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进出出的人忙乱杂章。城中所有的大夫,中医,蒙医,连同经验老道的妇病老妇,都在里面。泠霜痛得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滚。
一声一声,清清楚楚,毫无遮掩地传入段潇鸣的耳里。
他只身立在庭院里,双手紧紧握成拳,动也不动,走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尊积了雪的雕像。
他已经在这里立了两个时辰了。
她已经在里面痛了两个时辰了。
青黑青黑的天空,被雪遮得望不见。
他的视角不曾转过分毫,一直望着那个窗户,灯火通明,映亮了窗下一片雪地。白色的雪,纯净莹洁的颜色,被那烛火映着,恍惚间竟全变成了红色,猩红猩红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浑身不得动弹,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腥甜的气味,还是温热的,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流到雪地里,一路流来,到他脚下。
雪终于停了。清晨的第一缕朝阳,破云而出,照在他身上,他低头木讷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满手的血腥。
里面再也没有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传出。
医士仓皇奔出来到他面前跪了,浑身瑟瑟发抖:“大汗,汉妃昏过去了。小人等无能,没有保住小主子。”
段潇鸣的面容似被风雪冻住了,一丝表情也没有。
医士跪在地上,听不到他的回话,抖得越发厉害。
良久,唇角略微抽动,仿佛是结了冰的河面上,凿开了一条缝隙,然后冰面随着这一条裂缝迅速开裂,终于解了封冻。
“她,怎样?”这一句,问得如此艰难。
“小人……小人……无能,汉妃危在旦夕。”
医士的话还没有说尽,已被段潇鸣当胸一把衣襟揪了起来,双脚离地寸许。
“她没事……你必须向我保证,她不可以有事!”段潇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携了一丝笑容,可是看在医士的眼里,却是格外的狰狞恐怖。
“是!是!小人保证,汉妃会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医士连连颤抖,说话都差点要咬到舌头。
“很好。”段潇鸣松了手,那人便一下掉到了地上瘫坐着。
“过会我再来时,要看到一个安然的她。”段潇鸣再次朝那窗口看一眼,窗前的一方雪地,被朝阳照得雪亮,反射着芒芒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孩儿,你莫要害怕,阿爹现在,就去叫那些人统统下来陪你!
段潇鸣大步流星而去,一角衣袍飘过医士眼前,他浑身一凛,忙滚爬起来,颤颤巍巍奔进屋去。
晨间早起的百姓,还未来得及将自家门前的积雪扫开一条道来,已经有数骑快马奔驰而过。疾驰的马蹄溅得残雪四散,风风火火而去。
城中出了何事?百姓们面面相觑。只知道,此番,可是非同小可,连大汗亲卫营的兵马都动了。
卯时初刻,霍纲持段潇鸣亲令,叩开了城门,出城而去。
卯时三刻,原本该开的内城四门却依旧紧闭,各个院子的妃妾全都被看管在自己院落,不得出门半步,凡有私相授受者,一律按通敌叛逆论处。
辰时初刻,段潇鸣亲自提审了昨夜就被拘押的所有伺候泠霜的下人,厨房的厨娘管事,以及所有有机会触碰泠霜饮食的一干人等。
同时,由段潇鸣亲信开始从内眷院落逐一搜查,凡有查获,无论是谁,立刻押入水牢。
泠霜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还在昏迷。所有的大夫都围在床边,施针用药,敢有不尽心?床上女子可系着这里上上下下所有妻儿老小的性命!
阴暗的地牢里,哭嚎震天,鞭刑烙刑,动筋折骨,皮开肉绽。
‘冤枉’二字,此起彼伏。
段潇鸣冷冷在一旁听讯,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午时刚过,那边亲卫已经从几个姬妾房中搜出摩耶,即汉人所称的巫蛊,稻草人,纸人,布偶,各样的都有,段潇鸣闻之大怒,将诸人锁拿,动刑,务必将如何谋害汉妃之经过一一交代出来。
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曾经荣宠一时,连专房独宠,也是有过的。可如今,谁还惦念你那半点情分?
到未时,查抄已基本结束,多少如花美眷,一个接着一个,皆被她们的良人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只恨尚嫌不足。
整个内城已全部搜过了,还是未找到谋害汉妃小产的药物。
段潇鸣一早言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处也不能放过。可是,独独还有一处未搜大妃额吉娜居处。
亲卫们首次前去,被挡了回来。大妃大怒,道:“不过是个贱婢,流了一个孽根祸胎,居然大动干戈,连她的居处也要搜,实乃枉顾恩义!”
大妃身边的女侍,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女卫,动起手来,丝毫不逊男儿。她们一字排开,手持弯刀,护在门前。
大妃遂而冷笑:“今日倒要看看,尔等谁敢动我!”
亲卫见要动刀戟,不敢妄自做主,只得一一前来禀报与段潇鸣。
段潇鸣闻之,当众冷笑,森寒胜门外积雪,瓦滴冰凌,道:“好一个贱婢,好一个孽根祸胎!”
当即亲身前往。
这一队女卫,乃额吉娜亲随,自幼跟着她,护她周全,半步不离,所以,即使段潇鸣来了,她们也视若无睹。
额吉娜厉声质问段潇鸣:“妾所犯何罪,要如此待我?”
段潇鸣回道:“今袁氏小产,众妾处所都已查过,你不为表率已示清白便也罢了,如今却还出面阻挠,是何居心?!可是心虚了?”
段潇鸣深知额吉娜素来气量狭小,最易受身边人唆使,且生性跋扈,最受不得激。
“我没有害她!”额吉娜果然失态大喊。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搜查!”段潇鸣咄咄逼人道。
“我……我乃哲那耶部公主,若是搜了,我颜面何存?”额吉娜复又嚣张起来。
“哼!”段潇鸣目光轻蔑扫向护在她跟前的一列带刀女卫,道:“你以为区区几个妇人,便能阻我?我若想硬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候,你才是真正的颜面尽失!”
段潇鸣几句话说得额吉娜一阵心虚,只听他又接着说道:“况且,进内城不可私带兵器,否则,便是意图谋刺!你该不会不知道吗?”
他冷睇着面前的几十把钢刀,唇边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爱妃,你我夫妻多年,你该不会不知道我的脾气吧?”
软硬兼施,双面夹击,额吉娜只得妥协。料他也不敢放肆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栽赃嫁祸。
她轻轻一挥手,女卫便收刀回鞘,退开一条道来。
段潇鸣亲卫立刻上前,训练有素,边边角角搜查开来。
额吉娜面色镇静如常,望着段潇鸣,眼中似无尽凄凉:“原来大汗还记得我是你妻?夫妻多年,你竟连这点信任,这点体面都不肯给我。”
段潇鸣起初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触动,而后又瞬间消磨,他看向额吉娜,脸上只是清冷:“爱妃多虑了,我恰恰是为了给你体面,证明了你与袁氏小产无关,才是对你的最大信任!”
额吉娜闻之,冷哼一声,再不说话,转开脸去,不忍再看他。夫妻十数载,竟然恨她至此。
里面嘈嘈杂杂一通翻箱倒柜之声,外间夫妻二人相对而立,各自面上皆冷若冰霜。
“报告大汗!搜得几包药粉,不知道是何物!”忽然一个亲卫跑出来,跪倒在段潇鸣跟前,将搜得的纸包高捧过头顶。
“这……这……”额吉娜大骇,惊得话也说不周全。
“爱妃……你口口声声说要我的信任,那,这又是什么?”段潇鸣面色狰狞,似受着极大痛楚,将纸包交给身边人:“立即叫医士去检验。”
“是!”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没有害那贱婢!没有!”额吉娜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跋扈全敛,失态地挣扎,似要挣脱押着她的士兵。
“你不用急着喊冤,我自会查清,不会冤枉了你!带下去!”
段潇鸣一声厉喝,左右便要将额吉娜架着拖下去。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段潇鸣,你会后悔的!”额吉娜惊惶地大喊:“我父王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段潇鸣似被这话深深刺痛,走到她跟前,蓦地伸手扼着她的下颌,使足了力道,似要将她捏碎,声音冰透骨髓:“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呵!我不妨告诉你,时至今日,那老匹夫奈何不了我!”
“段潇鸣,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匹狼!你会下地狱的!济古雅神在天上看着你!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额吉娜已经没了半点体面,破口大骂,人已经被拖下去了,可是骂声依旧在耳。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声明,这是伪更。(拍飞)
纯粹好奇,来问个问题~~~为啥你们有人猜叔叔,有人猜二哥,就是没人猜是顾皓熵呢???偶很费解啊。。。(此乃纯粹个人费解,不代表官方意见。。。)
答小树问:GD=勾搭,明白否?
此时相望不相闻
今夜,又是满月。一连半月的大雪,到今早已经停了。
浩瀚的沙漠里,月亮都是格外的明,格外的亮。没有风雪呼啸的夜,宁静地直达远方,涤荡人心。
月光洒在雪地里,借着盈盈积雪反射到窗子上,亮堂堂的一片,映亮了段潇鸣的半个身子。
他从傍晚起,便站在她床前,一直站到此刻,没有动过半分。
凝望,是等待的一种。
等待着她止步,不再越走越远;
等待着她回头,给他一个凝眸;
等待着她首肯,告诉他这样做是值得的……
等待始终是痛苦的过程。他永远那样漫长,教你看不见结果。
那样漫长而无尽的等待,都只是为了一个所期盼的结果,即使,没有人知道那个结果是什么。
风过的声音。
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花木皆随之狂舞飘零,形影绰绰,投射在窗子的棉纸上,明一阵,暗一阵。
‘喀!’地一声,是朽木断裂的声音。终于,还是拗不过去,等不到明年的春天,气候回暖,再抽出新枝,再冒出嫩芽来,就这样折服了,放弃了……
袍角噏动,蹲下的动作都是如此艰难,仿佛全身都麻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
月光下修长的影子在耀着冷光的青砖地上,一点一点低矮下去,收拢来,直到最后蜷曲成一团,跪在床前脚踏上。
以前,他最喜欢她熟睡时的面容。恬静安详,像个温柔的小女人。不像她醒着的时候,在自己身边筑起森严壁垒,总让人亲近不得。时而冷言热语地嘲讽,时而轻蔑无礼地怒笑,他觉得,这女人就像是一只刺猬,总是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对着你,高兴了不高兴了,都刺你两下,永远叫你安生不得。
只有当她睡着的时候,那些刺才会收起来。收起了刺的刺猬,原来,也是那般可爱的。绵软温热的身体,安安分分地蜷在你怀中,那种感觉,美好,却短暂。
她不知道,他曾经多少次,在她睡着之后,这样子看着她。
可是今夜,他却改主意了。他不要她这样安静地睡着!他宁愿她变回那只骄傲的刺猬,将全身的刺都对着他。他害怕她这样的安静。他害怕看她这样苍白憔悴的面容,没有了娇嗔喜怒的脸,原来是这般单调地恐怖!
月已中天。段潇鸣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全身都陷在了阴影里。
黑暗,对有的人来说,那会让他们不安恐惧。而对另一种人来说,那却是意味着安全宁静。
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黑暗里,是谁执起那只苍白地没有血色的手,尖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
是谁的眼泪化开在谁的掌心?是谁用谁的手,去拭那道孤独的泪痕?
“今日我欠你的,他朝定加倍偿还给你。现在,请你,醒来……”又是谁的声音,尽然连一贯的霸气狂狞收敛殆尽,这样地低声下气,隐隐哽咽,近乎哀求?
冷……好冷……好冷……
泠霜的梦里,除了冷,还是冷。四处都是茫茫大雪,她只穿着单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前走。
这黑暗的旷野里,除了婴孩的啼哭,什么也没有。
那样嘹亮,那样急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泠霜的步子越迈越急,在漫膝的雪里奔跑起来,终于摔倒在雪里。
脸颊埋在雪里,那样冰凉。
她挣扎着爬起,试图继续向前行进。她知道,她的孩子在唤她。它哭得那样悲伤,似乎在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
娘,我好冷,我好冷……
啼哭变成了稚嫩的童音,那样娇软无助地唤她。
泠霜启步,正要逐声寻去。忽然猛地被一双手拦腰截住。她愕然抬头,竟看见了段潇鸣的眼睛。
孩儿的呼唤越来越急切。泠霜急了,拼命挣扎,想要脱离他的桎梏。
突然,一点温温热热的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从眼下,顺着面颊缓缓滑落,一点一点,在她冰冷的无一丝温度的面上蜿蜒开一条晶莹的脉络,终于渗到苍白的唇上,渗进齿缝里。
咸咸涩涩的味道。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对上了他的眼睛。
段潇鸣的眼是红的,是湿的。
她的心,似被什么重物堵着。这一刻,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连风雪都停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替他拭泪,可是,他的脸开始一点一点淡去,淡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她的手,就这样楞楞地,停在了离他半寸之间。
从额吉娜房里搜出的药粉,被鉴定为堕胎药。
次日,额吉娜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里。段潇鸣毕竟还是顾念情分的,这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没有剥夺。
额吉娜身边的人,悉数被押入地牢,日夜严刑拷打。终于,她的贴身心腹,也就是那日为她翻译的锦衣女子,供出额吉娜谋害泠霜的事实。
段潇鸣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轻信仆婢所言而构陷大妃。所以,笔录判官将何时动了谋害之念,药粉来源,下药经过等一一细细地反复盘查。每一项环节,都牵扯出不同的人。所以到最后结案时,前前后后牵扯的人,竟连段潇鸣也为之色变!
内城总管以下,各个大小管事,副管事,被罢的罢,贬的贬,一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城中百姓闻之,不禁各个唏嘘不已。大妃从来没有出过都城,大家也不知道其人到底如何,而如今,且看她狠下毒手谋害汉妃及大汗多年来好不容易得的子嗣,其心胸如此狭窄,容不得旁人,其用心如此恶毒,连丈夫唯一的嗣子都下手谋害。
一时之间,街谈巷议,额吉娜的名声,一朝禁毁。无论是汉人还是鄂蒙人,都不齿她之所为。反之,袁泠霜博得了广大的同情。甚至一些妇孺知道她命在旦夕,自发往圣庙祈福,愿济古雅神眷顾这位善良的女主人。
鄂蒙人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生性剽悍,好勇斗武,性子里的烈性很深,也不像汉人那样满口孔孟之道,他们的价值观里,便是勇者为王,颇为冷血嗜杀。可是,有一点,却比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便是爱幼。草原上生存条件比较恶劣,所以,血统的传承,更被提升到不同一般的高度。
鄂蒙人的规矩,两个部族的厮杀,所有俘虏的对方的成年男子,要杀要剐,都可以随着性子来,可是唯独,孩子是碰不得的。用他们的说法,要是对孩子动了杀手,那是连济古雅神都无法宽容的,上天必会降下灾难来惩罚。
所以,曾经,最强大的额吉娜的父亲哲那耶部可汗,剿灭了一个反对他的小部落,虏获了其可汗之子。他自然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是,即使当年横行草原莫敢与之匹敌的哲那耶部,也不敢坏了这祖宗留下的规矩。将那孩子一直囚禁,直养到十六岁,才将其处死。
这便是这大草原上的规矩。汉人有句话叫‘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鄂蒙人也是一样。草原有草原的法则,谁要是打破了这法则,那么,其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张开爪牙扑向他!
所以,无论额吉娜怎样虐待袁泠霜,那都是大汗的家事,女人之间的斗争,就像草原上的牧草,枯了,黄了,以后还会长出来。可是涉及到子嗣就不同了,那就是男人的问题,是整个草原的问题。草原上的汉子们不会容许一个女人来坏了草原的法则!更何况,段潇鸣已经人到中年,可惜膝下仍无子嗣,他所有的子民都在为大汗年迈以后,草原会不会继续沦入大大小小部族互相残杀的局面。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整个大草原都在为他们的大汗高兴,他们认为这是济古雅神的恩赐。
可是,如今,那跋扈的在草原上一贯以欺凌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的哲那耶部却胆敢毁去了他们敬爱的大汗的王子!这是对济古雅神最无礼的亵渎!济古雅神一定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就像今年的雪灾,一定是济古雅神为了惩罚这愚昧而狠毒的哲那耶部人而降下的诅咒!因为早在那时候,那个狠毒的女人已经在阴暗的角落开始了对汉妃的谋害。
所有的萨满,喇嘛,他们向上天乞示,得到的都是这样一个回答。
大草原,从没有过的团结,一致将仇恨的矛头对向了哲那耶部。尤其是很多曾经受过其征讨和压迫的部族,甚至联名向段潇鸣建议,要出兵讨伐,为小王子报仇。
当泠霜醒来之后,这些谣言和声讨声便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国,也飘进了她耳里。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消息,都博不了她的注意。她从醒来后,就没有再说过话。
每天,就那样躺着,手永远都保持着一个动作覆在小腹上,轻轻地来回婆娑,就好像它没有走,它还在她的身体里,一个流着她血的小生命,有着嫩嫩的手脚,嫩嫩的脸蛋,它以后会哭,会笑,会叫她娘……
这个世上,终于要有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了,它不是一株不会说话的草木,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以让她爱的心肝宝贝。她终于,不用再寂寞了……
可是,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荒诞的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她忽然想起她母亲临终时的那句话:等有一天,你自己当了母亲,便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温婉娴静的脸庞,那样卑微乞怜的目光,望着她,请求她的谅解,请求她的饶恕,请求她在叫她一声‘母亲’……
可是,那个时候,她是此般吝啬,此般残酷,就连这一点渺茫的希望,也不给她。因为她恨她!
现在,她终于能明白这仇恨的承担着的苦痛。她永远站在仇恨施予者的高地,去俯视那些她恨的人,而今,终于轮到她站在这承受着的洼地,去受她孩子的谴责。但是,可悲的是,那孩子,连仇恨都还没来得及去学。
段潇鸣每天都来,也不强迫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看她的,他看他的,各不相干。谁也不说话。
泠霜本就身子弱,此次小产更是大伤元气。所以,侍候她的丫头嬷嬷,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就怕出丁点差错。段潇鸣可是撂下狠话了,要是她在这时候落下了病根,就要这满屋子的人全都陪葬!家人全部充为奴婢。
泠霜依旧每天过自己的日子,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一不想知道,她什么也不想去想,就像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
怎样珍贵的药材,也医不了心。大夫私下里对段潇鸣汇报过好多遍,虽说汉妃底子弱,也不至于休养了这么些个日子还不得好转,所谓郁结于心,终日郁郁寡欢,便是再好的药,下去也是枉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段潇鸣听后,紧抿着唇,久久不语。
泠霜病后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却从没有笑过。
她依然一如既往地,静静躺着,不说话,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只是偶尔,会偏过头去,看那紫檀雕花架子上,那个青釉的花盆,那株瘦弱的植株。她每天保持这样一个动作,自从那一天早上醒来,忽然看见多了这么一样东西。
没有了绛紫色的花苞,枝叶却翠绿依旧,颇为潇洒,静静地在那青釉盆里展现美姿秀色。
辽代时,关外烧瓷技术鼎盛,与中原之锦绣华美,自有一股风姿。尔后辽国灭亡,关外瓷艺也没落了。如这样一件青釉卷沿冰裂盆,代代相传而保存完好至今,可说是绝世罕见了。饶是如泠霜这般见惯了的,亦觉得高雅清新。
有的,没有的,你都能替我找来,就连本是夏秋时期的花种,竟让它逆反季节,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长出来,段潇鸣,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改变和支配这世间的一切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了?呵呵!可笑!
泠霜的嘴角,缓缓地浮起一抹笑意。似深秋黄昏的碧潭,绿树掩映,如霜红叶映在潭影里,那样美丽而恬静。叶脉轻微的翕动,一点红枫就这样落下去,轻轻慢慢,触碎了一潭静谧的美丽。圈圈涟漪,随着那一点,荡开去,荡开去,从嘴角,扩张到整个面部。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小段没有变成绵羊,就这样。。。
昨是今非望无尽
泠霜微微撑起身子,这么多日子没有动过了,筋骨都仿佛生了锈一般,动一动都很艰难。
琼花,亦是多数人们所称的昙花,在南方,本是地栽。就像临安城的冷宫里,满展于架,吟月说,待到花开时令,犹如大片飞雪,甚为壮观。
昙花的开花季节一般在六月至十月,开花的时间一般在戌时以后以后,盛开的时间只有一、二个时辰,非常短促。昙花开放时,花筒慢慢翘起,绛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然后由二十多片花瓣组成的、洁白如雪的大花朵就开放了。开放时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艳丽动人。
可是只个把时辰之后,花冠闭合,花朵很快就凋谢了,真可谓“昙花一现”! 盆栽昙花由于叶状茎柔弱,应设立支柱。所以,她来的时候,吟月特意折了冷宫里的一节青竹,细细削好了,做成一圈灵巧精致的篱笆样,圈在茎叶外围。
吟月,吟月,你现在,怎样了?
泠霜稍稍活动了下迟钝的手脚,下床来,缓缓地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它,轻轻地抬起手,指尖温柔地婆娑着那娇嫩到几乎脆弱的叶脉。
昙花一现,她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如精灵一般。
为什么昙花总在夜里开放?泠霜曾经这样问过吟月。
吟月低着头,长发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点鼻尖在外。她摇了摇头,说她也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更显出它的神秘?也许,她顿了一顿,也许是为了寻求片刻安宁。
总之,她悄悄的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声息。之前她还沉沉睡着却突然间猛地睁开双眼翩翩起舞了。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呵,她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孩子……
泠霜心火突燎,自心底一路喷涌而出,传到指尖,狠一发力,便将一片细小的叶子生生掐了下来。干枯尖瘦的指,本如葱根,莹白细润,而今,大病下来,却是丑陋地连自己都不敢看了。
昙花一现,该是怎样的美啊?
她将生命的心血倾注进美丽的花苞,开放,是美丽诞生在人世。随过眼云烟,却留下永恒的身影,她有多么骄傲。那些为了见她一面而整夜守候的人们,她从不在意,来了,去了,没有留恋。不管谁怎样的爱恋着她,她总是冷冷面对一切。她不在乎,是的,她不在乎这些。
她是如此单薄啊,那倾尽生命的花朵似乎一阵轻风也被吹落,她拉住那细细的花藤摇啊摇,惹得看花的人心揪得紧紧地,她微微的笑着,因为她知道,她的生命将结束于曙光而不是风。
也映着她的白,她的神秘,她的美丽,隐去了一切瑕疵,随漫夜里的一缕笛声细。
世间奇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余香留世。可是,她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吟月守了它一辈子,也不知,现在,见到了没有。又是一年丹桂飘香,隐在冷宫月下的吟月,是否见证了那个流光溢彩,清香动人的约定?
段潇鸣,你自以为懂我吗?你自负聪明,为我寻来这奇花,可是,你却不知,我看重它,是因为,它会陪我讲话,是因为它是吟月,是因为它给我以坚韧,赋我以力量。
三载酸辛苦痛,不是这一株从温室里培育出的病怏怏的草木所能承载的!你以为你了解我,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泠霜笑着,那样一如往昔的娇娆,明媚,笑得那干裂的唇上,一道道裂开的口子,殷红的血沁出来,她却依然噙着那抹微笑,姿态优雅地端起搁在案上的那碗药,才熬好的,袅袅白烟展示着它的温度。她轻轻地,转动手腕,热烫浓墨的汤药,就这样,浇到了那病弱的绿色上,迅速地渗进泥土里,触到根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从根上,一点一点开始腐烂,死亡……
段潇鸣依旧每天都来,还是不说话,就那样站着,看她。有时候,进来见她凝望着青釉盆的神情,似乎,他觉得很安慰,神情也放松了不少。
北国的冬天特别漫长。
声讨哲那耶部的呼声越来越高,一浪盖过一浪。一时之间,段潇鸣的威望和拥戴声,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只要他振臂一呼,这一场战事必能一战告捷。
当哲那耶部可汗,额吉娜的父亲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段潇鸣早已布换关防,各处险要、关隘都派了亲兵嫡系部队把守,把整个都城完全孤立,令他们措手不及,半点也不得动弹。
一边是大军压境,一边是人心尽失,终于在三个月以后,哲那耶部可汗派来使者,请求段潇鸣的宽恕,且以济古雅神的名义起誓,哲那耶部永远效忠段氏,直到太阳月亮星星全部陨落,直到草原上所有的苍鹰都折断翅膀,也决不改变。
当初附庸在哲那耶部的各部族,也纷纷表示,永远终于段氏。
使者抵达拉沃,段潇鸣却不接见,一连拖了十天,他才正式接见使者。没有人知道这十天里做了什么,总之,最后段潇鸣得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的结果彻底攻讦了所有有实力的部族,冻结了各部可汗的兵权。
使者一共在拉沃城前前后后呆了三个多月,其间不断地谈判,不断地协商,最终,段潇鸣达到了他的目的改组政权。
他通过这次绝对的武力威胁,趁机将现今的缔盟式的政体,改成了分封诸王,而中央集权的制度,即各部可汗依旧保留有自己的土地,财产,但是,不可以无限制地扩充兵力,各部必须每年向中央汇报自己名下的兵丁、战马、武器数目,不得私自调拨百骑以上的军队。
段潇鸣的想法一经提出,便遭来了哲那耶部使者气势汹汹的嚣张回复,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哲那耶部全族将不惜一战。
段潇鸣倒是十分有耐性,一点也不气恼,悠闲悠闲地每日陪泠霜养身子,一点也没把使者的威胁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哲那耶部又派来新使者,并奉上旧使者的头颅,以表对大汗不禁的歉意。
但是三次请见,段潇鸣都一一回绝不见。
最后,哲那耶部终于屈服让步,而且,为表诚意,交出三万精锐骑兵,编入段潇鸣的亲兵。
这件事,前前后后,历时半载,终于告一段落。
这一局豪赌,段潇鸣终是赢了。他赢得了适合眼下的新体制的推行,因为绝大多数的部族都不是有野心的,他们希望太平度日,不必每日担心被强大的部族欺凌,段潇鸣的军政改革,恰恰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哪还有不奋起力挺的的?而被孤立起来的以哲那耶部为代表的狼子野心的部族,自然也要审时度势,毫无赢面的仗,谁也不会打!
段氏政权从段之昂,传到段潇鸣手里,一直内部矛盾不断,时至今日,方算是真正统一了北国。
虽然主要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可是后续遗留问题,依然还很棘手。就比如说,额吉娜的去向。按照草原人的规矩,这样的女人,是绝不可留在家里的,就是被休弃了,连娘家都耻于收留。
可是,对于一向骄傲跋扈惯了的哲那耶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丑事发生的,那样无异于在他们脸上打一记响亮的耳光。
此次政体改革,全赖哲那耶部,就是看那三万骑兵的面上,段潇鸣也不能不给他们这个面子。所以,最终,额吉娜的名分仍旧保留,段潇鸣只将她遣送回都城,终身不得离开。
用汉人的话来讲,这也算是打入冷宫了,要守着那个冰冷的名分过一辈子,等于生不如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在泠霜所料,唯独一件,泠霜还是看不明白他这一次,段潇鸣依然没有称帝。
每天奏请他称帝的大大小小各部可汗,来了一拨又一拨,他都回绝了,只说时机还不到。这话,是搪塞不了泠霜的!她知道,经此一役,再没有什么挡在他面前了,再好的时机,莫过于眼下。这一次,她真的看不透他!
草原上的寒冷而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大雪全部消融了,枯黄的牧草还没来得及恢复生机。
今春的第一场雨,降下来了。小惠说,牧民们今天,都在欢呼,说,没有一年,像今年这样降雨降得这么早!鄂蒙人认为这是济古雅神的恩赐与祝福。
段潇鸣也出去陪他们一起庆祝了。嘹亮的歌声从城外传来,一直到内城都隐隐听得见。
小惠无心的一句:“大汗曾经,是这草原上家喻户晓的阿耶满(意为最会唱歌的小伙子)。”她的容颜依旧憔悴,前些日子彻查,她也被押进了地牢。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流露着熠熠神采。
泠霜静静地转过头去看那一方雨幕里被篝火映红的天空,似乎在畅想着什么。
“可是,老将军去世以后,大汗,就再也没有唱过了……”小惠眼里难掩落寞,喃喃地说着。
泠霜将撑着的手肘放了下来,侧着头枕在双臂上,看着帘外雨潺潺,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甘霖,滋润着生命。
小惠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安静。她静静地退出去,一会又静静地进来,将药碗搁在她手边,恭恭敬敬地轻声提醒她:“汉妃,该喝药了。”
等了一会,不见她回答,便自己退了下去。
泠霜缓缓地站起来,稳稳地端起那碗滚烫的不断发出令人作呕味道的药,毫不留情地倒了下去,那一点微弱的绿,恍惚间竟可以看见它在挣扎,在呼救。只要再一帖药,就决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或许,她袁泠霜,本就是这般不留余地的人!她很痛,可是,痛得很畅快!
段潇鸣进门的那刻,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他似乎被狠狠地捅了一道!这么多日子以来,每天都宠着她,守着她,每日都等她好起来,每日,都在相信,他的泠霜,在一天天往回走。可是,可是!她竟这样狠!这样糟蹋他的心意!
“你在做什么?!!!”段潇鸣怒极,飞奔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拽,泠霜手上吃痛,一把松开,酱红色的瓷碗,莲瓣纹样,他费了多少心思寻来的辽代古器,多少心血,就这样,顷刻间毁去了,说来可笑,那样的费尽心机,就换来此刻这清脆的一声碎响!
何来丝萝托乔木
“你……在……做什么???”段潇鸣眼中是惊是怒,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他发狠地攥着泠霜的手腕,用足了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泠霜不答,只是倔强地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目光,一点一点聚拢来,盯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手上的疼痛,令她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后背一阵冷,一阵热,可是,她依旧不发一言。
段潇鸣盛怒之下,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日子来的心血,竟然被她这样糟蹋,他究竟是怎么了?
为了她,他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仅仅只为了她喜欢的一株草!他让人日夜在暖室里看护,让它在冬天依然长出来,她以为,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她以为,她是谁,可以这样糟践他的心意?!
当他看到泠霜把药往花盆里倒的那一幕,这么长时间的隐忍终于告破,这漫长的等待,他每天都告诉自己要耐心,可是,他这样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
段潇鸣又加重了手劲,此刻,他只感到可悲。原来,竟有一天,他也沦落到了如此可悲的境地!
他知道她疼,她全身都在发抖。可是这一次,他不放手!他不妥协!他再也不纵容她!他要她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不会一味包容她!
雨越下越大,溅起的雾气,迷蒙了视线。
求我!求我!段潇鸣双眼布满了血丝,双眸里熊熊燃烧着怒火,警告地瞪着泠霜。
泠霜依旧一味清冷蓦然,目光充满挑衅,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瑟瑟飘零,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段潇鸣终于狠狠地闭了眼,瞬间甩开了她的手。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各自剧烈地喘息着。泠霜一把撑在几案上,才没有倒下去。
“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这样放肆!”段潇鸣侧扬起脸来,阴狠邪魅,一字一字自齿间咬出来。
泠霜整张脸都在烛光的阴影里,听到他的话,缓缓地抬起脸来。
烛辉涌动,温柔沉静。
她的脸,本是苍白,浴在柔和的光里,竟恍惚之间,隐约浮上了一层晕色,美而恬静。
她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咫尺之遥,似远隔万水千山。
她扬眉浅笑,眼角弯弯,宿命恩怨,她这般的笑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看着他乌沉黑暗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
她看见自己的笑,这般情浓。
她看见自己的手,这般枯瘦。
她听见自己那一掌的出手,又快又狠,鲜红的掌印,立刻在他脸上现出来。即使这般黝黑的肤色,依然明晰可鉴。
段潇鸣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他的容忍终于溃决。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一掌就要朝她掴去。
泠霜笑了,那抹噙在嘴边的笑意,终于脱了桎梏,明明白白地漾开在脸上。
她闭上了眼,扬起脸来,等待他的掌落下。
他以为她会躲,他以为她会避。
可是,她这样笑着,将脸仰起,他的手抖起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他辨不清,辨不清,也不想去辨清。
‘砰!’的一声,黄花梨的几案生生受了这一掌,顿时化作了一堆朽木。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痛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舍不得那个孩子吗?你以为……你以为……”
他的声音,从狂怒转为喑哑,从喑哑转而为哽咽。他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越来越低,直至最后消散在了风里。
“这一巴掌,是我替孩儿打的,我没有资格打你……”
泠霜缓缓蹲下身子来,温润的掌心贴上那半边微肿的面颊。一点一点揉着,揉着。
他的脸,那样低垂着,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泠霜看不见,她只知道替他揉,轻轻地揉。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他的话,一字一字,动唇齿间迸出,是怎样沉的痛惜,是怎样深的忿恨,让狂傲如他,换做了这般语调。
袁泠霜,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到了这般田地。
她的手怔住了,就僵在那里,半点动弹不得。
段潇鸣猛然抬起眼看着她,这个女人,到底给了他什么?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可是,他没有答案,得不到答案。
原来,她竟什么也没有给他……
段潇鸣猛地革开她的手,起身,转身而去。
雕花门板在那里兀自震颤着,喜鹊闹梅,无尽的吉祥如意,沾了雨天的湿气,便在那里,颤颤巍巍,就像她的手,她的心。
他的鹿皮靴,一脚一脚发狠地踩在雨里,攒足了全身力道,将那地上的积水硬生生踩散了,踩碎了。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就要出得院门而去。
不要走!不要走!泠霜忽然之间恍然震醒。她跌爬起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她甩门的声音,激烈而戕怆,不留余地。徒留门扇在那里暗自哀婉。
他听见了。驻步,回过头去,看着她。
她一步一步,从门边走到廊下,从廊下走进雨里。
竟不知,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直刷刷冲下来,眼睛里酸涩难当,几乎让人睁不开来。两耳皆充斥着雨水灌入的轰鸣声,其他声音,皆成了背景。
她看着他,已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你为何总是要逼我?
他看着她,已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仇人还是爱人,除了这个瘦削单薄的女人,他谁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你为何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雨哗哗地下着,牧民们的庆祝仍在继续,那半边的天还是红的,可是这里的天,却是冷的。冰冷彻骨。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既然你无心,那我又何必执着!
段潇鸣那样望她,遇上你,本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料,既已走到今日,依旧化不开,那,就随你吧……我,也累了……
最后那绝望一瞥,双拳紧握,指骨咯咯作响。终是闭了眼,转身而去。
前脚还未跨出门槛,已经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
他的脚定在那里,再前进不得半分。
落地的刹那,他明白了,这一步,终了一生,他也再迈不出去了……
单衣被淋得湿透,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从黑暗里看去,湿透的丝衣,贴在肤上,竟显出赭色来。
她抱着他的身躯,在抖,抖得那样厉害,那样惶恐不安,那样凄婉哀伤;
他站在原地,分毫也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背上,几乎成了一个支点,才让她不至于倒下。
雨声滂沱,这样的大雨,百年难见。
这样大的雨,兜头浇下,那声音几乎将她浅浅的抽泣声掩盖地纹丝不露。
她的手臂,越圈越紧,似乎拼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来勒他,她的呜咽这样噤噤颤颤,想要哭出来,却不敢哭出来。
段潇鸣仰起脸来,任大雨冲刷那张刚毅的脸庞。那雨水,浩浩荡荡冲进眼眶,却辗转蜿蜒,缓缓地溢出来。
进去的是冰冷的,出来的,是温热的;
进去的是无味的,出来的,是酸涩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颈骨仰得僵硬,她的嗓子哭得干哑,段潇鸣抬起颓然地垂在身侧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地,温柔地,一点一点掰开来,转过身来,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来,捧在掌心里,两根拇指,爱恋地抹着她脸上的泪痕,抹去了,又复流下,流下了,复又抹去,如此反复,一点也没有厌烦,一遍一遍,依然抹着。
粗糙的指,细腻的脸,不同的肌肤,一样的温度,都是冷的,都是冷的。
“不要哭……”刚毅冷硬的脸,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来,捧着她的脸在掌心,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额抵着她的额,开始一点一点轻啄她的面。
“不要哭……”冰冷的唇擦过额头;
“不要哭……”薄削的唇吻过鼻尖;
“不要哭……”唇贴着唇,齿抵着齿,舌缠着舌,想要,却要不够,想退,却推不了。
不要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以后,不许你担忧,不许你绝望,不许你再哭,一切,都有我在这里……
是谁的铁臂铜膀,拦抱起美人腰,是谁的纤纤玉指,解开了英雄剑;
琼琚环佩,是谁的手生生扯落,连带着衣襟,缠枝莲桂,莲,是并蒂莲,桂,是芳馥桂,丝光线,绣娘的蕙质兰心,怎样的贵重,怎样的华美,这一刻,谁顾得上?谁会去管?!
雕花门扇,如何禁得起那当空一脚,还未来得及嗡嗡抗议,已被大掌一击,‘砰!’地关上了。
她光祼的背,被他巨大的力量压抵在门上,癫狂的吻,绵绵密密,落了她一脸一身,从额角滑到樱唇,身上的衣,去了哪里?无暇去理会!
她整个人被他狠狠按着托着,那力道,似要将她嵌进门板去。
板上,冰凉。
第一层,腰上是连枝牡丹,富贵殊丽;
第二层,背上是喜鹊闹梅,喜庆讨巧;
第三层,脖上脑后,是回字格,镂镂空空,时而是空的,时而又是满的。
那门板上的纹样,几乎要完完整整地镌刻到那一副丝绢一般如玉的底子上去。
水磨青砖地,冷冷寒光,一路的水迹,从门边延伸到床榻,一地散落的明珠,是谁的手,在吟哦声中一把扯落,稀稀落落,散了满满一地。
今夜的烛光,是红的,氤氲了一室的靡红,似乎是眼瞳上覆了一层艳红的绢纱,看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娇红糜丽。
满是青髭的下颌,一寸一寸,随着吻,磨砺着肌肤,搔搔痒痒的,从肌肤一路痒到心里去。烛影摇红,芙蓉帐暖,锦被上,鸳鸯双宿燕双飞,一双双,一对对……
这一幕景象,与那夜何其相似?!
同样是大雨倾盆,同样是锦绣被褥。
不同的是,那时,你痛你的,我痛我的,你不知我之痛,我亦不了解你之痛。你毫无温柔的,近乎于残忍的掠夺和占有,伤害我,来成全你的痛。
一路走来,乃至于斯!
而今,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痛!
衣带渐宽终不悔
“盎,谁来救我们?有谁,可以来救救我们?”
白玉底子上的一点嫣红,在谁的唇齿间吞吐轻咬,微微颤颤,恍如风中百合。
齿关轻叩,浅浅的牙印在如脂玉肌上漫洒。
即使是狼,遇上了知己,遇上了所爱,也会温柔,也会善良。
“谁也不要,谁也救不了我们。”
“我谁也不需要,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你在,就好。”
洞房花烛,我给你留下的至深的痛,今天,你的男人把它还给你,身为女子该得的呵护和快乐,统统加倍还给你。
一室春暖,膏烛冉冉,万千缱绻。
女子修长的透着玉色的腿,被烛光镀上了一层粉色,攀上男人的腰,缠绕着,他是自己依靠。
声声呢哝,阵阵吟哦,原来,这才是良人。
夫妻,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书上说,夫妻本为一体。同样的呼吸,同样的心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不离,相见欢,成双璧,环佩、(王行)(找了半天没找到xing字,就这样打了)璜,少了哪一半,都不是完整的。
一尺八寸小蛮腰,盈盈不胜一握,原是该这般款摆的。
白玉指,抵在古铜色的胸膛,盎,救我,救救我!
苍茧手,撑在横陈□两侧,艰难地吞吐,剧烈的喘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从今以后,谁也伤不了你……
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天又如何!地又如何!我陪了你,去毁了天,灭了地,又如何?!
干枯尖瘦的指,撑在男人的胸膛上,女人嘤嘤而泣,一头如瀑黑发随着摆摇上下的动作,散在背上,垂在男人身上。
桑儿,从今以后,我再不许你一个人偷偷伤心,偷偷痛苦,我要你记住今天,记住我们一起痛过,记住我们一起快乐过,以后,无论什么,你都不可以瞒着我,我不许再像蜗牛一样,把自己索在壳里,躲到没有人找到的角落里去,既然让我找到了你,那,这一生,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段潇鸣,是你连我最后护体的这一层薄而脆的壳都击碎了,如今,我只剩下这温软的身体,连触角都不敢探出来了,这一具软体,伤痕累累,从今以后,我还能躲到哪里去?我已是走投无路,躲无可躲!
属于男人和女人的喟叹和呻吟,原也可以这般美如天籁,这样的语言,只有我们听得懂,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真好,真好……
“别闹……”段潇鸣不满地一声抗议,连眼皮都未动一下,便抓住了在他胸前作乱的‘罪魁祸手’,嘴角微微带笑。
“你装睡!”泠霜本是笑开的一张脸,忽然就僵住了。
“我没有……我又没说过我睡了……”段潇鸣闷闷笑着,伸手一揽,复又把美人入怀。
“……”
好一阵,段潇鸣也听不到她应声,睁开眼,恰见她一手各持一缕头发,弯弯结节,将两人的头发编结到一起。
段潇鸣心中百感交集,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看她将两人的头发一丝丝梳理开来,一股股绾实,一点点成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不疑……何其易,又何其难!真的能两不疑了吗?
段潇鸣心为所动,哽咽难当,终是覆上她的双手,唤道:“桑儿……”
泠霜编着发结的手因他这声轻唤,生生顿住了。
微不可闻的一叹,须臾抬起头来,心头已是千思万绪辗转而过,段潇鸣,你不该这样的……
泠霜不知该怎样面对他,既然不知,那就索性不要面对,所以故意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道:“说过多少次了!是‘霜儿’!不是‘桑儿’!”
“呵呵……”段潇鸣笑得越发乐不可支,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帮她揉着,轻轻抚平,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颈侧:“好~,是‘桑儿’不是‘桑儿’……”
泠霜抬起眼瞪他,看着他可恶的笑脸,那般得意。忽而一念闪过,扬起一抹笑来,双手挣脱出来,上去使劲扣住他的齿关。
段潇鸣完全没有料到她这一招奇袭,毫无防备地就被她叩开,呆愣愣地张着嘴。
泠霜眯眼一笑,伸手进去揪着他的舌头一掐:“你再说一遍……”
段潇鸣舌上吃痛,回转神来,丝毫不怒,反倒勾起一抹黠笑,横拦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含了她的手指在嘴里细细地舔吮。
泠霜意识到不妙,想把手抽回来时,已经为时晚也!
“段潇鸣……!”最后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已经化作了呢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茫茫大草原,几场春雨下来,满目苍黄换了新装。
牧草的新芽冒出来,茸茸可爱,叫人都不忍心踏上去了。
段潇鸣每日都很忙,一出城就是好几天,除了视察去岁冬天牛羊马匹的损失情况,更重要的,便是休整军队。各部新编进的士兵,既要安抚,又要威吓,很多都自恃军功,并不把上级的管束放在眼里,经常醉酒闹事,让段潇鸣很是头痛。
开了春,便是牛羊长势最好的几个月,牧民们都纷纷套了牛车,载了家什杂物,拖家带口地往牧草丰美的地区去了。等到秋冬,牧草枯了,牛羊都交给商贾卖了钱,再回到城里来。每一年,都是如此。
忽然走了许多人,城里顿时空荡荡的。
每个人都很忙,唯独泠霜一个人,整日闲着,无事可做。即使她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段潇鸣交代了,她必须休息。
所以,看护她的嬷嬷每天都会按时唠叨:该吃药了,该午睡了,该散步了,该安寝了……
泠霜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被管着的。总想寻个机会跟段潇鸣好好磋商,要回她的自由,可他倒好,似乎是知道她要抱怨,索性忙得连城也不回了。徒留泠霜一个人生闷气。
四月初,是大妃额吉娜被遣返的时候。
段潇鸣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收拾行装,其实,也是给她面子,毕竟,又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该带来的,她也没有带来,想带走的,她也永远也带不走,既如此,又何来收拾这一说呢?
想当日她来到拉沃时,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盛大的庆祝会,比过年或者大祭都要隆重,一来是其父汗的权势,而来,自然是她‘国母’的正统身份。
尊贵体无比。
而今,短短数月,天翻地覆,昔日的光华,在一夕之间褪尽,整个人都仿佛老去了许多岁,泠霜去送她的时候,见她连眼里的神采也泯灭了,完全的一个下堂老妪一般。
那般热热闹闹来,这般凄凄惨惨去,当时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她周遭阿谀奉承,挑拨离间的得宠或不得宠的姬妾,如今一个个争相竟避,躲之唯恐不及。
拉沃城外,连天芳草,郁郁葱葱。
额吉娜与泠霜遥遥相望,各自感慨。
锦绣罗裙,被疾驰的劲风吹得猎猎翻飞。一步一役,两个人终究是走到了一处。
“想我一生尊贵,如今落得这副田地,最后,竟是你一人还来送我。”额吉娜叽里咕噜用鄂蒙语讲完,小惠便翻译给泠霜听。段潇鸣不准泠霜出城,所以,为避耳目,泠霜只带了小惠一人在身边。
当日心腹的锦衣女子,早已为那胎儿陪了葬。
泠霜不语,只是怅然一笑,望着连绵到天际的嫩绿,心底自苦道:今朝我送你,他朝,不知何人来送我。竟是谁送了谁,谁别了谁,长亭古道,芳草依旧连天;柳岸灞桥,使君可还如故?
终究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
“想来也甚觉得可悲,与他做了半辈子夫妻,竟是今天这个结果。”额吉娜万千惆怅,眉眼低垂,几欲落泪。
“他是怎样的人,归根结底,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泠霜不去看她的眼,那一双老去的眼眸,除了暗淡,还有悲伤,居然像极了吟月的眼睛。
想必,那眼的主人,曾几何时,也是烂漫天真的少女,像草原上的夜莺,无拘无束,快乐无忧,也是倾城红颜,风华绝代,却被她的父汗当作了一件贵重的筹码,押上了赌桌。可能,骄傲跋扈的哲那耶部可汗以为他会赢,赢得漂漂亮亮。是啊,谁会想到,戎马一生的哲那耶大汗居然会输给一个黄毛小子!而且,还居然输得这般惨烈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可叹,可憾!
“总之,多谢你能来送我。”额吉娜转过身来,对泠霜涩然一笑,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送别酒,对泠霜一举,仰头一饮而尽。草原女儿,比男儿更为豪放不羁。
侍女捧着托盘在泠霜手边,白银的酒爵,清浅的酒色,被风震得波纹绽绽。
“汉妃,您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了,不宜饮酒……”小惠轻声在耳边提醒,满面焦急担忧之色。
“无妨的。”泠霜亦是大气地握爵在手,对着额吉娜率性一举,干了。
“真没想到,你倒是个真性情的人!”额吉娜看着泠霜豪气干云的胆魄,微微笑道。
“女子本不该让须……”最后一个眉字还未出口,泠霜已觉不对,头脑昏沉,眼前顿时一黑,连额吉娜的表情都没看清楚,便昏了过去。
“那么多年,我倒真是小瞧了你!”额吉娜示意侍女将泠霜带上马车,用鄂蒙语对小惠冷声一笑。
“大妃过奖了……奴婢也是在报大妃的知遇之恩啊!”小惠掩嘴笑了起来,眼梢本就尖细,这么一来,挑得越发高了,比之刚才温顺面目,天壤之别。怕是泠霜也从未发觉过,霍敏惠,竟有这样尖细的眉眼。
“你这般人才,只要在他身上多费些心思,相信不久的将来,拉沃的新一任女主人,就是你了!”额吉娜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地审度着小惠道。
“承蒙大妃厚爱,若是真有那一天,奴婢必不会忘了报答大妃。”小惠对额吉娜欠了欠身,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女人嘛,只要年轻漂亮,谁不是一样?!等袁泠霜一死,说不定第二天他就纳了你!呵呵呵呵……”额吉娜放声张狂地大笑,似是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一般。
此恨知是何人故
马车在颠簸中急速前进,分秒必争,段潇鸣随时都会发现,随时都会追来,若是被他追上了,那,她的大计就完了!所以,额吉娜本就轻装简从,长途奔驰起来,就更加方便也更加拼命。
她望了望尚在昏睡中的泠霜,嘴角扯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怎会输给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泠霜的酒里虽是下了重迷|药,可是毕竟只是一口的量,本也持续不了多久,再加上马车实在颠簸地厉害,不到多少时间,就醒了过来。
“醒了?”头上冷冷的带着嘲笑的声音传来,语调生硬。
泠霜艰难地抬起眼看去,竟是额吉娜的脸。她的头胀痛地厉害,显然是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泠霜刚想问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今日本是送额吉娜出城的,如今,身在马车……
泠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已然恢复了神智。她单手轻轻挑起了车帘子,觑了一眼外面天色,正是夕阳西下时,她已昏了大半天了。
“你,不……怕?”额吉娜似乎本是想用别的词汇,可是支吾了半天没想起来,终究落了一个‘怕’字出来,也全了要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要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上车厢璧,好让自己舒服一点,不那么晕眩,听了额吉娜的问话,竟然笑脸相迎,镇静地让额吉娜吃惊不小。
“你……不怕,死?”额吉娜咬牙切齿地迸出一个‘死’字,而后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在等他……救你?”
泠霜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敛了笑意,偏着头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道:“你觉得他该不该来救我?会不会来救我?”
额吉娜笑了,‘呵呵’的笑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良久:“他不该,但是……他会。”
“为何?”泠霜明媚一笑,静等她的答案。
额吉娜眯起了眼睛,一双丹凤眼,一眯,眼角的鱼尾纹悉数原形毕露,老态尽显。
“因为……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喜欢……一个女人,从来,没有……”额吉娜嘴角噙着一抹狠厉的笑,看着泠霜的眼神,仇恨,又透着一抹哀伤,她说的时候,很坚定,也很无奈……
泠霜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静静地与她对望,直到橙色的夕阳余晖从车厢里全部褪去,只剩下两个阴暗的影子相对而坐,她才低低地叹了一声:“这样的喜欢与江山相比呢?”
额吉娜浑身一震,似没有听清她的话,却分明又听得真真切切。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女子,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在她的观念里,段潇鸣喜欢她,无非是因她年轻,漂亮。可是,她却没有真正深入想过,比她袁泠霜年轻漂亮的女子多得数不胜数,为何,自己的丈夫独独对她不一般呢?是身份?他需要她大周朝公主的身份?
不是!他们都很清楚,这个身份,如今对段潇鸣来说,只能是负累,而绝对不会是助力!那,他又为何?又为何……
额吉娜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他不会的,只要假以时日,他便会彻彻底底地忘了袁泠霜,就像之前他所有的宠姬爱妾一样,珍之如宝,弃之如敝屣!
“你,不问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额吉娜对泠霜那副事不关己一般的冷静闲态触痛了,她恨她的对手这般样子!她要看着她慌乱,无措,哭泣,哀求!这才是身为猎物该有的表现!
本已经闭目靠着假寐的泠霜连眼都未睁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鼻音轻轻地‘嗤’了一声,安之若素地道:“我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做,只是,没有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竟选了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方式……”泠霜蓦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额吉娜的视线,使她不由得一怔。泠霜看她略惊的表情,徐徐一笑:“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失望,我本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原来,竟愚蠢至此!而你……”袁泠霜‘呵’地一声,笑出声来,仪态万千,整了整裙裾,将褶皱慢条斯理地一一抚平,闲闲地道:“你恰恰成了她愚蠢的计划的牺牲品。”
“你……说什么?”额吉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泠霜忽然发现,她每回迷惘和发怒的时候,眼睛都要眯起来,似乎,这是个习惯性动作了。
“我说,你被她利用了,却还不知。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为他人做嫁衣’,”泠霜怕她不明白,便又解释了一遍:“就是本来,你以为是你出嫁,欢欢喜喜地缝制嫁衣,可是,谁知道,原来真正要嫁人的那个,却不是你,而你现在,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欢欢喜喜地与我说话。”
“你……胡说!”额吉娜伸手一指,整个人撑起来,跪坐着,居高临下瞪着泠霜。
“我没有胡说。”相较于勃然大怒的额吉娜,泠霜却是悠游自得地更索性躺了下来,撑着头,也不看她,道:“我虽不知道她与你结了什么盟约,交换了什么条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你离开以后没多久,她匆匆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将买通的两名放我出城的守卫杀人灭口,然后再跑去告诉段潇鸣,发现我不见了,而后,自然而然,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今天,大妃您出城返回都城的事。因为拉沃戒备森严,汉妃一个大活人,又是个弱质女流,怎能出得城去?只有您,大妃的车驾,出入都不会被盘查,所以,所有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将我的失踪与你的离开归结到一处,便是大妃掳走了汉妃。”袁泠霜一口气说完,又是似笑非笑的眼光瞟向了额吉娜:“你说,那时候,段潇鸣会怎样?”
“哼!你在……我……他,不敢!”额吉娜自然也不会被泠霜三言两语就说动了的,还是一贯地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以挽回早已失去的一切。
“呵呵呵呵……”泠霜看着她的样子,放下了手臂在脑后枕着,稍微纾解一下颠簸的不适,笑得颇有几分痛惜,道:“你绑走了我,又有何用?”
“他会听我们的……然后,再谈判。”说道此处,额吉娜暗淡如死灰的眸子里竟然闪出熠熠光彩来,恍如看到了希望,便要死死地抓住它!也不管那希望到底有多渺茫,甚至不管那希望是实是虚。
“他会为了我而让步?”泠霜仿佛是听了一个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额吉娜,笑得花枝乱颤,止了笑,身子却依然微微在抖:“莫说是一个袁泠霜,便是十个,百个袁泠霜,他也不会退让半步!”
拉沃城
小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坐在廊下的汉白玉台阶上,用手指有意无意地去抠那阳刻的龙凤图案。她的脚边摆着一个黑漆托盘,盘中一个瓷盖碗,刚刚熬好的药,滚烫滚烫的。
自从前日泠霜大发了一通脾气,一干丫鬟仆妇都被她赶到了外院去,没有传唤不准到里院来,所有送药的活,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没了主人的院子,一点声音也无,安静地就像坟冢。小惠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闲,没有了袁泠霜的世界,真美,真美……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算算时辰,约莫也有一盏茶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大妃,也没有汉妃了,她们只属于过去,而她,才是他的未来!
小惠迷离的眼神渐渐趋于疯狂,她抿着一丝微笑,双手稳稳地托起托盘,稳稳地端在手里。丫鬟的命,便像这手中的托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端得四平八稳!
可是,那是丫鬟的命,不是她霍敏惠的命!
小惠忽然将漆盘高举过头,狠狠地往地上摔去,青花瓷盖碗砸在了汉白玉上,顷刻间粉碎,浓黑的药汁四溅开来,落在了她的裙上衣上,点点滴滴,狰狞恐怖。
“快来人啊!汉妃不见了!快来人啊!”小惠扯开了嗓子便吼,一边抹泪一边往院门处跑。
四月里的草原,料峭春寒,一入了夜,更是冷如寒天。呼呼的风从简陋的车厢壁的缝隙处刮来,无孔不入。泠霜身上单薄,冷得缩成了一团。只得紧紧地过着那件貂裘。
额吉娜一直都没有说话,泠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了她的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
“你……说的,不……不是真的……不是……”额吉娜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一句简单之极的话,本是极轻便的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异常粗重。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关键是你肯不肯接受事实!现在的哲那耶部早已不是草原上的霸主,你的父汗,早就约束不了他了!”泠霜不由轻轻一叹,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原该是最看重体面的人,到了最后,却往往是连这最后一点体面也顾不得了的人!这不是莫大的悲哀么!
“我父汗……有八万铁骑!”额吉娜说这句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又恢复到了原本跋扈霸道的模样。
“你不知道,如今,已经只剩下五万了吗?”泠霜将自己抱得更紧。
“呵呵!他们,不听他的!”额吉娜终于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挑衅地看着泠霜。
泠霜觉得跟她说话真的很累,连连摇着头,似是十分惋惜,道:“也许,他管不了整的三万,可是,散的三万,管起来,却易如反掌!”
“嗯?”额吉娜仓皇抬眼,惊愕地看着她。
“你可能还不知道,三天前,段潇鸣已经把那三万骄横的铁骑全部打散,分成五人一队,三人一组,分别编差到各个阵营里面去了。之前带头酗酒闹事的,已经被他军前正法,头还吊在辕门前呢!”泠霜冷冷地说着,面无表情:“你觉得,这些被打散了的兵勇,还能为你的‘大计’出力吗?只怕在人家面前,也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若是有异心,还没等响应你父汗的号召,便已身首异处了!更何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甘心情愿地为你父汗卖命!”
“你在,骗……我!骗我!”额吉娜忽然狂躁起来,猛地出手掴了泠霜一掌,将泠霜打到在地。
“我真为你感到悲哀!”泠霜被这一掌掴地耳中嗡嗡作响,脸上火燎一般地疼,猩红的血从嘴角淌下来,蜿蜒一路盛开。
“悲哀?你……没资格。”额吉娜冷笑一声:“若……不是你……下计害我,我,怎么会这样?”
泠霜抚着自己的脸,那半边牙龈齿根酸疼地仿佛错了位一般,仿佛下一瞬,那牙齿就要松脱了下来。
“我害你?”泠霜悲悯地在黑暗中晕开一抹笑来。
幽愁暗恨何处寄
“若不是那小贱婢告诉我,我也不敢想,你竟然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也不知是恨极还是何故,额吉娜竟然一口气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毫无赘仄。
“她告诉你是我自己喝的药?你便相信了?”泠霜边咳边笑,气息紊乱,深深地呼吸,待稍稍平复,嘲讽地望向额吉娜;“你倒真看得起我,当了我是那一枝独秀的女皇帝不成?”
额吉娜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愿意多加理会,只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防止自己太过冲动,而控制不住扑上去掐死她,只得恨声骂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我恶毒?”泠霜低低一笑,撑起了倒在车厢底板上的身子,复又靠着坐好。拢了拢身上的貂裘,这是段潇鸣特意为她准备的,所以,四月里了,她出门还依然裹着它,也幸好出来的时候裹着,不然,此刻怕早已冻僵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我流产之后,段潇鸣并没有封锁消息,而是直接由着你派亲信回都城报信给你父汗?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段潇鸣就已经布换好了关防,把你父汗完全孤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你还有没有想过,为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所有的萨满,祝祷,和先知,都异口同声地将济古雅神的指示从各地各部流传开来……你,难道都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迅速,太过完美,完美地,就像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吗?”
泠霜不顾她惶惑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这很残忍,但是,这却是事实。往往,事实便是最能伤人的。
“你知不知道,每一回,那多放了一味料的安胎药端到我面前,我都要不动声色地喝下去,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我每天喝一副药,就好像,那孩子在我面前,我拿着一把最尖利的匕首,往孩子的身上捅一刀!喝药的时候,我都是笑着的,喝药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陪着我,看着我喝下去,他笑着看我,我笑着看他……我不知道,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手,第几服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脚,又是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命!”
泠霜侧转过头来微微笑着,笑着看额吉娜因惊恐而睁得变了形的眼睛。
“你……你……他……他……”额吉娜语无伦次起来,只能你你他他地发着颤抖的单音。
“没错,是他下的药,一直是他,这一场漂亮地完美无瑕的闹剧,都是他亲手自编自导自演的!”泠霜苦笑着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每天抚着自己的肚子,我每天都在抗争,我每天都在试图保护我的孩子,可是,我不能,他不允许我这样做!多少碗药被我砸了,他都是亲自来,好声地劝我,要我乖乖地喝药。我看着他的脸,听着他安抚的声音,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我恨他!那个时候,我恨不得他死!”
泠霜猛地抬起眼,凌厉一瞥,看得额吉娜一颤;“你知道我用什么方式折磨他吗?呵呵,我要他喂我喝,我的每一副药,都是他一口一口,嘴对着嘴,喂我喝下去的,我要他记住!永永远远地记住!是他亲手害死我的孩子的!就算他死了!上天入地,他都要记住!我要他铭心刻骨!是他亲手掐着孩子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勒死的!!!”
泠霜太过激动,呼吸越来越紊乱,她只得左手撑在底板上稳住身子,右手狠狠地揪着左胸前面的衣服,自从流产以来,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常都会心悸。大夫千交代万嘱咐,不可动怒,不可激动,今天,该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你……怎么了?”额吉娜看出她的不对劲,防备地看着她。
“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也罢,若是能这么死了,倒也是福气!”泠霜艰难地扬起脸来冲她一笑,把额吉娜看得完全愣住了。
“怎样,这样的段潇鸣,还是不是与你夫妻二十载的段潇鸣?”泠霜微微缓过了气,笑问道。
额吉娜看着她,紧紧抿着唇,不动不语。
泠霜也不管她,径自说下去;“你见过他温柔的样子吗?每一回,喝完了药,他都把我抱在怀里,那样温柔,脸上一点杀气都没有了,就像个普通而单纯的男人,抱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心上,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就在我耳边,气息喷在我脸上,一遍一遍说着同样的话‘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很好,他会很健康,很活泼,他长大了,会叫阿爹,还有阿妈,他长大了,会学骑马,学挽弓,他……会跑,会跳……会撒娇,会淘气……’”泠霜断断续续地说完,一阵一阵地抽泣,终于再也哽咽不能言语。
额吉娜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讲述中的两个主人公一样,木楞楞地听着,听着,可是,为什么眼睛那样酸,那样酸……
“你说谎!”额吉娜伸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了脸上两道亮闪闪的泪痕,道:“他,不可能!我了解他!虽然……他很阴险,但,他……那是……他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一个……”她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唯一’,一遍,两遍,三遍……
“我没有撒谎,你就不奇怪吗,为何,那么多年,那么多女人,一个都没怀上,可是,偏偏是我,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算算日子,那孩子,正好是在你从都城到拉沃的路上有的呢,为何,这么巧呢?”
“你……你想说什么?”额吉娜几乎有点恐惧地看着泠霜,双手居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哲那耶部妄自尊大,由来已久,说我是仇人之女,你就不是吗?!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相较于段潇鸣对中原的恨,他对你父汗和你的部族的恨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当年的段老将军到底是因何而死,这些陈年旧事的,说重不重,说轻,该也不轻吧?你说,段潇鸣想铲除哲那耶部想了有多久?五年?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是更久,更久?”
“你……你……”
“如果是一个名分低微的妾室,即使怀了孕,也不是正统嫡出,就是你笞杀了她们呣子,也起不了这么大的浪,所以,他一直等到了今天,我的名分,帮了他,让他能够师出有名,兵不血刃,在反掌之间,就折了你哲那耶部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他赢得了人心!这个世上,唯独只有人心,是用什么也买不到的……”泠霜嘴角始终噙着那抹笑,有一点讽刺,有一点钦佩,有一点怅惘,有一点憎恨,直到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或许,那只是一个习惯,喜欢了微笑。
她眨了眨眼,睫羽微颤:“现在,你可认清了,你嫁了二十载的夫婿,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的……不是的……”额吉娜颓然地靠在车厢壁上,连连摇头,不敢相信泠霜所言。
“他不是怎样?他不会怎样?难道,只有你能在他身边安Сhā亲信,他就不能在你身边安Сhā了吗?你不想想,这一场流产,何以会掀起轩然大波,栽赃嫁祸,为何会这样轻而易举,你身边,又有多少他的耳目?!”
“谁是谁的亲信,谁是谁的敌人,当真能分得清?分得清吗?”泠霜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声音,为何那般凄惶。
额吉娜看着她,相对,已无言……
是夜·拉沃城
“这么多的人,连个弱女子都照顾不好,还要你们何用?!”闻讯疾驰赶回的段潇鸣,长身立在泠霜房里,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床铺即跪满了一地的奴仆,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不发怒,也不是一贯的冷笑,却是悲喜不辨。霍纲跟在段潇鸣身边多年,觑了他此时面色,不免心底一颤,他一直贴身跟随,心知,这方是他真正大怒的表现。心中不安,似有若无地瞥向跪在最前的妹妹,忐忑不安地思虑,眉心也不自觉地皱起。这丫头虽然执拗,可是,应该也不至于愚蠢至斯吧?何况,她应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汉妃的失踪,该与她无关的吧……
满地奴才皆战战兢兢,没人敢答话。连喘气都一个个憋着,生怕喘得大声了引起注意。只留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胡乱跳着,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膛破喉而出。
“最后见到汉妃是什么时候?”段潇鸣双手覆于身后,两手成拳,捏得格格作响。
众奴婢皆敛声屏气,没有一人敢上前回答。
小惠长吸一口气,上前跪了一步,道:“前日汉妃嫌人多眼杂,在跟前烦躁,便遣了奴婢们都到外院去,不得踏进垂花门,有事自会召唤。所以,奴婢们并不知汉妃……”
“我出城当日言明你等须寸步不离,想来,是我的话你们权当作了耳旁风了!”段潇鸣面无表情一声呵斥,吓得几个胆小的婢女瑟缩了一下,竟有一个昏了过去。
小惠深知此时不可再顶撞于他,抿了抿唇,不再答话。
“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段潇鸣听过清查盘点的奴婢汇报说所有日常用度器物一样不少,心里略松了松,证明不是她自己要出走,他一直都隐隐担忧她是放不下小产之事,心灰意冷之下出走。
“早晨奴婢进药时,汉妃还在,而后就不得而知了。”小惠垂首答道,忽然似想起什么,待要言语,却又犹豫。
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分毫不差地落进了段潇鸣眼里。
“说!”段潇鸣无心废话,不耐烦地一喝。
“昨晚伺候汉妃安寝时,汉妃曾问了奴婢大妃的归期。”小惠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抬头看着段潇鸣,道:“奴婢似乎隐约听汉妃说起,想去送送大妃……”
“大胆!这样的话岂是乱说的!”霍纲一听,心中一急,向来稳重刻板的他竟然当着段潇鸣的面呵斥妹子,把小惠惊得一凛。
段潇鸣看了他一眼,复又望了一眼窗外。
泠霜失踪,正巧在额吉娜离开当日,任谁也无法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如今翻遍了整个城池,也没找到人,段潇鸣心中逐渐不安起来。
小惠的话,正好验证了他的不安。算算时辰,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若是有心为之,快马疾驰,如今,已不知行到了何处。
段潇鸣狠狠一闭眼,几乎只是刹那,蓦地睁开眼,冷声道:“速调十骑精锐,到城门集结!”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往外走去。
霍纲迅速从妹妹脸上瞥过,也来不及停顿,从速追了他出去。
夜幕包裹下的草原,除了风喧嚣狂肆地挟着才长了寸许的牧草胡乱摆摇倾轧的簌簌声外,静谧地仿若一隅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弯清冷的上弦月,凄凉地挂在头上。那月色,竟像是一抹被冻结了的灯火的昏晕,凝在一处,团作一个诡异的曲度。
仓乱的马蹄忽然从某一点爆开,由远及近,无情地划破这寂静的黑夜。一架普通的牧民篷车,车外四骑护卫,疾驰了一天一夜,速度丝毫不见缓下。
月已西斜,从并不严丝合缝的车门照进来,均匀地抹洒在二人身上。
泠霜身上多了一条羊毛毯子裹着,觉得较之前半夜的寒冷,已经好了许多,人也似乎有了精神。
额吉娜原没有泠霜所想的那般心机深沉,相反,她几乎算是一个极为天真的女人,爱她的家乡,爱她的亲人,爱她的丈夫……
就连泠霜都不敢相信,会有一天,会有一个时候,听着自己丈夫的另一个妻子,说他们当年的事。
草原女儿一向大胆豪放与男儿无异。与中原女子的羞怯遮掩完全迥异。
额吉娜说起当年的时候,脸上那种完全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怀恋,就连泠霜也不知不觉被她感染了。几乎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听着她讲述当年的故事。
美丽富饶的哲那耶斯里草原,美丽的小公主,英俊的少年,高头大马,按着草原人的习俗,来娶他的新娘。
“你,见过……我……们的,嫁衣吗?”额吉娜神采奕奕地说着,怕泠霜听不懂,还一边指手画脚地比划,指着自己的沿额一圈:“银络子,从……这里,到这里。”
泠霜的脸隐在黑暗里,她听得很专心,看着月光里的额吉娜的脸,皱纹都隐去了,侧面的剪影,高挺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她的五官很深邃,这是高贵纯正的草原血统。她笑得时候,居然还保有少女那般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
大半个晚上,她几乎将她与段潇鸣大婚当日所有的细节都一一列数,边说,边骄傲地朝泠霜这边看看,那表情似乎在说:年轻时候的他,你可没有见过呢!你们都没有见过!那时候的他,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睡……了吗?”半天不见泠霜有反应,额吉娜遂问道。
“没有。”泠霜轻声浅答。
“你这个人……真,奇怪。不问我带你去哪吗?”
泠霜笑了,微微睁开眼睛,朝额吉娜看去:“我们不是去哲那耶斯里草原吗?”
“你……真不怕?”额吉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为何要怕?听说,哲那耶斯里可是一片占地辽阔,水草丰美的‘草原天堂’呢!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呢!”泠霜居然边说还边朝她眨眨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节似乎是因为系统错误,已经把内容移到了本章了,因为JJ不具有删除章节的功能,所以,只能锁起来了,不影响阅读。
这件事情还没完哦,泠霜还会继续说小段的秘密哦~~~
还有,小段策马帅帅地来千里救小霜也是灰常值得期待的哟~~~(虽然,很雷。。。。)
囧。。。。。。。。。。。。。。。。。。。。。。。。。。。。。。。。
六朝旧事如流水
“你也知道……我们,哲那耶斯里草原?”额吉娜的脸上既然显出一抹雀跃之色来。
“听说过。”泠霜淡淡颔首一答。
“那……真是很美……很美。草是绿的,牛羊在里面,马儿在……跑。很美……很美。”额吉娜越说越动情,目光朝着车门的方向,似乎,那扇门并不存在,似乎这数百里的地域阻隔并不存在,她此时此刻,就真真切切地望着她美丽的故乡。
“你很爱故乡啊~”泠霜还未待她点头,便漾出轻浅一笑:“可惜,你爱的家乡,马上便要因你而彻底毁灭了!”
“你……?!”额吉娜眸光一凛,戒备地看着泠霜,转而又冷笑起来:“他,不敢。”
“他敢!只是,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但是,现在,你正在帮他下这个决心!”泠霜敛起笑意,满面正色,语声冷硬不含一丝温度:“本来,这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可是,现在,你把我绑走,段潇鸣会怎么看?这大草原上千千万万的百姓会怎么看?你难道真的要让你原本已声名狼藉的故乡再背负一个本来不该他们背负的骂名?”
“你!”额吉娜刚想反驳,泠霜已经冷眼看过去:“难道你认为哲那耶部在草原上的名声很好?”
额吉娜气极怒指着她,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有悻悻地放下了,话语里多了一份哀怨与无奈:“他,迟早……还是要灭我们的。”
泠霜看了她的样子,久久无语,沉默之后,终是一叹:“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是,我知道,他对草原的感情,绝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草原血统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他热爱的这片土地变成战场的。”
额吉娜垂着的头忽然抬起来看她,眼中恍然有了希冀。
“你知道,这一次,几乎所有的部落可汗都上疏让他出兵灭了哲那耶,可是,他却顶住了没有这么做,你可知道为什么?”
“哼,”额吉娜嗤笑一声:“灭了一个哲那耶,以后,还会……有其他哲那耶。”
泠霜看着她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没错,与其,灭了现在的哲那耶,然后等以后别的部族强大了再次为患,不如,留着现在这个哲那耶,毕竟,二者还是姻亲,还都可以互相牵制对方。你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掳我来?”
“多了你,我们就多一分……一分……”额吉娜似乎是竭力地想找那个表达的词汇,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僵在了那里。
“筹码?”泠霜偏着头帮她说了出来。
额吉娜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姐姐,”泠霜忽然这样唤她,让额吉娜不禁浑身一颤,眼神犀利地望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辈子,或者说,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汗,最大的错处在哪里?”
“什么?”
“你们最大的错处,便是总是执着地想要去抓那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段潇鸣,所以,你们一味盲从的‘筹码’,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额吉娜眼角挑出了一道尖细的弧度,让一双丹凤眼看上去更加迫人。
“据我所知,在都城的后宫里,你们为段潇鸣挑选了五十名姬妾,而且每年都逐量增加。你们知道他喜欢女人,所以,把族里年轻貌美的几乎全部挑出来放到他身边,不就是希望这些女子能得到他的垂青,生下孩子来吗?就像上一代的段老将军,你们想在他儿子身上故技重施。”泠霜一字一字说得极为缓慢,缓解额吉娜听力上的障碍,让她可以听得明明白白。
“这又……怎样?”额吉娜挑眉看她,满脸轻屑,却又难掩那抹最深的悲哀。如果,不是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她也不会一再妥协,任由父汗陆陆续续送来年轻女子。
“不怎么样。只不过,你们大概没听过‘生搬硬套’这个典故,在上一辈那里管用的,到了这一代,可就未必管用了。”泠霜嘴角复又挑起了一抹轻笑。
额吉娜每当看着她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就蓦地不安,因为,每回,她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而且。”泠霜继续道:“段潇鸣是怎样的人?!他在目睹了上一代的悲剧之后,还会重蹈覆辙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额吉娜最烦汉人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毛病,听她说了半天没重点,有点急了。
“我想说,你知道,为什么你跟他做了二十载夫妻,还有都城与拉沃里的那么多年轻女子,一个都没有怀孕吗?”泠霜嘴角微噙笑意,半张脸上畇畇地抹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娇娆妖媚,让人看着内心生出一丝丝恐惧来,可是,却又贪恋,不舍的离开目光。袁泠霜的五官并不绝艳,甚至,还不如额吉娜长得好,只是,那股清傲的气质,让人凛然生寒,无理由地畏惧起来。
见额吉娜不答话,泠霜又娇声附加了一句:“姐姐是知道的,□没有问题的……”
额吉娜惊地猛抬起头来,想不到她一个汉人家的小姐,竟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而且还说得坦荡大方,一丝羞怯也无。
额吉娜涨红了脸,呐呐地看着她:“为什么?”
泠霜的笑意越来越深,两眼越眯越紧,语调缓了一缓,声音轻得似在喃喃自语:“是啊,为什么呢,一个女人生不出来,那不要紧,可是这么多女人生不出来,问题究竟在哪呢?”泠霜先已设问,忽然仰起脸来,迎着马上就要消失的暗淡月光,绽开一抹绝艳殊丽的笑容,张嘴抿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吐着:“因为,他、自、戕!”
字字轻柔,呵气如兰,百媚千娇,嫣然含笑。这抹樱唇,出口的,竟是这样的字眼。
月亮已经沉下去了,约摸再大半个时辰,太阳便能升起。值此东升西落的间隙,草原上,空荡无际。
额吉娜一直沉默着,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直直地将视线凝在她的眼睛上,似乎是在寻找破绽,哪怕一丝一毫,都可以证明她在说谎!
“你!撒谎!”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隐忍不住,冲泠霜大喊道。同时,右手高高扬起,便又要掴下一掌。
泠霜偏头闪过,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按,正扣脉门,道:“袁泠霜,可不是任人打得的!”
论气力,自然是两个袁泠霜也未必是额吉娜的对手,不过,若是论巧劲,那就未必了。当年泠霜跟着袁昊天学握剑的姿势,袁昊天曾亲自将手上脉门|茓位授予她辨别,各个|茓位有何功用,泠霜都记得很清楚,只是,这么多年从未用过,没想到,今天倒是用上了。
“你凭……什么说……他,自戕!”额吉娜抚着手臂,自己揉着,脸色不善道。
“你以前,与他□之后,有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总觉得萦绕心头鼻端,久久不得散去?”泠霜深情慵懒散漫,斜斜地倚着身子,唇边又绽出一抹笑意,看着额吉娜黑着的脸,道:“而且,这股气味,在他下面,尤其浓烈。”
言毕,泠霜明显感到额吉娜的身子一震。她知道,她猜的一点也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他从那么早开始,便这样自残。恍惚之间,那股味道竟然又出现了,从鼻端吸进心里,转而化成千万条藤蔓,一点一点,攀援开来,直至将她的整颗心都捆缚住,一点一点地紧起来,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泠霜终于受不住,闭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她听见,额吉娜的声音在颤抖。
泠霜一夜未睡,颠簸了一天一夜,似乎全部的精力也要告罄了。她颓败地靠在车厢壁上,目光极力地捕捉从板隙中露进来的一抹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晨光。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长期服用一个特殊药方的味道。”泠霜眼中干涩异常,可是,她却将眼皮生生定住,再酸,也不准眨一下。她知道,只要轻轻一下,泪水,便要决堤而出。袁泠霜,是从来不在人前哭泣的。
宁流血,不流泪。这是她对自己说过的话。
“什么……药方?”额吉娜的手下意识地揪着铺展在身侧的裙裾,越揪越紧,好在草原的服饰,多为皮料,若是换作了汉人的棉麻丝织,怕早已揪得破烂了。
泠霜笑了,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板壁的缝隙里,一根根细小的光束射下来,落在她们的脸上,衣上,晨曦的照拂,温暖而恬静。
“在汉人居住的中原,富贵人家的男子,看上了哪个女人,便可以要了她。不过,身份卑微的女子,是没有资格孕育高贵血统家的子嗣的,这个时候,□前后,那个女子,便必须饮下一碗汤药,确保不会有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着,闭目养神,檀口轻吐,不紧不慢地说着。
“而段潇鸣在你父汗威慑下,自然是不可能让你和那些女子饮药,那,你说,他会想到什么办法?”说到此处,一直阖目假寐的她忽然睁开眼睛,一瞬的寒光,转而又忽然敛去,噙起那抹淡淡的笑意。
额吉娜的手依然仅仅地揪着那抹衣角,呼吸越来越纷乱短促,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一张一合,空荡荡地在那里徒劳着。
这件事,该是段潇鸣最大的秘密,却被泠霜不经意间窥破,本来,她也没有疑心到那上头,只是,一连数次,那股奇怪的味道,再到后来,她偶然发现段潇鸣在服用‘生精汤 ’,他姬妾成群却无半个子嗣,他在她房里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异常,似乎是在与谁报复一样,得知她怀孕后那份异样的欣喜,似乎是绝处逢生的希望,这一切的一切,看似正常,其实,却是惊天的秘密隐在其后。泠霜将这许多疑点一一穿起来,想要得出结果,一点也不难。
不过,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她那风流多情的大哥。想当年缠着他要来的那几本艳书,也不知那浪荡子于哪个美人调笑过,书中夹着的,尽是荒唐东西!而这一张古方,便是夹在‘密戏图’中的。
当年秦国王孙赢异人被质邯郸,吕不韦助他回国,后平步青云,拜为秦国相国。当年的赢异人即是秦王子楚,他继位后,吕不韦一手包揽朝政,而他则是整日与妃嫔调笑,好女色。吕不韦怕子楚广幸后宫,将来子嗣繁多,会危及到嬴政继位,于是,暗访名医,寻得绝精的暗方,悄悄下在子楚的饮食里。
秦覆灭以后,这张古方,便流传了下来。泠霜也不奇怪,她大哥素来好如花美人与琼浆玉液,这等风流,知道那样的方子,也并不为怪。
为官桂、巴戟天、芍药、乌头、杜仲、茯苓、远志、鬼箭、茯神、桔梗、狼毒……这数十味中药配成的方子,性状如何,如何服用,用后会有何征兆,至今,她依然清晰地历历在目。
额吉娜只是浑身发抖地看着她,已经完全不能言语。
泠霜的脸,微微扬着,沐浴在车厢弥足珍贵的晨光里,朝阳的光辉,在她苍白的脸上匀了一层,便似那刚刚出窑的细瓷,轻薄的胎体,厚厚一层清釉,却是纯净莹白到极处。恰是江南好风景,红妆阁里新研出的胭脂,芬芳鲜艳,一粒粒精细无比,抹上了双颊,却是含羞带怯的天生红润面色。胭脂抹上了白瓷,便融到了釉里,浑然天成一般。这便是临安官窑最最著名的瓷器‘美人娇’。
这还是前朝旧事,晋惠帝为最宠爱的瑗妃特意下旨让官窑烧的一窑专瓷,合宫上下,只瑗妃一人能用,连皇后,也不可破例。
‘黛眉鸭鬓,环佩叮咚绕,美人顾盼,含娇嫣然笑。’转眼已经五十载。临安城的老少妇孺,怕谁还记得当年那倾城倾国的瑗妃杜菁娘?红颜误国,担了多少载的骂名。
当年玉堂金殿,醉卧帝王怀,而今,怕是早已成了枯骨了,不知魂断何处。
‘美人娇’,只出了一窑。自瑗妃被废以后,惠帝触景伤情,便下令,日后不得再产,将原有的产出‘美人娇’悉数毁去了。
泠霜之父素来雅好瓷器,登基以后,又命匠人重新烧制,可惜,不知因何,屡试屡败,后来终是放弃了,遍寻天下,却也寻不到一件‘美人娇’。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美人娇’,也与杜菁娘一起,永远死消失在这世上了……
只因为了爱妃这一笑,便督造了‘美人娇’,最后‘美人娇’亦随了美人,香消玉殒……
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在,已是换了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PS:这个‘美人娇’是偶杜撰的,随口瞎诌的,不是真的有这种瓷器哦~~~不过,偶对自己瞎诌的还是挺满意的,嘿嘿嘿嘿(拍飞)
地北天南归何处
“他……他……他竟自己服药,断子绝孙???!”额吉娜双目圆睁,也不知是惊惧还是羞恼,抑或是怨恨,兀自在那里喘着粗气。
泠霜闭着眼睛不再答话,算是默认。想那时,段潇鸣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为了免除后患不再如他父亲那般受制于人,连这狠心都能下得,比较起来,他对自己,简直已算是天大的仁慈了……
“居然是……这样……这样……”额吉娜随即大笑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笑到后来,两眼发直,一昼夜的颠簸,发髻散乱,眼圈通红,边笑着,眼泪簌簌而下,似已癫狂了。
泠霜自然知道她此时的心境,二十年来,一心想为他生个孩子,先不论是不是要以威胁为筹码,单就以夫妻之间,哪个做妻子的,不想为心爱的丈夫生个孩子,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往往不是爱情,而是可以作为一名母亲。而她,竟然被自己爱着的丈夫悄悄地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整整二十年,她却一无所知。这一刻,她崩溃了。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泠霜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阳光传递来的讯息,整个人都温暖起来,昨夜的恶寒被一点一点地驱散。
一阵噪音忽然从车厢外壁传来,似乎是外面的人正在用硬物撞击着车厢外壁。
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侍女掀帘而入,看到了额吉娜的样子,不禁大吃了一惊,忙扯住她的手臂,说了一通鄂蒙语,想是在问她怎么了。
额吉娜被她摇晃了一阵,似乎回过了神来,用袖子一抹脸上的泪痕,问她怎么了。
两人对话几句,那侍女就先跳下车去了。
额吉娜看了泠霜一眼,道:“休息!想透气……自己下车……”言毕,也转身下去了。
颠簸了这么久,又是一夜未睡,平日里她每天闲着便歪在床上,几时这般餐风露宿过?泠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似要散架一般,连三尺高的车上也跳不下去,只得先坐了下来,一点一点挪下去,最后双脚触地时,长期弯曲着的双腿早已麻木了,一点支撑力也没有,就这样直直地瘫坐在了地上,酸麻无比。
一旁的四名侍卫与一名侍女见了,似乎想嘲笑一番,但是觑见额吉娜脸色,都生生忍住了。
侍卫们忙着牵马去吃草,四处寻找好草皮,而侍女则忙着从篷车后面取出了牛皮囊和干粮,恭恭敬敬地奉给额吉娜先用。
额吉娜摇了摇手,只就着牛皮囊喝了两口水。
侍女正待拿走,她却又叫住了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便见那侍女老不高兴,黑着一张脸走到坐在远处草地上休息的泠霜身边,态度十分不善地扔在她脚边,转身走开了。
泠霜觑了眼干粮,胃里空了一天一夜,此时也没了饥饿感,所以,也是拿起了牛皮囊,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却不吞下,只是先在嘴里含着温一阵,不然这冰凉的水直直下肚,伤了胃气,可就要遭罪了。
正在小心翼翼啜饮之间,却见额吉娜走到了她跟前,抬眼眺望远方,天地相接的尽头,茫茫一线,蓝色的是天,黄绿的是草,泾渭分明。就像她与段潇鸣的立场。她永远不相信段潇鸣会放弃灭了她部族的念头,段潇鸣也永远不会相信她真的是想当好段氏的媳妇。
“现在,你该明白,无论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他都有办法让我‘小产’,而那个下药之人,早在你到达拉沃之前,就已经定好了的,所以,一切,都只是在等你来而已。所以,姐姐,你,才是最让他费心的一个!”
泠霜说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到了此时此刻,还要这样刺伤一个已经没了一切的人,这,又是何苦。遂也低下了头,继续小口抿着水。
“我想知道,你怀孕,是真是假?”额吉娜回头,居高临下俯视泠霜。
“你以为呢?”泠霜小咽一口水,挑眉笑看她:“你是在怀疑我偷人?抑或是怀疑段潇鸣逼我偷人?”
“你……”额吉娜气结,甩袖而去。
休息不过片刻,便又开始启程,毕竟,这样的速度,时刻都有被段潇鸣追上的可能,所以只能抓紧分分秒秒,尽量多走远一些。多走一步,便多一分安全。
马车又开始疾驰,泠霜这回再也没了力气,只能躺着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这天地就只剩下颠簸了。
“如果……你,现在……有机会……逃跑,你会去哪里?”额吉娜注视着紧蹙眉头,一脸痛苦的泠霜,忽然问道。
“我不会跑的,我哪里也不去。”泠霜声音微弱,眼也未抬,似乎是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额吉娜似乎也是十分疲惫,靠在车厢上头,也闭了眼睛。
一阵沉默,只有车轱辘因急速运转而发出的嘎嘎声。刺耳而有节奏。
“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当泠霜昏昏沉沉将要睡去的刹那,额吉娜的声音从渺远的远方飘进她的耳里:“明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额吉娜的声音哽咽嘤嘤,半晌,才缓过气来,含着抹自嘲的笑:“我,倒让他……这么看重……连孩子……都拿来赌。”
“不是赌,是换!”泠霜蓦地出声提醒她:“是用孩子的命,换来北国的统一,换取他打天下的第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额吉娜倒卧在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便是她的父汗和她的丈夫,她们翁婿的怨恨,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了这样的怨恨,竟然可以连自己都不要,宁可断子绝孙,来换取父汗的短暂松懈,让他有时间来广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待到今天,羽翼已丰,这一路,究竟是多少的代价换来的?!
“没有为什么。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为什么的……”泠霜将身子蜷得更紧。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好一个‘谁’!是啊,谁?谁……男儿重义气,何须刀钱为。
熟地、 覆盆子、 枸杞子、 菟丝子、 山药、 枣皮、 泽泻、党参、补骨脂、淫羊藿、白术、枸杞子……
袁泠霜自由嗅觉味觉皆敏于常人,且自幼多病,久病自医,每一味药,她都可以闻得出来。每一次,他都笑看着她,赖问一句:“可要同饮?”
她每每笑啐他。
滋补肝肾壮腰膝,通经逐邪,活血化瘀的平常药,表面看,的确无异,可是,杏林高手便知,其中一两味,分量稍稍斟酌,那便是另一种功效益肾生精,治□清冷症。
若不是她曾从大哥那里见过这样的方子,怕也会像额吉娜等一样,十年,二十年,都蒙在鼓里吧?
他绝了二十年的子嗣,竟然真的在那么偶然的状况下得了,可是,他却依旧忍心毁去。哪怕终生无子,亦在所不惜!
段潇鸣,你总一味逼我:“你既无意吾便休。”
可是,这样的你,却叫一个我如何去爱,如何敢爱?!
那天,我问你,谁来救我们,谁能来救救我们,可是你却说,谁都不要,谁也就不了我们,只要我,你只要我……
是啊,谁也救不了我们,这我知道。可是,你真的只要我吗?真的只要我在那里就好吗?如果,我挡住了你的江山,那时,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你还会只要我吗?……
袁泠霜,在你的心中,究竟又几分斤两?
泠霜的身子已经蜷到不能再紧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不够,她的手脚颈项,还在用力地缩着,缩成一团,一个点,或许更小更小,小到不知道痛楚,小到连眼泪也不会流。
东升西落,从早上到黄昏,又是奔出了多远。泠霜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一个人站在旷野里,深吸一口气,阳光烘焙下的温热的空气正在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吸入脏腑之间,一股沁凉,不再温情脉脉。
她一个人秃秃地站着,不知道东西南北,不知道今夕何夕。一个多时辰了,就这样站着,呆呆地看着夕阳西下,一点一点的沉沦,当初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个时辰之前,伏地哀泣的额吉娜忽然起身,凝视她良久,猝然蹦出两个字:“你走!”
于是,她便不顾侍卫侍女的劝阻与震惊,硬是将泠霜从马车上拖了下来,将那张薄羊毛毯子扔给她,第一次,那样自信,用那样轻蔑的眼神俯视她:“我爱他,你,不如我!”
第一次,袁泠霜甘心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蔑视与轻藐,因为,额吉娜有这个资格!不管段潇鸣怎么样,再怎么狠,再怎么毒,她都爱他,爱得无拘无束,爱得坦坦荡荡,她那样骄傲地嘲讽着泠霜:我敢冒天下大不韪,大声说我爱他,你敢吗?你能吗?!
这,便是额吉娜今生留给袁泠霜的最后一个表情,定格了袁泠霜一生对她的记忆。她那最后一眼,仿佛是一座里程碑,永远立在了泠霜望段潇鸣的那段可长可短的距离里,像五岳山川,直入云霄。
最后,额吉娜终于还是放弃了,她那近乎孩子般执拗的计划终于胎死腹中,她及时得勒马回头,终是止住了一场战端。袁泠霜教会了她,段潇鸣,不会允许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筹码存在!
为什么要告诉额吉娜这一切?泠霜望着沉得只剩下一线光亮的夕阳,这样问自己。她知道额吉娜不会杀她,有谁会去毁去手中的‘筹码’?她也知道段潇鸣就快追上来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们的恩仇与她何干,他们的厮杀与她何干,他们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般心慈手软,想要积点阴德了?却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为了谁?为谁……
夕阳完全沉下了,最后一点余温瞬间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一人,一月,立于荒原。
这样的安静,似乎是将流光退回到了混沌天地初开之时的太古时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没有人,世上,只有她一人。
没有了贪嗔痴恨的世界,干净而纯粹,即使寂寞,却也甘甜。
泠霜身披薄毯,立于旷野,她该何去何从?
往东,是额吉娜去的方向,往东一直走一直走,那里有林海雪原,有鄂伦春,鄂温克,那里有白山黑水,森林覆盖在黑土地上,俯身用水瓢子一打,就能捞尾鱼上来。
往西,是段潇鸣将要来的方向,往那里走,不用过多久,就能回到拉沃,今后,袁泠霜还是袁泠霜,周朝的公主,段氏的王妃。或许将来,便是皇妃。
往南,就是故国土地,说不定走上几个月,便能到了故郡,然后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大周子民,东躲西藏,逃避周室与段氏的两方追捕,一生都战战兢兢。
往北,再过一点,草原就没了,光秃秃的全是戈壁和沙漠,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那里荒凉恶劣,人迹罕至,除了前往漠北的商旅,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然而越过了沙漠,那里又会有何等景象呢?
或许,她可以效法唐史上的玄奘法师,前去西域,一路穷山恶水,到了灵山,一见我佛如来,问一问他,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尘埃何来?
问一问他,五蕴是否真空,色相是否真同,行深般若波罗蜜。
念诵数满一俱胝,离诸苦恼。
满二俱胝遍,五无间等一切罪障永尽无余。
三俱胝遍,证悟一切诸三昧门。
四俱胝遍获大闻持。
五俱胝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为何,她依旧业障缠身。佛不是度一切苦厄的吗?那,就先来度一度她吧!
西方既有佛陀,又怎知北方没有先知?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究竟涅槃?
泠霜朝着北边,步履徐软虚浮,一脚一脚,似踩在棉絮上头,下一步,便要倒下。
她要去问一问,是的,她必须要去问一问……将这些这么多年来她不明白的,都去问一问他……
生死何已两茫茫
泠霜缓缓地回复过知觉来,隐隐觉得怎么天地还是在颠簸。她略略疑惑了一瞬,额吉娜不是已经放了她了吗?怎么,难道是又反悔了,把她又抓了回去。
她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刚想动一动麻木的腿,便被一声轻喝制住了:“别动!”
泠霜浑身一震,猛然睁开了眼,惊得着实不小,她此刻,竟是在段潇鸣的马上!
泠霜还未反应过来,□雪影便长嘶一声,忽而一阵跌宕,她惊呼一声,身子便往旁边栽去。
“要是还想要命,就给我好好坐稳了!别动!”段潇鸣的声音,如骨鲠在喉,万般刻毒,此刻他正用足了他全部的理智去压抑着狂躁的怒火。
昨天半夜,他终于追上了额吉娜的马车,却被告知她已经被扔在了荒野里。他一心顾着她的性命,不敢耽搁片刻,立马回缰去追,根据额吉娜提供的时间与她行程的速度,他一路往南追去,因为他从东西线上来回都没有看见她,所以,便主观地认定她会往南回到周朝去,可是追了大半夜,完全不见人影,此时,方断定,她必是走了相反方向,不然,便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一路战战兢兢往北而来,又是一夜狂奔,才在晨曦初露的时候,看到了这抹昏在荒野里的单薄身躯。
额吉娜早就将她放了,她却没有往回走,她难道不知道她往北走走的是一条死路吗?!她就这么恨他?!宁可死,也不愿回去找他?!
段潇鸣不明白,不明白……
泠霜已经恢复了神智,也想起了昏倒之前所发生的事,看看天色,又是临近黄昏,想必,又是一天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她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几乎连她自己,都要辨不清生死了。她现在,只觉得整个人累的厉害,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他一手控缰,一手紧紧地揽在她腰上,护着她。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地面,雪影的马蹄踏过的地面,因为太快,青色的黄|色的草,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像风一样掠过。
从段潇鸣间或抬起的手臂空荡,泠霜看见还有十余个护卫跟在后面,十丈之遥,她看见为首的便是霍纲。
出城寻她,他竟只带了十个人!
“若是遇了伏兵,你打算如何?”泠霜忽然扬起脸,看着他,浮出一抹虚弱苍白的笑,声音虽低微,却已足够让他听见。
“不要说话!闭上眼!”段潇鸣看也不看她,揽着她的手臂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她知道他在生气,很生气,每回,他生气的时候,下巴都收得紧紧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泠霜笑了,他生气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盎……”泠霜将双手从裹紧的羊毛毯里伸出来,环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依附于他。
段潇鸣被她这个突如其来小鸟依人般撒娇的动作惊得一颤,手上不自觉松了劲。再是膂力过人,也经不住两天两夜狂奔之后,又抱个大活人还能有力气的。
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温顺,将他抱得这样紧。
“再忍一忍,天亮之前就能到家了……”段潇鸣心中一软,毕竟对她狠不起来,低头贴在她耳上,轻轻安抚道。
泠霜侧脸贴在他胸膛上,汲取温暖,嘴角噙着微笑,家,他说,天亮之前,便能到家了……
“盎,如果,可以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不会让我生下那个孩子?”火红的夕阳映在泠霜脸上,苍白的面上凭空抹了一层红晕。她清楚地感觉到什么东西,迎风而落,从眼眶到面颊,冰冰凉凉地一路蜿蜒,最后干涸,升华成了雾气,消散在风里。
“以后还会有的……相信我,只要你养好身子,你想要生几个,便生几个,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就怕,到时你不愿意生!”段潇鸣似乎是想安慰她而干笑两声,可是,又着实笑不出来,最后,那将笑未笑的表情与此时冷硬面容混在一处,说不出的难看别扭。
“盎,如果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娶我?”
“你好好休息一下好不好……”段潇鸣的声音疲惫而无奈。
“你先回答我……”泠霜不依不饶,声音绵软无力却异常执着。
“会!”段潇鸣紧抿双唇,答得毅然决然。
“是么……”泠霜一点一点地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怆然一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微笑道:“可是,我却不愿意再嫁你呢!”
这一回,段潇鸣正好低头与她四目相对,将她的眼神与凄怆笑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蓦地感觉到一丝异样,还未待他琢磨出来,便已惊声尖叫一声:“不要!”
这一声凄婉哀绝,悲恸天地,将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编织的一幕温霭生生地划破。
不知不觉间,他护着她的手,早已因她的那几句话松懈了。
他原以为,她终是拥紧了他,将他视作依傍,她累了,他要带她回家。
可是,他错了,她累了,却不是要随他归去。她拥紧了他,不是为了丝萝托乔木,而是为了让他松手。
于是,她才有机会挣脱了他,她才有机会奋力地朝急速掠过的地面扑去。
生死一瞬,段潇鸣只觉眼前的她,如蝶翼,轻轻起落,下一瞬,便会消失了。命悬一线,他松开了握缰的手,雷霆刹那,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使劲了全身力气,俯身探下,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身体离地只有寸厘之处,将她生生拉起。一个反复,自己的身子急速下坠,两个身影相缠,最后触地,他以身为垫,生生挨了那致命一震。
雪影随段潇鸣出生入死多年,早已通了人性,所以在泠霜跳马的那一瞬,便仰天一嘶,缓了下来,正是这关键的一缓,让段潇鸣坠地时减少了不少冲击。随即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滚出老远。后面诸人见了,纷纷勒马停下来,赶忙跑过去。
泠霜与段潇鸣抱在一处躺在地上,两人谁也没有力气再动。
泠霜睁大了眼睛,看见一丝鲜红的血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
“你若真是为了我好,就不该救我。”泠霜嫣然一笑,伸手去拭他嘴边血迹。谁知刚刚用指尖抹去,段潇鸣便一时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猩红猩红地鲜血,吐在了她掌心,沿着手腕,往袖里流去。
须臾,暗香罗袖,已是触目惊心一片。
“大汗!”众侍卫齐声惊呼,霍纲率先一步上来,将他扶起,焦急询问;“大汗……您……”
段潇鸣朝他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指着泠霜对他道:“你带着她,继续赶路!”
言罢,深吸了两口气,倾过身,扶了泠霜起来。
“没有该不该,我只知道,你需要马上回城,马上吃药。”段潇鸣的声音已经喑哑,巨震之下,脏腑皆伤,他却还在坚持着。他如今只有一个信念回城!不然,他知道,他就真的再救不活她了。之前内侍医官曾经暗中嘱咐过他,小产之后,三月不可行□,就算是出了三月,也要小心,不然,恐有血崩之症。
这一夜,他揽她在怀,雪影的背上,早已红了一片。下红不止,乃是血崩的前兆。
段潇鸣不再去看泠霜,径自上了马,率先而出。
霍纲亦不再迟疑,低头躬身,唤了一声‘汉妃’,见她没反应,便告了一声罪,抱她上了马,狠厉一抽鞭子,紧随其后。
泠霜早已木讷成了偶人,任由霍纲摆布,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霍纲如今是段潇鸣最为倚重信任的人,他素来沉默寡言,办事老练沉稳,刻板有余,游刃不足。揽了泠霜在前,亦是严守分际,单手控缰,另一手虚握成拳,整条手臂横亘在她身前,宛如一根辙木,护住她身躯。
泠霜的手紧紧地抓着马鞍的鞍首,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前面那个在马背上越伏越低的身影。
“他,会不会死……”夜的寂静,除了马蹄声,什么也没有。泠霜的声音颤抖哽咽,问着霍纲。
“大汗受命于天,不会有事。”霍纲面容冷肃,语调平静,无波无澜。
哒哒的马蹄,十二骑黑影在月下急速飞奔,朝着拉沃城的方向,朝着梦幻之都行进。
泠霜死死地将视线凝在他的身上,为什么他的身影越来越飘忽,就像下一瞬就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一样。她一刻也不敢移开,就好像,只要她移开了,他就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渐渐地,段潇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全部都是黑暗。
耳边,有浩然的风拂过,将额前的留海悉数撩起,无尽的黑暗忽然闪出一个亮点,然后渐渐扩大,到一片光明。
盎,如果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娶我?
我会。
可是,我却不愿意再嫁你呢!
是的,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嫁给你……
可是,这辈子已经嫁了,就不可以再反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悔,又能如何?
出嫁从夫,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你段潇鸣的妻子,段家门里的媳妇。
袁泠霜此人,早已随了那株从临安城里带出来的昙花一道,死去了。如今活着的,便是一个冠以你姓氏的女人。
你曾要我把你当作我的信仰,你曾说过,你谁也不要,只要我在,就好。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信仰!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九霄碧落,万丈黄泉,我,都在你身边!
你所有的苦痛,我都替你挑一半,天下的骂名,我亦为你担一半!
盎,你听见了吗?听见了么……
所以,请你,不要死……不要死……
彼时相对知心重
泠霜的意识一片混沌,身上忽冷忽热,一会是冰天雪地数九寒天,一会又是烈焰炙烤,大火焚身。
前尘往事,分割成了一幕幕景致,疯狂地在眼前掠过。
祖母慈爱地用手抚摸着她小小的头颅,父皇大笑着对群臣说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母亲的嘴巴一噏一合,说着什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然后,手臂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手中的白绫随之翻过房梁,就像舞姬手中的彩练。她素手轻结,动作说不出地幽雅从容,她笑着看她,笑着将纤莹的脖子伸进去,笑着蹬掉了脚下的圆凳……
最后的那一刻,她多么想喊她一声母亲,可是,就是哽住了,喊不出来,如此,便是永永远远地哽在了喉里,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喊了……
她又看到了许多许多,叔父的脸,永远的一如既往沧桑;大哥的脸,永远一如既往的潇洒。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大哥这辈子,欠下的风流债,只怕,十辈子也还不清了……
是谁的手,勾挑着着她的下巴,慵懒散漫地道:“怎么,有日子没见,三妹便与二哥生分了么?”
是谁的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恨绝深痛地吼:“为何!为何?为何他偏偏喜欢你!总是连多一眼,也不肯看我!”
又是谁的手,紧紧地环在她的腰际,坚定悲伤地轻喃;“我谁也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在这里,你在,就好……”
你在,就好……
你在,就好……
我在,就好?
忽而所有的影像全部在瞬间消散,眼前从光明变到黑暗,她看到段潇鸣在坠马的瞬间护住她,以身做垫,她想起来了!蓦地一凛,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盎……”睁开眼睛的同是,泠霜微弱地道了一声,她明明是歇斯底里地喊,怎么出口竟这样绵软,似在呢喃。
她下意识地就要撑着坐起,可是,才发觉手脚根本不能动弹。
“别动……”耳边传入一个低哑的声音,那是,那是……
泠霜艰难地偏过头去。整个人呆住了。
三天前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从地平线上破云而出,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便踏破了拉沃城宁静安详的清晨。
四骑在前,持段潇鸣贴身金牌,先行开路。拉沃城门守将虽然不知道出了何事,竟动用了大汗的贴身令牌,但是,见令如见人,也不敢迟疑,开了城门。
中间段潇鸣在前,霍纲在后,余后六骑尾随护卫,一行人,匆匆进了城。
早已忐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小惠,在看见段潇鸣横抱着昏迷的袁泠霜踏进院门的那一霎那,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段潇鸣面色铁青,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便要往里走。随行的侍卫,一左一右,上来将小惠架起,便要拖下去。
“大汗!这是做什么?!我犯了什么错?!”小惠依旧垂死挣扎,她不相信,不相信段潇鸣会这么对她!
段潇鸣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依旧疾步往里走,根本不去理会她的叫嚣。
“你不能这么对我!放开我!放开我!”小惠踢打挣扎,不顾一切地冲着段潇鸣吼道:“我们兄妹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为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你居然这么对……”最后一个‘我’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已经狠狠挨了一巴掌。小惠的泪水当场夺眶而出,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连最亲的亲人,也不理解她……难道,大哥也不知道她有多爱段潇鸣吗?
小惠刚刚的那句话,成功地让段潇鸣住了脚步,回过身来,远远盯着她,目光凛然森寒:“如果,不是看在霍纲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站在这里吗?!”
段潇鸣一步一步走回到她跟前,倾过身来,附在她耳边,字字刻毒:“你以为,你每次在她的药里多加了分量,让她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吗?!本来,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看着你长大,内医告诉我时,我还不愿相信,在她病成了那个样子,我还是给你信任,以为你会改,可是,你却连这最后一个机会也不要,这样的人,不配得到我的信任!!!更不配活着!要不是因为看在霍纲的面上,我早就会杀了你以泄我心头只恨!”
段潇鸣说完,大步流星而去,一脚踢开了房门。随后赶来的内医提着药箱纷纷鱼贯而入。
小惠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这一刻,她终于嚎啕大哭。
霍纲表情依然冷峻,紧紧抿唇,深锁眉头,无力地道了一句:“拖下去!”言毕,也转身离去。
内室
暖融融的阳光从东南面的窗子照进来,一束束透明的光柱一直落到了床前,光斑投射在青砖地上,一点一点地耀了人的眼。
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平波精澜地漂浮和游荡,俏皮地从这一束光柱里,又飘到那一束光束里。
静谧的空气在房里静静地流淌。
泠霜醒来后,就一直这样愣愣地看着他,至今说不出话来。
已经四月里了,天气慢慢回暖。段潇鸣在坠马那一瞬,整个人猛烈地撞击到了地面,当场震伤了肺脉,所以才会大口大口地吐血。其后又强撑着长途奔袭了整整一夜,所以,抱泠霜回房后就挨不住昏倒了。
这一对夫妻就这样双双昏厥了过去。由于五脏六腑都受了强烈的震荡,各有所伤,不宜再搬动,所以,内医们决定就让他们夫妻就地躺在一块养伤。段潇鸣在第二天就苏醒了过来,毕竟是戎马半生的人了,哪里就这么容易倒下。醒来睁眼就看见了泠霜静静地躺在身侧,心中说不出的安定和愉悦,意气之下,把如此‘解风情,有心意’的诸位内医挨个赏了一遍。倒把这些个老朽们吓了一跳,以为大汗是不是摔伤了头,那内医正,一把山羊胡子已经全白了,死活嚷嚷着要检查段潇鸣的头,看有没有淤血肿块,成天问他有没有晕眩感。恼得段潇鸣最后便把他支了出去。
今日天气好,段潇鸣便叫人把封起来的东南窗全部拆了,开了窗子透气,多日来阴寒晦暗的房间,瞬间亮堂了起来,看得人心里也舒服多了。
天气回暖,已经隐隐有了野鹞子飞来觅食,将院子里结果子的花木全都啄了个遍,一班小丫头怨声载道,成天轮班看着。
想是又有野鹞子来觅食,小丫头碎碎叨叨的声音伴着鸟儿扑翅的声音,远远地随着熏人的暖风传来。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躺在一张床上,两两相望。
段潇鸣看着泠霜的表情一点一点的变化,从茫然到急切,从担心到安心,从悲怆到惊喜。看着她的眼眶和鼻头一点一点变红,眼眶里的眼泪一点一点积蓄起来,可是足足过了半天,蓄着的泪水却依旧不肯落下来。
他忽然想起,至今为止,他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在自己面前哭过呢。
轻微到几乎是错觉的哽咽声混在她的呼吸里,一点一点逸进他耳里。
段潇鸣终于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声音喑哑,刻板地道:“我在生你气,不会和你说话的……”
说完,便再也没有下文。
泠霜还是保持着这个动作,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地看着他。
时间随着着午后的阳光,在空气里缓缓地流淌。段潇鸣嘴边的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始终在挣扎,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被他生生地憋了回去,如此反复,半刻钟下来,嘴角微微抽搐着,可爱又可笑。
泠霜的手脚都缠着绷带,又被竹板固定着。那次坠马,垫在下面的段潇鸣倒是只擦破了点皮,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筋骨都非常人可比,而另一边的泠霜就不同了,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所以,现在是除了脖子,没一个地方能动的。
她使尽全力地侧过头,靠在他肩膀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段潇鸣闭着眼,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这一声笑,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单薄的衣料,正被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沁湿,透过衣服传到肌肤上,灼灼的,竟有些烫人。
那,是她的温度。
袁泠霜从来不在别人前哭泣,可是,段潇鸣不是别人……
半盏茶的功夫,泪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段潇鸣的嘴角噙着微笑,终究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伸过手,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臂上。
“以后再敢开这样危险的玩笑,可就不会像这次这么便宜了……”他的嗓音低哑醇厚,绕在她耳畔,俯下头来,将她满脸泪痕,一一轻吻吮去……
无意却惊一瓯春
段潇鸣的身体底子好,虽然受的是内伤,也只躺了大半个月,就下床了。倒是泠霜,伤筋动骨,没个三四个月,是休想活动自如了。
那大半个月里,两个人就像两个孩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每天看着太阳从东边的窗子里升起来,再从西边的窗子里落下去。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美好地,仿佛那一切阻隔真的就消失了一般。
段潇鸣每天都搂着她,跟她讲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讲鄂蒙各部之间的趣闻,逗得泠霜每天靠在她怀里笑。
侍候泠霜的丫鬟仆妇进进出出给他们送药送饭,对这对主子的诸如此类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
就连在内城最有资历的老妇都感叹,自拉沃建成以来,她便在内院侍候段潇鸣的女人,也算经常得见大汗真颜,可是,纵使把这么多年他说过的话加起来,怕也没有这半个月说得多呢!
她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在这内城里,来来去去,见过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从得宠得势到失宠失势,也是看破世情了的,倒是眼前的这位汉妃,小小年纪,竟是天人之相,倒是个有福之人。
这厢段氏夫妻在香闺里躺着,那厢拉沃城里,可是炸开了锅。
短短几日,城里的头条消息已经变成了‘一向沉默冷酷的大汗居然会讲笑话’!
第一天,当这个爆炸性消息从酒楼率先传出的时候,满城的百姓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
第二天,说书场就开始了最新的段子‘大汗千里寻妻,汉妃驭夫有术’。
到了第三天,全城的夫妻都开始闹别扭,家家户户都涌现了几乎同一个家庭问题不论是少妇还是老妻,都在抱怨同一件事为什么自家相公就不像大汗那么会疼媳妇?
于是,段潇鸣在一夜之间,俨然成了标准好相公的典范。
诸如此类,街头巷议不断。就像这春天的脚步,让人满心愉悦。
袁泠霜的深闺世界,一如往昔的安静。这些市井流言,自然传不到她的耳里。
段潇鸣一下地走动,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自然如山海漫般压卷而来。泠霜记得他第一天去前院处理完事务后回来,一头就栽倒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闷着声音,道:“早知如此,就再装两天病了……”
泠霜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一时之间竟张大了嘴,怔在了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还是段潇鸣吗?
段潇鸣听不到她说话,便把埋着的脸转过来觑她,见她张了那么大的嘴,忽而眼中闪过一丝慧色,一阵低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虚压在她身上,轻轻啄了下她的唇瓣,魅惑地笑着:“天气转暖了,张得这么大,小心狂蜂浪蝶飞进去!”
言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吻下去,深情绵长的一吻,道尽半世沧桑。
我段潇鸣这一辈子,杀伐太重,本不敢奢求能有一人真心待我。可是,上苍却偏偏让你来到我的生命里。既然让我寻见了你,那,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放手……
他越吻越深,已经力尽气竭,却依然不肯放开。
我袁泠霜这一辈子,怎样的悲欢离合不曾见过?本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海誓山盟,至死不渝,便是嫁给你,也是为时所迫的一招逃生之机。事事皆如此,半点不由人。
说什么磐石方厚,说什么蒲草如丝,本是一笑置之罢了。不过是拿来唬人的玩意。
可自遇见了你,怕是明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跳了。成佛成魔,都随在你左右,上天入地,我都随你去了!这一世,袁泠霜所求,不过是一个说法,生死,本非我所看重,福祸,又如何能绊我犹疑?
便是为了你,负了天下又何妨?!
四月底的时候,泠霜已经好了很多了,整个人也精神起来。人一精神,自然就躺不住了。那天听了小丫头们在院子里聊天,说这桃花开得多好多好,就把泠霜本就按捺不住的心情完全地挑拨起来了。
闹腾了半天,非要到院子里去看不可。之后闹得连段潇鸣也惊动了来,倒是心情好得很,非但没有骂她,反倒亲自抱着她出去。
因为暖榻笨重,门的尺寸又小,不易搬动,就换了张春凳,垫了厚厚的锦褥。
泠霜只有右腿大骨的骨折比较严重,所以还夹着竹板,绑着厚厚的绷带,其他地方的竹板已经拆了下来,所以整个人相较于前几天,是松快了不少。
拉沃的气候与江南相比,自然要干燥得多。已是临近五月,仍然如江南三月的温度。所以,这里的桃花到现在才开盛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这里,却是五月桃花开。
段潇鸣坐着,把她拥在怀里,看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始终看着那墙角的桃花,那样专注神往,便笑道:“真这么喜欢么?”
泠霜偏过头,抿了抿唇,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遭,似在思考,慧黠灵动,看段潇鸣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静待答案,终是噗嗤一笑,道:“不然怎么说你是个莽夫!”
段潇鸣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把她圈在怀里,轻啄了一下美人面,笑道:“我自然是不懂你那些文人调调,可是我却知道,人面桃花,哪个好看我便看哪个?”言毕,又在粉颈上偷得一吻。偶有偷香,人生乐事也!
泠霜嗔他一眼,不去理会,继续享受午后阳光。
“既然这么喜欢,我让人把这院子都种满了可好?”段潇鸣凑在她耳畔,低低地道。美人在抱,恨不能将她疼到骨子里去。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那么多做什么?一株也够了。”泠霜轻轻一哂,道。
“这是怎么说的?”段潇鸣不解地看着她。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平常人家,都不爱种这两样的。总是石榴桂花受宠些,多子多福多富贵。”
“也就是你们妇人之见,平白这么多说头!”段潇鸣一笑置之。
泠霜的视线从桃花上转开来,斜睨着段潇鸣道:“况且,物以希为贵,只有这一株,我怕还看它两眼,若是多了,倒要嫌它碍眼了也说不定。”说到此处,眉梢轻挑,语含讥诮:“便如西苑的那些个名花美人,看久了,也不是照样让你生厌了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泠霜话音刚落,段潇鸣便仰天大笑起来,半天也止不住。许久才缓过了气,轻搂她在怀,得意洋洋地低沉道:“原来是要与我算这笔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我从此以后,把西苑撤了可好?”
“可别!我可不想担这个骂名。哪天倒要把我凶悍的名声传得天下皆知!”泠霜一声娇笑,语带嘲讽,媚眼如丝觑着他:“再说,我还想多些姐妹来替我分担分担呢!”
“此话可是真心?”段潇鸣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满眼笑意:“前天,扎尔多可汗还说要送我二十名美女呢!我一忙差点给忘了,多谢你提醒了我,一会我就让人去把那二十名美女接来。”
“是么?那可记得让我也见上一见,都说扎尔多出美女,正好开开眼界!”泠霜一本正经地回道。
此言一出,段潇鸣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搂着她往后倒去,靠在春凳的靠背上,道:“想不到,我段家门里也出了一个‘房夫人’!不过……”段潇鸣忽然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反身压在下面,唇贴着唇,闷笑道:“不过,我生来天赋异禀,就是喜欢醋坛子,不是醋坛子,我还看不上呢!”
“呸!谁要当你的醋……”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那半句,全部被那可恶的男人吞进了嘴里。
霍纲刚刚接到了最新的军事情报,段潇鸣的规矩,只要是加急军报,无论什么时辰,什么地点,都要第一时间送到他面前。所以,一向办事墨守陈规的霍纲听说段潇鸣来了汉妃的院子,便立刻巴巴地跑来了。
好死不死,便正好撞上了这香艳刺激的一幕。当场就愣在那里,满脸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叫他们也不是,不叫更不是……向来办事雷厉手段的堂堂霍大参政,就这样被困在了当地。眼光飘忽不定,看也不是,不看……厄不看似乎也不是……
总之,他活了快三十岁了,第一次遭遇这么尴尬的场面!恨不得真能挖个地洞钻下去。以前跟着段潇鸣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今天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似乎感觉到身后芒刺在背的眼神,段潇鸣终于舍得放下了佳人转过头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
“你怎么在这?”语气不是十分的好。也是,愣谁被在这种时候打扰,都不会有好心情的。可以理解。
“属下……属下……”正看得‘入戏’的霍纲猛然被段潇鸣这‘万箭穿心’式的眼神一射,竟然支支唔唔半天答不上来。之前他来干什么来着?
“你手上拿的什么?”还是段潇鸣比较镇定,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脸不红心不跳的。
“哦!启禀大汗,属下是来送刚刚到的军情奏报的。”霍纲总算是回过神来了,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段潇鸣当场拆阅,拧着眉头看完后,又把信纸递给霍纲,道:“这事晚些时候再议一议吧。”而后气恼,语气颇为怨怪道:“你一向是个稳重之人,怎么不经通报就往里闯?!”
霍纲立刻跪了下来,脸上的潮红尚未退却,尽量地压低了脸,道:“属下一路进来,门户都开着,一个丫鬟也没看见……想着军情紧急,就……就……”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几乎都要碰到地上去了,然后猛地一磕,道:“属下该死!请大汗责罚!”
且凭生死一瞬间
说起来段潇鸣是憋了一肚子火,可是,也不能怪霍纲,于是,握紧了拳头,恨声道:“这些个奴才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眼里还有主子没!一个个大白天的都不见影!”
霍纲听了这话,虽然不是在骂他,但总也是不舒服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跪着。
正在这时,一阵讥讽的笑声传来。却是泠霜开口道:“他们可都是让你给赶出去的!”
段潇鸣闻言,脸色一僵,怒容满面看着她。在外人面前,她还这样一点余地不留地驳他面子,可偏偏她还无辜地朝他眨眨眼,一脸‘这本来就是事实嘛’的模样,看得他气结,可又不能对她发火,于是狠狠地甩了袖子,不说话。
泠霜无声地微微一笑,转向地上的霍纲,道:“你起来吧。”
霍纲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复又朝她一拜,道:“多谢汉妃。”
“你本就没错,谢我做什么?”泠霜轻轻一笑,细细地侧脸看他。
霍纲这个名字,在北国,可说是如雷贯耳。他是小惠的兄长,本是段潇鸣从边城俘虏来的奴隶,可是,却被段潇鸣看中,留在身边办事。自十五岁跟了他,十几年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是段潇鸣甚为倚赖的左膀右臂。也是因为他,段潇鸣才会对霍敏惠的所作所为一忍再忍。霍纲早年为段潇鸣的贴身侍卫,曾经在战场上为他挡了数次刀剑,说他是救命恩人,也不算抬举他,所以,段潇鸣的心中,总是觉得亏欠了他们兄妹的。再说早年跟随他的几个亲信,如今死的死,叛的叛,剩下的,竟只有这一个了,所以,在段潇鸣心中的分量,自然非常人可比。
霍纲的身形,要比段潇鸣还要高大魁梧一些,一点也不像汉人,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国字脸,比段潇鸣的都要来得黑,永远都是一副脸孔,沉着脸,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比段潇鸣的年纪都要大呢!
泠霜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霍纲看把他刚刚退下去的红潮又重新给‘看’了回来,本来想要告退了,可是,这下子,竟然连那简短的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浑身说不出地不自在。就是段潇鸣看着他的时候,都没有这般难受的。
泠霜似乎根本不把段潇鸣难看的脸色放在眼里,依然故我地盯着霍纲打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一阵熏人欲醉的暖风拂过,枝头的粉色花瓣纷纷迎风而落,一阵花雨,落英缤纷。在这静得只有呼吸声的氛围里,凄美了一方天地。
“你妹妹怎么样了?”这状似不经意的寻常一问,却是把段潇鸣与霍纲主从二人这些日子以来的隔阂心结一语道破。二人同时望向她,段潇鸣眼中是耐人寻味的疑惑不解,霍纲则是跪在地上仰视她,脸色越发沉郁。
“回汉妃的话,属下不知。”霍纲一拜,答道。
“你没有去看过她吗?”泠霜再度偏头,轻浅一笑。
“没有。大汗有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霍纲字字顿挫,掷地有声。
“哦?”泠霜脸上笑意加深,向前倾下了身子,道:“是不敢去,还是不想去?”
霍纲额上细细密密地冒了一层汗,头低地几欲触地,心中一阵狂跳。半天仍答不上话来。他知道自己妹子的一条命,如今就悬在她一念之间。
泠霜与霍纲对话,段潇鸣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的视线一直不离泠霜左右,几乎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她想做什么?
段潇鸣正竭力地去看透她,冷不防她忽然转过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似娇还嗔:“你把人关到哪里去了?”
段潇鸣一愣,刚想说话,不料被她先抢去了,道:“我想见见她。”
此言一出,霍纲猛地抬起脸来惊愕地看着她,长年没有表情的脸,此时总算有了点情绪。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又立即克制住了,复又压低了脸,静静地在一边跪着。
泠霜一直都偏着头看着坐在身旁的段潇鸣,嘴角微噙笑意。
段潇鸣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良久,终于开口道:“去叫人把她带来。”
“是!”霍纲应了一声,伏地一拜,出去了。
“你想做什么?”霍纲前脚刚走,段潇鸣便问道。
“你说呢?”泠霜轻轻笑着,斜斜地倚进他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
段潇鸣本是关心,十分认真地问,可见她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禁微微羞恼,恰巧霍纲又折了回来,便一气,拉下她的手臂,将她放在旁边定身坐好。
霍纲木讷地侍立在旁,泠霜又把视线兜回了他身上。
“你怎么老跟个木头一样,我老是听我身边的小丫头们说你,总是黑着脸,连笑也不会。所以,她们私下里给你起了个名头,叫‘霍黑脸’!”说着,自顾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霍纲不知该如何对答,可是又做不来谄媚陪笑的嘴脸,只能低着头支支唔唔地:“属下……属下……”属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这下段潇鸣倒是付诸一笑:“怕不是你那些丫头取的吧?”
泠霜不理他,又对霍纲继续道:“我以前听小惠说,你们父母去的早,自小就相依为命,既如此,兄妹感情该很好吧?”
霍纲虽摸不透她问话的涵义,却也如实回禀,点了点头,道:“是!”
泠霜也是了然一点头,接着,觑着段潇鸣问道:“你跟你你主子这么久了,你主子待你如何?”
“大汗对我恩重如山,终身报答不尽!”霍纲深深一叩首,答道。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泠霜音调一高,说得极为咄咄逼人。
“天地为证,如有虚言,天打五雷轰!”霍纲抬起头,无惧无畏地直视泠霜的眼睛,发誓道。
泠霜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棕黑色的眼眸异常清澈,坦坦荡荡,毫无遮掩。
泠霜的眼睛一点一点盛起笑意,呵呵一笑,道:“我不过与你闲扯几句,犯得着这么认真么?赌咒发誓的,果然是半点玩笑也开不起!”
玩笑?霍纲错愕地看着她。脸上仍是无波无澜,心底却已经不能再平静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又是微风如澜,桃花树梢,斑斑落红。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泠霜双眸微眯,死死地盯着正在风中零落,即将入泥堕地的花瓣,一股清寒自心头涌出:那梅花还有一段冷香,可以如故,纵使碾作尘了,还可让人怀念铭记,而你却有什么呢?连这最后的一点香也没有……
自想着,心中越发清苦,可是脸上却是笑意更浓,眉梢眼角皆弯起深深弧度,依旧凝眸桃花,似问非问:“一个是自小相依为命的亲人,一个是多年情同手足的主子,而今,你的主子却要杀你的妹妹,你,都不为她求求情么?”
外人不清楚小惠都做过些什么,他霍纲能不清楚?若不是因着他,段潇鸣绝对不会对小惠手软。留她的命到今天,不过当时汉妃生命垂危,他无暇去顾及罢了,如今,这账,也该清了……
窸窣一阵衣料声,霍纲将袍摆一撩,郑郑重重跪倒,对泠霜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霍纲没脸为她求情!”
泠霜始终是笑着的,细察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久久不语。
三人复又沉默,院子里的气氛又诡异起来。
片刻之后,泠霜忽然看了段潇鸣一眼,而后又转向霍纲:“中原有句话,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如今,你主子罔顾你们多年出生入死的同袍之义,为了我,就要杀你妹妹,你心中,一定很恨我吧?!恨不得杀了我吧?”
此话一出,段潇鸣与霍纲俱是一惊。
段潇鸣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道:“这与你何干?!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况且,霍纲他不是这样的人!”
霍纲更是立即重重一磕头,冷硬道:“霍纲若是敢有此想法,甘愿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我虽不忍见妹妹……可是,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一次又一次谋害汉妃您,大汗容忍至今,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若是汉妃心中尚有芥蒂,霍纲,愿一死明志!何况,妹妹她作出这等事,霍纲,本也没面目再活下去了!”
一席话说到后来,竟隐隐有哽咽之声。段潇鸣不禁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泠霜收了笑容,冷眼看尽,不再多话。
须臾,小惠被带到。两个侍卫压着她,跪在泠霜跟前。
昔日也是个清秀人儿,如今在地牢囚了这些日子,发髻松散蓬乱地没了样子,身上的衣服也还是被抓那天的那套,来来回回被拖拽,扯破了不少,脸上污垢重重,没了脂粉钗环的点缀,整个人都黯淡得不成了样子,宛如一个疯妇跪在那里。
“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泠霜在她血红的双目诅咒般的瞪视中,依旧谈笑自若,颔首笑问。
“自然没有您过得好。”小惠嘴角勾起一抹魅笑,咬牙切齿地道。
“你怎么知道我过得就好呢?”泠霜再度偏头笑问。
“哼!不用再这里假惺惺!要杀便杀,我只恨那女人竟愚蠢至斯,竟然放了你!”小惠恨声道,转而又是一阵冷笑:“到底还是我轻看了你,竟有如此本事,说服她放了你!”
“你错了……”泠霜怅然轻轻一叹,径直看着她道:“我其实更愿意跟她回到那片草原去,你信是不信?”
“哼!”小惠还要再骂,忽然被霍纲喝止。
小惠蓦地住了嘴,望着霍纲,忽而泪水夺眶而出,转向段潇鸣:“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大哥并不知情,请大汗明察,杀我剐我,我都无怨言,只是哥哥对您忠心一片,求您不要牵怪于他!”
段潇鸣没有说话,只是略一点头算作答复。
小惠哀泣阵阵,额头触地,用力地一下一下磕在泥沙地上,不一会,磕过的地方已经留了一个鲜明的血印子。
段潇鸣看着她额上鲜血潺潺流出,沿着脸框一直往下淌着,淋漓一片,不多时已经满脸是血。一旁的霍纲深深地埋着头,不忍去看她。
“你想如何处置她?”段潇鸣终于开口了。
霍纲的心瞬间跳到了喉咙口,他在这一刻,居然没有勇气去看袁泠霜的脸。
小惠木然地跪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这即将来临的命运。
“让我做主吗?不反悔?”泠霜抬起脸看他,迎着日头的光亮,清朗一笑。
段潇鸣点了点头,依旧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好,我要你……放了她!”泠霜声音清脆婉转,宛如春日出外踏青,绿水青山,溪流潺潺,入耳听来,泠泠悦然。
所有人都在同一刻齐齐看向她。
霍纲激动地浑身微微颤抖,刚要伏地拜下去,却听泠霜声音再度响起:“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简短之极的一句话,生死一瞬间,霍纲看着她,小惠看着她,段潇鸣看着她,所有在场的丫鬟仆妇侍卫统统齐齐看着她。
所有人都怀着同一个疑惑,她会开什么样的条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过得那么慢,那么慢,霍纲额上的汗水悄然滑落,滴进了黄泥里,悄无声息,瞬间就渗了进去,只余下一个深色的濡湿的点子,还保留着那一滴小小的汗坠地时破碎的情况。
等待,是最严酷的刑罚。
他等着,等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开出换取他妹妹性命的条件,即使要他去死,他也义无反顾。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以这么卑微的姿态,乞求一份宽恕。尽管,即使她不宽恕,也完全合乎情理。他本没有资格去请求她宽恕的。
“什么条件?”段潇鸣的手心,微微一层薄汗,贴在她的掌上,濡湿了她的。
泠霜嘴角轻抿,眼儿弯弯似新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一般,甜声,缓缓地启唇呵道:“我要你给我做架秋千……”
此言一出,满园哗然。不禁有低低惊呼字仆婢之间传出。
霍纲仰首望着她,似没有听真切,愣愣地仿佛在等她再说一遍。
小惠眼中依稀有了泪意,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双眼通红。
泠霜巧兮倩兮地微侧螓首,双目含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同样震惊呆楞的段潇鸣,待他答复。
“我要你亲手给我做一架秋千,不准要别人帮忙,然后……”泠霜丝毫不顾众人在场,大方地与他依偎在一处,抬眼四处看去,在院子里搜寻一遍,忽而眉开眼笑地继续道:“然后就架在那儿!就架在那棵桃花上!”指着桃树言罢,便复又收回目光,脉脉含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温声道:“好不好?”
好不好?
自她嫁他以来,她的狠,她的媚,她的喜,她的悲,他都清清楚楚地见识过了。唯独这一面,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段潇鸣忽觉心田中不知从哪里落下一点酸涩来,直直下坠之势,瞬间便在一汪死水里激荡出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去,涟漪的圈子越扩越大,渐渐地,微微涟漪遂成波浪,眼看着大浪滔天,一个一个浪头击打着,来势凶猛,从最深最深的心底,逐渐浮上来,心肝脾肺都胀满酸涩感,这股酸涩似不肯罢休,转眼间,便是眼鼻也是酸的了。
段潇鸣的喉咙间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无语凝噎,只能这样深深地看着怀中女子,完全答不上话来。
泠霜看着他喉结反复上下波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便轻轻一笑,拉了拉他的衣袖,楚楚可怜,仿若真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子,深闺情浓,非要央着夫婿为她架一架秋千,娇憨求怜,撒娇般追问道:“好不好嘛?”
段潇鸣握着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轻轻地用手将她虚握成拳的手一点一点摊开来,四指扣在她温润粘腻的掌心,指腹微微婆娑过上面的掌纹。这是他极常做的一个动作,无论什么时候,总喜欢这样抚触她的断掌,抚触那道她用剑留下的痕迹……
“好……”段潇鸣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去道那一个‘好’字,他说得,极慢极慢,声音的尾调拖在五月芬芳馥郁的暖风里,久久不散。
几乎是在所有人投注而来的惊愕目光里,段潇鸣将爱妻深深揽进怀里。
紧紧拥住她,此刻,他只想要这个念头,也只剩下这个念头。谁还有闲心去管旁人的眼光?!
倒是泠霜嗔他一眼,使力推开了他,瞟着他的眼神,似在怨怪着道:这么多人呢!也不怕丢人!
“你为何不杀我?!”一声尖利的刻薄声,在安静宁和的院中想起,泠霜转过头来,正对上小惠质问的眼神。
刚刚才稍微缓和一点的气氛瞬间又急速紧张了起来,所有仆婢侍从纷纷将眼神投向泠霜。可以说,小惠问出了他们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寂静。静得只剩下风拂过花草的沙沙簌簌的声音。起于风,又一点一点隐没在了风里。
泠霜似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可就是不答她的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同时也一点一点啮噬着对方的耐性。
泠霜忽而作出一番思虑的表情,仰着头冥思苦想了许久,又是溢出一缕笑意在脸上,危险而狡黠,蓦地将视线拉回,落在了小惠脸上,宛如一个俏皮的孩子,将同伴欺负了,还要不依不饶,蛮横地一字一顿道出:“我、高、兴!”
底下一片叹息声,似乎所有人都在为她这个理由而扼腕,又无奈地让人气结。
“何必惺惺作态!”小惠闻言,挺直了腰板,不屑地狞笑:“何必要故作大方放了我?!我这般害你,让你可能终身都不能再有子嗣,不能生育的女人,便是废人一般!你难道会真不恨我?!何苦又在这里充仁德?”
小惠其他的话语泠霜皆听不见了,她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了‘不孕’这二字之上。她说什么?自己可能终身不孕?!嘴边的笑意,瞬间冰封,尚来不及退却,还凝冻在那里。
“把她拉下去!”段潇鸣忽然失态地大吼道。
小惠看着他,再看看泠霜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明白了过来,转而仰天大笑,尖锐的笑声,刺得泠霜双耳直直发疼。
“原来,你还不知道?!”已经有两名侍从上来架起小惠,小惠垂死挣扎,竟然挣脱了两名侍卫,跑到泠霜身边,露出一抹阴恻的笑,压低了声音,低到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极快速地道:“你可知道,那药本是烈性,即使小心用量,也是对身体伤害极大的,后来他渐渐喜欢你,一度不忍再用,换了其他的温性药,可是,我却依然在你的药里继续下,继续下……继续下……哈哈哈哈……”
才说完,那两名侍卫便复又捉住了她,架着她往外拖拽。
小惠不再反抗,任他们拖着,一边大笑,一边发狂地叫喊着:“你到底还是比我可怜!比我可怜!即使再高贵又如何,还不是废人一个?……可怜呐可怜……”
小惠早就被拖出了院外,可是她的叫嚷声隔了老远还依旧可闻。
“全部都下去!”段潇鸣森冷的声音响起,满院的奴才,稀稀拉拉站着的跪着的,都弓着身子,依次退出。
霍纲本欲说什么,可是见到这般变故,自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只是默然地重重磕了一个头,悄然退了出去,临至垂花照壁,不禁顿了一步,望向泠霜的脸,依旧淡淡地噙着那抹笑,似乎,那笑是匠人琢刻上去的,喜怒哀乐,都消不下去。
从此,霍纲的一生中,袁泠霜的这个表情,永永远远地镌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沧海桑田,恒久不变。
春日融融的院子,安静如初。只是午后慵懒催眠的阳光不再,换了趋近黄昏的凉凉薄暮。那开遍的姹紫嫣红,都浴在这暮霭里,如同上天垂下的一道薄如绞绡的帘幔,楚楚花容,全都隐在了后面。
蜂蝶的轻嗡,泠霜再也听不见,此刻,她的目光依然停格在了那个角落,她的耳边,不断地重复回荡着小惠的话,一遍遍,一声声……
段潇鸣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只能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尽最大的努力去拥抱她,下巴贴在她头顶,青青的髭须不断地轻轻蹭着她松绾着的发,刺得她头皮轻微的痒。本就是松散的发髻如何经得起他这一蹭,一缕缕的青丝墨发不断地散下来,安安静静地垂在了颊畔。
此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泠霜柔顺地任他拥着,甚至,还主动伸手圈上他的腰。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在一起。
“你答应了的,何时兑现诺言呢?”最后还是泠霜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嗯?”段潇鸣不解地发了一个鼻音,轻轻放开了她。
泠霜垂眸微微一笑,指向院中那株桃花。
段潇鸣也随她侧脸望向那株桃花,恰逢一阵花雨零落,凄迷的美,看得他心底一阵悲凉,伸手抚上她的背,清晰的脊柱突兀在那里。她又瘦了……
“我虽看重霍纲,可还不至于如此。况且他也是恩怨分明的人,你又何苦……”段潇鸣的手,一下一下,自她垂在肩上的发抚着,如呵至宝。
泠霜浅浅一笑,答道:“古人有句词,却是极好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上,最可贵的,便是人心,因为,那恰恰也是最没有保障的,最易变却的东西……所以,人活着,便是用一生的时间去维系和经营那点单薄的人心罢了……贪嗔痴恨,皆因此而来。更何况,我本无恨,何必乱伤人性命。饶她一条命,博得我宽容美名,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我自是一心为自己打算的,哪个说了是为你?这自恋的毛病,何时能改了去!”说完,挑眉一笑,睨着他。
“桑儿……你……”段潇鸣深深看她一眼,张臂猛地拥她入怀,细细地吻在她脸侧耳畔,哽咽道:“不要这样……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调养好身子,很快就会怀上……等我架好了秋千,或许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抱着孩儿一起坐在上面了……”
泠霜嘴边的笑意,终究是散去了。一点一点,融在了夕阳余晖里。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冷冷看他,面色如霜,一字一字道:“不能生又如何?谁会在乎?!谁会稀罕?!”
言毕,狠狠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背过身去,伏在春凳的靠背上,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不该怪他的,她也没有立场怪他。换作是她站在他的立场,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用烈性药让她终身不孕!额吉娜不能怀他的孩子,她袁泠霜难道就能吗?!将来他必是要举兵南下,逐鹿中原的,到时候,正统嫡出却是有了袁氏一半的血统,有心人会怎样想?野心家,又岂会放过这个可以搅得天地色变的特殊身份?日后呢?又是一场血腥的杀戮,为了夺嫡,为了正统!
名分,是活物,也是死物!
曾经,他们彼此相恨,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们又彼此相惜,但是,纵然再亲密,终究,还是有一些是他们都不能去触及的地方。
就比如说,孩子……
沉沉暮霭,烟柳断肠。
他侧身而坐,斜阳的余晕,匀匀地抹在他迎光面的半边脸上,祥和安宁。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一边是怜惜,暗的一边,是沉痛。
段潇鸣,也不是生来暴戾的。就如此刻,可见得到一丝半点的煞气?此般安恬,一点一点俯下身去,从背后拥住他心爱之人,两个人的身子,像两个交叠的弧度,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用他的身体与意志,去守护此生所要守护的。
他的唇,温暖而柔软,贴在她耳上,点点轻吻,就像午后那诱人贪眠的融融日光。
“我在乎……我稀罕……”第一次,泠霜感到,原来,段潇鸣的声音,也有这般如玉温润的时候。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垂下,至腮边滑落。
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稀罕……虽然,只有一个,可是,也够了,就算只有一个,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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