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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6月29日

对于教堂,詹天佑和钟文耀是熟悉的,他们在美国康捏狄格州读书时就见到不少教堂,尽管大清国驻洋肄业局严禁他们信教,但他们生活在美国近十年,对教堂是太熟悉了。钟文耀望着庄严的教堂屋顶,对詹天佑说:“天佑,你还记得哈得德的避难山教堂吗?”

詹天佑说:“怎么不记得,当年容闳大人的婚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后来杜夷曲尔牧师又在那里主持了我们与第二批回国的同学的惜别会。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唱的那首《梦见母亲梦见家》的美国民谣吗?”

钟文耀说:“记得,我记得当时很多人都哭了。”

詹天佑说:“是啊,那时候我们相处久了,突然那么多人要分开了,大家难离难舍,同时离家太久的我们,唱起这首歌,也不免产生了思乡之情啊。”

钟文耀说:“要是现在,也许不会有那么多人哭了,毕竟那时候我们都是同学少年,大家感情单纯。”

詹天佑说:“这么多年了,当初回上海时的失落让我们成熟了不少,我们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是是非非,当年我们出洋的争议到现在还影响人们对我们产生不同的看法。我想到那年马尾海战中去世的同学,感到我们是幸运的,受国家派出去,当年有一个目标就是希望学习美国海军,在美国没有学成海军,我现在倒是在培养水师人才,这真是没有想到。” txt小说上传分享

执子之手(2)

两位姐妹新娘看着教堂地的每一个地方,都感到好奇,但她们毕竟是有教养的,她们默默地参观着。当她们来到祭坛的时候,看到祭坛内供奉的圣老楞佐神像,穿着绚丽的衣袍,一手持圣经,一手拿法杖,庄严肃穆,出神地看着。詹天佑走过来说:“这是圣老楞佐神,西洋人认为其能赐福于人类,被认为是风信之神,意味顺风顺水之意,有如省城人敬奉的南海神,或澳门华人敬奉的天后神。”

谭菊香说:“真是有意思,西洋人长得与我们大清国人不一样,连海神神像也不一样呢。”

詹天佑说:“是啊,不同的种族都有自己心中的神。”

钟文耀说:“洋人当然信洋神了,洋神当然也应象洋人了。”

谭菊香说:“听老窦讲,你们出洋时老百姓对花旗国不了解,甚至有人传言到花旗国后,因为吃了洋人的东西,喝了西洋的水,你们也会变成洋人的样子,是这样的吗?”

詹天佑看了一眼钟文耀,然后大声回答道:“是啊,听容闳大人说,当年在上海时就有一位家长在孩子报名后,正是听老百九有这样的传言,撤回了报名。”

钟文耀说:“容大人说,那位家长甚至还说,就是将来孩子长大后即使是在家乡帮人做佣,也不让孩子出国,吃洋人的东西,喝西洋国的水,以至变成洋人的模样。”

谭菊珍说:“要是吃了那里的东西喝了那里的水能变洋人的话,那你们俩个现在会长得怎么样?我们不就要跟你们这俩个洋人结婚了?”

詹天佑说:“假如我们真的变成洋人的模样,那你们还会嫁给我们吗?”

谭菊香说:“那你们就要问老窦老母他们了。”

两对新人一边游玩,一边说笑。

不久,他们来到位于提督马路的莲峰庙。这座庙占地辽阔,古树婆娑,庙貌庄严肃穆。主庙供奉观音、天后,尚有武帝殿、仁寿殿、医灵殿、神农殿、沮诵殿及金花娘娘痘母殿。

谭菊香与谭菊珍姐妹每见一个神像都要捐点钱,然后燃香跪拜,当她们来到观音神像前时,两个新娘各自拉着自己的新郎,要他们分别陪自己拜观音。钟文耀说:“前面你们都是自己拜,到了这里怎么要我们陪着拜呢?”

谭菊香说:“你别问那么多嘛,叫你拜你就拜,你看天佑与菊珍拜得多认真。”只见天佑与谭菊珍在那拜垫上齐齐下拜,一丝不苟。

詹天佑轻轻地问谭菊珍说:“这是不是送子观音?”

谭菊珍嘟嘟嘴笑着说:“就你知道?”

詹天佑昂着头笑了笑,对钟文耀说:“二姐夫,你与二姐也来拜拜,这可是送子观音啊。拜了她,可以早生贵子啊。”

谭菊珍轻轻地捏了一下詹天佑,两人会心地对看着,笑了笑。

在澳门停留了三天,两对新人告别了谭伯邨,钟文耀夫­妇­回了香山县,然后赴美国任翻译去了。詹天佑和谭菊珍则回到了广州西关十二甫。

回到家里又是热闹了几天,先是一些亲友前来祝贺,摆了数十席酒席,然后是到一些族人家中拜访,让大家认认新娘。詹天佑略事休息数天,很快回到黄埔广东水陆师学堂。新娘谭菊珍则在家陪着詹兴藩和陈娇夫­妇­。

毕竟是做了新郎了,住在水师学堂的詹天佑总是尽可能多地回家陪陪新婚的妻子。几个月后,谭菊珍的肚子开始突出出来,升为准爸爸的詹天佑更是感到幸福得很,一天到晚脸上都挂着笑容,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哼着英文歌曲,那种将为人父的喜悦,感染着他的学员们,有时候学员们不解,平时不苟言笑的詹教习这段时期怎么这么开心呢。

旧时读书人有人生四喜之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新婚燕尔的夫妻,总是会有许多快乐的时光。詹天佑在广东水陆师学堂教学之余,陪着妻子谭菊珍游历了广州许多名胜古迹,游光孝寺、登六榕塔、拜三元宫、看大佛寺、海幢寺、华林寺,每逢假日,在广州许多有善男信女的地方,都能见到这对年轻夫妻的身影。

谭菊珍由于受家庭的熏淘,逢庙必拜,遇菩萨必跪,每到一处詹天佑必耐心地陪着她,帮她点香,扶她起身。有一次,在光孝寺里,谭菊珍非常虔诚地跪在六祖慧能像前默默祈祷。詹天佑看她那么认真的样子,在回家的路上问她:“菊珍,你刚才在那菩萨面前是许愿吗?”

“是啊。”

“许得什么愿?”

“心里的许愿在没有实现前是不能说出来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那当然。就是我爸妈也不能说。”

“可我们是夫妻。”

“是夫妻也不能说。”她边说边用手护住自己刚刚突起的肚子。

詹天佑笑了。

谭菊珍说:“你笑什么?”

“我已知道你许什么愿了。”

“你说呀,你知道我许什么愿?”

“我不说,说了就不灵了。”

“天佑呀,在花旗国,番鬼婆是不是也盼第一胎生男孩?”

詹天佑笑着用手轻扣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怎么样,藏不住心中的秘密吧?”

“就你鬼­精­。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其实,在美国,女人怀了第一胎,对全家而言都是大喜事,至于生男生女,并没有我们大清国人这么看得重,生了男孩也高兴,生了女孩同样也高兴。”

“那你希望咱们这一位是男还是女?”

“这还用问?”

“你是说希望是男孩?”

“对啊,生了男孩,首先是你自己高兴,再就是我老窦老母高兴。”

“你呢?”

“对我而言,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万一是女孩呢?”

“那我就高兴。”

谭菊珍疑惑地问:“为什么?天下哪有男人不希望老婆生男孩的?”

“唉,这就是我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说说你的理由。”

詹天佑认真看着妻子微微突起的肚子,沉思了好一会儿说:“说起理由啊,有一大谷箩呢。第一,第一胎是女孩对父母有好处,女孩懂事,知道疼人,你看我老母是先生我姐姐的,我两个姐姐从小就很懂事,帮我老窦老母做不少事,而且我和弟弟出生后,她们还帮着带大我们呢。第二,生女孩安全,你想,男孩长大后的责任大,十多年前我们因为是男孩才被送到花旗国去了,我们有的同学读书读死在美国,回国后,有些同学战死在福州马尾海战中,还有一个不是战死的,是训练时感染细菌死亡的。现在我虽为水师教练,一旦国家有事,同样是要披战袍出海作战的。唐朝诗人杜甫写过一首《兵车行》,里面有这么几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战争总是残酷的,男人一定是首当其冲。为此,我希望我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不是自私,是希望生个女孩能成为你的帮手。”

谭菊珍眼睛里已含着泪花,詹天佑用手帕轻轻帮他擦拭,沉沉地说:“是啊,人类要是没有战争多好啊。”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1888年1月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忙着贴春联,准备过年了,谭菊珍顺利产下一女孩,这就是他们的长女顺容。谭菊珍生产的那一天,詹天佑刚好在家里,听到妻子痛苦的呻吟声,看到邻居阿婆与母亲陈娇忙进忙出,他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早已把一困编炮抱到门口的詹兴藩把编炮点燃,这是按照当时的民俗在向街坊们昭示,詹家又添了一口人口了。詹天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他急急地往房地闯,被母亲陈娇迎面拦住:“天佑,别那么急,菊珍母女平安。你现在还不能进去,等给孩子洗­干­净了你才能进去。”

詹天佑又回到厅堂,这回他不焦急了,静静地坐在八仙桌旁。陈娇到厨房煮了一碗糖水端进产房,示意詹天佑跟她一起进去。詹天佑走进去,看到谭菊珍平静地坐在那儿,望着接生婆手中的孩子。

谭菊珍看到天佑进来,轻声地叫了一声:“天佑。”

詹天佑高兴地说:“菊珍。”他用手拉住了谭菊珍放在床沿的手。

接生婆抱着用衣服包好的婴儿让詹天佑看,詹天佑看着那孩子水­嫩­的样子,想用双手去接,谭菊珍拉住了他:“天佑,小心。”

詹天佑说笑着说:“你放心,我会的。”他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孩子,用嘴嘟嘟逗着孩子,其时那孩子,眼睛才刚刚张开。

大家看到詹天佑那么认真、那么细心,觉得很有趣,这个曾在花旗国生活那么长时间的水师教习,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象模象样,脸上都露出了笑脸。陈娇说:“好啦,天佑,把孩子放到菊珍身边,以后你就多抱一抱吧。”

詹天佑说:“那当然啦,我现在升级啦,做老窦了。从今年开始长辈们就不用给我派红包了,真的好开心。”然后,双手把孩子放在床上妻子的身边。

铁路人生(1)

长女顺容的出生,给詹天佑带来了许多欢乐,1888年春天,在广州的西关、十三行、西堤马路,经常能看到詹天佑与谭菊珍抱着女儿逛街、散步的情景,有时候,陈娇会在他们身边帮忙,这段时期,应该是詹天佑最能感受到天伦之乐的时光。到了五月了,四个多月的婴儿正是爱逗笑的时候,詹天佑有时会用自己的胡茬去轻扎顺容的小脸,偶尔把孩子弄哭了,就一把塞到谭菊珍的手中,每当这时,谭菊珍就会嗔怒地向他瞪一眼,他申申舌头,做个鬼脸,把头转向一边。

愉快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影响到詹天佑在广东水陆师学堂的教习工作,只要回到学堂,他就会非常投入。有一天,刚好讲完一堂测绘课,一位中文教习交给他一个信函,是两广总督府的一份公文,让他第二天前往总督府。当天,詹天佑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穿好官服,坐了一顶轿子来到总督府求见张之洞,张之洞执着他的手说:“眷诚啊,我以为把你放在水陆师学堂能让你最好发挥才­干­呢,没想到,还是有人向我把你要走啊。”

詹天佑望了望四周,以为可以看到梁敦彦呢,但是没有看到。他接过张之洞的话说:“张大人,天佑受朝廷奉禄,当为国家效力,大人您有何吩咐尽管说。”

张之洞说:“眷诚啊,你在美国耶鲁大书院读的是何专业?”

詹天佑说:“土木工程系铁路专业。”

张之洞说:“这样看来,让你当水陆师学堂的教习,真是埋没了你的才能啊。”

詹天佑说:“张大人何以出此言?”

张之洞说:“是这样的,其实对于铁路我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知道朝廷有很多人反对。现在北洋的李鸿章大人在天津创办‘中国铁路公司’”,请了一个英国人做总工程师,有人推荐你去那儿做事,李鸿章大人就给我来了一份咨调公文,要调你去天津修铁路。”

詹天佑一听,心里真是兴奋得不得了,在自己的祖国修铁路,当年选报铁路专业那一天开始就是自己的梦想,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梦想从来没有放弃过,而今天这个机会却从天而降,真是太高兴了,但他不能在张之洞面前表现得过于轻浮,还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问道:“天佑唯张大人之命是从。”

张之洞说:“那当然,你现在还在我这里嘛。不过,要知道,李鸿章大人可是权倾一时的大臣啊,自从曾文正公去世之后,朝野唯有李大人最受皇太后、皇上委以重任,他向我要人,我不敢不给呀。另外,我也想了一下,铁路在我国才刚刚开始,由李大人亲主其事,将来有可能有大发展,你既是在美国读的铁路专业,去从事自己的本行,也更能发挥你的才­干­,于公于私都得让你去啊。”

詹天佑跪下道:“多谢张大人!”

张之洞说:“眷诚啊,你在水陆师教堂口碑很好,官称其能,士服其教,是一个好教习。铁路一事,在我大清国才刚起步,很难说是好是坏,如非李鸿章大人主其事,其他人也难于承担责任。故你要有思想准备啊,可能会有不少困难和挫折呢。”

詹天佑说:“天佑谨记大人教训。”

张之洞说:“好吧,派遣公文我已拟好,你回学堂交接一下,马上去天津报到吧。”

书吏拿来公文,詹天佑双手接过。立即往黄埔广东水陆师学堂,办理了交接事宜,坐着学堂提供的一艘小型实习船顺着珠江溯河而上,从白鹅潭进柳波涌,船直接停在了他的家门口。平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以往回家,有时候是骑马,有时候是坐轿,詹兴藩夫­妇­都站在门口迎接,谭菊珍也抱着顺容出来了。詹天佑让兵役把行李卸下,打发兵船回去了。

回到屋里,詹兴藩问是怎么回事,詹天佑把要去天津的事向家人讲了。

到了晚上,詹天佑与谭菊珍坐在婚床上,望着熟睡的女儿。詹天佑说:“菊珍啊,我这次去天津,是福是祸很难说。听张总督的口气,修铁路现在朝野意见还不一致,这种情况我在花旗国读书时,从报纸的新闻中和老师的课堂里多少都知道一些。但我们的国家实在太古老了,一样新东西要让大家接受,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我想,铁路总是要修的,美国的铁路一日行几百里甚至上千里,那一列车可运多少人和货物啊,可是,我们大清国这么大,还靠人力、马力,实在是太迟缓了。”

谭菊珍说:“你讲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时间久了,我们顺容会想你的。”

詹天佑说:“你不想吗?”

谭菊珍瞪了他一眼。说:“嗯,你想得美?”然后问:“天津有多远,你怎么去啊?”

詹天佑说:“其实,我真想你和我一起去,但那边情况不清楚,所以我先去看看,到时时候安定了再来接你和顺容。天津到这里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从陆路去的话,要走好几个月,所以只能从水路去,大概也要有十天半月呢。”

谭菊珍说:“那么远啊,能不能不去啊,你在水陆师学堂当教习不是顶好吗?”

詹天佑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是大清国培养的,现在又受了朝廷的封赏,官府的安排是要服从的。再说,为国家修铁路本来就是我的理想,现在有机会,哪能放弃啊。不管情况怎么样,我总要去了才能知道啊。”

谭菊珍说:“好吧,那就听你的吧。”

詹天佑吹灭了油灯,两人相拥入睡。

詹天佑告别家人,在西堤码头坐船到香港,再转开往天津的火轮,于五月底到达天津。

天津的码头与香港、上海、旧金山或横滨一样,都是繁忙的。在码头上,詹天佑看到一种以往没有见过的动物——骡子,他觉得很有意思,租了一辆骡车,直奔中国铁路公司。一路上,看着天津街头的景物,觉得与南方确实有些不同,不管是广州也好、上海也好,这个季节应是晚春了,各种植物都长成深绿,但天津街道两旁似乎还与南国早春的景­色­差不多,树叶仍显着新绿,高大的绒毛白蜡和国槐到处都是,白桦树挺拔的身姿与南国古榕的枝繁叶茂是不同的,河边的垂柳还飘着一些残存的柳絮,偶尔还能见到一些刺槐,这种树詹天佑在美国时是时常可以看到的,闻着刺槐甜甜的花香,詹天佑眼前不断浮现着美国康捏狄格州许多美丽的自然风光。北方的春天总是要比南方晚半拍,自然变化如此,社会的变迁又何尝不是这样?早在鸦片战争前后,南方有识之士早已发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呐喊,而清廷的紫禁城里还在以“天朝大国”自居。他不敢往下想,因为,在他看来,个人的力量与社会相比毕竟是有限的,这在他在美国读书时就与同伴争论过。北方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对他将意味着什么呢?他知道自己有许多留美的同学当年被派到了这座城市为朝廷效力,但在当时通讯极不方便的情况下,许多人的音讯是不相通的,他们还好吗?自己将会在这第一个见到谁?唐绍仪、梁诚、蔡绍基,还是邝景阳,或者梁如浩?虽然北国的春天是晚来的,但毕竟眼前还是一派明媚的春光,想到这里,他感到祖国真是开始觉醒了,至少不是以前那样古老得让人感到沉闷。春天来了,总是现着无限的生机。人的命运不正如这四季的变化吗?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前途真是息息相关,想着回国这几年来的经历,在福州水师战舰上、在后学堂和广东水师学堂的教习岗位上,自己默默地为大清国尽职尽忠,虽然从事的不是自己的专业,但为国家服务的一片血忱总是热的。现在终于有机会从事自己的专业工作了,或许正如这北国的春天,确实是迟来了一些,但毕竟还是来了。有时看到路边绿树丛中红红的樱桃果,觉得这天津还真是有她的独特之处,越来越觉得这个城市可爱了,希望这可爱的城市能够给自己带来好的运气。

骡车终于停在了中国铁路公司的衙门前,詹天佑打发走骡车,他不知道这里主事的是谁,以为是李鸿章,对门口兵勇说:“

“请向衙门里李鸿章大人通报一下,广东水陆师学堂五品军功教习詹天佑求见。”

兵勇说:“李鸿章大人不在这里。”

詹天佑说:“我是奉派来中国铁路公司领差的,请问是哪位大人在此主事?”

兵勇说:“是伍庭芳大人。”

詹天佑说:“那就请你通报一下伍庭芳大人。”

兵勇进去了一会儿,一位官员走了出来,詹天佑一看,这官员身份应没有到总督那一级,但头顶上的顶珠说明也是个三品,这可是个高官啊。那人边往外走,边让兵勇帮詹天佑接过行李箱,很热情地说:“你就是詹眷诚吧。”

詹天佑说:“在下正是。”

那人笑着说:“本官姓伍,名廷芳,也是广东老乡呢。”

詹天佑一听,很兴奋地说:“是吗?啊,这么有缘啊。”

伍廷芳说:“李鸿章大人身为直隶总督,权重责大,铁路一事,又事关朝野之争论,中国铁路公司之创办是其推动新政的一项重要举措,他特命我为公司总办,主持这里的事务。他得知你是当年他与曾文正公一起推荐赴美的第一批幼童,在美国耶鲁大学读了铁路专业,且在福州船政后学堂及广东水陆师学堂任教习有很好的口碑,认为德才兼备,故特向张之洞大人咨调你来津,参与铁路事务。”

詹天佑说:“多谢。”

伍廷芳说:“眷诚啊,客气话就不讲了。你是专业人才,我们这里聘了一位叫金达的英国人做总工程师,他近年来在开矿和修路方面为李鸿章大人做了不少事,深得李大人信任。你将被安排在他手下做事。这样吧,你看是休息一两天还是现在就与金达面谈一下。”

詹天佑说:“既然来了,那就现在见面吧。”

伍廷芳何许人呀?詹天佑在广东任水陆师学堂教习时,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他是广东籍官员。伍廷芳原籍是广东新会,出生于新加坡的一位华侨家庭,1842年出生,比詹天佑刚好大二十岁,幼年时曾随父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时期,后赴香港英文学校读书,并于1874年,也就是詹天佑赴美的第三年,当时詹天佑还在西海汶学校读小学的时候,伍廷芳自费赴英国留学,获得大律师资格,1882年进入李鸿章幕府,在与西方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深得李鸿章信任,为此,1887年筹建中国铁路公司时,委任伍为该公司总办。由于伍廷芳留学英国的背景,他与英籍总工程师金达的沟通也相对容易一些。

伍廷芳让书吏去把金达叫来。

金达比詹天佑年长十岁,当詹天佑在美国刚进入耶鲁大学读书时,金达就受聘为开平矿务局总工程师。一头金­色­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身材比詹天佑要槐梧一些,下巴略向外突,留了一嘴浓密的胡须,看上去就是一个典型的英格栏男子。他快步走过来,先是与伍廷芳点头示意,伸出双手,詹天佑也伸出手去。金达握着詹天佑的手说:“你就是詹天佑!你的同学邝景阳告诉我们,你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土木工程系铁路专业,可是,朝廷却把你派去当水师教习,这怎么可以发挥你的才能呢?所以,我和伍总办就向李鸿章大人推荐了你,把你调来我们这里,帮忙修铁路,这样就能更好地发挥你的专业技能了。”

詹天佑说:“多谢您的推荐!你是说邝景阳向你推荐了我?”

金达说:“是的。邝景阳从美国回来后被分到开平矿务局看仓库,我看他英文非常­棒­,平时经常聊天,也聊到你们在美国留学的生活,他讲到你们在肄业局听铜锣声起床的故事,很有趣。去年李鸿章大人成立中国铁路公司时,我就把邝景阳调来帮忙修铁路,因为他在美国也是学的工程技术专业,遗憾的是他大学没有毕业就回来了,没有你幸运,获得了耶鲁大学的毕业文凭。是他向我们介绍了你,我们才向李鸿章大人建议把你调来的。”

詹天佑说:“邝景阳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

金达说:“当然可以,你安顿下来就可以到工地去见他,我让他专门给你介绍这里的情况。”

伍廷芳让书吏把詹天佑带到早已准备好的房子安顿好,金达命一辆骡车把詹天佑拉到一处铁路工地,那里一片忙碌,是一处正在铺轨的铁路工地现场。看着那正在往前铺设的铁轨,这可是詹天佑第一次在自己的祖国看到铁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火车飞奔在美国西部千里草原的情景,也想到了日本横滨火车站的情景。是啊,全世界都在以火车的速度往前发展,为什么在我们大清国修铁路要等这么多年呢?终于在自己的祖国见到了铁路,詹天佑心中多少有些宽慰。

七年没有见了,比詹天佑小两岁的邝景阳差点没有认出詹天佑来,大家都由当初回国时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变成了近三十岁的成熟男子了。邝景阳和詹天佑紧紧地握着手,都认真地凝望着对方的脸,邝景阳说:“天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当教习当贯了,不愿过来了呢?”

詹天佑说:“怎么会呢?你知道修铁路不仅是我的专业,也是我当初选学这个专业时的理想啊。唉,你怎么知道我当教习了?”

邝景阳说:“你要知道,在天津有很多我们南海籍的老同学啊,你在家乡做事,大家有时见面总是要聊到的啊,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在广东水陆师学堂当教习?”

詹天佑说:“真是感到惭愧啊,我到实学馆时,先我到那里当教习的苏锐钊已调往外地,所以后来水师学堂才我一个留美幼童,我对大家的消息知道不多,曾在两广总督府见过梁敦彦,但后来又没有见到他了。”

邝景阳说:“我相信,我们那些同学将来是有机会见面的。”

詹天佑说:“希望如此。”他看着铁轨说:“看到这铁轨,我真的有一种亲近感。”

邝景阳说:“是啊,可是就是如今这条铁路的修建,李鸿章大人也顶着很大的压力啊,如果不是皇太后、皇上御批的话,说不定就是现在也不一定能修得了。”

詹天佑说:“其实,铁路技术很早就传到我国,但大家都不懂,瞎猜想,胡乱反对,我在美国读书时,那里的报纸就谈到这种情况。”

邝景阳说:“要说铁路技术传到我国,那就话长了。北方人都知道,那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同治四年(1864),有一个英国人为了向大清国展示铁路技术,在京城的宣武门外修了一条一英里的铁路,开着火车在上面跑,火车的滚滚浓烟与轰鸣之声让国人非常反感,觉得火车是个怪东西,结果给朝中大臣知道了,上奏皇上,那条路很快就被拆毁了。从此再没有人敢在京城谈论铁路与火车。后来光绪二年(1876),有一个英国商人在上海修了一条铁路,用来运货物的,哪想到那条铁路撞死了一个士兵,引起了当地士绅强烈的反对,认为铁路破坏了当地的风水,以至于政府出钱把那条路买了下来,铁轨运到台湾,放在山里。在光绪七年(1881),也就是我们回国的那一年,开平矿务局修了一条从唐山至胥各庄的运煤铁路,可是王公大臣们说,火车的黑烟熏坏了庄稼,响声震坏了东西二陵的风水,于是不让火车开动,只好让马和骡子拉着车厢在铁轨上跑。”

詹天佑说:“这都缘于他们对外界信息的不了解啊。”

邝景阳说:“第二年(1882),金达组织工人利用矿场上的起重机锅炉、竖井架铁槽等旧材料试制了一台轻型机车,一次能拉一百多吨货物,命名为‘中国火箭号’,工人们还特地在车头装饰了两条龙的图案,李鸿章大人看到这辆机车拉着车厢跑得又快,运量又大,所以对金达非常欣赏。现在如果不是李鸿章大人,换了任何别人都没有力量修铁路的。而且李鸿章大人当年也是反对修铁路的,后来看到铁路在军事上的便利,才主张修铁路。因此,去年才把津沽铁路公司改名为中国铁路公司。”

詹天佑说:“是啊,许多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人的思想总是要随着时代变化的。李鸿章大人当年与曾文正公一起推动幼童赴美,就表现了远见卓识,当时也是受到很多人的诟病的。”

邝景阳说:“天佑啊,说来很有意思,金达是很受李鸿章大人信任的人。如果不是金达,我可能还在开平矿务局看仓库呢。”

詹天佑说:“金达刚才对我说了,他很欣赏你。”

邝景阳说:“其实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詹天佑说:“是吗?说来听听。”

邝景阳说:“是这样的,李鸿章大人力主修铁路得到皇太后、皇上批准后,成立中国铁路公司时任伍廷芳大人为总办,金达为总工程师,这两人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可是朝中有一些大臣另有想法,怕李大人一人独享了功劳,一些曾在德国留学的朝中大臣就推荐了德国工程师鲍尔参加中国铁路公司的工作。金达要按英国的标准修铁路,鲍尔要按德国的标准修,两个人有时互不相让,作为总工程师的金达知道铁路公司的老板是大清帝国,于是希望找一个大清国本国的人来帮他,这样可以争取李鸿章大人更大的信任,在开平矿务局时,他知道我是留美幼童,经常与我用英语聊天,这样就混熟了,当他了解我在美国学过工程技术后,就把我要了过来。你当初在耶鲁大学学的是铁路专业,这是我们所有幼童都知道的,因而我向他推荐了你。他将你的情况报告了伍廷芳大人,伍大人再禀报李鸿章大人,请求李鸿章大人向两广总督张之洞大人调你来这里。”

詹天佑说:“啊,原来有这么复杂的背景啊。”

邝景阳说:“天佑,我知道你行的。”

詹天佑说:“我做了七年教习,而且在耶鲁时虽有上铁路实习,但很多工作现在都要从头开始,慢慢来吧。大清国纵横数万里,以后修铁路的机会还多呢。金达虽是英国人,他毕竟是一个有经验的铁路专家,铁路本来就起源于他的祖国英国,近代很多科学技术都是从英国发源的,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学点东西。”

邝景阳会意地竖起大拇指说:“天佑啊,你啊,思考问题都是本着科学­精­神啊。比一般人看得远,想得远。”

詹天佑说:“不科学思考不行啊,你看看世界有哪一个国家或民族可以凭一时激奋获得翻身的?靠生气和骂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其实我们的祖先早就对我们有过教导。俗话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科学与技术知识的学习必须要靠理­性­才能获得的。”

邝景阳说:“你说得没错,其实呢,金达这个人还是有一个科技人员的职业素养的,做事为人都讲科学­精­神,因而他很多做法与想法都能获得李鸿章大人的认同与信任。”

詹天佑说:“那我们就先跟着他学吧,有时候,徒弟是能超越师傅的。”

铁路人生(2)

詹天佑的耶鲁大学背景,使得金达一开始就想把他作为与德籍工程师鲍尔较量的筹码,所以,金达最初把詹天佑留在身边,每一次与鲍尔讨论问题时,也让詹天佑参与。詹天佑一方面是毕业这么多年来并没有真正修过铁路,在专业方面的发言非常谨慎,二是邝景阳已经提醒他,金达与鲍尔之间有矛盾,除了他们分别代表各自国家不同利益外,还各自代表大清国朝中的某些力量,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趟这个混水,尽可能地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争论。

金达没有利用詹天佑达到排挤鲍尔的目的,但每一次与詹天佑讨论铁路方面的技术时,詹天佑又总是能很有见解地发表自己的看法。由于詹天佑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当时英美两国的理念、思想和科学技术的形态有很多相近­性­,因而他们之间常常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金达有时派詹天佑到工地排解一些技术上的问题,由于詹天佑在测绘方面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对于一些工程技术方面出现的问题,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来,金达对这位耶鲁大学铁路专业毕业的大清国官学生出身的詹天佑的能力终于表示认可,加上詹天佑本身的五品军功身份,金达决定给他以适当的铁路工程技术职务,委任他为帮工程师(当时称为“帮工程司”,即协助管理工程的意思),并派詹天佑主持修筑塘沽到天津之间的铁路铺轨工程。

由一名水师学堂的教习到铁路工程师,对詹天佑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角­色­转换。作为教习,他只要认真规划好教学,备课、讲课即可,平时可以坐而论道,而铁路工程师的工作是实践­性­很强的事务,好在他有在福州水师实习、训练和在广州测绘海图的经历,加上在耶鲁求学时的知识积累,他很快适应了这种身份的变化。

天津的夏天是炎热的,詹天佑住到工地上,带着工人们测量、计算、修筑,每一样都亲自参与,当年当教习时接触的都是有知识的学员,现在每天接触的都是文盲或半文盲的民工,工余之时,民工们之间互相开些玩笑,扯着嗓子唱一唱,喊一喊,詹天佑觉得也是别有一翻情趣。他常常挥汗如雨地与民工一起坚守在工地,作为工程技术的主管与大家打成一片,北方这些纯朴的民工做事的兴趣也大一些。有几次,金达和伍廷芳来到工地现场,看到詹天佑满头大汗地与工人们一起碎石子,都非常感动,金达对伍廷芳说:“要是你们大清国多一些与詹天佑这样的工程师,我们就得打包回英国了。”

伍廷芳说:“是啊,有一些人,读了一些书,这也批评,那也批评,看什么都不顺眼,另有一些人,甚至连书都不读,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就是不怨自己,象詹天佑这样有实­干­­精­神的读书人太少了,这也是大清国现在技术落后的原因啊。”

金达说:“我可以预言,詹天佑将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大清国工程师。”

伍廷芳说:“借你的吉言,我也希望他赶快成长起来。不过,你可不要保守啊,要多给他一些指导和提醒。”

金达说:“我与他谈过好多次,他的学识不在我之下呀。你想他赶快成长起来,我可怕他成长噢。”

伍廷芳说:“金达先生可真会说笑,您在李鸿章大人心中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再说詹天佑还年轻,他成长的路还长呢。”

金达笑着说:“他将会是我非常可怕的竞争对手。”

伍廷芳说:“那您是不是打算防着他?”

金达说:“不不不,我不会防着他,科学与技术是没有办法防着别人的,谁用心去获取,谁就能获得。再说,詹天佑毕竟是你们大清国的人,我迟早都是要回自己的国家的。”

伍廷芳:“金达先生,真的,希望你能帮助我们中国工程师赶快成长起来。”

詹天佑看到他们走近了,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伍廷芳说:“眷诚啊,金达先生刚才表扬你呢。”

詹天佑说:“多谢金达先生。不过我虽是学铁路专业的,但铁路修筑工作实践­性­太强,金达先生有丰富的修路经验,望金达先生多多指教啊。”

金达说:“指教说不上,但你能与这些工人们打成一片,这说明你能赢得他们的感情与尊重,你将来很多事做起来会方便很多。我为你们大清国服务这么多年,看到那些官员是很讲排场的,很少有人会象你这样和这些铁路工人混在一起不分彼此。”金达可能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看着伍廷芳赶快补充说:“当然,伍大人您别误会,我不是说您。”

伍廷芳笑着说:“金达先生,您说的是一种普遍现象,是事实,您放心,我不会介意您直率的言论的,要知道,我可是在您的祖国英国留学的。从来不反感客观真实的言论。从某人方面讲,我们大清国有不少问题就出在那些官员爱讲假话爱听假话,假话误己误国误民啊!”

金达说:“詹天佑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五品军功的教习,看到你这么辛苦在工地上,而不是坐着官轿到处摆架子,确实很了不起。”

伍廷芳说:“官员摆架子是大清国的国情,有些人好不容易搞了个官当,不到处显摆,怕别人不知道啊。”

金达说:“这就是你们大清国与西方人的不同,你们俩都到西方留过学,知道我们那里的人对当官没有大清国的人看得那么重,我们认为官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职业,而且不是最好的职业,在英国也好,美国也好,很多人更想去当教师、医生、律师,甚至神父,也不一定愿做官。”

伍廷芳说:“可是在大清国你没有官位就没有人给事你做啊。”

金达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詹天佑不断地擦着脸上留下来的汗水,听着他们议论,一时Сhā不上话。

詹天佑负责的铺轨工程顺利按期完成,金达感到很满意,1888年10月3日(光绪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塘沽到天津的铁路工程在金达的主持下完成竣工验收。这样,津沽铁路与先前建成的唐胥路、开平路连接贯通,全长一百三十公里,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条真正的火车铁路。

1888年10月9日,津唐铁路全线通车典礼在天津举行,李鸿章率领各级官吏亲自查验,金达为此准备了隆重的接待仪式。

李鸿章带领官员们坐在豪华的车厢里,火车平稳地从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开出,一路向唐山出发,詹天佑作为铁路修筑人员坐在另一节车厢里同行。对李鸿章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所以一路上都被火车的快捷舒适所吸引,兴高采烈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与身边的随员们兴奋地谈论着,那些随员可非一般人员,都是京津地区三品以上的高官,多数都是一品、二品官员,就是伍廷芳与金达也只有偶尔在李鸿章主动问到时才能Сhā上一两句话,詹天佑一个五品军功的身份,根本无法接近他。

火车停在了唐山车站,李鸿章一行下车,车站里已是人山人海,这是伍廷芳与金达有意安排的欢迎仪式,李鸿章非常高兴,詹天佑远远地望着李鸿章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很兴奋。想当初在上海和哈德福的肄业局时,监督与中文教习经常将李鸿章与曾国藩同时提起,曾国藩早已作古,而李鸿章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这时,伍廷芳走过来,对他说:“眷诚,你跟我来。”

詹天佑跟着伍廷芳来到李鸿章面前。伍廷芳对李鸿章说:“李大人,这就是您从广东水陆师学堂调来的詹天佑,他现在是这条铁路的帮工程师。”

詹天佑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大声说道:“下官詹天佑拜见李大人!”

李鸿章说:“免礼平身!”

詹天佑站了起来,半弯着腰听李鸿章发话。

李鸿章笑着把詹天佑打量了一翻,说:“噢,想起来了,伍廷芳和金达当时向我提出要你时,说到你是第一期留美幼童,在美国耶鲁大书院学的铁路专业毕业。这很好啊,这么年轻,还有很大前途,我知道金达先生是一位很有经验的铁路专家,你跟着他好好学学吧。”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指教。”

又有人前来找李鸿章,詹天佑退到一边,这时,他抬头看到金达,金达似乎不是很高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在李鸿章给津唐铁路建造工程出力人员计功评奖时,却没有出现詹天佑的名字,有人认为詹天佑负责的铺轨工程只是整个铁路工程的一部分,而且他是后来加入的,不是一开始测量时就参与了整个铁路工作,也有人认为是金达有意漏报了他。

这引起了邝景阳的不满,邝景阳向詹天佑说:“我想去向金达提出抗议。”

詹天佑说:“算了,而且我才来四个月,做了一些事,金达自己心中有数,金达现在正得到李鸿章大人信任,我们还要与他有很多机会共事,没有必要为这件事向他交涉。再说,如果是他有意这样做的话,你去交涉也没有用,他是总工程师,如何计功,李大人肯定要按他说的算。况且,我现在是帮工程师身份,还高过你呢,这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实在话,这四个多月来,其实我真的学到不少东西,有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这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收获。”

邝景阳说:“只要你自己没有怨气就好,因为是我让你来的,我总怕你怪我呀。”

詹天佑说:“景阳,你说哪里话,你不知道吗?想从事修铁路的工作是我多少年来的梦想啊,现在终于实现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因为这次没有为我计功而怪你呢。实际上金达也没有亏待我,我一来就给我帮工程师的职位,让我主持一段路轨的铺设工作,我其实很感谢他。当然,他可能有他的想法,其实我也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一天李大人来验收的时候,伍廷芳大人把我介绍给李大人时,金达先生就有些不高兴。不过不要紧,事情过去了也就没有关系。我们看事情总应该把目光往远处看。”

邝景阳说:“希望他以后不要为难你。”

詹天佑说:“不会的,只要你没有怨言,与他好好配合,他也不会为难到哪里去,这毕竟是在大清国的土地上,他能把我们为难到哪里去呀。再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我都是金达看中了才来这里修铁路,我们不与他计较,他心中有数,金达并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不是傻瓜,如果我不与他计较,他心中会清楚的。”

邝景阳说:“古语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你就生了一个宰相肚。看来,你将来真的可以做宰相。”

詹天佑说:“宰相?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没有别的技能,就想为大清国多修几条铁路。我总不忘记在美国坐火车的经历,那里的火车一日千里,日本横滨的铁路都连到了他们的首都东京,我们这里的骡车、马车一天才跑那么几十里路,最多百十里,这怎么与别人的国家竞争啊,没有铁路的快捷运行,人财物流通不起来,国家当然难于富强起来。不要说美国,说不定有一天日本也会跑到我们大清国的前面呢。那一年回国时在横滨火车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恐怕迟早有一天真的会成为现实。遗憾的是,朝中反对修铁路的人还大有人在啊。”

邝景阳:“这一点我也知道,希望那些死脑筋的朝官不要阻碍国家的发展。”

詹天佑说:“那些人不一定是有意阻碍,但他们知道外界太少,对自己没有信心,对国家没有信心,才排斥新鲜事物,你看哪一个对自己的文化、对自己的民族有信心的国家会排斥与外界的接触。我想啊,其实国家与人有相似之处,你看那些对别人防范太多的人,大多是没有自信心的人,自己信心不足,怎么会相信别人,怎么会有勇气打开胸怀接纳新事物?对我们大清国的人来说,修铁路倒不是最要紧的事,可能最重要的还是要提升国家与民族的自信心啊。”

滦河澎湃(1)

津唐铁路通车后,李鸿章曾满怀信心,希望清廷同意修建天津到通州的铁路,以便将北京与天津联结在一起,这样有利于加强北洋军队的布防。通州在北京的郊外,李鸿章之所以不把铁路修到北京城里,就是想减少守旧派的阻力。为了说服慈禧太后与朝臣们同意修建这条铁路,李鸿章还让法国商人以礼物为名,向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进献了几辆豪华的火车车厢,由奕譞在皇宫西苑建造了一条轻便小铁路,让慈禧太后试坐,不用机车,由太监用黄绸带牵引,慈禧非常开心,很快批准了津通铁路的修建计划。

金达由于修筑津唐铁路有功,被聘任为津通铁路的总工程师,但金达没有让詹天佑参与津通铁路的测量工作,而是安排詹天佑继续在天津中国铁路公司任帮工程师,协助处理津唐铁路的一些日常事务。从詹天佑本人来说,当然希望能投入到津通铁路工作中去,但权力在金达手中,他只有服从安排。这也许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性­,他一点抱怨都没有,每天准时到中国铁路公司上班,与年轻的技术人员、火车司机和筑路工人打成一片,热情指导一些有知识的年轻新手学习、钻研铁路建造技术,对于铁路建筑、营运、保养及机车设计与维修原理,他都认真辅导大家,自己则利用金达提供的相关英文书籍与信息扩充知识,提高技能。

可是李鸿章修筑津通铁路的计划很快在朝中受到顽固派守旧官员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铁路通到通州后,一旦外国入侵,将会长驱直入北京,为此,李鸿章和奕譞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这次言论交锋甚至比当年洋务派与守旧派的论战还激烈,慈禧太后一时犹豫难决。最后,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意见,提出铁路还是要修,但为了皇城巩固,不要修津通铁路,而可以考虑修卢汉铁路(北京卢沟桥到湖北汉口),慈禧太后觉得这个意见好,于是采纳了张之洞的意见,并把张之洞从两广调往湖北,任湖广总督,与李鸿章一起推动卢汉铁路的修筑。

事情的发展半年后又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日本向朝鲜的进逼与沙俄在远东的扩张使清政府感到了它的发祥地东北局势的紧张。为了加强防务,清政府于1890年决定赶修关东铁路,李鸿章派金达秘密前往东北勘测铁路线,决定以津唐路的唐山站以东十五里的古冶为起点,向东北关外延伸修筑,经山海关、锦州、广宁、新民屯,至沈阳,然后往吉林,作为向东北的铁路­干­线,然后由沈阳建造支线到牛庄和营口,总计两千多公里,需耗银两千多万两,慈禧和光绪帝任命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督办关东铁路,同时缓建卢汉铁路。关东铁路全由政府出资,被认为是我国第一条官办国有铁路。李鸿章于1891年初在山海关设立“北洋官铁路局”,任用周蓝亭、李树棠为总办,仍聘金达为总工程师。当时詹天佑正奉金达之命,督修唐山至古冶之间一段十几里路的铁路,刚好完工。金达将詹天佑从天津的中国铁路公司调派到关东铁路工地,常驻滦河边的石门,负责督修从古冶到滦州的这段铁路工程。

滦州位于燕山南麓滦河西岸,处于山地、丘陵地貌及燕山山脉及其余脉向华北大平原过渡地带。由这里,从西往东,由北京北部一直到山海关老龙头入海,分布着一系列的连山和丘陵,成链状排列,形成一道比较分明的山地平原分界线,往北多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丘陵,正处于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内,沿滦河两岸,都是连山或截断丘陵。滦河中上游山势崎岖险峻怪异,群山连绵,河流如一条条游龙穿越其间,风景壮丽无比,实为北方胜境!这些群山和丘陵,很多都是一座座宝库,地貌多成间断­性­分布!大都属于多褶皱多破碎多风化地质状态!古冶到滦州这段铁路实际是连接津唐铁路与关东铁路关键的一段,金达将这项工程交给詹天佑督修,在某种意义上表明他对詹天佑才能的肯定。

詹天佑不负所望,非常认真地投入工作。从开始带着工人和仪器跋山涉水测量、计算到设计、施工,每一个环节都亲历亲为,不敢苟且。有时候,到了晚上,他还点着油灯在思考施工的问题。邝景阳有一次来到詹天佑住处,看到他对着施工图纸出神,问他:“天佑,你这么辛苦做事,做好了就是总工程师金达的功劳,没有做好就是你的责任,你说下一次金达会不会又忘记你的功绩?”

詹天佑说:“景阳啊,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金达怎么想怎么做,我不好去设想,但有一条我是清楚的,这里的工程师都是外国人,我是帮工程师,是大清国在这里唯一的工程师,如果我不用自己的实力证明咱们国家的工程师是行的,那可能问题更糟。他们会认为我们大清国永远不会有出­色­的工程师。”

邝景阳说:“是啊,就是李鸿章大人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年津唐铁路通车时,伍廷芳大人把你介绍给李大人,他也只是场面上应讨一下,并没有把你看得很重。”

詹天佑说:“李大人是否看得重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要用自己的实绩来证明给大家看,否则你就是整天抱怨也没有用啊。现在金达让我负责这段工程,正好是我进一步锻炼和提高的机会。客观地说,金达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工程师,他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比如他在测量与设计方面的科学、严谨,在人员调度方面实事求是,按才­干­分派工作,对铁路的营运与管理,等等,都有他的专长,很多方面都是我们缺乏的,李鸿章大人身为朝中重臣,能认可金达,这与金达本身的能力与品质应该还是有关系的。”

邝景阳把话题一转说:“天佑,我们修铁路长年奔波在外,不比你做教习时的情况,不可能有专门时间回家休假的,所以很多工程师都把家属接到身边生活,以便相互照顾,你是否考虑将嫂夫人接过来一起生活啊?”

詹天佑望着邝景阳说:“唉呀,你不提醒我,我还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在邝景阳的提醒下,詹天佑从广州把妻子谭菊珍和女儿顺容接到身边,以便照顾生活。

当时正是深秋天气,北方气候有些寒凉和­干­燥,谭菊珍和顺容刚到石门时,由于水土不服,都生病了,这可把詹天佑急坏了,他到镇上找来当地一位老中医为妻子看病,老中医为谭菊珍把脉,告诉詹天佑说:“夫人由南方初来北方,由于天气和饮食方面的原因,肠胃不适,我开几副药方,注意适当调养,多喝些开水,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老中医又帮顺容看了看,认为小姑娘没有什么大问题,多多晒晒太阳,少吹风,也就很快适应北方的气候了。

送走老中医,詹天佑坐到妻子的病床边,拉着她的手说:“菊珍,难为你了。”

谭菊珍深情地望着他说:“天佑,只要能在你身边,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好。医生不是说是因为水土不服吗?我们娘俩初来乍到,身体出现一些不适也正常,你就不必为我们­操­心了。我就怕我们来了,反而让你­操­心了,这样就不好了。”

詹天佑说:“­操­心倒没什么问题。说实在话,你们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还真惦记着你们娘俩呢。现在可以天天见面了,总算是好事。既然医生说问题不大,我就放心了,你们好好养病吧。”并叮嘱顺容:“乖女,要听老母的话啊。”

已经三岁的顺容从开始懂事起,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点了点头。

詹天佑摸了摸谭菊珍和顺容的额头,感觉应无大碍,这才放心地到工地去了。

一旦投入工作状态,詹天佑就是心无旁务,他的心中全是数据和铁路器材。

秋天过去后,北方的天气特别寒冷,詹天佑仍是每天坚持在工地上与工人们一起­干­活,踏雪来,踏雪归,看到詹天佑那么坚定,工人们­精­神上就会有一种力量的支撑。所以詹天佑负责的工程比预期的进展还要顺利。

1892年年初,关东铁路的工程进展到滦河边上,这对金达和他领导的工程师团队来说是一次实力与智慧的考验,因为要在激流翻滚的滦河上架起一座铁路桥梁。

滦河在海河流域是一条仅次于海河­干­流的大河,发源于河北省丰宁县西北的巴颜图尔古山麓,流入内蒙古自治区称闪电河,在多伦县附近,有上都河注入称大滦河,经两度曲折,转回河北省,在郭家屯附近汇入小滦河后称滦河。滦河流经关东铁路通过之处,谷深坡陡,落差较大,周边都是山岭,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修一座铁路桥,真是不容易。金达将他手下的工程师一个一个数一遍,他首先想到的是詹天佑,但很快他又否定了,他想到三个问题:一是詹天佑没有独立主持过铁路修建,而且回国后一直从事水师或水师教习工作,对于这么艰巨的铁路工程巩怕不是他能胜任的;二是如果詹天佑真的承担了这个任务,而且他有能力完成,这将使大清国的人会觉得詹天佑比外国工程师更在行,这当然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三是滦河大桥是关东铁路一个重要工程,在做预算时已考虑到它的艰难,预算费用高,桥梁的设计与施工会涉及到很大的利益。为此,金达决定把滦河大桥的修建任务交给他的同胞,来自英国的喀克斯来承担。

喀克斯接到这么一项大工程,非常高兴,以为可以趁机赚钱,他甚至连勘测的环节都省去了,结果因为选址不当,河床泥沙太深,加上春天刚来,冰雪融化,河水上涨,水流加急,施工时在河中打桩连连失败。这时,有一个日本工程师想趁机接手,他告诉喀克斯他能完成这座桥梁的修建任务,喀克斯果真把修滦河大桥的工程交给了他,结果这个日本工程师也因为草率从事,而没有成功。喀克斯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于是主动找到德国工程师,把工程转包给德国人,德国工程师非常自信,采用当时世界上比较先进的空气打桩法,最后还是失败。

喀克斯只好再找到金达,说明自己试了各种方法,实在无能为力。金达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把喀克斯骂了一顿,说:“当初把这项工程给你,就是因为我认为这个工程对你来说有利可图,可谁想到你竟然用了这么多种方法都不行,可是,现在工期这么紧,你叫我怎么办?”

喀克斯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原来设计的那个修桥的地方实在是地形太复杂了,水流又激,不是我不行,日本和德国工程师都修不了,要不您还是改变你的设计方案,把修桥的位置往滦河的下游移。”

金达瞪着眼说:“你说什么?把桥的位置称到下游去,那就整个改变了原有的线路,你懂吗?那要花多少代价,你懂吗?再说这条路线是考虑了李鸿章的想法,他要考虑他的北洋军队布防问题,你懂吗?”

喀克斯说:“那现在怎么办?”

金达气得咬牙切齿说:“怎么办?怎么办?都是你把我耽误了。晓得你是这样无能的话,当初我就应该交给詹天佑,詹天佑,你懂吗?一个大清国的工程师!”

喀克斯说:“你没有说错吧?詹天佑?他能行吗?”

金达说:“他为什么不行?”

喀克斯说:“詹天佑从来没有负责过重大铁路工程,他从事铁路工作时间这么短,都是在您的指导下在平地上铺路轨,这么艰难的工程交给他,我看完全不可行。”

金达说:“喀克斯,我们是从事技术工作的,对每一样事物的看法都要客观实际,詹天佑这个人我一直注意他很久了,与他有过直接的沟通,他是耶鲁大学铁路专业的高才生,有系统的铁路知识基础,虽然回国后没有从事铁路工作,但他在大清国的水师实习与教学训练培养了他很好的野外作业素质,特别在测绘方面,他主持过广东省的海疆测绘工作,这些对铁路测量都有很好的基础。特别是我还发现他有一个奇特之处,非常吃苦,他不仅钻研英文资料,而且还看中国古籍,你要知道,铁路修筑是土木工程技术中的一个分支,中国古人的土木工程技术不在我们西方人之下,甚至还高于我们呢。我在想,詹天佑将来肯定会成为大清国最优秀的铁路专家。”

滦河澎湃(2)

喀克斯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得防着他点,你现在让我把这么重大的工程给他,这不是给他台阶上吗?”

金达说:“这你就错了,科学技术是开放的知识空间,没有必要防着他,如果要防他我只要不用他就行。但我必须要用他,一是他是大清国本土的工程师,我用他可以让大清国那些大官僚们更能信任我;二是李鸿章现在只认定我在铁路方面的权威,对中国工程师不了解也不信任,我可以预言,大清国将会迎来一个修建铁路的Gao潮,这些都有可能是李鸿章负责,现在关东铁路规划有两千多公里长,要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我需要詹天佑这么优秀的人帮我。”

喀克斯说:“那你就去找他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以肯定他做不了。他到铁路上做事以来,就只做过一些铺轨之类的事,这么复杂的修桥工程他肯定不行!”

金达说:“行也好,不行也好,你现在叫我去找他,这可行吗?工程是你承包的,要找也是你去找!”

金达实在气得火大,他红着眼睛看了一眼喀克斯说:“你知道吗?为什么李鸿章会相信我,因为我用自己的能力和实绩向他证明了我的实力。你懂吗?中国人最务实,你说什么他不一定会听,他会看你做了什么,他们自己也都是讲客气话,所以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的语言,他们只看重你做的事。你告诉我,如果詹天佑完成了这座桥的修建,那说明了什么,那说明修铁路最难的事他都能做了,那以后他还有什么不可以做,大清国还要我做什么,还要你做什么。我们都得回英国去,英国有多少铁路修,你比我还清楚。”

喀克斯说:“那现在怎么办?”

金达冷静了一会儿说:“没有怎么办了。詹天佑能否完成这项工程,我心中也没有数,现在工期这么紧,你作为这个工程的承包人,你自己去找他试试看吧。如果他也不行的话,我只好改变原来的设计线路了,那样,必须向李鸿章先生报告,那时他会觉得我变来变去,会降低对我的评价。”他接着说:“你去找詹天佑也好,如果他不接,说明他自知技术不过关,有自知之明,如果他接了,他必须完成,完成了,他的工作也是整个铁路工程的一部分,对我们也没有坏处,没有完成的话,他作为当前铁路专业出身的大清国唯一铁路工程师都不行,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李鸿章不得不继续信任我们。”

喀克斯找到詹天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詹天佑没有立即表态,他向喀克斯询问了喀克斯和日本、德国工程师失败的原因,已猜出这些人不一定是技术和水平不行,主要问题出在机械地受到原来设计方案的制约,没有认真调查分析当地的地质与河床情况,希望急功近利,不想把事情做实。于是答应喀克斯,自己试试看。

喀克斯非常高兴地说:“詹工程师,我觉得你是行的。”

詹天佑带着两个年轻的技术工人,拿上测量仪,到实地进行测量,看到滦河水从上游奔腾而下,激流澎湃,甚至那些打桩的残痕还留在河边。他顺着一个陡岸,下到河边,用手在水中碰了一下,发现混浊的河水寒凉得有些刺骨,又用手捞了一把河沙,仔细地看了好久,感到这个让外国工程师望而却步的工程其实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他重新回到高地,了望四周的群山,对身边两位助手说:“怎么办?鬼佬都­干­不了,咱们还­干­不­干­?”

甲学员说:“詹工程师,您是咱们大清国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工程师,怕什么,这是咱们的国家,他们­干­不了不就是怕吃苦吗?你可不能不­干­,一定要­干­,让那些龟孙子看到咱们大清国也是有能人的。”

乙学员说:“是啊,詹工程师,他们不­干­,咱们­干­!实在没办法,铁路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咱们国家没有人才,李鸿章大人才不得不用他们。”

詹天佑对他们点点头说:“所以,你们要好好学,将来咱们身上的担子还重着呢。这回咱们就­干­啦,好好­干­一回给他们看,也让李鸿章大人看到咱们自己也行,好不好?”

两个学员高兴地说:“好!”

詹天佑带着两个学员沿着滦河河岸向上向下各行三公里,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进行了现场分析和测量,同时,还租了一条小船从上游溯江而上,但行到激流处,船实在上行不了,他们这才折返。詹天佑欣赏着滦河两岸的风景,一会儿看着昌黎这边,一会儿望着滦州这边,对两个学员说:“要是喀克斯接手这个工程时,看到这里这么水激滩险,他肯定不会接手的。”

甲学员说:“詹工程师,你觉得怎么样?你能行吗?”

乙学员说:“你说的什么屁话,詹工程师能不行吗?”

詹天佑看着他们,笑了笑说:“修铁路工程讲科学,行还是不行,不是想行就行的,否则的话那些鬼佬也不会不­干­呀。这个工程肯定有难度,所以,我们还要回去分析有关数据,再作出行或不行的决定。”

詹天佑仔细研究了喀克斯和日本、德国工程师采用过的施工方案,着重研究了他们的打桩方法,对测量的水流、河床、河岸、泥沙、地势数据进行了分析,重新确定了适合造桥的桥址,提出了新的施工方案。方案报到金达那里,金达认真分析了好久。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金达很快看出了詹天佑提供的方案的可行­性­,握住詹天佑说:“詹工程师,你们大清国有句古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你确是一个很优秀的工程师。从你制订的这个修桥方案看,应该是可行的。现在关键看施工,希望你一定认真组织好施工。你如果把这座桥建好了,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詹天佑说:“哪里哪里,现在是你在帮大清国做事,是我应该感谢你才是啊。”

方案一通过,詹天佑作为滦河大桥的设计师,又是施工员,他深知滦河大桥能否成功,最关键的在于能否克服激流的河水冲击,顺利打桩,把桥墩建起来,外国工程师之所以失败,最主要也都是败在打桩过程中,他除了研究国外桥梁建筑技术外,还专门去了一趟河北赵县,研究了赵州桥的建造技术,又去了一趟卢沟桥,对卢沟桥的石桥建造技巧进行了分析,他从书箱里找出北宋匠人李诫所著的《营造法式》和明末清初学者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书,这些书都是他在黄埔广东实学馆任教习时有意收集的,现在终于排上用场了。他将东西方建造技术结合在一起,采用气压沉箱法建造桥桩基础。这种技术当时在国内还无人采用,詹天佑设计一个有顶无底的箱形结构(即沉箱工作室),在顶盖上装上气闸,便于人员、材料、沙土进出工作室,同时保持工作室的固定气压。施工时,将箱形结构沉入河床指定的位置,借助输入工作室的压缩空气,以阻止河水和泥沙的渗入,便于工人在室内挖泥,使沉箱逐渐下沉,同时在上面加筑混凝土。当其沉到预定深度后,用混凝土填实工作室。最初,有些工人不会使用沉箱,有的则担心沉箱会漏水,对进出沉箱作业有顾虑,詹天佑换上工作服,进到沉箱里指导工人作业,与工人们一起挖泥、灌浆,工人们很快适应沉箱作业,而且在­操­作中根据以往的经验,提了许多好的点子,詹天佑深切地感到,这些工人中间也不乏一些实用的技术,他都一一记下。当然,詹天佑更知道建造这座桥对他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整个北洋官铁路局只有他一个大清国工程师,大家都在看着他,他深知这个工程对他本人甚至中国技术人员来讲是多么重要,每天都坚守在工地,晚上总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好在这时,谭菊珍与顺容已适应了北方的生活,詹天佑没有想到,谭菊珍这时又怀孕了。谭菊珍常常是炖好了­鸡­汤或猪骨汤在家等着他回来,家庭的温馨给了他无限的慰藉。有时候,拿着自己的胡茬扎着顺容的小脸,弄得顺容东躲西藏,顺容睡着的时候,他还会跳皮地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皮上听着那幸福的胎动。

在滦河大桥开工不久,詹天佑的长子文珖出生了,孩子的出生,带给做父亲的詹天佑许多欢乐,所以,不管多么辛苦,多么劳累,他总是非常的开心,每次回家都要与孩子们逗乐,有时身上沾着泥沙的衣服还没换下,就把文珖抱在手中,急得谭菊珍赶快拿了衣服出来要他换上。

辛苦的付出终于有了收获,1893年底,滦河大桥的十六座桥墩终于全部建成,大铁桥按期完满竣工。670米长的滦河铁路大桥是当时全国最长的铁路大桥,16座桥墩,两座桥台,横跨滦河两岸,气势雄伟壮观。

当大桥建成合拢的时候,詹天佑特地让工人买了一捆长长的编炮点燃,编炮的响声震动了滦河的两岸,许多村民也走出房子,自己拿出家里的编炮放了起来。

来到工地验看工程的喀克斯问詹天佑:“放编炮是什么意思?是庆祝吗?”

詹天佑说:“既是庆祝,也不是。”

喀克斯说:“什么意思?”

詹天佑说:“我们大清国人在传统上认为每条河都有河神,放编炮就是祭河神,我们是感谢滦河之神让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么艰难的工程。”

喀克斯说:“想不到你留美十年了,还对自己国家的传统这么忠诚。”

詹天佑说:“是啊,祖宗有些传统还是要继承的。比如这次采用沉箱法建桥墩的方法,我还参考了我国古代的《营造法式》和《天工开物》两本书中提到的一些技术。我发现中国古代有很多技术对现在还有参考意义呢。”

喀克斯说:“是吗?下次我再要修桥时你把那两本书借给我参考就行了,我就用不着把工程转给您了。”

詹天佑说:“那可不行,借给你,你看不懂,全是中国古文。”

喀克斯调侃地说:“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之所以可以完成这么艰难的工程,是你既能看懂我们西方人的洋文,又能看懂你们中国的古文。为了不让你超过我,看来我也要学中国的古文了,把你们老祖宗的技术学到手。”

詹天佑说:“好啊,你们能学我国的古代技术著作,这也是我们老祖宗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嘛。”

滦河大桥当时被认为是世界铁路建筑过程中最艰难的工程之一,詹天佑顺利完成了,让参与验收的金达竖起了大拇指,对詹天佑说:“詹工程师,你真可以说是大清国最优秀的工程师啊。”

詹天佑说:“多谢金达先生。其实这要感谢您的信任与支持啊。”

由于滦河大桥这个关东铁路修建中的第一个拦路虎被詹天佑扫除了,因而,从唐山古冶到山海关的首段铁路于1894年初顺利贯通通车。詹天佑成功修造滦河铁路大桥,引起了中外科技界的关注,在金达的介绍下,时年三十三岁的詹天佑被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甄选为会员,成为第一位被国外学术组织接受的中国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甲午国殇(1)

1894年,农历甲午年,对于大清国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本来是慈禧太后六十岁大寿的寿庆之年,最后却演变为中日战争之年。这对詹天佑本人而言,也是有很大冲击的。

这年春天,詹天佑完成滦河大桥工程后,正等待着金达新的命令,以为会继续往北修筑关东铁路,但是金达要求他仍驻山海关管理车辆运行和铁路维修,詹天佑预感到可能有什么事发生了。其实,詹天佑不知道,他正在参与的铁路修筑工作与当时清廷上层的政治形势息息相关。朝中的许多变化都会直接影响到铁路事务。1894年3月,关东铁路由唐山的古冶修到奉天中后所(辽宁绥中县)时,大清朝廷内又为修铁路发生了一次争论,由于要为慈禧太后办六十岁寿辰庆典,加上京城上游的永定河发生水患,政府财力难于负荷,于是停拔了向关外展筑铁路的经费,关东铁路当然也就无法往前延伸。

筑铁路的事停了,但营运铁路并不轻松。詹天佑每天都要守护在铁路上,为车辆的运行进行协调,他正好借这个机会学会了不少铁路管理方面的技能。

随着夏季的到来,詹天佑从各方面得到的信息都是不乐观的,有些人甚至公开预言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作为铁路工程师,他本来对时事关注不多。但是,到了六七月份,通过铁路往北运送的兵勇和物资明显增多,他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对中日之间将有一战的传言不得不信。看着这些运送物资和兵勇的车辆,詹天佑想,太遗憾了,这些车辆再往北行就要停下来了,要换成马车或骡车运送,兵勇则要步行或骑马,因为铁路只修到山海关以东六十里的地方,所以大家把这条没有修完的关东铁路称为关内外铁路,要是大清国早一点觉醒,把铁路修到鸭绿江边或者朝鲜,那该多好啊,日本哪敢惹怒大清国呢?

还在中国铁路公司工作的邝景阳也感到形势不对头,来找詹天佑讨论时事。

邝景阳对詹天佑说:“听说日本在明朝时就开始觊觎朝鲜,现在朝鲜发生东学党起义,我们大清朝应朝鲜朝廷之邀派兵前往*,日本借机寻事。你说,日本一旦真的与大清国打起来会怎么样?”

詹天佑说:“这很难说。不过从我对日本的看法,觉得日本确实有它的企图心。日本虽然为东瀛岛国,但他们心态开放,懂得学习。在唐宋时期,我国社会发达,它就派遣唐使来中国学习,现在,他们又积极学习西洋。我们在美国时,他们派出的留学生早于大清国,而且人数多,我们半途回来,他们还在往外派,这就是很大的对比。你记得吗?那年费城博览会,日本在主展区的面积大大超过了大清国,而且日本还有自己的专门展馆。我记得那年回国时在横滨看到的火车站,那个车站直接通到东京。可是我们大清国还在为要不要修铁路通到京郊而争吵不休。看来,日本是船小好掉头啊。”

邝景阳说:“你说这战争打起来了,我们这铁路还要不要修?”

詹天佑说:“铁路总是要修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听说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直在致力于向西洋学习,经过这么多年了,它也慢慢发展起来了。日本的国力发展与其推行的包括修筑铁路等近代化措施密不可分,非常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就是到了现在,朝中还有很多官员反对修筑铁路。我真担心有一天真的中日开战,我们大清国会吃亏。”

邝景阳说:“再怎么说,大清国比日本大那么多,一旦战争爆发,不至于连日本都打不赢吧?”

詹天佑说:“这真的很难说,你记得那一年中法战争吧?”

邝景阳说:“知道,那时我还在开平矿务局看车库呢。”

詹天佑说:“那一年马尾海战啊,我是亲眼目睹。你说法国远道而来都把福建水师全军覆灭,那要是紧邻的日本,与大清国打起来,还真难说。不过从我亲历的马尾之战看,战舰和枪炮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那一次失败之所以那么惨,更重要的在于准备不足和战争时的决心不大。现在李鸿章身为北洋大臣,他可是封疆大吏们的领袖啊,希望他能有所准备。”

邝景阳说:“李大人是后党,他只听太后的话,听说太后为了庆祝六十大寿想修颐和园,也是李大人坚决支持,所以这修关东铁路的银子被用到太后那里去了。”

詹天佑说:“朝廷里的事我们也难于知道真情,外面的传言,有时真真假假,不管是太后也好,李大人也好,我们希望他们不管做什么事,都应以国家利益为重才好。”

邝景阳说:“日本人真是可恶,在明朝时,东南沿的海倭寇就是日本人,我们不去惹它,它为何要与我们大清国过不去?”

詹天佑说:“景阳,你没有读过世界历史吗?你看看,任何时候,对于国家而言,强大到一定程度都有侵略它国的可能。而且日本只是一个岛国,土地少,人口多,它总是要向外扩张的呀。它往哪里去呢?东边是太平洋,它总不可能越过太平洋去向美国拓展吧。只有大清国了,朝鲜是大清国的保护国,它染指朝鲜事实上就是向大清国挑战嘛。”

邝景阳说:“要不咱们给李鸿章大人上书,提醒他一下。”

詹天佑说:“上书有什么用?在马尾海战前,我亲自找到福船政大臣何如璋,提醒他作好战争准备,当时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来中法海战势在必发,但没有作用。我是亲眼目睹了那么多战舰与同学的生命消失在法舰的炮火里,至今想起来还心痛。你说给李大人上书,他收不收得到还是很难说呢。”

邝景阳说:“那怎么办?我们能为朝廷做点什么?”

詹天佑说:“你记得我们在美国读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吗?亚当斯密的分工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你我学的是技术,我们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技术为国家服务。至于战争准备,那是一门专门的学问,而且有时候战争是与政治相联系的,历史上有些战争的失败实际上不是军事力量对比的较量,而是政治的较量。”

邝景阳说:“用技术为国家服务没有错,可是,我们有技术,却在很多方面受制于那些不懂技术的官员,你说把修铁路的钱拿去修颐和园,这算怎么回事?”

詹天佑不想在那些太敏感的话题中转圈子,于是转移话题说:“景阳,今天天气正好,我们一起登山海关看看吧。”

两人来到山海关城楼,看到“天下第一关”那几个遒劲的大字,詹天佑说:“景阳,这几个字可体现了中华书法之­精­神呢。”

邝景阳说:“是吗?说来听听。”

詹天佑说:“我听这里的老百姓说,当年大明朝廷要在此处修一道与长城连接的守关,因为地势显要,大明成化皇帝就命名为‘天下第一关’,朝臣找到当时退休在家的本地一位叫萧显的进士书写,这进士书法本来就很有名,但为了写好这几个字,天天在家练武功、吟诗,以娴熟笔力,激发灵感,过了两个多月,朝臣等不及了,就上门催讨,哪晓得这萧先生一­性­急,提笔一气呵成写下这几个字,博得朝臣交口称赞。可是,当朝臣走后,萧显自己发现‘下’字下面少了一点,再提笔到挂好的匾牌上补写已来不及了,于是命书僮研墨,拿了一团抹布,饱蘸墨汁,往这挂好的匾牌上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下’字缺笔的地方”。

邝景阳说:“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当地老百姓真是有想象力啊。”

詹天佑说:“说真的,自从参加修铁路以来,我就经常向工人讨教,在他们那里,我学到很多东西。我告诉你,以后有机会呀,多向当地的工人和老百姓讨教讨教,肯定有不少收获。”

邝景阳说:“你说的确实没有错,在开平矿务局看仓库时,我也在闲时与周边的百姓开玩笑,他们中真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这说明,我们大清国的人,即使是老百姓也不缺乏想象力。科学技术的发明不正是需要想象力吗?如果有一天我们国家民众的想象力都用到了科技方面,哪不愁民不富国不强啊?”

詹天佑说:“我们今天是来游玩,你又说到了一个严肃的话题啊。”

邝景阳说:“天佑,可是没有办法啊,当初曾文正公力主我们出洋留学不就是希望我们为大清国效力吗?可是现在我们能效什么力?想修修铁路也是今天一个变,明天一个变。”

詹天佑望着远方蒙蒙胧胧的渤海,说:“是啊,要是我们能把铁路修到大清国最远的边疆,货物通了,人流通了,就是李鸿章大人调兵遣将也快速得多,国家的机制反应快,谁还敢欺侮我们大清国。可是,如今列强都不把堂堂的大清国放在眼里,英国开了先例,法国继之而来,现在连我们的近邻日本也敢嚣张,确实有很多深思的地方。我总在想,别人为什么敢于向大清国挑战,这能怨恨别国吗?恐怕还得首先要从我们大清国自身反思啊。”

漫步在山海关城楼,北望燕山,南观渤海,东看辽西,西向京津,万里长城向着连绵的群山深处延伸,这里演绎了多少英雄豪杰的故事,是多少热血男儿向往的地方啊。现在,这里长城还在,但已不再是中原人民防犯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屏障,而是大清国国境内一条留下历史记忆的古迹,世事的变迁真是难于预想。西方世界的科学技术一日千里,大清国的朝廷里还在为一些很常识­性­的问题争论不休,古老的祖国啊,您要何时才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哟。当年在驻洋肄业局,中文监督与教习们无数次地提醒幼童们要忠于大清国,忠于中华礼仪,忠于皇上,大多数幼童都带着一片血忱回来了,可是,现在大家怎么样了呢?马尾海战已经有四位留美幼童为大清国献出了生命,兑现了效忠朝廷的承诺,现在一旦与日本开战,那些在北洋水师服务的幼童们一定又是首当其冲,他们会怎么样呢?民间都已开始闻到战争的硝烟了,难道李鸿章大人与皇太后、皇上没有反应?也许战争是神秘的,不到爆发的那一天是谁都不知道迷底的,或者他们已作好了准备了吧,真希望马尾海战的悲剧不再重演!

詹天佑与邝景阳默默地走着,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确实不负“天下第一关”之美誉,但是这段长城的故事太沉重了。渤海之外是黄海,黄海边上是朝鲜,黄海外面是日本,那里的情势让人牵挂呀。

山风吹来,有些凉意,詹天佑指着远方说:“景阳,你看那夕阳,多美啊”

邝景阳顺着詹天佑的指向向西远望,只见一轮红红的太阳正挂在那苍莽的群山之上,真是太美了,是啊,山那边就是天津和北京,也许京城里的夕阳更加迷人。无边的风景一旦与残酷的战争联想起来,那就更是无边的凄惨啊。

送走邝景阳,詹天佑回到家里时,谭菊珍已准备好饭菜在等他,六岁的顺容牵着两岁的文珖站在门口迎接,谭菊珍手里抱着出生几个月的次子文琮,詹天佑摸了摸文珖的小脸,从妻子手中抱过文琮,看了又看,坐到桌边。谭菊珍还是按家乡的习惯,给他盛了一碗汤,让他先喝,詹天佑拿了一个小调羮,勺了一口汤,吹了吹,准备喂到文琮的嘴里,谭菊珍走过来,看了一眼詹天佑,接过文琮说:“你呀,还是自己喝吧,文琮我来喂。”谭菊珍解开衣扣给文琮喂­奶­,詹天佑笑着说:“噢,文琮要吃­奶­呀。”

谭菊珍一边喂­奶­,一边招呼文珖和顺容要小心。詹天佑­干­脆把文珖抱在怀里喂饭。谭菊珍笑着说:“嗯,这还象个老窦的样子。”

詹天佑看着喂­奶­的妻子和她怀里的文琮、自己手上的文珖、桌边老老实实坐着吃饭的顺容,一家人其乐融融。但一想到刚才在山海关城楼上与邝景阳谈到的时局,内心不免有些沉重。

詹天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年的七月至年底,大清国与日本终于在朝鲜境内和黄海之上展开了水陆两场战争,接着又蔓延到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清军是一败再败,全以大清国的失败而告终。当最初听到暴发战争的消息时,詹天佑就预感到战争的结果,但没有想到大清国会输得­精­光,京津地区的报纸对战争作了许多报道,詹天佑收集了许多消息。正当他忧心如焚时,他甚至担心战争会影响到山海关,准备将家属安排南下广州,他接到了金达要他到即将开工兴建的津卢铁路担任筑路工程师。原来是因为战争发生后,由于受到交通影响,清政府调遣兵力的缓慢行动使反对修铁路的朝臣们再也不敢出声了,朝廷决定加快修筑沿海布防铁路,这样早前中断的津卢铁路修筑事宜再次提上日程。

詹天佑接到任务,立即紧张投入到工作中,因为有多年的铁路工作经验,现在他已完全掌握了独立开展铁路勘验工作的方法,按照金达的要求,从天津出发,带了两位助手,一路跋山涉水,昼夜赶工,他知道,只要战争一日没有结束,早一日修通铁路,那些在前线拼死作战的兵勇们就可以早一日获得救援的人力与物力支持,他首先是全线勘验了从天津到丰台的线路,然后,根据测量的数据撰写了详细的勘验报告,设计了周密的铁路修筑详细计划。

正当他兴奋地等着勘验报告被批准的时候,金达把他找了去,对他说:“詹工程师,真是对不起,我们不能采用你的勘验报告。”

詹天佑一听,有些发蒙了,瞪着眼睛望着金达,言下之意是说:我不是按照你的意思勘验的吗?

金达当然能读懂詹天佑的表情。金达说:“是这样的,我们原来的设想是从天津修到丰台,可是,那样要经过大清皇帝的皇家打猎的南苑,朝臣激烈反对,认为那样破坏了南苑的风水,惊走了那里的飞禽走兽,所以,要求铁路还是修到卢沟桥,不能经过南苑。”

詹天佑说:“怎么变来变去?我们可是为了勘验付出了很多辛苦的。”

金达说:“这个没有办法。在你们大清国经常会有这种事发生,有时科技人员付出了很多艰辛论证或做了某一件事情,只要官员的一句话就可以完全勾消,小伙子,不要说你了,我一个客卿都经常遇到这种事情。”

詹天佑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金达说:“这也是你们大清国的国情,我没有办法。不过不要紧,我另外安排了喀克斯按卢沟桥作为终点站的设想进行了测量,你的这份报告中有些内容可以与他的报告合并。”

詹天佑心想,原来你金达是一只老狐狸,早就预留了一手,但他没有表现到脸上,他知道金达正深得李鸿章信任,不能得罪。再说,自己平时与金达相处得也不错。于是说:“你是总工程师,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甲午国殇(2)

时间到了1895年初,北方已进入了寒冷的深冬季节,詹天佑作为津卢铁路的筑路工程师,带着家人住在京郊的丰台,虽然中日战争失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与当时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都在为国家的前途忧心,但是他却没有将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家人身上。春节这一天,他亲自到街上买来一些编炮、喜炮,带着三个孩子在雪地里燃放,其时,最小的文琮只有两岁,詹天佑把他抱在手中,点着一根香,放在文琮的手上,然后抓着文琮的小手往前伸,点着喜炮的引线了,立即抱着文琮跑得远远的,逗得文琮不时地发出笑声。谭菊珍看着这爷几个玩得那么开心,心中是感到甜丝丝的。

这时,谭菊珍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往这边来,穿着厚袄袍,走近了,认出其中一个是邝景阳。邝景阳远远地喊道:“嫂子,天佑兄,我给您带来一个客人了。”

詹天佑正与孩子玩得起劲,突然听到有人喊,停了下来,一看是邝景阳,高兴地迎了过去,看着邝景阳身边那个高个子,觉得有点面熟,笑着点头,拱手问候。那人说:“唉呀,詹姆斯,一晃十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詹天佑极力从脑海里搜录记忆,他可以肯定这位是当年一起留美的幼童,但想不出名字。詹天佑说:“是啊,我们同学分开后都很少见面了。”这时,他看到了那人袄袍里面的水师服,想起来了,原来是吴应科,这可是当年留美幼童中的帅哥啊,记起来了,他就是吴应科。詹天佑说:“应科兄,我真没有想到会是你啊。”

这时气氛一下凝结起来,因为当年从福州分手时,吴应科是与几位同学一起分到北洋水师的,这次中日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谭菊珍说:“几位到屋里坐,外面风大。”

吴应科这才回过神来,向谭菊珍行了一个礼说:“嫂夫人好!”

詹天佑把大家让到屋里,帮邝景阳、吴应科取下袄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谭菊珍端上茶水和糖点,带着三个孩子到一边玩去了。

吴应科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活着与大家见面。”

詹天佑说:“应科兄,能平安见到你,其实真是一件高兴的事。那年在福建水师学堂毕业后,我一直挂记着你们呢。怎么样,那几位兄弟还好吧?”

吴应科沉重地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邝景阳说:“应科,你给我们谈谈你们的情况,听说黄海海战,你们水师打得非常惨烈,我与詹天佑天天都盼着你们能平安啊。”

吴应科说:“国家不平安,何来个人平安?我们几个人分到北洋水师后,因为大家都在舰上,平时联络并不多,可是,黄海一战实在太让人窝心。北洋水师全军溃败,我想,其实,舰船的落后只是一个方面,但最终还是败在人心上,那些将官享受惯了太平生活,一听到炮声,就逃得比兔子还快,你说这能不失败吗?但我们水师没有给国家丢脸,虽然失败了,但在战斗中始终是英勇的,前线战舰上没有一个人临阵逃跑。”

詹天佑说:“有些战况我们也从京报中看到,但实在没有想到会败到这么惨。当年在福州马尾海战中,也是被法军突然袭击才致惨败的,这次北洋水师又遇这种情况,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吴应科说:“我们有人了解过,当年法军在马尾得手后,日本有一个军官立即登上了法舰,而且随舰到了台湾,对法军的作战方法进行了认真研究,听说,这次日本就是借鉴了法舰突袭马尾的战法。可是我们大清国的人不长记­性­,完全没有戒备。”

邝景阳说:“你还没有介绍我们那些兄弟呢。”

吴应科说:“我们留美幼童有多少人在北洋水师服役我并不清楚,但这次海战中至少有七个人参加了,他们是济远号帮带大副沈寿昌、致远号帮带大副陈金揆、广甲号舰长吴敬荣、广甲号帮带大副宋文岁羽、广丙号帮带大副黄祖莲、定远舰鱼雷大副徐振鹏、镇远舰枪炮大副曹嘉祥,我是定远舰参谋。”

詹天佑说“大家都平安吧?”话说出口,他又感到问得不是很妥当。

吴应科说:“当前我知道的至少有三位沉在了黄海里,他们是沈寿昌、黄祖连和陈金揆。”

大家都没有说话。

吴应科接着说:“我是死里逃生,当时定远舰和镇远舰作为北洋水师的旗舰,是日本战舰主要攻打的目标,好在定远舰甲板厚,虽然中弹很多,但没有被击沉。舰上有很多官兵中弹牺牲了,我是侥幸生存者中的一位。”

邝景阳说:“我们从京报中得知你还被李鸿章大人奏报军功呢。朝廷封给你‘巴鲁图’(勇士)的称号。你可为我们留美幼童们争光了。”

吴应科说:“其实,我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真正为我们留美幼童争光的应是那三位葬身黄海的同学啊。沈寿昌、黄祖连和陈金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名字。朝廷给我封赏的衣物和勋章我都扔进了黄海,这些对我没有用。我们的同学用生命如能换来教训,让那些王八官员醒悟过来,这才有意义啊。”

詹天佑说:“我们大清国近几十年来的教训还少吗?鸦片战争两次失败,天津教案受辱,中法战争失败,现在又给日本搞成这样,哪还有天朝大国的颜面啊?”

邝景阳说:“当年我们在美国肄业,美国人对大清国还有神秘感,现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国际上丢脸,我看美国人不把我们大清国人看扁才怪呢。”

詹天佑说:“别人是否看扁并不重要,最主要还是要那些在朝中主事的大老爷们能有信心,为国为民,无私心才好办啊。国家积贫积弱并不可怕,日本不就是由一个弱小国家变强大的吗?关键要自强不息,沉痛的教训要能变成奋进的动力才是国家之幸啊。”

吴应科说:“天佑这话说得对,其实我在北洋水师服役就深感那些当官的都是私心在作怪,他们用人根本不是以德才作为标准,而是把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作为唯一的用人标准,用的都是那些吹牛拍马之徒,酒襄饭袋之辈。整天迎来送往,根本不­干­正事,水师尚且如此,朝政可想而知。他们这样争权夺利,自己图得一时之快意,却让整个国家失去了生机。一点也没有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的责任心,不管大官小官,个个都在盘算着个人的小久久,从鸦片战争以来,多少次的丧权辱国都没有让这些王八羔子醒悟过来!真是国之不幸!想到那么多前线水师将士沉没在黄海里,有时候我对朝中那些些贪腐官员的愤恨甚至还超过了对日本人的愤恨!与其说黄海之战是被日本人打败的,还不如说是大清中那些贪腐官员自败的!”

詹天佑说:“国无生机,个人利益又能维持多久呢?我们在修铁路时同样有这感觉,有些大清的官员,甚至连一些西洋人都不如,比如金达这个人,拿了清朝的奉禄,还认真­干­点事,我有时与地方官打交道,那些人一天到晚都不晓得想什么。整天都在考虑培植自己的势力,在用人方面根本不考虑才能与德­操­,完全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

邝景阳说:“这个我知道,他们整天都在想两件事,一是想自己哪一天可以再升官,削尖脑袋算年头,自己在这个位置做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不升呢,别人会如何看我,我应该去抱谁的大腿才不致以这么窝囊,二是想哪一个人对自己最忠诚,扮着手指数人头,这些大小喽罗,有哪些人是我照顾过的,会对我感恩,有机会还要继续提拔,有哪些人是我冷落和得罪过的,会记恨我,逮着辫子还要继续搞下去。”

吴应科说:“景阳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我们水师里真是有很多这种情况。所以啊,我心恢意冷,深感作为大清国的国民而自悲,甚至不想再­干­了,回家做生意去算了。”

詹天佑说:“这个我可不赞成,其实这些问题我也思考过,国家问题越多,我们越不能逃避,古代陶渊明那种厌世逃世的方法现今行不通。有两点理由:一是如果我们想­干­想能­干­事的人逃避的话,就给那些无能而官隐重的人提供了机会和平台,那我们就辜负了当年曾文正公对我们留美幼童的一片血忱;二是当今世界发展一日千里,无人可置身事外,根本没有世外桃源。”

邝景阳说:“我们真是生不逢时,要是生活在康熙和乾隆爷时期多好啊!”

吴应科说:“实在没有想到大清国的官场会*到如此境地。我看这些人不把大清国老祖宗们创下的基业败光是不会甘心的。国家之败,不在国力,而在风气,更在人心!”

詹天佑说:“大清国问题这么多,也许正是我们有作为的环境呢。所谓时势造英雄,我们还是不能消极啊。对于大清国来说,也许有人可以怨恨,但作为我们来说,确实找不到怨恨的理由,当年国家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把我们送到美国,全包了费用,还派了监督督导我们的汉文学习,在美国,我们享受着贵族子弟一样的尊严,这都有赖于朝廷所赐啊!提前回来虽有遗憾,但朝廷并没有亏待我们。”

邝景阳说:“所以天佑不管是被安排做什么,总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詹天佑说:“对于个人的得失可以无怨言,但对国家的前途之担心我与大家都是一样的。”

吴应科说:“是啊,我有时候也总是在个人与国家之间常常矛盾,不晓得怎么想才好。”

这时,谭菊珍已做好饭菜,詹天佑帮忙把饭菜端上了桌,谭菊珍带着三个孩子在一边的小桌上吃饭,詹天佑则与邝景阳、吴应科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吃过中午饭,吴应科与邝景阳都走了。晚上,邻居们都热热闹闹地放了编炮,詹天佑和孩子们少不了也热闹了一番。

1895年春天,寒冷的天气继续笼罩在中国的北方,中日战争的硝烟仍在山东半岛的威海燃烧,詹天佑身在铁路工地,对前方的消息了解十分有限,主要靠当时京津地区的报纸了解情况。那时北方风气初开,报纸没有南方的上海发达,京城里只有民间报房出版的京报。京报关于战报的消息每一天都不同,所刊载的基本上是有关朝廷政事和官员任免之类的消息,内容和以往邸报没有太大的区别,也经常登一些中日战争方面的消息,因为丰台离北京较近,一些报贩知道铁路上有一些读书人要读报,所以经常赶着骡车到铁路工地卖报,这种报纸外观很像一本薄薄的线装书,长宽为22×9公分,日出4至10页,以《京报》两个字或报房的字号作为报头。有的京报还在报头上加印了图案。由于多用黄纸作封面,所以又有黄皮京报之称。另外,天津刚刚创办的《直报》也有比较多的新闻消息,詹天佑这时在《直报》上经常看到一个人写一些时事评论文章,文笔流畅,言辞­精­辟入理,很有同感,这个人就是严复。严复从1895年2月4日至5月1日,大声疾呼地在《直报》上连续发表了五篇政论文章:《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原强续篇》、《救亡决论》,从理论上对社会改革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进行了阐述和论证。正当中日海军在威海卫激战之际,严复于2月4日和5日首先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论世变之亟》一文,在文中他讨论了中国的三纲、亲亲、尊君,表示了对西方的自由、平等、尚贤的肯定,大声疾呼要用西洋之术,以富民强国。他还警告国人,日本侵华可能是列强瓜分中国之始,如不奋起御侮,“亡国灭种,不可收拾”。对于严复的言论,詹天佑深有同感。每当读到严复的文章,詹天佑总要凝神静思半日,他感到,大清国不缺有真知灼见之人,就缺将这种见识行之于实践的人。他甚至曾经想过自己也写点东西谈些看法,但铁路上许多具体事务使他终究没有动笔。

在津卢线上修筑铁路的詹天佑每天心挂着前方的消息,他知道吴应科已经回到北洋水师,希望他与北洋水师将帅们在经历了黄海之战后,更能知道抗击日军的方法,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可是拱卫京师的海防要地,只要任何有军事知识的人都知道,更何况詹天佑做过水师学堂的教习,还测绘过广东海防图。他有时特地将京报的战报图带在身边,思考着应从哪一个方位加强防卫才更加可行。他当然知道前方战况不同,他这种思考只能是自我安慰,但一天没有看到前方的消息就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找不到排解心中苦闷的办法,只能更加用功地投入到铁路的修筑工作中,有时候,有些工人也很气愤地咒骂几句“东洋鬼子”,这使他想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训,心想只要有这么可爱的百姓在,国家总有一天会振兴的。

有一次,几个北方工人在钉道钉时,口里拼命地喊:“打东洋!打东洋!打死你,小东洋!”听到那几个工人发出那种质朴的仇恨怒吼,詹天佑实在目不忍睹,他转过身轻轻地擦拭着眼泪。一个工人发现了他,大家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詹天佑也没有讲什么,向大家拱了拱手,走开了。工人们钉道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响,他则继续向前察看着另一处工地。

这个春天,詹天佑身在铁路工地,但国家因中日之战引起的震荡始终没有让他平静过。农历三月(公历四月)的京郊,春寒料峭,先是传来李鸿章作为全权大使出使日本进行议和的消息,接着又是李鸿章在日本被日本浪人刺伤的消息,接下来的事情令詹天佑更觉屈辱,获知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内容时,他甚至气愤得几天吃饭都没有味道,但他不是一个善于发泄的人,身边没有人可以讨论,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内心的煎熬。有几次,谭菊珍看到他闷不作声,知道他心中有事,以为是为铁路上的事而烦心呢,她把文琮放到他手里,让他在与孩子的沟通中缓解一下情绪。两岁的文琮是不谙世事的,一到父亲手里,就要父亲带他去看铁路,有时正是傍晚时分,工人们都下班了,詹天佑就会让文琮到工地摸着铁轨玩耍。这时候,顺容与文珖总是要跟在身边的,詹天佑在与孩子的相处中打发着苦闷的时光,谭菊珍则在房里准备晚餐。

《马关条约》的签订激起了京城朝野的一片激愤之声,《京报》关于公车上书的消息让詹天佑多少看到了一些国家振兴的希望。全国各地到京城参加这年春天礼部举行的进士考试的举人们,在北京考完会试,等待发榜。《马关条约》内割让台湾及辽东,赔款二万万两的消息突然传至,在北京应试的举人群情激愤。台籍举人更是痛哭流涕。各省举人纷纷上书反对,4月22日,康有为、梁启超写成一万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书”,十八省举人响应,一千二百多人连署。5月2日,由康、梁二人带领,十八省举人与数千市民齐集都察院门前请官员代奏。这代表了当时大清国的主流声音,詹天佑深感欣慰,尽管这次上书没有成功,但其对朝野的影响显然是积极的,也向国际显示,大清国的朝廷可欺,但百姓并不心服。由于旧时举人赴京考试多坐官府提供的车马,人们又称举人为“公车”,所以,这次京城举人们的上书就被称作公车上书。詹天佑深知,这些等待发榜的举人们是冒着很大风险上书的,可以说是置个人前途不顾,为国家发声。这比那些只顾自身官位而置国家利益于度外的官僚要高尚多少倍啊。有这样不计个人得失的知识分子在,大清国总是会有振兴的一天的。

铁路时代(1)

十九世纪中后期,铁路成为世界强国社会发展的一项重要标志,然而,作为东方大国的大清王朝,至1895年4月《中日马关条约》签订时,全国铁路只有四百六十公里,主要集中在京津地区。这时,詹天佑已经从事铁路工作七年了。可见,当时在中国境内展修铁路之艰难。甲午战争的失败又一次惊醒了中国人,务实求变的思想正成为社会的共识,反映在铁路建设方面,朝野各界人士都认识到修建铁路对国家、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各地开始出现兴建铁路的热潮。1895年7月19日(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二十七日),光绪皇帝颁发诏书,提出“力行实政”,把“修铁路”放在具体施政的第一位,朝野官员也纷纷上书奏请修筑铁路事宜,那些长期反对建造铁路的守旧官僚们再也不敢公开反对了,于是津卢(天津到卢沟桥)、卢汉(卢沟桥到汉口)、津镇(天津到江苏镇江)、粤汉(广州到武汉)、川汉(四川成都到湖北武汉)、关内外(奉天绥中中后所到沈阳、沟帮子到营口)等多条铁路线的修筑提上日程。

在这众多铁路中,津卢铁路的修筑最有条件,因为在早前六年李鸿章就提出过修建津通路(天津到通州),而且进行了勘测,此路又是连结天津与北京的纽带,战略位置非常重要。李鸿章因甲午战败被免去北洋大臣之职,入朝做了一个闲官。一个叫王文韶的人做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12月6日,清政府成立津卢铁路局,任命顺天府尹胡燏棻为督办津卢铁路大臣,主持津卢铁路修筑事宜。但是甲午战争的失败及巨额赔款让清政府的国库与民间财力馈乏,无力筹款兴建铁路。为了解决津卢铁路的工款问题,胡燏棻在清廷的支持下,向英国汇丰银行借款40万两,这是甲午战后清朝政府向外国借贷的第一笔铁路款,开启了外国资本进入中国铁路领域的先例。可是这笔钱并不能完成津卢铁路的修筑,胡燏棻又先后向德、法、英其他银行借款。作为津卢铁路的筑路工程师,詹天佑当时已意识到借款对大清国的消极影响,但此时,他还是总工程师金达手下的一个负责技术工作的工程师而已,大局的事情轮不到他说话,他只有默默地坚持把自己负责的工作认真做好。金达虽然对他有一定的提防,但并没有真正难为过他,对他在技术和铁路管理上的专长也多所肯定与鼓励,这倒不是因为金达真的想扶持他,而是金达希望用一个中国工程师去迎合清政府上层官的心态,获得清政府官员的好感,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大的信任,得到更多的机会。詹天佑对此也是清楚的,因而对金达分派的工作总是尽力配合,力求做到最好。

1896年初,詹天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函,是当年他的美国家长诺索布夫人写来的,信的发出时间是两个月前。原来,诺索布夫人同许多美国家长一样,都十分关心回国的大清国幼童,有不少幼童都与美国家庭保持着联系,诺索布夫人从其他幼童那儿得到詹天佑的消息,对这个文静的小男童印象深刻的她就试着写了一封信,向他介绍了自己家庭和美国最近的情况,同时也希望得到他的消息。这撩起了詹天佑埋藏心底的无限思念与回忆,他久久无法平静,在美国生活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是啊,自己又何曾忘记过诺索布一家呢?那可是一段永远无法摸去的记忆啊,十多年来,自己也曾无数次提起笔想向美国的亲人写信汇报近况,但一次次提起笔又一次次放下了,因为回国时的落寞与后来的奔波、忙碌使他不知从何说起,现在终于收到诺索布夫人的来信了,这是一封经过了多次展转才到达他手中的信,真是太珍贵了。他回想起在美国家庭生活的许多温馨而美好的时刻,他决定要好好地给亲爱的诺索布夫人回一封信,同样又是多次拿起笔,但终因事情太多而耽搁下来。在收信一个多月后,他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给诺索布夫人回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那是1896年2月15日,正是春节过后的第三天,许多人还沉浸在节日的欢庆里,带着家人在铁路工地生活的詹天佑利用节日的空闲,给诺索布夫人写了如下内容的一封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及对当时时局的看法。

亲爱的诺索布夫人:

今年1月3日,收到您去年(1895)10月30日寄来的信,我真是非常惊喜,当时我离开天津,因没带信纸,无法立刻给你回信。现在决心给您回信,以免您仍在挂念。

当读到您的信时,我忆起过去与您共处的日子,我们在您的园子里尽情欢笑,在您住处欣赏美丽的黄昏。

……

去年一家私营公司成立,拟修筑天津到北京的铁路,然后再南达长江的港口。我负责率队测量提出初步报告,很可惜此计划未能实现,因为有关方面未采纳。现在,政府拟修天津到北京的铁路,我即在此公司工作。一切刚开始,本路大约有七十四英里长,预计一年半时间完成。我是工程师之一。

……

在最近的中日战争中,我国政府深感铁路之重要,故决定修筑此路。据闻,广东、江苏也很可能要修铁路,因此,中国快要进入铁路时代了。

……

自我离开美国,至今未曾忘记您,我常记起您对我们的慈爱和你为教育我们所受到的辛苦。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向你学更多的东西。看到您的来信,知道你还记得我们,使我非常欣慰。

……

知道您、威利和苏菲的近况,我们很高兴。很难过您将旧居出售,因为它曾是我们愉快的家。当年,我们在那里闹翻天。我记得老祖母,她还健在吗?威利在政府船坞做什么事?我在西海汶有太多朋友,乔治在做什么?我听说芮曼在福州传教。苏菲和柯林斯先生结婚了吗?我从您的信中猜她将是柯林斯太太了。就此搁笔,希望您快乐健康!

您忠诚的詹天佑

又:代问苏菲和威利好,请他们有空时写信给我。

信发出去后,很快又收到了诺索布夫人的回信,从此,詹天佑一直与诺索布夫人保持着通信联络,与她分享自己的成就与思考。

津卢铁路历时一年多,终于于1896年底建成通车,詹天佑从津卢铁路局被调往由北洋官铁路局与中国铁路公司合并组成的津榆铁路总局,常驻锦州,参加续修关内外铁路的工程,被提升为驻段工程师。

津榆铁路总局的总办叫吴调卿,他原是英国汇丰银行的买办,因为与李鸿章的关系不错,通过报捐获得了一个候补道的四品官衔,由此涉足官场。当金达把詹天佑介绍给他时,他对詹天佑的老成、稳重印象深刻。

他问詹天佑:“眷诚啊,听说你是徽州婺源人氏,是吗?”

詹天佑说:“是的,先祖为徽州婺源人氏,因曾祖赴粤省营生,祖父时因伯父需参加当地文童县试,寄籍粤省南海县。”

“这样看来,你我应为同乡。”

“大人也是南海人?”

“不,我是婺源人。”

“啊,这么巧,大人也是婺源人。”

“婺源还有亲人吗?”

“两个长房伯父因继承祖父在家乡的产业回了婺源,现在他们的后人都在婺源。”

“去过婺源吗?”

“去过,我在广州黄埔广东实学馆当教习时随父亲去过一次那里。”

“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风景美,人质朴。”

“评价的非常恰当。可惜啊,由于交通不发达,那么好的地方现在还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啊。”

“吴大人说得非常在理。我在美国留学时,火车、轮船在美国广阔的旷野里奔驰、航行,交通之快速令人印象深刻。要是有铁路通到婺源的话,我们去那里确实会方便很多。”

“眷诚啊,你是首批官派留学生中唯一一个获得铁路专业的美国耶鲁大书院毕业的高才生,现在是大清国在这里的难得的铁路工程师,有一日如能把铁路修到婺源,修到自己的祖居地,那我们回家乡就快捷很多啊。”

“希望有那么一天。”

“自鸦战以来,许多有识之士都在为大清国的振兴而思考,近世以来,如曾文正公、李鸿章大人、张之洞等都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你是西学的饱学之士,你对此有何看法?”

“在下平时只注重自己的专业,对这个问题听到过,但思考不多。不过,以在下个人的体会,我认为各有千秋,中学强调克己复礼,强调忠孝与礼仪,当初肄业局监督与教习对我们幼童在这方面管束极严,其时,不少幼童内心都很抵触,后来我们把习惯养成了,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与不适。”

“这就对了。西洋之学放纵人的野­性­,中学则是约束人的野­性­,这就是中学与西洋学问最大的不同。国家这么大,人的野­性­不受约束,大家人人都自以为是,那可就要出乱子了。所以,中学强调克己复礼,以忠孝治天下,有其优势所在。”

“我国人由于长期受到传统思想的影响,大家都认可中学。以在下在美国的体会看,美国西学倡明,大家都能互尊互重,官民平等,并没有出乱子。不过以我国的国情看,吴大人说得确实在理。”

“你们当年被选作官学生赴美肄业,虽为曾文正公发起,但其后实为李鸿章大人督办,他曾很多次提到,把你们提前撤回国是错误的决定。”

“当初撤回我们这些幼童时,我们都感到很委曲,但这么多年过来了,大家也知道撤回官派留学生确实有很复杂的原因,并不能完全归责于李鸿章大人。其实,我们对李大人与曾文正公都是同样心怀感激的。”

“当年回国不久,你就因在福州船政学堂考试中成绩优异被船政大臣黎树棠奏报五品军功是吧?”

“是的。”

“可是,你明白吗,五品军功是武职,在你当水师教习时有用,但现在修铁路了,是技术工作,需要文职,而且你已升为驻段工程师,在大清国的工程技术人员中,地位最高,你还是需要一个文职的官品。”

“自从参加铁路修筑以来,我一直受金达指派担任帮工程师,只想把工作做好,并无多想官品方面的事。不过,听说我们当年有不少留美的幼童已获得较高官品。”

“是啊,你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官品才能使你的地位名符其实啊。将来修铁路过程中需要与很多官员接触,如果你没有一个官员的身份,有些场合不好沟通啊。”

“天佑在水师时是五品军功,但现在转为文职,并无科举功名。再说,自修路以来,也没有觉得官品有何用处。”

“这就是你对大清国官场情况不了解所致,在大清国做事,为朝廷效力一定要有官品,其实,获得官品除科举一途,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报捐,当你的年资、品格达到一定级别后,可以通过报捐的办法获得官品,这样你在与官员打交通的过程中才有合适的身份,你才能更好地做事。”

“你是说捐一个官品?”

“是的。其实捐官只是一个虚衔,主要是为了应对官场的迎来送往礼仪上的方便,这并不影响你从事铁路修筑。”

“可是我不知道往哪里报捐?”

“只要你愿意报捐,我就来帮你办理。”

于是詹天佑听从吴调卿的意见,通过胡燏棻报捐了一个州同的官衔,因为詹天佑原来的五品军功是武官衔,转为文职需降一级报捐,因而他捐了一个从六品的选用州同。

清政府将津榆铁路总局与津卢铁路总局合并为关内外铁路总局,任命胡燏棻为督办关内外铁路大臣,詹天佑就成了关内外铁路局的工程师。

1896年春天,吴调卿特地把詹天佑从锦州叫到山海关来讨论创办铁路官学堂的事。吴调卿对詹天佑说:“眷诚啊,这一次把你叫来主要是想与你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前我与李鸿章大人曾谈到过,但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李大人虽已入朝,有些事他却无法亲自去实现。我能有今天,也曾仰赖李公之提携,因而想把与他讨论过的事付诸实行。”

詹天佑说:“吴大人,有何事,您尽管说,对李大人的处境大家都知道,其实当年不是他与曾文正公一起推动我们幼童赴美肄业,也没有我的今天。”

吴调卿说:“你在福州船政后学堂当过教习,又在广东水陆师学堂当过教习,应该深知实学人才培养之重要。任何行业的发展都离不开后继人才的培养,所以,京津地区铁路越修越多时,我就与李大人讨论过创办铁路官学堂的事,希望能培养铁路方面的专门人才。你看,现在铁路上主要的技术人员都由西人在做,将来铁路越修越多,包括司机、路工,需要越来越多,没有实­操­人才不行啊。”

詹天佑说:“噢,原来吴大人是说创办铁路官学堂的事呀,这真是高见,在下自投身铁路建设以来,就深感技术人才之难以为继,但深知自己位卑言轻,无法往深处去想。”

吴调卿说:“说说看,你对创办铁路官学堂有何高见?”

詹天佑说:“学堂之办,首重学规,古语云: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我有两点体会:一是当初在出洋肄业局和驻洋肄业局读书时,中文监督和教习给我们制定了很严的学堂章程,当然很多内容都是曾文正公与李鸿章大人给皇上奏定章程的具体化,我们当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但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回国后之所以能适应本国生活环境,都有赖于那段时期监督与教习们的管束;二是我在福州和广州当教习时,那些年轻学生有些也很调皮,但当他们明白朝廷和国家需要他们努力学习时,都能激发他们求学的自觉­性­和勤奋­精­神。为此,我建议先制订详尽的办学章程与学规。”

吴调卿说:“你认为第二、第三还要做什么呢?”

詹天佑说:“第二是要严格筛选教习,教习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学员产生难于预想的影响,所以,不管是西学教习还是中学教习,都要重视人品与才学二者得兼;第三是慎选学员,对学员入学时的基本情况要摸清,家世与品行都要考察,对那些出身贫寒而且肯发奋图强者尤要鼓励。”

吴调卿说:“还有第四、第五呢?”

詹天佑说:“没有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一条我想补充,就是一定要让学生有更多的实践机会,特别是技术学校,在学堂只听教习讲课,而不深入实践,就是空谈,那和坐而论道没有什么两样。”

吴调卿说:“眷诚啊,办学堂你是有经验的,我想能否请你当总教习啊?”

詹天佑看了看吴调卿说:“其实不要说总教习,就是一般教习也是我所愿意的,教书育人是播仁积德的大好事。但是如果我放去现在铁路一线的工程师工作,有人会特别高兴,那就是那些西洋工程师。我在铁路工作近十年,一直在铁路一线做事,那些西洋工程师至少不会在专业上过于霸道,因为科学技术的东西还是要讲客观实际的。每一条铁路的兴建动辙就是数百万国库银两,如果我回到学校当教习,个人生活当然要安定很多,可是那样,就很难过问铁路修筑事宜了。”

吴调卿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金达等人知道身边有一个懂行的大清国工程师,一是可以时刻记住,大清国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才,做事会慎重一些,二是也让他明白,大清国的工程师不会比西洋人差,多少减少他一些傲慢。你的这种作用比当教习要大呀。”

1896年,山海关铁路官学堂终于创办起来了,这是清政府创办的第一所近代铁路专科学堂,津榆铁路总局总办吴调卿兼任铁路学堂第一任总办(校长),专门培养铁路技术人才。在拟定学校章程时,吴调卿参考了不少詹天佑的意见。考虑到詹天佑在修筑铁路一线的特殊作用,吴调卿在金达的推荐下改聘了英国人顾礼斐士为总教习。詹天佑还继续回到锦州,负责他承担的铁路修筑工作。

铁路时代(2)

1897年夏天,詹天佑的次女顺香出生了,这样一来,詹天佑现在有四个孩子了。

中日甲午之战后,大清帝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一落千丈,巨额的战争赔款与大兴铁路对外的借债使得西方各国对大清国的­干­预,沁透到各个领域,作为铁路工程师的詹天佑对此是深有体会的。当胡燏棻聘请英国工程师金达为关内外铁路总工程师时,遭到的俄国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俄国曾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出于其本国的利益考虑,与法、德共同­干­涉日本,让清政府以三千万白银赎回《马关条约》中被日本侵占的辽东半岛,然后以此为功,胁迫清政府签订了《中俄密约》,把长城以北划为俄国的势力范围。《密约》暴光后,西方各国在中国掀起了划分势力范围的狂潮,在各国的势力范围内,列强都严厉地控制着各自势力范围内铁路修筑的各项权益,表现在贷款和工程技术人员的聘用上,争夺尤为激烈。俄国人认为金达是英国人,不能作为关内外铁路的总工程师,因为关内外铁路的展修主要在关外,关内部分早已修完,关外铁路要修建的话,应聘俄国人为总工程师。按理说,中国人修铁路,向哪国借款,用何国工程师应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可是胡燏棻对金达的聘请却引起了英俄两国的争吵,演变为“金达事件”,虽然英俄双方后来达成妥协,金达继续担任关内外铁路的总工程师,但詹天佑亲历了这事件的全过程,深感国家的危机之深,各国列强对中国铁路的蛮横与霸道,詹天佑深深感到,中国的铁路时代实在是在很艰难的国际环境里向前迈进的。

詹天佑负责的是关内外铁路展修工程的首段,从绥中县的中后所到锦县的沟帮子,全长公里。作为驻段工程师,詹天佑的地位比以前高了许多,责任也更大了,他把整个家安顿到锦州。

锦州地处辽宁省西南部,北依松岭山脉,南临渤海辽东湾,扼“辽西走廊”东端。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从海拔400米的山区,向南逐渐降到海拔20米以下的海滨平原。山脉连绵起伏,东北部有医巫闾山脉,西北部有松岭山脉,大、小凌河、女儿河横贯境内。在这样的山地修铁路,对詹天佑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但作为当时铁路技术领域里地位最高的大清国人,詹天佑深知自己的成败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他日夜坚守在铁路工地,从测量开始,他带着助手,硬是将要测量的铁路线走了一遍又一遍。

女儿河大桥的修建对詹天佑来说,又是一次不少的考验。女儿河发源于兴城市药王庙乡五股泉,海拔696米,流经兴城市、葫芦岛莲山区、金星镇,由锦州太和区进入市内,在锦州境内为24.5公里。在大碑屯附近,女儿河汇入小凌河,最终流入渤海。铁路跨越女儿河一段险急的河面,面对滔滔河水,詹天佑推广使用了他在修筑滦河大桥的气压沉箱法修筑女儿河大桥。金达多次到詹天佑工作的工地视察,看到詹天佑与工作们一起­干­活、讨论工程问题,也深受感动。有一次,金达骑马来到女儿河工地,看到工地上一片忙碌的情景,詹天佑正拿着图纸在指挥浇筑桥墩,虽是隆冬天气,刺骨的寒风一点也没有影响詹天佑和工人们的工作积极­性­,他来到詹天佑身边,对他说:“嗨!詹工程师,你好吗?”

詹天佑笑着说:“金达先生,真没有想到你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会来这里。”

金达说:“是啊,你这里的地形比其它地方复杂,虽然有你这样优秀的工程师负责,但我也有责任关注啊。”

詹天佑听出了金达不放心的意思,但他能理解金达作为总工程师对每一段筑路工程的关心。

金达把马交给一位随从,与詹天佑沿着女儿河岸漫步,他说:“詹工程师啊,关内外铁路是一项大工程,现在整个大清国都在大兴铁路,你作为中国最优秀的铁路工程师,应该是很有作为的,但是,据我了解,各个国家借款修铁路的,都无一例外地要求聘用该国工程师,当前,世界各国铁路轨距并不相同,这将使大清国的铁路修成后,各路段自成系统,很难联成全国一体的网络啊。”

詹天佑看了一眼金达,他明白金达的意思,是试探他对铁路标准的看法。詹天佑说:“您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是当前我国铁路修建过程中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其实,我在美国读书时已注意到了铁路轨距问题,美国因为使用了统一的国际标准,所以火车在各地转换时非常方便,据了解,日本采用的是狭轨标准,在横滨火车站我也观测过,其实,宽轨与狭轨是各有千秋,但我个人预测,世界各国铁路最终都会向宽轨方向发展。所以,如果我国政府在各地使用不同国家的工程师,铁轨用的是不同标准,这将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就如您说的,各路自成系统,要形成互通的网络将会非常困难。”

金达说:“可惜啊,大清国那些官员并不懂这些。如果他们也有你这样的认识,那很多情况就有可能改变。不过,据我了解,这些官员其实是代表某些利益集团,他们代表哪个国家说话,或受制于哪一国往往与他们曾是哪一国买办或留学过哪一国有关。”

詹天佑沉默了,什么也没有说。

金达说:“詹工程师,我能体会到你心中的矛盾,但是没有办法。我与大清国官员打交道近二十年,大多数人都没有科学­精­神,他们做事、用人都是凭个人喜好或利益,根本不会有长远的打算。”

詹天佑说:“那倒不是全部都这样,有些人还是有所不同。比如当年力主选派我们出国留洋的曾国藩,他当时已是花甲之年,对长达十五年的留学计划那么热心,就不是从个人喜好和私利出发的。我相信,大清国有有眼光的官员。”

金达说:“詹工程师,我与你合作近十年了,你的务实与勤奋­精­神实在是我所敬佩的。”

詹天佑说:“多谢夸奖。其实作为受大清国培养的留洋学生,我只是想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做点实事。对于政治和军事并不熟悉和擅长。实不相瞒,对于国家的问题,平时我也常常思考,但确实找不到一个好的答案,甲午战争暴发后,有两件事让我感到,我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一是有一个叫严复的人在天津的《直报》发表了许多有真知灼见的政论,很多言论我有同感,这代表大清国不缺开明之士,二是《马关条约》签订后发生在北京的公车上书,那么多等待发榜的举人,不惜功名受到影响给朝廷上书,这种不计个人得失的­精­神在大清国知识分子中还是大有人在的。”

金达说:“最近北京城里有一群维新人士在搞变法,你知道吗?”

詹天佑说:“知道,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虽然身在工地,但北京的紫禁城却是关系国家、天下之安危啊。天佑作为一个工程师,对国家全局的事并不了解,但维新人士的思想我又何尝不有同感啊。”

金达说:“这么说来你也赞同变法?”

詹天佑说:“赞同有什么用?主导变法的康有为是我的南海老乡,我虽然与他没有接触过,但对他还是有所了解。他在甲午中日之战后,曾推动过公车上书,接下来又办了强国会,一直鼓吹变法维新,他最近在北京创办的《中外纪闻》我看过很多,确有真知灼见。”

金达说:“可惜,他的变法失败了,他已经与梁启超逃到外国使馆去了,另外的谭嗣同等六人被慈禧太后抓起来斩首了,听说,他们的人头挂在北京的城门示众呢。”

詹天佑说:“中国向来不缺敢死之士,这也正是中华文化能千百年来延续的原因,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改朝换代的事不少,但中华文化的发展却从来没有中断。”

金达说:“维新人士的改革并不是继承传统,而是要全面向西方学习,这样中华文化还能延续吗?”

詹天佑说:“金达先生,你这是对维新思想的片面理解。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我都看过,他的《强学报》和《中外纪闻》里很多文章都延续了他以往的思想,维新人士倡导变法并不是要反对传统,他们是希望借助变法图强之势,使传统得到新的发展,这才是维新人士的思想实质。”

金达说:“没有想到你对时事也有这么独到的认识啊?你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工程师。”

詹天佑说:“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就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奋斗理念,我虽然是一个技术工程师,不懂治理国家的技术,但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思考又何偿停止过。特别是甲午中日之战以来,国人痛定思痛,有许多变法图强的呼声,皇上也颁发了诏书,并把修建铁路作为推行洋务的第一要务,作为我来讲,只能踏踏实实地在修铁路方面为国家多做一些实事。我个人认为铁路通了,工商业发达了,国家的富强也就指日可待了。铁路不通,货物不通,人流不通,遇到重大战争,兵勇和物资运输都受到阻碍,这在中日之战中已明显暴露出来。”

金达说:“你这个观点是对的,当年荷兰和英国就是凭着在水上航船的先进,取得了海上优势,现在世界各国也在大力修筑铁路,我的祖国英国,还有美、德、法都在加紧修建铁路,俄国和日本也修了很多铁路,而且俄国人还在你们大清国的东北取得了修路权,日、俄对你们的辽东半岛和朝鲜都有野心,只要稍有国际视野的人都看得出来。”

詹天佑说:“国家正处多事之秋,说实在话,作为铁路工程师,我还是希望国家不要乱,只有在和平的环境里才能搞好建设,铁路建设特别是这样。”

金达说:“说着说着,我们讨论起国家大事了。我倒是主张,技术人员还是不过问政治好。”

詹天佑说:“此话何讲?”

金达说:“你看世界那么多国家,王朝与政权都有可能有变化,但只有国家和民族不变,任何国家和民族都需要技术人员。”

詹天佑说:“但是国家政治不清明的话,技术人员终究都是废物。”

金达说:“那年吴调卿让你报捐一个官员的身份是对的,你现在是大清官员中最懂铁路技术的官员了。”

詹天佑望了一眼金达,很感慨地说:“感谢您对我的夸赞。但这对大清国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这么一个大国,应该是有更多比我优秀的铁路工程师才是。”

金达离开后,詹天佑凝望着女儿河的远方。

当铁路修到小凌河时,在小凌河桥梁工地,詹天佑接待了一批特殊的参观者,他们是山海关铁路官学堂的1898、1999两届的学生。

当这些学生坐着火车来到小凌河桥梁工地时,总教习英国人顾礼斐士与詹天佑握手示意后,对学生们说:“各位学员,这位就是我经常向你们提起的詹天佑工程师。”

大家一看,詹天佑穿着与工地工人差不多的便装,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驻段工程师的身份,心中都有些疑惑,难道这就是修筑了滦河大桥的著名铁路工程师詹天佑?

詹天佑看到那么多年轻小伙子惊异的目光,浮现出当初在美国哈德福市驻洋肄业局幼童们集聚时的情景,从这些学员们身上,他多少看到了当年自己求学的影子。那时候,大清国很多人连铁路的概念都没有听说过,现在却有这么多年轻人在自己的国家学习铁路技术,这毕竟是时代在前进了,国家在觉醒了。他招呼大家沿着正在修筑的铁路线参观,对每一个工程点都耐心讲解,结合土壤,讲解路基,结合地势,讲解设计思路,从测量到筑路、铺轨,都讲得非常认真,甚至连哪一颗道钉为什么要这样钉,他都指给学员们看。有一个学员指着东岸桥台的一处拦水坝工程问:“詹工程师,那个坝子是做什么用的?”

詹天佑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搞技术的就是要遇到事情都问个为什么。那个拦水坝主要是用于阻挡河水水流湍激时直接冲击桥台,以免桥台受损。”

有的学员还拿着笔记本一一记录着詹天佑的讲解。

学员们离开时,詹天佑对大家说:“铁路技术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专业,大家平时要重视知识积累,还要更多地深入工地,我在耶鲁大学学的是铁路专业,但很多知识都是这十多年来在铁路实际工作中学习和体会到的,特别是一些地形复杂的地方,无论是测量、设计和施工,很多东西是书本上没有的。另外,我还有一个体会,就是中国古代一些营造技术方面的书,你们不要轻视,那里面有很多西方书著中没有的而对我国建筑实情有参考价值的东西。”

学员们热烈鼓掌。

詹天佑看着学员们坐车离去,心中又一次燃起了不灭的希望之光。

詹天佑负责的锦州首段工程于1899年暑期顺利建成通车。这一年,詹天佑的三女儿顺带在锦州出生,他的孩子们已是三女二男。此时,他成了五个孩子的父亲。

接着,詹天佑承担了从沟帮子到营口的支线修筑任务。为了更好地指挥营口支线的修筑,詹天佑将办公地室和家都由锦州搬到了营口。

营口支线经盘山、大洼到牛庄,沿途人烟稀少,杂草丛生,地质结构复杂,施工条件艰苦,而且地势低洼、坑塘密布、水质盐份太重,根本不适合人畜饮用,工程作业遇到极大困难,詹天佑夜以继日地坚守在工地,勘测、选线、设计、施工,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盘山县双台河铁路大桥工程对他来说是又一次考验,从勘测、选址、到施工,他都冒着寒冷的天气,亲自带着助手和施工人员实地­操­作,他甚至还在设计桥梁结构时,结合当地地势和环境,运用了美学的原理,把桥身与桥孔的观赏­性­也考虑到了,在中间有一孔长50米下承式钢桁架桥就设计得极为壮观,由于他周密的筹划,终于顺利完成了这座跨河铁路桥的设计与施工。为了加快施工进度,他一面组织路工从沟帮子向东展修,一面从牛庄向西推进,双向筑路、铺轨,终于按工期要求于1900年4月就接轨通车了。这段支线全长公里,途中设胡家窝棚、双台子(后改盘山)、大洼、田庄台(台子前)车站,建有桥涵15座,其中双台子河铁路桥长400米,设有30个道房(道班)。当奉天将军曾祺在金达的陪同下验收这条支线时,曾祺对詹天佑的工作赞不绝口,当时,京津地区正在蕴酿义和团运动,民间一股反对洋人的潮流正暗流涌动,曾祺深感詹天佑作为大清国的臣民能这样独立修建这种地形复杂地区的铁路,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向朝廷上书,破例保荐詹天佑升为关内外铁路帮办,委以重权,帮办是排在总办、会办之后,对铁路承担职责的管理人员,这样,事实上就使得詹天佑在关内外铁路的修筑事宜方面与作为总工程师的金达有了同等地位。但詹天佑还是保持了对金达应有的尊重与配合,两人之间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合作关系。

营口支线通车后,詹天佑继续驻营口负责铁路营运。

1900年春天,谭菊珍又怀孕了。可是,起源于山东、蔓延于直隶,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团运动已经发展到奉天,詹天佑已明显感到局势的复杂,为了不让有身孕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受到不必要的惊扰,他安排谭菊珍带着孩子们回广州待产去了,自己则与员工们继续在铁路线上工作。

这年九月,谭菊珍在广州为詹天佑生下三子文耀,至此,詹天佑成为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的父亲。这对詹天佑来说,当然是令人愉快的消息,可是看到京津和奉天地区的局势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紧张,他自然也会牵挂南方的家乡,心中总是在默默地期望,希望广州能够安定一些,让刚刚出生的孩子不要受到惊扰,此时此刻,他何尝不想回家看一看啊,弱妻幼儿是多么需要他在身边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清廷对义和团的摇摆不定的态度使局势更加复杂,因为从朝廷的情况看,反对洋化的官员主张安抚、放任义和团的“扶清灭洋”活动,而提倡洋务、新政的官员又强力主张限制、*义和团的一切活动,西方各国则加紧了在京津地区和北方港口的军事活动,詹天佑对这些情况都有所耳闻,特别是俄国,在东北的行为已明显让在营口的詹天佑有一股不祥之感。作为铁路工程师,他深知自己只有坚守在铁路线上,才是对正在*的国家最好的贡献。铁路是自己与筑路工人们用汗水与心血修筑的,维护好这些铁路何尝不是要象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呵护呢?用心血筑就的铁路更需要用心血去维护,这是当时詹天佑唯一能想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庚子离难(1)

对妻儿的思念与对国家局势的担忧,让詹天佑在营口的这段时期倍感孤独与痛苦。怎么会这样呢?对大清国而言,中法战争不败而败已是令人无法接受,中日甲午之战更是令人伤心失望,大清国遭受的教训还不深刻吗?现在朝野上下不是都在励­精­图治吗?从铁路建设方面,他就能明显感觉到国家的渐渐觉醒。甲午战后,不仅关内外铁路修筑提上日程,中原和南方各省都提出了各自的铁路修筑计划,上海成立了中国铁路总公司,加强了对全国铁路修筑事务的协调,詹天佑对这些情况都非常了解,铁路通了,全国物通人通财通,何愁民不富国不强呢?

1900年6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义和团进入北京,引起西方各国驻华使馆的恐慌,德国公使克林德公然­射­杀义和团的团员,激起义和团和清朝政府内一些仇视洋人的官员的愤怒,义和团在北京到处焚烧教堂和攻杀教民,暴发了著名的义和团运动。情况越来越糟,俄国趁机加紧了在东北的活动,8月又传来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慈禧与光绪帝带着皇亲国戚逃离京城往西安去的消息,国家出现如此大的变故,这是詹天佑万万没有想到的,更令他痛心的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俄军以保护侨民等名义占领了山海关以北的所有铁路线,并占据了山海关铁路官学堂,山海关以南则为英军占领。

詹天佑驻守的营口支线,当时在俄军的控制之下,最初俄军还只是以维持秩序之名驻守铁路沿线,但后来情势越来越恶化,8月上旬,有3个俄国远东哥萨克铁道兵连沿东清铁路(今哈大线)向旅顺方向进攻,沿途一路炮击了孙吴、牡丹江、吉林等地,抵达辽东半岛的营口、金州一带,与北上的旅顺口俄军会合,这是俄国装甲列车第一次出国作战。可是,詹天佑却看不到清军的大规模活动,最后营口被俄军实际占领。令人沮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来了,1900年11月,俄国胁迫奉天将军增祺签订了《奉天交地暂且章程》,把俄军的占领合法化,承认了俄在中国东北的金矿、煤矿和森林资源的开发权益。詹天佑甚至曾一度怀疑自己此时是在为大清国服务还是在为俄国做事。

作为铁路工程师的詹天佑承受着内心极大的痛苦,他甚至想放弃在铁路上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这是自己的祖国,英俄军队的占领肯定不会长久,现在局势并不明朗,自己这样离开的话,占领者可能会更加猖狂得意,那关内外铁路的损失将无法设想。正当他坚守在营口支线铁路工地的时候,1901年初,他接到了南方盛宣怀的来电,调他前往江西萍乡,负责主持修筑萍醴铁路。

盛宣怀何许人也?出生于江苏常州府武进县龙溪的一个官僚地主家庭,曾应童试,补县学生。其父亲盛康是清朝的官员,与李鸿章有交情。盛有兄弟六人,各有出路,他是六兄弟之长。由于父亲的关系,1870年(同治9年)盛被李鸿章招入其幕府,受到李的赏识,第二年就已升到知府的官级。曾任山东登莱青兵备道道台兼东海关监督、直隶津海关道兼直隶津海关监督,在烟台资经营客货海运,航运范围不仅扩大到山东整个沿海,而且还开辟了烟台至旅顺的航线,在烟台设立胶东第一广仁堂慈善机构。1896年,清政府成立中国铁路总公司时,盛宣怀被李鸿章等人推举为督办。后来又受到已调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的重用,接办汉阳铁厂、大冶铁矿。

萍醴铁路的修筑主要是因为当时江西萍乡发现大型优质煤矿,这正是汉阳铁厂需要的燃料,为了方便运煤,盛宣怀委托美国人李治勘测了江西萍乡到湖南醴陵双江口的铁路线路,并聘请他担任工程师,称之为萍醴铁路。这条铁路的功能是从萍乡把开采的煤通过铁路运到洞庭湖上的双江口,再通过水路运到汉阳。1899年盛宣怀向朝廷奏准开建萍醴铁路,但是,开工后不久,北方的义和团运动已经开始波及全国。南方各省虽然在张之洞、刘坤一等封疆大吏的沟通下提出“东南互保”的策略,没有引起大的波动,然而,当1900年北方义和团运动全面暴发时,南方民众反对西方人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反映在铁路领域尤为明显,因为当时中国的铁路工程师特别少,各地多用洋工程师,修铁路涉及到勘测、征地、迁坟等老百姓十分敏感的事情,老百姓往往将修铁路给大家带来的困惑迁怒于这些西方人,这引起了那些洋工程师和洋务官员们的担心。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盛宣怀了解到詹天佑任帮办和驻段工程师的关内外铁路被英俄军队分段占领,已无法展修,故请他来萍醴铁路与李治一起主持铁路修筑事宜,有两个目的,一是派一个中国懂行的工程师与李治在一起,让他安心一些,不要过度担心民众的排洋会给他带来麻烦,二是真是老百姓要反对洋工程师的话,詹天佑毕竟是一位华人,对老百姓有交待。

詹天佑接到盛宣怀的邀请后,将自己在营口的工作向有关人员交待了一下,立即动身前往武汉拜见盛宣怀。一路上看到许多老百姓衣衫褴缕,东逃西躲,有的扶老携幼,有的牵着牲口,到处都是荒地,还不时地看到一些散兵游勇,平时,美好的风景变得一片凄凉。过了黄河,情况变得好起来,老百姓安居乐业的中原乡村风光多少让詹天佑心中感到一丝宽慰。他先是坐火车,过了天津之后不得不骑马或坐马车,甚至有时改坐内河的小船,直奔武汉,在汉口见到了盛宣怀。

盛宣怀此时是朝中的三品官员,而詹天佑从官职来说,还是从六品的报捐选用州同身份,两人的身份差距是很明显的。詹天佑来到盛宣怀的官衙,跪身下拜:“下官詹天佑拜见盛大人!”

盛宣怀立即迎上前去,没等他跪下即将他扶起。盛宣怀比詹天佑大十八岁,此年五十六岁,他上下打量着詹天佑,说:“眷诚啊,我可是很早就知道你的。今天终于见到你了,没想到你一点都不象在外洋生活十多年的人啊。”

詹天佑看了一下盛宣怀,只见他一张圆圆的脸,没有象其他大清官员一样留太多的胡须,一对小眼睛,穿着圆领的三品官服,个子不算槐梧,但一看便知是个­精­明之人。詹天佑说:“久闻盛大人之名,今日得见,实属有幸!”

盛宣怀说:“光绪二十三年(1897),朝廷准奏成立粤汉铁路公司,拟修筑武汉至广州之铁路,我奉王文韶与张之洞大人之命,调查国内能修铁路之华人工程师,结果发现当时只有你与邝景阳二人,你其时正在津卢铁路当差,邝景阳则在津榆铁路线上管路,很想调你参加南方铁路事务,但津卢线是国家重要线路,所以当时无法提出,后来你又去了关内外铁路,我们只好请了一些西洋工程师帮忙。眷诚啊,你在修滦河大桥上的影响很大啊,有时候我们与西洋工程师谈到你,他们都对你能完成那么艰难的工程感到敬佩呢。”

詹天佑说:“大人过讲,天佑只是本着科学­精­神,比外洋工程师多用了一番功夫。”

盛宣怀说:“听说你当时告诉外国工程师,你之所以能做好他们深感有困难的那个工程,是因为你还参考了中国古籍啊。”

詹天佑说:“是的,当时我确实研究了北宋李诫所著之《营造法式》和宋应星之《天工开物》中关于桥梁基础的有关论述,结合西洋技法,这才较好地解决了一些关键­性­技术。”

盛宣怀说:“这就对了吗?谁说中国古代没有好的技艺,可惜啊,当前我大清国能够象你这样学了西学还能从古籍中吸收知识营养的不多啊。现在学人多走两个极端,中学学得好的否定西洋,西学学得好的则否定中学。难得有你这样能中西兼重的才学之士啊。”

詹天佑说:“大人过讲。”

盛宣怀说:“眷诚啊,你知道吗?你刚才倒身下拜那一刻,我就感到你是一个中学功底深厚之人。”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夸奖。”

盛宣怀若有所思地说:“可惜啊,当今北方义和团团匪之乱给国宾带来了灾难,搞得西洋各国入侵京师,皇太后、皇上外逃西安,西洋人在京津地区烧杀抢掠,令人心痛啊。”

詹天佑说:“是啊,我在锦州和营口也看到很多俄国兵,心里真的不好受。”

盛宣怀说:“古语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皆受朝封,食朝中奉禄,当然要谋国家之事。现在北方局势刚由李鸿章大人议和而暂时平定,也实在难得。”

詹天佑说:“然而我离开营口时,那里的俄国兵一个都没有撤走啊。”

盛宣怀说:“这也是没有办法,一个《辛丑条约》已让大清国在全世界面前丢尽脸面,李鸿章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太后坚持议和,列强又态度强硬,他也深处两难境地。眷诚啊,说到李大人,他还是当年与曾文正公一起力推你们出洋的,是吧?”

詹天佑:“是的。我也听说,有人对李大人签订的条约不满,但对我们当年的留美幼童来说,对李大人与对曾文正公一样,都是心怀感激的。”

盛宣怀说:“这就对了,人啊,活一辈子,可以不记仇,但一定要有感恩的心。当然,古语有施恩不图报的说法,施恩者确实不应图报,图报者那不是施恩,那是押宝,但受恩者一定要有感恩的心。其实李大人对我也有提携之恩。”

詹天佑说:“大人所言极是!”

盛宣怀说:“你是耶鲁大书院铁路专业毕业的,对铁路修筑情况一定很熟,这次请你来修萍醴铁路,其实不光是这条路本身的问题,这条路的修通对全国铁路修筑都有重要意义。”

詹天佑说:“敢问其详?”

盛宣怀说:“你知道,武汉有九省通衢之称,可以说是我们大清国的中心之地,张之洞大人在此办汉阳铁厂就是考虑到将来全国修铁路要用大量钢材,不管是卢汉铁路还是粤汉铁路,甚至津浦铁路,大量的铁轨将从哪里来,全都靠从国外买吗?那样每年要耗费多少公库银两,所以汉阳铁厂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萍乡产煤,而且那里的煤最适合汉阳铁厂对煤质的需要。萍醴铁路一旦修通,其价值就不言而喻。”

詹天佑说:“大人有何吩咐?”

盛宣怀说:“修路方面的事,你是专家,我就不说了,我这里就是想提醒你两点:一是要注意与李治相处,他是美国人,你早年又在美国留学过,相信你会很好与他沟通;二是要注意安全,义和团的活动虽然在北方,但它的影响已是全国­性­的,各地老百姓非常恨洋人,对为洋人服务的车夫都仇视,更不用说会话洋话与洋人共事的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垂爱,天佑谨记在心。如无别的事,我就立即赶往萍乡。”

盛宣怀看了看詹天佑,看到他一脸憔悴,想了想说:“听说你生了很多孩子?”

詹天佑说:“不算很多,当前三男三女,三子出生不久。”

盛宣怀说:“自古有言,子多母苦,你夫人现在是留在了营口还是送回了广州?”

詹天佑说:“早些时候,因为看到局势实在动荡,把贱内与孩子们都送回了广州。”

盛宣怀说:“这样说来,你还没见过刚出生的三子?”

詹天佑说:“是的。”

盛宣怀说:“这样吧,萍醴铁路的修筑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有很多事要等你集中­精­力,全力以赴。为此,我建议你先回一趟广州,看看夫人和孩子们,一是尽你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二是让他们也看看你,免得为你在北方而担心,大家彼此放心。”

詹天佑确实也牵挂着谭菊珍和刚出生的三子,听盛宣怀这么一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说:“多谢大人!那我就先去广州,再赶赴萍乡。”

盛宣怀说:“令尊令堂还好吧?”

詹天佑说:“父母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尚健。”

盛宣怀说:“上有父母,下有娇妻幼儿,你也是齐福之人啊。可以在广州多留几日,多陪陪二老。”

詹天佑说:“谢大人!”

正当詹天佑要告别盛宣怀时,突然一个书吏前来跪报:“盛大人,江汉海关道台梁大人求见。”

盛宣怀说:“快请!”

这时一位身着五品官服的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詹天佑大吃一惊,这不是梁敦彦吗?

那人快速走到盛宣怀面前跪下道:“下官梁敦彦拜拜见盛大人!”盛宣怀将他扶起。

梁敦彦一起身,即向詹天佑弯腰行礼,詹天佑以礼相还。盛宣怀一看,原来这两人认识,这才想起他们两人都是当年的留美幼童,而都是广东同乡,于是高兴地说:“啊,原来你们是同学加同乡啊。”

梁敦彦说:“正是。前段时期听大人提到,想请眷诚兄来参与萍醴铁路修筑,我就知道天佑会来汉口拜会你。”

盛宣怀说:“看来你们是心有灵犀啊。”

梁敦彦说:“或许吧。因为当年在肄业局时,汉文教习就对我们这些幼童说过,中华传统最讲礼仪,眷诚兄受盛大人之命当差萍醴铁路,焉有不来你处拜会之理。故今日本想过来问问大人,眷诚兄何时至汉,没有想到,竟有如此巧遇。”

詹天佑说:“多谢敦彦兄记怀!”

梁敦彦说:“如盛大人不介意,我想请眷诚兄到下官道台衙门一叙。”

盛宣怀说:“当然不介意,二位请便吧。”

于是,梁敦彦把詹天佑接到江汉海关道道台衙门。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在詹天佑从福州调往广东实学馆任教习时,二人身份有差别,那时,詹天佑是五品军功的教习,梁敦彦是张之洞的府经略,相当于一个八品文职,詹天佑高于梁敦彦,此时今日,梁敦彦做了五品道台,而詹天佑却是个报捐的州同衔,是从六品的文官,从官品上讲,梁敦彦又在詹天佑之上,十多年时间没有见面,时移世异,两人地位也发生了调转。不过对于梁敦彦与詹天佑来说,这只是一个形式的变化而已,在他们心中,永远都只有当初平等的幼童一个身份。

詹天佑说:“敦彦兄,十多年没有见了,变化真大呀。”

梁敦彦说:“是啊,我在两广时,在张之洞大人身边当差,在电报业务方面做了一些事,所以,张大人来武汉任湖广总督时,让我与他同行,现在当了这个差。”

詹天佑说:“敦彦兄真是有贵人相助啊。”

梁敦彦说:“天佑兄,其实你可是名声在外啊,大凡大清国官界每提铁路之事,必提你之大名,我真羡慕你呀。”

詹天佑:“徒有虚名耳。”

梁敦彦说:“这怎么是徒有虚名呢,修桥铺路,自古就是百姓心中造福后人的好事,更何况你修的是铁路,将来大清国建起四通八达之铁路网,那天佑兄将有不可估量之贡献啊。”

詹天佑说:“过讲过讲。大清国纵横万里,真要建成铁路网那可要很多比天佑更优秀的铁路工程师出现啊。”

梁敦彦说:“可是,现在遍看大清国,能修铁路的工程师真是凤毛麟角啊。我真羡慕你!”

詹天佑笑着说:“不是吧,敦彦兄,你一个海关道台可是肥缺啊,我一个铁路工程师­干­的可是苦差事。”

梁敦彦说:“这你就错了。眷诚兄,你想,海关道台虽有权势,但这种官今天给你做你就是道台,明天不给你做,你不就是虚衔?今天张总督赏识我给我做道台,下次换了别的总督就不一定会让我做道台了,你看大清国官场,多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天下能做道台的人到处都是,能修铁路的人可就难找啊!”

詹天佑说:“敦彦兄说得也是。”

梁敦彦在道台衙门为詹天佑摆酒接风,请了当地的一些官员作陪,对詹天佑修铁路的功绩大加褒扬一番。

告别梁敦彦,詹天佑赶往广州。当时粤汉铁路只是在提议中,还没有实际动工,坐船过了长江之后,就顺着官道骑马往南走,马匹都是由驿站提供的,因为詹天佑有官员的身份,又有盛宣怀发的路照,一路上很是顺利,到了韶送之后,改乘官船顺江而下,到珠江白鹅潭,从西堤码头上岸。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西堤码头确实比以前繁荣了许多,是啊,不管朝中的争议如何,士大夫有何不同意见,大家可以为兴办洋务与否或者变法维新与否而争论不休,但社会发展的客观现实总是积极向前的。看到安定环境里的广州有如此活力,詹天佑心中很高兴,这与北方那些百姓因兵乱而四处逃荒的情景相比,真是难得。这时,他心中涌起一股对战乱的厌恶之感。

詹天佑在西堤码头租了一辆轿子,回到西关十二甫的家里。詹天佑的到来,给孩子们带来了许多欢乐,五个能走动的孩子围着他打转,詹兴藩与陈娇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当年詹天佑留学离家十年,而此次北上修铁路一晃就是十二年了,当然,两次离别,心境是不一样的,早年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长期分别,而此次却是一个当了官差的成年儿子为国效力,一样的分别,两样的心情,老俩口看到已近不惑之年的詹天佑脸上多了一份稳重与成熟,心中真是由衷的高兴。当然,最感幸福的还是妻子谭菊珍,看到孩子们和老俩口围着丈夫有说不完的话,她抱着孩子在一边喂­奶­一边乐。

詹天佑来到谭菊珍身边,温情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出生近半年的三子文耀,此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父亲了,他用手轻轻地扣了一下文耀的小鼻梁,文耀眨巴眨巴着眼睛,开心地笑了,好象这抱着自己的大人是老熟人一样。文耀用小手扯着詹天佑的衣衫,不时地望着傍边的母亲,咯咯地笑着。谭菊珍接过文耀,深情地看了一眼丈夫说:“一路上车马劳顿,你还是体息一会儿吧。”

詹天佑说:“我不累,看到你们就开心了。”

这时,詹天佐从外面走来,人没进屋,声先进来了,他说:“哥,你还来了!”詹天佑转身对妻子莫氏说:“快叫大哥。”

莫氏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她羞羞地叫了一声:“大哥!”

这时,谭菊珍拿了一个红包过来塞到詹天佑手上,詹天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弟媳,他笑着把红包放到詹天佐手里说:“这个给弟妹买件衣服。”

詹天佐说:“我们结婚时你不是寄过钱来吗?这个我们不能要。”

谭菊珍笑着说:“天佐,弟妹,大哥第一次见到弟妹,这是规矩,你们不要嫌少,你们就收了吧。”

詹天佑说:“是啊,这是规矩,你们就收了吧,这也是你嫂子的一点心意。”

詹天佑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和他身边的弟媳莫氏,说:“天佐,你们还好吗?”

詹天佐说:“还好,结婚后,我们在旁边盖了房子,嫂子和爸妈对我们都顶好的。”

詹天佑说:“嫂子和爸妈在家里让你们­操­了不少心,帮了不少忙,菊珍都在信中说了。天佐呀,兄弟为国家当差,有时身不由己,家里的事你就多担当一些。”

詹天佐说:“大哥,你放心,小弟虽没有你有本事,但家里的事还是能照顾好的,我们夫妻在附近开了一家档口,做点小营生,离家近,照顾嫂子和爸妈都方便,你就放心吧。”

詹天佑说:“这就好。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只要做正事就好。”

街坊和族人听说詹天佑回来了,也都纷纷前来看望,詹天佑都忙着一一接待。

庚子离难(2)

晚上,大家都散去,孩子们也睡觉了。詹天佑与谭菊珍坐在床前。詹天佑拉着谭菊珍的手,看着她的脸,说道:“菊珍,你辛苦了。”

谭菊珍扑到詹天佑的怀里,轻轻地哭泣起来。詹天佑心慌了,用双手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哭泣的脸,问:“怎么了,你受委曲了?”

谭菊珍摇摇头。詹天佑说:“是想我了?”

谭菊珍还是摇摇头。詹天佑说:“怎么?你不想我?”

谭菊珍说:“我是担心你。”说完,她起身到柜子里翻出一叠报纸来放到詹天佑面前,有邝其照主办的《中西日报》、《越峤纪闻》,还有康有为在澳门创办的《知新报》,再仔细一看,里面有很多关于北方义和团起义和变法维新的消息,很多内容都是惊心动魄的。詹天佑终于明白妻子是在为自己在北方的安危担心。邝其照当年曾带领第三批留美幼童赴美,在美国康捏狄格州首府哈德福的大清国驻洋肄业局迎接仪式上,詹天佑见过他,所以这对这名字一直有印象。

他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些报纸?”

谭菊珍说:“其实,关于北方的事民间有很多传说,我们不知听哪些好。再说,当我从营口回来时,也看到沿途有不少‘扶清灭洋’的口号的贴子,你整天与西洋人在一起修铁路,你说我能不担心吗?后来,老窦老母也在街坊中听说各种消息,有说老佛爷与皇上逃离北京城的,有说西洋人见到大清国人就杀的,对洋人来说,你是大清国人,对义和团来说,你是与洋人一起的人,你说我们能不为你担心吗?老母还带着我与孩子们到华林寺上了好几回香呢,好在每一次都拜到圣告,抽到上签,老母才心中宽慰一些。”

詹天佑说:“真是难为你们了。”

谭菊珍说:“我们听到的东西太多了,搞不明白,于是我就拜托天佐,帮我买了这些报纸还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知新报》是我爸爸从澳门带回来的。”

詹天佑说:“是啊,这么一个大国,任何地方的一点*都会牵动举国上下,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说明国家的安定对百姓生活影响多大呀。”

谭菊珍说:“听说李鸿章大人已不做两广总督了,回到北方与洋人议和去了。”

詹天佑说:“是啊,现在举国上下都在盼望安定和解,当朝诸大臣中只有李大人与洋人打交道多,李大人又深受太后信任,现在这局势也只有他能收拾,否则真不知乱到何时。”詹天佑拿出一条手帕,为谭菊珍轻轻地擦拭眼角的泪水,谭菊珍幸福地笑了。

在家中停留了十天左右,詹天佑在父亲和弟弟的陪同下,带着几个能走动了孩子到祖父的坟前烧了一回香,磕了几个头,安顿好家人,立即只身赶往江西萍乡。

萍乡位于江西省西部山区,东与本省宜春、南与吉安、西与湖南省醴陵、北与湖南省浏阳接壤,境内的安源等地有着丰富的优质煤矿资源。詹天佑一到萍乡就赶到美国工程师李治的办公地。

李治是个典型的美国人,白皮肤,蓝眼睛,一头金黄的卷发,高高的个子,一见到詹天佑,不用介绍,李治就伸过手来说:“噢,终于见到你了,詹工程师,用你们大清国的话来说,你的名字对我真是如雷贯耳。”

詹天佑说:“李治先生,很高兴能与你共事,盛大人告诉我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工程师啊。”

李治说:“盛大人过讲了。詹工程师,听说你是大清国第一批派到美国的留学幼童,是耶鲁大学的毕业生,我真是荣幸,能与你合作。”

詹天佑说:“是啊,我在康捏狄格州生活了整整九年时光,那里的岁月真让我难忘,现在我还保持着与我当年生活过的美国家庭通讯的联系呢。”

李治说:“这真是太难得了,这说明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詹天佑说:“有情有义不敢说,但当时美国的家庭确是给了我们一段难忘的生活,这是终生都不能忘记的。”

李治说:“这么说,你可以算是半个美国佬。”

詹天佑说:“可以这么说吧。”

李治再次伸出手说:“好,希望我这一个整个的美国佬能与你这半个美国佬愉快合作。”

詹天佑说:“谢谢!合作愉快!。”

李治说:“听说北方的义和团到处杀洋人,甚至连与洋人在一起的大清国人也要杀?

詹天佑说:“好象是有这种传言。”

李治说:“一旦义和团的人跑到萍乡来,那可就麻烦了,你这半个洋人也不好办啊。”

詹天佑说:“应该不会吧。我过了黄河就没有见到有义和团的人在活动。”

李治说:“我还是很担心。”

詹天佑说:“所以盛大人才会让我过来与你共事嘛,希望你安心下来。”

李治说:“这么说来,你就是我的定心丸了。”

詹天佑说:“也许吧。”

接下来,李治把萍醴铁路的总体情况向詹天佑作了介绍。

詹天佑在李治的陪同下,来到修筑工地,只见里正在筑路基。他们边走边谈,突然詹天佑停了下来,李治惊异地看着他。詹天佑说:“李治先生,你这路基看起来好象是准备用狭轨,是吗?”

李治瞪大眼睛说:“是啊,没有错,是用狭轨。”

詹天佑说:“这是谁的主意?”

李治说:“是我的主意。”

詹天佑说:“为什么要用狭轨?我们在北方都是用国际标准的宽轨,据我了解,美国大多数铁路都是用宽轨,只有极少数铁路是用狭轨的,而且那些狭轨铁路多是功能单一,不能用作它途的。”

李治说:“对呀,萍醴铁路按盛大人的意思,也主要是解决萍乡燃煤外运问题,并没有作为其它用途的打算,再说,修这条铁路的费用有限,用宽轨一定要增加费用的,到时没有钱怎么办?”

詹天佑说:“李治先生,今天我初到工地,大家第一次见面,本来不应提出什么意见,你同意我说出我的看法吗?”

李治说:“当然可以,盛大人让你过来就是要让你与我一起修路的,作为中方委派的工程师,你当然有发言权。”

詹天佑说:“那我就说了。修铁路用狭轨或宽轨,固然要考虑到它的费用与功能,但是你知道吗?我们大清国现在到处都在修铁路,将来各地铁路是要联结成网的,与美国一样,全国各地都有四通八达的铁路网。”

李治说:“可这与萍醴铁路有什么关系?”

詹天佑说:“关系可大了。你知道吗?当初开平煤矿的铁路也是一条运煤专线,正是由于金达坚持用宽轨,所以这条路现在可以客货两用,而且正与京津地区的多条铁路联结起来。”

李治说:“你是说将来萍醴铁路也可以民用?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你看这个地方在这么偏远的山区,不要说它周边的南昌、长沙现在还没有铁路,就是上海、广州、武汉、南京这些大清国的大城市都没有通畅的铁路。这个地方要通民用铁路,根本不可能!”

詹天佑说:“现在确不可能。可是将来呢?李治先生,难道这里永远通不了民用铁路吗?”

李治说:“将来?谁还会管将来?盛宣怀给钱我修路,我只要能向他交差就行,只要能让他把萍乡的煤运出去就行,其它我就管不了啦。”

詹天佑说:“这可不行,盛大人给的钱也是大清国的钱,任何事情在考虑它的开始时,一定要考虑它的长远,我可以预计,将来这条铁路除了运煤外一定还能有更多用处,而且可能融入到全国的铁路网,你没有注意到,这条铁路位于湘赣两省的边界,将来一定会成为这两省省际间一条重要的铁路­干­线中的一段或其支线。所以,我建议马上改回来,改成宽轨路基。”

李治说:“这不可能!路基已经开始修筑了,而且方案也报给盛大人了,不可能更改!”

李治说得斩钉截铁。

詹天佑一听,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没有再往下争。

晚上,詹天佑一个人在油灯下,左思右想,想了太多太多,想到李治的傲慢态度,心想,如果全国各地的铁路都是用这样的洋工程师,将来每条铁路都各自为政,那么全国的铁路将四分五裂,形成联通全国的铁路网几乎是痴人说梦。而且铁路一旦修起来,要重修那比新修还要费时费钱,根本无法想象。以自己当前的地位,也许无法去做统一全国铁路标准的工作,但在手头上的工作总是要坚持的,尽管预料到可能会因此与李治决裂,这不是他所愿看到的,可面对这么清楚的是非对错,如果自己不坚持的话,严重的后果将由大清国和当地人民来承担,真得没有办法顾及与李治的情面了,于是他连夜写了一封信,第二天通过萍乡的官道驿站送往已赴上海的盛宣怀。

詹天佑寄走信后,又找到李治,想劝说他同意自己的意见,詹天佑把自己给盛宣怀写信的事也向他讲了,李治无论如何不接受,并指责他:“詹工程师,你觉得有给盛大人写信的必要吗?路基都开始铺了,你知道吗?改成宽轨将意味着前面很多工作都要重来,包括测量!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知名工程师,对此你不应该不明白!我可以肯定,盛大人不会同意你的意见!如果同意了的话,意味着他要加钱,增加费用,这是一个敏感话题,他绝不会同意你的!”

詹天佑说:“也许你是对的,盛大人不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但我有权力让他了解我的想法,他现在是中国铁路总公司的总办,南方各省的铁路都由他协调,我让他明白我讲的道理,即使这一次他不听我的,将来他在考虑更多铁路时就会考虑到这一点。”

李治说:“盛宣怀是一个很务实的官员,他由一个买办成为大清国的高级官员,不会象你这样想,他一切都以现实利益为考虑,这是中国官员们普遍的心态,象你这样的官员非常少,你是一个比盛怀小很多级别的官员,换了另一个中国官员绝不会对自己的上司作出的决定提不同意见,从这一点来讲,我倒是很佩服你。但是,有可能你将为此付出代价,盛宣怀一旦认定你是一个太坚持原则的人,将来在官场上他绝不会为你讲什么好话。”

詹天佑说:“没有办法,我在美国接受的教育有两点很重要,一是要讲科学,二是要诚实。对此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当面对大清国的国家利益,我必须这样做。”

盛宣怀接到詹天佑的信,看了很久很久,他也想到,李治的做法事实上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詹天佑的思考却是更具长远眼光,看情势,他必须在李治与詹天佑之间作出选择,因为如果同意了詹天佑的意见,就等于完全否定了李治前面所做的工作,这也说明自己前期用人不当。对于李治的强势作风,盛宣怀是了解的,他明白李治不可能作出让步。怎么办?盛宣怀整整犹豫了三天,终于决定采纳詹天佑的意见,于是分别给李治和詹天佑各写一信,让驿站用快马送到萍乡。

信送到时,詹天佑还在李治的办公室谈笑,邮差把信分别交给他们,让他们签收,俩人彼此看了一下对方的封面,看到都是来自上海中国铁路总公司的函。

詹天佑正要拆开,李治用手拦住说:“不!请等一下,詹工程师,我们先猜一下,盛大人那边是你赢还是输?”

詹天佑说:“我希望是我赢,但赢了你要理解,咱们好好合作,把路基改回来。”

李治说:“如果你赢了我就得打包走人。”

詹天佑说:“你是这里的总工程师,你为什么要走?”

李治说:“如果你赢了,意味着这里的工作要全部按你的意思办,我留在此处毫无意义和用处。”

詹天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咱们不是一个整美国佬与半个美国佬之间的合作吗?为什么要为这个搞得那么严重。除了这个宽轨问题外,你还能发挥很多作用啊。每一条铁路都需要很多工程师的全方位合作,我真不想因此而影响我与你之间的友谊。”

李治说:“那就希望你输吧。”他做了一个手势,说了一声:“嗯!”让詹天佑先拆,詹天佑拆开一看,脸上露出了一丝轻微的笑容。

李治一看,连信都没有拆,直接撕掉了,很难过地说:“詹工程师,你赢了。”

詹天佑说:“谢谢!李治先生,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怪盛大人。”

李治说:“我不会怪他,他现在是中国铁路总公司的总办,我要想在大清国修铁路,还得靠他呢。”

詹天佑:“那咱们先在这里好好合作吧。”

李治说:“不,我明白你的专业和能力,知道你能独立完成这项工作,我说过了,只要你赢了,我就得打包走人。我现在要兑现我的诺言。”

詹天佑惊异地说:“你并没有向任何人有何承诺。”

李治说:“我对自己有这样的承诺。詹工程师,祝你好运。”

于是,李治真的走了,而且带走了所有的勘测资料和施工图纸。詹天佑没有想到李治会这样强势,但没有办法,作为当时最懂铁路修筑技术的大清国工程师,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他真的无法顾及与李治之间的关系了。李治走了,所有的东西都得重来,他不得不选了几位年轻的学徒与他一起,重新跋山涉水进行测量、设计,赣西湘东交界处,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有不少地方与他在山海关外锦州一段的地形相似,那几个学徒有时累得动不了,詹天佑就向他们鼓劲,讲北方义和团的事,有些是杜撰的,但学徒们爱听,只要听“义和团”三个字,­精­神都来了。

有一次詹天佑和学徒们在一个深山狭谷地测量,看到几只豺狼,把学徒们吓得不敢往前行。詹天佑又开始向他讲义和团的事,他发挥自己想象力说:“我奉盛大人之命南下时,途经山东德州,碰到几个义和团的人,他们看到我穿一身长袍,提了一个皮箱,知道是远行的客人,把我拦住,我以为他们是抢钱的呢,但我当时身边没带多少钱,所以心中并不害怕,结果他们根本不抢钱抢物,而是问我见过洋人没有,因为在路上就有乡亲提醒我千万别说自己见过洋人,所以我对他们说,洋人我没有见过,我见过放羊的人,我们家邻居养了好几头羊呢。其实我家在广州,我们邻居根本无人养羊。他们又问我,会说洋话吗?我说,听过羊叫,没听过羊说话。他们见我傻里傻气的样子,就让我走了”学徒们一听,都怀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一个学徒说:“詹工程师,你不是编故事吧?”

詹天佑说:“编造不编造并不重要,你们都这么年轻,我想对你们说的是,大家平时一定要诚实说话,但遇到危难时,要适当机警一些。比如刚才那几只狼,看上去是有些怕,但我们这么多人,那些狼是不敢袭击我们的。人不可能一生不遇到意外,遇到意外时一定不能乱了方寸,要懂得应对。我们在这么偏远的山里测量,各种猛兽都有可能碰到,但只要大家镇定,总是能找到应对办法的,更何况几只野狼。大家振作起来,这是你们的家乡,在自己的家乡修铁路,这将造福于你们的子孙后代的,是为乡里造福。所以,适当地克服一些困难还是值得的。”

李治的离去,使詹天佑感到自己的责任更大了,他绝不能让李治将来看他的笑话,他将压力转化为动力,对盛宣怀对自己的支持心怀感激,全身心地扑在铁路建设上。1901下半年,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的信,是由弟弟天佐执笔写来的,告知他谭菊珍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是詹天佑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第七个孩子了,孩子的出生当然是令人欣喜的,但又让他多了一份牵挂。虽然这里离广州比北方要近多了,但他无法回家去探视呣子二人。

赣西山区的冬天非常寒冷,好在詹天佑在美国读书和在北方修铁路都经历过寒冬,所以他仍坚持在一线,率领工人们赶工铺路,白天在工地上与工人们在一起,晚上则要自己测算各种数据,因而,他比那些路工们还多了一份艰苦。

正当詹天佑忘我地在萍醴铁路线上夜以继日工作时,1902年,他收到了一份来自京城的调令,要他立即动身北上,前往关外,从俄国人手中收回关内外铁路。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虽然对工作了一年多时间的萍醴铁路他有着依依难舍之情,可俄国人占据的铁路有数百里之长,是这条铁路的许多倍,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从外国人手中接回自己的铁路,他不得不向萍醴铁路线上的路工们告别,受命北上。交接完手中的工作时,他曾一度想过回广州看一眼出生不久的四子文祖和妻子谭菊珍,但是,他知道北方的呼唤更加紧迫,那里需要他,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萍醴铁路在詹天佑离开三个月后的1902年11月竣工通车,全长38公里,成为当时江西与湖南省境内的第一段铁路,但是由于詹天佑已赴关外,他没有参加通车仪式。

袁督之忧(1)

詹天佑从江西萍乡出发,一路北上,当时正是盛夏季节,他注意到,沿途各地乡村已恢复了安定祥和的生活秩序,­鸡­、狗、猪不时可以在沿途的村庄路口看到,田野里农民们正在忙着夏收,路上没有散兵游勇,商旅往来已属通畅,与一年多前那种兵荒马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詹天佑看着眼前的景物,心想,或者这正预示着国家长久太平安定的希望,铁路建设也可以在国家振兴之路上发挥更大作用。

对于这次调他北上的袁世凯,詹天佑早有耳闻,甲午中日之战前后,袁世凯曾往朝鲜处理有关事务,戊戌变法时,据说正是受到光绪帝重用的他投靠了慈禧太后,出卖了光绪皇帝和变法维新人士,才导致了变法的失败,在两年多前,庚子事变前,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主张*义和团运动,这些詹天佑都听说过,所以,对詹天佑来说,袁世凯似乎负面印象更深一些。

詹天佑曾想直接到直隶总督衙门拜见袁世凯,但他对这个人心中没有数,于是先到天津海关道台衙门拜访了时任天津海关道台的唐绍仪。

唐绍仪此时已是四品身份的海关道台,官品比詹天佑要高两级,其实他正是受到袁世凯一手提拔,才获得了这个职位。他一见到詹天佑,怕詹天佑按照官场规矩向他下拜,快步迎上前去用英语说:“詹姆斯,你好啊。”

詹天佑也用英语回答道:“阿贾克司,你好!”衙役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能感觉得到,这两个人非常亲密。

唐绍仪说:“詹姆斯,自从上海一别,至今已是二十年了。”

詹天佑说:“是啊,这二十年来大家变化都很大啊。”

唐绍仪说:“你可是名声在外啊,不管是谁,每谈到修建铁路,一定会谈到你。所以,这次袁督点名要你参加关内外铁路的接收问题。不过你放心,袁督已任命梁如浩当关内外铁路总办,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詹天佑说:“你是说梁如浩现在是关内外铁路的总办?”

唐绍仪说:“是的。梁如浩也是由袁督保奏出任关内外铁路的总办。我们留美幼童有好几位都受到袁总督的保举之恩呢。梁诚由袁总督保举,已作为醇亲王的随员赴德国谢罪,蔡绍基也在天津,他任北洋大学头等学堂的总办,曹嘉祥任天津巡警道道台。”

詹天佑说:“这么说来,在天津现有不少我们当年的留美官学生?”

唐绍仪说:“可以这么说。这都是因为袁大人对我们幼童的保举和重用啊。”

詹天佑说:“袁总督为什么这么重视我们幼童?”

唐绍仪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因为你长年工作在铁路上,可能对官场之事了解不多。其实自甲午之战后,朝野官员都知道西学是很实用的学问,因此都大力提倡,袁总督是新兴官僚,他在朝鲜的时候,曾带着我和梁诚在身边,他看到我们这些幼童的西学对他来说是有用的,特别是在与欧美人打交道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其实当年在天津小站练兵时,他也深知电报、电话、矿产、铁路等的重要­性­。这些领域都是我们留学生之所长。这一次,是袁总督亲自了解了你的情况后,点名要你来参与接收铁路的。”

詹天佑说:“袁大人怎么知道我?是你们向他讲了吗?”

唐绍仪说:“这哪用得着我向他讲啊?当今重视西学之朝野人士,没有谁不知道你的,因为谈到西学,必谈铁路,谈铁路必谈铁路人才,要谈铁路人才一谈就一定会谈到你的。是袁督自己了解了你的情况的。”

詹天佑说:“听说袁总督是李鸿章大人推举的?”

唐绍仪说:“是的,李鸿章大人以七十多岁的高龄签了《辛丑条约》之后,一直受人非议,尽管很多人都知道他当时完全是迫于中外两头的压力才不得已签的,但所有的责任都要他担起来,再加上以前他签的与法国、日本的条约都是丧权辱国的,为此,很多人都骂他卖国贼。他在忧愤中吐血辞世,人们都说他英雄一世,却落到这样令人伤痛的结局,真是可惜。其实,李鸿章大人至死都不忘他终生推动的洋务啊。”

詹天佑:“当年选派我们这些幼童出国肄业,事实也是洋务的措施。对我们留美幼童来说,李大人与曾文正公一样,是有恩于我们的。”

唐绍仪说:“是啊,如果不是李鸿章大人,我们回国后的境遇可能更难了,袁督也不一定会了解我们,重用我们。李鸿章大人去世时,特地向皇太后推荐了袁总督,并说,遍观海内,找不到第二个比袁总督更适合继任他的人选。加上在戊戌变法时期,袁督已经取得太后之信任,于是朝廷命袁督继承了李大人的职位,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大人受李大人之影响,对西学人才非常肯定与重用。”

詹天佑说:“你既然提到戊戌变法袁督取得太后信任一事,天佑不敏,据我了解,民间对这件事对袁督的评价甚低。”

唐绍仪说:“这件事如果不了解实情的人也会与你的看法一样,事情并不是民间传言的那样,其实太后当初也是支持变法的,可是皇上与维新人士走得太远太急,激起了朝中保守派的担忧,据我了解,当初太后的想法也很激进,几乎完全支持皇上与康有为他们,是支持变法的皇上的老师翁同龢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意见提醒太后,变法维新不能一步到位,需要渐进地进行,这才引起了一些保守派人士拥向太后,在这种情况下,袁督的思想开始转变,他非常清楚,以当时的情势,他必须选边站,太后是实力派,袁督如不与太后站在同一条线上,一定会与谭嗣同他们是同样的下场。你要知道,袁督是官僚世家,他的父亲、叔父都是做官的,他的家世渊源使他不得不拥护太后。”

詹天佑说:“朝中事情这么复杂,我真是看不明白。”

唐绍仪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康有为这些变法人士虽然提出很多变法主张,都是因为看到国家积贫积弱,看到西方技术的进步,但他们对国家的秩序建设并不清晰,许多提法是建立在自己的主观想像之上的,没有理­性­科学的根据。他们几乎没有出过国,对外国情况根本不了解。试想想,大凡出洋回国的人,反而没有多少人有维新人士那种激进的想法和做法,比如严复很早就提出要变法维新,想必你也读过他在报纸上发表的言论,但是他根本没有参与到康有为他们推动的变法活动中。”

詹天佑说:“对于维新变法,大家都知道要做,国家已到这样,再不变革,真不知将往何处去。康有为他们的动机是好的,可是可能真是­操­之过急,以致失败。”

唐绍仪说:“这就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老毛病,因为得到皇上的信任,自以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做,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天不怕地不怕,连老佛爷也没有放在眼里,这就是他们的致命丧,这完全是对大清国的国情不了解的原因。在我看来,康有为他们自己应该要对变法失败承担责任,而不是一味地把责任推给袁督这样的人。”

詹天佑说:“这么复杂的事我确实也没有考虑过,不过你刚才提到,袁督能在实际事务中重视西学,对西学人才的重视,这反映他还是一个务实的人。现在形势迫人,不管理论上是否变法,实际上还是要做很多新事情。我个人感觉,从铁路这方面看,甲午之战后,国家已是很重视了,现在各省都有修建铁路的计划,但修铁路要钱,所以一时半会也急不来,对我国来说,在铁路方面不在于朝中的政策,而在于铁路人才跟不上,这可能是个致命的问题。这次我在江西萍乡,就与当时主持那条铁路修筑的美国工程师李治为铁路标准轨的铺设发生不同意见,万一各地的铁路都一窝蜂地建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事事依赖于外国工程师,这些工程师不是不敬业,但他们的利益动机不同,多从他们自己的现实利益考虑,这不是他们的祖国,他们当然不会从国家和当地人民的利益考虑了。”

唐绍仪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袁督才遍访国内能修铁路者,找到了你,为此,他与盛宣怀反复商量,才把你调过来,你知道吗?”

詹天佑说:“这真是难为他了。”

唐绍仪在道台衙门为詹天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宴会,把当时在天津做事的蔡绍基、曹嘉祥请来作陪,几人一席欢言,各叙别后情状。

第二天,詹天佑赶赴直隶总督府,拜见袁世凯。按一般情况,詹天佑是一个从六品的选用州同,不能直接求见袁世凯这样的一品大员,但是这次詹天佑是直接奉袁之调令北上当差的,于情于理都要见一下袁世凯。

袁世凯听衙役说是詹天佑求见,立即宣其入衙。詹天佑进门一看,袁世凯高坐堂上,身着一品总督服,顶戴上的花翎与顶珠特别显眼,一张饱满而圆润的脸,一嘴黑而浓密的胡须,眉毛不算浓,眼睛不算大,四十开外的年龄,看上去成熟而稳健。

袁世凯见詹天佑一进门,立即迎下来,詹天佑倒身下拜道:“在下詹天佑拜见总督大人!”

袁世凯将他扶起,打量了一会儿说:“眷诚啊,终于见到你了,为了调你回来,我可与盛宣怀往返来回了好几个电报啊。”

詹天佑说:“多谢总督大人费心。”

袁世凯说:“天下情势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李鸿章大人已经作古,大清国损失一巨臂,正是国家多事之秋,日俄在东北窥伺日久,虽然和局初定,但诸多事情都要从纷乱中理出,列强对我大清之野心日盛一日啊。”

詹天佑说:“是啊,下官也有忧心啊,虽身在铁路,又何不是一日而心系天下。”

袁世凯说:“眷诚啊,令尊、令堂都还好吧。”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老父老母虽然年事渐高,但身体尚健。”

袁世凯说:“英俄在庚子之乱时占领了关内外铁路,按有关议和条约,它们早应把路权归还我国,尤其是俄国,对我东北向有虎狼之心,这是路人皆知之事,故一直拖延不还,但还路需要诸多手续,不熟路工之人必被其蒙骗,这次你可是责任不轻啊。”

詹天佑说:“天佑受朝廷恩典,自幼留学美国,学得些须铁路技艺,本为报效国家,现国家有需要,天佑敢不竭诚尽力。”

袁世凯望着门外,思考良久,詹天佑不敢出声。

袁世凯转过脸来,看着詹天佑说道:“眷诚啊,你知道吗?李鸿章大人从跟着曾国藩大人一起平定太平军之乱起,为国效力四十余年,兴办洋务,创建北洋水师,自曾国藩大人作古之后,李鸿章大人成为擎天巨臂,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为大清国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也同样是一片血忱,每时每刻无不思虑民富国强,可是,他没有如愿,他带着无比的遗恨,离开了这个他热爱着的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国家,他在许多人的误解和诅咒声中吐血身亡,这既是他个人的不幸,又何尝不是国家的不幸啊。现在,我承蒙他的举荐,更蒙太后的恩典,继李之人之位及其职责,希望能为大清国的长治久安而做点实事。就你所熟知的铁路而言,我想首先是要尽快将关内外铁路从英俄手中收回,这需要发挥你的专业技术专长,把它们毁坏的或掠夺的铁路设备和器材要回来,这都是大清国的民脂民膏,庚子赔款已让国家不堪重负,再让他们不明不白地夺走这些东西我真得不心甘。同时,我也在想,将来局势稳定下来,全国铁路修筑还是要继续推进,当今世界各国无不把建铁路、通财货为兴国富民之事,我大清国虽然起步晚了,但还是要迎头赶上。你作为大清国最有成就的铁路工程师,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啊。故我希望你一定要在此次与英、俄交涉中,好好以国家利益为重,不要担心他们的蛮横无理要求,该坚持的要坚持,该争取的要争取。”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指教,天佑一定谨记在心。”

袁世凯说:“不过,我现在有一个担忧,就是怕英俄的铁路工程师在技术上与你比长论短,你在技术上孤军作战,腹背受制。”

詹天佑一听,明白袁世凯还是对自己不能完全放心,担忧自己在与英俄工程师打交道时吃亏和退让,詹天佑当然明白,因为自己一直在金达手下工作,尽管有滦河大桥这样的杰作,但毕竟自己没有独立承修过一段完整的铁路,即使是在锦州当驻段工程师,或者主持萍醴路的后期修筑,事实上这些工程在名义上还是外国工程师在主导。无论在国人心中还是外国人眼里,詹天佑最多是一个懂得铁路技术的中国工程师,所以,袁世凯话中透露的担忧,詹天佑当然能听得出来。他说:“在下一定记住袁大人的教导,天佑不敏,但一定会把国家利益摆在首位。”

袁世凯定着眼睛看了看詹天佑,点了点头说:“有一人你今天一定要见,他今天正在本衙。”说着便对身边的衙役耳语几句。

袁督之忧(2)

衙役走出去不久领着一个人进来了,此人也在四十岁左右,身穿一身四品文官服,詹天佑一看,觉得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对方,对方快步走来,一脸得意的笑容,对詹天佑拱手施礼道:“詹姆斯,终于见到你了。这都要多谢袁大人的安排啊。”

詹天佑的脑海迅速想起留美诸同学,终于想出来了,这不是梁如浩吗?因为袁世凯在场,他必须遵守官场常规常仪。马上回礼道:“噢,原来是梁大人!下官詹天佑这厢有礼!”

梁如浩快步上前,扶住詹天佑正往下弯的身体,这样,既顾到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到了詹天佑的礼节,说:“现在大清国,只要提到铁路,没有人不知道你的,你在铁路上十数年,尤其是滦河大桥一举而成名,中外铁路工程师言必称詹工程师。终于不负你在耶鲁所学啊。”

詹天佑说:“是啊,我曾想过,也许此生当以英文教习为业,没想到还是回到了铁路本业。”

袁世凯说:“眷诚啊,如浩现在是关内外铁路的总办,你这次作为铁路工程师配合他接收关内外铁路,希望你们能好好合作,一个利用自己的外交优长,一个利用自己的专业技术,与英俄占领者有理有利有节地沟通,维护我大清国之利益。这样吧,如浩,眷诚从江西远道而来,你代我帮他接风洗尘吧。”

梁如浩说:“请大人放心,我与眷诚一定会竭诚为国家效力的。”然后转向詹天佑说:“眷诚,咱们去我的衙门。”

詹天佑与梁如浩告别袁世凯,来到梁如浩的关内外铁路总办衙门。詹天佑看着梁如浩意气风发的样子,说:“如浩兄一向可好?”

梁如浩说:“当年自上海一别,我先是在天津西局兵工厂当绘图员,后受命任政府德籍顾问穆麟德随员赴朝鲜筹设海关,光绪十一年(1885),袁世凯大人任驻朝鲜通商事务大臣,我为幕僚,甲午战前,随袁归国,任关内铁路运输处处长,当时即知你在锦州和营口任筑路工程师,因我管理的都是金达交付的已修成之路,故一直无法见到在施工现场的你,其实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可知道你在哪里呢。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你啊。但事务太多,故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如愿。”

詹天佑说:“是啊,自从离开福州后,我很少见到当年幼童,有时偶而一见,也总是匆匆而别,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在上海,在哈德福真是有太多令人留恋的回忆啊。”

梁如浩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当年肄业局里响亮的铜锣声,记得那摇晃脑袋的读书声。想想当时那些老先生逼着我们读经书,行古礼,回国后真是都派上了用场。”

詹天佑说:“是啊,我也有同感。这次北上,看到你们几个都这么各有所成,我真是高兴啊。”

梁如浩说:“这都要多谢袁大人。你可能也听说,外界对袁大人有所非议,但他对我们这些懂西学的人还是很重用的,我们现在在天津当差的几位,差不多都是他举荐的,还有梁诚,梁诚现正随载亲王在德国呢。”

詹天佑说:“当初曾文正公与李鸿章大人保奏我们出洋,也是希望我们回来为国当差,我们至今一直在兑现着当年对朝廷的承诺,我们没有辜负曾文正公与李鸿章大人的期望啊。”

梁如浩说:“庚子事变,已经让大清国颜面丧尽,国家已没有太多资本可持了,国门洞开,列强环伺,已是举国皆知,我等今日真是任重而道远啊。路不通,民不富,民不富,国不强,作为铁路工程师,你的担子将越来越重啊,詹姆斯。”

詹天佑说:“希望大清国不要再乱了。”

梁如浩说:“大家都这么想。可是,你多少也听说,自康梁变法失败后,而今南方和国外已有同盟会和革命党在活动,鼓吹暴力革命,看来,大清国要保持当前这安定也难啊。”

詹天佑说:“对国家而言,确是需要变革,可对老百姓而言,安定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暴力与战争有时被认为是社会革命的手段,但纵观中外历史,哪一次暴力革命不是以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的。特别是经庚子之乱,我亲眼目睹了战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苦难。”

梁如浩说:“听说有一个叫孙逸仙的人,是我们香山县人,他现在到处讲暴力反清,真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们用意何在?”

詹天佑说:“革命党的活动我也从报纸上看到一些,但没有深思过,希望他们能与朝廷好好沟通才行。”

梁如浩说:“这你就不了解了,当年孙逸仙曾经给李鸿章大人上书,希望朝廷改革,采纳他的意见,但朝廷没有理会他的意见,所以,他们现在到处鼓吹造反。不过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想好,要真是造反,凭他们民间那些力量,能对抗得了朝廷吗?我可以肯定他们不会成功。”

詹天佑说:“成功与否倒不是重要,要者,这些人是否真得懂得建设国家,他们没有国家管理与建设的经验,就算是把国家交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知道如何管理啊。”

梁如浩说:“是啊,中国这么大,我们还是希望国家不要乱,大家实实在在为国家做点事,把国家推向繁荣富强。”

詹天佑说:“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列强瓜分大清国已是难堪之极,如果国人不同心同德,国家一旦离乱,将不知往何处去。”

梁如浩说:“现在有一个问题是,我们都是希望国家稳定,和平发展,但不知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如果他们不了解民情,不着眼于国家利益的长远发展,恐怕问题会比我们知道的要可怕得多。”

詹天佑:“政治这种东西,我们在美国留学时也议论过,可是,到今天我都还是一头雾水。算了,我们不要想那么多了,在我看来,不论国家如何发展,铁路建设总是需要的,朝廷那些事,至今我都搞不懂,就算搞懂了也不知如何做,我还是用心修我的铁路吧。当今世界各国铁路四通八达,在美国,你我都亲历了铁路的便利,因而,对政治变革既不熟悉也无兴趣的我始终认为国家与人民对铁路的需要是十分紧迫的,无论国家向何处去,铁路建设总是少不了。”

梁如浩说:“眷诚兄这样想就对了,我也是这样认为,对于国家,由朝中大人们去想,我等­干­实事的人,还是实实在在做点实事算了,尽一份责任,尽一份良知。”

梁如浩在自己的衙门为詹天佑接风洗尘,二人把酒言欢,不在话下。

关内外铁路的接收首先是从英国占领的关内段开始的,英国方面尽管设置了一些障碍和条件,但总的来说算是顺利的。接收铁路要涉及多个方面的事情,技术领域的验收至关重要,其中长期参与中国铁路修筑的总工程师金达起了一定的作用,詹天佑与金达一起,清点了英军所占铁路的所有设备和设施。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金达知道话语不多的詹天佑对许多事情心水很清,他没有过多偏袒英军,所以到1902年9月29日,大清国的关内外铁路总局从英国占领军手中,收回了从北京至山海关段的关内段铁路。

到了收回俄军占领的关外段时,困难要大得多,俄国人并不同意总工程师金达代表清政府参与接收工作,理由是俄国不同意别国工程师介入长城以北的铁路事宜,这样就使得技术领域里的谈判完全落到了詹天佑肩上。詹天佑明白,由于当初整体勘测和设计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是金达,为此,他不得不以真诚的态度取得金达的暗中配合,对于一些核心技术上的事,常常要主动与金达反复商讨,提出应对俄军铁路工程师的刁难与拖延。在俄军占领的铁路段,詹天佑看到许多铁路设施被拆走,桥梁被破坏,当年存放的铁路器材包括钢轨、机车、工具甚至石料,都被俄军运走,因为俄国当时已取得在东北修筑东青铁路的权益,很多东西都被掠去修筑东青铁路了。看着俄军占领下的残破的关外铁路线,詹天佑简值心都碎了,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俄军在大清国领土上贪婪的俾劣行径,更看到当年自己与路工们亲手费尽心血修筑的铁路遭如此破坏,心中之痛犹如母亲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遭受别人摧残一样痛心。当年曾国藩和李鸿章顶着许多压力,推进幼童留美事宜,是希望这些少年学成回国为大清国的振兴效力,一片血忱,詹天佑亲历亲闻,现在,自己希望通过修筑铁路,为大清国作点实际的贡献,把铁路修筑看作是富民强国之举,又何尝不是一片血忱啊!他想起了文天祥《过零丁洋》中的诗句:“山河破碎风飘碎,身世浮沉雨打萍”。是啊,看着眼前这破败情状,自己此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当年文天祥看到大宋江山被蒙古军的铁蹄踏碎一样的沉痛啊。看着关外铁路沿线残破的景象,心想这不正如千疮百孔的大清国吗?破坏至此,令人心中滴血。他一面带着有关人员从俄军手中接收设施,一方面还要带着路工加紧清点被破坏的设施,制订修复计划,报给梁如浩,经袁世凯批准后快速修复被俄军破坏的铁路线。可是俄军对关内外铁路总局收回关外铁路并不甘心,俄军提督巴希诺要求袁世凯亲自率员到山海关谈判,提出俄军在关内外铁路沿线享有驻军权、敷设电线、经办邮政权,詹天佑作为工程师参与谈判,对于巴希诺的无理要求,詹天佑给予了据理力争、坚决反驳。

詹天佑说:“根据贵我两国今春在北京签订的《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贵方应于今年10月前,交还关内外铁路在长城以北的路段,包括车站、工厂、车辆等一切设施,并无所谓驻军等项。”

巴希诺说:“你只是一个铁路工程师,你只可与我方工程师讨论铁路技术方面的问题,你刚才所言,是我与袁总督所谈之内容,詹工程师,你越权言事了。”

詹天佑看了看袁世凯,袁世凯用很肯定的目光鼓励詹天佑进行反驳,詹天佑说:“我虽是一名工程师,但两国政府所签条约,对条约的理解,作为参与谈判的成员,我有权提出自己的见解!”

袁世凯也说:“巴希诺先生,詹工程师所言有理,因为我们今天的谈判涉及国家利益,凡参与谈判的大清国国民都有权发表自的看法,对詹工程师刚才所言,我认为是合适的。”

巴希诺说:“既然你认为詹工程师所言合适,那还要你这个总督­干­什么,你还不如把你的总督之位交给这位工程师,然后让他与我平起平坐地谈判。”

对于巴希诺这种无理言论,激起了全体中方谈判人员的愤怒,詹天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梁如浩,梁如浩也发急了,他站起身来说:“巴希诺先生,你这话就错了,既然是谈判,每一个参与谈判的成员都有权对所有谈判内容发表看法,至于你与袁督之职责,应体现在最后条约之确定与签字方面,你刚才这些言论明显是有岐视谈判组其他人员身份的倾向,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巴希诺说:“你们不要搞错,现在是你们求我把铁路还给你们,我们并无事有求于你们,你竟然说我不该说刚才那些话,难道我错了吗?”

詹天佑说:“巴希诺先生,你知道你这是在哪个地方吗?是在大清国的山海关,大清国,明白吗?当年义和团见了洋人就杀,是谁保护了你们,如果不是大清国政府的保护,说不定今天占领这条铁路的不是你们俄军,而是义和团的团员!现在你们这样岐视大清国的谈判队员的言论,难道你没有错吗?不错,我今天的身份确是一个铁路工程师,但在面对国家利益方面,我更是一个大清国的国民!”

詹天佑在谈判桌上所谈内容获得中俄双方参与人员的肯定,俄方参与谈判的工程师对他的发言也深表认可,有一个俄方工程师在休会时对詹天佑说:“詹工程师,你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有如此强烈的爱国热情,我真是佩服。”

詹天佑说:“谢谢!你也是工程师,试设想一下,如果是我们的袁总督在离你们莫斯科不远的城市,带着大清国的军队对你说这些话,你会是什么感受?”

俄国工程师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们是搞技术的,都懂得严谨与科学,在技术上的­精­益求­精­并不影响我们对国家的情感。詹工程师,我能听出你话中的气愤,这样吧,你还是不要过度生气,以免对身体不利,意见我们可以讲,最后还是由巴希诺与你们的袁总督来定。”

詹天佑说:“可是你们那个巴希诺真是蛮不讲理,一点基本的修养都没有。”

俄国工程师说:“没有办法,他在这里是俄军的最高指挥官,我们都得听他的。”

这时,袁世凯走了过来,俄国工程师走开了。

袁世凯对詹天佑说:“眷诚啊,巴希诺提出的要求实属无理。”

詹天佑说:“天佑想了一下,巴希诺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一旦允许俄国驻扎在铁路沿线,不仅是有损主权的问题,就是对我们修复和维护铁路也不利啊,在自己的土地上修铁路,天天在俄军的监视下做事,百姓会怎么想,路工们会怎么想,这样后患无穷啊。那一个甲午之战,我亲眼目睹路工在钉道钉时喊着‘打东洋’的吼声,我们不仅要照顾国家利益,更要考虑老百姓的心声啊。确实,作为一个工程师,我谈这些也许不妥,但这确是心中之真言啊。”

袁世凯说:“不!眷诚啊,我认为你今天表现很好,有些话你放心去说,不要说你说得恰如其分,就是说过头了,到时候我在与巴希诺讨论时还可以整过来嘛。”

詹天佑说:“多谢袁大人!”

由于俄军的强硬坚持,袁世凯最后不得不作出让步,与巴希诺签订了《中俄交还关外铁路条约》,承认了俄国在关内外铁路上享有驻军、敷设电线、经办邮政等权利,但詹天佑表现出来的勇敢、机智给袁世凯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一年,由袁世凯举荐,詹天佑由选用州同报捐升为选用同知。

向俄军收回关外铁路的条约一签字,詹天佑即带领中方工程技术人员(其中有不少是山海关铁路官学堂的学生)从俄军手中接过铁路,加紧抢修被破坏的铁路线和铁路设施,同时,从庚子事变前修至大虎山段,再往前展修,一直到1903年底日俄战争暴发前修至新民屯,铁路修通后,客运货运非常畅旺,袁世凯与胡燏棻曾有几次到关外铁路线上巡阅,亲眼看到詹天佑与工程技术人员一起修复铁路的场景,为此,袁、胡二人后来在给朝廷的联合奏折中对詹天佑等给予了高度评价与肯定,其中写到“胼手胝足,沐雨栉风”“在事异常出力”等语。

太后吉祥(1)

1902年底,当詹天佑带领路工正在抓紧赶修关外铁路时,又有一股不祥的气氛出现在东北的上空,詹天佑再一次忧心如焚,心想,多灾多难的祖国啊,您的磨难何时是个尽头?当时,日俄在东北的竞争几乎到了白日化的程度,日本在甲午战后,已把朝鲜完全建成自己的殖民地,在那里派驻总督,向中国东北扩张的态势日益明显,而俄军在庚子事变(义和团运动)后一直有军事力量在东北活动,甚至违返有关条约规定,长期驻兵营口等地,日俄两国正在把大清国的东北变成他们的角力场。詹天佑收到一份新的调令,令他赶回北京,主持新易铁路的修筑,这是他人生道路中继1888年参与铁路修筑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新易铁路是从北京新城县高碑店到河北易县清西陵的一条铁路。说起新易铁路,实际记录了中国近代国家发展过程中的一段伤心史。1901年9月7日,清廷全权代表奕劻和李鸿章与德国、奥地利、比利时、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日本、俄国、荷兰、西班牙等11国代表签订《辛丑长约》之后,八国联军退出北京,逃亡西安的慈禧与光绪皇帝“回銮”北京。慈禧太后曾经下达“向各国宣战”谕旨,声称要“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显示出很强的战争决心,但是,《辛丑条约》中列强对战争祸首的惩罚却没有慈禧的名字。庚子事变中,列强进入北京,没有要推翻清政府的意思,西方国家十分清楚,皇陵在中国旧时政权中的重要,以往中国历朝历代的“江山社稷”,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宗庙与陵墓,西方列强军队只在城内进行烧杀掠夺,一是发泄对义和团及中国排洋力量的仇恨,二是教训清廷。对清廷的东西二陵并无侵犯。这使慈禧进一步看到西方列强只是为了各自的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在中国境内寻求各种机会,并没有要改朝换代的意思,她的心中宽慰了许多,所以,明知《辛丑条约》十分苛刻,她也命令奕劻与李鸿章完全接受了条约内容。

终于能放心回京了,慈禧宣称:“此次劫难,多亏列祖列宗神佑,回銮后一定要祭祖。子孙不孝,使大清遭此涂炭,自当前往请罪。”清朝的祖陵分东西二陵,一在河北遵化县境内,是为东陵,一在河北易县境内,是为西陵。1902年4月(农历的清明节),慈禧带着光绪及诸大臣拜谒了东陵。东陵是清朝入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康乾盛世时的两位皇帝康熙和乾隆安葬之处,而且慈禧的丈夫咸丰、儿子同治的陵墓也都在此。慈禧把自己的陵墓也选在该处,已开工修建8年多了,她要趁自己在生时实地察看一下。东陵到京城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车马一路劳顿,让已经67岁的慈禧深感不便,当慈禧提出第二年将去西陵拜祭时,太监李连英说:“老佛爷,明春往西陵,如果想舒适一些的话,可坐火轮车前往啊。”

慈禧说:“小李子,你是讨我开心还是寻我的开心?到西陵有火轮车路吗?”

李连英早就猜透了慈禧的心理,对于慈禧对铁路与火车的兴趣,他清楚地记得慈禧的思想变化,当年英国人在京城修筑一条展示­性­的铁路,火车的轰鸣声引起京城保守派官员的不满时,是慈禧亲令拆除的,后来,李鸿章让法国商人以进献之名,送给皇宫几辆豪华火车车厢,在宫中让太监缠着红绸带牵行时,慈禧曾对这种西洋东西有过兴趣,但很快因为国家多事而冷淡下去,甲午之战后,诸大臣及皇族都倡导修筑铁路,光绪亲政,甚至把修铁路作为富民强国的第一条措施,慈禧也都没有阻拦,这次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给慈禧以深刻的教训,从北京经山西到西安,尽管各地官民都给予了她许多拥戴,但逃离京城的困惑使她对许多问题不得不有重新思考。

从西安回京,一路车马劳顿,使她苦不堪言,后来在河北保定,袁世凯让正在赶修的卢汉铁路为慈禧准备了一辆豪华的火车,因为当时卢汉铁路是从南北两个方向由湖广总督张之洞与直隶总督袁世凯共同督修,袁世凯是全国铁路督办大臣。为了使慈禧对铁路有好感,具体协调铁路修筑的盛宣怀亲自到机车制造厂,对原来的火车车厢进行了改造,请来宫廷匠人,照着“吉祥如意”、“龙凤呈祥”等图案在车厢内雕龙刻凤,车厢内壁衬布都换上了黄绫子,车厢内原有的座位全部拆掉,安上与宫里一样的宝座。从保定到京城,一路上火车的快捷让慈禧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火车的便利,不仅快捷,而且吃喝拉撒全在车上解决,不必走走停停,比马车骡车确实要舒适得多,对此,李连英是亲历亲闻的。

李连英说:“从卢汉铁路线上的新城县高碑店往西陵不到百里,如从高碑店修一条铁路往易县的梁各庄,明年太后往西陵祭陵不就方便很多吗?”

慈禧太后看了看李莲英,心想,这奴才确实很能想主子之所想,高兴地说:“小李子这主意不错。”

李连英说:“谢老佛爷!”

慈禧一回到北京,即向诸大臣发布上谕:“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应亦复浩大,其应由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使轻而易举之。著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

其时,李连英已把慈禧想修新易铁路以便明年清明往谒西陵的想法私下告诉了袁世凯和盛宣怀等人,当然,大臣们拟议的结果就是筑造通往西陵的新易铁路。新易铁路从卢汉铁路线上的新县高碑店站引出,向西跨南拒马河和易水支流,直达易州离西陵最近处的梁各庄,全长公里。

西陵比东陵规模小,位于河北省易县梁各庄,在北京东南130公里处太行山余脉群山环抱的平川上,其时主要有泰陵(雍正)、昌陵(嘉庆)、慕陵(道光),还有一些皇后、皇妃的陵墓。

慈禧把修筑新易铁路的事交给袁世凯督办,这时离第二年清明只有6个月,时间非常紧迫。最初,在袁世凯看来,这么紧期的工程必须让一个有经验的工程师来主持,他首先想到的是英国工程师金达。金达从李鸿章时期就开始在在大清国任铁路总工程师,成功修筑了多条铁路。

袁世凯把金达找来,请他立即动手堪测新易铁路线,并报送经费预算,可是,清廷要修新易铁路的计划很快在驻京的外国使馆间传开,法国公使听说新易铁路聘请英国工程师金达为总工程师时,立即提出了抗议,认为新易线从高碑店引出,属于卢汉铁路的支线,卢汉铁路是早在1898年时由盛宣怀主持的“中国铁路总公司”与受到法、俄支持的比利时公司签订的《卢汉铁路比国借款续订详细合同》而动工兴建的,因而清政府要修新易线的话,应聘请法国工程师而不是用英国工程师。当时《辛丑条约》签订不到一年,清廷和局初定,根本不想得罪列强的任何一方,找金达任新易铁路总工程师本来是袁世凯主动提出的,遭到法国人反对后,英国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认为既然袁世凯已经聘请了金达,而且新易线是一条祭陵专线,其费用由清廷自己出,并无动用借款,法国不应­干­涉,这样一来,就导致清廷两头都不敢得罪的局面,新易线路被迫停了两个月时间,毫无进展。

大家都清楚修铁路需要很多工作要做,再过四个月就要向慈禧交差了,到时候交不了差,绝不是得罪英法两国的问题,更会影响到袁世凯对慈禧的承诺,说轻了会影响慈禧对袁世凯办事能力的认识,说重了可能要影响袁世凯刚刚确立的继李鸿章之后最有权势人物的地位。袁世凯的心中比任何一个人都着急上火。

他任命深得自己信任的梁如浩为新易铁路督办,他把梁如浩找来问道:“如浩,你说现在怎么办,如果聘用金达为总工程师,本来熟人熟事,应该有很多事容易沟通,工程推进也方便,可是法国人却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反对我们聘用金达。改聘法国人吧,说实在话,我心中没有数,而英国人又提出反对,这不是叫我两边为难吗?本来以为两边沟通,希望一方妥协,但事已拖了两个月,双方毫无让步的迹象。你说怎么办?”

梁如浩说:“大人不必过于心急,事情可以慢慢商量,凡事事缓则圆,这也是您以往训示下官的。”

袁世凯说:“你是洋墨水喝多了吗?事缓则圆要看情状,现在新易铁路的修筑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要说缓,缓到什么时候,缓到明年清明太后要去西陵的时候?!”

梁如浩从没有见袁世凯发这么大的火,因为以往虽然有时袁世凯也会摆威风,但如此气急败坏地发火,他真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敢再出声了。

袁世凯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缓了缓情绪说:“如浩,你是新易铁路的总办,你得帮我想个办法,如何让两边都满意。”

梁如浩当然知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自己平时得到袁世凯的提拔重用,现在袁有困难了,而且特别把自己调来做新易铁路的总办,也说明袁世凯对自己是信任的,此时不为他解决问题,那将来就别指望他提携和帮助自己了。他用双手捂着脑袋,想了好久说:“那英国人和法国人是否反对我们聘华人作新易线的总工程师?大人有没有想过?”

袁世凯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想过,可是,华人中有人能独立主持铁路修筑吗?詹天佑?不,詹天佑肯定不行,虽然他在铁路修筑方面有经验,懂技术,但他一直是在金达手下­干­活的,就算是修萍醴线,那也是在李治的基础上进行的,这些我都了解过,现在工期这么紧,又是冬天,他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我心中没有数。其实,有几次到关外巡视,我确实见他在工地上很努力,但我担心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做总工程师的魄力不够啊。”

梁如浩说:“据我所知,詹天佑虽然长期在金达手下做事,但他常常是独立开展工作,金达总是把他派到一般西洋工程师不敢去或不愿去的艰苦路段开展工作,诸如滦河大桥这样的艰难工程,外国工程师完成不了他都完成了。至于魄力问题,我们都是当年的留美幼童,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虽在公开场合不擅言语,但做起事来是非常有原则的,凡是经他手的事,他都能独挡一面去完成,否则的话,金达也不会那么长时间的与詹天佑相处那么好。”

袁世凯说:“既是这样,那就把詹天佑调过来任新易铁路的总工程师吧,我们用大清国的银子,用大清国自己的总工程师,我想英法两国总不至于过份到这一点都不同意吧。”

于是,詹天佑被调回北京出任新易铁路总工程师,这是一条真正完全由中国经费、中国工程师主持的第一条中国近代自己人造的铁路。

詹天佑一到北京,先是拜会了袁世凯,表示了对袁信任自己的感谢,然后听了梁如浩对具体情况的介绍,他马不停蹄地开展了工作,特别是当了解到袁世凯对自己的顾虑的时候,他更感到要让象袁世凯这样的当权者了解大清国自己的铁路工程师不比外国工程师差,甚至可能更为优秀,他也明白在这么短的工期内要完成这条铁路的艰巨­性­。

有了曾在锦州、营口和萍乡独立修筑铁路的经验,这一次,在天子脚下工作,詹天佑更是铆足了劲要­干­好,他带领几个山海关铁路官学堂毕业的官学生,从高碑店出发,一路骑马行至梁各庄,然后,从梁各庄往回堪测,只花了数天时间就测量好各种数据,很快提出了修筑方案与经费预算,袁世凯一时也不敢怠慢,立即报送到慈禧太后那里,慈也没有延误,大笔一挥,批了六十万两银子下来。

此时,北京已经进入冬天,从高碑店到梁各庄一路上都是山地,在北方寒冷的天气里,施工之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因为英法工程师都没有参与进来,他们对詹天佑的困难也作袖手之旁观,并不肯利用有关便利施以援手。詹天佑是一个­性­格不外露的人,他有一个特点,越是面对困难,他的态度越是坚定,越是有信心,在修筑滦河大桥与英国工程师喀克斯和修筑萍醴铁路与美国工程师李治的较量,都体现了这一点,现在面对英法两国工程师等着看笑话的局面,他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他认真考虑了这条铁路的功能、工期、现实条件和要求,决定因地制宜,在钢轨赶不及的情况下,改铺木轨,一些关键的路段则用旧钢轨铺设,沿途的桥梁来不及建钢桥,他就改为木桥,有的地方难于建永久路基就先建临时­性­路基,这样,在工期短,经费有限的情况下,詹天佑带领路工们一起,夜以继日地在工地上施工,甚至在这一年的春节,他都是独身一人在工地上与路工们一起度过的。对在工地上过春节的路工,不仅在节期的伙食上大有改善,而且给每一个人都发了红包,还买来了编炮,让大家在工地上燃放,以消除节日给大家带来的寂寞。

1903年3月下旬,梁如浩向袁世凯报告新易铁路已经修成,袁世凯惊愕了一会儿说:“你是说詹天佑已把新易铁路修好了?”

梁如浩说:“是的,大人,没有错,新易铁路可以通车了,我已同詹天佑堪验了路程,完全可以满足太后和皇上祭陵之用。”

袁世凯立即带着梁如浩和有关幕僚赶往新易铁路。詹天佑安排山海关铁路官学堂的学员张美驾着机车,载着袁世凯一行行驶在新易线上,詹天佑每到一处,都把自己作的一些临时­性­改变向袁世凯作了汇报,并告知他,有些临时措施在太后祭陵后还要加固和改为永久­性­设施。袁世凯听后非常满意,对詹天佑说:“眷诚啊,说实在话,当初梁如浩提醒我用你做此路的总工程师时,我是不放心的,不是不信任你,主要是工期太紧,怕你没有独立承担工程的经验,现在证明当时我的看法是有误的,真所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你确实是我大清国最优秀的工程师。至于这些临时­性­措施,只要能满足太后与皇上祭陵的方便,你是工程师,你完全有权决定,当然,要是有何问题,我也要拿你是问。”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天佑明白!”

袁世凯看了看火车司机张美,只见这个小伙子长相确实很帅,开车过程也平稳,他指着张美问詹天佑说:“这位司机是你挑选出来的?”

詹天佑说:“是的。他叫张美,是山海关铁路官学堂的学员,在铁路上开车已是有丰富经验了,经我考察,他人品也不错,技术又­精­,加上长相标致,所以我把他选出来给大人开车。”

袁世凯一听,感到詹天佑是一个很有主见和头脑的人,他笑着看了看张美,搞得张美顶不好意思的。袁世凯问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张美从来没有见过袁世凯这么大的官员,他走上前跪下道:“禀报大人,在下张美,是山海关铁路学堂毕业的官学生。”

袁世凯一听,知道官学生在当时相当于秀才身份,没有官品。于是对他说:“你愿意为太后和皇上开车吗?”

张美一听,连连磕头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袁世凯说:“我看你开车技术顶好的,就推荐你给太后与皇上开车吧。不过作为司机,到时候太后可能会问你一些问题,宫外之人没有官品是不能见太后与皇上的,本官拟保奏你为七品选用县令,你是否愿意?”

啊,原来当官这么容易,张美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一直想能做好火车司机,有份差事,能养家糊口就知足了,没想到这袁大人一张嘴就给自己一个官当当。他跪下道:“多谢大人!”

太后吉祥(2)

袁世凯把自己堪验新易铁路的经历拟了一个奏折,报告慈禧太后,其中写到:

自高碑店起驶入新修支路,直达易州之良各庄。沿途逐段悉心堪验,计由高碑店至涞水二十七里,由涞水至易州三十四里,由易州至良各庄十七里,各设车站一所。共计轨路七十八里。地段一律坦平,长桥变尚稳便。惟期限太迫,不及修建铁桥,且新造之路,土­性­较松,必须往复垫压,方能十分坚结。现在行车尚不敢过于遄速。此七十八里,约行六刻钟之谱。臣查此项工程,前奉谕旨,本限六个月报竣。今仅四月即已完工。所需款项不过六十万两。况当上年动工之始,正值隆冬,天气冰凝寒冱,营造尤属不易。赖在工各员役,勤奋趋事,办理既尚迅速,而用费亦尚核实撙节。

专用列车根据袁世凯的意见进行了最豪华的装饰,太后与皇上专用的车厢全部用黄绸布作帘子,御座也是仿照故宫的宝座设计。所有沿途的车工和路工都经过宫廷派来的敬事房官员培训过,大家都统一穿着内宫杂役的服装,着长衫马靴,要求在太后、皇上、后妃面前一律不得抬头正视,路工则在御车经过时统一低头示敬。梁如浩、詹天佑等有官品身份的全都要穿上官服,仪表一律整齐。所有官员、杂役迎送太后、皇上时全都要葡伏跪拜。

1903年4月5日(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初八),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与皇亲国戚,一路上从北京出发(此时卢汉铁路已修到北京城里的永定门),经卢汉铁路,到达新城县高碑店,转往新易专线前往易县梁各庄。

当时正值清明时节,北京的寒冬已开始转暖,天气晴好,慈禧太后心情愉悦,在西陵举行了盛大的祭陵仪式后,还在回京的路上往保定游了几天。作为总工程师的詹天佑当时一直随车待命,怕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有责任现场解决,总办梁如浩也随车同行,但他们两人由于官位级别没有达到可以直接拜见太后与皇上的身份,所以没有与慈禧在车上见过面。由于往返时程多日,身负重命的袁世凯没有随行,在慈禧一行返回北京的当日,袁世凯与胡燏棻前往正阳门车站接驾,看到慈禧满面欢喜,李莲英也主动前来向袁世凯祝贺,袁世凯已经感觉到慈禧此行是满意的。慈禧对袁世凯办事效率之高,大加赞赏,袁世凯心中乐开了花。这时,慈禧忽然问道:“袁世凯,你说这条铁路没有用西洋工程师,用的是华人工程师?”

袁世凯说:“启奏太后。此工程师原是当年曾国藩大人与李鸿章大人奏派赴美出洋肄业的官学生,在美国耶鲁大书院学铁路专业后返国,曾在福州、广东水师学堂当过教习,后由李鸿章大人调往北洋,一直在英国总工程师金达手下效力,这次臣委其为新易铁路之总工程师。”

慈禧说:“是啊,我大清国疆域这么大,要修的铁路太多了,确是需要自己的工程师。你把他叫来,让我见见。”

袁世凯说:“臣遵旨!”

正准备去宣詹天佑过来。

这时,慈禧说:“等等,还有那个司机,我看他一路上开车专心致志,连眼睛都不斜看一下,也是很用心的。把他叫来让我一起见见。”

很快,詹天佑和张美都被叫到慈禧太后面前。

詹天佑与张美事前都经受过清廷敬事房拜见慈禧的礼仪培训,两人一齐跪下道:“新易铁路总工程师詹天佑、火轮车司机张美向圣母皇太后、皇上请安!恭祝圣母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跪拜礼对詹天佑来说,当年在上海和哈德福的肄业局不知演练过多少遍,所以此时拿起来就可以用,而张美则不同,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能见到皇帝和皇太后,因而特别紧张。

按一般古礼,全国只有皇帝一个人能称万岁,但是慈禧有所不同,她在戊戌变法后又一次垂帘听政,实际成了驾空光绪帝的最高权力拥有者,而且在公开场合接见大臣们时,慈禧身边多坐着光绪皇帝,朝臣们都把她与光绪同时称作万岁,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了。光绪皇帝没有说话,慈禧正在兴头上,说:“起来吧。”

詹天佑立即起身,与袁世凯等人一样,半弯着腰站立着。

可是张美没有反映过来,还跪在那儿。

慈禧又说了一遍:“起来吧。”这才由李莲英把他扶着站了起来,但他两只腿还在微微发抖,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见到平时如雷贯耳的太后。

慈禧望着詹天佑说:“你就是新易路的总工程师?”

詹天佑说:“奴才正是。”

慈禧说:“你是当年曾文正奏请首批选派出洋肄业的官学生?”

詹天佑说:“是的。”

慈禧说:“可惜啊,曾文正走得早,他奏派你们出洋后,他自己就仙逝了,这么说来,他还是你的恩师啊。”

詹天佑说:“是的,臣等一直对曾文正公心怀感念。”

慈禧说:“当时朝廷也不容易,拔出那么多银子让你们在美国用心学习西洋技艺,现在你都能修铁路了,这说明当时曾文正的做法是对的。”

詹天佑说:“臣等对皇太后、皇上心之恩典,不敢忘怀。”

慈禧说:“听说当时你们那个叫容宏的留学副监督在美国娶了一个西洋女子,并在那里置产、生子,是吗?”

詹天佑早就听说伴君如伴虎,说不定皇太后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他搞不懂慈禧问这句话的含义,于是答道:“臣等于光绪七年返国后,先是在福州与广东的水师学堂当教习,光绪十四年后一直在北洋铁路当差,在美国一别后,对容监督之事知之甚少,望太后见谅。”

慈禧太后说:“你叫什么名字?何籍人氏?”

詹天佑说:“微臣姓詹,名天佑,祖籍徽州婺源县,现寄籍广东南海县。”

慈禧说:“詹天佑?天佑,天佑,这名字好啊,上天保佑,朝廷经庚子之乱,江山社稷并无破坏,这不正是上天保佑吗?想必你父母一定是善良之人,名字取得这么平实有趣。是啊,大清国的江山确实需要上天保佑啊,你这名字我喜欢。你愿入朝为官吗?”

当时在场的人一听,都为詹天佑感到高兴,太后这一句话很可能改变詹天佑的命运啊,自古以来,在中国官场因名字而获福的就有很多先例。据说古时候,皇帝点状元,有时在文章分不出高下时就凭名字与长相定名次,没有想到太后会对詹天佑的名字感起兴趣来了。李莲英赶快走过来说:“还不快下跪谢太后?”

詹天佑不敢不跪,听李连英这么一提醒,立即跪下,但脑子里在高速运转,搜索着回答的话语,他低着头说:“谢太后!不过臣一直在北洋铁路为朝廷效力,所学与专长也在铁路一艺,对于朝中之事并不熟悉。”

詹天佑这句本来说的是实话,可是在官场上有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当京官啊,现在是皇太后亲自点名,不要说你现在还是一个五品虚衔的工程师,就是许多二三品的大员要想得到太后的接见与点名也是凤毛麟角啊。李莲英当时想,这个工程师真是呆头呆脑,这样一说,肯定把入朝为官的机会断送了。

慈禧没有生气,看到詹天佑那么诚惶诚恐的样子,她笑了笑说:“好啊,詹天佑,难得你这么肯钻研技艺,现在我感到大清国想当官的人太多了,肯从事技艺的人太少了,那些乱国的人多是想当官的人,这些人当了官就搞*,没当官就反*,国家的乱源都在那些想当官的人身上,搞得我头都大了,难得有你这样潜心技艺之人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慈禧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身为万民之上的皇太后原来也有烦心事啊。袁世凯本来以为慈禧会责备詹天佑不领情,为詹天佑惊出一身冷汗,正在寻思怎样为詹天佑开脱罪责,听慈禧那么幽默地说出那一段话来,知道慈禧并没有责怪詹天佑的意思。

慈禧斜眼看了一眼张美,看到他还是那么抖抖的不行,心中好笑,怎么开火车时那么镇定自若的一个司机,此时却这么胆怯呢?慈禧名声在外,见了她发抖的人多了,她从来不对那些发抖的人有半点同情心,可是,今天看到张美那样子,心中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她转向张美问道:“那位司机叫何名字?”

张美赶紧跪下道:“奴才姓张,名美,原在山海关铁路官学堂学开火车。”

慈禧一听,心中乐了,问袁世凯:“袁世凯,此次当差的人怎么名字都这么好听啊,张美,好,张美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啊,嗯,张美,美男子,名字好。袁世凯,你不是为了讨我开心让他们都改了名吧?”

袁世凯立即跪下道:“微臣不敢,詹天佑和张美的名字都是他们的父母所取,已经用了与他们的年岁一样长的时间,官府都记录在案。能让太后欢心本是微臣之责,他们的名字能让太后感兴趣,这完全都是天意。”

慈禧说:“是啊,祖宗在天有灵,这次赴西陵祭拜确实让我感到很高兴,你们大家都是有功之人。官职之赏着袁世凯拟折上奏。”

袁世凯说:“臣遵旨。”

慈禧说:“路工们一路上小心伺候,我是能感觉得到的,詹天佑,你是总工程师,这车厢里的用品都是各地进贡来的,尚属珍贵,特赏与你等路工之人。”

詹天佑跪下道:“臣遵旨。”

早有宫里派来的车马在永定门前迎接慈禧一行,慈禧下车后换上马车前往宫中不提。

慈禧走后,梁如浩问詹天佑:“眷诚兄,刚才太后那么高兴,希望你入朝为官,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啊。说不定你可以从此一步登天呢。哪用那么辛苦地一年一年熬年头啊?”

詹天佑说:“入朝当大臣谁不想啊,太后垂帘听政,纱帽都在她手上,可是你翻开历史书看看,那些在皇帝身边做事的有哪几个有好下场?就算李鸿章大人这样的英杰之士,临死还不是被气的吐血身亡。我是一个铁路工程师,能用自己的技艺为国效力已是不错了,那种勾心斗角的权力倾压根本非我所长,我为什么要弃己之长,就己之短呢?”

梁如浩说:“看来眷诚兄深得中庸之道的古训啊。”

詹天佑说:“以我的经历,我感到,在技术上要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不敢做,但在为人处事方面则还是要中庸厚道一些好啊。人的野心是没有止境的,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去用有限的生命去填补那永无止境的野心。到太后身边为官,难啊,我不是那块料,你单看那太监李莲英,一天到晚陪着笑脸,单这一点我就做不到。人在有事时,喜怒哀乐随意显露这本是正常之事,可是你在朝廷为官,就要天天陪着小心,不光是你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别人还要天天看你是什么脸­色­呢。这些情况我平时也有所耳闻。”

梁如浩说:“你说得有道理,这太后实在有意思,单凭你这名字就想宣你入朝为官,她也不想一下,大清国还有多少铁路等着你去修筑啊。”

詹天佑把全路段的路工、车工都叫到一起,让张美根据各人的角­色­,分派了慈禧赏赐的车上全部物品,当张美问他想得到什么时,他说:“铁路能如此快地完工,全赖大家共同努力,作为总工程师我负有全责,如果大家不真诚合作的话,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到时受责罚的一定是我,现在我不仅没有受责罚,反而受到表扬,这都是大家配合的结果,太后与袁总督的满意就是我的收获,这些物品应该都分给大家。”

张美说:“这是太后当面赏给您的,如果一样不拿的话,其他人没有人会拿的。”

詹天佑看了看站成一排的同事,对他们拱了拱手说:“多谢各位!”于是看了看车厢内那些物品,从中拿了一座小钟,放在手上说:“好,各位,我取这口小钟留作纪念,希望你们大家好好商量,各自分取自己中意的东西。”

在张美的主持下,路工和车工们分享了慈禧赐予的物品。

这年四月,袁世凯针对新易路的修筑,专门给慈禧与光绪上了一个奏折,奖励各方员工,得到慈禧与光绪的批准,总办梁如浩由选用知府升为选用道台加二品衔,詹天佑则由选用同知升为选用知府。詹天佑进入清政府的高官行列。

朝廷在奖叙的谕旨中给了詹天佑这样的评价:

候选同知詹天佑曾在外洋学习工程专门多年,为中国工程中杰出之才,此次承修路工,正值隆冬天气,措手綦难,该员不避艰辛,督率各匠役勤奋趋事,得以迅速竣工,而用费也极节省,实属异常出力。

慈禧的祭陵结束了,但詹天佑在新易铁路上的工作又重新开始了,他带领路工,将原来的临时措施都改为永久­性­措施,木轨改成钢轨,木桥改成钢桥,路基加固,使得新易铁路成为一条标准的路轨。

这条新易铁路的经济价值不高,是当时皇宫专用的祭祀专用路,但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完全用自己国家的经费、自己国家的工程师修筑的铁路,它的指标­性­意义更高一些,后来由于时局的变化,这条铁路也几经改易,最后于抗日战争时期1943年被日军拆毁。

告慰亡父(1)

1903年8月,詹天佑完成了新易铁路的后期工作,奉命回到续修关外铁路的岗位。正当他带着新易铁路成功的喜悦重新投入到关外铁路的展修事务中时,他收到了来自家中的一封电报,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詹兴藩去世了,享年八十一岁。根据当时的官僚制度,官员在父母去世时应告假三年在家守孝,詹天佑按贯例向当时的总办梁如浩请假回到广州奔丧。

临行前,梁如浩亲自到火车站为詹天佑送行,他紧握着詹天佑的手说:“詹姆斯,你很清楚如今大清国修建铁路的紧迫­性­,以你在国内铁路工程师中的地位和影响,你离开铁路一天,对国家而言就意味着一天的等待。我深知你对传统礼仪非常尊重,但毕竟现在形势不同,希望你不要据泥于三年的守孝成规,迟早回到工作中来。”

詹天佑深情地望着梁如浩,对这位当年的同学今日的上司此番言论,他有自己非常清晰的理解,但对父亲的感恩深情又使他心中充满了予盾,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到家后看情况再说吧。如你这里有何需要告知之事,可发电报或打电话给我。”说完,提着行李箱上了火车。

詹天佑找到自己的包箱,把行李放好,望着窗外,见梁如浩还站在月台上向他挥手,他不禁想起当年在美国送别前两期回国同学的情景,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成了身负重大责任的中年了,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又想起这次是返乡为父亲送丧,难免感叹人生之短暂与同学情谊之珍贵。呜——!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启动了,向着南方进发。

火车从关外驶往关内,到北京后,詹天佑坐火车顺卢汉铁路继续往南。一路上虽然为父亲的去世而忧伤不已,但看到从南到北兴起的铁路建设Gao潮已初露端倪,加上刚刚完成的新易线受到各方肯定,自己又受到朝廷的褒奖,心情总算平顺。虽然过黄河后铁路没有通车,他不得不骑马或坐轿走官道驿站,在快到汉口时又乘了一段火车线路,当时卢汉路的总工程师是外国人,但路工们知道詹天佑乘车都给予了热情的接待与照顾。过了长江之后,他又不得不再走官道驿走,一路上铁路带来的便利与没有铁路的不便,使他更加认识到在大清国各地修筑铁路的紧迫感,回想当初,二十多年前在美国,纵横数千里的新大陆,从西到东纵贯美国全境才用了只有一周的时间,现在世界各国铁路火车都提高了行速,或者在美国的行车速度更快了,可是自己从关外赶往广州,一路上尽管归心似箭往南赶,也花了半个多月。他对梁如浩在火车站送别时的那段话又有了新的感受。

詹天佑的轿子在十二甫的巷口停了下来,其时詹家已有人闻讯在那里迎接,詹天佑自己特地穿了一身黑衫,大家虽然心中为詹天佑的到来而宽慰,但詹兴藩去世的悲伤使得这种迎接场面庄严肃穆。行李由族人帮着提了,詹天佑一进家门,看到父亲已经入殓,他知道自己已无法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了,悲从中来,扶棺恸哭。詹天佐夫­妇­、谭菊珍带着孩子们、还有两个出嫁的姐姐及家人,个个都是按照各自的身份披麻戴孝,大家看到詹天佑扶着棺材伤心落泪,女眷们一个个都放声痛哭,因为这是要告诉棺材里的逝者,他的长子回来了。旧时习俗,对于逝者,哭的人越多,哭声越响,则越说明逝者越有福气。族中长辈拿来准备好的孝服和孝帽,因为詹天佑是长子,在所有子孙中,他的孝服是最重的。一切按规矩来,在这里没有任何官民的身份之别,尽管詹天佑是清政府的知府衔,但在这个场合他就是第一孝子。

门口早有人放了三响土铳,编炮也响了起来,詹天佑按照族中长辈的引导,焚香磕头。外面已有仪仗队吹响喇叭。屋里只闻一片哭声和喇叭声。詹天佑行完一切孝子礼仪后,陈娇在一位亲长的阿婆搀扶下走了出来,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看到长子之后,泪水就是如连线的小水珠一样往下落,是啊,对于一个老年­妇­女来说,失去丈夫的悲伤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儿子的安慰,更何况是詹天佑,他不仅是詹兴藩的长子,而且是婺源詹氏落籍南海后最有身份的人。詹天佑走过去双膝跪在母亲面前说:“母亲大人在上,天佑来晚了。”

见此情景,女眷们更伤心,哭声更响了,有族长将詹天佑扶起,詹天佑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什么话都没有讲,陈娇已停住了流泪,她从别人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看着詹天佑的脸,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旁边的阿婆说:“人老了,总是要去的,大家节哀顺变吧。”

陈娇点了点头,说:“天佑啊,终于盼到你回来了,你父亲已入殓多日,就等你回来发丧了。”

詹天佑说:“需要孩儿做什么,母亲大人尽管吩咐。”

陈娇说:“你那么大老远地回来本来就不容易,家中各事都由天佐与族中长辈安排好,就等你回来行礼发丧了。”

一位族长走过来对詹天佑说:“天佑,不能再等了,你来了就发丧吧。”

詹天佑拉着族长的手说:“天佑长年在外,家中各事多谢大家照顾。”

族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我就安排明天出殡了。”

詹天佑说:“好吧,按大家的安排办。”

第二天,所有的亲友都来了,许多人都送了幡帐,詹兴藩的儿女亲家加上詹氏家族,单是出殡队伍中的亲戚就有一百多人,大家各按与詹兴藩之间血缘的远近穿着不同的孝服,其中以妻子陈娇与长子、次子詹天佑、詹天佐的孝服最重。行完担幡买水之礼后,棺木由八仙抬出,仪仗队一路上喇叭锁钠吹起来,有人放编炮,有人撒纸钱,整个送丧队共有近两百人,从十二甫出发向城外行去。

詹兴藩享年八十一岁,去世时儿女子孙齐全,弥留之际除长子詹天佑为朝廷效力在外未赶上送终外,其余子孙都一律到齐,虽然詹天佑本人未到,但谭菊珍带着三女四子都到了。故詹兴藩离世时,没有任何遗憾。

举行完丧礼后,詹天佑回到家中问谭菊珍:“父亲去世时有何交待没有?”

谭菊珍说:“有。”

詹天佑说:“父亲说了些什么?”

谭菊珍说:“老窦咽气时并无痛苦表情,看来他老人家是很满意地离开的。但对大家说了两件事,一是希望不要把他去世的事告诉你,因为他知道你在为朝廷效力,今年还见到了皇太后与皇上,受了朝封,这是祖上积了德,况且当初你以官学生身份出洋,也是受了朝廷的恩典,望你安心为皇太后、皇上效力。但是,由于你是长子,生死事大,族人与母亲商量后认为这一点不能按老人的意见办,你必须赶回来行礼,否则你落了个不孝之名,何以在朝中为官,故让天佐给你发了电报。父亲提到的第二件事是说,母亲年岁大了,她整天在家唠叨着你,他放心不下母亲大人,由于天佐生活条件不是很稳定,希望你承担起母亲的赡养责任,不要让母亲受苦。”谭菊珍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詹天佑一边为谭菊珍拭泪,一边说:“父亲这一辈子过得都是平民生活,他当年送我出洋时已是忍受了很大的心里煎熬,他那个晚上出具甘结时,对着厅中的祖宗牌位跪拜的情景我永远都忘不了。生个儿子,希望儿子报效国家,对上光宗耀祖,对下遗荫子孙,这是历代平民百姓最渴望的事。老窦一辈子都是这样期望于我的,所以那年他一定要我穿着五品军功服陪他回婺源祖籍祭祖,也是这个意思。父亲一辈子就没想过要我们如何孝敬他,想到的都是要我们为家族争光。这是自古以来大多数平民百姓之家对子孙的要求啊。”

谭菊珍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四子文祖说:“文祖都两岁了,你还没有见过他呢。”

詹天佑看了看文祖,轻轻地附身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文祖动了一下,继续睡觉。詹天佑对谭菊珍说:“是啊,这两年实在难为你呣子二人了,前年我在江西萍乡接到袁总督调我往北上从英俄手中接收关内外铁路的命令时,曾想到回广州看你们一下,但是,事情太急,只得放弃这个想法。到了北方后原想接你们一同生活,但是事情真的太多,应付不过来,修新易铁路工期紧,又逢冬天,我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根本无法给你们提供安定的生活环境。”

谭菊珍说:“我能理解你,你放心吧,不在你身边只是多了一份思念,但只要你平安就好。”

詹天佑说:“是啊,为朝廷效力有时是要遇到一些问题的,在修铁路的过程中,既有外国工程师的蛮横与无理要面对,还要面对朝廷官员的疑虑,我没有任何选择,只能通过事实向他们证明我不比外国工程师差。”

谭菊珍说:“听天佐说,广州的报纸只要提到修铁路就会提到你呢。”

詹天佑说:“是啊,当前我们大清国能修铁路的工程师太少了,而全国各地都在兴修铁路,许多地方大员只得聘用外国工程师,借用外款,这样将让国家蒙受很多损失啊。”

谭菊珍说:“你不可以把你的意见告诉皇太后吗?”

詹天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现在是一个选用知府,官品在地方上不低,但到的朝廷,就临不到我讲话了。”

谭菊珍说:“那我们不谈那些朝廷的事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搞不清楚。喂,这次你回来可以停留多长时间?”

詹天佑说:“现在不清楚,按理,我可以在家守孝三年,但是全国修铁路的事又很多,这次修新易路已受到袁大人和朝廷的奖赏,我现在是名声在外,很难说朝廷遇到修铁路之事会随时要我夺情,重新担任新的铁路修筑任务呢。不过你放心,各地修铁路也不是非我不可,有些买办与外国工程师有联系,他们可以聘用外国工程师,我尽可能在家多呆一些时间吧。再说老母在父亲走后心里一定难过,我多留些时间,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谭菊珍说:“是啊,我也担心老母,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老窦走了,天佐又忙于生计,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如何安慰她,最多陪她说说话,可情感上你还是她最大的安慰啊。”

按照旧时规矩,人去世后要做三朝和做七,所谓做三朝就是出殡第三天还没有天亮时,血亲之子孙要带着祭品到新坟坟头祭拜,做七就是埋葬之后第七天要在家里举行超度仪式,詹天佑对这些都不是很清楚,但有詹天佐和族中长辈们安排,詹天佑都一一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办。每一次活动,詹天佑都是小心地陪着母亲,他能感受到这个时期母亲对他的依赖。

詹天佑在家里停留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直在家陪伴母亲陈娇和妻儿,期间有一些亲友走动,也大多是岳父谭伯邨和两个出嫁的姐姐过来看他的时候多。

这个时候,广东省内的第一条铁路广三铁路刚刚建成通车,当这年10月5日两广总督岑春煊主持了盛大的通车典礼时,詹天佑正在从北方赶往南方奔丧的路上,到广州后,他从亲友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在家守孝的这段日子,他多次前往珠江边黄沙对面的石围塘去察看,那里是广三铁路靠近广州的终点站。广三铁路自广州珠江南岸石围塘,经三眼桥、佛山、小塘至三水,分两段先后修筑,由美国合兴公司投资修筑。甲午战争后,光绪皇帝亲政时期曾下诏,将修铁路列为兴办实务的第一条,各省封疆大吏已经意识到修建铁路的重要,庚子事变后,慈禧太后再次强调了修筑铁路的决心,在朝廷规划粤汉铁路时,广东地方政府就在考虑修筑地方铁路,在这样的背景下,两广总督岑春煊利用美国合兴公司的资金和工程师筹筑了广三铁路。1901年12月起,开始修筑广州石围塘至佛山一段,长公里,这是中国最早的复线铁路。1903年10月5日,佛山至三水一段建成通车后,标志着共耗资四千万美元的广三铁路全线竣工,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主持了盛大的通车典礼。广三铁路与西、北江航运连接,是当年通向粤西、粤北的主要通道。石围塘离黄沙只有一水之隔,尽管这条路不是自己修筑的,詹天佑看到自己的家乡终于有铁路了,心中总算有了一些欣慰。当时,这里是离广州西关十二甫最近的一段铁路。

大概在11月份的时候,詹天佑正在家里陪母亲说话,大门前来了一顶官轿,一时惊动了不少街坊,詹天佑立即迎出去。詹天佑一看正走出轿门的客人,自己并不认识,但看他那身官服和帽上的顶珠,知道来者是一位四品身份的官员。詹天佑拱手相迎,来人一看詹天佑穿着孝服,不知道他是谁,问道:“敢问这是詹眷诚詹大人府上吗?”

詹天佑说:“正是。”

来人说:“敢烦通报詹大人,就说汕头张煜南求见。”

詹天佑当时也是四品衔,与张煜南身份相当,他说:“在下正是詹天佑。原来是张大人,有失远迎,屋里请。”

张煜南何许人也?张煜南是广东梅县人,自幼因家贫往南洋打工,在南洋发迹后,积极捐资帮助家乡建设,1895年,张煜南继张弼士之后出任中国驻槟榔屿副领事,从此步入仕宦之途。1903年,在张弼士的劝说和鼓励下,张煜南应邀回国,决心参与家乡铁路建设。他前往北京,向清廷提出在韩江下游修建潮汕铁路的计划,受到慈禧太后的接见,获得了批准。他在马来西亚时就听说过詹天佑的名字,这一年在京城,他亲历了新易铁路建成在京城引起的轰动,对詹天佑慕名已久,这次特来请詹天佑前往汕头,帮助修筑潮汕铁路。张煜南坐定,谭菊珍端来茶水果品。

张煜南说明来意,并拿出一份公文,是袁世凯发来的,詹天佑双手接过一看,是袁世凯同意张煜南提出让詹天佑帮助修筑潮汕铁路的批文。詹天佑思考了一会儿说:“多谢张大人厚爱,只是天佑现在孝服在身,恐难从命。”

张煜南说:“詹大人,你现在是大清国最有影响的铁路工程师,你也是出洋之人,我们在外洋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守孝是没有错,可是现在修筑铁路全国各地都在快马加鞭,方兴未艾,你如果坚持守孝三年,那样对国家是一个大损失啊。旧时官员因公务急尚可夺情,可是今天我们有必要再默守陈规吗?”

詹天佑再看了一下袁世凯的批文,又听张煜南这么情辞恳切,说:“既是如此,天佑恭敬不如从命。”

又到了与家人分手的时候了,詹天佑安顿好谭菊珍与母亲陈娇,并对母亲说,等自己在北方安定后将请母亲一起住,不会让母亲吃苦,陈娇已经度过了失去丈夫时最艰难的时期,她明白儿子的事业在铁路上,非常冷静地告诉儿子,不要以她为念。

第二天,张煜南亲自带人从旅馆赶来,迎接詹天佑到了汕头。

潮汕铁路南起汕头,北迄潮安,全长39公里。詹天佑是第一次到汕头,张煜南请来当地一些士绅、官员,为詹天佑摆酒接风,大家慕名而来,都为看一眼这位受到慈禧太后表彰的中国铁路工程师而荣幸,作为四品知府衔的詹天佑,对于官场礼节已是娴熟,他的随和给当地士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其时,张煜南已经与一位叫林丽生的商人合组“广东潮汕铁路公司”,公司股份分为300万,其中张煜南兄弟各认股100万,林丽生认股100万。詹天佑的身份是顾问,因为詹天佑的实差还在关内外铁总局。詹天佑带着张煜南安排的几位助手,从汕头出发,一路顺着原来设想的总体框架,向潮安进发,­精­心测量。汕头地处海滨冲积平原之上,处在粤东的莲花山脉到南海之间,境内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整个地形自西北向东南依次走低,詹天佑则是先从水网密布的平原开始,逐步地往山区推进,到了潮安境内则以山地为主,对于山区修筑铁路,詹天佑已是有丰富经验,因为在关内外铁路的十多年中他都是在山区一线工地。詹天佑在北方建铁路过程中,了解到老百姓对铁路线的设计非常敏感,特别是涉及到房屋拆迁及祖坟的拆建,因为中国人非常讲风水,祖坟是涉及到家族的大事,弄得不好,可能引起百姓的不安与仇恨。当年铁路初入中国时就是遇到这个问题,后来义和团反对洋人,其中有一个因素也是这样,而且詹天佑在与助手们接触过程中了解到当地的家族观念很强,所以,在设计铁路线时,他尽可能地避免百姓集居区和坟墓集中的地方,最后确定了一条潮汕铁路的设计线路。

但令詹天佑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个私营的铁路公司,其中涉及到股东间的一些利益冲突,当他的设计方案交给英国的怡和洋行估价为二百万元时,他的设计方案被资方否决了。股东林丽生考虑到自身的利益,将所持的100万股转让给了日本人,并把勘测路线和建筑铁路的全部工程设备介绍给日本人爱久泽直哉承办,并于1904年2月以公司的名义同爱久泽直哉订立了草约。随后,爱久泽直哉于四月间派日本工程师佐藤之辅等23人来汕,选定一条穿越人烟稠密的乡村地区、农田和坟墓的路线分头勘测,比詹天佑的乙线路线(循护堤路)短几公里。爱久泽直哉的预算,仅需180多万元,较怡和洋行估价的詹天佑勘测的乙线要便宜10多万元。因路线较短,造价便宜,又有草约在先,公司隧决定由爱久泽直哉承办修建潮汕铁路。事实上,此线路造价便宜,但要通过人烟稠密的乡村,穿过农民赖以生存的农田,还要通过墓地,这些对当地风俗民情未加以考虑的做法,为日后修建潮汕铁路埋下了­阴­影。事实上,后来按日本人设计的线路修筑过程中,如詹天佑预期的一样,果然遭到当地百姓的反对,而且引起了人命案。 txt小说上传分享

告慰亡父(2)

詹天佑不是一个排外主义者,对于日本人并无恶意,对于潮汕铁路公司的决定,他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当他了解到这种私营公司内部复杂的关系时,决定不参与到这种股东之间的争斗之中。当时,詹天佑正好接到上海的“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盛宣怀的邀请,请他前往上海担任沪宁铁路工程顾问。詹天佑把自己堪测的全部资料交给张煜南之后,就辞去了潮汕铁路公司顾问之职,动身前往上海。

在前往上海的船上,詹天佑望着他当年在福州水师扬武舰实习时不知多少次巡行过的台湾海峡,心里异常的沉重,不仅仅是想起了当年中法马尾海战的惨败之景,在那次海战中,他有四位留美幼童为国捐躯,此前更有一位在训练中受伤感染细菌身故,往事如烟啊。他更想到《马关条约》签订时,台湾在京应考的举人痛哭流泪,跪求天下举人为台湾发声,渴望太后与皇上不要抛弃台湾的悲痛,此时,台湾已在日本占领之下了,大清国的子民在这个宝岛上的抵抗何曾一日停止过。詹天佑透过滚滚惊涛,望着台湾的方向,尽管前方是模糊的,但他的心中比这海浪还要激荡。这次在汕头的经历使他更深深感到,日本对大清国真是无孔不入,甲午战后并没有满足于《马关条约》对大清国领土与财富的贪求,不仅对中国东北的野心膨胀,民间对中国内部的沁透也日盛一日,这潮汕铁路之事不正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吗?

国家贫弱使得自己国家的工程师竟然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竞争不过外国的工程师,这到底是工程师的问题,还是国家的问题呢?现在到上海,面对的又是一个近似的问题,盛宣怀并不是请他来修铁路的,而是希望借他的专业声望让英国工程师们有所收敛,对此,詹天佑又何尝不清楚呢?

盛宣怀任督办大臣的“中国铁路总公司”于甲午战后的1896年由清廷批准成立,最初是筹建卢汉铁路(卢沟桥至汉口)事宜,主要是筹款,后来又承担了粤汉、沪宁铁路的兴建,总公司设于上海,主要是为便于与各国协调及借款,为此盛宣怀也主要在上海活动。因为各国划分势力范围时,英国获得长江流域,因而对于上海至南京的沪宁铁路,被英国政府死死地盯住不放,中国要修此路只得商借英国银行的款项。1903年,当詹天佑还在为新易铁路的收尾工作而忙碌时,盛宣怀以“中国铁路总公司”的名义与英国银公司签订了《沪宁铁路借款合同》,合同中有一项内容是最高借款可达325万英镑,借款合同规定聘请的英国工程师,为了达到这个贷款数,在堪测、设计与施工中大肆挥霍,甚至花高价从英国或澳大利亚进口高档器材,这引起了江苏士绅的抗议,认为这样增加了江苏本地的财政负担,违背了修铁路以通货财的本意,盛宣怀面对国内和英方的双方压力,深感无奈,不得不把詹天佑请到上海,让詹天佑以中国工程师的身份,借助詹天佑的专业声望,帮助估堪这条铁路的实际费用。

詹天佑一到上海即投入工作,他认真查看了英国工程师测量的数据和设计图纸,决定亲自到一线测量,他请盛宣怀安排了几个助手与向导,从上海往南京一路测绘,重新设计了一条铁路线路,调整了英方工程师原来设计的一些数据,将工程款由原来的325万英镑降到225英镑。

沪宁铁路总管理处的一位叫雷曼的英国工程师看到詹天佑的测绘线路后,找到詹天佑,对他说:“詹工程师,看了你的测绘线路和设计样稿,我真的为大清国有你这样的高水平的工程师而高兴。”

詹天佑说:“是吗?谢谢您。”

雷曼说:“不过,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些不谙世事的人。”

詹天佑看了他一眼说:“此话怎讲?”

雷曼说:“你的测绘和设计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在你把结果上交到盛宣怀那里之前,为什么不与我们先沟通一下呢?”

詹天佑一听这话,心想我又不是奉你的命令测绘和设计的,为什么要先与你们沟通呢。但他还是很礼貌地说:“噢,我当时倒是把这个环节给忘了。”

雷曼说:“咱们都是铁路工程师,你知道我们原来的设计方案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把修筑铁路的标准提高了一些。如果事先你能与我们沟通一下,也许我们不会因为看了你的设计而感到被动。不过,现在也还是有补救的办法,你能否告诉盛大人,你这个测算只是粗略的,并不­精­确。这样的话,我们在与盛大人沟通时也有回旋的余地。”

詹天佑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们搞设计的,要讲科学依据,我的每一个测算数据都是­精­准的,为什么要告诉盛大人是粗略的估算?”

雷曼说:“詹工程师,你的敬业­精­神是我们大英国的工程师们早有耳闻的,而且你还是我们大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的会员,这样说来,咱们还是一家人呢。你不明白大清国官场上的规则吗?凡是说话,只说一半,另一半要让别人去猜想,给人以余地,你现在把话都说满了,一点余地都没有,这让我们在盛大人那里很没有面子。而且,你只是盛宣怀聘请的顾问,你的实差还在关内外铁路,并不在中国铁路总公司,这条路最后还是要我们来具体修筑,希望你能到盛大人那里给我们留有一些空间。”

詹天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我在设计稿中已将你们原来设计上的思路与我的思路区别进行了说明,并没有说你们设计得不合理,只是说明你们有些设计标准高了,不适合当前沪宁线的实情,特别是在绅商一致认为你们贷款的数量太高了的情况下,希望你们一定要照顾到老百姓的感受与承受力。所以,根本不用我去向盛大人说明什么,他只要对照两份设计资料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差距。”

雷曼说:“詹工程师,真拿你没办法,要是中国多几个与你一样的工程师,在这里真的没有我们立足的地方了。”

詹天佑说:“可是现在还只有一个詹天佑,中国有那么多铁路要修,你们还有立足的地方啊。”

雷曼说:“好吧,到时候只有我自己向盛大人说明了。”

詹天佑的估堪数据一公布,上海和南京的绅商一片哗然,认为英国工程师估价太高,盛宣怀不得不根据詹天佑的测算,与英方反复沟通,最后将贷款额度调整为290万英镑。

詹天佑测绘完沪宁线时,关内外铁路总局发来电报,要求他迅速北上,继续参与关内外铁路的修筑。1904年底,詹天佑又回到了关内外铁路局,赶修从新民屯至沈阳的60公里的铁路线。

在上海时,詹天佑已经从报纸上了解到,当时日本正与俄国在东北进行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外国,却在中国的东北打仗,这是当时所有中国人都心痛的事,但是朝廷至身事外,老百姓都只得苦吞恶果。在上海告别盛宣怀时,盛宣怀说:“眷诚啊,关外铁路对大清国很重要啊,日本与俄国一直都对我东北数省抱有野心,现在虽然战事暂停,但日俄并未宣布停战,恐怕战争还会随时发生,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詹天佑说:“天佑始终记得,食君之奉,谋君之事,对于东省日俄之争,天佑在一年前离开时已有感觉,日本虽为东洋小国,但甲午一战,大大膨胀了它侵吞大清江山之野心,至于俄国,那更是得寸进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天佑一人安危事小,真希望日俄的战火不要危害到我东北的百姓啊。”

盛宣怀说:“枪炮不长眼,只要是战争,首当其冲的就是老百姓,希望朝廷能有所作为,让日本和俄国尽早结束在我国领土上的战争啊。”

詹天佑知道盛宣怀说的是自我安慰的话,如果清朝政府有能力让日俄停战,那就决不会让日俄在自己的国土上发动战争。

告别盛宣怀,一路北上,詹天佑听到到处都在议论日本与俄国在东北打仗的事。詹天佑深深地为家乡广州此时的安定而庆幸,还好妻儿母亲与亲友能生活在安定的环境里,同时,他也感到有一丝不安,因为不论是广州也好,上海也好,都有关于同盟会和革命党活动的消息,列强各国已让清政府颜面丧尽,负债重重,难道革命党还要发动内乱吗?很多事情他都看不明白,有时候剪不断,理还乱,对于同盟会和革命党他并不了解,只是从报纸上知道他们鼓吹武力反清。难道国家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一定要靠武力推动吗?对此,他有自己的看法,至少从家人的生活稳定来看,他是不希望革命党进行武力反清的。虽然说国家积贫积弱,但毕竟在没有战争的环境里,老百姓还能有一份安定的生活。

詹天佑带着重重矛盾的心理,回到了关内外铁路总局。

梁如浩一见到詹天佑就问他关于南方革命党的情况。詹天佑说:“在广州和上海,我都只是从报纸上知道革命党,对于当地百姓的生活好象无大影响。”

梁如浩说:“你有没有见过革命党人?”

詹天佑说:“革命党又没有写在脸上,我怎么知道谁是革命党?”

梁如浩说:“老百姓有没有听说革命党?”

詹天佑说:“在老百姓眼中,革命党就是反朝廷的,反朝廷的人就是要被杀头的,对于其他,大家都是传言。我们广州西关的百姓对革命党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说,革命党要反皇上是自寻死路。所以,小孩哭闹时,大人就会说,革命党来了,小孩一听,就不哭了。”

梁如浩说:“那位鼓吹革命最起劲的孙逸仙还是我们香山县人呢。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鼓吹革命,还有那么多人跟着起哄,革什么命啊,现在皇太后和皇上不是在改革吗?还要革命,难道他们非要夺权不可吗?说句老实话,我看就算让他们夺了权,这么大一个国家,他知道治理吗?”

詹天佑说:“我只知道建铁路有利于国家富强,并不了解革命也能创造财富,所以,我还是用心修我的铁路。”

梁如浩说:“听说当年孙逸仙曾给李鸿章大人上过万言书,但李大人没当回事,要是李大人能见一下那个孙逸仙,给了一个小官做一做,让他有所事事,或者他就不会鼓吹革命呢。”

詹天佑说:“这也难说,你不记得《西游记》里那个孙悟空啊,当时玉皇大帝为了收住他的野心,给了他一个弼马温的官当,因为那个官太清闲了,孙悟空还不是不知足吗,最后搞了个齐天大圣的雅号,非要与玉皇大帝平起平坐不可。这样看来,就是给了孙逸仙一个官做,一旦是个闲职,同样也会搞出问题来。如我一上了铁路,满脑子都是铁路方面的事,哪有时间想革命之类的问题啊。”

梁如浩说:“是啊,我记得那年皇太后祭西陵后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现在社会上,人人想当官,当了官的搞*,当不了官的反*。要是大家都把心事用在为社会做实事方面多好啊,那么就会少很多纷争,也就不会有什么革命党了。”

詹天佑说:“不过听说孙逸仙是学医学的,懂得医术呢,按理说,现在学医的人不至于找不到事做,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当医生,要搞什么革命?”

梁如浩说:“是啊,我也搞不明白。那个孙逸仙为什么要鼓吹革命?”

詹天佑说:“不谈这些了,还是看看我们这条关内外铁路怎么修筑吧。”

梁如浩说:“怎么修筑就是你的事了,你是工程师,我是总办,你要钱要物要人可以向我要,其它就要你和金达去做了。不过,当前日俄正在战争期,这铁路能不能往沈阳修,我心中也没有底。现在还是暂时停下来往前展筑吧,你先帮我维护铁路线。”

詹天佑回到关内外铁路局后,因为日俄战争的原因,铁路往沈阳展修的工程不得不停下来。这年春节,他又是在铁路上与路工们一起度过的。

春节过后,天气开始转暖,詹天佑思念着家乡有母亲与妻儿,他记得妻子的话,父亲在弥留之际交待他要照顾好母亲,想到母亲年老体衰的样子,知道母亲需要自己,尽管当前还是到处奔忙,但自己有责任让母亲过一个安乐的晚年,于是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关内外铁路沿线各地,他想到了一个地方——昌黎。昌黎北枕碣石,东临渤海,西南挟滦河,通过詹天佑亲建的滦河大桥与滦州相连,背山面海,地质结构复杂。由平原、低山丘陵、沙带、沿海(河)滩涂构成了多相­性­地貌。昌黎倚山傍海,山、海、滩、泉具备,有“东方夏威夷”美称的黄金海岸,属中国东部季风区、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气候。四季分明,日照充足,风景宜人,位于关内外铁路线上,交通方便,詹天佑认为此处适合老人生活,于是租了一处合适的民房,写了一封信,请弟弟天佐将母亲与妻儿送了过来,同时还从广州族人中请了一位保母,专门照顾老人的起居。

这时,詹天佑又收到了来自上海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盛宣怀的电函,请他前往河南估查核实道清铁路的资产帐目,为大清国购买这条由英资修筑的铁路作准备。詹天佑不得不再一次向母亲和妻儿告别,陈娇非常理解儿子,她对詹天佑说:“天佑啊,你就放心去吧,朝廷要你做事,这是好事啊。自古有言,忠孝不能两全,我这一把老骨头,到你老窦那里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根本不用挂记我。”

詹天佑说:“多谢老母。不过你放心,您的身体这么健康,孩儿只望你能天天开心就好。”

陈娇说:“好,我好得很,不仅有人伺候,还有菊珍和孩子们在膝下转,我会高兴的。”

詹天佑向谭菊珍和孩子们交待了几句,坐上火车,直奔河南而去。

道清铁路原是一条英国资本修筑的运煤专线铁路,位于河南省北部,从沁阳县的清化镇,经柏山镇、焦作、待王镇、修武、获嘉,穿越卢汉铁路,经新乡、卫辉东至浚县的道口镇,150公里长,由于英国福公司的资金短缺,加上焦作煤矿最初的出煤量不高,道清铁路就成了一条亏本铁路。当时,英资福公司请英国驻华公使出面,要求清政府外务部与中国铁路总公司改变该路­性­质,由中国铁路总公司收购这条铁路。在这种背景下,盛宣怀请詹天佑核查该路产业与帐目,以便作为估价谈判之依据。

在道口镇,英资福公司专门为詹天佑举行了一个欢迎酒宴,福公司的代表哲美生向与会的英国客人和中国绅商代表说:“詹天佑工程师是当今大清国最优秀的工程师,他还是我们大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的会员,他在铁路上工作十多年,有丰富的修路经验,也有强烈的爱国心,他甚至还曾经当过一名勇敢的水师战士,他在修筑滦河大桥的成就令中外工程技术界交口称赞,并因独立承修新易铁路而得到太后的赞赏及袁世凯总督的重用,相信他此次受盛大人之命来核查道清铁路的产业,一定有利于我们顺利归还路权给中国铁路总公司。”

詹天佑说:“多谢各位厚爱,天佑不敏,今次受命前来,如有不妥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酒宴之后,詹天佑对英方的热情接待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这时,哲美生拿了一大堆帐册放到詹天佑面前,让他清点签字,詹天佑看到那么多帐册摆在自己面前,他没有翻开看,而是对哲美生说:“哲美生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作为铁路工程师,我丝毫不怀疑贵公司帐册的清楚。这个您放心,到时候我会核对签名的。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您给我的这些帐册到铁路线上去,逐一核对实物。”

哲美生说:“詹工程师,你看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一件一件核点,数以万计的项目,你一个人能核对得了吗?我看请你顺着道清线巡查确有必要,逐件核对完全没有必要,你是一个有经验的铁路工程师,我们对此早有预备,根本不会在帐目上糊弄你。”

詹天佑说:“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但是请你相信我,我要对我的职责负责,盛大人既然请我来,我就要对他负责,再说,这是在我的国家土地上验收,我要对得起这里的百姓,你应明白我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们是否在帐目上糊弄我是一回事,我要对着实物核对是另一回事,如果我的核对与贵公司的提供数据相吻合,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哲美生说:“这样做太复杂、太辛苦,既然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们当然只好听便。”

于是,詹天佑与福公司的有关人员在河南地方绅商的陪同下,从道口镇出发,沿着道清线,一直往清化镇,对着帐册逐件清点,前后差不多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清点完毕,结果一出来,发现英福公司的帐目要高出实际数目一成以上。英福公司的解释是,这主要是由于器材耗损所致。詹天佑说:“耗损是在贵公司营运期间发生,对此我并不怀疑,但现在是贵公司要将此路卖给中国铁路公司,只能按现状清点,如果把耗损的也算进来,这样就名不符实了。”

哲美生十分无奈,耸耸肩膀说:“詹工程师,你真是一个较真的人。”

詹天佑说:“有些事情上较真是有必要的,比如我们搞工程设计,你说不较真行吗?”

詹天佑完成道清铁路核估后,将相关数据资料签名后交给了中国铁路总公司的代表,后来,盛宣怀就以此为依据,与英方谈判,收回了道清铁路,但遗憾的是,收回后中国并无合适人才营运,加上英方故意拖延,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还由英方管理。

詹天佑回到昌黎时,正是春天,在工余之时,他不忘带着母亲踏青。

他知道母亲有拜佛寺的习惯,于带着母亲来到碣石山脚下的水岩寺附近踏青。满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艳,各种野花五彩缤纷,伴着淙淙泉水,游览古寺,令人赏心悦目,路上有许多踏春的行人。一路上,詹天佑扶着母亲,还要招呼着谭菊珍和孩子们,好不容易有一次野外活动的机会,孩子们被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吸引了,一个个都争着抓蝴蝶,最小的四子文祖也有五岁了,大家一路上追逐嘻戏,一个孩子摔倒了,不用大人们出声,另一个走在附近的孩子马上上前扶起来。詹天佑则是寸步不离陈娇,他知道母亲虽然高兴,但千万不能在游玩时出半点差错。最辛苦的当然还是谭菊珍,她不仅要照应七个孩子的游玩,还要担心丈夫与婆婆。

在水岩寺,谭菊珍知道婆婆逢寺必拜,专门买来了香烛和编炮。陈娇非常认真跪拜着水岩寺里每一尊神像。詹天佑也带着谭菊珍和孩子们跟着老人跪拜。是啊,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大家都在为彼此默默地祝福。

出得水岩寺,看着母亲、妻子与孩子们灿烂的笑容,詹天佑心中充满着无限的欢乐。他想起一年多前父亲去世时的遗言,心想,老窦,您放心吧,我会让老母有一个幸福快乐的晚年。

投身京张(1)

在马尾海战中牺牲的黄季良在给他父亲的信中,曾提到“移孝作忠”,果然不幸而言中,其实对于首批留美幼童来说,除了少数几个受美国自由*思想影响而滞美不归或重新返美者,大多数都有浓厚的传统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始至终都成为他们人生奋斗的目标。体现在对家庭和国家的态度上,一以贯之的就是“孝”和“忠”,这不得不说是当初上海出洋肄业局和哈德福驻洋肄业局的汉文监督及教习们对幼童们严格管束与灌输的结果,也正是当年曾国藩生前对幼童们寄以的期望。对家庭与国家的感恩使得这些幼童们回国后,不管安排在何种岗位,都能尽职尽责,毫无怨言。詹天佑回国之后,所有的工作安排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都是被动的接受者,当年在福州船政学堂学驾驶时,他是一名水师兵勇,或许是由于学业成绩好而成了一位教习,或者是因为长相太儒雅而无缘成为一名水师战将。在广东水陆师学堂,不论是讲英文还是测绘,他都一丝不苟,所谓官服其能,士服其教,说的就是这一点。或许他是幸运的,没有从事专业八年之后,由于邝景阳的推荐,重新开始了自己学有所长的铁路专业工作。十多年来,他也是自始至终默默奉献在铁路修筑的第一线,从最初的实习工程师到帮工程师,一直到能独立解决铁路修筑中的难题、独立主持一段铁路的修筑,成为中外注目的铁路工程师,一路走来,都是他在适应工作的需要。

现在,已是身为四品的清朝高官了,对于家庭与国家的承诺与责任,他都要双肩挑起,看到母亲与妻儿在昌黎幸福的生活,那种天伦之乐使他感到国家与社会的安定,对于百姓之家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难于忘怀国家的局势,东北情势怎么样了?关外铁路还要不要展修?日本与俄国还会不会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南方各省正在兴修的铁路会不会受制于外国资本及工程技术人员?大清国什么时候才能不受列强支配,对自己国家修铁路的事有自己的发言权?作为一个铁路工程师,他亲历亲见的许多事实,使他不得不忧心。

这年春天,詹天佑得到一个好消息,因为他在收回和修筑关内外铁路过程中“尤为出力”,由袁世凯和胡燏棻联合保奏,“免选本班以道员选用”,由知府衔升为道员衔,意味着詹天佑又官升一级,京报人来家报喜时,全家人都很高兴,当然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母亲陈娇了。

1905年5月4日(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初一),他与家人刚刚度过了几个愉快的欢聚日子,他接到了前一天由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兼督办关内外铁路大臣袁世凯的命令,要他“对拟修筑之北京到张家口铁路进行测量”。詹天佑当时并没有多想,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将是一次完全改写他个人人生和中国铁路历史的机会,他一如既往,一接到命令就告别母亲与妻儿,前往天津的总督衙门领差。

第二天,他在总督衙门拜见了袁世凯。袁世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眷诚啊,你在铁路这一行­干­了有些年头吧?”

詹天佑说:“是的,从光绪十四年开始从津塘铁路起,至今年刚好十七年。”

袁世凯说:“铁路技艺由西洋传入我国,几经波折,但到今天为止,全国各地铁路都受制于西人,固由国家积贫积弱所致,然铁路人才的缺乏也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

詹天佑说:“在下忝为铁路工程师,深为不能为国家铁路多做一些事情而有愧啊。”

袁世凯说:“你不用有愧心,其实大清国应有愧心的人有很多,但不是你。那些人根本不考虑国家面对的国际竞争环境,对老百姓的利益也根本不关心,只考虑个人私利,不管做什么想什么,都以自己的升官发财为出发点。记得皇太后那次在新易铁路上的上段话吗?有些人身在官位,就是为当官而当官,根本不知道国家和百姓的利益在何处。别人看起来我身在高位很荣耀,其实我整天为那些跑官求官的人烦透了。”

詹天佑不知如何应答,他望着袁世凯,一言不发。袁世凯又开言道:“眷诚啊,要是官场上的人都象你们这些留学生一样就好了,大家都把本事用在专业技术上,不要整天为了升官发财削尖脑袋投机钻营。那一次太后提出让你入朝为官,你却表明自己只懂修铁路,其实太后也认为国家更需要你这样能­干­实事的人,后来有一次她还向我提过你呢。”

詹天佑说:“天佑只是表达内心之真实想法,没有想到还有劳太后挂心。”

袁世凯说:“有太后挂心是好事啊,你要知道,朝内朝外有多少人盼着太后挂心而不得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在高位其实并不快乐,我现在既有伴君如伴虎的紧张感,每天都提心吊胆,总怕哪件事做得不好,让皇上和太后不高兴了,贬官受罚事小,说不定要掉脑袋的,同时又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在我周边全是势利之徒,没有人肯向我讲真话,所有的人都在讨好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希望我帮他们升官,官位这么少,想升官的人那么多,给人家升了官,你在位时人家巴结你,不给人家升官,你不在位时,人家骂死你,你说这烦不烦。所以那一次太后说,当了官的搞*,没有实现当官愿望的反*,我是身有同感,非常真切地知道太后之难处啊。

詹天佑还是不得要领,不知如何回答袁世凯,一方面他在想,怎么高位如慈禧太后和袁世凯者,原来也有烦恼,看来天下这烦心事是谁也躲不脱的;另一方面他又在想,今天我只是出于礼节来拜访,袁世凯怎么向自己说起了这些,看来袁大人平时真的身边那些人都是不能谈论这些话题的,所以他才向我说起,看来这些内心的想法在他心中是闷了好久的,今天终于一吐为快。不过他又想,听说官场凶险,如果一个知道太多,并不一定安全,所以很多人都推崇郑板桥所言“难得湖涂”的格言。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对他说过,自古以来糊涂官好官,谁太明白,谁心倒楣。从袁大人今天之所言,亿心中对官场很多事都明白,平时之所以那样随波逐流,那是装糊涂。

袁世凯这时可能也感到自己有些失言了,看着一脸茫然的詹天佑说:“眷诚啊,大清国其实不缺当官的人,只缺­干­实事讲真话我人啊,我身处此位,对此很有感受。不时无法对人谈起,所以向你讲了这么多。”

詹天佑说:“大人对天佑如此信任,我自当感激。”

袁世凯说:“好吧,咱们还回到正题。自李鸿章大人作古之后,我深感责任重大,然列强环伺,掠夺我大清之心不死,尤其可恶者,东瀛的日本,北边的俄国,不仅要我国的财富,更要我国的领土,这种狼子野心,日盛一日,现在俄国有报应了,其国内已发生*,这会使日本更加肆无忌惮啊。”

詹天佑说:“是啊,大人肩上担子很重啊。”

袁世凯说:“生为男人,本来就是为了承担担子的。我们还说修铁路一事吧,到现在为止,除了你独立主持过修筑新易铁路外,还没有一个中国工程师在大清国的土地上修过一条完整的铁路。”

詹天佑说:“这正是下官羞愧之处。”

袁世凯说:“其实这不能怪你,因为以往并没有这个机会给你。借外债修铁路,不得不受借款合约的制约聘用外国工程师。现在倒是有一个机会,这就是京张铁路。”

袁世凯停下来看着詹天佑的脸,尽管詹天佑一听,心中确有一阵感奋,这可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又无法诉说的机会啊,但他脸上还是非常的平静,回望了一眼袁世凯说:“大人是说京张铁路想用中国工程师作总工程师。”

袁世凯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急把你叫来的原因。有一个叫梁敦彦的人你认识吗?”

詹天佑说:“认识,是在下出洋肄业的同学,与天佑第一批赴美的官学生。回国后各奔东西,几年前在汉口见过,当时他在张之洞大人手下任江海道道台。”

袁世凯说:“他现在任天津海关道台。”

詹天佑说:“噢,他现在大人您手下当差呀?”

袁世凯说:“是的,张之洞向我推荐了他,于是我与张之洞联合保奏他做了天津海关道台。这一次,我们在讨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的人选时,是他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你。其实在新易铁路和关内外铁路事务方面,我都是亲自看到了你的敬业­精­神与专业水平。”

詹天佑没有说话,两眼望着前方。

袁世凯继续说:“我已向朝廷保奏你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两个月前我与胡大人联合保奏你为道员时,就已经考虑了这个问题。”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

袁世凯说:“京张铁路的修筑其实早几年前就有人提出来了,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朝廷成立商部,颁发了《铁路简明章程》,鼓励民间资本参与铁路修筑,当时曾有商人李明和、李春等自称筹股600万两银,要求朝廷准许他们修筑京张铁路,后来又有商人张理谦、候学纶、王芝洲等要求修筑京张铁路,再后来,甚至有朝官御史瑞深代商人张锡玉、御史阿查本代商人李遇龙向朝提出修筑京张铁路,都被商部驳回。”

詹天佑说:“据在下所知,当今南方各省,都有一些商股筹办的铁路,不知为何京张不可以由商人筹股?”

袁世凯说:“这方面你就是外行了。修铁路你行,论天下大势还是我行。我告诉你,从北京到张家口的这条铁路,可是一条比关内外铁路还重要的一条要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往张家口的这条路可非同一般,它是北京通往北方与西北的交通枢纽,如果让这些商人修筑的话,那么多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采取暗渡陈仓的方法,表面上由那些商人出面,实际是借外国资本,到头来还是受制于民间甚至外国啊。为此,我提出了‘官办’的设想。”

詹天佑说:“大人高屋建瓴,所言甚是。”

袁世凯说:“从北京往张家口有四百余里(200公里),都是崇山峻岭,地势险要之处,我请金达初步考察过,他也认为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程。原来曾设想让金达当总工程师,这样你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但是俄国人说什么长城以北是其势力范围,反对我们用英国人作工程师。金达这个人呢,你与他也共事多年,在修铁路方面还是比较可信的。”

詹天佑一听,原来自己在袁世凯心中的地位并不如金达,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在北方的几条重要铁路都是由金达任总工程师的,金达也确是有敬业­精­神,与一般混充的外国工程师不同,他是一个务实的技术专家,詹天佑之所以能在他手下工作十多年,也是因为詹天佑对他亦师亦友,是真心敬重的。当然,袁世凯说的也是实话,詹天佑当然能够理解。

詹天佑没有讲话。

袁世凯继续说:“这样也好,我们不用外国资本,不用外国工程师,一个都不用,全用华员,修一条最难的铁路给洋人看看,显示一下我们大清国的实力,你有没有信心?”

詹天佑说:“天佑自幼受朝廷恩典,以官学生身份出洋肄业,从美国耶鲁大书院学的就是铁路专业,从事路工以来,长期关注路工之事,深感国家铁路建设之重要,浸­淫­此业几近二十年,未尝不是一日希望用自己绵薄之力为国家贡献,大人多年来对天佑多有厚爱,几次承蒙奖掖,天佑虽肝脑涂地,难以为报,于朝廷,于大人,天佑都将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袁世凯说:“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至于需要之人才或费用,你尽可以大胆提出,不为别的,我就是想争一口气。为大清国争一口气。”

詹天佑说:“谢大人!在下明白!”

詹天佑离开袁世凯的衙门,来不及回昌黎看望家人,立即赶往山海关,从那里选调了两位学员,一个叫徐士远,一个张鸿诰,赶到北京郊外的丰台,那里将是他们工作的起点,当年詹天佑修津卢铁路时,就住过一段时期丰台。詹天佑让徐、张二人暂驻丰台等候,自己一人前往北京拜见京张铁路会办大臣胡燏棻。胡燏棻是詹天佑的老上司了,两人一见如故。

胡燏棻说:“眷诚啊,这几年你一直在铁路上忙,真不容易啊。”

詹天佑说:“天佑才疏学浅,向受朝廷恩典,实难报效于万一,国家多难,天佑不能纵横驱驰,但用自己的铁路技术为国效力总是应该的。”

胡燏棻说:“其实我也知道,让你这么长时间在金达手下做事,长期受制于金达,实是委曲了你。”

詹天佑说:“天佑所想,就是只要有利于国家,个人得失总是在所难免。”

胡燏棻说:“是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啊。你说皇太后、皇上又何尝不为国家受制于西人而苦恼呢?但国家积贫积弱,技不如人,只好卧薪尝胆,自我图强啊。可是南方还在闹什么革命党,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詹天佑说:“政治之事,天佑不敏,但深知铁路交通实为富民强国之要途,故当年天佑在美国留学时,选学了铁路一艺,多年来,天佑也是身体力行,潜心铁路修筑之事,虽说受制于金达,其实我也向他学了不少东西,比如铁路线的管理与营运,很多我就是从事路工之后学到的,因为当初学校主要讲专业技能,对于一些实际的东西并不教授,很多都是要在实际工作中去感悟的。”

胡燏棻说:“这就对了,国家也好,个人也好,不怕受制于人,就怕受制于人而被人所制,一个人受到压制时能理­性­面对,潜心学习他人优长,必是有大作为之人啊。京张一路,现在受朝野重视,中外则目,袁大人亲任督办大臣,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就是给全国做了一个大大的示范,也向洋人证明了咱们大清国不仅财富不能为他们掠尽,就是人才也不必外借于它国啊。”

詹天佑说:“大人所言极是,对于国家之艰难,天佑也是日有所想,但回过头来一静思,深感临渊羡渔,不如退而结网,所以对铁路技术之钻研未尝一日停止。现在蒙你与袁大人之信任,忝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一职,必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慎从事,尽职尽责。”

胡燏棻说:“这就对了,为官也好,做事也好,最怕就是把上级的信任当资本,自我得意,自我张狂,做官夸夸其谈,做事弄虚作假,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辱没了信任他的上级。你知道吗?官场上有一种不能公开说的秘密,就是朝臣向朝廷举荐官员时,一般都不轻易一个人署名的,所以,这次向皇太后、皇上推荐你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是由我与袁大人联署的。”

詹天佑说:“两位大人用心之良苦,天佑一定谨记。”

1905年5月10日(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初七),京郊的天气非常晴朗,山野一片翠绿,国槐、侧柏、油松、白皮松、白玉兰、紫玉兰、银杏等分布在道路旁、村庄边和山岭上,到处绿茵缤纷,月季、紫藤和玫瑰花竞相开放,四周繁花似锦。农田间正冒着一片片新绿,偶尔一辆火车从丰台车站经过往东开行,农民赶着马车、骡车或挑着粪担在田埂地头忙碌着。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詹天佑将堪测的任务分两组落实,他自己带着徐士远与张鸿诰,从丰台东边关内外铁路柳村第60号桩起,顺着北洋官铁路局原来设计的京城段万寿山铁路支线选定的线路开始测量,开启了京张铁路修筑的第一步。另安排一个水平组,根据他在前面测量打好的标桩进行详细数据的测算。所以水平组的工作比他要更具体一些,也会显得略慢一点。

詹天佑只要一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就非常投入,他一般不怎么讲话,多用手势向学员示意,徐士远与张鸿诰都了解他的这一习惯,因而都能做到配合默契。他们从柳村,往彰仪门(广安门),重新堪测往万寿山去的线路,有些路过的老农看到詹天佑他们在测量,还会主动过来攀谈,当测量到护城河边时,有两个肩上搭着布袋的老农路过,詹天佑迎了过去,拱了拱手,亲切地说:“两位老人家,你们好啊。”

老人们看到他们摆弄着仪器在测量,知道他们是修铁路的,因为以前也有人拿着这些工具来过。他们看到詹天佑一身官服,长相又圆润,见惯了大世面的京城百姓已猜出詹天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不在官衙,老人们并不惧生。

老人甲说:“谬大人不是说这条铁路不修了吗?”

詹天佑望着废弃铁路沿线耕种的庄稼和正在重新盖建的房屋,知道可能当地官员以为这条铁路不再兴建,而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百姓。詹天佑说:“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朝廷又决定要建这条路了。”

老人乙说:“唉呀,这朝廷的事啊,一天一个变,原来说建铁路,田地也征了,房子也拆了,坟墓也迁了,刚刚开工,又把它停下来了,你说不建铁路,这些地荒着多可惜啊,所以老百姓就种上庄稼,盖上新屋了,现在你们又说要修铁路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什么会变来变去?”

詹天佑耐心地笑着说:“老人家,修铁路也是为咱乡亲们好啊,铁路肯定要修的,只是当时因为还有很多路要修,这一段才临时停下来了,现在朝廷决定修了,而且要修到很远的地方去,修到张家口,张家口听说过吗?”

老人乙说:“张家口怎么没有听说过,那可远着呢,在山那边,我这一辈子去过两次,那里真的好远啊。这里到张家口要穿过大山,你说要把铁路修到张家口,我们看到这附近的铁路都在平原上跑,山那么高能修铁路吗?”

詹天佑说:“山里修路确实难,但现在朝廷决定要修了,多难都得修。”

老人甲说:“你们官府修路都是为了你们官府来往方便,我们老百姓一辈子也难得出一次远门,与我们关系不大。”

詹天佑说:“不是这样说的,老人家,铁路修通了,货物运输方便了,人员往来方便了,这更多的还是为了老百姓啊。即使我们自己年岁大了,出远门少了,但我们的子孙后代可以享受很多便利。”

老人乙笑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便利其实我们想也没有用。”

詹天佑说:“但朝廷会想到,因为朝廷要为整个国家着想,当然包括为子孙后代着想。修铁路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修了几十年铁路,看到铁路修到哪里,哪里的社会经济就活跃。”

老人甲说:“朝廷都是老百姓供着呢,皇太后与皇上确实应该为老百姓多想想,多做些好事。其实,我们老百姓也都知道修铁路的好处,一般不会反对,但是以前那些洋人在这里修铁路,测量的是外国人,­干­苦力活的都是大清国人,我们看到了心中都不高兴啊。难道大清国没有修铁路的人吗?你们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抗着这些工具的大清国人啊。”

詹天佑:“以后你们会看到更多的拿着这些工具的大清国人。”

老人乙说:“是啊,­干­嘛大清国的铁路都要他们外国人来修?”

老人甲说:“你们在这里修铁路,看你们在这里打的桩,好象要跨过这条御河(护城河)?”

詹天佑说:“是的,我们正有这个考虑。”

老人甲说:“可是你们要知道,这条御河是皇太后、皇上他们出城用的水道。”

詹天佑说:“这有什么不妥吗?”

老人甲说:“没有什么不妥,不过要跨过这御河的话,你们准备建多高的桥啊?”

詹天佑说:“这个我们倒是没有想好,一般来说,铁路需要平稳,所以,我们可能考虑桥与地面一样高。”

老人甲说:“唉呀,你们不要脑袋呀,你们在这建一座平地面的桥,到时候皇太后、皇上的船怎么从桥下穿过?”

詹天佑说:“我们平时一般规则都是这样。”

老人乙说:“你们是外地的官员吧,听口音也不象京城里的官,你们可能没有见过皇太后与皇上的御船,那船可大了,行在河里,比地面的房子还高,而且顶上飘着各­色­旗帜,宏伟壮观啊!”

老人甲说:“你要是在这河上建一座桥,到时候,宫中的御船怎么过啊?得罪了皇太后、皇上,不要说你这乌纱帽保不住,就是你这颗人头也难保啊。”

詹天佑知道老人说的是实话,点了点头说:“多谢二位老人家指教。”

两位老人继续赶路。

张鸿诰问詹天佑:“詹大人,刚才两位老人说的话可信吗?”

詹天佑说:“可信。幸好遇到这两位老人,否则的话,我可能会犯一个大错误。你们两个从这件事中也要有所体会,我们书上学的东西是固定的,而许多鲜活的知识都在老百姓中间啊。你们应该知道,《论语》中经常有孔子向老农请教的故事,这说明自古以来,我中华学人就懂得向民间吸取知识营养。以刚才两位老人之言,事事在理,这是天子脚下,任何一个不慎的做法都可能给自己带来无枉之灾。老人所言,是值得考虑的。”

詹天佑当场就在笔记本上把两位老人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

从彰仪门,他们继续往前测量,一直测到西直门。詹天佑考察了一下西直门周边的环境和交通条件,他知道修筑京张铁路是一项长期的工程,为了生活方便,他需要把家安置到这里来,因而,决定在西直门找一处地方安家,修铁路是一个流动­性­很强的工作,为此,他打算租房住。

从西直门往西一直到万寿山。京郊之地,到处都是敏感之处,对官场之事常有耳闻的詹天佑深知自己在朝中大臣眼中最多是一个筹人(懂得技艺的人),虽有官品,但毕竟不如那些授予实职的官员有权位和影响,京城权贵不是他可以得罪得起的,因而将铁路沿线要经过的世家大族的墓地、园林、居所等都作了记录。每量过一个地段,都作一个标记。一路往前,经过大石桥、城府、沙河镇、哈吧屯,第七天(5月16日,四月初八日)到达南口。在南口,他接到了袁世凯派人送来的专函,在专函中袁世凯告诉詹天佑,他已经会同胡燏棻为京张铁路工款的事向朝廷奏报,由关内外铁路营运的铁路利润中调拔款项用于京张铁路修筑,要求詹天佑尽快堪测线路并提出报告,同时还要绘制测量的路线平面图。

詹天佑当即回函给袁世凯,告诉他,自己正带着学员在赶测线路,会加快进度,尽早按要求做好测绘报告。

徐士远说:“詹大人,您是否要亲往总督衙门报告。”

詹天佑说:“不用了,袁大人说想尽快把事情落实,所以派专人送信过来告诉我有关情况,看来我们还得加紧工作啊。”

张鸿诰说:“是啊,袁总督能这样派专门的信使送信到现场,这说明他非常重视京张铁路啊。”

詹天佑说:“能不重视吗?不仅仅是这条铁路本身的地理位置重要,更在于它的艰险受到中外注目。所以,我们要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啊,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是大清国的事。”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投身京张(2)

从南口第50号测量站继续往前行进,但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困难,他们已经进入到山区,地面非常崎岖难行,而且山回路转,眼睛很难看到远方,测量进度变得缓慢起来。尽管山里开满了各种鲜花,蝴蝶飞舞,花香扑鼻,鸟儿在灿烂阳光照耀的空中飞过,景物非常美丽宜人,但詹天佑他们无意欣赏,作为铁路工程师,他的眼中只有那陡山险路,只有那令他们心中紧张的数据分析,詹天佑知道,要在这样一段山路上修筑铁路,是非常艰难的,他不能有半点疏失,必须准确测量、准确计算。

好不容易测量到居庸关。站在居庸关上,詹天佑他们张望四周,感觉真是太美了,正值5月春天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萃绿中,到处点缀着各­色­鲜花,花香随着山风吹来,令人心情舒畅。徐士远说:“啊,这里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詹天佑说:“是啊,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美。”

张鸿诰说:“詹大人,这里为什么叫居庸关啊?”

詹天佑说:“这个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修铁路的人啊,确实要有一些传统文化知识,将来我们京张铁路要从此穿过,一定会影响到这里的景观改变。这些古迹反映了旧时先民们的许多经历,我们要尽可能地不予破坏。要说这居庸关呢,这里属于太行山余脉军都山的山地,地形极为险要,向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在明朝时与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并称京西四大名关。此处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它有南北两个关口,我们前面测量的‘南口’是南边的关口,居庸关是北边关口。这座关城是明太祖朱元璋派遣大将军徐达督建的。为北京西北的门户。居庸关两旁,山势雄奇,你们看,这中间的溪谷,俗称‘关沟’。现在这里清流萦绕,翠峰重迭,花木郁茂,山鸟争鸣,风景绮丽,古有‘居庸叠翠’之称,被列为金朝‘燕京八景’之一。在春秋战国时代,燕国就要扼控此口,时称‘居庸塞’。为什么会称之为居庸关呢?这还要从秦朝说起,相传秦始皇修筑长城时,将囚犯、士卒和强征来的民夫徙居于此,取‘徙居庸徒’之意。这个名字就一直延用下来。”

张鸿诰说:“詹大人不是出洋肄业吗?何以对国故也如此博学?”

詹天佑说:“这要得益于当初我们肄业局里那些汉学监督与汉文教习啊?虽然我们出洋近十年,但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老先生们对我们的汉文教习与监督自始至终都很严厉,所以尽管我们更喜欢西学一些,但国学一直没有中断。回国后,我看了很多古旧书籍,而且每到一处,必先查看一些当地文献,为此,这次对京张一线可能经过的地方,事前都进行了一些了解。”

徐士远说:“难怪詹大人这么博学。”

张鸿诰指着居庸关南券城和北券城城墙之上的铁炮说:“詹大人,你看这铁炮,想必是旧时用于防敌的?”

詹天佑看了看那些锈迹斑驳的铁炮,心中不免想起了自己在广东实学馆时受张之洞之命修筑广东沿海炮台的事,更想到了当年在福州马尾海战中自己看到法舰降旗而挥舞衣衫得到一处水师炮台回应的情景,想到这么多年来在关内外铁路修筑过程中经历的八国联军的掠夺,英俄军队占领关内外的各种事情,他甚至还想到当年在美国留学时参观费城博览会在德国展区看到的克鲁勃大炮,心中不免多了许多感慨。他说:“这些炮本来是我国人首先发明的,可是,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国家却被列强国家的大炮打得千疮百孔。”

张鸿诰说:“列强各国真是狼子野心,对我们大清国的侵略实是得其寸,进其尺,贪得无厌。”

徐士远说:“我在山海关读书时,就觉得当年八国联军要求我们大清国拆毁大沽炮台是欺人太甚,有什么理由大清国在自己的国土上设置炮台还要受到它国的­干­涉?”

詹天佑说:“你们有这些认识是好的,但要知道,世界各国的竞争,光靠怒骂与愤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想想,古时候日本还是东瀛一个岛国,当鸦片战争发生时,日本还依附于我们大清国,它开埠的时间远远晚于大清国,但它却强大起来了。不能说是西洋人不欺负日本人吧,人家不是照样在别人的欺负中富强起来了。我们大清国太大了,也太古老了,船大难掉头啊。不过好在当前总算有所觉醒了,毕竟各种新学都在推进之中。”

居庸关无论是自然景物还是人文景观都是非常吸引人的,但詹天佑他们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附庸风雅,他们从南口到居庸关,来回好几趟,特别是在南口与居庸关之间的关沟测量时,为这里复杂的地形花费了很多心血。清政府在居庸关设有一个道捐局,是专门负责征收从关上经过的南来北往的货物和客商关税的,当时经过那里的所有牲口和车马都要交税,以便维持官道的维修。詹天佑知道,如果铁路修通了的话,经过这里的货物和客商可能就不必走行这个关口,而是会通过铁路运行。在筹划铁路建设的过程中,他必须考虑各种因素,甚至还要考虑将来的营运与赢利问题。取得道捐局官员的同意,詹天佑作了一个统计,每年居庸关一个关口的捐税即可达近千万大钱,他做了一个统计表:

骆驼每头10个大钱,骡马每头5个大钱,牛每头5个大钱,驴每头3个大钱,猪羊每头2个大钱,大车每辆50个大钱,座车每辆25个大钱,每天有10000头牲口经过居庸关,加上各项客货运输,道捐局每年收捐约10,000,000个大钱。

铁路的快捷比这些原始的运输方式总是有吸引力得多,就这一项,如果转为铁路运输的话,效益一定相当可观。徐士远与张鸿诰看着詹天佑这样计算着,心中更对眼前这位博学的工程师多了一份敬意,原来修铁路除了懂技术外,还要会算经济帐,这对他们来说,当然又是非常现实而生动的一课。在居庸关,詹天佑还对当地的民工工资进行了了解,因为一旦铁路开工,将会征用当地大量民工,这也是他必须考虑的事情。

对于居庸关与南口之间的关沟,因为地势险要而且复杂,为了慎重起见,詹天佑带着两个学员进行了反复测量,在设计铁路线时设计了七八条线路,对于铁路是否从山下开挖涵洞或是截去长城的一段让火车线路通过都有认真考虑。

正在他快要完成关沟一段的测量、设计时,金达带着几个人骑马前来。

金达说:“嗨!詹工程师,你还好吗?”

詹天佑看到金达等人突现出现在眼前,深感意外,他惊疑地望着金达说:“嗨!金达先生,你好啊。”事前袁世凯也曾告诉过詹天佑,他打算让金达也自行测量京张线,以便作出对比。但詹天佑在此处遇到金达也还是有些意外。

金达说:“我这次到张家口游猎,顺便对京张铁路的一些地段进行了测量。”他望着这一带的群山,说:“詹工程师,你觉得这一带地形怎么样。”

詹天佑也回望着眼前的山岭说:“袁大人曾告诉我你会来测量的。客观地说,这一带地形确实很复杂,但是我们经过反复和慎重的测量后,已经有一些初步设想了。”

金达说:“詹工程师,我发现京张铁路沿线的情况比我预先设想的要艰难得多,特别是南口到岔道城之间的线路困难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詹天佑在关沟一带测量的过程中已有这种感觉,但他一直没有讲出来,因为怕影响跟随他的两位学员的情绪,徐士远与张鸿诰可能也感觉到这一点,但詹天佑在修筑滦河大桥及修筑新易铁路的影响,使两个学员坚信詹天佑能够解决好关沟一带地形复杂的问题。现在金达讲出来了,詹天佑当然得作出回应。詹天佑说:“这里复杂的地形确实增加了修筑铁路的困难,但总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我们对此有信心。”

金达说:“袁大人给朝廷奏折中说需500万两银子,我看从北京到张家口的铁路要成功修筑的话,这个数量是不够的。”

詹天佑说:“这个数是谁提供给袁大人的?”

金达说:“是我,当时我只是凭经验推断,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困难,现在看来,当时报这个数给他是草率了一些。”

詹天佑说:“你现在认为应是多少合适?”

金达说:“准确的数没有测算,但我估计应不下于700万两银子。怎么样?你算出来了吗?”

詹天佑说:“我的预估与你现在的数字差不多,不过­精­确的测算还要等我完成到张家口的测量之后才能得出。”

金达说:“从沿途情况来看,你可能要开挖一些山洞。”

詹天佑说:“是的,我也有这种想法,不过全部设想还等测量完成后才能提出。”

金达说:“万一要在这么艰难的山区开挖山洞,你打算怎么办?”

詹天佑说:“现在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会有办法的。”

金达说:“用你们中国人那种传统的人工开挖太费时间,而且困难大,难于克服,以我的见解,你最好请日本公司承包你们挖山洞的工程,因为日本人有先进的开挖机器,而你们大清国则没有。”

詹天佑说:“袁大人给朝廷的奏折已讲明整条铁路不用外国人,所以即使要挖山洞,我也要执行袁大人的指示,必须用中国人!”詹天佑心中清楚,作为正在兴起的离中国最近的强国,日本甲午一战打出了国威,也膨胀了其侵吞大清国的野心,日本人正在各方面向中国伸手,即使是一个具体的工程,日本人也会削尖脑袋Сhā手,在潮汕铁路的事情上他就领教过。

金达说:“俄国人要求袁大人和胡长官在修筑京张铁路时不用外国人,这是俄国人在撒谎,其实,俄国与英国之间并没有关于长城以北铁路除了俄国工程师外不得用别国工程师的规定。故袁大人对于总工程师还没有决定,应在你我之间,但不是一定就是你。”

詹天佑一听,金达这不是摆明了在公然挑战吗?当然他知道金达说的也许有道理,但袁世凯已当面告诉自己京张铁路不用外国一分钱,不用外国一个人,目的就是要向外国证明,大清国虽然被列强欺侮,但大清国的财力、人力仍然是有实力可以做好任何一件被列强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的。詹天佑更相信袁世凯的话,他平静地对金达说:“袁大人决定用谁做总工程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对大清国有利。”

告别金达后,詹天佑带着徐士远与张鸿诰继续往前测量。

徐士远说:“这个金达太目中无人了,袁大人已表明京张铁路不用外国人,他还要自以为是,认为还有可能请他做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

詹天佑说:“他说的也不全无道理,金达在大清国修了二十多年的铁路,不管是在李鸿章大人时期,还是在袁大人手下,都成功主持过一些大型铁路工程,朝野对他的技术能力和职业品格都没有人怀疑,此前,袁大人也告诉过我,请金达也测量京张路的有些线段,这说明袁大人对金达并不怀疑,倒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带山路的险峻,对我们有所顾虑,虽然对外说不用外国工程师,但袁大人会把金达作为一个最后的押宝,万一我们不能向袁大人证明我们是可行的话,还不排除袁大人会暗中使用金达。”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显然是由于詹天佑近年来对当时官场生态的了解与体会所致。

张鸿诰说:“袁大人应该相信我们自己人!”

詹天佑说:“你这个话要从两方面分析,一是自己国家的人,从情感上讲,确实应该信任,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修铁路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特别是京张铁路,你们应该也感觉到会比关内外铁路和津卢铁路要艰难很多,这样的工程,不要说是我们,即使是金达也同样要面对很多困难,所以袁大人有所顾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徐士远说:“那金达也不能认为我们开挖山洞一定非日本人不可呀?”

张鸿诰说:“对日本人我最讨厌,以前它还是我们大清国的附属国,年年向大清国进贡呢,可是现在却与西洋人一起欺侮大清国,先是对冲绳岛的侵占,又通过突袭的方式俾劣地发动甲午战争,割走台湾,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它也有份,又与英国人结盛盟国,还宣称不是东方人,这不是数典忘祖吗?现在又与俄国在我东省进行战争,太可恶了,不要说我们自己人能挖山洞,就是挖不了的话,宁愿请美国人帮忙也不把工程包给日本人。对于大清国,有两个国家是最可恶的,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国。”

詹天佑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看着张鸿诰说:“所以啊,我们要争气,让我国的技术超过它们,到时就不会受它们的窝囊气。我们的技术过硬了,国家的实力强力,别国就会改变对我国的态度的,日本人一样,当年唐朝时,我国强大,日本不是派了很多人来中原学习吗?”

张鸿诰说:“其实国家与国家之间也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相似,当你强大时,别人就会吹捧你,抬举你,依附你,帮助你,当你贫弱时,别人就会欺侮你,贬低你,反对你,伤害你。”

詹天佑说:“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加把劲,用我们的实力说明问题。”

这时,又有一个西方人骑马出现在了詹天佑他们面前,他远远地与詹天佑打招呼:“喂,你好,詹工程师,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詹天佑一看,认识此人,他叫莫里逊,是英属澳大利亚人,现为英国论敦《太晤士报》驻远东地区的记者,与袁世凯有交情,詹天佑曾在袁府上见过此人。詹天佑说:“喂!你好,莫里逊博士。”

莫里逊说:“我听金达说,袁大人正考虑用你作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

詹天佑说:“是的,袁大人告诉我,此路将全部使用大清国的工程技术人员,包括总工程师。”

莫里逊说:“这就对了,其实大清国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应该让自己的工程师主持大型铁路修筑。”他也看了看这一带的群山说:“是不是金达曾向你推荐日本人参与到这条铁路中来?”

詹天佑说:“是的,刚才我们遇到金达先生,他向我们谈起了日本人。”

莫里逊说:“其实我还从袁大人那里得到消息,在北京的日本公使向外务部推荐了两个工程师参与京张铁路的修筑。”

詹天佑说:“是吗?袁大人怎么没有告诉我?”

莫里逊说:“也许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吧。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被袁大人确定为本路的总工程师,千万不要用日本人。”

詹天佑说:“为什么?”

莫里逊说:“其实全世界都知道,不管是英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德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所有的国家到大清国来都是为了做生意赚钱的,不会有领土野心,只有俄国和日本离大清国最近,一直有领土野心。你想一想,日本在东海、黄海沿岸已把大清国牢牢盯死,现在又在与俄国争夺东北。这条京张铁路可是京城通往北方和西北的重要通道,让日本工程师Сhā手的话,你们不是自己把情报拱手送给日本人吗?”

詹天佑说:“可是金达却对日本人很推崇。”

莫里逊说:“金达这样说是有原因的,一是金达年轻时曾随其父在日本生活过,二是1902年,日本与英国签订了结盟条约,日本现在是英国的盟国,英国工程师支持日本人,这是联盟条约的­精­神要求。”

詹天佑说:“多谢你!莫里逊博士。”

莫里逊说:“其实我在远东走访过很多地方,我对大清国人的忠诚品格有好感,对日本人的虑伪和­奸­诈很反感。不过,我觉得大清国的人,不管是你们的太后、皇上或都普通百姓,最主要的是要树立自己的信心,这一点,日本人比你们强。”

詹天说:“多谢您的指教。”

莫里逊说:“作为大英帝国的臣民,我应该遵守日本与英国的联盟条约­精­神,支持日本人参与京张铁路,但我实在看不惯日本人的贪得无厌,故我希望你们要对日本人多一个心眼,要从每一个细节上提防日本人对你们国家的侵害。据我的经验,日本人是非常重视国家交往中的每一个细节的,有时候,你们大清国就是输在细节上。”

詹天佑:“我们大清国有一句古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今天的话对我们真是启发很大啊。”

莫里逊走后,张鸿诰说:“这个莫里逊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嘛?”

詹天佑说:“只要是有良知的人,不管是对国家的野心或个人的野心,都是能看出来的,只是有的人讲出来,有的人不说而已。我在美国留学时,那里的老师与家长也是很善良的,当时住在我们哈德福驻洋肄业局附近的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先生,也是一个很典型的有正义感的西方人,当朝廷要我们提前返国时,他还与耶鲁大学的校长朴德等人给我国的朝廷联名写信呢。西洋人中也不缺正义之士,所以当初义和团见了洋人就杀,这就有点过头了。”

徐士远说:“外国人有正义是好的,其实还要我们自己人争气啊。”

詹天佑说:“你这句话非常对,其实啊,国家积贫积弱只是一个方面,而我们的当权者和人民如何鼓起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最主要的。对于我们来说,当然就是要拿出最有力的测量报告来,为京张铁路修筑交上第一份满意的答卷。”

两位学员知道,对詹天佑来说,不管话题扯得多远,他都会落脚到对家国的责任和手头的工作上,詹天佑自己向来身体力行,对空谈是反感的,所以他们很认真地跟着詹天佑继续往张家口方向行进。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峰回路转(1)

一路上,詹天佑一行除了要在山岭间来回测量外,还要向当地百姓了解当地人工的价钱和土地征用的费用等项目,有时为了查证一个数据的真实­性­,除了问老百姓外,还要向当地的官员和绅商请教。

1905年5月21日(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十八日),詹天佑和徐士远、张鸿诰经过青龙桥村,来到第121测量站——有“北门锁匙”之称的八达岭长城关城顶上。

八达岭长城位于军都山关沟古道北口,是古代万里长城的一部分,八达岭原为隘口,后建关城。明隆庆三年(1569年)至万历十年(1582年)在各口修建障塞,并在各口两侧的山上建起边城、梢墙、挡马墙等,后来逐渐增建为长城,并修筑敌楼、墩台。起自川草花顶,经石佛寺口、青龙桥东口、青龙桥西口、王瓜峪口、八达岭口、化木梁口、于家冲口、黑豆谷口至石峡峪,全长约12千米。八达岭长城、关城、城墙、要塞及关沟中部的居庸关构成明代北京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此处地势险峻,居高临下,是重要的军事关隘和京城的重要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北京通往山西、内蒙、张家口的交通要道。关城有东西二门,东门额题“居庸外镇”,刻于嘉靖十八年(1539年);西门额题“北门锁钥”,刻于万历十年(1582年)。两门均为砖石结构,券洞上为平台,台之南北各有通道,连接关城城墙,台上四周砌垛口。八达岭长城为居庸关的重要前哨,古称“居庸之险不在关而在八达岭”。八达岭长城成为城关相联、墩堡相望、重城护卫、烽火报警的严密防御体系,是护卫居庸关的门户,从八达岭长城至南口,中间是一条40里长的峡谷,峡谷中建有关城“居庸关”,这条峡谷因此得名“关沟”,而真正扼住关口的是八达岭长城,八达岭高踞关沟北端最高处,这里两峰夹峙,一道中开,居高临下,形势极为险要。位于八达岭关城东门外,“居庸外镇”关门前大道南侧。为一块高1米、长15米的天然花岗石,上刻“望京石”三字。

向下附瞰着关沟美丽的景物,抬头放眼周围连绵的群山,长城延着山岭曲折伸向远方,詹天佑抚摸着望京石,望着远方的京城,对两位学员说:“这是往张家口去的路上最后一处可以远望京城的地方了,当年康熙和乾隆爷亲率军队远征葛尔丹判乱时,就是从此离开京城的,那时正值康乾盛世,很快平定了葛尔丹的判乱,巩固了大清国的基业,然而数年前,八国联军入侵京城时,太后与皇上也是在此处告别京城西去的,听说太后曾在此处留恋多时,撒泪西行。这条长城,婉延万里,这处城关,屹立千载,见证了中华帝国数千年的兴衰故事,将来还要见证子孙后代的所作所为。为此,我考虑京张铁路经过处时,不破坏长城的整体结构,而是从山下开挖一条山洞穿过。”

张鸿诰说:“是啊,你看这长城,跨越多少崇山峻岭,一直往前看不到尽头,在这么险要的地方连城墙都可以修得这么宏伟壮观,现在我们自己人修这条铁路,更应该不比古人差,詹大人提出不破坏长城,这个意见我认为真是考虑周到啊。”

徐士远说:“这么长的长城,这么宏伟壮观,如果被铁路穿过截去一段,确实从整体上破坏了长城的观感,后人将会骂我们的,我也认为詹大人的意见好。”

詹天佑说:“现在只是初步设想,但还不是最后决定,我们继续往前,等下次回测时,对这一带还要复勘。”

他们继续往张家口方向测堪。经怀来、狼山村山谷、土木堡、沙城小屯村、­鸡­鸣驿、响水堡、泥河子村、一直到达宣化。过了八达岭之后,虽然也有不少山路,但地势总的来看,没有关沟一带那么艰险,所以,测勘也相对顺利一些。

在土木堡,詹天佑对两位学员说:“你们不要看这个地方是个小地方,在历史上可发生过一件大事啊。”

张鸿诰说:“是吗?这里这么荒凉,确实看不出来。”

詹天佑说:“其实在京城四周,每一个地方都见证着一段历史,这土木堡啊,想起来让国人伤心呢。那是明正统年间,北方蒙古的鞑靼部,有一个叫也先的部落首领,以进贡之名向大明朝廷索要银钱,未能如愿,借机发动判乱。结果明英宗在太监王镇等人的挟持下御驾亲征,被也先军队打败,逃到土木堡,在土木堡被也先军队抓获。中国的皇帝被人抓获这可是一件大事啊,结果也先扣压英宗好长时间,作为向大明朝廷讨价还价的砝码,可是当时北京城里的朝官们为了不让也先计谋得逞,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为景帝,这也先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他得知大明朝臣各怀私心时,就把英宗放回了北京,引起了景帝和英宗之间的矛盾,景帝把英宗软禁了多年,在景帝去世后,又有人拥立英宗复位,英宗一复位就对朝臣大开杀戒,甚至著名的抗击蒙古军的于谦也被杀掉,从此整个大明元气大伤,逐步走入了它的消亡时期。”

徐士远说:“其实,这也说明了我国漫长历史上的一些问题,那些大臣也好,皇帝也好,多是从自己的个*力与利益出发,所谓江山社稷之说,都是桌面上的话,桌底下全是私利。”

詹天佑说:“这说明,凡是不从长远和大局考虑问题的人,最后的失败都不是失败于敌人的强大,而是失败于自己的堕落啊。这种堕落,当然包括良知的失落,自信心的失落。所以,每想到这一点,我认为当年曾文正公力奏我们出洋肄业,真是大公无私,这也时刻提醒我,在用自己的技能为大清国效力的时候,一定要从专业和良心出发,做好每一件事,如果太多考虑个人得失的话,很多事真的是无法去做。”

每到一处,詹天佑时不时地与两位学员聊些当地的典故,因而也增添了不少乐趣,詹天佑一般不对现实发表太尖刻的议论,在他看来,讨论过去的事比较有趣,他有时候会觉得现实中有些事情看不清,说不明,因而还是不讲为好。但他对每一件事情的言词无不透露出他对现实的思考。

1905年5月29日,在宣化县,詹天佑遇到了大风沙天气,天空漫天飞沙,眼前一片迷茫,根本看不到东西,他与学员们不得不停下来。以前在修筑津卢铁路时,詹天佑虽然也偶然碰到风沙天气,但没有这么大,这么凶,这是詹天佑和徐士远、张鸿诰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风沙天气。一路走来,都是风景宜人,现在突遇这种天气,当然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不得不折服于大自然的威力,全力护着标杆、经纬仪等堪测设备。或许这一场出人意外的风沙也昭示着他们将来修建京张铁路或者还会有许多难予预想的困难。风沙之后,接着又是小雨,雨水中还混着一些沙尘,落在他们身上,真是狼狈不堪。好在宣化附近的地势相对平缓,在雨停之后,他们继续开工。

出宣化,经石壑子,5月31日(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廿八日)到达张家口,打下最后一个测量站的标示木桩——第235号测量站。这样初步完成了从北京丰台到张家口全部线路的勘测。

张家口地处京、晋、蒙交界处,东临京城、西连山西大同、北靠蒙古草原、南接河北腹地,在古代是北方和西方通往京城的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最初不叫张家口,叫堡子里。明朝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指挥使张文在此筑城堡,取名为张家堡。张家堡高三丈三尺,方四里十三步,东南各开一门,东门叫“永镇门”,南门叫“承恩门”。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守备张珍在北城墙开一小门,叫““小北门’,因门小如口,又由张珍开筑,所以称“张家口”。后来,人们就把整座城市称作“张家口”。清朝时期,这里已发展成为一个人口繁盛、商业发达的北方大集市。京张铁路以此为终点,使得京城与北方蒙古地区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当时,清政府在当地设有很多官方机构,詹天佑作为袁世凯亲自派来测量铁路线的工程师,又是选用道员身份,按照当时的官场规矩,他先后拜访了当地众多官员,包括都统溥仲鲁、副都统魁神福、理事府兼洋务局查美荫、洋务局寿廷、万全县万和寅等,并与他们探讨了修铁路和设置车站的问题。

离开张家口时,张鸿诰问詹天佑:“詹大人,你拜访的那些人都是饭包,他们哪里知道修铁路的事啊,你是铁路工程师,铁路怎么修还不是你说了算。”

詹天佑说:“你这样说就表明你还很幼稚,我当然知道修铁路是我说了算,可这些人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手中又有权,我虽然由袁大人指派,但到时候具体修路时,很多锁碎的事都要与他们打交道,我不事先与他沟通,将来有事如何与他们协商或取得他们支持?”

徐士远说:“我们为他们修铁路,他们理应支持。难道还是我们求他们吗?应该他们感谢我们才是。”

詹天佑说:“话是这么说,但现实中并不是这样。铁路虽然会给当地造福,但他们会认为修铁路是朝廷的事,他们只是为官一任,下一任还不知在何处为官呢,所以,他们一般不会考虑修铁路是为当地造福的事。现在在技术上我是工程师,身份上是选用道员,官品不低,到了他们的地盘,主动拜访他们,既是情理需要,也为将来与他们联络,方便铁路修筑创造条件。”

张鸿诰说:“做铁路工程师真难,怎么还会遇到这么多非技术因素?”

詹天佑说:“这就对了,你可以翻开中国的史书,古代很多战将,并不是因为不会打仗而失败,而是很多打仗之外的因素导致失败的,正所谓非战之罪。就是我们大清国,几次败于列强之手,也有不少战争之外的因素啊。比如当年福建马尾海战,大清国水师战舰落后是事实,但是,面对法军的公然挑战,我们的官兵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所以,当法军发动突袭时,福州水师措手不及,最后全军覆灭。翻开史书,古代以弱胜强以小胜大的事例不可胜数。一位战将往往不怕战争本身的残酷,最怕战争以外的因素制约。我作为一名修了半辈子铁路的大清国工程师,对于修筑铁路方面的难题并不害怕,当年在美国西部坐火车时,我亲历了火车穿山过岭的便捷,其实,凭心而论,美国西部铁路经过的崇山峻岭也有复杂的地形困难要克服,几十年前的美国人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要没有信心呢?但是,在国内工作的数十年经历告诉我,在我们大清国,不怕技不如人,就怕官场是非。为此,我深有体会,即使是修铁路,也同样要摸透官场上的一些情报,这样就不会耽误事情啊。有时候,一个当权的官员一句话可以成就一个技术人员,也可以毁掉一名技术人员的一辈子。修这条京张铁路,经过这一次初测,你们也许感到有困难,但想真正的困难可能不在工程技术方面,很可能还有很多人为因素在等着我们,你们不要以为我去拜访当地这些草包官员是可有可无的事,这些人虽然成事不足,但能量不小,败事有余。所以,我们一定要用非常的小心来与这些官员打交道。好在京张铁路是由袁、胡二大人亲自督办,有些人事上的困难相对好克服一些,这些与京城朝官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多少还是要信服袁大人的。”

两位学员听着詹天佑这一番言词,对这位铁路工程师内心丰富的思想更多了一分感佩。

从张家口出发,詹天佑又带着张鸿诰与徐士远往回勘测,对有些地方,反复校正。行到宣化时,他又拜访了那里的口北道和成、王知府、谢知县、何镇台及淮军马队张统领。出宣化之后,他们在­鸡­鸣驿住了一个晚上,当时詹天佑之所以选择在此处停留,主要是考虑到当时初测时,对蛇腰湾和老龙背这两处峰回路转的地势不是很有把握,为此,专门向当地百姓讨教有关这两处路线问题,并根据当地百姓的意见,对这两处的地形进行了重新测量,确定了相关的数据。

在一个叫大土木的地方,詹天佑又接到了袁世凯派专人送来的一封公文,是由袁世凯与胡燏棻联署的,内容是说,已得到朝廷正式批准,委派詹天佑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兼会办,一个叫陈昭常的人为总办,同时还告诉他,朝廷已经同意将他由选用道员升为候选道员,吏部已经公布并备案。

詹天佑拿着公函,心中乐开了花,真是太高兴了,虽然从接到袁世凯勘测京张铁路的命令以来,自己默默地带着两个学员一路上风餐露宿,内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没有想过要获得什么回报,但金达在居庸关说的话,多少还是令他有些担心,不知道袁世凯最后会怎么拍板,现在一切都定下来了,这世上的事情啊,有时真是很难预料,袁世凯的决定不正是如这一路上的山山岭岭一样,让人难于猜透山那边的风景如何吗?现在终于峰回路转了,詹天佑心内一片睛朗。

接下来经过怀来县时,拜访了知县周世铭,到达延庆州时,拜访了知州樊海澜、吏目吴仁,因为修铁路要经过当地的一些河道,管河道的把总刘吉荣听说詹天佑要来,在延庆县的南门外一所庙内专门等候詹天佑一行。延庆州的知州樊海澜还为他们安排了一处旅馆休息,但詹天佑与两位学员只住了一个晚上,便道谢赶路。经过德胜口、红龙潭、郭庄子,到达一个叫黄土岭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水平组落后很多,他们必须等候水平组赶上来。行程虽然停下,但詹天佑的工作却是没有停止,他向当地百姓了解到,有一条山路可从青龙桥到小张家口(凤凰台),不必经过八达岭和岔道城,如果这条路可行的话,就可以省去既长又困难的八达岭山洞工程,他对这一段地形进行了重新测量,记录了相关数据。

经过昌平时,在昌平住了一个晚上,与昌平知州史廷华进行了互访。在沙河拜访了北路厅知事徐国桢,可是徐国桢没有回访詹天佑,只是派人送来一张名片,算是答谢,引起了两位学员的不满,张鸿诰说:“这个徐国桢也太自大了吧,他还是一个知事而已,詹大人可是道员的身份,比他还高呢,他竟然如此无礼!”

詹天佑说:“也许他是有别的紧要事情吧。你怎么这么着急,我都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张鸿诰说:“我只是为你感到不平。”

詹天佑说:“这是京畿之地,有些官员级别不一定很高,但能在此处为官者多在朝中有人,他们不一定会把一个道员放在眼中,何况我还是候选而已,并不是实授。不过,我相信徐知事应该是由于其他急事才这样做的。不过不要紧,最主要是我们自己不能失礼于人,这样将来修路就好办。”

峰回路转(2)

当水平组赶上来之后,詹天佑带领徐士远和张鸿诰又经南口、万寿山,最后于1905年6月16日(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十四日)回到京城的阜成门,终于完成了京张铁路的复勘。从5月10日由丰台开始,至此刚好一个月零六天,一路上,有时候骑马或驴,缝山路则步行,詹天佑虽有道员身份,但一路上都没有坐过轿子,他们白天测量和调查,晚上进行数据分析,设计线路,评估费用,以便为回京赶写评估报告作准备。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詹天佑安排张鸿诰和徐士远及水平组的学员们休息,自己骑马赶往胡燏棻的府上汇报。胡燏棻问了一下京张铁路的总体情情,看到詹天佑晒黑了不少,而且人也瘦了一些,不过显得更有­精­神一些,知道詹天佑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对詹天佑说:“袁大人与我对你是完全相信的,这一次,你的责任可是重大了,外国人听说我们这条路不用洋工程师,都提了不少疑问,特别是英国人、俄国人,还有日本人,不过我与袁大人都坚持原来的设想,一定不用外国工程师在这条铁路上,哪怕是一个帮工程师都不用,你一定要记住,全用咱们大清国的人,要告诉洋人,我们大清国不是少了他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詹天佑说:“天佑一定记住大人所言。”

胡燏棻说:“关于铁路经过万寿山和京城一段路程,你一定要谨慎,这里不仅涉及到颐和园及圆明园,可能还会触及一些王公大臣的家族地盘。这样吧,你把这一带的路线规划绘制一张详细的图纸给我,让人帮你把把关,不要到时候你怎么把人给得罪了还不知道呢。京城无小事,眷诚啊,你可要记住这一点啊。”

詹天佑:“好的,大人,天佑一定按您的提示做。”

胡燏棻说:“关于西直门一段,你怎么设计?”

詹天佑说:“我们准备在护城河上面设计一座桥梁跨过,但听老乡说,有时候皇太后、皇上坐船出城,楼船很高,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要照顾到这一点就要修很高的桥,这对铁路修筑有困难,所以当前还没有完全想好用什么方式跨河。”

胡燏棻说“跨御河是件大事,不仅涉及京城风水,而且可能会让有些朝臣抓住把柄,弄出一些是非来,这是很得不偿失的事,你能否改动一下你的设计线路,比如沿城墙而行,而不用跨河。”

詹天佑停了一下,想了想,说:“这样也可行,因为西直门一带的民房只要补偿得当,拆除并不困难。”

胡燏棻说:“那你就按这个思路来处理吧。”

詹天佑说:“好!”

1905年6月18日清晨,詹天佑起得特别早,因为他要赶往天津去拜见京张铁路的总办陈照常和直隶总督袁世凯。詹天佑洗漱完毕即赶往正阳门火车站,坐上了第一班开往天津的火车。当天晚上拜见了陈照常。

陈照常是詹天佑的广东老乡,广东新会人,生于1868年,比詹天佑年轻七八岁的样子,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的进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馆一等编修等职,后改任刑部主事,候选道员,随驻英大使出洋,遍游英、德、法、俄、美、日诸国,考察洋务。光绪二十四(1898)年初,云南总督奏调陈照常回国到云南供职办洋务。当陈赴滇途中经广西桂林,却被广西巡抚截留任职,历任广西右江兵备道、督练公所督办、洋务局总办、总理行营营务处,节制水陆军。以剿办广西梧州、郁州、浔州各属土匪有功,于光绪二十五年六月赏戴花翎。在清朝,花瓴与官员头上的顶珠不同,顶珠是按官员级别,用不同质地的金银珠宝制成,而花翎则是一种荣誉妆饰,是由皇帝赏赐的。尽管每一位官员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官职获得顶珠,但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能获得花翎的。陈照常从广西任上后奔母丧,留居广州。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上京,先后任长春知府、山海关道员。庚子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陷北京,陈照常随从西太后的銮舆,西走长安,得到护驾大臣和西太后的赏识。后回京,受到重用,被朝廷委任为京张铁路总办,詹天佑为会办,在官职上是他的副手,当然詹天佑作为总工程师,则是技术上的总负责人。

陈照常早就听说詹天佑的大名,对詹天佑非常的尊重,因为他是詹天佑的长官,根据当时的礼节,詹天佑见他时必须下跪,詹天佑是一个受过严格礼教训练的人,见到陈照常便倒身下拜道:“下官詹天佑拜见陈大人!”

陈照常立即迎上前去双手扶住詹天佑道:“眷诚兄不必客气。”

詹天佑听陈照常以兄相称,一头雾水,不明其因,看着陈照常。陈照常说:“本官家乡为粤省新会县,与眷诚兄是乡谊啊。”

詹天佑说:“有幸有幸!”

仆人送上茶水,两人坐定,詹天佑把京张铁路堪测的总体情况向陈照常作了汇报。

陈照常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詹天佑说:“困难肯定有不少,不过当前我想请陈总办考虑,能否从全国其它铁路上选调一些优秀的工程师来京张工作?”

陈照常说:“是啊,现在铁路人才难得,特别是懂修铁路的中国工程师不多,有那么几个都浮在水面上,大家都盯着呢。不过,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确实需要的话,我可以请袁大人出面调用,现在袁大人在朝中说话一言九鼎,只要他出面,不管要谁都问题不大。”

詹天佑想了一会儿说:“据我了解,在沪宁铁路有一位叫颜德庆的工程师,曾留学美国,在里海大学专攻铁道工程学,前两年回国,象这样的专业人才如能调来京张铁路,我想对我是有帮助的。”

陈照常说:“沪宁铁路现在是由盛宣怀盛大人主持的中国铁路总公司负责,这需要经盛大人同意才行,确实有难度,中国铁路总公司现在在南方正兴修多条铁路呢,不知道盛大人会不会同意?不过,我想由袁大人出面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我把这事向袁大人提一提,争取取得袁大人支持。”

詹天佑说:“另外,关内外铁路的邝景阳工程师是我的留美同学,曾在美国学铁路工程,虽然没有在美国的大学毕业,但在铁路上工作比我时间还长,如果能把他调过来,也是很好的。”

陈照常说:“这个不难,关内外铁路的总办梁如浩是你的留美同学,关内外铁路又归袁大人督办,把邝景阳调来没有问题。”

詹天佑说:“我在关内外铁路工作时了解到,北洋武备学堂1892年首届附设铁路工程班有不少的优秀学员,也是很好的人选。”

陈照常说:“这也好办,毕竟都是北洋的人才,你把名单拟给我,我来安排选调的问题。”

詹天佑说:“如能把这些人才落实到位,实现全由中国人自己修筑的目标应该可以达到。”

陈照常说:“有你这个态度就够了。噢,这么多天,在那么险峻的山路测量,辛苦你了。根据贯例,长时间出差在外,可以休息几日,看你这么一路忙碌,需要休息。知道你回来,我已把你的名片送到袁大人那里挂号,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具体事情休息之后再说。”

这天晚上,詹天佑在陈照常安排的旅馆休息。

但是第二天他却没有休息,他预感到袁世凯可能急需有关汇报材料,因而在旅馆里一直忙碌着编制预算和铁路线路的一些细节规划。果然到了这天晚上,他接到了袁世凯衙门来的电话,说明天早上七时半,袁世凯要召见他。这一下可把詹天佑忙坏了,幸好白天没有休息,否则的话,明天真的有很多细节难于说清,他不得不在油灯下连夜赶工,将各项带在身边的材料进行整理。

早上早早地起了床,可是,袁世凯那边来电话说,袁总督考虑到他长时间在外奔波,不必那么早来总督衙门,可以在九点钟过去。詹天佑放下电话后,心想,起来都起来了,总督却关心我,让我晚点过去,真是有意思,于是吃过旅馆配送的早餐,又把有关数据疏理了一遍。看看手表,八点刚过,于是骑着马前往总督府。

九点准,詹天佑在总督衙门见到了袁世凯。

袁世凯听完詹天佑对整个堪测情况的汇报后说:“你认为这条铁路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詹天佑说:“以下官之判断,最困难之处当在关沟和八达岭一带,另外鹞儿梁、老龙背、蛇腰弯等处都是山高路险,也是要认真对待之处。”

袁世凯说:“你认为完全不用外国工程师,我们大清国的人是否能把这条路修成?”

詹天佑一听,知道袁世凯心里还在打鼓,这可能是金达回来后把沿途的一些困难之处告诉了他的原因。詹天佑说:“八达岭那个地方要开一个山洞,这个困难并不小,但据我的判断,我们大清国人完全有能力独立完成这条铁路的修筑。”

袁世凯说:“好,我就等你这句话。我是行伍出身的,常常只在‘行’与‘不行’之间作二选一的选择,最不喜欢那种没有没确态度的回答。”

詹天佑说:“多谢大人!”

袁世凯问:“你有没有调查沿途的运输和人流情况?”

詹天佑说:“在下通过与当地官府和老百姓了解,对这些都进行了调查。这是我在几个关口统计的数据,请大人过目。”

袁世凯接过詹天佑呈上的材料纸,看了看詹天佑说:“这些数据密密麻麻,太锁碎了,你给我说个大概数吧。”

詹天佑说:“按在下的计算,现在每日平均有1250吨货物运输,运输费用以每吨3.6银两计算,我们每天将有4500银两的货物运输收入。以每天旅客500人计算,按每里5个大钱为测算单位,则我们每天的旅客运输收入将有900,000个大钱,按1300个大钱折合一银两换算,每日有700银两客运收入,两项加以来共计每日5200银两,乘以每年360日,全年可达1,872,000银两的收入,开支方面,按每日3000银两计算,一年的总开支为1,080,000银两,两项相减,每年将有792,000银两的盈余,这里面还没有包括收入的利息和铁路发展带来的效益。”

袁世凯说:“铁路的盈利是举世皆知的,特别张家口,其位置非常重要,几乎是北京通往北方蒙古地区的咽喉,修好这条路,无论是经济方面、军事方面、政治方面都至关重要,现在朝野上下都形成共识,希望全用大清国的银两与人才,眷诚啊,你的责任很重啊。”

詹天佑说:“多谢在大人和朝廷的信任,天佑一定尽职尽责,不负所望。”

袁世凯说:“陈照常已把你的名片送来我处,是希望你能好好体息几日,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在路上一个多月,每天都在野外,确实很辛苦。这样吧,你还是休息几天,然后把详细报告写一份书面的材料给我。”

詹天佑说:“好的。我马上去办。”

预算难题(1)

虽然陈照常提出让詹天佑休几天假,但詹天佑并无法休息,他必须日夜赶写设计报告和费用预算。6月21日至6月24日,詹天佑根据一个多月来测算的数据和收集的情报,终于6月24日晚上完成了关于京张铁路报告和预算的英文稿。

具体内容如下:

全线的长度是360里。在许多地方,路线走行于崇山峻岭之间,尤其是南口关沟段。在八达岭需要一座长约6000英尺的山洞,此山洞若只用人力开凿,至少要三年才能完成,若使用机器,则一年余即可完成。在八达岭附近,看来还有一条通道,发端于南口关沟的青龙桥,转向东北,并走过一座叫黄土岭的小山,在小张家口出山,再走向平原。这条通道的距离(据当地乡民告知)增长约20里,但修路费,我们可以节省30万银两。因为这一带坡度较为平缓,故线路虽增长20里,而其维修费用不会有多大差别。但是,在进行更为详细­精­确的测量并将不同路线方案加以考察比较之前,现在还不能做出取舍的决定,因为错误的定线将会增加行车和维修费的开支,以及增加修筑费用。鉴于南口关沟东面的德胜口沟谷,这段路线同于更为偏东,故增长了30里的距离。这条山道更为困难,因为必须穿越两座山,均需开凿山洞。这段路线更为弯曲而且非常狭窄,实际上,这是一条雨季流水的通道,位于相互钩连着如齿轮啮合一般的群山之间。在这样的山道中修筑铁路,必须开挖两侧山脉伸出的高峻的岩体,而且还需要多次跨过溪流,必须修筑许多桥梁。实际上,这里既无小径更无道路,而且沿途充满着泥土,又遍布着河卵石、岩石以及直径从1英尺到8至10英尺的大漂砾。由于这里没有大道,以致一切材料工具运输均极为困难。因此,毫无疑问,南口关沟段是最好的线路,还有一条30英尺的大道,一直穿过关沟用以来往运输。这条大道为当地政府修筑,每头牲口通过关沟均须纳税,税款收入用做维修道路使用,这是我在国内所看到的最好的道路。

在关沟内,铁路坡度必将很陡,不能缓于1/40,对山洞处也将如此。列车运行在南口与岔道之间,由于坡度陡,需要在这两地各备一台额外的机车,以便列车到达此地时,用做补机牵引之用。

过岔道以后,路线又行至平原,一直到过­鸡­鸣驿20里至上花园为止,路线又走行羊河——永定河上游的河床上,沿着陡峻的岩石山崖而行。需要开挖岩石山体,所幸只有7里左右长。在我回测途中,我调查了一条通过山地但位于河谷线山背后的路线,此路线通过山地,似乎更为困难而且费用更大。由此向前到宣化,路线又需在半坡街通过另一高峻山岭,但不太困难,只需要一些岩石挖方和50英尺以上的高填方,所需费用虽然较大,但不象八达岭那样困难,从宣化到张家口,路线在石壑子通过另一处垭口,此垭口位于过宣化20里处,该处需要一些重点岩石挖方以通过山区。在回测途中,我调查了此山南侧的另一路线,这段路线平缓且较短直,使我感到满意。但当地人们却宁愿走山上的路,而不愿走山南的这条路,原因是山南路线经过的多是砂地,步行困难。而对修筑铁路来说,采用此线比山上路线更易于修筑。由此向前,到达张家口并无困难。在张家口,适于设置车站车场的地域有限,张家口位于永定河上游的一条大河的对岸,当地有一座大石桥跨过此河。在一般洪水期,此桥孔很容易宣泄水流。但在特大洪水期间,例如大约十五年前所发生的洪水,据说水位曾上升超过桥面。这样的洪水非比寻常,四五十年不会发生一次,因此车站位置最好选择在河流东岸,并不需要过河。因为河流对岸无地设置车站车场,此外,跨过此河需要额外增加修桥费用,而将来一旦扩展车站时,又要再次跨过此河。

这条铁路的预算总额是7,286,660银两,每里修筑费用大约只有20,000银两,考虑到工程的困难­性­,花费会多一些。在修筑时,最好分段进行。第一段从丰台到南口,长104里,一年多时间即可完成,竣工后即可开办运输,开始有收入。与此同时,当南口关沟段路线定测之后,岩石挖方和开凿山洞亦可开始,所需修筑时间约为三年可完工,从南口至岔道,距离为33里。在此期间,从岔道到张家口的第三段土石方、桥梁与房屋工程等也可进行,第三段长约为223里。这样,在山洞完工之时,几乎全线工程也可完成。可能例外的是,铺路碴至少还需一年才能做完。

关于运输发展的可能情况,调查了居庸关道捐局。该处牲口及大车经过时,均需纳税,所征收的费用做为维修大道之用。经调查,每日平均约有20,000担货物在大道上通过。目前,从北京到张家口的货运费约为1.2银两,客运约3.5银两。其张家口到北京间用铁路运输,其运输费为每担0.25银两,我们每年将有0.25×20,000×360=1,800,000银两的货运收入。客运第日按500名旅客计算,每人每里为5个大钱,则每年客运收入是5×500×360×360/1250=259,200银两,货运和客运总收入将等于2,059,200银两。在开支方面,每日每里按10银两计算,则每年360日需1,296,000银两,这样,每年将有763,200银两的收入。此间既无水运和其他运输竞争,在必要时,还可提高运价以增加收入。但是,这种办法并不明智,因为几乎凡是有了铁路之处,由于运价低廉,运输将有所发展,若运价过高,将有害于贸易。如果京张铁路运输有发展,关内外铁路的运输量也随之要增大。

在­鸡­鸣驿有很多当地开采的烟煤煤矿,这种煤在外观上似乎是可用作机车燃料的好煤。最好派一名矿工程师调查煤质,并于此处可办煤矿一事提出报告,制订计划。这样,我们就不但能有廉价的煤供给机车使用,而且还可得到煤运收入。在新保安,其­鸡­鸣驿一侧约20里处出产无烟煤,若能开办煤矿,亦将增加运费收入。开办煤矿有三项利益:第一,铁路可以就地取得燃料,以节省从唐山运煤的费用;第二,铁路可以得到煤运收入;第三,由于当地居得到了工作,可使附近工区得到繁荣发展。

因为这条铁路纯粹由中国人修筑,这就需要从关内外铁路调用所有中国工程师和工程学员。当前,最重要的是调来邝景阳、陈西林、沈其和关内外铁路尽量多提供工程学员。

关于颐和园铁路线,由三才堂(在京张铁路线上,距丰台约38里)出岔,到达颐和园,仅有约8里距离,工程并无困难。但是在路线的中部,有铺石官道行经于北面的圆明园和南面的六贝子花园之间,路线必须沿着弯弯曲曲的官道而行。除非此线路能够穿过圆明园,则可用直线的路线代替具有许多曲线的路线。此路既是完全由皇亲使用,这样通过应无阻碍。而且,如可行,车站也可设在圆明园内,靠近西围墙,此处距颐和园大门只有2里多地。此支线的修筑费用估计为100,000银两。

铁路预算费用

单线

北京至张家口

自丰台到张家口距离360里

测量

初测、详细测量、定测、确定坡度及测量仪器15,500银两

地亩、土方、岩石、挖方和山洞开凿

­干­线用地19763亩281,620银两

车站车场用地900亩13,500银两

土方1,219,600立方234,920银两

毛石土68,280立方,每方1.50银两102,420银两

岩石挖方555,400立方,每方2.00银两1,110,800银两

山洞开凿6,000英尺,每英尺100两600,000银两

共计2,343,260银两

桥涵

桥梁及涵洞7374延长英尺,每英尺150银两1,106,100银两

轨道410里

410里85磅钢轨及配件,每里61吨,共25,010吨,每吨55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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