫千户么,那才是几品官!”
“几品官?就算人家官阶再低,一个奉旨办案你能拦住?”顾氏此时再也装不下什么沉稳淡然,重重地在旁边的描金小几上一拍,那茶碗顿时都跟着震动了几下。她看也不看满脸震惊的三个媳妇,沉声对灵犀吩咐道,“你赶紧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位老爷全都找回来!越哥儿,扶着我去瑞庆堂,这当口不能把那一位晾在那儿干等!”
等张越过来搀扶了自己右边胳膊,白发苍苍的顾氏方才长叹了一声:“只希望人家能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面子上分说清楚……否则,张家的天就要塌了!”
一句张家的天就要塌了,震得三个媳妇半晌都没有回过神,甚至连顾氏张越和灵犀先后离去都没察觉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够上天塌了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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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七章 强撑之下的软弱
与其说顾氏的面子来自于一文一武两个当官的儿子,还不如说她的面子来自于京城那位战功彪炳的英国公。张玉昔日战死沙场,其妻同样死得早,其长子张辅虽然子承父业沙场建功,但家里的事情也亏了顾氏多方照应,因此对这个婶娘格外恭敬。
于是,瑞庆堂中顾氏一出面,沐宁便不再是之前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而是打叠出了一幅恭敬的脸孔,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却原来四年前被压下的开封黄河决口之事被人旧事重提,引起了朝中波涛汹涌,不但如此,浙江海塘修建一事也被某个胆大心细的御史发现了不少猫腻,又重重参了一本,结果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然而,这个理由张信固然是半信半疑,顾氏却是半点不信。两鬓斑白的她死死瞪着面前这个锦衣卫千户,直到盯得对方不自然地把头侧到了一边,她这才微微一笑。
“沐大人放心,我张家承蒙皇恩,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我这个老婆子都会让老大跟着你们走一趟南京。是忠是奸,自有皇上圣断。眼下我已经吩咐他们去找人了,只希望沐大人不要疑我通风报信放跑了人。”
“老夫人深明大义,下官怎敢怀疑?”沐宁躬身作揖,笑容可掬地说,“北镇抚司那边也早就传下话,说是要对张大人以礼相待,否则下官此来也不会只带区区十二名小校,早就把河南卫所所有人手都拉出来了。”
顾氏微微一笑,便索性靠在太师椅的荷叶托首上半闭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话。她不说话,沐宁也同样仿若无事地安然而坐,半点也不着急。倒是一旁侍立的张越仔细回忆起了当初杜桢曾经提过的朝中情形,思量着这一回的事端究竟起源如何。
思来想去,他的脑海中忽然捕捉到了最初的某一组关键字——纪纲死了?那个曾经一手遮天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死了!
杜桢曾经向他分说过朝廷中枢的那些要员,他自然知道这纪纲与其说是皇家的忠犬,还不如说已经成了一条狂妄的疯狗,而且这条疯狗还和汉王朱高煦互相勾结。汉王朱高煦一直都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小手段就没停过,这会儿纪纲死了……
一瞬间,某个不那么好的念头陡然之间窜上了张越心头——四年前张信回来向顾氏拜寿的那番话在耳边回响了一遍,其中的几个字格外震耳——那时候汉王朱高煦送了一尊玉观音!此时此刻,杜桢没有明指的危机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但那答案着实让他心悸。
等待的时间仿佛漫长没有边际。顾氏闭目养神,张越心乱如麻,沐宁悠闲自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寂静得悄无声息的瑞庆堂终于有人闯了进来,然而,来者却并不是张信,而是张攸和张倬。兄弟俩齐齐上前向顾氏见了礼,随即就将目光转向了那位奇怪的来客。
张攸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质疑,而张倬则是狐疑中透着恼火。两兄弟谁都没有吭声,可他们的沉默在顾氏言简意赅解释一番之后全都化作了乌有。
张攸地反应暴烈而又直接。他一瞬间把拳头捏得咔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义无反顾地挥拳打出去。声音也是如同咆哮一般:“大哥为官一向清廉勤勉。怎么可能有什么贪赃枉法玩忽职守!”
张倬则是要谨慎得多。他只是用刀子一般地目光瞥了沐宁一眼。旋即转头对顾氏说:“大哥地品行官声一向很好。平白无故多了那么些罪名。儿子着实不信。”
顾氏却只是漠然冷笑:“这就要等老大回来之后问他了。”
千辛万苦等来地却不是正主儿。张越这会儿只觉得心急火燎。两腿也渐渐有些发麻。话虽如此。当顾氏扭头看他。淡淡地吩咐他回去休息地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摇了摇头。这么长时间都已经等了。他若是这么一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全得听别人口述。万一发生了什么不得了地勾当。那就是后悔也来不及。
顾氏深深看了张越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等。而刚刚赶回来地张攸张倬兄弟则是站在另一侧。如是一来。坐在对面地沐宁便露出了些许不安。不多时竟是站了起来。径直转过身。状似认真地背手欣赏起了墙上地一幅画。
于是。这瑞庆堂中就成了顾氏一人独坐太师椅。旁人尽皆站立地情形。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姗姗来迟地张信终于跨进了大门。一进门地他就发现屋里所有人地目光齐齐投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不禁纳闷。疾步上前正欲行礼。他却听到了一个威严地声音。
“你且不必行什么俗礼!”顾氏这火气已经憋了许久,这会儿顿时全都爆发了出来,“锦衣卫河南卫所这位沐大人已经等你多时了。你可是做的好事情,居然劳动北镇抚司亲自发文下来拿你去南京城,罪名罗列了一条条,张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张信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给说懵了,回过神后才想分辩,旁边却响起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老夫人也不要忙着呵斥张大人,不过是北镇抚司发文,这是非公断还未分明,若是错怪了张大人岂不是冤枉?北镇抚司所办都是诏狱,其实也就在皇上一念之间。张大人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为己甚,必定会详查之后再作定论,不是还有英国公么?”
这一番看似开脱的话却让张信怒形于色。然而,他毕竟在京城多年,深悉锦衣卫行事阴狠,纵使功臣也忌惮三分,当下便把那怒意硬生生按了回去。沉思片刻,他上前两步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方才直起身来。
“母亲,我为官多年,虽不能说不曾办错一件事,但自忖并未有任何大的错失之处,自忖问心无愧,从未丢张家的脸。我如今便跟着他们去,还请母亲保重。”
张越一向认为大伯父张信外表忠厚平和实则精明能算,本以为至少会有一番折辩,谁知道人家竟是只表白了一句就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当下他就愣住了。不但是他,刚刚来不及Сhā话的张攸张倬亦是面面相觑,就连顾氏也不料想亲生儿子就只是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倒是沐宁警醒得快,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了一句张家上下果然深明大义,然后就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某人吩咐诸锦衣卫走人的声音。
张攸毕竟也是当到四品将军的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就慌忙提醒道:“母亲,不能让大哥就这么跟着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如今还没弄清楚!这么大的事情,英国公怎么可能没个信捎过来?”
顾氏仿佛没听到这话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一直跟在旁边的张越见势不妙,慌忙上去搀扶了一把,结果也被带得身子一歪。所幸这个时候张攸张倬也都上来帮忙,总算是把顾氏重新扶到了太师椅上坐下。
“倘若不是真的出了大乱子,南京怎么也不会没有信传过来!且让他们把老大带走,有什么事咱们再商量……这种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神经质地嘟囔了几句之后,顾氏忽然脖子一歪昏厥了过去,顿时又引来旁边三人一片慌乱。
眼见得这情景,张越顾不上其他,对张攸张倬留下一句我去请大夫就一溜烟地飞奔了出去。这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刚刚祖母一直都在强撑,这会儿人一走,她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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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八章 都撞在一块了
倘若说最初冯氏东方氏孙氏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那么,当看到昏过去的顾氏被张攸张倬兄弟带人送回来,当得知张信被锦衣卫带走,三个女人全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个时候,她们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顾氏先头那句天塌了决不是危言耸听。
这其中最无助最恐慌的便是冯氏。她曾经在南京城住了将近十年,别人不知道锦衣卫诏狱的厉害,可她怎么会不知道?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要被下到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她只觉得两腿发软两股打战,也就是旁边的大丫头春陌使劲支着,她方才没有瘫软下去。
一向精明的东方氏眼看着婆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由得轻轻拽了拽丈夫张攸的袖子,悄声问道:“老爷,大伯家这回出事可会牵连到你?”
张攸原本就气性不好,一听这话登时大怒。想到这是在嫡母房中,他这才稍稍按捺了怒火,斜睨了妻子一眼便低低哼了一声:“大哥和咱们都是一家人,什么牵连不牵连的!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量都收起来,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内斗么?”
一番话说得东方氏极其委屈,想要开口分辩说自己不过是随口问问,却又在丈夫那刀子般的严厉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得别扭地站在那里揉搓手绢,心里却转起了千般念头。
孙氏虽是妇道人家,平日和长嫂不过是泛泛交情,可终究比东方氏热络些,此时便站在冯氏身边低声劝着,可自己心中同样是七上八下极其忐忑。一想到大伯张信都已经是正三品高官,这如今是说捕拿就捕拿,指不定还要下狱,她顿时对丈夫和儿子的仕途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想着想着,她忽觉腹中一阵剧痛,立刻忍不住呻吟了起来。
冯氏虽自己也在慌乱之中,可人却惊觉得紧,一见这状况赶紧问道:“三弟妹,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一问,屋子里其他人顿时惊醒了过来,尤其是张倬一看到如此光景,陡地醒悟到妻子极可能动了胎气,当即就呆住了。此时倒是张攸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警醒得快,急忙赶了东方氏的丫头玲珑去找稳婆,又催着张倬把孙氏挪到旁边的屋子里去歇着,让冯氏和东方氏一起过去照看,然后便狠狠瞪着屋子里其他几个惊慌失措的丫头。
“你们不是张家的家生子就是和张家签的死契,所以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事情不许乱嚼舌头,若是我听到家里有人胡说八道一个字,那么你们几个统统别想活命!我在战场上杀的逃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在乎几个长舌妇!”
几个大小丫头吓得瑟瑟发抖,这会儿被张攸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扫,刹那间全都跪在了地上,一个个连应承的力气都没有。倒是灵犀镇定得很,从从容容地屈膝行礼说:“二老爷,事出非常,为免上下人心浮动,这家里还得请二老爷先管着,三位太太只怕支应不下来。”
张攸眉头一皱,正想说自己懒得管这些琐碎鸡毛蒜皮的勾当,却只见张越匆匆进门,说是大夫已经到了。他来不及多思量,指着灵犀留下,把其他大小丫头都轰了出去,这才吩咐把人请进来。等到见那大夫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诊脉,他方才将张越拉到了一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尽管是冬天。但刚刚跑了那么一趟。张越已经是浑身冒汗。可此时一听得张攸说母亲仿佛动了胎气。他这一惊顿时更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瞬间。他根本没想到在床上昏迷不醒地祖母。满心都惦记着母亲地安危。
“我刚刚问过灵犀。稳婆早就预备下了。只要赶过来就好。怕只怕不是立刻就生。所以总得让大夫来把把脉更稳妥。待会等他给老太太把完脉。再让他去给你娘瞧瞧。这儿有我。你赶紧去看看你娘。”
张越此时甭提多感激这位二伯父了。瞅了瞅那位正在凝神诊脉地大夫。他点点头就闪进了更里头地那间屋子。一进去他就发现这里满满当当都是人。躺在软榻上地母亲孙氏赫然是满头大汗面色煞白。一旁地父亲张倬则是死死攥着她地手。那种极端不妙地情形看得他心里发慌。
正经受着一阵阵剧痛地孙氏此时恰恰睁开了眼睛。依稀瞧见门口那个身影。顿时提起了精神。竟是清清楚楚开口唤了一声:“越儿!”
张越原本还怔着。此时立刻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挨着软榻边屈下一条腿跪了下来。连声答应道:“娘。我就在这儿。你放宽心。大夫已经在外头。待会就让他进来为你诊脉。稳婆什么地早就预备好了。您一定会给我生一个漂漂亮亮地弟弟或妹妹。”
孙氏原觉得心里异常紧张。这会儿听儿子这般说。她不觉笑了起来。竟是尚有力气啐了一口:“尽……尽知道说……说好听地逗我开……开心……若……若是娘……娘有事。你……你和你爹爹……”
此时此刻,张越哪敢让孙氏再唠叨这种不吉利的话,慌忙编了几个笑话从旁劝止,总算是把母亲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全都压了下去。然而,听到她那愈发急促的呼吸声,看到她那愈来愈痛苦的表情,他顿觉心乱如麻。
好半晌,外头传来了灵犀通传的声音,女眷们慌忙都闪到了那屏风后躲着,几个丫头们则是肃手侍立,张倬亲自打起帘子把那大夫请了进来,张越则是站起身来挡在母亲的身前。眼看那大夫轮流诊了两手的脉象,父子俩都是异常紧张。
“这确实是要临盆了,赶紧把稳婆找来就好。虽说脉象有些紊乱,但应该没有大碍!”
这个诊断虽说让上上下下立刻忙乱了起来,但总算是给张倬张越父子吃了一颗定心丸。然而,这当口让孙氏挪回三房的西院生产自然不可能了,于是灵犀带着几个丫头紧赶着把正房的东厢收拾了出来,然后带着几个媳妇亲自给孙氏蒙了厚厚的被子移了过去。
紧赶着两个稳婆也进了屋子,珍珠亲自跟进去伺候,东方氏毕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于是也自告奋勇前去帮忙。被拦在门口的张越死活把秋痕琥珀一起塞了去打下手,自己则是和张倬一起在门口团团转,老半天才想起应当问一问祖母的情形。
“放心,老太太只是气怒攻心,这才昏了过去。幸好老太太平日都是惜福养身,调理几天应该就没事了。你和你爹忧心你娘也是正理,没人会挑你们的不是。”
张攸这话说得很是诚恳,张越这才稍稍放心。下一刻,他就看到张攸这位二伯父冲着闻讯而来的张超张起张赳教训了起来。
“都是张家人,给我挺起胸膛来,别那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是小小沟坎一跃而过,有什么好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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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四十九章 家族
孙氏的分娩并没有在张家人绷得紧紧的神经上再加上一根最后的稻草。在进了临时产房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一阵清脆的婴啼就从房中传了出来。不多时,刚刚紧闭的大门被人风风火火地拉开,随即便探出了珍珠那喜滋滋的脸蛋。
“母女平安,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呢!”
大冷天里在外头等了老半天的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而张越在这种情形下甚至冒出某个极其诡异的念头——老爹在家里行三,他在孙子辈中也是行三,这会儿得了个妹妹,在姊妹里头竟也是行三——难道他们一家人和这个三字就那么有缘?
而紧接着传来的消息也打破了张攸的冰山脸,珍珠刚刚报了喜讯,正房里一个大丫头也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连声嚷嚷道:“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
听闻这个消息,一群人顿时又呼啦啦转回了正房。即使是心有牵挂的张倬和张越,也只能往那东厢房投去了关切的一睹,然后便硬起心肠别转头。
苏醒过来的顾氏脸上虽有些发白,精神却很好。闻听三媳妇平安产下一女,她微微颔首,欣慰之外又有些怅惘:“若是放在以前,多了这么个孙女,怎么也得好好庆贺庆贺,现如今却是险些误了老三媳妇。灵犀,你好好找几个妥当的婆子丫头去伺候坐褥,这大冷天也不用挪来挪去,就在东厢。”
灵犀答应一声,退下的同时又带走了屋子里其他的大小丫头。于是,这会儿站在地下的便只剩下了张家的儿孙媳妇。瞧见顾氏支着身体想要做起来,眼疾手快的张越连忙上前搀了一把,扶着祖母坐直了,又在她的腰下和颈后垫上了厚厚的引枕,这才垂手退到了一边。
“我活了大半辈子,大约是安逸的日子过太久了,面对今日的大变竟是心神大乱,倒是多亏了你们镇静。”顾氏一一扫过面前众人,目光却最终落在了次子张攸身上,而后沉声问道,“老二,若是此时由你做主,你想怎么做?”
“儿子……”张攸此时却表现不出刚刚的爽利果决,犹豫片刻方才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情都极不寻常。此次英国公自交趾凯旋而归,儿子原本也是要调回京城的,不若现在就赶往京城探听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再活动一二……”
顾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旋即转向了张倬:“老三,你说呢?”
“儿子……和二哥一个想法。”张倬却不曾想这么大的事情母亲居然会征询自己的意见,倒是有些措手不及,顿了一顿却又词锋一转,“但儿子觉得二哥如今尚未得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调令,贸然去南京并不相宜,不若儿子一人先行赶去南京安排。”
面对这两个虽小有分别实质上却并无不同地回答。顾氏却不置可否。只是又接着问道:“既然你们都要去南京。那你们谁来告诉我。此次究竟是祸出为何?”
张攸这些年一直都在极南方地交趾打仗。张倬虽然考中了举人。但不曾真正步入官场。对于远在南京城地变故却是不甚清楚。兄弟俩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张攸沉声说道:“不外乎就是有人看张家满门荣宠心有不甘。于是纠集了几个御史弹劾而已。”
“若只是区区弹劾。居然会出动锦衣卫?倘若不是事出仓促。英国公会没有信来?”
顾氏一连反问了两个问题。见两个儿子都默不作声。便轻轻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失神地长媳冯氏和茫然地次媳东方氏。又瞧见张超张起都是恼怒地攥着小拳头。张赳却死死咬着嘴唇。她不由得愈发心焦。这时候却忽然瞅见张越脸上赫然是若有所思地表情。
“越哥儿。你对今天地事情怎么看?”
张越倒是想到祖母很可能儿子孙子一个个问过来。只是越过张超张起兄弟直接落到自己身上。他稍稍有些意外。今天是他最初接待地沐宁。他知道地内情原本就多些。再加上他在外头等待母亲分娩地时候已经把所有情形梳理出了一个大概地脉络。此时纠结地竟只是怎么编排语言地问题。
“祖母,那位沐千户今天提到,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在数日前被磔于市,其党羽被杀的不计其数,这可以算得上是近来南京城最轰动的事情。我曾经听杜先生提过,纪纲曾经党附汉王爷……”
他这话还没说完,顾氏和张攸便齐齐低呼了一声,面色都随之剧变。他们虽人不在京城,却也听说过汉王朱高煦和太子争权,太子处处受压制储位岌岌可危。由于汉王曾经是军中悍将,和张家这样的将门世家走得很近,前次顾氏生日还收到过一份厚礼,就是张攸在交趾也曾经领受过人家汉王的“善意”,张信独自在京城为官时是否有其他往来则更不好说。
“越哥儿的意思是说……纪纲之死,极可能是皇上对汉王已经有所不满?”
“我只是照着那位沐千户透露的事情猜的,究竟如何还要请祖母决断。”
顾氏此时方才神情缓和,盯着张越瞧了一会,她轻轻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如此,老二老三你们都不能贸贸然去南京城。既然那位沐千户在我面前说过锦衣卫北镇抚司不会苛待了老大,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乱了方寸,且等等英国公那边是否有信过来。”
张攸此时也少不得诧异地打量了一番张越,随即才点头称是:“那就照母亲所说的办。不过,现如今再操办婚事也不相宜,不若去金府告知一声,把超儿的婚事延上一年半载,等到此事尘埃落定了再说。”
“也好,这当口确实不宜办婚事,你亲自去一趟说清楚也好,免得金家那边又以为咱们又故意拖延。毕竟那边是开封父母官,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顾氏说着便斜睨了一眼张超,和颜悦色地说,“超哥儿,事出突然,要委屈你了。”
张超却答得斩钉截铁:“祖母这是什么话,我是大哥,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只顾着自己娶妻。”
就在这时候,一直咬牙不作声的张赳却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猛地一头磕了下去:“父亲下狱,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在家里享福,恳请祖母让我和母亲回南京城!”
这一回,面对一向宠爱的长房长孙,顾氏却露出了恼火的表情。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在床板上重重一锤,随即厉声呵斥道:“你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难道能比英国公和咱们一家人做得更多?你爹是我的嫡亲骨肉,是你二叔三叔的兄长,是小辈们的大伯父,不是只有你们才担心!我刚刚已经说了,有什么事情等英国公那边有了准信再说!”
看着张赳趴伏在地上啜泣的身影,张越头一次觉得这个平日有些讨厌的小家伙很可怜——毕竟,这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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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章 落井下石,京城来书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锦衣卫造访张家的事情在开封府的上层圈子里很快就传了开来。不但如此,有好事者声称看见张家那位大老爷,也就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张信大人被锦衣卫围在当中离开了家门。于是,哪怕张家上下口风再紧,该走漏的风声照旧走漏不误,流言更是传得越来越夸大,甚至有人联系到了洪武年间垮掉的那些功臣世家。
外头议论不断,张家内宅中也同样人心惶惶。往日跟着各房主子的丫头们比别的媳妇婆子有脸面,也少有挨打挨骂的,但这一回各房里头的喝斥声比往日高一倍不止,脾性不好的东方氏甚至直接用了大板子打人,最后还是顾忌顾氏尚在调养,小小责了十板便罢了休。
“明月姐姐也是跟着太太好些年的人了,如今说打就打一点脸面都不给。”
“都少说两句,如今正是太太气性不好的时候。这一发作起来,可不说以前有脸没脸,明月不就是榜样?”
“都是那金家作的孽!原本二老爷只说是去金家拖延一下婚期,谁知道那边竟然说什么要退婚!不过是暴发户一般罢了,竟是拿捏起了身段,指量咱们张家真的会说败就败?”
“玲珑姐姐,明月姐姐这一挨打,赶明儿太太会不会不要她?”
“太太应该只是一时恼她说错话吧……唉,以后的事谁知道,咱们不过是尽姐妹一场的道义来看看她。若是大老爷这回没事,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有事……”
直到一行人走得远了,琥珀方才从那棵大树后头闪了出来,一向沉默寡言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在张家四年,虽说日子比不上自家那时候,但毕竟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张越一向没有架子,老爷太太也是宽和的性子,在遭遇过大变的她看来,这辈子能这般平平安安度过就知足了。然而,以往降临在自家头上的大祸,难道也会落在这世家朱门?
这一路上她颇有些浑浑噩噩,回到西院的时候脸上已是冻得通红,她却浑然未觉。等到进了东厢房之后被那屋子里的热气一激,她方才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听到声音的秋痕掀帘从里屋出来,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倒了热茶。
“这么冷的天,我说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去茶房,偏你要自己去,看你冻得这模样……”秋痕唠叨了几句,瞅见琥珀脸上不对,不由得渐渐住了口,半晌才低声问道,“怎么,是在外头听到有人胡说八道?”
张越此时也听到外头有动静,遂打起帘子出来。看见琥珀面色怔忡地坐在那里捧着个茶盏,他微微一愣,随即便想到了某个关节。自打那天之后,家里就一直在苦等南京城的消息,可足足三天了,据说大伯父都已经被人秘密送出开封城了,这还是一点音讯也无,谁能不往那个最坏的方面考虑?琥珀倘若是官宦人家获罪入官的,如今难免惊惶。
“琥珀!”
琥珀一个激灵回过神。见张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旋即方才讷讷说道:“少爷恕罪。奴婢走神了。”略顿了一顿。一向少言地她忍不住把刚刚在路上遇到地人听到地话一一说了。旋即不无心焦地问道。“少爷。事情真有那么严重么?”
尽管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张越此时却无法回答。父亲和二伯父这会儿都不在家里。这三天他们在家里地时间也屈指可数。他地母亲在坐褥。大伯母冯氏和二伯母东方氏都受到了莫大打击。灵犀要伺候尚没有康复地祖母顾氏。家里地事情完全没人管。于是他这个十四岁少年竟是得一日三次到小议事厅去管那些繁琐地家务。他又能比琥珀多知道些什么?
瞅见秋痕也眼巴巴看着他。他正寻思是不是编排一番话安慰了她们再说。却不料想外头地门帘忽然被人一头撞开。一缕阴寒至极地风也紧跟着卷了进来。
“三少爷。老太太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见来人是顾氏房中地小丫头画儿。张越连忙问道:“是单单叫我。还是连大哥二哥和四弟一起?”
“老太太只传三少爷您一个,奴婢没听见还有别人。”画儿不似灵犀那么沉稳,见屋子里还有秋痕和琥珀两个,歪着头想了想又低声加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刚刚高大娘拿着一样东西来见老太太,仿佛是一封信。”
一听是信,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张越不敢再耽误,交待了秋痕琥珀几句便匆匆跟着画儿出门。他起初还能稳稳地走,可不多时步子就越来越快,最后竟是把画儿完全抛在了身后。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进正房,他这才感到被冷风刺激得阵阵发痛的胸腔渐渐有了暖意,旋即立刻转进了左边的屋子。
坐在床上的顾氏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信笺,听到动静抬头一瞧,见张越头上冒汗,不觉微微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少说也得再过一盏茶功夫才能到,却不想你那么快。你平日都沉稳得紧,如今虽说情形不同,却也得记着一个稳字,走路那点子功夫能耽误什么?过来,到这边坐下。”
瞧见顾氏轻轻拍打了一下旁边的床板,张越不禁一愣。虽然已经四年了,他渐渐真正建立起了对这个大家族的归属感,但要说和祖母真的有多亲近却是未必。毕竟少了那一层血缘牵挂,祖母又是封建大家族老祖宗的典型,他平日纵使受过赞许提点训斥,却始终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他自己也是尽了一个孝字,却未必尽了一个心字。
此时却无暇思量这许多,因此他连忙依言上前往床头坐下。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只见顾氏把那两三张信纸递了过来,他本能伸手接过,旋即便觉得不可思议。
“看看吧,都和你先头猜测的差不多。”
闻听这一句,张越立刻低头匆匆浏览了起来。直到把整封信看完,他方才觉得有一种为之窒息的感觉——误打误撞,他不但猜着了,情况似乎还更加严重。
那位一向纵容汉王朱高煦的永乐皇帝这会儿终于是觉悟了,不但杀了纪纲,而且准备把汉王封到乐安州,强令他前往封地,这会儿南京城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些曾经和汉王有过深厚战友感情的靖难功臣原打算帮忙说几句话,结果看到往日党附汉王的人被撸下了一大批,也就都消停了下来。所以说,此次他的大伯父张信很可能只是天子雷霆之怒的牺牲品。
问题是雷霆有大有小,这次究竟是五雷轰顶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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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一章 决意和决断
权贵们写信喜欢用隐晦的文笔表达隐晦的意思。张越曾经帮着杜桢看过京城几位旧友的来信,那些人如今无一不是身处高位,因此他早就被训练了出来。此时在粗粗看过第一遍之后,他又若有所思地重新倒过来看了第二遍,紧跟着又是第三遍。
对于张越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但一旁的顾氏瞅着他一遍又一遍专心致志的模样,面上却露出了掩不住的讶异。两个儿子都不在,张超张起又不是沉稳多智的人,嫡亲的孙儿张赳虽说号称神童,可终究年幼,在为人处事上反倒及不上三个兄长,所以刚刚她只想到了这四年愈发显得出色的张越。如今看来,她似乎没有叫错人。
“看完了?”
张越低头将信笺折好,正打算将其递还给顾氏,听得这一句顿时抬起头,这才发现祖母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审视,于是丝毫不怵地点点头道:“回禀祖母,我已经看完了。”
“那你觉得英国公的提议如何?也就是说,你觉得让你二伯父继续回交趾,避开京城那场大风波,然后由他从中设法为你大伯父开脱,这个主意究竟是否可行?”
那是老祖宗您的侄儿,又不是我的侄儿,我和他根本没打过交道,怎么知道是否可行……或者说可信?
尽管心中很有些嘀咕,但这会儿祖母没有别人可供咨询,张越也就做好了来当参谋的准备。稍稍清理了一下思路,他便开口说:“英国公毕竟是功臣高官,若是真的由他来设法,自然比咱们家贸贸然派人上京打点要妥当得多。而且,二伯父和爹爹都对京城情况不熟悉,大伯母和四弟离京的时间也长了,若是一步走错反而会连累了大伯父。而且,这当口二伯父尚未调任,若是再被人找到了借口,咱们张家就更艰难了。”
见祖母微微颔首,他多了几分信心,索性又补充了一条:“不过,英国公一家先是在燕京城居住,然后又一直住在南京城,和咱们祥符张家固然是一脉相承,此次又真心帮忙,但咱们什么都不做全都靠他们却也不妥当。就算二伯父不能去南京,至少也得有个人在那里,其一可以获知准确的消息传回来,其二也可以表示咱们张家的立场,其三能安大伯父之心。”
顾氏最初只是觉得张越分析得颇有条理,到最后听到这其一其二其三,她登时悚然动容。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面前的孙儿,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觉得你们四兄弟彼此相类,不过是略有短长,如今看来,他们三个却是远远及不上你。我原以为那杜先生不过是学问高深,可他居然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足可见其才足可高居庙堂之上!早知如此,我便不惜千金万金,也要聘他来教导你那三个兄弟!”
听到人家提到了杜桢,张越的脸上就有些尴尬,犹豫片刻便站起身来,屈下一条腿跪在了床前:“启禀祖母,有件事我一直不敢禀明。杜先生临行前,曾经将张家这四年给他的束修以及临行的程仪,总共银一千两和玉佩翡翠等物都留在了家里。我担心您生气不敢说,所以……”
沉吟良久。张越还是没有说杜桢曾经断言张家有危机。他本能地觉得。让人家知道自己这位杜先生能看得这么远并没有好处。远在南京地杜桢并不求入阁高升闻达于天下。更不需要他帮忙造势。他这个弟子有义务为老师隐瞒那些不需要人知道地东西。
“他居然没有收?”
顾氏此时着实吃惊不小。须知大明朝俸禄微薄。文官又不如武将封赏丰厚。杜桢去往京城分明是需要钱地时候。竟是不但不取程仪。还退了四年束修。这种姿态已经不止是两袖清风。而可以说是一种偏执了。沉默良久。她终于醒悟到自己完全看错了那个人。
当此之际。她却已经没有时间后悔。因此她并没有计较此事。很快就回归了正题。和张越又商议了一番。见他对答如流从容自如。她心中愈发下了决断。
于是。等到张越退下之后。她当即唤了灵犀进来。沉声问道:“我那些数目都是你记着。眼下还有多少?”
灵犀一下子醒悟到顾氏所说地数目是什么意思。连忙仔仔细细在心里核算了一番。这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老太太之前地嫁妆再加上这些年田庄商铺地收成租息。大约有四万多两银子。不过不少都是动不得地。能够直接拿出来使用地大约就是两万两左右。若是典当一些用不着地大家伙。大约总有三万两上下。”
“可惜了,宝钞虽然好用,如今在大多数地方却形同一张废纸……”顾氏轻轻嘟囔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旋即便招手示意灵犀再上前两步,这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嘱咐道,“你去设法把一万五千两银子兑成金子,迟几天我有用。”
尽管灵犀一向并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可乍然听到老太太要动用两万两银子,她那脸上仍是忍不住露出了惊骇的表情,情不自禁地说道:“老太太,若是一次将一万五千两银子兑成金子,只怕这开封城的金银比价一下子要猛跌,损失不小……”
“别说了,我自有主张。”顾氏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见灵犀垂手应是,她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若不是遇到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会动这些银子,我还要留着给他们娶妻,还要留着给怡儿出嫁,还要留着自己当棺材本……不过倘若老大都保不住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不能让别人出力,还要让别人掏银子。”
作为顾氏最信任的心腹,灵犀此时知道她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心底不由暗暗钦服:“那奴婢遵老太太吩咐,待会就去找高大娘,一定尽快把金子兑出来。”
“缜密一些,宁可损失几个,也不要让人传了闲话去,尽可能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张家在兑金子。”顾氏说着便想到了退亲的开封知府金家,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那些浅薄的小人现在可以隔岸观火看咱们的笑话,到时候有的是他们后悔的时候!咱们张家当初最最困难的时候也挺过来了,如今这区区小事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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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二章 兄弟一股绳
张越当初出生的时候,三房在整个家里地位全无,再加上东方氏曾经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于是,他这个孙儿甫一落地就成了那种被忽视的人。所以,孙氏当初怎么也看不惯家里派来的那个|乳母,干脆便自己亲自喂养孩子,虽说这不合规矩,却也让她对儿子倾注了更多感情,更多期待。
然而,孙氏这一次尽管是在张家遭逢巨变时再产一女,下人们反倒比她上回产子时伺候得更经心。稳婆和|乳母早早就寻好预备下了,丫头媳妇不分哪房都是热心照应,到最后更是直接在正房东厢安胎,竟是东方氏昔日都不曾有的待遇。
没法探望正在坐褥的母亲,张越有事没事就盯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妹妹。由于未足月而生,她有些瘦弱,头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胎毛,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孱弱样儿。无论他怎么看,那张皱皱小脸上的眼睛始终不肯睁开,似乎很没有精神。
此时,他伸出指头在那小脸上轻轻按了按,便向一旁的|乳母问道:“妹妹这几天如何?”
这|乳母秦四娘并非是张家家生子,乃是此前不久刚刚卖身入府的——在连年天灾不断的河南,这种情形一向司空见惯——她原是个朴实本分的小家女子,此时便憨憨地笑道:“少爷,三小姐胃口大着呢,每天不吃饱决不罢休,吃饱了就呼呼大睡。这能吃能睡,娘胎里带来的那股子弱质没多久就能带过去。少爷难道没觉得三小姐胖了好些么?”
妹妹出生那会儿大伙儿只顾着母女平安与否,张越倒真是没发现她生下来究竟有多小,此时细细一瞧,他倒是觉得她看上去有那么一点胖嘟嘟的。暗笑自己是关心则乱,他便嘱咐了秦四娘好生照顾。
等到走出门之后,他方才摇了摇头,心想妹妹这名字只怕也要等一段时日。眼下这焦头烂额的光景,谁还能有心思思量这个?
他倒是听说昨儿个他看过那封信之后,二伯父张攸和父亲张倬回来也被顾氏叫了过去商量事情,而张倬甚至一整夜都没有回来。尽管他知道父亲办事能力并不弱,可一想到张倬有可能被派进京去操办那样大事,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老爹毕竟不是仕途中人啊!
正想去正房看看,张越忽然瞧见满面憔悴的父亲进了院门,连忙迎了上去。觑着那发红的眼底和发黑的眼圈,他便知道张倬必定是一宿没睡,连忙上前搀扶了,等进门之后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珍珠倒茶来,发现无人应答,他这才记起珍珠如今正在伺候孙氏坐褥,琥珀秋痕都去了长房那边探视,而几个小丫头也都被调到正房东厢去帮忙了。
“算了,一晚上浓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这一会也实在不想喝茶了。”张倬疲惫地摆了摆手,随即示意儿子在身边坐下,因说道,“昨儿个老太太对我和你二伯父提过你的建议,你二伯父很惊讶,我听着倒还好,不过你果然有见识!唉,咱们张家煊赫了那么多年,此番事变,那些故交就全都躲了不肯见人,真真让人心寒。”
“爹这一晚上大约受了不少冷眼。着实辛苦了。”张越却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张倬身后。搭上手去为他轻轻松乏着肩头背膀。又说道。“趋吉避凶原本就是人之本性。这等时候雪中送炭地人少落井下石地人多也是可以预料地。其实此时若有人结下善缘。日后得到地回报必千百倍于此。”
张倬倒有些诧异了:“你就这么肯定咱们张家能有惊无险度过这一关?”
“爹。若是没有上头地交待。锦衣卫早就如狼似虎地进来拿人了。还需要讲什么人情面子?再说。那沐千户说话地时候有意无意透露了那么多隐情。这又是何必?”
张越忽然觉得手底下地那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心中顿时一阵奇怪。良久。他才听到身前地父亲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叹息。
“锦衣卫是皇上地忠犬。你不要被他们地态度误导了。圣心独运。有些事情你决计猜不透想不明。否则这次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怎会死得那么快?不要想当然。那个沐宁给你传递一点消息。顶多也就是私人地人情。无关公事……不说这个了。家里如果要派人上京。少不得要筹措一笔钱。我原本给你留了三千两银子娶亲。这次便要先拿出来。你不要怪爹爹。”
张越正在琢磨前头地话。对于后头那什么三千两银子倒没多大在意。因此只是随口答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地。再说。我还小呢。娶亲地事情何必那么急?”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又问道。“爹爹决定拿出这三千两。是自己地主意。还是祖母地吩咐?”
“是我自己的主意。”
张倬正想再解释两句,谁知正门帘子一掀,却是胡子拉碴满脸发青的张攸进了门。他见兄长这模样,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料对方诚恳地道出了一番话。
“三弟,此次若要上京只怕花费巨大,我原本劝说母亲动用公中的钱粮。可她执意不肯,硬是让灵犀把自己的私房一万五千两银子都兑成了金子。我刚刚和你二嫂商量了一下,也能挪出五千两左右。而大嫂那边拿出了八千两,还说南京的老宅里亦存有不少财物。即便不算上那些,这就已经两万八千两,满够使了。你前年才中了举人,一向收益有限,三弟妹又刚刚生产,所以大家商量下来,这银子就不用你出了。”
“这怎么行!”张倬一愣之下立刻站起身来,郑而重之地说,“我虽然比不上大嫂和二哥,但我这里也能出三千两。无论是否能用上,至少是我的一片心意。昨晚我在外头跑了那一夜,看了无数冷眼,如今指望别人拆借是别想了,这时候便只有靠咱们家的自己人!”
大家族中嫡庶兄弟情分原就是寻常,张攸自己是官场中人,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打消了和长兄别苗头的意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平息这桩祸事。由此及彼,他便想到三弟张倬平日并没有得到家族多大好处,如今若是让他出钱营救长兄着实没理,于是便有了刚刚那番话。可此时面对张倬这样的回答,他不觉心生愧疚。
“好兄弟……”
他伸出双手重重按在了张倬的肩上,旋即一字一句地说:“就冲你三弟的仗义,日后越哥儿不论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拼力助他……危难时刻见人心,咱们张家都是好样的!”
一旁的张越见到这种情形,心头也是一阵激荡,几乎也想跟着开口大赞爹爹好样的。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家族声名毁了却再没法挽回。张信不但是祥符张家的长子,同时亦是这个家族的标杆。要想真正度过难关,就应该在大难来时拧成一股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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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三章 临危受命,临行准备
“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
饶是张越事先如何设想,他也不曾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张赳身为大伯父张信的儿子,去南京是理所当然;张超在孙子辈中年纪最长,这前去跑腿的同时还能让英国公设法谋一个军中职司,却也挑不出问题;可是,他去……
这会儿诺大的正房里头就只有顾氏和张越两个。见张越面露讶色,顾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越哥儿,此次去南京,虽说是超哥儿最年长,但我已经对他说过,大主意你来拿,金钱上的事情也由你决定。至于赳哥儿人最小,又惦记着父亲,也得靠你看着。我原本是打算让你爹去,可今天接到南京急信,你二伯父得回交趾,家里也不能没了你爹,所以……”
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话,顾氏又郑而重之地嘱咐道:“去了南京,外头的大事情自有英国公,你多听多看少说,但该表现的时候也不要谦逊。我让管家高泉跟你们一同去,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和英国公也见过,有些时候能帮得上你。这回的事情一年半载未必能回来,我看你身边琥珀秋痕都是好的,也把她们俩带上,再挑几个精干会武的小厮跟着。”
张越心里一阵嘀咕,心想祖母怎么一心记挂着自己身边的人,却没说都会让什么人跟着张超和张赳同行。好容易才寻着Сhā话的机会,他连忙问道:“那咱们到了南京之后,是直接住在英国公家里,还是先去大伯父的老宅?”
“住在英国公那儿吧。”顾氏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老宅那边也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了,现如今你大伯父下狱,那起子下人指不定把家里糟蹋成什么样子。英国公如今尚无子息,必定会厚待你们几个,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机缘。”
张越思量着机缘两个字走出房门,结果一眼就看到张超张起张赳兄弟正站在那里。一向大大咧咧阳光豪爽的张超如今显得有些消瘦,大约还没有摆脱之前退婚风波的困扰;而张赳则是没了往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气,破天荒地率先走过来叫了一声三哥。
“祖母在里头,大哥和四弟一块进去吧。”
等到张超和张赳一同进了里屋,见张起站在一旁生闷气,张越心知他是因为被独自留在家里而不高兴,眼珠一转就上去安慰道:“二哥,这回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家里头就留了你一个,你担子就更重了。二伯父不日就要回交趾,我爹大约也顾不上家里的事,祖母只能指望你这个男子汉了,咱们的大后方也就全都靠你了!”
张起和张超性格相仿,此番憋气原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忽视,这会儿听张越这么一解释,他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那股子失望和生气立刻收了起来。他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张越的肩头重重擂了两拳,很有担当地撂下了豪言壮语。
“三弟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张越等地就是这么一句话。于是又打叠了一堆高帽子送上。眼看着张起再次恢复了往日那雄赳赳气昂昂地模样。他方才放心地出了正房。出门还没走几步。他便在那东厢房地门口停住了步子。面上露出了惘然地表情。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没上去敲门。
然而。就在他转身想走地时候。那扇紧闭地大门却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他扭头一瞧。见拉门出来地人赫然是琥珀。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临产地时候。他倒是把秋痕和琥珀都给塞了进去打下手。可后来还是把两人都调了回来。而刚刚他似乎也没有差遣琥珀过来。
“少爷!”琥珀颇有些心事重重。下了几级台阶方才发现面前站着张越。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行了礼。一改往日地问一句答一句。此次她却不等张越问话便解释道。“是老爷让人把少爷要去南京地事情知会了太太。太太不放心。所以叫奴婢过来交待几件事。”
张越这才心头释然。却少不得在心里埋怨老爹多事——母亲正在坐月子地时候。眼下让她安心将养。事后再说岂不是更好?他点点头往前走。心知琥珀定然在身后跟着。可没走几步他就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便停住步子问道:“娘只叫了你。没传秋痕?”
等了半晌没听到任何声音。张越不禁回过头去瞧。却见琥珀仍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台阶下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古怪。直到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她才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丝毫没有往日那种淡然若定地模样。
“少爷?”
“算了算了,回去再说吧!”
尽管不甚明白母亲究竟对琥珀交待了什么有干碍的勾当,结果弄得这个沉默寡言的能干丫头一惊一乍,但张越还是决定不再刨根问底。一路回到了西院,他就看到几个小丫头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穿梭在上房和东厢之间,全都是脚底生风。不但如此,两边房间里头还能听到一阵阵的吆喝声。
“鹔鹴裘,别忘了老太太上次给少爷的鹔鹴裘,南京冷着呢!”
“上回大老爷不是还送给了少爷两把湘妃竹扇么?赶紧找出来,夏天能用上!”
仅仅是这两句对话就把张越劈得五雷轰顶,就更不用说其他那些唠叨什么人丹,什么耳挖子,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玩意的声音了。他这回是去南京办事情的,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南京再冷能比这河南冷,还有用得着夏天的竹扇都要预备吗?还不等他阴下脸来开腔,琥珀就快步越过了他去,上前冲着那几个咋呼呼嚷嚷的小丫头呵斥了一番,好歹把人都赶了。
进房之后,张越看也不看那收拾出来的满屋子箱笼,对着秋痕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冬天和春天的各色内外衣裳各准备四套,把杜先生当初送我那把剑带上,其余的除了必须带的都不要,否则就是添乱了!带着这么多箱笼上路,耽误时间不说,这到了南京别人会怎么看?人家看到张家犯了事仍是不知进退招摇过市,到时候岂不会连累了英国公?”
秋痕还是头一次见张越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脸上刷的红了,站起身答应过后方才讪讪地答道:“奴婢也是刚刚去二太太那里,见到丫头们整理出了四五个大箱子,这才准备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并不是有意给少爷添乱……”
“二伯母?”张越头疼地拍了拍额头,旋即苦笑道,“你看着好了,只要二伯父还在这家里,明儿个咱们上路的时候,大哥带的东西只会比我少,绝不会比我多!按照我说的重新整理,东西越少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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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四章 送行之人
曾经车水马龙的张家大宅如今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就连登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也少了。倒是有不少支派的张家人觊觎这百年世家,奈何张信虽然被锦衣卫带走,张攸却不但是四品将军,而且还任着实权参将,张家老三也还是个举人。于是,纵有无数歪脑筋,他们也只能看着那高高的围墙在心里头算计,而开封知府金家倒是多了不少来意微妙的访客。
张家后门是一排各色铺子,从点心铺到刀剪铺到布店到旧家什店应有尽有。房子都是张家的产业,却是赁给了张家几十房下人当中没有派职司的子弟做生意,每月不过是取几百文到几千文不等的租子,在下人当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德政。于是这后街竟是日日热闹。
这一日,眼瞅着那黑油大门中忽然拉出了三驾马车,紧跟着便是十几个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相邻几家铺子正在当街作买卖的老老少少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及至看到后门口又出现了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两个衣裳整齐的管事媳妇,三个衣衫华丽的少年,尚有那位张家赫赫有名的高大管家,一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心中都有了数目。
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张家的三位小爷要去南边了!
看热闹的大有人在,更有人悄无声息溜出去往某几个地儿报信。而张家众人自是顾不了那许多,适才在夹道之内都已经各自与亲人道了别,此时张赳就带着芳草和药香上了中间的一辆马车,琥珀秋痕和两个年长的媳妇则是上了后一辆,而张超和张越执意骑马,谁也不愿意坐在又气闷又颠簸的马车中,管家高泉没奈何之下,只得别别扭扭地独自占了一辆。
这大家子弟出行,衣裳杂物原本少不得要带上几箱子,但这回事急从权,三辆马车坐人之外也就是各自捎带了一个大箱子。等到人和东西都上了车,赶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挥了一记清脆的响鞭,车子立刻开动了起来,两边的人也各自上马,几十号人很快就离开了后街。
开封到南京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只不过,走陆路要在路上颠簸十几日,水陆自然更舒适更稳妥,而且开封水路四通八达,这年头的六桅帆船稳当轻便,速度比马车也慢不到哪里去,自然是往南方出行的最佳选择。
“爹爹和三叔还说要送咱们到码头,我就说不必了,这是去南京,又不是上战场,三弟你说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次总算是出家门了。”
张越瞥了兴奋难挡的张超一眼,心想他和父亲张倬倒是无所谓,可大伙儿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张攸早就去交趾了,这对父子俩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上一面,这会儿某人居然茫然无觉。也不知道是这年头父子感情本就淡薄,还是张超天生大大咧咧的性格使然。
当然,看到张超能够摆脱退婚的阴影,他也觉得心头高兴。
“对了,上次我还和二弟说过要领你坐船,结果都没找到机会。这次的船也出自广福记,是那次发大水之后祖母特意让三叔去买下来的新船,据说经过改良,在大江上航行更加稳便。只可惜大姐二弟和二妹妹都不在,否则大伙儿也能……”
张超这话终究没说下去。因为他冷不丁醒悟到。这回并不是游山玩水散心。而是带着沉甸甸地任务前去南京。于是。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对张越说:“三弟。总之这回出去都听你地。我这性子难免不着三不着两地。有什么事情你得多提点我。”
张越自然知道这位大哥一向被二伯母东方氏宠得紧。十七岁也不曾放出过开封城。此次去南京竟是头一次出远门。只不过。张超也就是性格粗疏。但骨子里那股豪爽气却对他地脾胃。当下他便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心想到时候对付那小四只怕比对付这大哥难多了。
一行人到了码头。早就预备下地船老大和水手立刻迎了上来。然而。旁边却窜出了一个青衣汉子。一溜烟越过了其他人冲上前。却是只朝张越笑嘻嘻地行了个礼。然后双手呈上一封信。却含糊其辞不肯透露托他送信地人是谁就脚底抹油跑了。正疑惑地张越原打算拆开来看。可一抬头却瞅见另一边有个熟悉地人影在几艘大船间钻来钻去。顿时拉了拉张超。
“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小七哥?”
“咦。还真是。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人先上船。你过去打个招呼。”
张越见张超和高泉指挥人上船。他便快步往那正在码头上左顾右盼地顾彬走去。临到对方身后。他开腔唤了一声。等人转过头时便问道:“小七哥。你到码头来做什么?”
“我爹刚刚听到别人说你和大表哥要去南京,所以就匆匆差我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正好赶上了!”顾彬微微一笑,旋即郑而重之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囊,“这些年我们一家多亏了你爹照应,你又帮过我好几次,这回张家有危难,我们一家微薄之力也帮不上别的忙,所以我爹让我送来了这个。”
张越这时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推辞道:“都是自己人,你何必这么客气……”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顾彬就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家不缺钱,这里头是一件信物和我爹的一封信。我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帮助过一位贵人,听说人家如今在南京官运亨通很有些权势。爹爹说他一辈子未必会离开开封城,用不上这个,所以让我转交给你。虽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未必能借助人家的面子,但总可以试一试。”
张越捏着那布囊,着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方才缓过神来,诚挚地向顾彬表达了感谢。等到张超回转来,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道谢,其后就把顾彬送到了码头的入口。然而远望着那背影,他却心想祖母一直不曾照应过顾彬一家,自己的父亲不过是滴水之恩,人家却还惦记着报答,这世上果然不都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此时,又有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了下来。他忖度这当口不会再有别人来相送,便拉着张超准备回过头上船,谁知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万分焦急的声音。
“等一等!”
一转身,张越就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从那辆刚刚停下的马车上跳下,他不禁愣住了。尽管乍一看去他分辨不出那俏公子是双胞胎姊妹中的哪一个,但那总是金家的人无疑。他甚至能听到身旁张超咬牙切齿的声音,能看到那紧紧攥住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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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五章 无尽的疑惑
PS:根据读者意见修改了第四十章,并非骗更……今晚上没有了,明天我一定更三章,抱歉!
“三弟,我不想见金家的人,这儿就交给你了!”
趁着张越闻言愣神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张超就转过身子气咻咻地大步离去。不比张越,他原本就在这对金家姊妹花身上留心颇多,就刚刚那打照面的一瞬间,他已经认出了来者是妹妹金夙。
想到自己原本是喜欢她,却因为母命不得不和金蘅定下婚约;想到即便在母亲准备悔婚的时候,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做出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到头来却遭受了那样的羞辱;他那颗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心就隐隐作痛。
面对张超这种临阵脱逃的行为,满心不情愿的张越只好独自面对这位开封知府的千金。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见面,而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尽管她是一身男子装扮,胸前看不出什么起伏,但那秀美的额头和耳垂上的耳洞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心人看穿她女子的身份——在这个礼教大防极其严格的年代,她这趟出行着实是冒险。
“三表哥!”
男装少女上来之后却是半点没有扭扭捏捏,爽利地叫了一声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受姐姐之托来的,原本想和大表哥说清楚,却不想他扭头就走,我也只有对三表哥说了。先前的退婚是娘的主意,姐姐为此差点绞了头发要去做姑子。畏祸退婚是咱们金家不对,但先头你们张家还不是在定亲之后百般拖延?”
不等张越开口,她索性把话都撕掳开了:“如今大表哥既然不肯见我,就请三表哥转告大表哥,长辈决定的事情我们姐妹无从抗拒,但姐姐平日文静,骨子里却是个烈性的人,决不会再容父母将她许配他人。”
见金夙转身要走,张越不由自主地开口叫住了她,可等人家回过头来,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金家都已经退了婚事,日后不管张家是败落还是东山再起,都不可能再次接受金蘅进门作为媳妇,所以,无论金家姊妹的考虑如何都显得微不足道。
良久,他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请你回去告诉令姊,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不漏转告大哥。事已至此,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令姊就是有心也是无力,还是好好保重自己吧。”
言罢他微微躬身行礼,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一个人的愚蠢,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倘若真的如他想象那般张家涉险过关,那位开封金知府的仕途只怕也要到头了。到时候,单单是信义两个字,就可以压下公报私仇的质疑。
起帆开船之后。张越就将刚刚金夙那番话转告了张超。看到某人失魂落魄地样子。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安慰。于是就把张超一个人撂在了船舱中。自己到了甲板上去透气。
此时江面还不宽阔。两岸地农田民居清晰可见。前后不远处也都有其他地船。阵阵冷风迎面袭来。从领子袖子拼命往里面钻。带来了一种彻骨地寒意。而船上地水手和船老大则是几乎个个短打扮。脚不沾地忙得不亦乐乎。有地人已经是满头大汗头冒热气。
张越一眼就瞅见了站在船尾地那个萧索身影——尽管用萧索形容一个十二岁少年并不妥当。但眼下人家就偏偏给他这么一个感觉。
平日里在张家。虽说张赳这个长房长孙很受宠。但就是因为这受宠再加上高傲瞧不起人地性子。他非但在兄弟之中人缘不好。就是丫头媳妇婆子们也都是明里奉承着。暗里闲话多多。张越至今还记得那次张赳院试落榜躲在花园里头哭鼻子。几个丫头却在不远处嗤笑地情景。因此。站在张赳身后不远处驻足了一会。他就缓缓走上前去。
“小四。”
然而。这一声却没多大反应。心中诧异地张越只好又上前几步。结果就瞥见这个别扭四弟地侧脸上赫然是宛然泪痕。甚至还在那里使劲吸着鼻子。却不敢抬手去擦眼泪。心中好笑地他索性上前和他并肩站着。随即递了一条松花色汗巾过去。
“都快变成大花脸了,快擦擦。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谁是大花脸!”张赳赌气似的别转头去,可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地往下落,就连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就喜欢站在这里吹风,你别管我!我就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张越哪里会和一个别扭的小孩计较,当下就斜上前一把按住了张赳的肩膀,自顾自地拿着汗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随即方才板起面孔教训道:“虽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但大哭一场也没什么丢脸的!大伯父如今不知道情形如何,你这个当儿子的忧心难过,谁会嘲笑你,谁会瞧不起你?要是你这时候还没心没肺像个没事人似的,那才是畜牲!”
张赳平日里见惯了张越和颜悦色地说话,哪曾见他这样严厉,一时之间竟是呆了。好半晌,他方才抢过张越手中的汗巾,使劲在脸上擦了擦,旋即便用那双微红的眼睛瞪着张越,良久忽然狠狠一跺脚,竟是旋风似的转身走了。
“这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
轻轻嘀咕了一句,张越无心和这么个小孩子较劲,于是便索性自己站在了船尾那个风最大的地方,望着渐渐变小的码头发呆。只是愣了一会儿,他就想起刚刚抵达码头时某个神秘兮兮的人送来的信,于是立刻从怀中将其掏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去了封套。
那是一封没有署名,也没有称呼的信函,字迹颇有些潦草,上头写着张信如今被拘押在南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所属诏狱,下狱之后并未受到提审拷打,罪名也就是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然而,同时被锦衣卫收押的还有其他十几个官员,罪名各色都有,但无一例外都是曾经和汉王走得颇近的人。
攥着那封信,张越顿时陷入了无尽的疑惑之中。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居然身在开封能够把南京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为什么这信不送到张家,也不送给其他人,偏偏正好递到了他的手中?另外,别人把这信送来,究竟是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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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六章 抵达南京
大明建国之后驱蒙虏于漠北,接收的却是一个被各家诸侯打得残破不堪的中原,于是在定都南京百废待兴的时候,太祖朱元璋便下令修复天下驿传道路,并疏浚水路。
如今虽说迁都一事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但南京到目前为止还是都城。在这接近年末的时候,天下解送税赋入库,这通往南京城的七条驿路成天熙熙攘攘都是人,刚刚疏浚的运河至长江亦是船来船往络绎不绝。此外尚有受召入京城述职的官员或是前来参加元旦大朝的各地封疆大吏,无数的贵人富商云集在这金粉之地,恰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进入长江之后,张越陆陆续续看到过好几条豪华大官船从旁边经过。倘若说自己这行人的六桅座船在这年头已经算是顶尖的,那么那几条大官船则是称得上豪华奢侈,那上头飘来的丝竹靡靡之音,还有那些犹如钉子一般扎在甲板上的护卫,则是流露出一种无限森严气象来。
自然,船老大和水手们每每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立刻慌乱地退避三舍,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些横冲直撞的官船不是勋戚皇亲就是高官,一个都惹不起。
天子脚下贵人多,张越自然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这么些人能够和那些真正的权贵抗衡,少不得夸赞了一番船老大的谨慎,又打赏了几个。此时,他披着鹔鹴裘站在船头,眼看船老大给好几艘看起来大有来头的船让了位子,最后一个徐徐靠近码头,他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是被上次开封大水时的情形给吓怕了,这一路上老是担心是不是会遇到江匪水匪,竟是没睡几个囫囵觉——毕竟,两个看似不起眼的小箱子里头,可是藏着两千两黄金,这可几乎是祥符张家所有人七拼八凑方才弄到的钱!
“三少爷,前头是山东布政司解送今年的税金,所以下船大约要耽搁一会。”
见那船老大陪着小心,张越便笑着点点头道:“这么多时间都等了,不在乎这么一丁点功夫。你让他们小心下了风帆,做好准备就是了。”
张超和张赳此时也出了船舱。听到这话,张超忍不住嘀咕道:“这天子脚下就是规矩多,要是在开封,谁敢越在咱们的船前头?”
张赳却撇了撇嘴:“这南京又不是开封,休说是咱们,就是英国公素来也并不招摇。三哥那是谨慎,这任何一条船上说不定都能下来一个有来头的文官武臣,到时候弹劾一本,别说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家里。这是南京,可不是什么乡下地方。”
“你说什么!”张超素来便是个爆炭性子,此时觉得张赳这是指桑骂槐,顿时暴跳如雷,“你也是祥符张家的子孙,你居然敢说那儿是乡下地方!”
“好了好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少争两句。想让别人看笑话么!”
张越眼见两人越说越离谱。只得出口喝止了两边。但脑袋已经是有些发涨。这半个月全都生活在船上。这两兄弟平日就看不对眼。自然是稍有争执就针锋相对。害得他犹如救火队员似地拼命镇压。现如今都要下船了。两人竟是还上演了这么一出。
好在张超张赳两人固然谁都不服谁。但还算是听得进张越地话。当下双双冷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谁也不理谁。瞧见这光景。张越也懒得再去理会这一大一小两个不消停地家伙。自顾自地回了舱房。见琥珀秋痕已经把舱房整理得干干净净。他犹不放心。又多问了一句。
“大哥和四弟那边地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琥珀瞅了一眼秋痕。连忙答道:“大少爷那边落英和水晶都已经打点好了。只是四少爷那边地芳草刚刚还来过。说是药香晕船晕得迷迷糊糊。待会下船只怕会有些麻烦。”
“到时候让赵方家地和周正家地照应一把。等到了英国公府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张越一想到药香自从上船后就是常常呕吐,这一个月熬得异常辛苦,偏生那舱房中还常常传来张赳的呵斥声,心中总不免有些叹息。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去管。此时,大船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动,他伸手在舱壁上一扶方才稳住了身子,然后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嚷嚷。
“靠岸啦,靠岸啦!”
大船靠岸,先下来的自然是仆役下人。尽管开封原本就是个水路发达的地方,大多数人都坐惯了船,但晕船的远远不止药香这么一个。可怜的高泉高大管家就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给架着下来的,一上岸就找了个地方吐得昏天暗地。
其他的仆役们则是手脚麻利地从船上把东西往下搬,就在这忙得一片热火朝天的时候,赶在张超张越之前率先下了船的张赳一眼就瞅见了不远处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人。
“荣伯!”
那中年人听得这一声立刻转过头来,看清楚发声的人便朝身后吆喝了一声,旋即提着前头的袍子下摆一阵风似的奔了过来。待到近前,他笑呵呵地一撩袍就要下拜行礼,膝盖才弯下去,这胳膊却被人严严实实地托着,于是他便顺势站起身,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这一晃四年多没见,想不到赳少爷您还记得小的。”
“荣伯,我就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想当初那竹马可不是你给我做的?”
“不过是几根竹子的勾当,这点子小事赳少爷您居然还记得,小的实在是担当不起!”
荣伯此时乐得连嘴都乐歪了,还待再奉承几句,忽地瞧见两个衣衫华丽的少年已经是来到了张赳身后。此时此刻,他立刻收起了那上翘的嘴角,露出了恭敬得体的微笑,上前极其利索地拜了下去:“小的荣善拜见超少爷,越少爷!”
刚刚这边两人见面寒暄的时候,张越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张超,直到等他们说了几句话方才慢慢赶上来。此时见那荣善屈膝欲跪,他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因笑道:“我们都年轻,可经不起荣伯你这个长者如此大礼。我和大哥都是头一次来南京城,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你多多提点,免得我们行错了地步闹了笑话。”
“岂敢岂敢,越少爷这一说岂不是折杀了小的?”嘴里这么谦逊着,荣善旋即转过身对一群穿着整齐号衣的健仆沉声发令道,“赶紧把三位侄少爷的东西搬到马车上,小心别磕着碰着!还有,再到船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拉下了,再打赏那船家几吊钱!”
他忽地又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三位少爷的行李中,可有什么要紧东西?”
荣善原是看着张超和张赳,却不料想这一对兄弟全都扭头看着张越。此时,他不觉心中一凛,连忙把目光转到了张越身上。
张越只看荣善这本能流露的态度,便知道对方原本在三人之中最看轻自己。只这种态度他之前品尝惯了,此时便是展眉微微一笑:“我们三兄弟此次前来也没带什么,就是家里人拼凑了一些黄金,眼下是我那两个丫头管着,烦请荣伯派人照应一二。”
黄金这两个字只是让荣善眼皮子微微一跳,但一听说管着金子的是两个丫头,他方才有些动容,旋即竟是告罪一声亲自去打点人手安排。这时候,张超方才上前一步挨着张越身边,低低嘟囔了一声:“这家伙不好打交道,三弟你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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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七章 初入第一名门
这入城原本是坐轿最便利,不过英国公张辅是武将出身,府中倒是没那些讲究,张超张越坚持骑马,荣善便笑着应了。等看见往日在京城最讲规矩的张赳也跟着爬上了马背,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这赳少爷回了一趟老家,竟是硬生生连脾性也改了。
南京乃是六朝金粉古都,这帝都不单单流转着一种江南的妩媚气息,同时更有一种雄浑大气的磅礴。张越骑在马上看繁华街市人流攒动,看那些华冠丽服的官员,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寻常百姓,看装饰华丽的马车,看打马飞驰的各路使者……总而言之,比起也曾经是名城的开封,南京毕竟是今日之都城,便让人生出一种在天子脚下的渺小来。
他这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固然是在观察这帝都风流景致,却不料别人也在观察他。
那荣善乃是英国公府的外管家,平素里管的就是往来宾客接待,看过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这小一辈的少年童子自也是没少见过。张赳他是当年就熟悉的,早就有神童之名;张超虽只是初见,可他和张攸打过数次交道,观其父知其子,见张超一路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惊叹,那脾性他也就摸得差不多了。然而,这张越他却看着总觉得有些纳罕。
祥符张家的三房向来便是不起眼的,他倒是听说过张倬前年中了个举人,但区区一个尚未授官的举人,放在学士满地走侍郎不稀奇的南京城算得了什么?相比之下,倒是张越十三岁得中秀才,十四岁便岁考入了一等,可以直接参加乡试更稀奇些,但和京城的勋戚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钱粮相比,不过也就是个聪颖些的少年罢了。
可倘若单单是聪颖些的少年,为何此番前来三个人中,隐隐却以张越居首?须知张赳乃是长房长孙,又有神童之名;张超乃是长兄,其父在张信一倒后便该是张家的主心骨;总而言之,居然让三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孙儿挑大梁,那位顾老太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英国公府坐落在户部街北街,这三间兽头正门前头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大门紧闭并无人进出,顶头挂着黑底金漆匾,别显公府威严。一行人从西边角门进了,却是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到门口搬行李。张超一心惦记那两箱金子,于是频频以目视张越。到最后张越实在经受不住他那古古怪怪的目光,遂趁着少人注意把他拖到了一边。
“有琥珀和秋痕再加上高管家看着,出不了事。”
“三弟,那可是两千两黄金,总得小心些……”
“难道你以为堂堂英国公府会出飞贼?大哥,这一趟如果没有英国公,我们别说带两千两,就是两万两黄金也是白搭!”
张超也就是小时候见过英国公张辅两回,尽管知道是家中的至亲,可毕竟不像自幼往来的张赳那样对其有信心;也不像张越多了几百年沧桑见识,笃定人家看不上那么一丁点钱;于是他口中作罢,心里却直犯嘀咕。可走了老半天还只是刚刚到第一层仪门,他方才渐渐变了脸色,等到再穿过一处正堂大厅,看见那内仪门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国公府。
那规制竟是比自家大一倍不止!
荣善乃是外管家。早在仪门之外就退避了。此时引路地便是几个婆子。虽然都是年过半百。但几人地发髻却梳得纹丝不乱。隐隐几根白发非但不显得苍老。反而流露出一种异样地庄重来。跟在后头地张越见她们走路一丝声息也无。那裙摆甚至只是微动。不禁为之叹为观止。心想自家祖母身边那位高大娘虽说有那么几分气派。比起这几位还是大大不如。
绕过了穿堂中地大理石Сhā屏。前头便是一个敞亮地大院子。迎面是一排五间上房。居中一间地门口肃然站着六个身穿浅紫色衣裳地年少丫头。俱是低头屏息垂手侍立。等到众人近前。六人方才齐齐屈膝拜了下去。异口同声地说:“侄少爷万安。”
此时里头亦有人高高打起了帘子。于是张超带头。张越居中。张赳在后。三人鱼贯而入。等到进房之后。张越方才看见一个身着大红地中年妇人坐在当中。两边站了七八个姿容不俗地女子。有桃红地茄紫地嫩黄地。俱是好奇地朝他们这边打量了过来。
他早知道英国公张辅膝下并无子女。那中年妇人必定是其妻王夫人。周围地这些或青涩或妩媚或清纯或妖艳地大约是府中姬妾。
他方欲拜见时。张赳却是忽然情难自禁。一步抢上前跪下。口中叫了一声“伯娘”。这时候。那原本还坐着露了笑脸地王夫人登时站起身。眼睛已是通红。一把便将直挺挺跪在地上地张赳揽入怀中。着力在那肩背上拍打了两下。
“我的赳哥儿,这回可是苦了你!”
她这么一说话一落泪,旁边的众女子顿时也跟着拿帕子擦眼睛,纵使是眼睛原本不红的,仿佛也要使劲用力气把它给擦红了。至于张越和张超则最是尴尬,此时此刻别人完全忽略了他们,他们是站着也不好坐下也不好,贸贸然开口说话则更不好。
王夫人搂着张赳伤心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另两个侄儿,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只她多年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当下来,涵养功夫极好,紧跟着便走上前来,先是打量了一会张超,旋即又觑了觑张越,语气显得亲切而又欣慰。
“赳哥儿我原是看着长大的,想不到你们两个也这么大了,都是小大人模样。这位是超哥儿?我早听说你要学你爹沙场建功,瞧这健壮的体格,以后上了战场必定是一把好手。这位是越哥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读书上进,婶娘捎信来的时候还夸过你,果然是好品格……”
一番使人如沐春风的话之后,王夫人便回归了中间的正座,语气愈发亲切:“这次你们既然到南京就多住一阵子,外头的事情自有你们大堂伯设法,你们不用操心。刚刚外头来说你们此次过来还带了金子?不是我这个伯娘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住在这里就和自家似的,就算外头有什么开销也没有眼下就计算的道理。到了这儿就像自己家,万事都有我们呢!”
张越正品味这番话,紧赶着又听到那妇人吩咐道:“碧落,去把北边的芳珩院收拾出来给三位侄少爷居住;惜玉,去挑六个妥当丫头,每间屋子各分两个负责上夜;还有,一应供给都比照我这边的。对了,赶紧再派个人去通知老爷,就说是三位侄少爷都到了!”
就在几个侍妾连声答应的忙乱时候,屋子里却响起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
“伯娘,你能不能求求大堂伯,让我见见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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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八章 国事家事算计多
英国公府上房中正在演绎认亲一幕的时候,英国公张辅正在成国公朱勇府邸做客。
论年纪,张辅比朱勇年长十余岁,但张玉朱能昔日同辅永乐皇帝朱棣打天下,张辅和朱勇便也是以平辈论交,交情比寻常武将亲厚得多。刚刚从交趾归来的张辅如今得特旨在府中休养,而年不满三十的朱勇则是掌管中军都督府,俱在盛年的他们子承父业,恰是名副其实的新一代大明双璧。
此时,两人对坐品茗下棋,但心思全都不在棋盘上。朱勇虽年轻,却蓄着浓密的虬须,即便大冷天也只是在外头披了一件锦袍,显出几分豪放不羁来。他拈起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随即皱起眉头说:“这几天外头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汉王屡次求见都被挡驾,若依世兄来看,这次皇上可是真的铁了心要把汉王赶去山东乐安州?”
“我刚刚从交趾回来就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汉王之前数次来访,言辞颇为恳切,可圣心难测,我虽不好不见,可也不敢答应他什么。”
想到之前立储的时候,他虽然含含糊糊保持中立,朱勇年纪还小不曾参与,可其他武将几乎清一色的支持汉王朱高煦,后来又是风波连场,如今偏偏又闹到了这样的局面,张辅这心里头颇有些七上八下。这一次堂弟张信固然是以贪赃下狱,可既然是锦衣卫出动,他不得不想到了更坏的可能。可是,他已经尽力不党不私,总不能完全将汉王挡在门外吧?
“太子、汉王、赵王……”
朱勇长叹了一声,见张辅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便也随手拍下一子,旋即正色道:“世兄如今且在家好好休养,令弟之事我会从中打探消息,若有所得必定立即告知。只是既然是皇上雷霆大怒,只怕这官职前程……”
“贤弟,都这种时候了,还提什么官职前程?”张辅弃棋局长身而立,郑而重之地躬身深深行礼道,“我那婶娘只有这一个嫡子,只要贤弟能保他此次不死,便是于我张辅大恩。”
朱勇慌忙起身搀扶,旋即又笑着打了保票。此时此刻,这棋局两人却是谁也无心继续下去,又闲话了一阵,张福便由朱勇亲自送出了门。
回头目送朱勇转身进门,临上轿之际,张辅却忽然想起今日三个侄儿都应该已经抵达了南京,一抬眼却正巧瞥见了荣善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来了,于是轻轻一蹙眉,便招手示意他跟进轿中伺候。
太祖皇帝朱元璋已经过世多年,那不许武官勋戚坐轿的禁令早就成了一纸公文。张辅这轿子更是当今天子钦赐,内中不但可坐人,还能容两人并立伺候,只他平日很少使用,今天也就是天阴犯了老毛病,方才把这招摇的宝瓶暖轿抬了出来。
“他们都已经到了?”
此时轿子已经被外头八个大汉抬了起来。虽然还算稳当。但总有那么一丝颠簸。低头站着地荣善却犹如钉子一般扎着。身形丝毫不晃。闻言便恭谨地答道:“回老爷地话。小地已经把三位侄少爷接到家里了。这会儿夫人应该见了他们。”
“唔。”张辅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赳哥儿四年不见。如今可还好?”
“赳少爷长高了好些。依旧如当年一般俊俏。如今大约是惦记着父亲。微微有些消瘦。但精神还好。”尽管张辅并没有问其他人。但荣善却是个谨慎人。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把其他两位侄少爷地情形也说一说。“超少爷最年长。生得健硕。大约有一身好武艺。倒是越少爷……老爷。小地今儿个发现一件奇事。这次来南京城地三位侄少爷。仿佛是以这位越少爷为首。”
“哦?”
张辅诧异地一挑眉毛。不觉也有些疑惑。但旋即便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这些事情你也不必瞎猜。他们必定带了老太太地书信来。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他却猛地想起四征交趾之前,他曾经把之前派到祥符张家的四个家将都调了回来,那会儿彭十三对他说起过一件奇事,他当时啧啧称奇,事后也就忘了。此时再一想想,荣善所说的那个越少爷岂不就是彭十三口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有趣小子?
张越此时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勾起了英国公张辅的某段回忆。此时此刻,面对语出惊人的四弟张赳,他只觉得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极度恨铁不成钢的冲动。
虽说父子连心关心则乱,但就算要提这种要求,也好歹得看准人,这里可不单单只有一位王夫人,还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姬妾,人多嘴杂,谁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意外来?还有,那是锦衣卫诏狱,又不是寻常大牢,哪里听说过有往那边探监的?
王夫人闻言也愣了一愣,见张赳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她连忙伸手把人拽了起来,口中却安慰道:“赳哥儿别慌,这事情我一个女人家也做不了主,且等你大堂伯回来,大伙儿好好商量商量。你远道而来,这一路颠簸也没好好歇息,先去好好洗个澡用些点心睡一觉。”
说着她便唤来了碧落,半哄半骗总算是把张赳带了下去,少不得也嘱咐张超和张越一起去休整休整。直到人都走了,她才吁了一口气,收起了刚刚那幅和蔼的长辈面孔,疾言厉色地告诫了周遭的侍妾,待她们一一告退,她才把惜玉叫了过来。
“三位侄少爷带来的丫头你应该都见过了,可都是妥当人?”
“回禀夫人,我都借着缘故和她们攀谈过,其中倒是有好些个熟人。”惜玉抿嘴一笑,随即解释道,“赳少爷身边的芳草和药香,还有越少爷身边的琥珀,都是当初咱们老爷送去开封的丫头。超少爷身边的那两个是家生子,奴婢瞅着像是开了脸的通房,人乖觉套不出话。越少爷身边还有个秋痕,却是个腼腆实诚人,和琥珀仿佛极其要好。”
“这么说六个大丫头里头倒是有三个是咱家出去的。”王夫人面上便带了几分笑,随即却摇了摇头叹道,“超哥儿看着也不小了,出门一趟带着两个通房,这也着实是猴急了些。想当初送去开封城的人,老太太不至于不给他一两个,却不知道是病了死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罢了,你嘱咐上夜的丫头小心些,别摆什么国公府的架子寒碜人!”
“夫人放心,奴婢早就吩咐了她们小心谨慎,决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来。”说到这里,惜玉又压低了声音,轻声嘟囔道,“夫人,西府那边二老爷三老爷老是惦记着咱家老爷无嗣,奴婢倒是觉得三位侄少爷都是一表人才……”
“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王夫人陡地沉下了脸,没好气地训斥道,“老爷尚在盛年,你竟也学那起子没眼没心的唠叨这些!”
虽呵斥了惜玉,但王夫人的心里却不觉涌出了一股莫名的遗憾和期冀。别说祥符那边的兄弟三人,就是自家两位小叔子,谁不是膝下儿女满堂?她自己至今无出也就罢了,可家里头那么多侍妾竟是无一人有儿女,难道是天命注定英国公府没有嫡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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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五十九章 新环境,新起点
在大江上晃悠了半个月,张越最难忍受的就是不能洗澡——自然,他们带的箱笼有限,同样也不可能天天换衣服,天天洗衣服则更不实际。这会儿舒舒服服地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他只觉得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动,一切都有人服侍得妥妥贴贴。
“少爷,喝一盏玫瑰露提提神吧,这是外头刚刚送来的。”
只是略张了张嘴,一股清凉的液体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顿时消解了他刚刚生出的那股口干舌燥。背上揉捏的力度和部位恰到好处,长时间坐船的那股子疲劳仿佛都从每一个毛孔一丝丝挤了出去。再加上他此刻一丝一毫力气也没有,更动不出什么绮念,因此他丝毫不用有什么顾虑,于是便干脆懒洋洋地趴在木桶边缘,情不自禁地打起了盹。
在半梦半醒中由着人给自己换上了贴身的白缎中衣和内衫,又迷迷糊糊地塞了两块点心,张越几乎是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由于琥珀和秋痕这会儿也在沐浴更衣,因此今天服侍的乃是惜玉刚刚调过来的两个丫头。两人一阵忙活下来已经是满头大汗,这会儿看见新主子一头扎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再想想刚刚伺候洗浴时那光景,不禁相互打了个眼色。
“这越少爷倒不是个好色的。”
“何止不好色,根本是个木头人,刚刚你伺候的时候,他可曾多看了你一眼?”
“难不成以前在他身边服侍的都是绝色?”
“嘘,小声些,有人进来了!”
两个丫头的谈话嘎然而止,于是双双侧身转过头去,却见外头亦是有两个丫头进来。前头的那个身穿葱绿丝绸小袄,肤色白皙,面上笑得亲切;后头的那个身穿月白素绌衫子,流露出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沉默来。只这一打量,刚刚在屋子里的两个丫头便生出了几许赞叹来,心想这位越少爷不过是那边张家三房的,身边人却是一点也不比这边逊色。
“可是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
秋痕和琥珀都是刚刚洗完澡换了衣裳。素面朝天不说。尚未干透地头发还披散在肩头。倒是额外流露出几分清水芙蓉地娇美来。见两个丫头上来行礼。秋痕慌忙迎上前去问了姓名。得知刚刚是她们服侍了张越洗浴。她便满是歉意地连连道谢。又到床边上张望了一眼。习惯性地上前为他掖了掖被子。而琥珀则是想到了刚刚送到账房里头地两千两黄金。面上颇有些怔忡。
一路旅途劳顿。倒头就睡地自然不止是张越一个。无论是初来乍到心有好奇地张超。还是担心父亲满脑子思量地张赳。洗过澡之后全都是好好睡了一觉。等到辛时三刻三兄弟再次会齐。彼此一瞧都是精神奕奕。于是瞅着机会地张越少不得把张赳拉到了一边。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他一番。甚至不惜把祖母这尊大佛搬了出来。
平时说这些话张赳根本听不进去。可早先在王夫人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地钉子。再加上顾氏和冯氏临行前严厉地告诫。他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说是决不会再贸贸然行事。
大户人家本讲究进食不语。然而这规矩也得看场合。比如正好碰到彩衣娱亲地光景。一味不说话那就是大煞风景了。只这一晚上英国公张辅并没有在晚饭地时候说正事地打算。因此吃饭地时候尽管是一道道菜肴摆上来。上菜走路却是鸦雀无声。张越少不得也赔了小心。省得自己筷子一不留神碰到了饭碗发出丁丁当当地响声。那就着实丢人了。
恍惚之间。他忽然有一种林黛玉初进贾府地感觉——自己这会儿从开封来到南京英国公府。可不就是和投奔亲戚地林黛玉一个样?
一顿尝不出什么滋味地饭吃完。便有小丫头捧上了茶和漱盂。各人都漱了口。又人手捧了一盏茶。这个时候。英国公张辅方才开口询问了几句。却是只问顾氏是否安好。这几年水灾是否危及张家祖业。田庄收成如何等等。并无一字提及此次事端。觑着这光景。张越便也不提正事。瞅了个空子把顾氏地亲笔信双手呈上。然后便退了回来坐下。
张辅却没有忙着看信,而是若有所思地在张越身上又打量了一阵,旋即方才拆开火漆封口,从封套里头取出了信笺看了几行字,他心中却想荣善先头确实没看错,这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侄儿果然是此次三人之中打头的。瞧着那信上顾氏熟悉的笔迹,回味那初看淡然细品却凄凉的口吻,他不知不觉想起了父亲战死沙场时一家人那种天塌了似的惶然和惊怒。
这种情绪他很快就丢到了一旁,随即便嘱咐道:“婶娘昔日对我有恩,纵使她不吩咐我也会尽力。赳哥儿,你父亲的事情你不要操之过急,这些天就呆在家里,不要贸贸然出去走动,有些事情过犹不及。超哥儿,你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在军中给你谋一个职位,我以后会带你去拜访几位僚友,他们都是军中宿将,能够帮得上你,你且好好用心。越哥儿……”
想起信上那几句额外的吩咐,张辅不禁多了一个心眼,遂含笑站起身来:“婶娘说有口讯让你带给我,你且跟我到书房来。”
张越微一错愕,心想祖母什么时候有口讯让他带来,但随即恍然醒悟,赶紧也站起身。临行之际,他朝张超和张赳兄弟俩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外乎是告诫两人好好回去睡觉休息,千万别又吵得不可开交,这才跟着张辅离开了上房。
王夫人的上房位于内仪门之左,张辅的外书房却在内仪门之右。张越跟在张辅后头,先是经过了东西穿堂以及南北夹道,又通过了西角门和后廊,这一路上但见灯光处处,不时还能撞见几个丫头仆妇一流,但无论是谁都是悄无声息地退下行礼,并没有人贸贸然上来。兼且张辅这一路无话,他走在后面极其无趣,索性就在心里头盘算起了其它事。
这一回因缘巧合来到南京城,为了大伯父的事情尽力固然是一方面,但他是不是该抽空去探望一下杜先生?也不知道杜先生受召入京得了个什么官职,如今究竟好与不好……
等到跟着张辅进了那间内书房,张越看清里头的陈设,不禁吃了一惊。不管是满屋子地图也罢,满屋子兵书也罢,哪怕是满屋子香草兰花也罢……这总比四壁书架空空,木地板上只有两个蒲团的诡异情形显得正常些。更让他诧异的是,张辅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了,随即丝毫没有架子朝他微一招手,竟是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婶娘在信上赞你聪慧出色,算得上是张家第三代中的第一英才。当初彭十三回来的时候也提过你临危不惧,颇有大将风范。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你大伯父此次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性命之忧固然不至于,但前程只怕是要蹉跎一阵子。说起来也是我当年因袍泽之谊在汉王面前引荐了他……贪赃,这年头就是清官在锦衣卫也能查出一个赃字!”
那一瞬间,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隐约记得大明武官勋戚的地位在永乐年间达到最高峰,之后在仁宣年间便一步步遭到削弱,英宗土木堡之后更是式微。究其根源,其实也就是因为最初的某些原因。只是,张辅说得那般简单,他听着却觉得有点悬,可却不好多问。
新环境,新起点,从开封到南京,这下子他又要重新熟悉新环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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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章 重逢日的追问
兴许是下午那一觉睡得太好,兴许是从摇晃的船上转到了平地,兴许是心中郁积了太多的疑惑和问题……总而言之,尽管早早躺在了床上,但张越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更倒霉的是,也不知道是芳珩院中这间屋子的床是太久没人睡过还是有其它问题,他但凡翻身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于是乎,他睡不好不算,其它人也得跟着倒霉。
在船上折腾了半个月的秋痕倒是在外间睡得极其香甜,哪怕是在那嘎吱声最响的时候,她仍是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睡在她外头的琥珀蹑手蹑脚下了床,可往里头一瞧,却见那两个新来的丫头都已经警醒地爬了起来,一个正在那儿倒茶,一个正站在床头询问什么,于是,她思忖片刻就重新躺了下去。
“别忙了,都去睡吧,我下午睡饱了一时半会睡不着。”
见一个丫头已经眼疾手快地捧来了茶,张越只得无奈地喝了一口,见另一个丫头还要出去拧什么热毛巾,他赶紧出声阻止。然而,他却没想到她们不是他早就如臂使指的琥珀秋痕,两人生怕服侍不周,竟是谁都不肯睡下,到最后他不得不低声呵斥了几句,自顾自地面朝墙壁躺下,这才听到背后没了声息。
如是闹了一番,他倒是困意上来了,躺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便是到大天亮才醒,等到起身更衣梳洗的时候,他无意中一瞥,却发现那两个新来的丫头顶着一双黑眼圈,显见是一晚上没睡好。虽说心中无奈,更不喜欢有人在床前打地铺上夜,但他没能耐去改这规矩,不禁寻思是不是想个办法换一张床。
见琥珀捧来的衣裳显然不是自己昨天下午换上的那一套,张越不禁投去了征询的眼神,结果旁边的秋痕便笑着解释道:“这是夫人刚刚使人送来的,据说是大小姐先头做的,少爷您和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每人一套,只是还来不及捎带到开封,大伙儿就过来了。今儿个大小姐要过来,所以夫人特意让换上这一套,大小姐看见了必定欢喜。”
“大姐要来?”
原本还有些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张越登时提起了精神,当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梳洗完毕就有小丫头送来了早饭,点心四样,还有一大碗胭脂米粥。
心中有事的他哪里有心情分辨东西好坏,胡乱塞饱了肚子就匆匆出了门。秋痕一跺脚正想说什么,琥珀却瞅见另两个丫头看着那剩下的东西发呆,于是笑着吩咐剩下的不用送回小厨房,让她们自己分了,随即就硬是拉着秋痕出了屋子。
一大早三兄弟在芳珩院的院子中央会齐了,各自看了看各自身上的衣裳,不觉都笑了起来。张晴当初在家的时候就是爱做女红的,每逢家中兄弟的生日,她往往会送上一套鞋袜衣服,平日里荷包香袋之类的小东西更是从不曾断过,眼下两年不见,又穿上这针脚熟悉的衣裳,兄弟三人全都生出了深深的怀念。
“三位侄少爷,保定侯家的小侯爷夫人已经到了,这会儿正在夫人的上房陪着说话……”
“大姐已经来了?”
三兄弟几乎异口同声地冒出了同一句话。随即全都加快了步子往上房那边赶。好容易走完了那漫长地夹道和长廊。还没等迈进上房大门。三人就敏锐地听见了那里头一个熟悉地亲切声音。于是乎。年纪最小地张赳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撩开帘子就嚷嚷了一声。
“大姐!”
落后一步地张越一眼就瞅见了那个明艳地少妇。只见她头上戴着珍珠八宝攒珠髻。身上穿着大红锦边撒花小袄。外头罩着蜜合色大绒披风。正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脸上却只是薄敷了一层脂粉。因此那眼睛地微微红肿竟是遮掩不住。
张赳足足两年多不见姐姐。这会儿便径直冲了过去。任由张晴把他揽在了怀中。再也止不住眼泪。张晴自从父亲被押进京就一直牵挂着此事。英国公府是她连日来造访最多地地方。这时候见弟弟伤情也克制不住。眼泪簌簌掉落了下来。这姐弟俩抱头痛哭。张超和张越顿时面面相觑。后者瞧见王夫人摇了摇头起身避开了去。于是没了顾虑。
“大姐。这一晃都两年不见了!”
张晴闻声松开了张赳,拿着帕子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站起身。端详了张超和张越好一会儿,她总算是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又硬拉着两人在身旁坐了,嘘寒问暖之外又一一问了家中各位长辈同辈的近况,最后却又是悲从心来。
“若没有爹爹这次出事,这年关原是最该高兴的时节,我还想明年和你们姐夫一起回开封城省亲……如今眼看快过年了,不但连爹爹一面都见不着,而且连他好与不好都不知道。”
张越知道保定侯孟善已死,如今袭封保定侯的乃是张晴的公公孟瑛,原以为她一定知道得更多。可如今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他那丝信心不禁又动摇了。难道这一次的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让人措手不及,连保定侯这样的功臣之后也束手无策?
担心归担心,安慰归安慰,他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就警醒过来,连忙强打精神安慰道:“大姐,快不要这么说,这人若是自怨自艾,老天爷可是不会帮忙的。”
见张赳正在使劲擦眼泪,张超不知说什么是好,张越就索性又劝说道:“大姐,你是家里第三代中最年长的,又是小侯爷夫人,千万不可乱了方寸,让外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而且,小四儿还看着你呢!都说兄弟合力,其利断金,大伙儿劲往一处使,总能有办法的!大姐,你还信不过我么?”
张晴嫁人之后便以孙辈长媳的身份掌管家务,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然而,此时听张越这明显的安慰话,她却不禁想起了那时大水来袭前跟着张越在大相国寺避难的情景。那会儿他也是状似信口开河地打保票,最后却硬生生安安全全地护住了她和张怡。
“只要是三弟你说的,我自然信得过!”
张辅正要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张晴斩钉截铁的这么一句话,不觉莞尔一笑,心想刚刚幸好没让人通传,否则也不至于听见这平日人称贤明主妇的大侄女说这样的话。一时兴起,他便索性站在了原地,想要凝神听听那一群小辈还能说什么。然而就是这么一站,他听到的话却非同小可,甚至让他吃了一惊。
“那么,大姐,你得告诉我一件事,以前大伯父和汉王可是来往密切?”
“那时在京城,汉王倒是请爹爹吃过两次酒,其余的来往并不多……三弟,这和爹爹此次下狱有什么关系?”
“我只知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被诛,接着又传出汉王要被封到乐安州,紧跟着又是大伯父莫名其妙地被下狱……”
“可是,汉王来往最多的是我祖公公那样的武将,这事情怎么会牵连到我爹爹?”
“我也说不好,也许只是迁怒不是牵连?”
此时此刻,听到里头全无张超张赳的声音,张辅再也无心听下去,轻咳一声便掀帘走了进去。看到那姐弟四人慌忙迎过来,面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惊惶,他便微微笑了笑。
“这次的事情无非是有人构陷,越哥儿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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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一章 贵贱之间
自古以来,京城百姓固然可以对外乡人夸口说自己住在天子脚下,但这天子脚下却从来就是一个居之不易的地方。拿眼下岁末的南京城来说,一下子涌进来无数外地封疆大吏,再加上原本多如牛毛的文武官员,竟是遍地权贵。寻常百姓上街采买年货的时候,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冲撞”了某些纵马长街的贵人们。
这一日天气格外寒冷。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珠子,仿佛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生疼。江南的冬天湿冷湿冷,原本就让人寒在骨子里,这一下雪顿时更添了几分阴寒。饶是如此,在这岁末年关的时候,大街小巷的行人仍然很不少,个个都戴着大帽子把手藏在袖子中。几个站在大街上寻活干的苦力更是脸上手上冻得通红,却都翘首望着大街上往来的人们。
大冷天出行对于骑马的人来说同样不好受。虽说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裳,但寒风却可劲儿地朝衣领衣袖里头钻,到最后眼看雪下得有些大了,张越只得勒停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那层浓密的雪粒子,四下里望了望就对旁边的连生问道:“你确定你没打听错地方?”
“少爷,小的还不至于这点事情都弄错。”连生还是第一次来南京,此时尽管冻得龇牙咧嘴使劲搓手,但仍是笑嘻嘻地说,“小的请国公府的那几个门房喝了一顿酒,不消一会儿就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少爷不信可以问连虎,他那时也在旁边,决计不会错。”
张越斜睨了一眼在那里拍胸脯打包票的连虎,又拍了拍头上皮帽上的雪粒,一夹马腹便继续往前驰去。然而,他的担心最后还是成为了现实,在整条邓府巷里头转了一圈,他愣是没找到所谓的杜府,于是便拿极度不善的眼神瞪着两个随从。
“兴许……兴许是杜先生搬走了?”连生嗫嚅着嘀咕了一句,瞧见张越拿马鞭子轻轻敲打着左手,他不禁着慌,瞥见那边临街民房的屋檐底下站着一个苦力模样的汉子,他立刻灵机一动道,“少爷且在这稍等,待小的去那边询问一声。”
瞅见连生把那个衣衫破旧的壮年汉子揪了过来,张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便呵斥道:“咱们这是找人,不是找人回家竖烟囱修房子!人家在屋檐下还能稳稳当当地避雪,你把他拉来干什么?”
“少爷,小的问过了,他知道杜府在哪儿!”连生一面说一面推搡着那汉子,粗声粗气地说,“我家少爷问你话呢,你刚刚不是说杜家三天前才刚刚搬走?”
那汉子冻得脸都有些肿了,觑看着张越身上那华丽暖和的衣裳,此时一听这话便憨厚地陪笑道:“那位杜大人先前刚刚到南京时确实是住在这儿,不过前些天杜大人高升,钦赐了一座大宅子,这小地方自然就不住了。那新宅子在先头中山王府的旁边,也就是在徐府街。少爷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小的可以带路,只要十文钱……不,五文钱!”
连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徐府街么,怎么可能找不到,少爷,咱们走吧!”
张越低头看了一眼,见那汉子脚下赫然穿着一双破烂草鞋,自己三人又骑着马,顿时打消了让其带路的打算。不过,面对人家充满了期冀的眼神,他还是吩咐连生给了他十文钱,又细细问了问那杜府新宅子的所在,这才带着两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他们三人这一走。那汉子极其欢喜地把犹带着温热地十文钱藏到了怀中。瞅了瞅阴沉沉地天。他顿时打消了继续揽活计地打算。疾步消失在了旁边一条昏暗地小巷中。半个时辰后。他捧着一个纸袋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地破烂屋子。推开房门便兴奋地嚷嚷道:“翠儿他娘。翠儿。快过来。我买了热腾腾地芝麻烧饼!”
角落中床上一个骨瘦如柴地身影微微挪动了一下。另一边一个敏捷地人影忽地窜了上来。一看到那一袋五个烧饼顿时大喜。反身就来到床前嚷嚷道:“娘。爹带了好吃地回来!”
床上地妇人剧烈咳嗽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地脑袋。见丈夫上前在床头坐下。便细细询问了是怎么一回事。待到听说丈夫是给人指了前往杜家地路。这才得了报酬。还道那公子口音是开封地。她不禁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说:“听说那位杜大人是从开封来地。我记得当初小恩公地先生就是姓杜……对了。今儿个你碰到地公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啊!”那汉子一愣之下。拿着烧饼纸袋地右手一松。险些连那烧饼都掉在了地上。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他顿时用左手轻轻捶了捶脑袋。满脸懊丧地说。“怪道我觉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竟然就是小恩公!都怪我这眼神……”
“没认出来也不打紧。要是认出来。你能对人家说什么?人家上次不但帮了咱们。而且还给了那几个银角子。若是没有这些。咱们一家也不可能从开封搬到南京。躲开了那些人……只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否则咱家翠儿早就该出嫁了。”
“娘……”
四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当初那个芦柴棒似的小女孩如今虽然仍有些瘦弱,但却长得很是清秀,倘若换上一身好看衣裳,少不得有些小家碧玉的意味。正因为如此,那妇人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病,竟是把当初想要留给女儿作纪念的那两个银角子也都去买了药,她就不由自主地心如刀绞,恍惚间竟是生出了一缕愤世嫉俗的怒火。
这样老实憨厚的丈夫,这样灵秀乖巧的女儿,老天爷难道真的瞎了眼,一定要连她这么一丁点幸福也要夺了去?老天若是真的有眼,为什么那个谋财害命的女人至今还逍遥法外过着安生日子?
同一时刻,张越终于在徐府街上找到了杜府。事实上并不用找,一踏上徐府街,跳过那座不复昔日气象的中山王府,他就能看到那座黑漆大匾石狮把门的高门大院。虽然那边还没到门庭若市的光景,但三三两两的访客倒是不少,只几乎人人都是在门房处就被打了回来。心有疑虑的他便下了马,拣了个衣着整齐的路人询问了两句,结果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这位杜大人可是好生了不得,听说大小两位沈学士举荐他是为了他的学问扎实,也写得一笔好字,皇上原是循例用为从七品中书舍人,谁知道某天随宴时杜大人和了杨阁老一首诗,皇上亲自召见了一回,转瞬间就迁了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指不定哪天就入了阁。”
饶是张越看到那大宅子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可听到什么翰林学士,什么入阁,他仍是吓了一大跳。即使知道杜桢有才学,即使知道杜桢胸有沟壑,即使知道这位绝非是困于学馆的塾师先生……但是,甫一到京城便如此锋芒毕露,和杜桢临走前那席云淡风轻的话大相径庭——而永乐皇帝那种拔擢官员犹如坐火箭似的做法更令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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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二章 丑弟子也得见老师
宰相门房五品官,说的正是这达官显贵门房的辉煌。虽说他们不是什么尊贵人物,虽说他们甚至只是别人的奴才下人,虽说他们按理只有微薄的月钱……但若是不能把他们打点好了,要想登堂入室见到权贵那就是痴心妄想。于是,主子们有的,门房全都有。无论是门包还是其他孝敬,都使得门房成为了一个大宅门中炙手可热的职位之一。
别人家如此,杜家也是如此。只不过杜桢重新步入仕途也才半年,家里的几房家人都是从浙东刚刚上京,深知主子能抛开妻儿在外头一逛就是七八年,端得是冷面冷心,这会儿清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倒是还没那么强烈的功利心念头,只是骤然贵甚,他们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了几分骄矜来。
于是,当看到三骑人在门前停下,两个门房便有些爱理不理——有自家老爷那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吩咐在,他们也不知道放跑了多少送上嘴边的食,这会儿当然是意兴阑珊。甚至没听清楚来人开口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便开腔发了话。
“这位公子爷,不是小的驳您的面子,实是我家老爷有吩咐在先,今儿个在家里接待几位友人,不见外客,您还是请回吧。”
面对这种公式化的回绝,张越却只是微微一笑。想起那时候在榆树巷子里那座简朴的住宅,想到那时候杜桢只有两个书童和一个老仆,他不由得对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过是区区几个月,他的启蒙恩师就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之人,而他那位曾经有权有势的大伯父却被关进了锦衣卫诏狱之中,这人生还真的如同一场戏一般。
“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是杜先生……杜大人旧日故人来访。”
他本想直接说弟子的,可想到自己很可能给人家惹了麻烦,只好含含糊糊改成了故人。然而,这一说不打紧,那门房端详着他却是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公子爷,看您的模样顶多不过十四五吧,怎么可能和咱家老爷有故?小的说一句实诚话,这些天登门要和咱家老爷攀什么同乡同年同宗的多了,可小的当年在乡里头的时候一个都没见过!这就算真是同乡同年同宗,当初老爷困顿蹉跎的时候都上哪儿去了?公子爷请回吧,这会儿大小两位沈学士都在里头,纵使您说是老爷的门生弟子,那也是没空见的。”
自己可不就是杜桢的弟子?张越被那门房一通话说得哭笑不得,然而,人家不过是发牢骚而不是狗眼看人低,于是他一把将准备上前理论的连生拖到了身后,沉思片刻便又开口问道:“既然杜大人不见外客,那么可否捎个信给贵府的墨玉、鸣镝,我是他们的同乡。”
门房岳山正是浙东张偃人,所以起初对一个口音奇怪的贵公子跑出来和自家老爷攀交情,他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腻味。可听到人家说是和墨玉鸣镝是同乡,他渐渐犯了嘀咕。这家里人大多是从浙东过来的,只那两个书童是老爷在开封那边买的人,据说老爷在河南那一带盘桓了许久,难道眼前的人真和老爷有旧?
于是,多生了一个心眼的他吩咐另一个门房老魏好好在门口守着,自己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他这个门房不能登堂入室,只不过他算得上是杜家的老人了,因此一个大丫头听说他要找墨玉或是鸣镝,虽埋怨了几句,也倒是尽心竭力帮忙去找人,不多时便带了鸣镝来。
岳山才解释了两句。鸣镝就一下子惊呼出声。竟是来不及解释什么就往外头冲。眼见得这般情景。岳山愈发觉得外头那贵公子来历不凡。心中好一阵庆幸。连忙也追了上去。倒是那找了人来地大丫头看着这情形古怪。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
“三少爷。还真地是你!”
眼见得一个敏捷地人影迅速从杜府门里头窜了出来。又听得这个熟悉地嚷嚷声。张越不禁莞尔。几个月不见。鸣镝身上地粗布衣裳变成了干净地青缎袍子。虽说不上奢华。却比以前体面了许多。就连人也显得高大健壮。见人家屈膝要拜。他连忙拽起人来。笑呵呵地低声说:“先生家地大门难进。我说和先生有故别人不信。当然就只好把你搬出来了!”
“三少爷。先生刚刚还在和两位沈学士说到你呢。要是知道你来。别提多高兴呢!”鸣镝和张越差不多年纪。这些年服侍杜桢。不但能读书写字。而且见识也大大见涨。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门上这俩人好对付得很。且看我地!”
追出来地岳山看到鸣镝朝人家下拜。就知道这回怕是拦错了人。于是当鸣镝走上前要开口解释地时候。他满脸堆笑二话没说就通融放行。直到那边四个人都进去了。他方才对错愕地老魏摇了摇头:“今儿个这位和别人不同。再说有鸣镝作保。咱们就甭担心了。”
张越跟着鸣镝。进了屏门迈入外院。看到那两棵足有四人合抱地通天大槐树。他不禁为之微微一愣。心想这房子地规制固然比不上英国公府那样地世家公门。但整齐大气却是一点不缺。尤其是这两棵大槐树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这一路上鸣镝叽叽喳喳话语不断,不外乎是说老爷初入京的时候如何,现在又如何,将来还会如何……听着这熟悉的感慨声,张越不禁想起了跟着杜桢学习经史的那段岁月,少不得戏谑地调笑了几句。待到了那厅堂前,鸣镝进去通报,他便等候在了台阶下头。
“那位公子是谁?”
“不知道呢!人是鸣镝带进来的,刚刚门上岳老头还为着他特意把鸣镝叫了出去。”
“看那身上的皮裘,决计不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而且进来之后也不曾左顾右盼的。”
“不会是咱家老爷在外头……咳咳,话说回来,老爷当年也真狠心,把太太和大小姐一撂就是十年。”
张越的耳朵极其灵敏,那边廊下几个丫头的窃窃私语声,他全都收入了耳底,心中不禁苦笑。他一直都以为杜先生学问好智力高,而且基于那种冷面人的姿态,他想当然地认为人家就是一单身汉,或者是什么鳏夫,怎么会想到杜桢原本是有家小的?结果倒好,这会儿他巴巴地跑过来,倒是成了别人闲话八卦的对象。
好在这种被人品头论足的时间并不长,鸣镝不多时就笑嘻嘻地转了出来,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他就把连生连虎交托了出去,自己整了整衣冠上了台阶。
此时早有一个丫头近前打起了门帘,他弯腰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站在正中的杜桢。虽说几个月没见,但那张招牌式的冰山脸并没有多大变化,见了他也没露出多大的欢喜,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仿佛师生俩根本就不曾分别过。
见张越上前俯身下拜,杜桢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又点头示意道:“小沈学士你之前见过了,大沈学士你应该还是第一回得见,这位是杨阁老。他们都是你的师执长辈,还不上前拜见?”
沈度和沈粲这大小学士张越算是闻名久矣,可一听说那个安坐一旁的半百老人居然是内阁中某位杨姓高人,张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样位卑权却重的达人,竟然就这般轻易地让他见着了?恰在他懵懵懂懂上前行礼拜见的时候,他便听到了杜桢轻飘飘的一句话。
“士奇兄,民则兄,民望贤弟,这便是我曾经和你们提过的张越。我虽是半吊子水平,却一手包办了他的经学启蒙和史学教授,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你们提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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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三章 所谓见面礼
五十出头的杨士奇并不是屋子里三位客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沈氏兄弟彼此年龄相差了近二十岁,长兄沈度以一手楷书见长,论年纪比杨士奇还要年长十岁,于是刚刚落座的时候他硬是被杨士奇礼让至首座。此时端详着张越,他不由捋着斑白的胡子笑了起来。
“宜山贤弟,别人都说你冷面冷心,我却知道你冷面倒是实情,冷心却是未必,只不过你游戏人间也就罢了,可你居然还混在人家族学里头当塾师……你这个弟子我也听民望说过,唔,年纪轻轻倒是沉稳。张越贤侄,你可有表字?”
一屋子都是师长,而且还是大有来头的师长,饶是张越素来不是怯场的,这会儿也颇有些紧张,但紧张之后便随即释然——若不是杜桢真正认同的友人,他怎会如此轻易见到?于是,在沈度投来炯炯的目光后,他便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我尚无表字。”
阔别四年再次见到张越,沈粲少不得好好打量了一回,此时便笑道:“宜山兄,你这得意弟子虽说还小,可他既然中了秀才,明年指不定就要去参加乡试,你这个当老师的早就该送他一个表字了。”
“我原本预备等他及冠的时候赠他表字,否则只恐他年少生出了骄矜之气,到时候反而不美。毕竟,少年得志者能真正有大作为的少之又少。”
话虽这么说,杜桢看向张越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深意,更是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摆了摆手,随后又转头看向了杨士奇和沈度:“民望贤弟虽号称神童,少年却是尝尽人生艰辛,更悬腕练字于壁上,如今的成就便是来自于昔日。民则兄和士奇兄所受的磨砺就更不用说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出自朱门贵户固然能省却无数功夫,却未必是福。”
这话虽然说得严厉挑剔,但张越知道其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诫提点自己,于是连忙拜谢。沈氏兄弟这时候便笑言杜桢严师出高徒,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士奇却终于开了腔。
“宜山贤弟待人素来冷淡,若非是真正投缘之人,他可是从不理会,更别说收作弟子了。民则,民愿,他今天在咱们三人面前引荐,这护犊子的心可是一清二楚。这长辈头一回见晚辈,你们谁身上备了见面礼?”
沈度和沈粲都被杨士奇一番话说得愣了,待到反应过来便齐齐大笑。年纪一大把的沈度笑过之后,便冲着杜桢连连摇头:“要不是士奇揭穿,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冷面人居然会如此护犊子!罢了罢了,这见面礼我今天可没预备,总不好拿身上那些俗物充数,赶明儿你带着你的得意弟子上我家,我这儿倒是可以给他介绍几位良师益友!”
“我和大哥一个样,今儿个实在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不过,士奇兄既然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宜山兄的心思,索性就送他这得意弟子一个表字如何?”
沈粲这一说,沈度便从旁附和,杜桢但笑不语,至于张越就更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了。此时此刻,杨士奇却也不推辞,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便回转身道:“物极必反,水满则溢,贤侄这个越字便有些过犹不及之义。盈则必亏,若是如此……”
“那不若是持盈二字?”沈粲本能地Сhā了一句。旋即便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昔日盛唐玉真公主便是字持盈。这二字虽好。却失之于阴柔。”
“唔。说得也是。这引申凡损皆曰亏。只这亏字若用在表字之中很有些不妥。”
“这是什么话。美字并非一定就是好地。这表字乃是勉励之用。何须一定用美字?我看无亏两个字就很好。”
见杨士奇沈度沈粲三人竟是越说越来劲。最后尽叨咕一些文绉绉地话。一旁地正主儿张越不禁瞠目结舌。竟是没注意到杜桢此时已经走到了他地身后。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低地声音。他方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皇上诏旨大多出自沈家兄弟之手。杨公更是内阁重臣。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是劳动他们三个一起为你想一个表字。有了这么一个表字。那些文官以后就不会单单以勋戚后人视你。你大伯父此次下狱为何迟迟不见文官援手?这不但是因为他和汉王走得近。而且也是因为他毕竟是英国公地堂弟。”
张越此时听得心领神会。但仍是不免开口问道:“先生。那我也是张家人……”
“武臣勋戚之家固然能让你落地就不必忧愁生计,但你走的不是马上搏功名,这出身反倒没有好处。好在你出自张家三房,这个在张家不甚起眼的身份反而是转机。我知道你那祖母派你来南京是为了什么,你自放心,哪怕是看在英国公的份上,你伯父也是有惊无险。”
四年前开封城大水那一趟,杜桢曾经有过类似的断言,这一次又是如此,张越也同样不曾有一丁点怀疑。只是他很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劳动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彻夜难眠的勾当竟被别人断言为有惊无险,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险固然没有,惊也未必就是那么好过的。大惊还是小惊,这其中的区别尽在皇上一念之间。你这次若是能在南京多盘桓一会,便能看到真正的雷霆雨露是什么模样,这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还没来得及安全消化杜桢这样一番话,张越就忽然听到那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他连忙转过头去,见年纪最大的沈度抚掌大笑,杨士奇颔首微笑,沈粲摇头失笑,不禁心中咯噔一下——这个表字可是要跟随他一生的,这三位重量级人物究竟想出了什么好字眼?
“元者,始也,原本就是美字。而这越字同盈,用一个节字正好。好廉自克曰节,这表字元节,宜山你看可使得?”
看见杜桢欣然点头,张越便知道自己今日这表字算是定了下来,于是也松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这元节两个字比起先前的持盈无亏都要顺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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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四章 兴头上的一盆凉水
张越今天走这一趟,原只是打算拜访一下老师杜桢,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机缘——无论是沈氏兄弟还是杨士奇,对他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大多是看杜桢的面子,但初步接触就有这样的成就,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没来由的欣赏和栽培。别说他是英国公的堂侄,就算他是张辅的亲生儿子,文武不相统属,人家也没必要搭理他。再者,太平年间,武将的地位迟早会受到削弱,他总不能永远托庇于那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因为想要托庇于其下的人太多了。
他在杜府足足盘桓了一整天,就连午饭也是陪着那四位师长在花厅中吃的。午饭过后,杨士奇和沈度沈粲相继告辞离去,他又被杜桢拉到书房考较了一番课业。好容易瞅着闲话功夫,他便趁机问了问杜桢高升的由来,可得到的理由却让他微微一愣。
“我也没想到之前低调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因为一首诗得了青睐。不过我大明朝的读书人再能吟诗作对,又怎么比得上盛唐繁宋那时的文人?当今皇上用人不拘一格,我这种刚刚入朝的不比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沈家兄弟和杨士奇也都不是一心揽权的人,兴许就是我这不党不私的冷面性情投了皇上脾胃。”
“那我今天贸贸然来拜访先生,岂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杜桢见张越脸上惴惴然,旋即示意他上前在身前坐下,这才板起脸训诫道:“难道你以为皇上用人之前都不查明根底?别说我在开封教导你那四年,只怕是我之前的行踪锦衣卫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应该知道,今儿个犯了什么错误吧?”
张越此时哪里不明白杜桢所指为何,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我今天上门拜访,就该在门口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先生的弟子,让人家把我领进来,不应该含含糊糊说什么故人故交。”
“孺子可教。”杜桢这时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阴谋算计之类的都是小道,堂堂正正方才是阳光大道。你此来原本就是正大光明地来拜访我这个老师,何须鬼鬼祟祟掩藏形迹?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和别人说。”
怎么说……当然是实话实说!
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张越方才带着连生连虎回到了英国公府。他这一天可谓是收获颇丰,所以兴高采烈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连生连虎一路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等到进了内仪门,他随口吩咐两人去休息,这才兴冲冲地往芳珩院而去。他这一走,连生连虎顿时面面相觑,随即就互相埋怨了起来。
“大哥,少爷这都走了,你刚刚怎么就不开口说句话!”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能对少爷说。杜家有人看他不顺眼?”
“可总不能瞒着不说啊!你忘了咱们私下里听到地那议论么。万一要是真地成事……”
“你可别乌鸦嘴!总之事情还没搞明白呢。少爷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说了他责怪我们俩胡说八道。到头来我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可警告你。嘴上装个把门地!”
走在半道上地张越忽然觉得天上地雪下大了。连忙加快了脚步。今天他出门拜客。张超和张赳兄弟全都留在了家里。他别地不怕。就怕这两个不对眼地家伙又闹出什么冲突来。然而。踏进芳珩院。他却惊异地发现这里一片静悄悄。院子里亦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心中纳罕地他径直进了自己地屋子。一进门就看到琥珀正在箱子中翻检东西。而秋痕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他还没开腔发话。琥珀就忽然转过身来。见着他赫然是又惊又喜地表情。
“少爷您可是回来了!今儿个四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溜了出去。之前刚刚被人找回来。却原来是没知会别人就扮作小厮带着一个贴身跟班回了自家老宅。听说还闹出了什么事情。夫人动了怒。狠狠训斥了四少爷一番。又对芳草药香和那个跟班动了家法。这会儿人都在东厢。奴婢和秋痕姐姐刚刚送了药过去。眼见得那边东西都不齐全。所以才回来寻白绸布!”
说到这里,琥珀忽然轻轻咬了下头嘴唇,好半晌才嗫嚅道:“少爷能不能劝劝四少爷,咱们这是住在英国公府,凡事总不能太依自己性子。奴婢看那会儿夫人气得脸都青了,发落芳草和药香时更是半点没留情,二十板子打下来皮开肉绽,她们两个丫头……”
张越满腔的兴高采烈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一冲,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等琥珀说完,他拔脚就出了门,三两步就来到了东厢。
一进门,他便看见满脸铁青的张超端坐在正中,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张赳。两个丫头垂手站在一边,一看到他就仿佛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蹦起来行礼。然而此时此刻,他眼里根本没看到别人,只想冲上前去揪着某人的衣领狠狠教训一顿。
这大伯父张信出事,无论是祥符张家,还是这南京张家,上上下下就已经够乱了,为什么这小家伙就是不懂事!
瞅见张越进来,张超霍地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三弟,伯娘说让我管教一下小四,不过我这个大哥可没那么大本事。我说一句的工夫他能说三四句,而且还比我有理!反正我这个人是浑人,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就算再浑,也不至于看着自己的丫头小厮挨打,不至于害得人家快过年的时候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撂下这番话,张超便气咻咻地摔门而去。落英和水晶瞧见主子都走了,自个也不敢多留,上前朝张越屈了屈膝便默不作声地追了出去。这时候,张越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没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赳,径直出门转到了一旁的耳房。
当一刻钟之后,他离开那间飘荡着浓重药味的屋子,重新踏进这间房的时候,他看向张赳的眼神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愤怒。虽说他并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意识,但是,眼看那两个如花似玉的无辜丫头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亦压不下心头那股子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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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五章 训弟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这一对兄弟俩。
张赳已经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虽然倔强地昂着头,但他却心虚地不敢去看张越的眼睛,咬咬牙就先开口说道:“临行之前娘嘱咐过我,说是老宅那边还藏了两百两黄金,让我去取了来。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
张越冷笑着打断了张赳的话,脚下跨上前两步,恰恰站在了张赳面前。由于自幼秉性脆弱,他这几年在读书的同时也没忘了锻炼身体,哪怕彭十三回了南京,他也没荒废了这上头的功夫,因此身量早就窜得比张赳高了一个头,此时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态势。
“老宅里头有钱,你可以对大堂伯说,也可以告诉大伯娘,为什么要自己化装成小厮亲自去取?就算那边一切顺利,你应该知道二百两黄金有多重,应该知道今天加上你也总共才两个人,更应该知道这么多钱会引起多大的麻烦!一个铜板就可以引起一群乞丐疯狂哄抢,一两银子就可以让人打得头破血流,一百两银子就足以让壮汉铤而走险为之杀人,更何况是二百两黄金?你信不过家里的血亲,反而倒相信你自己的力量,还只带了一个跟班?”
说到这里,他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祖母那时候就曾经说过,大伯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他是祖母的嫡亲儿子,是我爹和二伯父的大哥,是我和大哥二哥的大伯父,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会关心才会焦急!你今天在老宅那里伸手去撕锦衣卫的封条,幸好被人阻止,若是你真撕了,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由于是长房长孙,又被人誉为神童,张赳在父母身边就是被娇惯长大的,到了祖母身边也几乎是一直顺风顺水,别人纵使是教训也得拐弯抹角,严厉训斥也就只有上回顾氏那绝无仅有的一次罢了。他起初被张越训得懵了,待到回过神来,他立刻就恼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真的出了事,我也不会连累了你们!”
啪——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之后,不但屋子里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隔着一层帘子的屋子外头亦是如此。张赳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蛋,甚至连那种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记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被打了……从来没有被人弹过一指头的他居然被打了!
“你……你凭什么打我!”
张越甩了甩微微有些麻地手掌。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打都打了。还谈什么资格——虽说他巴掌甩出去地时候颇有些后悔。但这时候反倒觉得心里出了一口大气。一直以来。他虽说和这个别扭地四弟走得并不算很近。但也知道张赳性子不好。可本性还不算坏。因此最初地讨厌劲早就过去了。
“你刚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真地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别人。那我问你。眼下那边房里头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地芳草和药香是怎么回事?刚刚她们挨打地时候。你怎么不哭着喊着扑上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四十大板你一个人来挨?”
瞧见张赳脸上发白。他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家伙地鼻子又骂道:“眼下大伯父在里头还未必真地吃了什么苦头。要是你今天真地撕了那封条。那么你自己送进去了不算。你以为你娘和我们就能置身事外?大堂伯好心让我们住在这里。还在外头再三奔走。换来地就是你这样地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平日学地那些圣贤书大道理。这时候都丢到哪里去了!”
“小四。你给我记住。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你不止有爹娘。你还有祖母叔伯。兄弟姐妹。你地背后是整个张家。你做错了事情你一个人承担不起!就算芳草药香这些丫头。还有外头跟着你地小厮跟班。他们把你当作天。不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被你丢下。然后在事后给你顶缸地!今天这一巴掌随你去向谁告状。我只告诉你。要是以后你还说这样地蠢话。做这样地蠢事。我照样还打你!”
撂下这话。张越看也不看呆呆愣愣地张赳一眼。转身就走。可才掀开帘子。他顿时呆住了。门口并非如他想象那般空空荡荡。而是站着好些穿红着绿地丫头。最前头地却是王夫人。此时此刻。面对王夫人那异样地目光。他微微一怔。但很快便一如往常那般行礼。
“大伯娘。”
王夫人虽然曾听丈夫提起此次来的三个堂侄仿佛是以张越为首,却并没有往心里去。然而,今天她一直认为乖巧伶俐的张赳偏偏做出了那样愚蠢的事情,引得她大发雷霆了一回,这会儿却听到了张越这样入骨三分的教训,她心里顿时生出了无限感慨。
她在惜玉的搀扶下跨过门槛,看见呆立在那儿的张赳半边脸红肿,不觉回转头看了看张越,微微嗔道:“你这个当哥哥的管教弟弟是正理,但赳哥儿毕竟年幼,你这一巴掌就有些重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字字珠玑极其有理,倒是省却了我一番口舌。”
说到这里,她又转过身子正视着张赳,一字一句地说道:“赳哥儿,今天你太让我失望了。做错了事不要紧,可做错了事却不知道错在何处,反而强词夺理,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十二岁就不是小孩子了,若你以后还是做事不思量,我只得让人送你回去见你祖母!”
“碧落,去找些上好的伤药来给赳哥儿敷上,再寻几瓶送去给芳草和药香。你告诉她们俩,以后凡事不要任主子任性妄为,否则这可不是最后一次!”
王夫人这一行人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到她们这一走,张越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张赳,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倒是极其赞同王夫人前头那席话,倘若这一巴掌还不能打醒这个死不悔改的四弟,那么唯一的方法也就是把人给送回开封。
南京城这地方,决计容不下一个做事不经大脑的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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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六章 教训之后
张辅这一日受召入宫,探望自己重病已久的妹妹张贵妃,回到家里已经是夜幕初降时分。自从当日父亲张玉战死沙场,他没顾得上守孝就继续跟着当今皇帝奋战拼杀,之后妹妹更蒙恩入宫为妃,他又从伯爵一路升迁到英国公,可谓是人臣极致。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体会到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为防落人口实,他行事更是愈发谨慎。
四十岁位极人臣,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今日他隐约听到一些消息,得知堂弟张信性命当是无碍,这沉甸甸的心事便算是放下了一半,于是此时进了家门之后,荣善在一旁奏事,他便漫不经心地听着,并没有说什么话。直到荣善用小心翼翼的口气说了张赳私自出门险些闯祸的事之后,他方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不晓事!”
撂下这么三个字之后,张辅便拂袖进了内仪门,心中着实恼火得紧。一路来到了上房,两个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下了外头的皮裘和袍子,又打来了热水服侍他洗脸。等到这一切忙完,他在正中坐下,王夫人觑着他脸色不好,心知那事情隐瞒不住,便屏退了几个丫头,一五一十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张辅原只是听荣善说了个大概,这会儿妻子解释得仔细,他不禁愈发惊怒。以前看张赳乖巧伶俐好学上进,又是祥符张家那一支的长房长孙,他难免多了几分期望,谁知道遇上大事竟是这么不顾大体不识进退。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他又开口问了一句。
“今日锦衣卫派人送他回来的时候,可还说过什么?”
“那锦衣卫百户说话倒是客气得紧,把事情都推在了小孩子不懂事上头,还婉转地暗示了一句,意思是说信叔在诏狱里头一切还好,没吃什么苦头。”王夫人说着也颇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遂纳闷地问道,“难不成锦衣卫是想卖老爷您一个人情?”
“人情?锦衣卫倘若卖人情,皇上还要锦衣卫干什么!”张辅冷笑了一声,但也着实想不通其中门道,索性不再寻思这个,而是改口问道,“赳哥儿今天险些闯出大祸,你可教训过他?”
“这若是我的儿子,我当然得好好教训,可他毕竟是咱们的堂侄,所以我只是责罚了他**去的那个小厮,还有他那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毕竟是他们知情不报。”见张辅面色不豫冷哼了一声,王夫人又忙道,“不过今儿个越哥儿回来之后得知这事,很是训了弟弟一通,还打了他一巴掌,那时候我正好在门外,听着那些话倒觉,没想到他却看得分明。”
张辅连忙细细询问一番,旋即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气急败坏之下打那么一巴掌倒不足为奇,奇的是张越说的那么一番话。若不是心中确实那么想,一个十四岁少年绝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到荣善先头也提起张越今天出了一趟门,他略一寻思便又问道:“你可知道今天越哥儿上哪里去了?”
“他走之前来禀报过我。说是要去拜见授业恩师。似乎是姓杜。我问他是否要多派两个人跟着。他推辞了。只带了连生连虎两个就出了门。”
授业恩师?姓杜?张辅立刻想到了婶娘顾氏信上提到地那一条。思量片刻便重重拍了一记额头。旋即笑了起来:“我道那杜先生是哪位。却原来是新近投了皇上缘法地杜宜山!这么说来。越哥儿倒是有机缘。他不走武职之路。我这英国公帮不了他什么。可他有了这么一位老师就不同了!看来那些人倒是没有对我打诳语。这回信弟还真可能有惊无险!”
王夫人往日只管内宅事。往来最多地也就是些公侯伯夫人。此时忙追问那杜宜山是何许人。得知是新擢翰林侍讲学士。乃是沈氏兄弟地同乡至交。又和杨士奇相交莫逆。她不禁连连称奇。沉吟片刻又问道:“如今还不算太晚。老爷是否把越哥儿叫来问个究竟?”
“罢了。与其叫他来。我倒还想把赳哥儿找来好好教训一番!眼下也不早了。不必让孩子们跑来跑去地。且等明天再说。”
“那老爷今儿个晚上……”
张辅怎会不知道妻子之意。不待她说完便笑道:“今晚我便歇在你这儿。我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也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这大明朝小康之家都往往喜欢买两个妾放在家里,这英国公府中自然更是媵妾无数。这一晚,各房之中眼巴巴等着的姬妾得知老爷宿在夫人房中,无论肚子里如何不高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熄灯睡觉。而芳珩院中的兄弟三人更是没一个睡得好的,全都在床上翻来覆去,连带着把丫头们也折腾了一宿。
于是,第二天清早,整个英国公府顿时多出了不少顶着黑眼圈的人。即便是后半夜睡得还算踏实的张越,起床之后也不得不拿冷毛巾在眼睛上敷了许久,这才勉强能出去见人。当他吃过早饭来到院中,看到脸色发青的张超和半边脸上已经瞧不出什么红肿的张赳,看到两人如出一辙的熊猫眼时,他方才发现,自己这光景比起他们俩那是强多了。
张超昨天被张赳讴得够呛,可后来听说小四居然被张越打了一巴掌,心中顿时大大解气,睡不着的缘故却是担心大堂伯偏袒张赳让张越吃亏;至于张赳则是头一回遭到这样的羞辱,不但没人做主,还被王夫人训斥了一番,一晚上也不知道在床上翻腾了多久,隐隐约约却是后悔,知道这回自己真的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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