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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孤注一掷,伍挺举借贷赶考

这一夜,无论是鲁家还是伍家,都在煎熬与痛苦中度过。

翌日晨起,几个官差到鲁家查询案情。齐伯将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只隐去葛荔、苍柱两个关键人物。官差勘察过现场,取完证,见劫匪并未偷走什么,就让齐伯及在场仆役录下口供,画过押,回去交差了。

齐伯送走官差,略定下神,走进俊逸书房。

俊逸双眉锁结,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从四更一直坐到这辰光,有两个时辰了。”齐伯关切地问。

“唉,”俊逸长长叹出一声,不无懊悔,“齐伯呀,这次事体,思来想去,真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啊!”

“老爷,这……从何说起?”

俊逸苦笑一声,摇头:“是我一时脑涨,张扬炫富,方才招此祸端。”

“老爷,”齐伯点头认可,劝道,“事体既已过去,你就想开点。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老爷能够记住教训,也算是件好事体。”

“对我也许是福,可……对老伍家呢?老伍家这场灾,分明是……”俊逸两手抱头,说不下去了。

“唉!”齐伯亦出一声长叹。

“齐伯,你能确定是啥人­干­的?”俊逸抬头问道。

“几个泼皮!”

“这帮畜生!”俊逸握紧拳头,恨道,“哪能放他们走哩?该把他们全部扭送官府才是。”

“不是我放的,是那两个黑衣人。”

“他们为啥要放?”

“不晓得。他们放走泼皮,把我打晕了。待我醒来,发现躺在一块荒坡上,周围没人。我活动几下,见没受伤,觉得奇怪,回来路上,看到伍家着火,方才晓得是那帮泼皮报复。”

“哦?两个黑衣人功夫介深?”俊逸抬头望他。

“唉,”齐伯摇头,“是我老了,­精­力不济了。再说,他们打掉泼皮手中火枪,制服泼皮,我就把他们看作自己人,没有提防。”

“是哩。”俊逸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伍中和的那幅画轴,在几案上缓缓展开,望着画面发怔。

“老爷,”齐伯道,“要不,我们这去望望伍家?无论如何,老伍家这场大火跟我们有点关系。若不是挺举……”

“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画轴,卷完,抬头道,“你觉得挺举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双全,是块璞玉。”齐伯脱口赞道。

“是吗?”俊逸心头反倒透过一道寒气,斜睨齐伯一眼,目光缓缓落在画轴上,“齐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块洋钿,表个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当院里摆着一只薄棺,棺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伍傅氏、甫韩氏跪在一边,挺举、顺安跪在另一边。

甫光达在棺材前面跪下,摆好果点,点火燃起放在一只大瓦盆里的冥钱,将一碗酒缓缓倒在火焰上,边倒边唠叨:“伍老爷,我是光达呀。我跟你做了几十年邻居,一道长大,一道成家,一道……生娃子。你出身高贵,我不敢高攀。今朝你走了,这辰光也没外人,我……我想跟你套个近乎,不叫你老爷了,叫你一声中和兄弟。”

伍傅氏、甫韩氏二人听得伤感,呜呜咽咽,悲哭起来。

“中和兄弟,”甫光达哽咽着拨弄纸钱,“在这镇上,只有你一家看得起我,看得起阿拉甫家班子,也只有你一家真心帮补阿拉。你这走了,我……我心里难受哇。我本想为你置副柏木棺,可……我没钱哪,我只能置副薄棺,屈待兄弟你了。中和兄弟,你是贵人,你高贵一生,临终却躺在这副薄棺里,光达我……难心哪!”

光达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号啕大哭。甫韩氏本就是个演戏的,此时又让光达讲得伤感,哪里憋得住,放声悲歌:“伍老爷呀,既然中和叫你兄弟,我……我就跟着沾光,做你个阿妹了。阿妹晓得你爱听戏,这就为你唱一曲,就唱你平素爱听的《诸葛亮吊孝》。”

甫韩氏跪正身子,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唱起宁波走书: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

甫韩氏动了感情,抑扬顿挫,唱中有吟,吟中有唱,将个《诸葛亮吊孝》吟得如泣如诉,苍天为之动容。

顺安听得伤感,放声悲哭:“伍叔呀——啊哈哈——”

待甫家三口各自表白完毕,伍傅氏方才出声。

“他爸呀,”伍傅氏就像平时跟他唠家常,“既然老天实心收你,阿拉留也留不住,你就宽心上路吧。举儿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闱到了,我一定安排举儿上路。还有囡囡,是你拿命换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为她寻个好归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着你呀,呜呜……”

伍傅氏越讲越伤心,呜呜咽咽,高一声低一声地悲哭。甫韩氏再度高调加入,两个女人生生把整个哀伤气氛烘托出来。

在场诸人,只有挺举没有哭,没有表述,眼里甚至没有泪。他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两眼凝视父亲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苍茫。甫家院门外面,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动不动地站着,宛若另一尊雕塑,眼里盈着泪。

“小荔子,”苍柱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长叹一声,再望院中一眼,抬手擦去泪花,回转身,跟在苍柱后面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栈处,见一辆四轮帐篷马车停在门外。车子很大,车厢甚阔。葛荔跳上车,见申老爷子早已坐在厢里,面前放着两只并不起眼的陈旧箱子。

苍柱跳到车头,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辚辚而行。

见葛荔一直­阴­着脸,申老爷子笑道:“小荔子,看你泪汪汪的,别不是舍不得那个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只是可怜他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场大火,啥都没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这一劫呢,你伤哪门子感?”

“老阿公,”葛荔辩道,“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来,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个声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声‘阿爸——’你不晓得,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他……他就冲进火海里,这辰光跟他爸一样躺进棺材里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点儿,说明此人得贵人相助,命不该绝。”

听到贵人相助,葛荔脸­色­微红:“老阿公,我……我想晓得他……往后哪能个办哩?他还会参加大比吗?如果参加,他能金榜题名吗?”

“你说呢?”

“这不是不晓得嘛。”

“呵呵呵,小荔子,你不会是想让老阿公为他起一卦吧?”

“真让你猜中了,老阿公,你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净,卦不灵嗬。”

显而易见,伍家的这把火烧得蹊跷。

灾难过后,顺安表现得极是仗义,不仅让家里腾出房间,安顿下挺举一家三口,且又全力张罗伍中和的丧事,为淑贞请医购药。

顺安跑前忙后,只不敢面对挺举,能躲则躲。

然而,躲是徒劳的。在中和入土后的第三日,挺举将他堵住,直接带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坟前。

新坟上Сhā着几只花圈及缠着白纸的柳枝,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夕阳西下。挺举剑一样的目光直­射­顺安,似要把他穿透。

顺安无处闪避,只得把头扭到一边。

“顺安,”挺举声音沙哑,低沉,威严,“把头扭过来,看着我!”

“阿……阿哥,”顺安扭过头,声音嗫嚅,“啥……啥事体?”

“你早晓得啥人打劫鲁家,是不?”

“这……此话从何讲起?”

“讲吧,你一定晓得的!”

“我……”顺安显然也早备好了说辞,“我是晓得一点。出事体前一日,我路过关爷庙,听到庙里有人声。庙里早断香火了,我觉得奇怪,过去推门,门Сhā着。隔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里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练武。一人说,甭练了,听我安排事体。众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抢劫鲁家……”顿住话头,望向挺举,见他目光仍在紧逼,忙又避开,望向别处。

“后来呢?”

“我……我吓得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庙里突然就没声响了。我又候一时,仍旧没声。我推门,门却是开着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试探进庙,里面却空寂无人。我揉揉眼,仍旧什么也没看到,就退出来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后怕。欲报官,又怕虚言获罪,欲不报,这又听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时,我心里仍在纠结,这才向你提起。原还以为是幻觉哩,谁想鲁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举眯起眼睛,似在鉴定真伪。

“阿哥,我……我没有骗你。”

“照你所讲,”挺举抓到破绽,“你是在出事体前一日路过关爷庙,一路来到我家并告诉我的。可鲁家劫案是在你讲过之后立即发生了,你这讲讲,中间这一日哪儿去了?”

“这……”顺安心里咯噔一响,晓得讲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辩解,“是我讲得急了。中间是有一日,可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这事体。他们讲定要在唱堂会时动手,堂会开场后,我越想越不踏实,害怕万一有人抢劫,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举不依不饶,“照高的事体又作何解?”

“阿哥,”顺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办法对你讲,总觉得这事体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斋似的,担心讲给你实情,你会嘲笑我,所……所以才编了个套。”

挺举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这场火烧得蹊跷,肯定与鲁家那场劫案相关。我想知道,你跟这场劫案究底有何关联,望你晓我以实情。”

“阿哥,”顺安对坟起誓,“阿哥,我……我对伍叔在天之灵起誓,我与这起劫案没有直接关联。”

“好吧,”挺举见他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一把扯他起来,“不瞒阿弟,说心里话,我真的害怕你搅在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顺安哽咽道,“我……真的没想到事体会是这样,真的没想到啊!”

时已立秋,天气没有先前热了。

挺举与顺安合住一间屋子。顺安坚持将铺位让给挺举,为他摆好桌椅,点盏油灯,让他安心念书,自己则抱来稻草,在地上随便铺条席子。

夜深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灯头上若明若灭。挺举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凉席上。

顺安连翻两个身,忽地坐起。

“阿哥,”顺安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再过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书哩?这些日来,你已误下不少功课,得抓紧补上才是。”

挺举眉头紧拧,长吸一气,又缓缓呼出。

“阿哥,”顺安爬起来,拿针拨亮油灯,“你只管念书,影响不到我。你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举长叹一声,一口将灯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里站些辰光了。这些日来,挺举的心思显然没在功课上,这让她极是焦心,却又无从劝起。望着他们房间漆黑一团的窗棂,伍傅氏长长地叹出一气,正要回到东厢房,乍然听到甫韩氏房间又有声音传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哑着嗓子,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却分外清晰。

“他爸,”声音是甫韩氏的,“安儿蹭破点皮就会叫得满街响,囡囡换药,嘴­唇­都咬破了,一声也不叫,就跟个铁汉子似的。”

甫光达没有作声。

“你讲这老伍家,几代书香门第,两口子从没跟人红过脸,哪能就这般倒霉哩?囡囡烧成残废,当家的这又没了,一家三张口,往后这日子哪能过哩?还有,这阿嫂也真是的,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今朝仍在对我算计儿子大比……”

“挺举苦读几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计哩?”

“大比得用盘费呀。咦,她……会不会仍要……”甫韩氏打住话头。

“看你净想些啥?”

“我啥也没想!”甫韩氏显然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你一个,安儿一个,都是穷大方,没一个是过日子的角儿!我这先告诉你,盘费是没得一文了。这几日来,又是置棺,又是办丧,又是为囡囡请大夫,家里就攒那几枚铜钱,全都折腾光了!”

“我……明朝就把烟戒了,中不?”

“屁话,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个头。介久没来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却又闹出一场大乱子,日子眼见没得过了!”

再后是甫光达刻意的呼噜声。

一切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伍傅氏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东厢。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的静。伍傅氏望着仍在亮着的洋油灯,怔怔地发呆。灯头很小,只有黄豆粒大,似乎一挥手就能扇灭。

伍傅氏怔了许久,陡然想起什么,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儿淑贞的枕头下摸索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包。

伍傅氏拆开小包,现出一对玉手镯。

这是她白天刚从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里扒出来的,上面沾满灰烬,脏兮兮的不成样子。伍傅氏擦拭一会儿,见仍无效果,起身端来一碗水,把镯子浸在里面,过一会儿,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来了。

灯光下现出两只镯子,一红一绿,灿然生辉。

伍傅氏望着镯子,泪水流出。

“姆妈!”床上传来女儿淑贞的轻微叫声。

伍傅氏放下手镯,望向一脸绷带的女儿:“囡囡,疼吗?”

“不疼。”

“乖囡囡呀,姆妈晓得你疼,可姆妈没办法呀,姆妈不能替你疼,姆妈……”伍傅氏流出泪水,说不下去了。

“姆妈,”淑贞伸出一只能动的手,试图用手上的绷带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只是……想阿爸了……”哽咽起来。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轻轻抚弄:“囡囡甭哭,千万甭哭!大夫讲了,你不能动,你一哭,就会动,伤更难好哩!”

淑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过你哥,骂过你哥,可你阿爸从未骂过你,也从未打过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欢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怀里,一直抱着。你长到五岁,你阿爸还是抱你。有次姆妈问他,说,你为啥偏爱囡囡,你阿爸讲,儿要穷养,女要富养。穷养出志气,富养出贵气。你阿爸为你取名淑贞,你晓得啥意思吗?”

“不晓得。”

“听你阿爸讲,淑是贤淑,贞是贞节。”

“啥叫贤淑?啥叫贞节?”

“贤淑就是知书达理,就是遵守三纲五常,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贞节就是不能轻浮,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讲话,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礼物。”

“囡囡晓得了。姆妈,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贞又哭起来。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边,在看着你哩。囡囡一哭,他就听见了。他晓得你疼,就会伤心。囡囡不想让阿爸伤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伤就好得快,你阿爸就开心。”

“嗯,囡囡这就睡。姆妈,你也睡吧。”

“姆妈也睡。”伍傅氏拉过一张席子,在床下面的地上摊开,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见院中再无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间,掏出那对镯子,对甫韩氏道:“大妹子呀,我这给你看个东西。”

“哎哟哟,”甫韩氏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镯子,惊道,“这不是玉手镯吗?天哪,介漂亮的宝贝,只有贵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晓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说道,“这两只镯子,一翡一翠,是一对。你戴上试试。”在甫韩氏的手脖上各套一只,“嗯,大小正合适呢。”

“真漂亮啊!”甫韩氏乐得合不拢口,“它们是你的?”

“是哩。我过门辰光,婆阿妈送的,说是伍家的祖传。大火把啥都烧没了,只有这对镯子耐火,让我从火灰堆里扒出来了。”

“阿嫂好福气嗬。”甫韩氏往下脱镯子,“你看我,自从嫁进他甫家,啥也没给不说,还让我一天到晚卖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脱了,要是欢喜,这对镯子就送给你了。”

“这……哪能成哩?”

“大妹子欢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铜钿。阿拉没啥谢礼,就剩下这对玉镯子,大妹子甭嫌弃嗬。”

甫韩氏脱掉翠的,作势去脱翡的:“哎哟哟,阿嫂哟,你哪能净说别家话哩?介许多年,都是你家帮衬我家,我家总算逮个机缘报答,阿嫂却……阿嫂甭多心,啥人没个三灾两难的,你一家只管在我家里踏实住着。”作势又脱几下,“看这只红不拉几的,哪能脱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却是难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韩氏顺势不脱了,“阿嫂既有这话,阿拉这就收下,那只翠生生的阿嫂自个留着,将来送给儿媳­妇­,也好做个见面礼。”

老伍家的这对手镯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给儿媳­妇­的,甫韩氏这句话无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处。伍傅氏心里一酸,泪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颠起小脚,跌跌撞撞地走回东屋。

用祖传手镯封住甫韩氏的嘴后,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为挺举筹钱参加大比的壮举中。一连数日,伍傅氏早出晚归,一连串了十多家亲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并不是这些人家没钱,是他们觉得这钱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在他们眼里,老伍家祖宗几代的科举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劝说不得。

每逢伍傅氏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轻松举止掩饰,挺举都可感觉出她的窘态,心里就如让针扎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临。伍傅氏把灯挑亮,拆去她不知从哪儿寻到的几件旧衣服,摆开桌案,又剪又裁,穿针引线。出行在即,她必须为挺举拼缝一套穿得出去的礼服。赶考之人不能没有礼服,原来的几套都在火中烧没了。

伍傅氏一边缝,一边想着筹钱的事。越想越难,越想越心伤,伍傅氏手中的针线不动了,抬起头,看向摆在案上的中和灵位,两行泪水无声地滚出。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进门的是挺举。挺举怔怔地望着母亲。

“举儿,”伍傅氏赶忙拭去泪水,“快做功课去!当年你阿爸赶考前,念书要念到天亮,姆妈劝他歇会儿,他从来就作没听见。”

“姆妈!”挺举走到她跟前,扑通跪下。

“举儿?”

“姆妈,我……不想参加大比了!”

“啥?”伍傅氏惊得呆了,“你想做啥?”

“我想谋个事体做。”

“举儿?”伍傅氏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

“姆妈,”挺举喃声解释,“眼下不比过去,国家破碎,朝纲混乱,洋人连北京城也敢占去,没人再管科举的事体了。再说,人生一世,也非只此科举一条路……”

伍傅氏反应过来,陡喝一声:“伍挺举!”

“姆妈?”挺举打个惊战。

“你……”伍傅氏手指乱颤,“你哪能讲出介没出息的话来!要是让你阿爸听到,该……该作何想?”

挺举勾下头去,嗫嚅道:“我……我……”

“举儿,”伍傅氏深吸一气,“抬起头,看着姆妈!”

挺举抬头,凝视伍傅氏。

“是哩,”伍傅氏字字珠玑,声声震撼,“家里啥都没了,我们只剩三个活人,有两个还是没用的。可这世上,究底啥子紧要?是房子,田产,银子,还是人?三岁小囡也晓得是人。人又活个啥?为这事体,姆妈想了大半辈子。你晓得,你阿爸也不是挣不来钱。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有钱人时常拿银子来求,可你阿爸一张不卖。这几年,你阿爸又学会把脉看诊,可你见他收过诊费么?”

挺举勾下头去,不敢与母亲对视。

“举儿,”伍傅氏缓和语气,“你阿爸为个啥?为个读书人的颜面,为个心­性­自在。这话不是姆妈讲的,是你阿爸讲给姆妈的。有天姆妈跟你阿爸急,你阿爸说,读书难道是为钱么?姆妈说,读书是为做官,做官难道不是为钱么?你阿爸劈头盖脸就把姆妈一通奚落,什么身哩家哩天下哩,把姆妈气得直哭。你阿爸走了,姆妈这也想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读书人该当有个读书人的活法。身为生员,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帮大字不识的粗俗下人拼钱钻营,颜面何在?”

“姆妈,我晓得。可……家里这境况……”

“举儿,”伍傅氏打断他,“我晓得你在为盘费的事体揪心。你放心,盘费不用你­操­心,姆妈保证筹到。你只管念书,做足功课。没几天辰光了,你得把全部心思放到学业上……”

第二天上午,伍傅氏洗完锅灶,再次出门。这一次,她没有再去亲戚家,而是径直走到镇中心,在茂昌典当行的大门外徘徊一小会儿,咬牙走进。

“伙计,”伍傅氏掏出那只剩下的翠镯,“你审审看,这东西能不能典点铜钿?”

伙计接过镯子,仔细审视一会儿,眼珠子发亮:“夫人想典多少?”

“想典十块洋钿,成不?”

“十块?”伙计眉头微皱,挤出个笑,“夫人怕得等些辰光。介许多洋钿,阿拉不敢做主,须得拿给老掌柜过目。”搬个凳子,倒杯水,“夫人请坐。”

伍傅氏心里急切:“掌柜在不?”

“在是在,可这辰光……”

“要是在,麻烦伙计这去问问。我有急用,没心坐哩。”

伙计迟疑一下,拿起手镯,打开边门,走进后院,刚好在厅廊里撞到董掌柜陪送俊逸、齐伯、碧瑶三人出来,一时躲闪不及,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啥事体?”董掌柜劈头问道。

“师……师父,”伙计嗫嚅道,“有人来典手镯,想要十块洋钿。我吃不准,客人又等不及,只好……”

“手镯呢?”

伙计双手捧上手镯。

看到手镯,碧瑶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不待董掌柜伸手,一把抢过,左看右看,乐不合口:“阿爸,这只镯子我要了!”顺手套在手腕里,“咦,大小刚好哩!”

俊逸问道:“啥人来典的?”

“街西老伍家,是秀才娘子拿来的,他家里遭灾了。”

鲁俊逸看一眼齐伯。

齐伯摸出钱袋,掏出十块洋钿:“拿去给她!”

“好咧。”伙计接过钱,快步跑去。

待伙计走后,碧瑶伸出手,朝董掌柜晃晃:“董掌柜,你还没断哩,这手镯咋样?”

“呵呵呵,”董掌柜竖拇指道,“小姐做了笔好生意呢。这个手镯,审成­色­,当是极品,论款式,当是古董。伍夫人要是行家,起码开价三百块洋钿!”

鲁碧瑶眉飞­色­舞:“真的呀,怪道好看哩!”

“唉,”董掌柜转对俊逸,长叹一声,“真是祸从天降。老伍家藏有不少宝物,可惜全让一把火烧喽。”

“是哩。”俊逸朝他拱拱手道,“董掌柜,我这要回上海去了,此地生意全都仰仗你哩。”

“老爷宽心,董某一定尽力。”

俊逸三人辞别董掌柜,又巡看过几个店铺,将近中午回到家里。

回到闺房后,碧瑶再次与秋红欣赏手镯,越赏越是兴奋,诗意大发,吩咐道:“秋红,快,纸笔侍候!”

秋红拿过文房四宝,碧瑶起笔写下一诗。

“小姐,”秋红歪头看一会儿,“你这写的是啥?”

碧瑶朗声吟道:“一道飞翠腕间飘,疑是琼琚下碧霄。悄上心头温旧绪,今朝涨落是新潮。”

“瑶儿吟得好诗!”俊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击掌叫道。

“阿爸,”碧瑶飞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是诗好,是这镯子好!董掌柜讲得没错,此物当真是极品哩,半边墨绿,半边翠中泛紫。”将镯子脱下,放在透进窗内的阳光下照­射­几下,“阿爸你看,经这日光一照,浑体透透亮,戴在手上,就如一道飞翠飘在手腕间,越看心里越舒坦嗬。”

“啧啧啧,”俊逸接过,审视一会儿,夸道,“瑶儿好眼力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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