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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借蝶杀人蝶葬 > 24

24

此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在电视大楼之下停住了脚步。她们仰起头去看那直刺云霄的电视塔,它的形状宛如藏传佛教信徒手中不停摇着的转经筒。随即,她们把目光放向四周,夜间的F城,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海风抚摸下温柔而充满生气的海滨小城,而是漆黑的海岸线旁被模糊的斑斓所包围的一片巨大陵园,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便是这个巨型陵园中的一座座墓碑,每一栋大厦的灯芒在夜空之下被排列成不规则的图形,像极了写满诅咒的碑文。

“你看,这里就快成为人间地狱了,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来迎接我们的亡灵。”曦媛消极地说。绝望正如撒旦的爪牙悄无声息地蒙蔽着她的双眼。

“曦曦,不要太悲观,你忘了阿思的话了么?珍惜活着。”

“我想烧掉八音盒,如果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的话……”

“不可以!”石瑶打断曦媛的话,斩钉截铁的语气仿佛这个世界惟她独尊。

“怎么,那可是日记本里惟一提到的办法啊……”

“不,我们不能那样。”石瑶深黑­色­的瞳孔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她的意识已经飞出九重苍穹,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某一个时空。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三分多钟,她的睫毛竟然眨也不眨一下,曦媛固执己见地解释了些什么,然而这并没有扰乱石瑶的思绪,须臾,石瑶的思绪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被收了回来,“一定行不通的,我们绝对不能那么做,如果你不想坏事的话。日记,我们并没有看完,因此,现在还没有任何发言权。”

突然,曦媛的手机在胸前疯狂地振动起来,拍得呢绒大衣上的纽扣“喀喀喀”地响。有新的短消息传来。她方才想起早上樊斯灏发的三十七条未读短讯--

“事实上,我是一个野心不大的人。我希望我自己能玩得高兴,同时也希望能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这辈子挣两百万就够了,一百万买房,余下一百万,生活几十年绰绰有余。再多挣的就拿去喂猪了。没事……”

樊斯灏把赚满两百万说得就好像花光两百万一样简单,令人难以相信他不是从外星来的。为了迎合曦媛的恋旧情结,他把手机设置成繁体语言,殊不知繁体字显示在手机屏幕上并不漂亮,辨认那些黏在一起的笔画给她的视觉带来痛苦的折磨。曦媛索­性­把手机从颈项上拿下来,递给石瑶:“你帮我看吧,觉得没啥重要的短信就删了吧!”

是的,她的这种做法在樊斯灏的眼里估计又是不思进取不珍惜益友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是的,他不知道他的主观臆断和对他人的否定一度证明了他有点儿脑残体。

蝶葬 第十八章(2)

是的,他总是那样自以为是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对的。

是的,他应该到奥林匹斯山这个宇宙的中心去深造、去探索、去发展、去定居、去巩固他那“以自我为中心”的超然思想。

“怎么?”石瑶不解,就几条短信曦媛竟然失去了阅读的耐心,再看那些短信,“啊,这个叫‘樊斯灏’的人啊,好能写,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中心思想呢?”

“我不知道,上次回学校没多少天,他又送我电视剧碟片又送我书的,没多少天又急不可待地要我说出看后的感想……”

“哦,他在追你,真是用心良苦!”石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短息并没有继续往下摁,她的思绪再次飞出九霄,仿佛心中正在探索着某种预言。

“不,他绝对不是追我。”

“哦,他是追不到你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石瑶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手心正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发烫,似乎方才出神的思考已然令她消耗了十几磅的卡路里。是的,每一次过于专注的冥想都会令她心跳加速,手脚发酸,浑身发热,仿佛经历了一次长时间的有氧运动。

“可我并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曦媛语气坚毅地说,“天下男人一般黑,爷爷背叛了曼莎又找了­奶­­奶­,我的初恋你也知道,楚知雄,楚知雄趁我高考复习的档,爱上了陆万琼!陆万琼,你也认识,她换男人如同换牙刷,知雄竟然喜欢上那种女孩!”

往事浮上心头,曦媛感到心口一阵绞疼。“如果连爱情运也会遗传的话,我宁可不要爱情。”

“不,你错了,楚知雄也是个换女友如同换牙刷的男人。我早就对你说过,然而你并没在意。”石瑶接着把短信往下摁,继续说道,“他和陆万琼才是一对!曦曦,你完全可以找到比他好上一千倍的男人……”

是的,石瑶曾经耗尽口舌劝她不要爱上楚知雄,可那时的曦媛却是那么的任­性­,那么的痴情,那么的固执,她爱得什么都不顾了,她甚至觉得石瑶跟着爸妈站成一条线来阻碍自己和楚知雄的未来,只有天真烂漫的诗诗支持她为爱而狂。而爷爷,谁也不偏袒,只是以一种哀怜的目光看着苍白的曦曦,有意压抑着心中的千思万绪和千言万语。爷爷忧郁的眼睛一再软化了她心中最坏的打算,是的,正是对爷爷怀有特殊的情感,她不曾和楚知雄私奔。

是的,若不是高考阻在眼前,曦媛差点为了爱失去了最珍贵的纯贞。差点就像后来的陆万琼,心理和身体都受到同样不可挽回的痛。

是的,在高考之后,那段最悲痛的日子里,她心灰意冷,既没有披坚执锐地去挑战陆万琼,也没有像相爱时那样放下尊严去找楚知雄复合,她觉得主动挽救死去的爱情就等于妥协男人的背叛,结果终究是分手。

是的,她爱他。因此,她恨他。

曦媛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强。分手的那段日子,她把自己丢在奔涌咆哮的大海边,在巨大的礁岩上茕茕而坐,用酒­精­将自己的脆弱麻痹,又在黄昏时分平躺在巨礁之上,让退潮的海浪把疼痛的大脑拍醒。就那样,在昏醉与清醒之间她强迫一颗狂恋他的心逐渐死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段日子,石瑶每天都悄悄地坐在远远的海滩上,默默地注视着前方一百多米处的曦媛,心如刀割。她偶尔听到曦曦飘零在海风中的呐喊,如同悲鸣一般苍白和空灵。那种绝望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将迎面袭来的浪涛击得粉碎。而石瑶,如同暗地里的守护者,只能远远地望着曦媛孤独的背影。

蝶葬 第十八章(3)

苍茫的夜­色­里,漫天的大雾宛如幽灵一般铺天盖地地将她们的四面封锁。这个女子沉陷在初恋的回忆中,繁芜的、装满怨痛的思绪在­阴­沉的夜空之下无所循形。

突然,石瑶的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曦媛也随之慢下脚步。

“樊斯灏大概认识知雄现在的女朋友。”石瑶的思维又开始飚驰在时光的轨道上。“曦曦,这是一个古怪的男人。”她嘴里说着,意念还游走在某个时空的某一点上,这需要完全地集中注意力。“但他不像个坏人,他似乎很专一……可惜,你跟他大概没有结果……”

“你能感觉得到?”

“似乎可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集中注意力了,突然这么做也不知道灵不灵。哦,好热啊!”石瑶说着,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让心跳舒缓下来。随即,将那条短信递给曦媛,两只手接触的瞬间,石瑶感到曦媛的手指正冻得发紫。她脱下曦媛的露指手套,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然后贴在自己苍白的、淌着汗水的脸颊上。

石瑶长长的睫毛之下,覆盖着清澈如水的眸子,在她的眼睛里装着一样坚定不移的东西,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爱。她那双俊逸而温柔的眼睛全神贯注地透视过曦媛的瞳孔,她完全被她瞳孔中与生俱来的柔弱所折服。这个名叫“林曦媛”的女子,并非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在她那双朝着太阳|­茓­微微吊起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渗透出一种忧郁的妩媚。石瑶看着曦曦,曦曦在对她微笑,微笑的嘴角依旧渗透出几分忧伤。

你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另一个女孩,那种眼神绝对不是男人才有的­色­迷迷,那不是一种胡里花哨的专注,而是一种平淡的、充满爱怜的、永不变质的专注。此时此刻,石瑶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子,一个能够给曦曦带去安全感和希望的男子,伴着她白头偕老。

石瑶的脸渐渐地靠近曦媛的脸,曦媛不由自主地合上了那双令人心疼的眼睛,似乎已经知道石瑶将会对她做出的下一个动作。是的,石瑶轻轻地吻着曦媛的眼睛,蜻蜓点水一般。千百年前丢失在惨淡生命中的内心共振,此时此刻,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在她们的心与心之间交换着奇妙的电波。她将曦媛紧紧地搂在怀里,淡淡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民国初年的我们,出自同一个母体,长大之后,嫁给了同一个陌生男人。我们,永远是一体。”

亲爱的,我,想你。曦媛在心里默默地说。是的,石瑶感应到了,她将她搂得更紧。

漫天的雾霭,将周围的景致淹没,她们只能看得见彼此,宛如在这个聒噪的世界上,只有她和她。两个幸福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在这样的寒夜,一个女孩将自己的热量温暖着另一个女孩。路灯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颀长,然后白雾羽化了它们的轮廓。

清晨,石瑶在下楼买早餐的时候,顺道拐至收件箱处取了当天的《F城新闻快报》。F城怪异的气象逐渐成为各大报纸的专版,近些天来,新闻快报连续三天将长平坊的事故放在了专版中较为醒目的位置,可见,长平坊已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电梯上,她略略地浏览了一下快报,大约是超强的第六感驱使,她竟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则图片新闻:

本报讯 昨日傍晚,一位姓王的老农在新店附近的田埂上发现了一只身长90公分,尾长38公分,高33米,形态肥胖,浑身布满豹纹图案的巨型野猫。老农发现野猫时,野猫正痛苦地四处乱串,随即四脚朝天,咳嗽不止,不久后,猝死而去。其过程伴有血浆咳于体毛之上。老农将其送入市三人民医院。经血痰化验,该猫的致死之症被列为ARDS疑似病例。经鉴定,这只猫为豹猫,乃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常居于以水相伴的山林地区或郊野灌丛等地。至于老农捡到的这只豹猫为何会活跃于新店附近,原因尚未明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十八章(4)

再看那张新闻图片,猫尸躺在雪白的“手术台”上,一只胳膊的绒毛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血痕,与那夜月华之下所见到的日记幻影呈现出来的血痕竟一模一样。

石瑶恍然大悟,果不其然,尖尖并非普通的野猫,而是充满*的豹猫。

电梯很快便到了二十一层,石瑶回到卧房,摇醒熟睡中的曦媛,迫不及待地把日记应验的消息说出来。

时光飞逝的速度出乎人的意料,荏苒之间又到了礼拜日。

这个礼拜日的午夜,曦媛和石瑶再一次来到月庵弄,来到那个铺满枯枝败叶的角落。沿着死去的藤蔓,她们很快便找到了藏着日记的铁盒。

“曦曦,你读给我听。”她只有把魂魄附在曦媛的身上,透过曦媛的视网膜,才有可能看到日记。因此,她现在只能听曦媛读日记。

1941年6月1日 礼拜三 ­阴­

曼莎,半个世纪以来,她是第一个走进映蝶阁的女子,准确说来,她是第一个走进这道石库门的魂。亲爱的康胤,你居然让这样一个拥有着骄人花容的女子留在这座四水归堂内,我不愿去猜你是否对她有何非分之想,但愿你没有。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姑且让她做我们的义女吧。只是,凭什么让第三者介入我们的幸福呢?每每一想到这,我就会变得不安。

曼莎,她是那样的苍白,那样的柔弱,却又是那样的媚人。康胤,你看,曼莎只属于那个名叫“林京道”的男人,不是吗?她只爱着她。她在每一个夜晚站在小门外守候,纵使在最可怕的台风夜,她都会苦苦地等,苦苦地唤着林京道的名字。她让我想起了生前的自己,在你离开新加坡的那三年里,我可是为你­操­透了心呐。你那一去音讯全无,我每天都站在码头上期待你的归航。

那好吧,姑且让她为我的冰蝶儿采集外边的甘露吧,从此以后,采露的事再也不用劳烦小蛇了,它已经为我采了40年露水了……

“冰蝶究竟是真正存在的东西,还是电磁波形成的某种幻影呢?”曦媛不解地问。

“既然老太太要用甘露来喂冰蝶,那么它就一定是实体存在物。”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早在1941年她就开始蓄谋着什么了。”

“怎么说?”

“要不她喂养冰蝶做什么?”

“这个……”石瑶用食指搓了搓下巴,“她总不会预料到有天小蛇会把康胤,她的丈夫,引出八音盒吧?”

“这倒是个问题……老太太总是提防着康胤一不小心喜欢上曼莎,她似乎也是个极度敏感的女人,我很好奇她在生前有过怎样的经历。”

“如果能知道这些,问题就会好解决得多。遗憾的是,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破解她的过去的人,恐怕只有克格勃间谍机构里的超能力特工。”

“唔……这个,我不懂,既然无法破解那就不去钻牛角尖吧。我们又把一个通宵的时间耗在看日记上头了,却依然没找到其它解救的办法。照这样下去,F城真的要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了。瑶瑶,我们为什么不能烧掉八音盒?”

“不,绝对不可以。”石瑶望着黑暗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烧掉日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烧了会怎么样?你是不是已经预言到了什么?”

“不,但我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我,我们不能那么做。”石瑶坚定地说。

“那么,但愿那个男人有天会感应到她的呼唤。”曦媛怀着一丝不满,无可奈何地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入铁盒之中,再按原先的数字把盒子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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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葬 第十九章(1)

18

这一天似乎特别好睡,她们一觉错过了午饭时间和晚饭时间,直到夜­色­渐深时分,石瑶才从黑暗中苏醒过来。她的脸颊接触到被子,似乎感到它已不再像原先那样充满了潮湿的触觉。她惊讶地望着黑黢黢的屋子,难以相信自己从清晨睡到了夜晚。莫非,莫非是有了新的天气变化?她从床上坐起,当她的脚掌不小心踩到木质地板的时候,突然发现地板已不再潮黏,这似乎意味着什么。

石瑶打开客厅的吊灯,复古的木质落地老爷钟正显示着9:31。

她来到厨房,冰箱里所剩的食物远不足以够成两个人一餐的伙食。她无奈地透过窗玻璃,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思考着吃点什么,却猛然发现,在那二十一层楼之下,一辆辆汽车如同一只只甲虫悠然地穿梭在带状的公路上,再放眼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正变换着警示­色­。甚至,她能清楚地看到海水人工湖面上正泛着微波粼粼的深蓝­色­光泽。是的,整个世界在她们沉睡的这一天里,焕然雾除,霍然云消。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一片澄澈。

石瑶惊讶地眺望着远处,仿佛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如此清朗的景致。

“瑶瑶,我饿。”曦媛探着厨房的灯光走了过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对外面的景致全然不觉。“你在这做什么哦?”

“你看。”

“啊!雾不见了!”曦媛眼前一亮,“这意味着什么呢?嗯,不管意味着什么,我们先出去走走吧,整天因为这些破雾,我都快憋坏了!”

“嗯,顺便去便利店买点关东煮来填肚子!”

是的,这是个难得逛街的绝好机会。虽然当她们填饱肚子之后已经接近十一点,街市却比往常还要喧杂热闹。寒冷的气息尚未散去,女孩们已经勇敢地穿上了华丽丽的冬裙裳,留连在步行街与步行街之间。各类连锁店的生意正好,脸上画着奇怪图案的女服务生热情高涨地拍着手招揽生意,仿佛要把连日来萧条的营业额弥补回来。

是的,这样的夜晚,无论是石瑶还是曦媛,都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况且她们在床上赖了一天,更是睡意全无。她们把几条商业街温习了一遍,方才在一家即将打烊的冰店买了份冰激淋返回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长平坊的时候,她们发现长平坊的路口已然被隔离,包括长平坊的第一道门,那家“永吉”海鲜小吃楼,那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如今外边也站着几个身穿隔离服,面带口罩的警卫。不禁令人想到两年前非典猖獗的时期。

“噢,天哪,竟然被禁止进入了!”

“好像已经发现有好几例ARDS引起的猝死都跟长平坊有关,大部分死者在猝死的当天都来过长平坊,特别是到‘永吉’的消费者。”石瑶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了口罩。“你也把口罩戴上吧!”

“是么,好险噢,幸好那天你阻止了我,否则……”曦媛说着,突然闭上被冰糕冻得粉红的嘴­唇­,默不作声地向右转,向前走,两只苍白的手垂在大腿的两侧,冰糕盒子从她的手中翻坠下来,白­色­的液体如同打翻的水银一般奔涌进地砖的罅隙里。石瑶盯着曦媛,曦媛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仿佛被一种极具诱惑力的东西牵引着向前走,向前走。

“曦曦?”石瑶碰了碰曦媛,曦媛兀自毫无反应地向前走去,她的眼神黯淡无光,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梦游者。石瑶只得尾随其后,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这天曦媛没带手机,因此,石瑶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手机的屏幕正莫名其妙地变换着发亮--变暗--发亮--变暗的明灭交替状态。是的,一些来自5至23维空间的电磁波正­干­扰着她的手机信号。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九章(2)

曦媛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苏醒过来一般,眼睛焕发出一丝怵惧的光泽,可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半晌,她开始对着空气说话。

是的,她又看到了曼莎,那个民国女子的­阴­极电磁波成像,或者可以说成,那个民国女子的­阴­魂。

曼莎的身后和脚下缓缓依洄着纱一般的白雾,不知从哪投来一种微光,那种微光将她的脸映得十分清晰。她仍旧穿着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学生制服,纯白的对襟上衣、黑­色­的百褶裙,百褶裙以下是缓缓流动的轻烟一般的雾霭。

曦媛第一次发现曼莎没有脚,也有可能是脚被埋进了飘动的雾里。她不能呼吸地向后退着,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虽然她的心里很明白,眼前的­阴­魂完全不可能伤害她。

“为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曦媛盯着曼莎百褶裙以下的部分,她感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跳动,跳动。心跳的声音在这黢黑的树荫之下空灵地回荡着,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山谷,整个世界正与她保持着隔绝的状态。

曼莎低头去看自己膝盖以下的部位,表情变得很哀伤。她无法控制曦媛对她这种形象的恐惧。是的,­阴­魂的游移是不需要脚的,电磁波永远是飘荡在浩瀚而渺漠的宇宙之中的。因此,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抱歉的哀伤。

“曦曦,原谅我,我必须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请你离开F城,请你……”

“哦,哦,离开。”她的目光仍旧盯着曼莎百褶裙以下缓缓涌动的白雾。

“曦曦,请你离开,请你……”曼莎再次重复道,微弱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哀婉。

“什么?为什么?”曦媛这才反应过来,她望着曼莎的眼睛。是的,只要她望着曼莎的眼睛,心中的害怕就会慢慢消散。那是一双脆弱的、温柔的、善意的、充满无奈眼睛。

“日记上的指纹已被发现,请你离开F城,否则,老太太的鬼魂很快就会找上你,一旦被缠上就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

“啊!那么,老太太是不是也怀疑到你了?”

“不,暂时还没有,她怀疑是小蛇引诱你去看日记……噢,天哪,我不该说这个……请你赶快离开F城,请你……”曼莎的每一个“请你”都仿佛在苦苦地哀求,是的,她有着太多的难言之痛。她的每一个“请你”都令曦媛感到揪心的疼痛。

“那么,F城怎么办?”曦媛迫切地望着石瑶那双充满柔弱的忧伤的眼睛,“日记上有句话,‘挽救一场突发的火葬,只需用水;然而挽救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也许只有以火焚烧才能阻止灾难的蔓延。’毁灭一切灾难,是不是烧掉八音盒就够了?可是,我该怎样做才能毁灭它呢?”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曼莎无限惶恐地向后退,白雾如流水一般纷涌到她的前面,令曦媛看不清她的脸。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曦媛向前挪了几步,痛苦地哀求道。是的,她很想灭了那两只万恶的冰蝶,它们的存在令她夜不能寐,它们的存在令她­精­神恍惚,它们的存在令她变成朋友间嘲笑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冰蝶是比幽灵、魔鬼更可怕的东西。

“不,为了一个人,我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曼莎停在了原地,白­色­的轻雾迅速退到了她的背后。她的眼中闪烁着泪的光芒。

“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吗?一个老人?”

曼莎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脸蛋被那种来历不明的光芒映出一种透着死灰的惨白。她的刘海在空气中飞舞,那种风亦然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九章(3)

曦媛仍旧用急切期盼的眼神望着曼莎。

“他是不是叫林京道?我希望你告诉我‘是的’,还有,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还知道我叫曦媛,你一定都知道,是不是?甚至,我是一个和你有着某种关系的人,对不对?你爱他,因此想保护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曦媛变得无比激动,她无法令自己不去追究这些,虽然它们与“蝶葬”毫无关系,虽然就算知道那些事,对拯救F城毫无意义,但那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十多年。一切答案,或许她已经猜对了,然而,在没人能够给予她肯定答案的情况下,她依旧感到无所适从。她的忍度已经到达了极限,若不弄清这些问题,她的­精­神迟早有天要支离崩溃。

曼莎哀怜地望着曦媛,她的瞳仁里隐忍着弱不可击的疼痛,祈求道:“曦曦,你再问会害了我,求求你不要问了……请你……”

曦媛伸手去抓民国女子,然而抓到的却是一缕空气。曦媛突然想到反复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总是抓不住民国女子的手。哦,她忘了,曼莎的出现不过是个假象,亡魂只是人死后残留在三维空间里的电磁波而已,人是不可能抓得住电磁波的。此时此刻,她的脑电波和曼莎死后残留的电波正处于同一时空、同一频率,因此,她看到了曼莎。准确说来,她看到的只是曼莎的成像,而并非实体。就在此时,曼莎的成像消散在白雾之中,随即,那道来历不明的微光也暗了下去,周围的一切如梦初醒般真实。

曦媛的身体突然就那样软下去,软下去。石瑶将她扶起,她的手机屏幕瞬时恢复了正常。

“曦曦,你刚才在和曼莎说话吗?”

曦媛毫无反应,她听到天外传来曼莎的声音:

“这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存活于月能的庇护,而毁灭于日能。你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只有你能察觉到他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用心留意吧,请你……”

曼莎的声音在曦媛的耳畔久久回荡着,如同清澈的回音一般。那种声音几乎颠覆了整个世纪的哀伤,令她欲罢不能。是的,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曦媛仿佛感觉到了曼莎难以启齿的伤痛,她的眼前展开一幅画,一个失魂落魄的民国少女,绝望地爬上一张课桌,将整个头颅放进拴好的绳圈里,然后吊死在上面。她仿佛听到了少女踢开桌子的那一刹那,绳圈勒紧脖子发出“吱吱”的声响,似乎还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一刻是那样惨烈,那样惨烈。

第二天,石瑶送曦媛到火车站。她们赶在火车开动的前十分钟到达了火车站,所幸,曦媛的行李并不多,她打算再过两个多月就回来,因此,石瑶并没有把曦媛送上火车。她们只是在月台上默默地拥抱着,然后,石瑶在曦媛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曦媛终于上了车。

离火车开动只有一百二十秒的时候,曦媛突然接到了诗诗打来的电话--

诗诗像个孩子一般哭得肆无忌惮,她好不容易才摆脱掉哭腔,说:“姐姐,爷爷就要不行了,他要听你说话……”

“什么!”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斗转星移,五雷轰顶,随即脑袋里一片空白,“爷爷怎么突然……”

不等曦媛说完,话筒的那一头传来了林京道老人欲说无声的气息,他的声音伴随着严重的哮喘。有关长平坊发生的那些诡异的惨死事件排山倒海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蝶葬 第十九章(4)

“爷爷,你等我,我就在火车站,你一定等我到家……”

此时,火车刚刚开动,列车员禁止了曦媛下车的请求。她突然看到下一节车厢开着的一扇车窗,于是不顾一切地爬上车窗,耗尽所有力气从车窗上跳了下来。那时,列车已经缓缓开动,曦媛在着落地面的那一瞬间,脚踝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石瑶追上来扶起曦媛。

“诗诗说……爷爷就快死了……快,扶我回去……”她的脸由于过分疼痛而显得苍白,她咬紧牙关扶着石瑶站了起来,但走了不到两步又痛苦地蜷起了腿。

石瑶索­性­蹲了下来。“上来,让我背你!”

石瑶艰难地将曦媛背出火车站,叫上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月庵弄。

曦媛回到家的时候,林京道老人的喉咙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死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弥留中的林京道眼睛半闭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对曦媛的到来浑然不觉。曦媛轻轻地呼唤着“爷爷”,老人的目光依旧呆滞地盯着前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提前死去。

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这双冰冷的长满老人斑的手,爱抚了她二十二年,如今二十二年的记忆一幕一幕涌现在她的脑海里,叫她欲罢不能。是的,年少时的乖戾曾被这双大手抓住,所有的任­性­与固执一度融化在他那­干­燥的炽热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里。而如今这双手,却是那样的冰凉。是的,它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温暖了。

“爷爷,爷爷……”曦媛将老人的手握的更紧了,她将耳朵靠近老人的嘴­唇­,“爷爷,您想说什么?”

老人的目光盯着曦媛胸前的手机,颤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尚构不成声音的声音,人们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突然,石瑶看到老人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向上抬起,发抖的手艰难地举在半空中,然后指着曦媛胸前的手机,表情变得无比惊愕。他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惊愕的表情。

“他在看你的手机!”

曦媛看了看手机,可是手机的屏幕并无异样。曦媛泪眼汪汪地说:“爷爷,你想说什么?”

“沙……沙……”老人终于费力地发出了声音,然而他只发出了一个字,根本听不出它是为何意,或许,这只是个语气词。

“什么?”沙?傻?杀?她真的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说‘杀气’。”石瑶猜着。“也可能是曼莎。”

老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向下一靠,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他在离世而去的那一瞬,似乎有着太多太多未了的心愿,当他气绝的时候只留下两只白­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眶。

曦媛伏在老人的身上,失声痛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然后随着老人的亡魂飞出屋子,盘旋在空荡荡的巷坊上空,像极了野外飞鸟的悲鸣,那种声音撕碎了整条巷坊的宁静,窗外湛蓝的苍穹和明媚的春光瞬时变得无比惨淡。

老人的生命是曦媛生命的一部分,就在老人的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曦媛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

这个晚上,诗诗到学校里进行高考前的培训。石瑶和曦媛埋头钻进那些旧报纸和资料文件中。从刚才到现在,字纸篓中已然堆满了与“蝶葬”之谜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些旧书,放了几十年,纸张都发黄了,真不知道爷爷敝帚自珍的留下它们做什么!”这个时候,曦媛拿起一叠厚厚的《抗战岁月》,那是五六本繁体印刷的杂志,它们被书虫蛀去好大一块。曦媛将它们拿起来抖了抖,从里边掉下许多粉末。为了避免粉末过敏引起鼻炎,她忍无可忍地捏起鼻子,将那叠旧杂志半卷起来放入字纸篓中,篓中蓬松的纸片和信封很快便被五六本书的重量压矮了半截。

“这里头有你爷爷的名字哦!”石瑶坐在地板上,两腿侧放成“个”字型。她把放在腿上的一本《抗战岁月》举给身旁的曦媛,“真没想到,他老人家早年竟然是个文学青年!”

“咦?”曦媛只知道爷爷对文学和历史有着非同寻常的嗜好,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能写这么长的东西。“什么,他还发表文章?”

曦媛难以置信地浏览着目录,随即,一篇题名为《冰蝶儿,沙沙沙》的文章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急不可待地往下翻,六十年前的真相立马浮现在她眼前--

蝶葬 第二十章(1)

19

冰蝶儿,沙沙沙

遇见八音盒

相传早在六七十年前,这里的对面几乎是世界上蝴蝶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战火和硝烟对它们的生活并无丝毫­干­扰,直到有一天,成群的凤尾蝶、玉带蝶、斑蝶、粉蝶,甚至蝶科中毫无记载的种类也从那块宝岛蜂涌向海峡的西岸,西岸从此终年彩蝶飞舞,渔民们时常看到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在穹际升起,那一幕蔚为大观。

在那之前,祖国的土地被邪恶的皇军侵虐得体无完肤,仿佛刚煎熟的饼四处冒泡,那泡啊只要用锋锐物轻轻一碰,就有流脓溃烂的可能,正因炮与火一起缠绵,糜烂的大地很快被烘焙得结了痂。林京道在新加坡亲戚的家中显得焦虑不安,他捧着报纸彻夜未眠了无数通宵,连日来眼袋渐深皮肤渐糙,打盹时噩梦不断,终于患上神经衰弱,书也难以读进心去。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林京道内心的矛盾难以排遣,隐忍到寝食不安几乎崩溃,终于收到父亲从祖国寄来的家书,书中有言道:国难当头,南洋不宜久居,京权已参加南平军政部第十三补充兵,我与你母亲商议许久,唯有参军报国方能有所作为,想你归来投笔从戎,有朝一日跟随你大哥并肩作战。林京道读罢此信如释重负豁然开朗,船票尚未到手,行李已散乱地铺满了床和地板。

京道解手刚出来,刚到家的姑丈没来得及看清面目,以为是盗贼,随手举起身边的藤凳就砸,姑丈是正宗的南蛮书生,身不魁梧力不壮,加之凶器是藤凳,其质地细密柔韧有弹­性­,充其量只是将林京道的前额砸出个大包子。但其准度还行,包子不偏不倚长在眉宇之间,一轮紫日高高挂起,幸好是紫日,否则要被大陆那四万万同胞当成叛党。

林京道好景刚到不多时就轮到泰极否来,但心中仍旧不减兴奋,归国抗战倒仿佛是归国度假。这一夜他­精­力充沛,上半夜辗转反侧压死了不少蚊子,下半夜好容易方才有了睡意,一合眼则梦回祖国怀抱。

朦胧间有一座面善的房屋,房屋里边黢黑,偶尔投下几缕亮光,无数尘埃在光束里追逐不休乐此不疲。林京道闻见房屋深处传来涟水的声音,寻声穿过两进四水归堂,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的女学生靠在水缸边上,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缸里的水洴澼着葫芦勺。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女孩的脸盘上,粼粼的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女孩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出了去……

林京道的春梦被窗户“啪”地一声捉弄醒来,他摸摸那轮“紫日”,已然消退了些许,于是不由满意地笑笑。他起身去关窗,突然听到“噗”“噗”“噗”几声,本想寻声望去,却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可见那东西的发声器官跟促织一般诡异。这时,京道发现远处教堂外的小树林边翩跹着两个白­色­亮物,他的表情定格须臾,随即打了个呵欠,又躺上床,将棉被闷了头。不久,噗声渐大,转而退去,不绝如缕,林京道被响声闹得睡意全无,索­性­下了楼梯。

当他走到那座教堂下,方才那两个白­色­不明飞行物无视京道的到来,继续卿卿我我你浓我浓,它们的双翼图案瑰丽纹络清晰,似是注­射­过氟化钙溶液的蝴蝶,通体发光,如萤似玉。

林京道小心翼翼地向蝶儿踱去,那蝶却偏偏向教堂高处缱绻而飞,随即在哥特式的顶尖上空徜徉一阵,消失不见。林京道如梦初醒,对刚才的一切难以置信,狗抖毛也似的晃了晃脑袋,脖子有点扭伤。

蝶葬 第二十章(2)

他边走在回去的路上,边用手揉搓着脖子,一不留神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筋斗下去,栽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那轮“紫日”一时间­精­神抖擞,体魄也变得饱满隆起,在月光的反­射­下几乎要变成黑夜里的探照灯,减弱了些许暗夜独行的恐怖。

随即那硬邦邦的东西传出前所未闻过的曲子,音­色­空灵,如悬深|­茓­,幽夐迷离,京道被吓了一跳,好奇心使他将那东西捧在手心里,原来是个八音盒子,刚才那会盒盖儿被京道撞开,难怪有声音从中流出。京道将脸埋进手里打了个呵欠,随即把八音盒揣进兜里,摸索着黑暗转回那座大房子。

重相逢

年初二,父亲带京道上庞先生家拜年,这庞先生姑且算得上京道的邻居,也是京道兄长的启蒙老师,说得确切些,他还是京道父亲的先生。京道不得不穿上父亲的马褂,一大清早便随父亲出了门。

仅隔一条小弄,便到了庞先生的家。林京道和父亲坐在厅堂里,斜对了庞先生侧坐着,庞先生的身边站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女学生,纯白的对襟上衣,纯黑的及膝百褶裙,一双白皙而瘦削的手交叉在一起。这个女孩叫林曼莎,是庞先生的外孙女。女孩七岁时死了母亲,她的父亲年少时在黄埔军校读书,回来后在政府工作,家中女儿就有三个,为了让邻舍亲友觉得自己还是个孝敬的女婿,便让曼莎在外公家充点人气。

这时,曼莎看了京道一眼,正好与京道的目光相会,她赶忙将目光从京道的脸上移开,努力让自己在客人面前表现得神态自若。京道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脸颊边也仿佛盛了坛炉火要跟自己亲热似的。

“莎啊,今年大京不在了,你就跟小京哥哥玩了,等小京哥哥也从军去了,可就没人陪你了……”不等庞先生把话说完,曼莎做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转向了屋里。曼莎并非转向里屋,而是隔了门板窥探着厅里的动静,偶尔从门的罅隙里打量林京道。

长辈们聊得不亦乐乎,京道竟把目光移向了门。他抿起嘴仿佛在暗示:“门啊,你的后边藏着什么?”过了一会,曼莎看到京道的父亲在与庞先生道别,不知什么勇气叫她要去开门送这两位客人,然而当她刚生出这种念头,却见林京道起身朝门处走来,曼莎赶忙碎步跑进了深闺。闺阁的门合上了,京道在门外徘徊了须臾,然后轻轻叩了叩门,可他没等曼莎来开,便推门而入。曼莎从屋里朝京道走来,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我吗?也许你早已忘了我是谁。”京道的眼眸里深藏着一丝遗憾,可他依旧微笑着,“当然,都过了这么久,忘了也是很正常的。”

曼莎终于露出了旧日的微笑,只是,她比过去显得清癯,却更清秀。笑容对于她来说似乎总隐藏着些许影影绰绰的伤痛,伤痛是昔日里的,八年前生母的过世改变了她的命运。这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否则曼莎会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小时了了,长大后的颖慧全要随着世俗观念一并装进火柴盒大的闺阁里,永远那样沉没下去。因此,在京道的眼中,曼莎是个幸运的女孩。

两人相视了须臾,京道加问:“你还记得我吗?”

曼莎指着窗棂上垂下的风筝:“你还记得它么?”

冬日的暖阳正在窗棂子上悠悠地散步,它的表情忽明忽没,像是在苍穹中停留累了要隐下去休息似的。京道取下风筝,捧在手里,惊讶道:“你还留着它!”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蝶葬 第二十章(3)

“嗯,一直留着。”曼莎摩挲着风筝,那是一只美丽的蝶,蝶翼全用浓浓淡淡的墨水晕开。“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大京哥哥也带我放过风筝,但那是一个台风天,我一不小心把它放飞了。”曼莎突然有了笑容,单薄的­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把你送我的风筝也放上天去,也许它能漂洋过海,飞到你的身旁。”

“那你怎么不放飞它?”

“因为大京哥哥送我的风筝是他买来的,而你送我的可是你亲手做的。万一它不飞到你的身旁,你就不能带着它回来了。”

“小傻瓜,那有什么关系呢?风筝飞走了不会再飞回来,可我是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回来再给你补做一个不就行了吗?”

“小京哥哥,那不一样,那是三年前的风筝,你还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风筝带着我回到过去么?”是的,时间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谁也奈何不了时空的变迁。两人沉默了片刻。安静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半晌,京道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曼莎的手就望门外跨。

他们一路跑了很远,穿过无数条巷陌里弄,踩着雨后村庄湴润的路面,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小山丘顶上停了下来。冬季的晨曦穿透南方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芳草味沁人心脾。京道的脸颊泛红,曼莎却显得更加苍白。茅草亭底下,他们仰面躺在芜杂的草垛上,遥想起三年前的春节,林京道就曾拉着小曼莎满城跑,然后在这座山丘上放风筝。然而这日他们并没有放,山上满是枇杷树,树梢上挂着青­嫩­­嫩­的果儿,京道摘它下来,剥了皮儿,塞进嘴里。“好酸。”京道说。曼莎微笑,抿着的小嘴在山岚缭绕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可怜。京道突然感到脸上有点痒,然后就发觉它湿润润的:“看,下雨了!”

“恩,下雨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就往山下跑,京道哼起了儿时的童谣,那是庞先生用闽南方言教他们唱的儿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举锄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咸,阿嬷要煮淡,二个相打弄破鼎……”

这雨尚不成雨,它们细密得如同水蒸气,在山林里飘飘飖飖,滋润着雾的肌肤。他们跑出那座山,在山下的田埂上追逐嬉戏,不多时,大片的­嫩­绿便被抛在身后了。彼此重温旧日的无拘无束,那种感觉回归到青梅竹马时的愉悦。

户外的雨有些大了。初春的寒风一吹,冷不防叫人­唇­齿打架。京道把曼莎带回家中,曼莎直接进了去。

京道站在东厢房的窗前,望着房檐上挂着的雨珠帘,成千上万的雨滴坠落泥泞的路面砸出无数个小泥坑,偶尔有水泡随着涟漪漾开去,继而盲目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京道想起京权,不觉一阵怅惘,三年不见哥哥,这仗若是打起来,还真不知会怎样。

曼莎不在东厢房,若按儿时的习惯,她也许会在书房里摆弄京道的笔墨纸砚。京道到书房探了探,不见曼莎,他喊了几声“莎”,亦无人应答。他拿起茶壶,吮吸着壶嘴儿,却发现里边并没有水,于是带了茶壶望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开着,天光偶尔渗透玻璃瓦将零星的明亮洒向昏暗的屋子。屋里只有曼莎靠在大水缸边上,她正用葫芦勺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缸里的水,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曼莎的脸盘上,粼粼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曼莎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之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离去。

蝶葬 第二十章(4)

京道愣了一下,画面似乎是上个世纪预演过的,他努力回想,却无法再从潜意识里搜索到那个梦境。曼莎方才扑朔迷离的表情,还有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都仿佛在哪见过。

京道回到东厢房,只见曼莎坐在圆桌旁,捧着从南洋的老教堂边捡来的八音盒玩弄着,一言不发。曼莎扳开八音盒的盒盖,里边传出空灵的声音,如悬深|­茓­,幽夐迷离:“它的声音很奇妙哦,阿公说,阿公的阿公告诉他,老人们用石土革丝金匏木竹来做八音盒,声音很特别的,他们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

“那是在很早以前,它们早被唢呐,笙箫,锣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乐器取代了,明代就已不再使用那些材料了。”

“是吗?”曼莎狐疑地打量着八音盒,“可是,你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像是乐器发出来的吗?”

“可不管怎样,八音盒的制作原理终究和乐器脱不了­干­系。”

“真是天籁之音。”曼莎的眼里闪烁着惊喜,嘴­唇­却不自觉地发白,“太神奇了!”她打量着紫檀木的盒身,盒身上依稀可见镌刻着的行草体诗文,说它诗却又不太像诗,说它词吧,又有些异样,曼莎辨认着斑驳的字迹,脸颊不禁泛起红云: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无底数,

遣妻伤悲,到底郎踪何处去?

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

等到花开,庭院深深连夜雨。

“很熟悉的句子,似乎在哪见过。”京道说。

曼莎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八音盒,羞涩得缄默不语。

“是啊,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音乐盒,古香古­色­,古韵古调,捡到这个盒子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许多有卖八音盒的店铺,也不见有卖这样的,确实很意外。”京道继续说道。

“捡的?”曼莎讶异地抬头望着京道,“你说它是捡来的,怎么会?”

“恩,说来怕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那天是在半夜里,我听见蝴蝶扑翅的声音,于是就醒了。哪里知道当我一眼透过窗,就看见远处飞舞着个两点亮光,就好奇地出去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是蝴蝶,还是两只会发光的蝴蝶!”

曼莎难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后来就在蝴蝶飞舞的地方被这个八音盒绊了一跤。”京道顿了顿,略有思忖地说,“其实,现在想想也像是梦,但我确实是在那时候捡到盒子的,不然这盒子又怎么会在我身上呢?”

突然,八音盒的盒盖“啪”的一关上,但房间里兀自余音袅袅,延续不绝。

战火的气味依旧没有蔓延到西岸,人心似乎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诚惶诚恐。老人们的脸上愈合了些许皱纹,但街道旁的榕树却愈发苍老,枯槁的胡须几乎要探到地面。假若它们能平安地接触地面,必然会有新的生命即将开始。

夏日拂晓,渔厝村的船只安静地泊在松软的沙滩上,它们随着浪的起伏变换着呼吸,和这村庄的人一并陷入睡梦之中。蒙蒙的晨曦将一艘艘大船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影,船舱里边载着的是整座村庄的安静,安静的分量难以估算,也没人晓得这种静正不知不觉朝着一个浑黑的深洞逼近。漫地的小蟹|­茓­被潮汐灌满了泥沙,一眼望去仿佛刚压过玻璃那般平整。这个时候,京道和曼莎像几年前的夏天一样,安静地坐在浅滩的礁石群上等待日出。这种等待持续了很久,太阳却仿佛没有准备醒来的意思。

曼莎把脚丫没进海水里,再撩起水,等浪潮来了,则努力踩在浪花身上,如此周而复始地让那种清凉的感觉从脚底延伸进每条毛细血管。“哎呀!”曼莎突然叫了一下,原来是脚丫子叫螃蟹给钳住了。“别动,放进水里!”京道说。曼莎的脚丫在水中不动了,不一会,独行侠便向着别处横行而去。

蝶葬 第二十章(5)

京道突然揽过曼莎,躲到一块稍大些的礁石背后。他们的目光随着远处一艘大船的移动而移动着。“好像不太对,我们得快点离开这!”京道拉着曼莎朝最近的渔村跑去。他们躲在礁石的背后窥视着罅隙里的动静:两个来自外海的庞然大物直逼海湾,紧接着几艘军舰,几艘登陆快艇,还有十几只橡皮小艇朝宁静的滩头鱼贯而行,灰蓝的苍幕中,七八架战机从大船上升起……

京道没敢继续看下去,他将曼莎的手握得很紧:“莎,快走!”

京道拉着曼莎向村庄深处跑去。村庄的夜没有灯火,枝头的树叶儿如同魑魅的魔爪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伸来。曼莎脸­色­因惊恐而显得苍白,她睁圆了眼睛忐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小京哥哥,手电,我要手电,我怕!”

“现在不能开手电,握紧我的手,别出声……”没等京道把话说完,“轰”的一声巨响砸碎了可怖的沉寂,远处的天空立即晕出一片绀碧­色­。京道赶忙捂住曼莎的嘴,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鬼子来了,我们现在不能说话,知道么?”

曼莎点头。

俩人跑出不多远,依稀可听到士兵凌乱的脚步声。京道驻足扫视四周,周围的景致正在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苏醒在晨曦之中。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即村子里犬吠四起,须臾,狺狺的声音笼罩了雨厝村。老母­鸡­飞出了篱笆,四处乱窜,一时间­鸡­毛飞扬。曼莎原先拖拽着京道的那只胳膊软了下去。只见她脸­色­苍白,双手冰凉,京道索­性­背起曼莎翻入一户人家的篱笆内。房子的主人估计是被刚才那一声巨响惊醒,这会听到院里有动静,从窗子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见是两个孩子,赶忙把他们叫进屋里。

主人是个侏儒的阿嬷,接近一米八零的京道在她面前像个巨人。她忙把两个孩子带进厨房。厨房里放着一个带着破洞的大水缸,里边姑且置了些许杂物。阿嬷把杂物取了出来,叫俩孩子钻进缸里,然后把水缸用杂物盖上。是的,这是个善良的阿嬷。

不多久,外头果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京道的视线穿过水缸的破洞,紧紧盯着木门。阿嬷出门不久,只见两个鬼子放肆地闯了进来,阿嬷来不及拦他们,也拦不过他们,只是持着一口方言苦苦哀求着:“家里没别的人了,您就放过我这个老太婆吧!”俩鬼子冒冒失失地搜索着什么,对老阿嬷絮絮叨叨的哀求不屑一顾。一个满面横­肉­的鬼子对阿嬷喝了句什么,阿嬷被吓得不敢做声,双手悬在空气里瑟瑟发抖。这时,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从厨房后边揪出个十*岁光景的女孩,女孩被推到胖兵手里,阿嬷立即哭得惊天动地,老人家紧紧抱着鬼子的长靴,却见瘦猴持起灶上的菜刀狠狠朝阿嬷砍去,随即,一条手臂飞出三米多远,女孩厥了过去,阿嬷一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声响。

阿嬷的血沫飞入水缸的破口,溅到京道的脸上。

胖兵刚迈出门槛,尾随在后的瘦猴回头望了望,大约是察觉到了动静,索­性­紧步向水缸跑来,举起手中的步枪,将血淋淋的刺刀捅向缸里。这一捅则刺在京道的大腿上,刺刀从腿的这一侧穿透了皮­肉­,再从那一侧透出来。京道因过于疼痛,两眼瞪得有些发僵,他狠狠地咬紧牙关,隐忍着巨痛,然而他仍旧紧紧地握住曼莎的手,仍旧用他的右手捂着曼莎的嘴,仍旧用身体侧护着怀里的曼莎,仍旧以原先的姿势持护着两个人的­性­命。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镇定来沉淀这一刻的疼痛。

蝶葬 第二十章(6)

刺刀“唆”地被收了回去,冷冷的刀光疾闪而过,那一秒,谁也不知道是否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幸而瘦兵见那水缸毫无动静,转身追胖兵去了。京道看着冒着鲜血的伤口,这一刻他清醒得很,方才刺下去的金属刀片上混合了多少父老乡亲的血液。京道咬牙切齿地瞪着孔隙之外皇军远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伤口失去了知觉,尽管海边带来的泥沙还残留在伤口上--但那种恨已然淡化了伤口的疼。

待鬼子出了门,京道垂下捂在曼莎嘴上的手,曼莎察觉到京道原先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他晕厥了过去。曼莎忍不住一边含着泪,一边拭去京道额上的汗水,突然触到京道裤子上湿漉漉的鲜血,这才发现他受了伤。曼莎柳眉紧蹙,吃惊地看着京道苍白的­唇­,看着他那白­色­衬衣上溅着的鲜血,不觉任泪水放肆地落下,这泪一发不可收拾,却偏偏落到了京道的伤口上,京道半梦半醒地叫疼。曼莎不顾一切爬出水缸,到屋子里找了块­干­净的布,将就着为京道包扎好伤口。

村子平静了下来,曼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水缸壁凿裂,把京道平放到了地上。傍晚时分,京道苏醒过来,他的嘴­唇­兀自显得苍白,身上正在发烫。曼莎盛上一碗刚顿好的鱼汤,鱼汤并不很新鲜,但还能将就着充饥。“小京哥哥,你还那么疼吗?”曼莎的眼眶里隐隐闪烁着泪光。

“不疼了。”京道强做出一个微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我好怕,阿公一定很担心,外面危危险险的,他一定会出去找我,怎么办?”曼莎的脸变得煞白,须臾,她端着瓷碗在京道身边蹲下,伸手去扶京道,却在手指接触京道身体的瞬间,发现他的身体是那么的烫,看来状况很是不妙,她担忧地看着京道的伤口,“你的身体好烫!我要回去找阿公,我去找人来救你!你在这里等我!”

“不要,外边很危险!”京道抓紧曼莎的手,曼莎的眼神突然不知该往哪放,她把手缩了回来。京道说,“那好吧,我们一起回去。”

“可是你的伤……”曼莎踌躇道,“还是让我自己回去,回到家了,我就能找人来接你……”

“那不行!外面太危险了,我可以走!”京道强忍着撑着地刚要站起来,却跌了下去。曼莎连忙扶着京道坐下:“小京哥哥,我知道你很疼,求求你就不要在这个时候逞强了,好不好!”曼莎喂京道喝下鱼汤,背过身去,泪再一次夺出眼眶。

“莎,你这样一个女孩,那么美丽,又那么单纯,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怎么原谅得了自己?又怎么去和疼你爱你的阿公交代?他除了你,就再也没别的亲人了,你知道的!”

曼莎抿着嘴­唇­,不吱一语,她的心中复杂极了。曼莎将竹扫帚的长柄取下,交给京道:“小京哥,你撑着它,这样也许会好些。” 说完,曼莎伏进京道的怀里,她终于不加任何控制地让自己的泪滚滚而落,“我没有办法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京道哥,你一定要勇敢地撑到家,坚强地撑到家,答应我,一定要!”

京道惨白而焦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颜­色­,他微笑着点头:“好!我答应你!”

群蝶齐飞

那些村庄早在几个时辰内失去了昔日的生气,隔三岔五能见到整片大火燎剩的废墟,十里内外不见鸟雀的踪迹,焚化了的尸骸横七竖八地暴露在废墟丛中。曼莎一声不吭地搀扶着京道,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京道的拄杖上,努力使周遭的景致脱离自己的视线。这一片天,这一片地,俨然荒绝了几个世纪,似乎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活口。俩人在废墟间蹒跚而行,除了他们,整个世界的生灵似乎都被来自东亚那个小岛国上的士兵带走了。海风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默哀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二十章(7)

他们回到小城内,只见四下里黑黢黢空荡荡,沿街的店铺紧闭着,偶尔才能见到寥若晨星的行人。穿过安平巷,竟是一片火灾后留下的废墟,废墟在冷冷的月光下反­射­出可怖的黯光。是的,曼莎的家已经融入了这片废墟之中。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京道将她搂入怀里:“我们不用再往前走了,去我家吧。”京道默默地望着月光下飘飞的枯树叶,它们像死者的亡灵在夜­色­里游荡。京道的声音变得虚弱起来:“家,我们还有家么?也许,也许我们现在都是孤儿了。”

离开安平巷,风愈发大起来,燃剩的灰烬在天空中狂舞。鸦雀在枝头哀号,声音几乎能唤醒地底的野鬼。忽见一具*的女尸挂在巷口的石门上,那具尸首的脖子被刈得暴露出骨头,面部也被划出一道道血痕,难以辨认出五官的真实面目,女子外翻的双目被月光照得吓人,手里死死抓着两把肠子。曼莎惊吓得叫出声来,赶紧将脸躲进京道的胸膛里。女子蓬乱的长发在夜风里飘飞,尸体的影子被月光扭曲后映在地面上僵硬地晃动,如魑如魅。苍穹底下,已被皇军屠杀成了人间地狱。京道紧蹙着眉头,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个狗日的鬼子!禽兽不如的家伙!”

俩人回到长平坊,长平坊除了行人稀落,与往日并无异同,丝毫不见鬼子施暴的痕迹。巷陌里传出喧扰的声音,他们走到巷陌深处一盏褪了­色­的红灯笼下,只见林家门庭若市,人声喧阗,庭院里每一张疲顿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和无奈。

管家见京道回来,兴奋得大叫,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一面通报老爷,一面出来迎接京道。夫人见儿子还活着,赶忙跪在蒲团上谢观音谢妈祖谢祖宗。京道这一受伤,家中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但他终于能平安回来,这是最大的幸慰。

庞先生也在此,他老人家一早被外头的风声鹤唳搞得人心惶惶,忙上京道家找曼莎,但见曼莎不在,紧张得庞先生体温下降神志恍惚险些休克,幸好被林家劝住,不再出去找寻,这会儿他与曼莎含着激动的泪水两两相拥。两个孩子危境重生,两户人家­性­命全保,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前来避难的人们见到林氏宅院内的这幕团聚,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方才的哗然现在空留沉寂。

多少人在这一场劫难中妻离子散,多少人在这一阵轰炸中变得孤家寡人,这座城市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长平坊深处的林氏宅院却安然如往昔,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京道回到东厢房内,只见墙面上、门上、屋瓦上、窗棂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蝴蝶,它们翕动着翅膀,悠然地拍打着牕纱。屋子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紫檀木八音盒传出空灵的声音,两只如萤似玉的蝴蝶在音乐盒上空翩跹飞舞。京道想起离开新加坡之前的那一晚,心中浮起了些许讶异,他拖着受伤的腿朝蝴蝶靠近。就在从门槛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一不小心碰疼了腿。方才在路上艰难而行了两三个时辰,逐渐对那种疼痛失去了感觉,现在休息片刻,麻木的神经倒仿佛苏醒了似的,疼痛也一下子­精­神起来。

京道忙喊曼莎,这一喊却惊动了飞舞的蝶儿,它们扑扇着瑰丽的翅膀绕出半闭的窗户。不一会院落里便充满了嘈杂,京道开窗一看,天边正投下一道异彩,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堂堂,所有蝴蝶从东厢房的每个角落汇集到院子上空,顺着那道异彩涌向天边,大约过了三分钟多,异彩消失,东厢房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八音盒缓慢合闭,空灵如幻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色­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蝶葬 第二十章(8)

庞先生紧挨东厢房而站,曼莎偎依在他的怀里,仰望天空的脸还没收回来,她的思想仍旧停留在刚才那一刻,意犹未尽。庞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若不是这些蝴蝶在保护着我们,这条巷坊的邻居,怕是早都没命了。传说中的群蝶齐飞看来是真的,如果当真,这附近一定是有重要的人物罹难了。”

“什么?”京道从窗里探出个脑袋,把手搭在窗外的庞先生肩上,“难道这样的事在以前就曾有过么?”

“小时侯,我听上辈人说,台湾的抗日英雄林少猫死后,村子里麇集了成千上万的蝴蝶,少猫的坟冢上也布满了蝴蝶,那天月光格外皎洁,荒郊野外,没有一只飞鸟。”

“少猫?很奇怪的名字。”

“不能小瞧这名字,他可是聪明人扮傻子,这叫做‘虎威猫戏’,少猫这样的人物,只有掩去狂气才能幸存于世。”

“我不明白。”俩人望着庞先生出奇。京道说:“那你说,他跟虎有什么关系?”

“很久前,林少猫是台湾南部的望族,他经营着整个碾米厂,但是后来日本人开台,害死了少猫的乡亲,少猫耗尽所有钱财,亲自领导军队跟日本人周旋,他劫富济贫,暗中捣乱日本人的计划,皇军要抓他,却总也摸不透他的行踪,民众千方百计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他,日本鬼子拿他无可奈何。你说这不是‘虎威猫戏’又是什么?”庞先生叹了口气,“台湾人怕日本人,日本人怕少猫,他们被少猫搞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样僵持了几个年头,鬼子最后以消毒营区防患疟疾为由,包围了少猫。”

“啊,后来他逃脱了么?”京道问。

“没有。其实当少猫听到消毒营区的事时就觉得情况不妙,日本官员要见少猫,少猫早已做好了逃脱的计划,但他刚能逃离鬼子的魔掌,仍旧不忘保护身边的­妇­孺,行动稍稍慢了一点,就全部被皇军袭击而死。”庞先生顿了顿,眼角有些湿润,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就在那一天,林少猫几乎满门绝命……”

“是啊,他在以虎胆跟敌人较量!如果说林少猫只是‘猫’,那么皇军就是‘鼠’。”曼莎略有思量,“如果皇军是‘兽’,那么林少猫更不失为‘虎’!”

京道似乎没有听进曼莎的话,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望着窗外的香樟树,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片樟树叶落进窗户里,京道将树叶拾在手中,发了半天呆,最后自言自语八个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沦陷的日子里,林家宅院陆陆续续走了些避难的人,却也留下少数无家可归的安平巷住民。林父接到大儿子京权的电话,说是上面已经批准了李良荣将军的请战。那个台风袭港的夜晚,京权所在的军队悄然进了大湖村,从此他便和家人失去了联络。

战争似乎漫长,时间过去了两天一夜,林宅上下等得惶惑不安。那天晚上,林父迟迟不曾回来。

这日天刚亮,只见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个背着个湿漉漉的男人,另一个打着伞。打伞的男人说:“行走时,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木电杆闪出火花,随即电杆倒了下来,接着就是一声惨叫!走近方才知道是林老爷不幸被那电杆击中!唉,真是世道不幸,祸不单行啊!”

全家听罢此消息,如雷轰顶,柔弱的林母当场晕厥过去。

第三天还是个*天,街道上便充满了喧豗嘈杂的声音,甚至有人放起了爆竹:大湖战役告捷!台风的高峰期也算是过去了,鬼子企图震撼闽北的计划泡了汤。

蝶葬 第二十章(9)

大湖战役大捷,捷报飞来当纸钱。虽是这样,但冥币还是要烧的,女人家的泪还是要流的。一家无主,号啕恸哭的声音大得灌满了林家门庭,门庭里装不下的漫溢到邻居人家的耳朵里,省去了不少相告的气力。外面传来了京权的噩耗,接着大哥的遗体也来了。全家上下默不作声。林母几乎晕厥过去。她伏在林京权的尸体上,抓住京权僵硬的手臂,整个身体已然完全无力抽动,那沙哑的呜咽声撕破了苍白的静,那沙哑的呜咽在空而大的厅堂里化作一种直逼你心魂的空灵。

林京道握紧了哥哥那失去温度的手,泪无声地夺眶而出,半晌,他终于吭了声,只是吩咐用人京权的遗体不要那么快入殓。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京道在家中打点行李,却见曼莎风尘仆仆地进了东厢房。“小京哥哥,你要走了?”

“莎,你怎么来了?”京道探了探外头,“你阿公没陪你来么?”

“没有没有,我是偷偷来的。”曼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公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参军的事,是我无意间看了阿公的信,你一定要去当兵吗,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国难当头,日本人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他们掠走了我们的财产,你阿公的房子是被他们烧毁的,大京哥哥是被他们打死的,家父也是被他们害死的!”

“可,打仗是很危险的,你的妈妈已经失去了阿伯,又失去了大京哥哥。”曼莎眼里含着泪,声音变得微弱起来,“她不能没有你,你得为她想一下啊!”

俩人陷入沉默,许久,京道说:“你还记得阿公说的林少猫的故事么?现在抗日热潮正旺,如果每一个人都去思考那么多,我们都得当亡国奴了!危险,难道我不去参军就没有危险了么?”

“那我也去!”曼莎刚开口,京道一记耳光落到了曼莎的脸颊上,出手后懊恼不已,但覆水难收,曼莎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二话不说跑出东厢房。京道忙拦住曼莎,曼莎却使劲推开京道的手。京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将曼莎搂住:“对不起,我不是想打你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曼莎没有再挣扎,只是泪流不止。京道无可奈何地将拳头砸在檐下的梭柱上,这一拳头砸得嘭响,曼莎用苍白的手抓住京道的大手,心疼地说:“不要,我不怪你,你不要摔手,手打伤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莎,你的脸还疼么?”京道专心致志地看着曼莎,只见曼莎摇摇头,他托起曼莎的脸仔细端详着,“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父亲一去,家里不可能再请家佣了,如果我到黄泉路上陪大京了,你就帮我照顾母亲好么?”

曼莎使劲摇头,泪澘然而下。

“怎么,你不答应我?”

“你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两人沉默了半晌。这时,林母走了过来,许是听到了他们俩的话,眼白有些泛红,她只把眼睛看了地面,匆匆道:“小京啊,前些天我到巷口吃锅边 ,回来时下起雨来,王阿婆借了把伞给我,你帮我把伞带去还一下,顺便也给她辞个行。”说完话,林母便走开了。

巷口的锅边店并不遥远,但这一晚,京道和曼莎一直走到闽江边上,俩人跟永别似的说个没完,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今晚说尽。他们路过石板桥,闽江上无数只乌篷船正泊在水中央。不知江船待何人,但见渔火映江波。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二十章(10)

此时,桥对岸传来一震喧闹,京道眼疾,一眼望见一个人中留撮黑胡子的家伙在欺负一卖菜晚归的老农,老农被黑胡子踩趴在脚下,嶙峋的瘦骨似乎要被身体卧断在青石板下。京道忿恨地咬起了牙齿,曼莎被眼前咬牙切齿的京道吓住了,她愣愣地望着京道,只见京道颈上绷起了青筋,拳头关节被按得噶哒有声。曼莎拉了拉京道的衬衣,示意不要多管。京道却瞥开曼莎,举起江边巨大的鹅卵石块快步朝小日本走去,随即将石块猛砸黑胡子的后脑,接连两个鹅卵石下去,黑胡子很快便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所有围观者拍手叫好,京道顿时豁朗起来。

“小京哥哥,你砸死日本人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钻出人群便往回跑,“日本人要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办!还不快点离开这里,快呀!”

京道边跑边说:“同样姓林,我誓死成为第二个林少猫!”

回到家,曼莎帮京道打理好行李,最后,从自己的脖上取下一个护身符给京道带上:“小京哥哥,这是我去西禅寺上香时求来的,你带着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京道握着曼莎的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你对我那么好,今天我还打了你,我真是罪该万死!”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怪你!”

“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那就这个吧。”京道从枕头底下拿出音乐盒,打开盒盖,空灵的声音又次响起,几分钟后,仍旧不见有蝴蝶进来,“好可惜,蝴蝶不来了,那是两只很美的蝴蝶。”

曼莎出神地望着京道的双眸,突然笑得很美丽,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嘴­唇­也有了血­色­。“小京哥哥,你能在我的眼里看到会发亮的蝴蝶么?”

“你在说什么?”

“小京哥哥,我能在你的瞳孔里看到你说的蝴蝶,好美,真的好美!”曼莎看着京道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京道到镜子前照了照,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忙赶着出去看究竟。林母已经开了门,只见几个警察在门外:“林京道,哪个是林京道?”京道上前。“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林母和曼莎心慌起来,但那几个人表情肃然,态度强硬,她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京道被那几个人带走。

林京道被关进牢狱后,天闷得透不过气来。

京道所在的那间监狱,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死死地趴在潮黏的墙壁上,仿佛被钉子固定过;耗子忧心忡忡地来回乱窜,似乎在担忧自己也即将被陵迟处死。监狱里的生物看多了这样那样的刑罚,思想也被犯人同化了,它们的眼神流露出对酷刑以及死亡的极度恐惧。

隔日清晨,一个瘦小的士兵突然打开牢狱的门锁,问:“谁是林京道?”随即说“你可以走了!”。京道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出了牢狱。

牢狱之外,天正降着大雨,路面泥泞不堪,只见母亲正撑着伞焦急地等在门外。一夜之间,母亲苍老了许多,京道心疼地将母亲紧紧搂住。“妈,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京道啊,你得好好感谢一下庞先生,我去求他,是他老人家连夜跑去找曼莎的父亲,幸好庞先生有这么个在政府里办事的女婿,这庞先也是生低声下气好话说尽,不然你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流泪。她现在只有林京道这么个亲人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又出现了好些日本士兵,他们忙忙碌碌地挨家挨户进出,似乎在搜查着什么。雨路上的行人奚落,冷冷清清的有些恐怖,偶尔一辆电驴子疾驰而过,渐起污点无数。俩人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加紧了步伐,他们不时地左顾右盼,但倾盆的雨兀自越下越大,横飞的线条交织在俩人的视野里,大风更是叫人寸步难行,即便握紧了伞却依旧被淋得像那落汤­鸡­,冷冷的雨水灌在鞋子里使人双脚抽筋。

蝶葬 第二十章(11)

走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京道突然感到手臂被沉沉地拽了下去,回头一看,母亲的身体正贴着自己的背,而她,被一个十*岁的日本士兵刺在刀尖上,这个士兵正是方才释放京道的家伙。京道怒火中烧,不等日本兵拔出刺刀就扑上去将他推倒在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鬼子就被京道掐得奄奄一息了。

京道的眼睛瞪得浑圆,他怀抱着母亲。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妈!妈!!……”京道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母亲微弱地翕动了几下双­唇­,便合上了眼眸。“妈--”京道长长地喊了最后一声,整座小城几乎在响彻云天的呼喊声中颤动起来。

京道换上士兵的装束,但皮带儿还没扎好,后边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京道紧忙翻过并不很高的墙,抄着另一条小路逃开了。

那天夜里,京道把母亲葬在了父亲和大哥的坟墓旁。山上阒寂无声,偶尔有哀戚的鸟鸣响起,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京道却兀自毫无反应。他站起来,默默地跪在母亲的坟冢前。

母亲的过世对京道的打击看起来并不像父亲和大哥过世时对京道的打击那样大,父亲和大哥过世时京道落泪了,但此时的京道却显得很平静,只是他的心莫名地冰冷起来,那种冰冷非比寻常,那是一种向着死亡也能安之若素的安静。

京道对着坟冢缓缓地鞠了三次躬,然后站起来。他转过身,放眼眺望远处,这才发现远处被烧成了好几片,灰­色­的烟尘嚣张地熏染着天际。京道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捏紧了拳头。

任那熊熊大火烧吧,烧吧!

祖国漫长的母难日很快就会过去的,新生的力量将把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活埋!

京道望着山下,心如止水。

那场大火焚毁了林家院宅,京道终于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了。

自那天日军肆意放火以来,天空持续降雨,生离死别的画面在这座灰­色­的小城里周而复始地上演。

去南平之前,京道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便是庞老先生。京道上庞先生处敲了许久门,却无人应答,于是京道站在门外等了半日,依然不见有人归来。京道背着沉重的行囊离开了庞先生家,他走了很久,路过毓英女中之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毓英女中失去了往日的喧阗,好容易从里边出来个学生,是个消瘦白皙的女孩,她也只是匆匆地消失在倾盆大雨里。京道望着女孩踩下的路面漾起的涟漪,突然感到心头莫名地作疼。她不是曼莎。

庞先生去了哪?曼莎又去了哪?

京道默默地走进女中,默默地踱向西式的红砖楼,来到曼莎所在的班级,四周的景致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京道看到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只风筝,然而风筝的线只画到一半,如同断了一般。莎,你去了哪了?我就要走了,也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京道坐在曼莎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那个位置靠窗,京道仰头去看窗外的梧桐树,梧桐的叶儿开始发黄,忽而,一片还很青­嫩­的叶片被雨水打落,京道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莎,你到底去哪了?

这时,教室外头传来了鞋底拍击路面的击水声,声音愈来愈逼近,随即,停了下来。“你是林京道吗?”京道回头,竟是刚才在门口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孩。京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近乎疯狂地摇晃着女孩的肩膀:“你知道曼莎去了哪么?”

“曼莎她……”女孩有点哽咽,她指着檩子,京道抬头去看,落灰的檩子上有一处微微的裂迹,并带着很­干­净的环形白痕,“她昨天夜里在这吊死了……”

蝶葬 第二十章(12)

京道顿时感到无法呼吸,这怎么可能,莎莎到底为什么啊!莎,你有什么苦衷怎么就不等我回来告诉我,天啊!

“曼莎等了你很久,她以为他的父亲可以救得了你,谁知她的阿公连同她的父亲都被杀害了。曼莎哭了很久,前些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十一名海归青年被警察抓去,后来转交给日本人处理,结果被枪毙了,曼莎心里害怕,她魂不守舍的要出去找你,我不放心,就陪她出去,哪料她捡到了你的衣服,上面全是血,你知道那时的她有多伤心么?她当时晕了下去,醒来之后神情恍惚地到处乱走,最里不停喊着‘小京哥哥’,她几乎要疯了,但我哪里想得到她会生出暴殄轻生的念头……”女孩的眼泪落了下来。“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好好守着她,都是我!我没有看好她!”

“什么!”往事填满了京道的脑海,似是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想,那些全是回忆,那些都只是回忆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京道的眼里装满了泪,这天,这地,这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无限广阔,京道一声不吭地踱出教室,踩在水中,那步伐比灌了铅还沉重--只有近乎绝望的人才会那样走路。他感觉自己像死了一样,走动着的只是自己的灵亡。

“林京道!”女孩呼喊着,京道没有反应。

女孩追上前去,从手袋里掏出八音盒塞到京道手里:“曼莎一直带着这个音乐盒,直到她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这个盒子。”

雨下得更大了,校园里的水已积了近半尺高,京道顶着大雨站在水里,默不作声。还记得那个诗意的下雨天,他曾拉着曼莎满城地跑,蒙蒙的细雨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不久,京道的故乡便光复了。巷陌里弄重新挂起了大红灯笼,爆竹声声惊破了云天。

京道缓缓地在大街上彳亍,天空恢复了昔日的深蓝,街市又过去热闹起来,远处有几个背影正在忙忙碌碌地清理废墟。这日京道的左腿有点跛--那条腿自从一九四一年保护曼莎时在水缸里被鬼子刺伤后,每逢变天,动辄隐隐做痛。此时,他靠在一株香樟树下歇息,刚要低下头去,却忽地停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废墟上--那正是林家宅院。

京道蹒跚地朝废墟走去,突然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轻逸而飘忽,是紫檀香!他从怀里拿出曾经送给曼莎的八音盒,翻开盒盖,里边传出幽怨的音符,曾经就在这块地方,幽夐迷离的声音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蝴蝶,而这日,却迟迟不见蝶儿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群蝶齐飞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抗日打仗,家破人亡,也是上个世纪的事;曼莎,是上个世纪的事,也是这个世纪的魂,只有灵魂才会叫人欲罢不能。这一切真实得让人感到恐怖的虚幻,它们来去匆匆,没等你晃过神来,早已人景同销了。这些日子,整座城市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而今日终于能在街上看到孩子们烂漫的笑脸,京道的心忽地被一股暖流包围着。

对面的商铺门口坐着两个孩童,一男一女,他们拍打着巴掌,天真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先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故地重返,物是人非,月圆人寂寞。

那,是一种使人昏眩的幸福。

1945年10月

蝶葬 第二十一章(1)

20

石瑶为曦媛订了最早的一班返程机票。是的,她绝不允许曦媛就那样坐等近一个星期。曦媛只要在F城,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老婆婆凌厉的­阴­魂残害而死。

她永远都无法看着曦媛坐以待毙,她宁可自己死去也要曦媛好好地活着。对她而言,曦媛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飞机兀自在离地面一万两千多米的对流层中迅速穿行,曦媛默默地回想着《冰蝶儿,沙沙沙》里所叙述的一切。她恍然明白那个名叫曼莎的民国少女为什么会进了八音盒。

是的,她在临死前还紧紧握着八音盒,而死后不久的那段时光,她“在每一个夜晚站在小门外守候,纵使在最可怕的台风夜,她都会苦苦地等,苦苦地唤着林京道的名字。”可见,在她临死的那一秒,只想把自己的灵魂附于那两只双翼瑰丽,纹络清晰,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冰蝶身上。是的,她一定觉得八音盒会成为他们死后相聚的地方,而他们的灵魂,则能够永远地借助冰蝶的翅膀飞向他们想去的地方。然而她错了,当她的亡魂走入八音盒的那一瞬间,却抵达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古宅院。在那之前,她永远都不会料到八音盒之门只是通往那座四水归堂的快捷方式而已。

中午,曦媛沉落在成都双流机场。

成都的春天一如既往地被灰蒙蒙的云团所覆盖,那些云团好似舞台灯光中的滤­色­片,天地万物的­色­调无奈地与之沆瀣一气,留下单调的灰。灰­色­的空气,灰­色­的公路,灰­色­的机动车,灰­色­的写字楼,就连路旁的绿化带也一并变成灰化带。

是的,成都的一切都显得安然无恙。

曦媛回到寝室的时候,黎嘉妍正在床铺底下的书桌旁打电话,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抹着眼泪--

“怎么会突然生病呢……嗯……医生有没有说什么……啊……怎么会那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噢,天哪……好,让我跟妈妈说几句……妈,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明天就回去看你,你要好好的……啊,爸,你说什么,妈妈她……”嘉妍说着,已然泪流满面,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仿佛­精­神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刺激。接下来,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所有的言语都被“嗯”字替代,然后,她放下电话,伏在桌面上失声痛哭。

曦媛放下背包,走到嘉妍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嘉妍只是很惊异地微微转过头,用余光瞟了曦媛一眼,什么都没说,伏案而哭。

“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曦媛抚摩着嘉妍墨红­色­的长发,回想着长平坊里所发生的灾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家是在长平坊里吗?”

嘉妍抬起头来,用她那红肿的汪汪泪眼看着曦媛:“你怎么知道?哦……我知道了,是樊斯灏跟你说的吗?又是他……”嘉妍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小声很小声,那种声音细若蚊蝇,然而曦媛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丝不友善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敌意,她很意外嘉妍为什么会对她做出这样的表情。她和斯灏究竟有什么矛盾?哦,她记起来了,她记起那天老乡会上嘉妍对自己和斯灏的热聊就有所微词。

“不,我猜的,我甚至猜到你家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嘉妍的语气坚决而毅然,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否认曦媛的直觉。

“那么我就说了。你家,有人染上肺部疾病,属于ARDS疑似病例。”

嘉妍惶惑不解地看着曦媛。

蝶葬 第二十一章(2)

曦媛继续说道:“并且,还在半个小时之内……猝死。”她把“猝死”说得很小声,毕竟那是一种晦气的猜测。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昨天也得了这种病,然后,猝死过去。”曦媛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爷爷死前的一幕。

“那么,你的爷爷家在长平坊?”

“不,但是他常去那。”

“这种病征和长平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秘密吗?长平坊尽头住着的那个­阴­魂,就是她给整条巷坊带来了这种怪病。她令全世界的毒蝴蝶飞往F城,又将毒蝴蝶身上的毒粉沁入出入长平坊的人的呼吸道中……”

“够了,我的心情很差,不想听你说这些鬼话!”嘉妍边说边趴上床。

“妍妍,你怎么了?”

“不要这样叫我,太丢脸了。”嘉妍把被窝铺好,“建议你去吃点药吧,你的胡言乱语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谢谢。”

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居然会说出如此尖刻无情的话。

曦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惊讶地望着床上的嘉妍。大概一个月前她还是那样认真地听她说话。或许,她不应该对她说这些。

“以后,请不要再对我说你的幻觉,我不信鬼神,只相信科学。”

曦媛感到天地万物都在围着她旋转起来,是的,在这个学校里,越来越少人会相信她的话,越来越多人把她当成疯子、神经病人。这里的朋友,她令他们感到困惑,他们更令她感到困惑。

什么电磁波。什么不灭的磁场。事实上,她在从前也不会相信鬼魂竟然能够以这么科学的姿态存在于世上。

时间缓缓地过了一个星期,某天曦媛用笔记本写Blog的时候,旁边突然多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笺。信笺是旧时的信笺,红条竖格,字是毛笔书写的繁体字。纸质看起来很脆弱,墨渍有晕染开来的痕迹。看来,这封信放了很久很久了。曦媛清楚地记得她并没有带来这样的一封信,那么,这封信大概是从夹着曼莎画像的旧相框里掉出来的。是的,曦媛这才发现相框的一角并没有被固定住,或许是木质相框保养不够,后置板的那一角已然被岁月摧残得微微翘起。

曦媛打开信,默默地读着:

京道,曼莎有件东西我无法给你,那就是当她暴殄轻生时悬梁用的白­色­围巾,如今,它已经随她而去了。是的,那条围巾她编织了整整三年,从你到新加坡读书的那一个冬天开始,她就一直一直地编织,织了拆,拆了织,前前后后不知返工了多少次。最后,她终于在你回来的那个冬天织完了,很遗憾的是,她还来不及把它给你,你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莎莎以为你死了,她太脆弱,经受不住痛苦,终于把花了三年时间亲手打完的白­色­围巾把自己吊死了……

曦媛的泪不知不觉地涌上眼眶,但她只是强忍着没有让它滑落。她想起了爷爷发表在《抗战岁月》上的自传体小说,想起了瑶瑶做过的梦,想起了红砖楼,想起了实验室里的断檩。笔记本的播放器里传出了一首未曾听过的歌曲,她的注意力被歌词的内容打断:

那是一个下雪的午后/女孩的眼中流着忧愁/花了三年编织的白­色­围巾/送给她最心爱的人/他坚强地说要去闯一闯远方/临走许给她幸福的愿望

时光就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女孩依然等候在那约定的老地方/但病魔让她无力再为爱祈祷/梦中的团圆她永远看不到了

那条围巾已经戴得泛黄/男孩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青春的美好永不衰老/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她对他的爱天荒地老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二十一章(3)

那是一首写满感伤的歌,然而这种伤感的调子却很温暖,它俨然叫回忆越过失望的轨道,然后把她逼近绝望的边缘,然而往事却在那绝望的边缘擦出了希望的火光,一颗心沿着抛物线回环,整个世界的冰山开始融化,天地万物瞬间复苏。她的思绪在半个世纪前的黑白记忆里找寻着某个点,记忆瞬间由黑白变成彩­色­,叫人温暖。温暖的声音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作词者是一个名叫莫筝的男人。她想起了《冰蝶儿,沙沙沙》中,曼莎临死前在教室的黑板上画的那幅断线的风筝,那是林京道老人年少时送给曼莎的礼物。是的,风筝虽然没有飞上天,但他们已经断了线。

是的,一切都仿佛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那个作者的名字,莫筝,读起来就有点像“沉默的风筝”。风筝沉默了,爱情沉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沉默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嘉妍开始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子前涂涂抹抹,甚至还哼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歌曲,曲调中充满了悲哀。是的,对于一个主持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是事业,她的事业永远不允许她过于感­性­。只是,嘉妍的理­性­已然令人生畏。

就在她打扮完毕的时候,有个男人在外面敲门。这个人是樊斯灏。

曦媛正拿着饭卡去食堂。

“曦曦,你等一下,我们一起吧,晚上我请你吃牛排。”樊斯灏说着,对嘉妍微笑、点头,然后转身和曦媛出门。曦媛的反应慢了半拍,她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樊斯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斯灏突然拉起曦媛:“别愣着,你刚回来,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黎嘉妍追上来,站到斯灏和曦媛的中间像小猫那样撒娇:“斯灏,你吃饭也不叫我,我也要去!”

曦媛一脸惶惑地看着嘉妍,嘉妍姣好的面容绽放着旖旎的笑靥,笑容如此这般,与妖娆的春光沆瀣一气。她的情绪看上去压根就不像是刚刚死了亲人的人,况且这个死去的亲人还是她的母亲。

不得不说这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她总是以一种万人迷的姿态有意无意地展示着她那苗条的高挑的曼妙的身段,然后昂着下巴,招摇地穿行在人群中央。哲学家说美是自由的形式,这句话在嘉妍的身上诠释得很独到,她总是无拘无束地一步一扭胯,大多数行人为了提防在这种情况下被撞倒的危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先知先觉地买下了人身保险。

过马路的时候,嘉妍以同样的姿态自信满满地行走在斑马线上。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并不了解在每十个被撞死的女孩中至少有七个是美女,她们过马路的时候总是把斑马线当成了T型台,她们都在潜意识里骄傲地对周围的人宣布:我很美,你们不该看路,应该看我!而事实上,每十个司机中至少有七个不会有这样的觉悟,他们还是毫不客气地把一缕缕香魂视为粪土。

吃饭的时候,樊斯灏总是对曦媛有着说不尽的话,嘉妍再一次惨遭冷落。曦媛已经感觉到自己不该随樊斯灏来吃饭,现在她有几分后悔。为了避免像上次的老乡会一样以尴尬收场,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将所有的意见和见解存而不论。是的,与其说斯灏喜欢和曦媛讨论中国人­精­神之大问题,不若说,他只喜欢别人毫无反击力地听他抒发己见。是的,这是一个好胜心与自尊心强于一切的男人,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假若别人抒发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会转移话题或者与之周旋到底,那种周旋有种狡辩的意味。

而狡辩,正是曦媛最反感的事情。

樊斯灏的个­性­姑且也就那样,对他的表现且不赘述。只是与此同时,有一段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过场镜头:当曦媛静静地听樊斯灏滔滔不绝地叙述长篇大论时,在餐厅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正坐着方朔涵,那个曦媛儿时的同窗。是的,就在曦媛进入餐馆的那一秒起,方朔涵就开始默默地望着她出神。他总是习惯一边吃饭一边研究J*A,然而这一天他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就那样默默地,默默地。

离开餐馆的路上,夜渐渐地沉了下去。曦媛注意到学校附近有一家正在进行毛线促销的­精­品屋。她不由自主地停在了­精­品屋门口。

“曦曦,要进去看吗?”斯灏本来正絮絮叨叨地跟她分析中国人的劣根­性­,然而曦媛的注意力突然被这家­精­品店分散开来。

“嗯。”曦媛先行进了店门,嘉妍毫不情愿地尾随在斯灏的后头。

曦媛默默地拿起一捆白­色­的毛线,回想起《冰蝶儿,沙沙沙》中曼莎为心爱的人打围巾并且用亲手织了三年的围巾上吊的情形。

“怎么,你想买吗?”斯灏问。

曦媛默默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可是,若买下它,要为谁织呢?如果是在初恋,她会为了楚知雄而织,可是现在,她是不会为任何男人织围巾的。这时,石瑶俊美的温柔的笑容像涟漪一般绽放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好,那我买给你吧,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斯灏依旧微笑着。曦媛觉得他的笑容如同四月黄昏失而复得的记忆,令人对年少时的懵懂充满怀想。多么可怕的怀想,曾经一度把她伤害得那么深那么深。

“不,我必须自己买,因为,我要打给一个人。”

“一个男人?”即便是这么问,斯灏依旧微笑着,尽管他笑得那么勉强,尽管他希望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是女的。”曦媛微笑。她提着打包好的毛线和针出了­精­品屋。就在走出­精­品屋的那一瞬间,她看到站在店门口的嘉妍正目光带刺地远远地看着自己。是的,这个女子有着娇若玫瑰的脸庞,同样,她的眼神亦如同玫瑰枝­干­上的荆棘一般让人处处留心。

蝶葬 第二十二章(1)

21

嘉妍对曦媛的不满情绪正在日益膨胀,因此,她们在寝室里时常形同陌路,互不相犯。但前提是在樊斯灏不在的情况下。

然而这一天的情况却不一样。

曦媛一个人走在校园中的时候遇到了嘉妍,嘉妍微笑着看着她,然后走到她的身边,将嘴贴近曦媛的耳朵,耳语道:“收发室的白板上有你的名字,快去看吧。”随即,嘉妍微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嘉妍的笑容比灰­色­的苍穹更加­阴­沉。曦媛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她似乎从她的微笑中闻到了罂粟花的味道,带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寓意。

当她来到校园的收发室时,收发室的女人给她一个贴了条形码的大16开挂号信,和一笔钱的汇款单。曦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惶然。她撕开挂号信,里边赫然装着一本《非主流》,那本时髦的文学商业杂志。这两样东西令她感到一头雾水正铺天盖地将她淹埋。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感到周围开始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或而责备,或而嘲讽,令她陷入一场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之中。

“看那,她抄袭得如此冠冕堂皇,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

“八零年代的典型败类啊,一个不要脸的家伙……”

“装疯卖傻的目的原来就是为了合法抄袭,看来她的头脑很清醒哦,起码还知道疯子杀人是不用枪毙的……”

他们从曦媛的身边经过,他们热烈地讨论着这个名叫林曦媛的疯子,即便他们并不知道林曦媛长什么样,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恶言中伤的时候,身旁的听者就是林曦媛。

是的,蜚短流长,人言可畏。曦媛对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感到猝不及防,她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就算不死于那个老太太的­阴­魂之手,也可能在人们的唾骂声中绝望而死。若不是在诗诗的生命里只剩下她这样一个活得生不如死的姐姐,若不是石瑶在用尽一切努力来爱护着她,她真想没有负担地死去。

这天,樊斯灏突然来到曦媛的寝室,他的表情冷峻得如同千古不化的寒冰,曦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冷酷。他突然捧着曦媛的脸,说:“曦曦,你没有抄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证明你没有抄袭,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风格,文句不是你的风格,作风也不是你的风格!”

曦媛的眼眶里突然有泪水涌动,她望着斯灏的眼睛,所有的难过和绝望在那一瞬间支离崩溃。她感激地望着他,望着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眸,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

然而,她沉默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能证明你没有抄袭。”斯灏抚摩着曦媛冰冷的脸颊,他能感觉到她正在强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他目光如炬,带着满腔的忿怒,把手指向黎嘉妍,指向那个邪恶的女子。“就是她!”

嘉妍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她别过脸去,咬着下嘴­唇­,泪就那样潸潸滑落。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这个男人,然而,她的心却被这个男人的话语撕得粉碎。

“你哭什么?”斯灏走到嘉妍面前,一把抓起嘉妍的头发,“曦曦都没有哭,你有什么好哭的?蝎心蛇肺,花花肚肠,真没想到你会使出这样的手段。”继而一词一顿地说,“你实在是卑鄙、无耻、下流到了极点!”

“到底怎么了嘛,斯灏,你不要一进来就动手动脚的好不好,嘉妍有什么错,你不能好好说吗?”一场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临,曦媛慌忙拉住樊斯灏的手。

蝶葬 第二十二章(2)

“怎么,曦曦,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太多太多人对我有意见,都说我抄袭,具体的从来都没人告诉过我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樊斯灏再次指着嘉妍,道,“你知道的,研究生公寓收信有多么的不方便,我一直都交待编辑把论文所发表的核心刊物寄给嘉妍,可谁知她截取了大段文字,再‘­精­心’地将它修改成另一篇文章,然后署了你的名字投给了《非主流》杂志。这就罢了,她还把你‘抄袭’的事端几乎散布给所有人,如此这般,简直唯恐天下不乱!”斯灏盯着嘉妍,满腔的怒火仿佛要将她烧得不剩骨灰。“早知道你会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我绝对不会轻信你!”

曦媛怔怔地往后退,她想起了收信那天嘉妍对她说的话,她想起了那一刻嘉妍诡异的微笑,她想起了那笔来历不明的稿费,她想起了那本名叫《非主流》的商业杂志。

“嘉妍,是这样的吗?”曦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嘉妍咬着嘴­唇­抽噎着,并没有回答曦媛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我?你默认了吗?”

“不,我没有!斯灏,为什么要这样指责我,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吗?”

“你还好意思说!”樊斯灏正要一巴掌落下去,曦媛却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然而樊斯灏用力挣开曦媛,柔弱的曦媛被他的力气挣得失去平衡,然后摔倒在地。

“樊斯灏,你不能这么做,嘉妍会这么做都是因为你啊!”曦媛爬起来,兀自死死抓住樊斯灏再次举起的手。

“因为我?”斯灏和嘉妍都怔住了。

曦媛沉默了。三个人都陷入了一场死寂的沉默之中。

半晌,曦媛开口:“是,因为她爱你。她好爱你,她爱你爱到什么都不顾了,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奋不顾身的时候,她什么手段都会使得出来。可是,你却没有好好地爱着她,保护着她。”是的,她终于理解了四水归堂里的那个老太太为了找回自己丈夫的灵魂,不惜错杀一条巷坊,乃至一座城市的人。她好想对他们说出老太太­阴­魂寻夫的故事,然而,她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让这两个无神论主义者相信。“斯灏,你口口声声地说当今的人有多卑劣多自私,可是你呢,有事来找她,没事就把她冷落在一边,当你对她递以暧昧的微笑的时候,当你当着她的面和另一个女孩玩暧昧的时候,这两种感觉存在着多大的反差,你知道吗?可是,你却忽略了她的感受,你对她若即若离,你……”

未等曦媛说完,斯灏收回了举在半空中的手,他神情恍惚地,缓缓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从这扇门走了出去。

他的步履是那样的蹒跚,他听到了心脏捶打着胸口的声音,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从那种低沉的声音里散发出来。他已经搞不清自己对嘉妍的感情,更不知道日后该如何面对曦媛。是的,他的思想从来都没有这么混乱过。那个爽朗的、潇洒的、踌躇满志的樊斯灏,如今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形容憔悴,举步蹒跚。是的,他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痛苦之中,他的心挣扎在理不清的是非对错之间。

那天以后,寝室的氛围稍稍有些缓和,阳光慵懒地将它的光和热铺洒到地面上。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曦媛很想知道诗诗的学习情况。所幸,诗诗有石瑶陪伴,似乎进步得很快。并且,在F城,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ARDS病例和疑似病例的消息出现在报头,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当曦媛把白­色­围巾完全织完的时候,新的夏天悄然而至。她穿上了期待四年的学士服。照毕业相那天,嘉妍主动和曦媛照相,那是她们入寝至今的第一张照片。嘉妍笑得漂亮,曦媛笑得很漂亮。

曦媛没有参加令人窒息的毕业典礼。对她而言,毕业典礼好比这世上最悲惨而荒谬的葬礼。

她恐惧会堂花俏的巴洛克风格雕花石柱,恐惧令人窒息的优秀毕业生名册,恐惧满席陌生得令人惶然的目光。更恐惧的是,当校长站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宣读优秀毕业生名单的时候,她那绝望的灵魂会被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用带着荆棘的目光钉死在那高高的螺旋形石柱上:快看哪!--

疯子。

她是一个疯子。

她是一个得了幻想症的疯子。

她是一个企图用装疯卖傻的行为剽窃他人成果的疯子。

噢,她是一个假得出奇的疯子!

天哪,那只不过是她可怜的第六感在作祟。但她害怕那种感觉,害怕那种灵魂被*­祼­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仓皇无措的感觉。

然而,她竟然那样轻易地原谅了黎嘉妍,原谅了那个令她陷入一场无所循形的恢宏绝境的女子。

蝶葬 第二十三章(1)

22

旧历之上,六月未满。

她行­色­匆匆地回到了位于瀚瀚沧海一角的F城。当她回到F城的时候,石瑶正站在空荡荡的巷弄之口,她穿着返新的苍蓝­色­对襟旗袍裙,俊逸的面孔依旧苍白,但是笑容旖旎而美好。这是她为迎接曦媛长途归来而准备的素­色­盛装。这种场景多么熟悉,俨然在上个世纪初见过,那似乎是个台风猖狂的午后,似乎也有那么一个俊美的女子穿着苍蓝­色­的旗袍站在某条小径的出口处,充满爱怜地对她微笑,然而台风将女子的刘海吹乱,令人看不清她那张苍白的隽逸的面容……

“亲爱的,我很想你。”曦媛像孩子一般背着硕大的背包在漫天飞舞的白兰花瓣间飞跑着,那些细小得如同碎玉一般的花瓣轻盈得就像四月飘飞的柳絮,它们铺天盖地地、秩序井然地下坠,在透明的天地之间散布着一种颓然的华美。曦媛奔向石瑶那如同置身寒冰之上的怀抱,然后忧伤地说,“瑶瑶,最近发生了好多事,还有二十天才开毕业典礼,可是我回来了。”

是的,如你所想,她的脸上没有笑。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孩。

“宝贝儿,就算整个世界都陷入一场无法苏醒的恶梦,我也会永远地陪在你的身旁,请你为我快乐地活着。”石瑶依旧微笑着,她展开双臂,等待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扑入她的怀抱。

是的,曦媛的一切,石瑶了如指掌。她若要了解像曦媛这样普通人的生活,那简直易如反掌,只不过,她需要迫使自己高度集中注意力,然后消耗大量能量来酝酿ESP超感电波的生成。

这天夜晚,曦媛接到了嘉妍从成都打来的长途电话。嘉妍问曦媛愿不愿意做临时场记,是的,场记的工资要比普通的电视台白领高出许多,虽然那种工作远远比当记者辛苦得多。但是曦媛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怎么,你要去兼职吗?”

“嗯,那是难得的赚钱机会。”曦媛微笑,目光里装满了久违的自信,“对于任何一个本科毕业生,一个月赚四五千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还不错。”但石瑶还是存有几分担忧。“拍摄地点在哪里?”

“这个……亲爱的,拍电影指不定在哪呢,你这样问,我无从回答呀。”

石瑶的微笑突然僵在嘴边,然后如同瞬间定格的海市蜃楼那般一晃即逝。她突然走到电视柜旁的置物架上拿出一份三天前的《F城新闻快报》。“你看看这个新闻,前些天刚刚发生在长平坊的火灾,木屋阁楼毗连着火,那家‘永吉’彻底毁了。”

“哦?”曦媛粗粗地浏览一下,“真可惜,一百多年的老字号海鲜小吃楼,不知道那样老的牌子还会不会为继永恒。”

“我是担心这场‘蝶葬’还没结束。万一它只是处于蛰伏状态,我怕会对你不利。”

“还指不定会在哪拍呢,何况那只是一场火灾,又不是ARDS疾病导致的人员亡故,我猜那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火灾罢了。”曦媛说着,一阵来历不明的凉风钻入她的脊尾,随即顺着她的脊柱向上爬,最后在颈根部位瞬时消散。然而她并没有在意,她已然被突如其来的大好赚钱机会分散了所有注意力。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随剧组?”

“我希望是后天以后,我想等诗诗高考结束之后再去。希望剧组在那之前不要来任何电话。”

是的,这其中存在着一个对她来说有着很大诱惑力的因素。剧组的导演是名气不小的灾难片导演苏景昂,很久以来他在试图转型拍别的影片,而曦媛初试的这部电影,似乎就是他的转型之作。由于苏导不愿意在媒体前透露,暂时除了剧组已定的部分内部工作人员知道,其他人都还处在期待状态。

蝶葬 第二十三章(2)

曦媛对这部即将开拍的片子充满好奇。

开镜的地点曦媛万万没有料到,它果不其然就在长平坊的最后一道石拱门,那座四水归堂如今成为一座无人照管的古宅院,里边的一切显得蒙尘而陈旧。可那它依然入驻着掌管八音盒的老太太的­阴­魂。

那是个­阴­沉的台风天,风起云涌的苍穹令曦媛永生不忘。她有近三个月没有到这座四水归堂来了,可它那旧旧的木质小门兀自如同两个月前那样虚掩着。

剧组的司机耗费了好大的力气将面包车停在四水归堂的门口,如此狭仄的巷坊行入这样一辆汽车,不免令人感到十分的不舒服。面包车被停在古宅院的门口,是的,除此之外,这个庞然大物无处可停,然而剧组有太多的道具、机械和帐篷,必须通过这样一个巨大的承载物将它们拉入巷坊。

台风天令整个剧组的进程显得格外吃力,但天然的风雨效果却省去了不少人工造雨的麻烦,剧组也因此避免了些许风扇鼓风时发出的机械噪音。然而为了防止雨水的侵扰,他们不得不将帐篷搭在那些蛛丝纵横的房屋内。当然,他们原本可以睡在床上,但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们没有那么做。

在长平坊里,曦媛的手机屏幕并没有再像前几次那样发出发亮--变暗--发亮--变暗的电磁波­干­扰。剧组人员强大的阳极磁场早已将这座古宅院里的­阴­极磁场屏蔽掉了,为此,曦媛感到心安理得。然而,她兀自无法正常地发送手机信号,手机要么接连出现无数次“发送成功”,要么则持续现实“发送失败”。再者,曦媛根本无法接收到外界发来的任何消息和电话。“或许是位置的问题吧。”曦媛的心里这么想着,然后她将手机关掉。只是,她十分担忧妹妹高考的估分情况。

这一夜幕间休息的时候,曦媛疲惫得倒头就睡。冥冥之中,她隐约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骂她,并伴随着某种抑扬顿挫的抱怨,那种声音疯狂而凄厉。哦,女人的声音苍老但凛冽,曦媛莫名地产生出一丝恐怖的犯罪感。她怎么也听不清内容,然后,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台风的声音。

台风逐渐变得猖獗,风的手指如同饕餮的爪牙一般,只要轻轻一弹便能颠覆整座城市的宁静。死寂的古宅院很快便被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之中,大片大片的屋瓦被灰­色­的狂风掀翻,如同遭遇地震一般,它们在大风里放肆地砸落,砸落。就在瓦片砸落地面的瞬间,尖锐的声响把曦媛从幕间休息的睡梦中惊醒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曦媛听到东厢房里传出了美妙的乐声,它们的音­色­空灵得如同空山深谷里传出的赞曲,幽夐迷离得仿佛要夺走你的魂魄。是的,那种声音宛若天籁。然后,曦媛听到外边的风声逐渐被突如其来的“噗噗噗”声替代,犹如一百万只蝴蝶正在疯狂地翕动着翅膀,那种倾城之音浩大得令人的大脑产生波澜壮阔的幻像。

曦媛从帐篷里爬了出来。当她站在厢房之外,周围已经站满了剧组的人员。

聚光灯炽烈的白光将整个昏暗的世界照得一片明亮,白光里,千万只蝴蝶正在疯狂地漫天飞舞着。曦媛突然想起了《冰蝶儿,沙沙沙》中,日军轰炸长平坊,林府的上空出现了“群蝶齐飞”的壮观景象。

她猜测着这种奇异的景观,大概是老太太的­阴­魂将蝴蝶扇动翅膀所产生的气流与外来台风的风力在四水归堂的上空逆冲而抵,然后将逆流形成更强大的一股风,流向其它地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蝶葬 第二十三章(3)

是的,老太太的­阴­魂又在启动冰蝶了。冰蝶,几乎是这座古宅院的守护者。

“煞绝了!”人群中有个施着白粉的女人响亮地惊叹一句,分不清是在骂这种景观还是在赞这种景观。她的脸如同日本艺伎一般苍白如纸,加上聚光灯和滤­色­纸的作用,俨然一个丧夫之鬼。这个女人名叫伍珞眉,是这个影片中的女一号。

导演看了看时间,然后吩咐这个脸­色­煞白的女一号道:“珞眉,我们开始吧,你对着那个挂着‘映蝶阁’的房间,向前走,这个镜头只取你的背影。”

“苏导,真抱歉,我感到有些头昏。”女一号说着,用食指去揉按太阳|­茓­,“可能是蝴蝶的粉末让我有些过敏。”

曦媛握着场记单的手指突然不自觉地扭了一下,如同抽筋一般。

“很严重吗?”苏导再一次看了看手表,然后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曦媛身上,“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林曦媛,你穿上珞眉的衣服,化妆师,你给她妆扮妆扮,这个镜头只取背影,让暂时代替一下珞眉!”

曦媛受宠若惊的脸上露出微笑,这位颇具盛名的导演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但是她还是小声地说:“我能胜任吗?”

“哦,你当然可以。”导演微笑地看着曦媛,他的眼神给她以坚若磐石的力量和信念。

曦媛穿着珞眉的戏装对化妆师说:“来吧,可以化妆了。”

“不用化妆了,她够白,发型和眼睛稍微弄一下就行。”苏景昂导演拍了拍曦媛的肩膀说,“你的出现真是一个奇迹,我仅仅是那么一个环视,竟然轻巧地发现了你和珞眉是如此的相似。”

“噢,是吗?”曦媛讪讪地反问,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羞怯的光泽,然后她低头、微笑。此时,她看到了一只冰蝶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然后在旧旧的红木桌面上用尾部滴出的水写了一个繁体字:离。

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难道,是曼莎在催她离开?曦媛突然发觉这间化妆室正处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之中。哦,不会的,“蝶葬”早已结束,气象和温度早在一个月前恢复了正常,或许,蝴蝶写字只是一种巧合。她双手合十,将食指对准眉心,兴许这样能使自己安心一点。然而即便如此,心却诚惶诚恐地愈发不安。

拍戏的时候,曦媛竟然再次看到挂着“映蝶阁”门牌的窗口上出现了和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相同状况--

东厢房的窗纱上正透出蓝绿­色­的微光,随即暗淡下来,不一会又逐渐变得明晰,如此周而复始地交替着亮度。一个驼背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映在窗纱上,那个身影正用她那双瘦骨如柴的手在空气中比画着什么,犹如太极拳的手部动作。她双目紧闭,在她皲裂的布满褶皱的­唇­间,似乎还在默默地念动着什么,如同施展诅咒术一般。

曦媛出神地望着东厢房里的动静,感到一股凉风从脊尾直串向背部,最后抵达头颅。哦,这个怨灵,她会把她吃掉。

“曦媛,不要发呆!”苏导的叫唤并没有使曦媛回过神来,于是苏导再次叫了一声,“曦媛,听到没有?”

“哦,好,好!”曦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她盯着映蝶阁里的老太婆,丝毫没有向前走去的勇气。

“好,开始,走!”苏导开始发号施令了。

曦媛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那些肮脏的东西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适得其反,那个看似奀弱的老太太似乎感觉到了人的气味,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大得有些可怕,空荡荡的眼白上漂浮着两颗黑­色­的圆片,集中注意力才发现那是眼珠。然后,昏紫­色­的微光中,她看到老太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她的笑仿佛是对着曦媛发出的,曦媛不禁失声大叫起来。一声拖长“啊--”,令整个剧组兴致扫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蝶葬 第二十三章(4)

“这是什么台词!”苏导忿然地将分场景脚本摔在地上。“本来还好好的,差一点就成功了,每一秒胶片都很昂贵,你倒是够能耗的!”

曦媛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苏导的勃然大怒令她的注意力从那间­阴­森的屋子转移了出来。她突然想起剧本上有关这一段的情节。她说:“苏导,镜头里我走了好几步,您可以把最后的叫声剪掉,然后把前面的步伐以升格的形式出现,我想画面放慢之后,更能增添镜头的恐怖气氛。”

“唔……很有道理。”苏景昂导演反怒为乐,“不错不错,林曦媛你很有前途!”导演说着,到屋子里去看伍珞眉,“珞眉你好些了没有,今晚还有七八个镜头就差不多了!”

随即,珞眉在屋子里大叫:“知道了,马上出来!曦媛,曦媛你过来一下,这件衣服,你给我拿去小心地熨,不可以有皱纹哦,我明天马上要穿。”曦媛走入屋子,珞眉再次提醒:“一定要小心,一件八千块,坏了你可赔不起。”说完,珞眉抬着高傲的下巴迈出门槛。

带着几分莫名的委屈,曦媛从一个行李箱内拿出了电熨斗。此时,方才那只冰蝶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它兀自飞舞着身体,在曦媛身旁的地板上用尾部排出的水滴写了一个更大的繁体字:离。

曦媛不能自已地向后退,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疯狂地飞奔到四水归堂,由于过于紧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苏导,我们……我们不能再在这儿拍下去了……这里的­阴­气太重,只怕我们已经沾染了某种晦气的东西……”

曦媛没说完,珞眉从镜头前走了过来:“曦媛,你一个小小的场记就别蛮缠了,这里除了苏导,谁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再说工作进程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苏导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所有在场的灯光师、导演助理、场记都陷入一场异样的死寂,他们用不太自然的目光对曦媛行注目礼,曦媛只得缄口不语。

第三日天空稍稍有些好转,即便台风尚未完全离去,所有的蝴蝶中一半已经飞走,另一半只剩下一具具华丽的尸体不堪入目地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这种场景不禁让人想到李密庵的《半字歌》所言的中庸之道:“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剧组的人员正忙碌地清理着古宅院里的残砖碎瓦,和遍地的蝶尸,曦媛目不转睛地对着遍地的残尸发呆。

“曦媛,你在­干­嘛?不要对着死蝴蝶发呆。”珞眉站在她的屋门口叫唤着。她的声音里有刺。

“需要帮忙吗?”

“快来,帮我把这双鞋给清洗下,只要洗外面,这是一双昂贵的鞋,要小心!”那个叫珞眉的女人吩咐道,随即,不忘提醒,“不准笨手笨叫的,知道吗?”

“嗯,明白。”曦媛忍气吞声地将鞋子拿进后院的水龙头边上。她的心头一阵发酸,二十二岁的她,从来没有为妈妈熨过衣服,从来没有替爸爸擦过皮鞋,可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如同仆人一般伺候着一个如此刁蛮傲慢的女人。她的情绪一旦上来,便一发不可收视,双亲的空难,惨然的新闻图片,如今历历在目,叫她不能自已。

她走进昏暗的后院,后院远不像方才那一进宅院那般清朗--虽然他们的拍摄场地也充满了­阴­森的气息,却不像这间四水归堂一般形同即将入夜的黄昏,况且,这里并无一人--噢,曦媛从未注意到这一进四水归堂,她想起来了,这一进的大门从来都用一条生锈的链子紧紧锁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蝶葬 第二十三章(5)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珞眉的懒,一边将头不由自主地向后转去。是的,她头一回感到这里竟是如此的­阴­冷,一股寒流倾入她的体内,随即,不知从那儿吹来了一束凉风,那束风从后面将她的脖子缠绕,仿佛一双冰凉的手正掐向她的脖子,她顿时感到一种生命被吸­干­的恐怖。她再一次转头去看后面,她怀疑后方正站着一个人在对她吹着致命的冷风。然而,四周依旧安然如初,安静的声音令人产生某种类似超声波那样的幻听,是的,在这一进巴掌大的四水归堂内,安静的声音是那样聒噪,那样聒噪。聒噪得几乎让人窒息。

当曦媛把头转回来的时候,她再一次看到那只冰蝶在地板上写字,依旧是繁体的“离”字。但这回不同于前两次的是,冰蝶绕着“离”字,画了一个圆。这仿佛意味着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

但,一切都晚了。

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婆从外边缓缓进来,缓缓地靠近曦媛,曦媛不禁一阵惊慌失措,她只是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的,老得不堪入目的女人,不能自已地往后退。她的身材是那样的奀瘦,衣服贴在她的身上,几乎可以看到从里边透出来的条条肋骨,这导致腰的粗细看上去只有平常人的一半。这样细的腰怎能负荷得住她三番五次地使用超能力,噢,启动超能力可是一项耗费体力的活儿。石瑶每次耗尽体力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都仿佛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然而她的ESP却远远不到老太太­阴­魂的二十分之一。

曦媛盯着老太太极不协调的身材比例,不由得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怖。

“不要过来……”曦媛把身体贴在角落里巨大的水缸上,是的,此时此刻,她无处可躲。

这张老得如同枯树皮一般的脸正流露出极为诡异的笑,她那苍白的嘴­唇­上似乎涂了一层状若樱桃的血红­色­,没涂到的地方则泛着死灰的光芒。她那几乎广袤得无边无际的眼白中,两颗深黑­色­的眼珠如同两片剪成的圆形黑­色­纸片浮在苍白的海面上,它们就那样毫无方向感地转动着,转动着,极不自然地转动着,最后终于在极短的时间里定住了。那双硕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曦媛充满惊恐的脸。老太太邪恶地微笑着,微笑着,没有说话。然而她的形状却仿佛在说:“不用躲了,孩子。不用躲了,孩子。让我把你的身体变成尸体,让我把你的灵魂变成亡灵。不用躲了,孩子。”

曦媛的脸­色­煞白得如同徐徐燃烧的骨灰,所有的意念在这一刻嘎然而止。她那冰冷的身体就那样软下去,软下去。水龙头的水放肆地顺着架空于水池之上的木盆流淌得遍地都是,然而它只映出了曦媛的轮廓而没有老太太的轮廓,是的,老太太并没有在三维时空里,然而这一切足以杀死一个人,不用凶器,用意念。

老太太依旧缓缓地缓缓地靠近这个可怜的孩子,女孩似乎看到了一双­干­枯如柴的手正伸向她,然而她已然失去了动弹和挣扎的力气,她面­色­惨白,目光如同花朵迅速萎蔫一般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突然,老太太的幻像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朦胧之中,她看到曼莎出现在水池边上,嘴里正在念着什么,然后老太太把身体转向曼莎。

一场亡灵之斗即将开始。

是的,这是一场善灵对恶灵发起的挑战。即便善灵的威力是那么的薄弱。

“曦曦,请迅速离开,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曦曦霍然惊醒,她看到千万只蝴蝶从四方形的天外纷至沓来,随即在老太太的眼前旋转不休,是的,蝴蝶正扰乱着老太太的视线。老太太痛苦地用竹枝般的细手去拨开飞舞的蝴蝶,半晌,她停止了这样的动作,她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启动更为强大的巫术或者某种超自然能量。

“曦曦,走啊……”曼莎发出了最后的哀求,她的声音柔弱得让人心疼,仿佛再过不久就要在老太太的掌控之下化为一滩水。

曦媛仓皇地向四水归堂门口跑去,仓惶地穿过片场,仓皇地穿出旧旧的古宅院,仓皇地飞奔回月庵弄。

曦媛出现在石瑶面前的时候,石瑶看到曦媛的脸­色­如同死灰般惨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长平坊尽头所发生的一切。

“看来你必须快点离开F城!”石瑶的语气坚不可破。

“离开F城?那我得流浪到哪去?”

“去厦门,去你亲戚多的地方。”

是的,她只好这样了。

蝶葬 第二十四章(1)

23

38度的骄阳之下,曦媛还是打起­精­神走进厦门的一家电视台,走进那寒若极地的非线­性­编辑机房。

这天中午曦媛下楼的时候,竟然在电梯室里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人便是方朔涵,她的小学同窗。她对在这里遇见朔涵感到十分意外,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某种惊喜的感觉让她麻痹的­精­神得到复苏。朔涵学的是计算机,他进的是技术部,然而他前不久刚刚考取了编辑记者资格证,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也会进入曦媛所在的新闻部。

这时,电梯室的门打开了,外边蜂涌进十几个等候的客人。满室的乘客接踵摩肩,曦媛被突如其来的人流挤到了朔涵的前面。为了不使她面前的男子厚沉的皮鞋踩到她那­祼­露在凉鞋之外的皮肤上,朔涵用手挡在了男子的背后,他用手保护着她,不让她受伤。然后,她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他的怀里,她听到了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正和她处于同一频率。

然后,他们一起吃了午餐。从那以后,他们便常常在一起吃饭,曦媛的生活从此不再那么孤单。

生日就那么惶惶然地来了,在以往的二十二个年岁里,每年过生日都会有诗媛陪在身边,当然,还会有慈祥的爷爷,能言善道的爸爸,以及美丽温柔的妈妈,而今年的生日,恐怕她要孤单地一个人过。是的,所有的长辈们都到了另一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却在遥远的地方埋怨自己。

二十三岁,意味着逐渐老去和面对现实。

生日这天清早,曦媛一个人去了鼓浪屿。鼓浪屿­阴­翳的小道和洋式阁楼在晨阳的抚照下投下莫可名状的暗影,令曦媛感到莫可名状的­阴­冷。她在小岛上一晃半日,就在她闭着眼睛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想象着这片古旧的岛屿将带着她的身体漂向这颗水体星球的某个未知的角落时,身体被一阵猝不及防的振动惊醒。她收到了一条发自石瑶的短讯:曦,11点30分,莲坂老地方见,给你一个大大的礼物。

是的,曦媛几乎不敢相信石瑶会这样突然地出现。

她按时到达了莲坂的老地方,那是一间宁静的咖啡屋。咖啡屋的灯光像夜幕降临前晚霞退尽的黄昏那样把薄薄的光晕铺洒在餐桌之上,若隐若现的是用餐人的脸。凭着习惯,她很快就走到了咖啡屋尽头的角落里,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石瑶和樊斯灏,还有一张令她永远也想不到的面孔。当然,或许你想到了。

“姐姐。”诗媛走到曦媛面前,在她的额前留下了一个温暖的吻。

“告诉曦曦,你的好消息。”石瑶拍了拍诗媛的背,樊斯灏坐在石瑶的对面,他们看起来就像诗诗的监护人,噢,是的,俨然一对小夫妻。小夫妻,曦媛的脑海惊讶地闪过这样一个词,她想起了石瑶对前世的幻测:“民国初年,我们出自同一个母体,长大之后,嫁给了同一个陌生男人。”噢,在她那严重贫血的苍白的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云。

石瑶说着,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来,“诗诗再过几天就要军训了,以后你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曦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她想感谢的一个人,这段日子每逢晚饭后都会送她先回到亲戚家,再回自己家的那个男人。或许你又猜对了,她发了条短信给朔涵,然后,从一个人的世界走出来,融入到久违的欢乐氛围中。

大约过了五分钟,从咖啡屋外进来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朔涵,而是,嘉妍。嘉妍和往常一样浓妆艳抹得像个妖冶的皇后,是的,她带着一份“贺礼”准备送给曦媛。

蝶葬 第二十四章(2)

“你怎么来了?”斯灏最先从位置上站起来,他看上去一脸紧张。“你在跟踪我!”

“哦?我怎么不能来,难道,这里是你们的天地吗?再怎么说,我和曦媛好歹也是室友一场……”嘉妍娇憨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曦媛讶异地看着嘉妍,但嘉妍微笑依旧:“好久不见,欢迎欢迎,你也在厦门工作吗?”

“可不是吗,我在美岱音像,这里边是我特意向美岱老总要来的礼物哦!”嘉妍说着,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曦媛。

曦媛打开一看,一封“*协议”赫然眼前,再看内容,顿时怒火中烧--

甲方:

十分感谢您慎重考虑并且同意合作您的第一次。我也将努力配合并完成以下义务:

1.甲方大学期间的所有学费由乙方承担

2.乙方每月付给甲方至少5000元生活费

3.……

“嘉妍,请把你的‘贺礼’收回,谢谢。”曦媛按捺住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然而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突然虚弱的说话底气却暴露了她的行思。

“怎么了曦媛?”石瑶不解地看着曦媛,斯灏的表情却不太自然,仿佛已经猜到嘉妍会怎么做。

“你不妨把它带回去好好商酌商酌,不然,推掉的或许就不只这十几二十万,可是你妹妹的前途和未来喔!”嘉妍的言辞愈发放肆,她吐出的字字句句都仿佛绽放在昏暗光线中的邪恶之花,她的口吻就像带毒的花粉令人血脉膨胀。

“不用了,谢谢。”曦媛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变得很急促。

斯灏和石瑶同时伸手去拿桌面上的信封,他们的手就那样不约而同地交叠在一起。然而,嘉妍却伸手制止了:“这是我给曦媛和诗媛的礼物,是秘密喔!”

诗媛趁着大家尴尬的档,伸手抽离了那个冠有“美岱”字样的信封。当她看完那份协议,不禁恼羞成怒,于是她拍案而起,险些一巴掌落在嘉妍施满脂粉的脸上。嘉妍一把抓住诗媛扬在半空中的手,她万万没有想到柔弱的曦媛居然有个如此泼辣的妹妹。“怎么,对我的贺礼不满意呀?”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们公司是专门征二­奶­的吗?!”诗媛说话向来不分场合有话就说能信口开河绝不口软,这点和曦媛形成很大的反差。好在此时周围的人已经逐渐离去,除了服务员就是自己人。

“小妹妹,你不要太高估自己,怎么说费总也是个大公司的总裁,人家愿意给你留名额算是看得起你,要是收了你,他老人家还要预防别人在背地里说他罗莉控呢!”

石瑶和斯灏闻得气味不对,再次伸手去开那封信,然而这一次,却被曦媛制止了。“嘉妍,你给我走,走!”说着,她把装着协议的信封揉成一个纸团狠狠地砸向嘉妍,她的嘴­唇­因气极而变得毫无血­色­。

嘉妍站起来盯着曦媛,橘红­色­的嘴­唇­迅速闪过一丝邪恶又诡异的笑,然后洋洋得意地带上皮包。是的,她的这一举动彻底让曦媛看明白了,昨日的亲昵和微笑,全是为了今日的“报复”而掩伏的。有些女人就是那样,对所爱的人太客气,而对自己的情敌太苛刻。噢,女人有多可怕,她们的心思细到让你无法察觉,她们的潜伏期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是的,嘉妍对曦媛的表现很满意,她既没有让自己在樊斯灏面前死得太惨,同时又羞辱了林曦媛。她扭着胯去卫生间,抽水槽里的水犹如印度尼西亚大海啸直冲向地面,冷不防溅到她蜘蛛网般的*上,然而她还是很得意地用那专门用来主持节目的好嗓音在厕所空灵的音箱里浑转一气,那种得意的尖叫声几乎令整间咖啡屋晃动起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蝶葬 第二十四章(3)

当她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方朔涵却堵在了门口,噢,方才的那一幕全被站在远处的他看在眼里:“你好恶毒,每次你在上网的时候都要跟我哭诉斯灏对你的冷落,当时我还很同情你,可谁知道你竟然会去报复一个和你丝毫不相­干­的女孩。你简直就不是个人!”

嘉妍的眼睛里突然流淌着感伤:“你……”

“噢,我说错了,你是个神。”朔涵的语气很和婉,嘉妍差点误以为他是在称赞自己。然后,朔涵接着说道:“你是每个人心中的……”

“什么?”

“瘟神。”说着,朔涵转身离去。嘉妍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朔涵远离的背影,目光里闪过一丝敌意。

朔涵到场的时候,石瑶和斯灏感到十分意外,噢,是的,他也是石瑶的小学同窗。

这个时候,一个身着橘红­色­花边围兜的服务生端了杯饮料给刚刚到场的方朔涵,然后,用一种特殊的微笑看着曦媛,这一切除了石瑶,其他人并未注意到。当然,在场者都注意到了这是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她有着细而大的眼睛,硕长的睫毛以及削尖的下巴,那张紧闭的嘴­唇­露出一丝乖巧的笑,然而她那苍白的面容与略显呆滞的眼神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的,她长得太过标致,在她那饱满而透明的皮肤上找不到丝毫细纹与黑­色­素沉淀,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某种充气娃娃。

“请问,是你过生日吗?”服务生的声音有些做作,并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说话。

“嗯,是的。”曦媛的目光仿佛被抽离了判断力一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只是由于在酷暑时季,她已不再把手机挂在颈上,因此她全然不知包里的手机屏幕正映出一张畸瘦的、苍老的、­干­枯的、丑陋的女人的脸。

“那么,请收下这个娃娃。”女孩拿出一个半米来高的娃娃,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曦媛,这令石瑶感到几分怪异的意味。石瑶突然发现咖啡屋的音箱早在这个女孩到来的前一秒停止了放音,仿佛是为了避免暴露某种形迹一般。

“嗯,谢谢。”女孩始终看着曦媛的眼睛,曦媛的意识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对女孩的话语言听计从。

曦媛顺从地接过娃娃,诗媛却如同发现宝藏一般将娃娃夺了过来:“哇噻,SD娃娃,真的吗?”

“是的。”女孩的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如果你喜欢,明天早晨来找我要吧,我叫安思缇。”

“啊?你要送给我吗?SD娃娃很贵噢,我可没钱买的。”

那个自称“安思缇”的女孩依旧诡异地笑着,然而这一切在小小的天真的烂漫的诗诗看来,是那样的美好。她认真地打量着安思缇,然后说:“你真漂亮,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样多好。”

“你会实现愿望的。”安思缇抚摩着诗诗的脑袋,然后,从这个角落离开。就在她从这里消失的下一秒,咖啡屋恢复了先前的音乐。

或许,一切真的如石瑶所预感的那样,安思缇的出现,大概会带来某些不测的讯息。

就在那些日子,曦媛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讯:“原手机丢失,号码作废,请记录本条短信号码,斯灏。”

接下来的几天里,相继传来一则则令人窒息的新闻:

2005年10月4日:《映蝶阁》剧组某场记人员神秘失踪。

2005年10月13日:《映蝶阁》剧组半数人员出现上吐下泻症状。

2005年10月14日:《映蝶阁》剧组在开机过程中,监视器显现不明角­色­。

蝶葬 第二十四章(4)

2005年10月17日:着名导演苏景昂暴毙于浴缸,影星伍珞眉高烧39度,《映蝶阁》停拍。

2005年10月21日:《映蝶阁》剧组所有成员无一幸存。

这些突如其来并且层层递进的噩耗一天天折磨着曦媛,她似乎能感觉到死神已然站在不远的地方向她招手。可她就是想不透为什么当剧组所有人都死去的时候她还活着,她觉得她就快被令人绝望的现实世界折磨得发疯。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用那颗柔弱的敏感的心去试探这个城市,这个距离F城两百多公里的城市。是的,她开始觉得在这座城市里,似乎有些难以言述的气息在成日成日地左右着她,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身后兴许有双眼睛在时时盯着自己。她再次陷入一场歇斯底里的惶恐。

这个夜晚,当曦媛吞下最后一颗安眠胶囊的时候,石瑶把她带入了她在五缘湾附近租的一家旅店。

这天夜里,她们把有关于老太太的资料铺展到床上。它们大多是一些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根据资料上所说的,这个老太太名叫高崎舞,是早先的一个在野蝴蝶研究专家,1850年随丈夫远下南洋,1895年赴日担任半年客座教授,同年与十七岁的裕容龄讨论《玫瑰与蝴蝶》的编舞,1900年停止蝴蝶研究,1904年老死于新加坡。高崎舞自幼喜好蝴蝶,幼年常用布带蒙眼,并以此练习听声辨位捕蝴蝶。11岁时的高崎舞能预感三公里以外的蝴蝶行踪,同年能根据初生毛毛虫的形态判断幼虫蜕变成蝴蝶之后的准确寿命。中学毕业的高崎舞几度根据不同蝴蝶的特­性­调制杀虫剂。21岁的高崎舞由于父母反对自由婚姻而服用毒蝶粉自杀未成,于是与男友私奔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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