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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当时错 > 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真是越来越不CJ了啊~~~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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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JQ很多,暧昧也很多,但是,表问偶,自己看,擦亮狼眼窥JQ~~~瓦咔咔~~~

闲愁闲恨一翻新

直到第四天,泠霜才完全退了烧,清醒过来。

她觉得,仿佛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方才拨开重重迷雾,撑开了酸涩的眼睛。半晌,模糊的视线才慢慢清明。

她这是在哪?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帐篷穹顶,她迷惑了。梦做得太久,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切起来。

刚想开口询问,谁知,喉咙口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百般努力,只发出了一个晦涩的单音。

守在一旁的小惠听到动静,忙到床边,见她醒了过来,大松了一口气,忙道:“汉妃,您总算醒了!”

“我……要……”泠霜再也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您要喝水?”小惠立刻会意,忙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

泠霜­干­渴之极,杯沿才触了­唇­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得太猛太急,险些被呛到。

“您慢点,小心呛着。”小惠看着她这样,倒是有几分同情。

喝完水,复又扶她躺好,小惠又问:“您还觉得有什么不适吗?要不要奴婢去请军医再来看看您?”

泠霜轻摇下头,示意不用。

“那,您饿不饿,三天没有进食了,奴婢去张罗些吃的来。”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便觉腹中饥火如荼,胃里早已饿空了。

见她点头,小惠笑着为她掖好被角,出去了。

帐中又剩了她一人,细静无声。独自的空间,让她混沌的大脑渐渐明晰,一点一点开始回忆发生的事。

她想起了那个雷鸣之夜,他一身浴血,站在她面前。

她想起了那个狂狷霸道的男人,施予她的痛,她受不住地开口求他,可是,他依然故我,不肯放过她,终于,痛渐渐模糊,她,失去了意识。

轻轻地动了一下右手,酸软疼痛顷刻间一袭而上。她从不知道,原来,抬起手臂,都可以这般费力!

看着手掌上厚厚的绷带,血已止了,伤口,此刻应该也开始酝酿结痂了。可是,那道疤痕,会永远地留下来,就好像当时的那份痛,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消失,亦不能忘却!

泠霜用手轻轻拨开被衾的一角,露出肩胛至胸前的一方肌肤,一片青红暗紫,惨不忍睹。

甲胄的铁片磨刻在她身上,恶狼的­唇­齿嗫咬在她身上,除了这副皮囊,他连灵魂也想要去!

叔父,您说过,良人,会对霜儿一辈子好。

顾皓熵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男子,温文儒雅,曾经,我是这般爱他。可是,您说,他不是我的良人。

而现在,段潇鸣,是我所见过的最狂肆的男人,残酷嗜血,不知道温柔为何物,这般残忍待我,这样的人,会是我的良人吗?

可惜,您再也不会给我答案了。这个答案,只能我自己去找。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力气去找到这个答案。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最欣喜嘉庆的四件事,可是,为何,我体会到的,只有痛,而没有喜?

没有红烛罗帐,没有温语柔情,有的,只是欲孽与仇恨。马的­骚­味,汗的涩味,血的腥味,一起涌上,交织成的,不是一个旖旎绮梦,而是痛!深入骨髓的痛!

谁可以告诉我,我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或许,他并不是我所能征服的!或许,我该在临安城中,就此死去,而不是殊死一搏,来这荒漠绝地……

父皇,霜儿真的好累啊……

泠霜的眼,直直地盯着帐顶,仿佛,她能透过那层厚重的毛毡,看到草原的天空,那是中原看不到的蓝­色­,蔚蓝蔚蓝,那种蓝,看久了,便像一个漩涡一样,似要将你吸进去……

坚强如她,眼角静静淌下一滴泪,那样缓慢的节奏,无声无息,就像叶丛中的一只蜗牛,细软的触足,踏在叶上,那样的绵软轻盈,它一步一步,慢慢地爬行,终于,一脚踩空,瞬间跌落了下去,沿着颧骨的棱线,没入鬓发中去,在耳廓散开,一阵轻微的轰鸣……

“父皇……”嘴­唇­轻微翕动,她仿佛看到了父皇的在天之灵在对她笑,在对她笑……

鄂蒙人的主食是青稞面饼子,列巴和牛羊的­肉­。所谓列巴,是一种外面烤焦的面包,可以长时间储存。因为便于携带和存放,适于游猎生活,所以,为鄂蒙人所钟爱。

因为草原和沙漠中缺水,所以,饮品便以马­奶­酒,青稞酒和­奶­茶为主。鄂蒙人的­奶­茶,独具特­色­,是以红茶加上驯鹿­奶­所调制,风味独特。

但是不管是吃的还是喝的,都不免过于油腻腥臊,对于泠霜这样从临安长出的娇客,自然是吃不惯的。以前,还可以忍耐,如今在病中,味蕾不开化,对于这样的食物,不要说吃了,就是远远闻见,都忍不住要吐!

眼看着泠霜的身体这般田地,小惠倒是真心为她担忧。醒过来整整一天了,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吃下,一个劲地吐,吐出来的,只是酸水罢了。

她中午就去禀报过段潇鸣了,可是他只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什么都没有说。

如今天都黑了,看着泠霜苍白地无一丝血­色­的脸,小惠静静地端着托盘退出来。本想熬点羊­肉­牛­肉­汤,清淡些,指望她能喝下去一点,可谁知还是吐得厉害。她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习惯,可是她身子好,慢慢地,也就好了。

看着银碗里原封不动的汤汁,小惠站在帐篷外轻轻地叹了口气,希望,她可以挨得过这一关吧……

正走着,迎面差点装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惊道:“大哥,怎么是你?”

霍纲看着许久没见的妹子,道:“你想什么呢?怎么走路都不看人?”

霍纲是段潇鸣身边得力的人,是他一手提拔,很得段潇鸣器重。小惠原名唤作霍敏惠,是霍纲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唉,还不是担心新来的汉妃!你看,醒来一天了,一直吐,什么都吃不下,我怕她撑不过这关。”小惠朝泠霜的帐篷努努嘴,道。

“小惠,这是主子们的事,哪里能容我们做下人的Сhā嘴!你最近是怎么了?越发僭越了!”霍纲为人沉稳,素来只管守好本分,不去掺和其他,所以,总是劝导妹妹,安分守己,不要心存妄念。

“哥,你又说到哪里去了!”小惠拉下脸来,不悦道。

“我说的什么,你心中清楚!你也大了,不需要我多言。”霍纲永远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故而得了‘霍冷面’这个称号,哪怕是对自己亲妹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既然你说我大了,那,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不劳您­操­心!”小惠白他一眼,端着汤碗便要走。

“你站住!”霍纲叫住她,将手中的布袋子搁在地上,道:“这个,是大汗让我拿来的。”

“这是什么?”小惠伸手拎了拎,很重,起码有十来斤的分量。

“是大米。”霍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大米?!哪里找来的?!”小惠吃惊不少。毕竟,如今是行军在外,荒野里,哪里弄来这个东西。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大汗说了,让你给那位熬粥喝。”

“我知道了。”小惠看着大米,愣愣地直出神。

不是说不管她死活的吗?怎么又去费这般心思?

“妹妹,听哥哥一句话,不要动不该有的妄念,不然,苦的是你自己!”霍纲正准备转身离去,见她还是愣愣地,眉头一皱,冷冷道:“你年纪不小了,这次回城,我便向大汗开口,给你挑个好人家嫁了!我跟他这么多年,我相信他不会不给我这个脸面!”言毕,拂袖而去。

“大哥!”小惠恼怒地朝他背影大喊了几声,他都没有理会。

“汉妃,您怎么起来了?”小惠进来便看见泠霜着单衣站在檀木架子前,静静地盯着那盆琼花。

“您身体刚好,草原上风大,小心又着凉了。”小惠在一边劝着。

“是你帮它浇水的?”泠霜转过头来看她,声音依旧沙哑。

“奴婢见您这么看重这花,不敢怠慢。”小惠答道。

“它便是我,我便是它。”泠霜望着那浅紫­色­的花苞,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地抚触,无尽爱恋。

“谢谢你。”泠霜看了她一眼,在小惠领悟过来之前,已经越过她而去。

小惠是个明白人,从来也不多话,对于泠霜的­阴­里­阴­气,也不见怪。自从她病好以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她也习惯了。

段潇鸣从没有来看过她,她也从不问他的去向。小惠起初还吃不透,可是渐渐的,发现她似乎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是真的不关心。

这倒让小惠多留了一个心眼,她在段潇鸣身边这么多年,他的那么多女人中,还从来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一样,不关心自己男人的去向,难道,她真的无心争宠吗?还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以为,她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看着泠霜又坐回床上,恢复到一动不动发呆的情形,小惠轻叹口气,道:“汉妃,今天天气不错,风势也还好,要不要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泠霜闻言,转过涣散的目光看她:“段潇鸣准许我可以出去的吗?”

小惠忽觉得好笑,道:“大汗从没有说过您不可以出去啊!”

闻惯了帐篷里的药草味,忽然间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让泠霜觉得这样地不习惯,似乎,连肺部都会羞怯,都不知道该怎么均匀呼吸了。

“汉妃,外面风大,还是披上吧。”小惠将搭在臂弯里的斗篷抖开,披到了她身上,将系带仔仔细细地系好。

泠霜拒绝穿鄂蒙的服饰,段潇鸣也不去管她,由着她继续穿汉人的装束。好在小惠本来就是汉人,这点倒是驾轻就熟。

从自己的帐篷一路行来,畅行无阻,戍卫的士兵莫说来挡,连盘问一句都没有。

泠霜心中冷笑,原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他这是在告诉她,只要她想走,随时都可以。

是啊,若是他想以自己为筹码要挟袁氏,要挟叔父,那,他就不是段潇鸣了!

驻地的营区划分成好几大块,每一块之间都用木栅栏隔开,互相之间并不相通。泠霜被小惠带着东绕西绕,完全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她也无心在意,由着她带着自己绕吧。

忽然迎面走来一位女子,着方领收腰 的对襟长袍,满头的长发用一枚箍环箍起,箍环由黄金打造,整个箍身垂下串串红珊瑚珠串成的小串,坠脚上是松绿石和贝壳。腰间悬着一只葫芦形狍子皮绣花荷包,这是鄂蒙人的服饰。

那女子后面跟了两个侍婢,从泠霜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走过泠霜身边时,还特意停了一下,用鄂蒙语说了什么,泠霜不通鄂蒙语言,自然是听不懂的。

小惠恭敬地对她施了一礼,而对方的侍婢却挺直了腰杆径直离去,丝毫不把泠霜放在眼里。

泠霜见她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周围还有几个相似的帐篷,有别于士兵们所住的,要­精­致许多。

泠霜忽然想笑,出来打仗都不忘带着女人,他还真是行事作风有别常人啊!

“刚刚她说的,汉妃您可别往心里去啊!不过是个没名分的侍妾,哪能跟您比。”人刚刚走远,小惠看着泠霜的脸­色­,忙说道。

泠霜转过头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她。

小惠被她这样的眼神盯得发憷,道:“您怎么了?”

泠霜忽而一笑,道:“出营地的路该怎么走?”

“汉妃,您要出营地?!那怎么行!太危险了!外面有狼群出没,而且,万一敌人来袭怎么办?”小惠面­色­一变,担忧道。

“你不是说,段潇鸣没有限制我的行动吗?那,我想去哪里,自然就可以去哪里,不是吗?”泠霜冷冷撂下话,越过她向前走去。

她自入病以来,多亏小惠细心照料,本来,她倒还真有些感激她。还有,今天这一出,她倒真真的觉得好笑。费了心思领她出来,特意让她来看看这里,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吗?其实,她就算不带她看,她也是可以想见的。

女人啊,总是逃不开这份心思!能让他连打仗都要带出来的,势必是得宠的,名分这个东西,总是虚的,特意­精­心安排了这出,是想让她闹上一闹?

闹了,便能从中得到好处吗?

想到这里,泠霜不免有几分同情小惠了,要是换个主子,她的这份心思,或许有了用武之地了,可惜了!等人走了才忽然摆出一副护主心切的样子,会不会太假了?

步出辕门,一览无余的广袤草原,在泠霜的眼前瞬间展开,蓝天绿地,仿若一幅巨大的卷轴,从脚下,一路延展,直到天地的尽头去!这般开阔的景象,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豪迈壮阔,让人怦然心动!

“汉妃,咱们还是回去吧!”小惠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道。

“怕什么?!我不会跑的,就算我要跑,也不会笨到用两条腿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不会走远,你尽管放心!”言毕,泠霜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废话30秒: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啊战争,某只抚摸下巴感叹。。。女人啊女人。。。

不知何事萦怀抱

叔父,这,便是您所说的归宿吗?

您说,大漠孤烟,草原疾风,是您的归宿,那套甲胄,您从穿上的那一日起,便没打算再脱下。

您说,一个命定要孤寂的人,是不需要妻儿的,那,只会成为牵绊,所以,您宁愿一生孤寡。

您说,袁氏族人,须同心协力,永葆江山,万世基业!

我知道,袁氏的三分天下,是您与父皇一生的心血,即使,那个人做了怎样人神共愤的事,您都会为了江山忍下。

这,便是丈夫对功业的无比热衷。

脚下踏着关外的土地,从临安到此地,一路走来,恍如梦中,或许,这真的是一场梦,她依旧身在宫廷,依旧去过那一个一个哭泣的昼夜。

柔软的牧草在脚下踩过,即使是晴天,风依旧大到将她绾好的发尽数吹乱,将身上的披风拂到半空翻飞。

她张开双臂,去拥抱这样的风,耳边呼啸的声音,让她觉得无比舒畅。

大草原,多么奇雄瑰丽,这片土地上,曾经生出过铁木真那样的人,将他的帝国,开拓到天涯海角!

中原的河山,在他的铁骑之下,剩下了什么?

功业,古来如此!

夕阳西下,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地去看草原的落日。那轮日,便是这样,一点一点沉下去,少了她的照亮,身上,似乎一下子就变凉了。

冥灭的天空,在眼中一点一点暗下去。多少­阴­毒,随着这夜的来临,开始酝酿!

从明丽朗清到苍紫幽深,浓墨一般的蓝­色­,终于化为了一片漆黑。从蓝­色­到黑­色­,原是这样转变的。

如果,复仇的代价,是要牺牲袁氏的疆土,父皇,您还要女儿去做吗?

风吹得眼睛酸涩难忍,眨一眨,禁不住流泪。

请您告诉我,到底是先有了杀戮,才有了天下,还是先有了天下,而后有了杀戮?

女儿不明白。

天下,因杀戮而起,也因杀戮而终,那么,如今的天下,终日在三方的杀戮里,是不是该去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父皇,请您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望着初升的明月,泠霜临风而立,心中默然道。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风刮得愈发大了,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卷到天上去,泠霜终于长长一叹,转身便要往回走。

泠霜顿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那一人一骑,在夜幕下暗­色­的影子。

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

关外的风,呼啸而过,将两人的衣裳,都吹得猎猎作响。

谁也没有动,都僵在那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在看清对方的心思前,决不轻举妄动,这样,才可以保证自己活得长久。

同样的两个人,狠绝,暴戾,­阴­冷,喜怒无常。

同样的两颗心,脆弱,敏感,骄傲,怕受伤害。

他们不相信对方,不相信任何人。

两两相望,不动不语。

朗月当空,洒一地如霜冷艳。落在二人眉眼间,他们贪恋地互看彼此,或许,这一刻的对方,是真实的,撕下伪装后的面容,他们都想好好看清楚。

这一刻,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二人,竟闪过一丝错觉,仿佛像书中所说的地老天荒一般。

地老天荒?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荒唐可笑。简直无稽!

终于,他勒转马头,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那一晚,就像是一个梦一样,谁也没再提起。

有的时候,段潇鸣会来看她,只是单纯地坐一坐,说说话。有的时候,连话也不说。

他不会说客气的话,不会寒暄,不会温柔,不会礼貌,如果,她所住的不是帐篷的话,他应该是连门都不会敲就径直闯入的人。

几乎他每一次出其不意的到访,都看见她在看着那盆花。

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开口问她:“这是什么?要宝贝成这样?!”

泠霜看着他微微笑道:“你可知道隋炀帝当年,为何要开凿大运河,不远千里,到洛阳去?”

段潇鸣不禁皱了皱眉头,与她讲话,她总是这样,从来不肯正面回答,非要绕过多少个弯子。

“野史上说,就是为了去看这琼花。”泠霜复又将目光转回花苞之上,静静远观,柔柔地道:“你觉得,天下最美艳的花,是哪种?”

“谁有心思去管那个!”段潇鸣不禁嗤笑。到底是个女人,离不开花花草草的。

“梅兰莲菊,历代以来各有所爱,士大夫们争相吟咏,借喻己身。李唐以来,世人皆以牡丹为贵,以我看来,牡丹不过是三流卉品,哗众取宠而已!以­色­侍人,焉能长久?!”泠霜眼波一横,看向床上躺着的段潇鸣:“琼花又名‘月下美人’,乃在月照中天之时,方才会绽瓣怒放,而且,”说到此处,泠霜刻意停了一停,斜眼睨向他:“此花一生只开一次,盛开之后即刻凋残。倾毕生之力,只为吐芬芳一刻,这,方是世间绝艳!”

段潇鸣默默看她,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那个初见时,一袭火红,叫他住手的女人;

那个中军营帐里,弱不禁风,却要夺他剑的女人;

那个风雨之夜,浑身素白,以血祭剑的女人;

那个旷野之上,单薄的侧影,在月下流泪的女人;

以及眼前这个似笑非笑,横眉斜睨他的女人。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脸孔,时而妩媚妖娆,时而清雅秀丽,时而坚毅刚强,时而脆弱无助,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看她木楞楞了半晌,泠霜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了几下,笑道。

段潇鸣一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笑道:“你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呵!”泠霜娇笑一声,扬眉道;“你不是说,女人于你,除了她所能给你带来的利益,就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了吗?”

听她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打回给自己,段潇鸣觉得很没面子,脸­色­微微僵硬,不善的口吻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花,还有,隋炀帝!”泠霜凑到他耳边,用甜腻的声音道,感觉他的手一松,便一下抽回了被他捉去的手。

“隋炀帝?”段潇鸣坐了起来,双手抱胸,挑眉看着她。

“是啊,隋炀帝!弑父、屠兄、­淫­妹,这样的人若是还活着,你待如何?”泠霜面容冷肃,望向他。

“你不是说过,男人解决争端的唯一方式,便是他们手中的剑吗?”段潇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泠霜轻笑一声:“你没有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吗?”

段潇鸣忽然出手,上前伸手扣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轻吐纳:“你要考我的兵法背得如何吗?”

泠霜亦是­唇­瓣贴上他的耳廓,呢喃道:“怎敢?论起兵法,还是你来教教我吧……”

“哦?如此看得起在下?”段潇鸣伸出舌尖,轻轻在那小巧­精­致的耳垂上舔过。

泠霜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细语呢哝:“只要,先生别嫌弃学生过于鲁钝才好。”

“呵呵……”段潇鸣轻笑一声,在耳廓的软骨上轻咬一口,道:“那,咱们今天就讲第一课。”

“先生要讲那部兵法典籍?”泠霜一边闪躲,一边闷笑着问他。

“三十六计……”段潇鸣柔语绵长,在­嫩­白的颈侧细细啃吻。

“哪一记?”泠霜轻哼一声,整个人被他忽然抱起。

“美、人、计!”段潇鸣一字一顿地说出,抱着她往床榻而去。

十日后,段潇鸣遣人来通知泠霜,营寨要开拔了。

他这次出来的主要行程便是迎接泠霜与荡平五部叛乱。而今,两件事都完成了,自然也该离开了。

泠霜不会骑马,所以,仍旧坐在送嫁时的那驾舆车里。

她本以为她们是要去往段潇鸣的都城塔拉达斡,但是小惠告知她,其实,她们要去的,是‘拉沃城’。

‘拉沃’在鄂蒙语中,是‘梦幻之都’的意思。据小惠所述,虽然塔拉达斡才是都城,但是段潇鸣却极少呆在那里,每年只是象征­性­地去住几天,处理一些事务。他多数呆的,是拉沃。因为它是段潇鸣一手建立起来的城池,是段潇鸣势力的中心,是他遏制鄂蒙各部可汗和西进中原的重要据点。

因为鄂蒙人是支撑段氏的重要力量,所以,为了增进双方利益,鄂蒙贵族与段氏之间,便采用了通婚的方式来寻求相互之间的信任。

所以,在段之昂的妻妾中,几乎全是鄂蒙人。他的子女,除了段潇鸣,其他全带有鄂蒙血统。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来,他今天残暴冷厉,­阴­晴不定的­性­格,也是有原因的。在这么多异族血统的手足之间,受尽排挤欺凌,是必然的。何况,他生母早逝,更没有半个人会庇护他。就连段之昂逝去之时,也没有准确言明由谁来继承他的位置。

其实,无论是汉人还是鄂蒙人,都很重视长子嫡孙的观念,所以,按理,该是战功卓著的段潇鸣来继承,无可厚非。

但是鄂蒙人不同意,他们一心想要具有鄂蒙血统的段氏子孙来继位,好保证他们日后的利益,所以,不惜暗中设计,除掉段潇鸣,让顺位第二的段之昂次子来继位。

那一场夺位之争,在中原都广为流传。

绝大多数人都说,段潇鸣欺师灭祖,残杀手足,天地不容!有传言甚至说,他是段之昂与母狼□所生的妖孽,是要来涂炭生灵的恶魔!

那时候,泠霜不过七八岁,对于这些流言,甚为不齿。成为王侯败为寇,用诋毁来掩饰心中的恐惧,真是可悲又可笑!

那个时候,泠霜还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与这个被天下人咒骂为狼的人,居然会有今天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为段氏政权是建立在游牧民族的基础上,汉人与鄂蒙人各占一半,权利制衡便显得尤为重要。在当初,段潇鸣刀风血雨中杀出的汗位,他也是做了让步的。那便是他的正妻依然要在鄂蒙贵族中挑选!这是鄂蒙人最后的底线!

那个时候两方势力经过旷日持久的战争,都­精­疲力竭,所以,才谈判和解。

事实上,据泠霜之前从出使段氏的使节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段潇鸣有名分的妻妾,几乎都出自关外各个夷狄部族,汉人出身的很少。

因此,在与袁氏和亲的谈判过程中,泠霜嫁后的身份问题也是双方争论的重点。

他原配仍在,不可能让他休妻。因为相对于泠霜,那位正室夫人给他带来的利益更大。但是若要屈居为妾,自然是袁氏所不能容忍的。毕竟,是一国公主,身份要比他任何一个妻妾高贵得多。

经过再三磋商,双方终于达成一致,采用中原的说法,叫做‘平妻’,便是百姓常说的‘两头大’。在泠霜自己看来,这样的身份真的很可笑。

剽悍的鄂蒙人是草原上的霸主,以成吉思汗的后裔自居,傲慢跋扈,自然不会甘心屈服在段氏统治之下!所以,在前代段之昂时期,便是叛乱频频,归顺了又反叛,反叛了又归顺,内部战乱不断。而同时期,其他两个政权也是刚刚建立,内部矛盾冲突也相当激烈,所以,三方都忙着巩固自己的统治,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管其他两方,故而那时,三方之间并没有大的战役。

到后来,三家都渐渐稳固了地位以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自段潇鸣接掌段氏以来,其野心是昭然若揭。自十三岁带兵到如今而立之年,他所经历的战争大大小小无数,吞并中原两国,进而统一天下的雄心一天也没有淡过。

而在泠霜面前,他也从来不掩饰平天下的志向。

穿过腾格里沙漠的一隅,沿阿拉善左旗,过辉苏木,渡锡尼拉尔河 与伊敏特尔河,溯流而上,过索伦斯旗,疾行一个多月,终于到了众人口中的‘梦幻之都’!

本来,泠霜设想中,所谓的‘拉沃’城只不过是一个游牧民族的聚居群落而已,所以当她掀开舆车的帘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忍不住惊叹一声。

城池的外郭通身用条形大砖所砌,高十余丈,双扇城门大开着,段潇鸣一马在前,马首下,几个着汉服的男人正对他行军礼。他高声与他们谈笑了几句,便策马入城。

这真是个美丽富饶的梦幻之都!这是泠霜进城之后的第一感想。

这是她久违了的繁荣景象!那样的街衢,商铺沿街而列的整齐,城中道路的宽敞,百姓脸上的热情与喜悦,这与中原极端的相似,却又觉得二者明显的区别。

中原二国沉疴的赋税,百姓苦不堪言,苛捐猛于虎,再加上疯狂的兵役制度,临安城里的百姓,没有这样的笑容。

泠霜掀开帘幔的一角,看着他骑马在前,缓缓入城的身影。两边的百姓都聚拢来,自发地列成两队,欢呼着,歌唱着,有汉语,也有泠霜听不懂的鄂蒙语。

塔拉达斡是鄂蒙人盘踞的中心,段潇鸣如果呆在那里,必定事事受人牵制,无法展开拳脚,故而,他在征战之余,一点一点建立起这座城池,到今天,才有了这样的规模!从规划到建设,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孩童们从人群里挤出,聚拢来,追在他马后一边跑着一边拍手唱着:“大汗娶汉妃回来咯!大汗娶汉妃回来咯!……”

这样的场面,是泠霜十六年生命中所没有见过的。中原的礼制,官吏出行,都要有人在前清道,两边更有专人护卫,不许百姓靠近窥探,更别说是帝王家!

她记得八岁那一年,袁氏定都临安,正式称帝。父皇册封她为‘定安公主’,颁发谕旨昭告天下以后,便带她去太庙祭祀,方算礼成。

盛装华服的她,端坐在銮舆上,道路早在前一天已经清好,清水洒扫,黄沙铺地,华盖凤翎,礼乐和鸣,千名御林军维护左右,以防刺客。天家典仪,肃穆庄重,哪像是眼前这般,随和无谓。

再看城中商铺,井然有序。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中原特产的物资,皆琳琅满目,可见此地与中原通商密切!

泠霜心中慨叹,究竟用了多少心血,才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正想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哇!快看快看!汉妃好漂亮!”

一人喊了,其余的孩童一时之间都跟着起哄,喊了起来:“汉妃好漂亮!汉妃好漂亮!”

在前面的段潇鸣听见,从马背上回过头来,二人四目相接,他倒大方地对她一笑,狡猾地就像狐狸!

泠霜瞬间红了脸,立刻松手放下了帘幔。

作者有话要说:PS:本文所引用的地名,全是捏造,如有雷同,纯属不巧。

废话三十秒:现在进入到了小段的大本营,在这个美丽的小城里,会发生一系列起起落落的事情,上演很雷很狗血的经典桥段,自然少不了争风吃醋啊啥啥的,就酱紫。。。哼唧哼唧哼哼唧~~~下期同一时间请准时锁定《阿黎在线》栏目,谢谢~!(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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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墙角,画圈圈,乃们都是坏人~~~画条狗狗咬你们

捶地~~~不许再BW偶!!!!!!!!!!

山雨欲来风满楼

经过方才市集上的一番哄闹,泠霜自不敢再大方地探看,只是小心翼翼地微微挑起一道缝,向外张望。

自进城以来,从泠霜所见,内城与外城明显有别,外城为百姓居住,商旅不乏,一派市井之象,蒸蒸哗然。而内城则清净许多,主街道上大宅林立,想必是高官们所居。

最后,便是段潇鸣政权的核心城中之城。

下了舆车,泠霜便被领进一处院落。有别于中原富丽堂皇的殿阁楼台,这里的建筑要朴实地多。毕竟是在塞外,气候严峻,风沙尘暴又多,所以,屋舍多以石头与木材混建,坚固持久。

一个多月的颠簸,泠霜自然已是­精­疲力竭,一到,便由小惠伺候,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小惠告诉她,段潇鸣昨夜来看过她,见她睡了,便没有惊动。

小惠言辞间,自然是一番为她高兴的样子,其他受宠的不受宠的,都没有去看一眼,巴巴地一到就先赶来看她,自然是叫旁人看出里头的不一样来。

泠霜一向沉默以对,她倒是真不关心这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她自己都会擦亮眼睛去看。之余段潇鸣待她如何,她心中自有分寸。

段潇鸣离开拉沃许久,如今回来,自然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但是真的要忙到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这话,就不好说了。

这一点,泠霜倒是安之若素,既来之则安之,比起段潇鸣,她更关心这座城的情况。

据身边伺候的人讲,这拉沃五成以上是汉人,其他则是各个部族的人都有,还有各部族与汉人通婚的后代,总之,人种结构相当复杂。

想当年段之昂带着十五万大军出塞,这些人后来安定下来,与异族通婚,大多都居住在以段潇鸣为中心的拉沃周围。所以,现在的这一辈年轻人中,汉人与鄂蒙人混血的要占去绝大多数。对于这种情况,便导致了两种可能:一种是汉人被鄂蒙人同化,数代之后,便连祖宗都忘却了。另一种,则是鄂蒙人被汉人同化,这样,对于一心要掌权的鄂蒙贵族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是吞噬对方还是被对方反噬,这个矛盾,在段式政权里一点一点地发酵扩大,日益尖锐化。

未来的段氏是能融合各族而壮大还是各自为王、分崩离析,这就要看段潇鸣如何去处理这一系列问题了。

看着池中的锦鲤悠游自在地嬉戏,泠霜伸手抓了一把鱼食洒了开去。成群的锦鲤立刻蜂拥而上,争抢食物。

泠霜轻轻地拍了拍手,将手上残屑去掉,斜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鱼儿争食。

中原有句俗话,叫做人心隔肚皮,一个人一条心,想要统一起来,谈何容易?段潇鸣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啊!

其实,就目前来讲,段潇鸣的手段已经算是高明了。他不可能看不见自己政权内部激烈的矛盾冲突,单看他们进城的那一日,迎接的汉族官员与鄂蒙官员各行各的理解,各穿各的服饰,分列两边,显得异常滑稽。明面上已经这样了,更莫论暗地下,要较劲成什么样子!

对于这样的矛盾,上一代的段之昂选择了妥协,因为那个时候,汉人在草原上无法独立,他们没有力量依靠自己去对抗中原的两个强国,所以,他们只能寻找盟友,寻求庇护。

但是到了段潇鸣这一代,情况就大不同了!

首先,他的羽翼已经丰满,这一点,在他杀尽了异族血统的兄弟的那场夺位之争里,已经充分说明了!他自十三岁起,随父东征西讨,在军中的威望,自不用说。

其次,他接掌过的段氏政权,矛盾冲突已经是掩盖不过去了。双方都不肯妥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不甘受人牵制的地步!从整座‘拉沃’城来看,不管是规模还是架构,无不是吸取了中原历代帝都的经验,这样城中城的模式,几乎完全照搬!一方面他在这里筑成,另一方面又再三推脱不肯前去都城,这样的情形,无疑是在与鄂蒙叫嚣!

这么多年以来,段潇鸣忙于在另两国边界攻城略地,边地百姓,呼之为狼!对他深恶痛绝!表面上看,是他急切想打开中原门户,进而一统天下!而实际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中原的统治者,都很清楚,他没有这个能力,至少,暂时没有!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将自己内部消化不了的矛盾冲突转嫁到外面去,用这样的方式,拖延矛盾激化的时间,好让他有时间去准备这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而如今,他对中原的­骚­扰,暂时告一段落了。五年来,他三攻凉州而不得入,正是他的耐力已经告罄,他与袁氏联姻,正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表面上看,他肯娶袁泠霜,主动提出和亲,是他顿悟无力攻克对方,而罢手,实际上,他现在,是要休养生息,用他这么多年争取来的时间,好好来整顿内部了。泠霜的下嫁,正好可以保证在他处理内务的这段时间里,袁氏不会来犯,他,不会腹背受敌。

抬头望着这个虽然不甚­精­致,却占地甚广的院落,亭台楼榭,假山池沼,轩廊斋堂,一样不缺,一样不少。虽然没有中原那样­精­雕细琢,贴金描翠,但是融入了异族情调的设计,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惠说,这个院落,是在双方签订了和亲协议之后,段潇鸣亲自下令设计督造的,足见他对她的重视程度。就算是在都城的正室夫人,也没有这份殊荣。

或许,的确如小惠所言,他待她确实不同,可是,她知道,他待她的不同,是因为她给他带来了高于常人的利益,正如他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

回头望望已经争完食散去的锦鲤,泠霜微微笑了起来:段潇鸣其实是一个不坏的人,从这所院落,从对她衣食住行的宽容,在他看来,只要她这个娇贵的公主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给他惹是生非,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这样的男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真能算个好男人了!

凉凉的风吹皱了小池里的水,轻轻地拍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爽,让泠霜轻轻地喟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尽情地享受难能可贵的宁静惬意。

转眼就要入秋了,牧草开始枯黄了,游牧生涯的鄂蒙人又要面临粮食问题了。而绝大多数以贩卖和农耕为生的汉人,相对而言就要好的多。但是,草原和沙漠地区的开垦条件是相当有限的,自己生产的粮食,不可能自给自足。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会去抢另外两国的粮食,而今年,段潇鸣把军队全部都挪回来了,泠霜的脸上泛起轻浅一笑,她真的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聪明的男人了!

只要鄂蒙人率先发难,这一场仗,段潇鸣几乎是稳­操­胜券了!

不管是汉人还是鄂蒙人,战功,都是标榜一个统治者最重要的一个因素!这些年来,段潇鸣早就一点一点将军政大权握进了手中,不管是汉人士兵还是鄂蒙人士兵,对他的拥戴程度,无人能出其右!远在都城养尊处优的那些鄂蒙可汗,自以为找到了段潇鸣这个为他们卖命的马头卒,自己可以安枕无忧地享乐,殊不知,自己乃是‘引狼入室’!得人心者的天下,第一步,段潇鸣做得相当漂亮!

再者,汉人的认祖归宗的观念是非常深的!当年跟随段之昂出塞的这十五万士兵,虽说现在已经都成家立业,可是,思念家乡,想要再回中原的愿望必定一天也没有断过!人人都想叶落归根,有生之年再见见家乡父老。正所谓‘人离乡贱’,背井离乡地,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而那些嫁给他们的鄂蒙女人们,必定不会再回原来的父母那里,一定是跟着自己的男人走的!段氏政权,本来就以汉人居多,所以,就算这次内部分裂,真正站在段潇鸣敌方的人,少之又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鄂蒙人没有牵制段潇鸣的筹码!虽然,他们让他的妻妾全部变成鄂蒙人,可是,他们却没有办法左右他的继承人!想要哪个女人生孩子,想让哪个女人生不了孩子,这一点的主动权,在男人手里!脑满肠肥的鄂蒙贵族们自以为让段潇鸣娶那么多的鄂蒙女人,就可以像前一代一样控制他的子嗣,可惜啊!如意算盘打错了!不过,段潇鸣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一点,倒是挺让人深思的!她自然知道他没有生理上的问题,可是,照他‘­性­好渔­色­’来看,养了那么多的女人,一个种也不留下,手段倒还真绝啊!

想到此处,泠霜不由得轻摇头,连连咂舌。

段潇鸣抱胸倚在廊柱上,他已经来了有一会了,本来是心血来潮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特意不让下人通传,自己悄无声息地进来。

没想到,他才立在这里一会功夫,那女人脸上的表情可真不是一般的丰富啊!有什么事情高兴成那样吗?看她笑得那么开怀,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从来不会那样子笑,总是­阴­里­阴­气的。

又静静地等了片刻,看她闲适疏懒地趴在栏杆上,像是睡着了。

段潇鸣特意放缓了脚步。他武艺高强,落地本就极轻,脚上的鹿皮千层纳底子靴,踩在砖石地面上,细细无声。

眼中闪过一抹狡猾的神­色­,­唇­边缓缓漾起戏谑的笑: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总是那么镇定自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错愕的模样,今日,正好借这个机会吓她一吓!

敛声屏气,至她跟前,慢慢地一点一点俯下身躯,向前倾去。

眼看就要成功了,正准备采取‘突然袭击’,孰料,泠霜‘呵呵’两声,忽然笑出声来。

这下倒是把段潇鸣吓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泠霜知道自己在跟前,一慌之下,控制不住平衡,一个收手不及,就这样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忙脚下一蹬,在地面上借力,单手撑上栏杆,稳稳当当地落座在泠霜身侧。

这一系列响动,自然是惊动了泠霜,她睁开眼来,倒真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在这?”

段潇鸣见她并不知晓,自然不会自己招出来,邪魅勾起一笑,欺上前道:“怎么,一个多月不见,生疏了?”

泠霜转而一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呵道:“如何?西苑的姐妹们,都还安好?”

段潇鸣闻她这一言,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闷声道:“原来,你也会吃醋啊?!嗯!你这女人终于像个女人了!这才是女人该说的话嘛!”

“呵!我怎么不像个女人了?!难道,我以前都不是女人不成?!”泠霜整个人都挨了上去,头枕在他腿上,笑睨着他。

“你这样,我可要当作你在勾引我了哦!”段潇鸣俯下身来,与她鼻尖相贴,轻柔地道。

“我本来就是在勾引你!”泠霜闷声笑道。

“你这女人!”段潇鸣正要吻下,泠霜忽然一偏头,躲了过去。

看着眼前恼怒的男人,泠霜笑得好不愉悦,主动拉下他,在他­唇­边轻轻一啄,坏笑道:“怎么,大战在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段潇鸣果然脸­色­微变,道:“你在说什么?”

泠霜悠哉游哉地一笑:“鄂蒙与汉,若不能融,便要决裂!­干­戈与玉帛,何去何从,你已安枕无忧了吗?”

“是谁跟你说的这些?!”段潇鸣冷声道。神­色­喜怒不辨。

“你这是小看我呢?还是质疑你自己挑女人的眼光?!”泠霜朝他眨眨眼,好整以暇地笑着。

段潇鸣一动不动看了她许久,忽而一笑:“你真是个聪明而危险的女人!”

“是啊,你可要小心些!”泠霜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

“啧!啧!啧!好绝情的女人!”段潇鸣一边整理下皱乱的衣裳,一边连声叹道。

“今日才看出来?不算晚啊!多情的女人多的是,都在西苑等着您呢!日夜翘首以盼啊!”泠霜抽出手绢试了试嘴角。

“哟!好大的酸味啊!”段潇鸣在她身上夸张地猛嗅几下,笑着搂她入怀:“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关心我了?”

“是吗?”泠霜一摊手,无辜地看着他。

“看在你为我吃醋的份上,作为奖赏,今天带你去骑马!”段潇鸣轻咬了一下她的鼻尖,以施恩者的姿态宣布道。

“我今天,又多发现了你一个优点。”泠霜忽然一本正经地道。

“优点?说来听听。”段潇鸣一派怡然。

“以前,我觉得你只是自负而已,而今天却发现,原来我错了!”泠霜说得颇为郑重其事。

“错了?错在哪了?”

“我发现,原来,你不止自负,而且,还很自恋!”泠霜边说还边点头,煞有介事的样子。

“哈哈哈哈……!”段潇鸣仰天大笑,指着泠霜直道:“你呀你!真是……唉!”

作者有话要说:废话30秒:虽然,这一章很枯燥,但是,还是必须要写的,问题不交代清楚没办法啊,偶可是费尽了心思!!发扬了答政治大论述题的­精­神来写这一章的啊!!!我容易么我~~~555555555555555

大家觉得枯燥就跳吧,但是,以后要是看不懂了,或者说哪里看着不通了,可别怪偶没提醒过哦~~~万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无关~~~无关~~~无关~~~(回音100遍)

暧昧啊暧昧~~~一直暧昧!永远暧昧!暧昧万岁!暧昧的眼神,暧昧的动作,暧昧的身高,暧昧的体重,让暧昧HLL地延续下去吧~~~PAI飞~~~众卿,看清了没有?小段他就是个正装闷­骚­男!哦也~~小小声地说一句,其实,偶是大叔控。。。掩面,泪奔~~~伦家喜欢大叔。。。

夕阳何事近黄昏

霍纲亲自从马厩里将段潇鸣的坐骑牵出来,毕恭毕敬地将缰绳交到他手中,依旧迟疑道:“大汗,真的不带几个人吗?最近,可不太平啊!”

段潇鸣亲昵地拍拍马头,贴在马耳上,不知说了什么,马儿马上有了反应,嘴里‘哧哧……’了两声,马尾一个劲地甩。这匹白鬃马名唤‘雪影’,跟他征战沙场多年,他几次遇险,都是它驮着他杀出重围,所以,几天不见它,心里就惦念地紧。

一下一下耐心地用手抚摸它,回头对霍纲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我不过到后山跑几圈,又不出城,怕什么!”

“可是……”霍纲还要坚持,正好见妹妹陪着泠霜迎面走来,便噤声退到一旁。

段潇鸣顺着霍纲看去,脸上微微挂起笑意。

自从泠霜嫁过来以后,依然保持穿汉服的习惯,虽说,女子出嫁从夫,这本是不该的,但是段潇鸣从来不会迂腐地在这样的小事上计较,所以,一直由着她。

今日,却是第一回见到了她着鄂蒙服饰的样子:大红面的右衽长袍,沿袍襟一溜的叠绣梅花,裙子两边都开衩,脚上亦换下了平时惯穿的­精­致绣鞋,穿了一双鹿皮小矮靴。满头青丝编作四根,一齐盘起,拿了一对大银钗扣在脑后。

看她这一身装束,想必是为了方便骑马特意换的,汉人的罗裙,是骑不得马的。

“看什么!不是要骑马么!”泠霜瞥了他一眼,道。

“看都看不得么?”段潇鸣一笑,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

泠霜横他一眼,走到马边,一手抓在马鞍头,一脚踩在他脚面上,就要自己上马。她其实并不会骑马,只是见惯了这样上马的姿势,想来也不会太难,就照样学样了,可是,实行起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果然,初战败北。要不是段潇鸣手快,及时抓住她的手肘,她这一跤,可摔得不轻啊!

“想学骑马?早说啊!我教你。”段潇鸣哈哈大笑,他倒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不过,这女人的倔­性­,他倒还真是挺欣赏的。

“谁要你帮!放开我!我要自己上来!”泠霜在马背上不住地挣扎着要下去,非要再来一次。

这回段潇鸣没有理睬她,在马脖子上轻拍两下,雪影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泠霜猝不及防,狼狈地抱住马首,回头狠狠瞪去:“你故意的!”

段潇鸣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根本不去看她,枉费她瞪得眼酸。

霍纲兄妹立在原地看他们远去,人影已经不见了,空留一道尘灰。

“还不死心吗?”霍纲看着妹妹的眼神,终是一叹。

“为什么?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为什么……”小惠看着哥哥的眼,茫然地寻求答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霍纲拍拍她的肩,接着道:“我会找机会跟他开口,你好好准备准备吧……”

霍纲已经走远,小惠却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早已望不见的影子,暗自生恨:“我不服!你除了是袁氏的公主,什么也不是!除去那个身份,你还有什么?!”

是的,除去那个身份,或许,他不会看她一眼……

拉沃城因为地理因素需要,选址时选在了沙漠与草原交接的边缘地带。这里的风沙虽然不能与沙漠腹地相比,但是依然在风季会刮小的沙尘暴。后来,城池建成了,风沙受城的阻挡,不能越过,便一点一点沉积了下来。久而久之,竟然积成了一座不小的沙丘。

泠霜在沙山下仰望段潇鸣口中的‘小沙丘’,粗粗一看,直有百米高,着实吃惊不小,偏过头去问他:“这么一座沙山,再过若­干­年,难保不会将城埋了啊!你不担心吗?”

段潇鸣亦抬头望着沙山,对她笑道:“放心!再过一百年都未必能成害!”

“为什么?”泠霜不明白。

“今天是带你来散心的,不是来谈这些的!”段潇鸣自顾自向沙丘顶上走去。雪影紧随其后。

看着并不太高的沙山,爬起来,倒委实不轻松,等到泠霜到山顶的时候,段潇鸣正面对夕阳,一个人坐在地上,雪影在一旁,偶尔无聊地甩甩尾巴。

泠霜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也不向前。她知道,真正需要骑马散心的不是她,而是段潇鸣自己!大战在即,他,心绪不宁。

他二人通身浸沐在如血残阳中,沉默不语,各自思量,只有风,在耳边猎猎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本以为他今天只会这样静静地坐下去,没想到忽然有此一问。

泠霜初来讶异,而后答道:“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是吗……我没有记住……”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那般仔细,似乎,她是一个他所未见过的陌生人。

泠霜沉默不语。

“当年,晋室已颓,我父曾言,若他朝天下大乱,袁氏必会趁势而起,取而代之。后来三分天下的局面已定,我父折戟在凉州城下,临终叮嘱我三件事:其一,便是竭终身之力,拿下凉州!凉州乃进取中原之要扼,唯有拿下凉州,方能图大业!其二,便是不能称帝,对顾袁二氏,亲不得,疏不得。其三……”段潇鸣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抬起脸来看她,刚要继续,便被她抢先道:“其三,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娶我为妻!或者说,即使,此举不成,也万不能让我嫁与顾氏,对与不对?”

段潇鸣侧身背光盘腿坐着,半边侧脸被残阳染得通红,血一般的颜­色­,他抿­唇­笑了。如此欣赏地看着她。

泠霜回以一笑,缓缓地走到他身边,举目远眺,四处草青黄,沐在残照里,猎猎西风下,塞外风光,亦是分外妖娆!

“江山如画,自古英雄,哪个不折腰?段老将军取天下之志,自是在情在理。他曾与我叔父同朝为将,据我所知,二人私交匪浅,可是,终是要刀锋相向。男儿重意气,为了这口气,临死都不瞑目,不甘败在叔父手上罢了。不称帝,便有了进退之道,一日不称帝,顾氏与袁氏,便会争相来拉拢,更何况,在关键之时,还可以以前朝之名出师,何乐而不为?袁氏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是我嫁与顾氏,两方联姻,结成秦晋之好,必然联手举兵来犯,所以,即使娶不到我,还有一个办法,便是毁了我!”

泠霜说完了,段潇鸣久久不语。

“其实,这些,说与不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打算要如何毁我?”泠霜蹲下身来,屈膝而坐。

“如果我说,我打算去抢亲,你信不信呢?”段潇鸣哈哈大笑一阵,忽然敛神无比郑重地看着她。

“信!你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泠霜双眸顾盼,拖长了语调,懒懒地道。

“是啊!弑父,屠弟,这些,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段潇鸣脸上依旧笑着,眼中却是冷的,寒光凛然,就像他的剑!

本是无心之语,谁道令他多想了。

泠霜本想解释,可是话还未出口,便已被生生咽下。她要去解释什么?她要去向谁解释?

须臾之间,前尘往事,萦绕心头,良久终是化成一句:“天下,从来都是自杀戮而来,哪个权势之家,不管是皇家还是名门仕宦,哪个,没有过父子兄弟互相残杀?”

段潇鸣闻言,凝视了她许久,道:“我有没有说过,你不像个女人?”

泠霜笑着转开头去:“你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是吗?”段潇鸣轻笑一声,低下头去,抓了一把沙子在手,迎着风面,摊开掌心,不一会,沙子便被吹得一­干­二净。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屑,眼中错综复杂,盯着泠霜的眼睛,道:“中原有许多关于我的传闻,你听过没有?”

“听过。”泠霜答得­干­净利落。

“那,你怎么不怕我?”他神情复杂,冷睇着她。

泠霜毫不回避,坦诚地迎视他的眸中的寒光,­唇­边一点一点漾起微笑,映着夕阳的余晖,妩媚而妖娆:“死且不惧,何惧之有?”

段潇鸣转开头去,望着落了一半的残阳,天边的云彩,一朵一朵,全被染成了橘黄和橘红­色­,还镶上了一条金边,绚烂而夺目。

泠霜亦是望着夕阳,静默不语。在临安的时候,她每天都会看夕阳,但是,那时的夕阳,在她心中的定义,便似一具尸体,一点一点地沉沦,带着人世的美好,沉入到欲孽与杀戮的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那之后的黑夜了,临安的宫城里,是凄厉的哀嚎,是淌血的面容,是狰狞的媚笑,一切的一切,如千万条丝线,编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扑面而来,将她困住,死死地困住,逃不开,死不了……

今天,此刻,她又看到了夕阳西下,可是,为何那股绝望感没有如影随形?反而,眼前的天高地阔,让她有了一种莫名的欣喜感?便像久旱龟裂的稻田,忽然哪里滋生出一眼小泉,那样欣喜而戒备的快乐,不敢期许更多更大,只要这样,一小点一小点就好,就怕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也会被人褫夺了去。

“我忽然想给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段潇鸣忽然回过头,眼中盛满亲和的善意,将那一贯的森寒盖了下去,让人看了,第一次觉得和蔼了。

“嗯!”泠霜点了点头。现在,她渴望听见人讲话,帮助她真真切切地证明,她真的离开了临安。即使是这样渺小,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个奢侈的愿望。

“知道我为何要问你的名字吗?因为,我怕我会忘了我自己的名字……这些年,我几乎都要忘记了……”他抬起眼对泠霜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散­射­状的皱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他,似乎真的有些苍老了……

“正如你所知,我手中的这一切,都是自杀戮而来。当年,父亲年事已高,却已无力与鄂蒙对峙,无法扶我上位,可是,父亲终究不愿意由旁系乱我段氏,所以,虽然鄂蒙各部每每逼迫,父亲依然不肯松口立下传位的凭证。可能,真的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就在他出征凉州之前,也是像今天这样,突然带我去跑马。我记得,那日,潇潇暮雨,草原上的鹰都回巢避雨去了,只剩一只,还在雨里,它忽然疾旋而下,冲着我们而来,父亲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开弓朝鹰­射­去,可惜手一抖,­射­偏了,擦过了它的翅膀。鹰受了伤,却依旧振翅在雨里直入云霄,那一声鸣叫,是天与地唯一的声音。父亲望着逐渐缩成一个小点的鹰对我说:‘盎儿,为父对不住你!他日为父去了,你只能靠自己,去夺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段潇鸣说的时候,语速格外缓慢,几乎是逐字逐字地讲述着这段往事的。英雄的暮年,总是格外悲哀,泠霜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想起了老父的原因,所以今天格外温和,温和得,都让她有点不敢相信他是段潇鸣了!

“所以,你便取了暮雨潇潇与鹰声长鸣,换了名字,让自己记住那天?”泠霜轻轻地将下巴扣在膝盖上,长时间盯着落日,眼中看什么都是红的了。

段潇鸣没有回头,轻轻地笑了一声,算是作答,又继续说下去:“后来,鄂蒙六大部都想拥力自己支持的继承人继承父亲的位置,这也正好给了我喘息的机会,我带着父亲麾下的忠贞之士出逃,休养生息之后,再度杀回,终究了解了此事。结果便是,我将所有的异母兄弟,悉数杀尽!最小的一个,不过三岁,刀锋逼向他的时候,他似乎还模糊不清地喊了我一声‘大哥’。我……是不是很残忍?”

泠霜从来不是柔弱女子,这些事情,亦不是没有听过,在她看来,实在平常,离权势越近的人,离杀与被杀也越近。

“斩草除根,古来如此,残忍,从来都没有真正清晰的界定去区分,谁残忍?谁不残忍?谁能真正说得清?”或许是同病相怜,他的话,触到了她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又或许,是感激,感激他今天带她所感受到的温暖,两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碰到了一起,她觉得,她必须要说这番话。

段潇鸣深深地回望着她,他的眼眸,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琉璃般­色­泽,没了往日的残虐,凛冽,寒意,此时,倒显得空明澄澈起来,那样温柔地看她,像一个纯粹的男人看一个纯粹的女人,没有赘余,没有一切……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看见了,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即使是瞬间,那般虚无缥缈的瞬间,她还是记住了,段潇鸣,不,是段盎,他是有弱点的,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只有近处的云彩,还受着回光返照,依旧是桔黄|­色­的,天空明灭,正一点一点暗下去了。

段潇鸣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身上的沙尘,道:“该回去了。”语气早已回复到平日了。

泠霜眷恋地望了一眼夕阳落下的方向,也站起身来。

她眼中的恋恋不舍太过明显,让他看不到也难。总觉得她似乎无欲无求,除了对她的那盆花草有兴趣,就再也没见过她对其他的东西多看过一眼。段潇鸣遂笑道:“这样就让你这般不舍了?等下回得空,带你去个好地方,怕你去了,就拉不回来了!”言毕,就吹了个口哨,雪影立刻奔到跟前。

泠霜依旧只是看他,她听见了他的话,但是,她不知道,那句话的涵义,正如段潇鸣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一直到多年以后,泠霜偶尔回想起这天,这座拉沃城外不知名的小沙丘,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起往事时留给她的背影,她都会默默地,默默地望一眼天空,永远都不会再像当初草原上那么蓝的天空,无声无息地一叹,那时,他们都还不懂,都还不懂……

歌曲《当时错》

当时错(给阿黎的同名小说《当时错》)

填词:­色­拉龙

原曲:百鬼夜行抄

演唱:青泠(念白;­色­拉龙)

风月几番 袖起舞回雪 无奈芳思乱

玉壶光转 愁酒故依然 醉叹别时伤

拟歌先敛 缘自由恨长 惟有泪千行

碧瓦难留 红破白露霜 人共天随往

那一日

大漠苍茫,你纵马前驰,带我远走

看不见前路亦望断了来路

你倏地甩了手中缰绳,张开双臂拥我入怀

我问:“若是迷路了,该当如何?”

你道:“那就永远迷下去吧……”

第一次,我放下了全身桎梏,侧脸贴在你心上,再也不愿回首望身前身后

闭上了眼,任马儿走下去

那时,我真的信了,信了这样走下去,就是地老,就是天荒……

长城内外 看千番秋­色­ 指对燕山月

大漠苍茫 叠鼓吹胡笳(jia) 风雨倦天涯

金戈铁马 人向萧关去 余晖映胄甲

千里江山 古今多少事 无不断人肠

阿!

如上,亲爱的龙龙给本文写了首歌

上传至分贝网

曲子的地址:

大家有感兴趣的可以去听听~~~

全是民间制作哦~~~不过做得真的很好~~~没有专业的设备,能做成这样,真的很不容易~~~

在此鸣谢作词,选曲及演唱的众卿

特别是龙龙,偶爱你~~~

粘絮蝴蝶飞还住

­干­枯的花瓣,在水中渐渐舒展开来,就像此刻疲惫的身躯,在氤氲腾起的水汽中,泠霜满足地喟叹。

回到了拉沃以后,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在沙漠里住帐篷时,好了太多。安逸富贵的日子,谁都会喜欢,不是吗?

轻掬了一捧水,往身上轻泼而去。泠霜将头枕在浴桶边上,阖目享受起来。

今天以前,她以为她已经了解了段潇鸣,可是今天以后,她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他是一个霸者,一个将要逐鹿天下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他残忍,他冷酷,他不容许自己­妇­人之仁!

可是,每一个霸者,都是凡人,而不是神,他们也会不忍,也会不舍……

泠霜知道,他最近的反常来源于何。他并不是怕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里,自己会败,而是不忍!是的!这一次,他心慈手软了!

他自小生长在关外,虽然身为汉人,却更像个鄂蒙人!他早已习惯了鄂蒙人的生活方式!他对这个养大他,施予他无数恩惠的部族,有着极深极深的感情。

他曾对她说过,当年的汗位之争,他几度遇险,都是被普通善良的草原人家所救,给他食物,帮他疗伤……他们,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如今,要他对家人刀兵相向,他,确实会不忍。

正如,她的故国,不堪回首,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铁马金戈去践踏那一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她的心,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

暖湿的水汽蒸腾而起,肌肤渐渐地被泡成了粉红­色­。塞外的气候­干­燥,习惯了江南的水泽,这副身躯,总是时常不适。

素­色­的绮罗,纯白的丝光线,闪着水样­色­泽,折枝莲桂的织锦,雍容华美。一袭睡袍上身,泠霜闲适侧卧榻上,微微垫起脑后,让三千青丝散在风中。

沐浴之后,留一室馨香。

段潇鸣在门外时已经闻见了。转过那幅纱绢的仕女屏风,就看见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寐。黑­色­的发摊开散在她脑后,素净的容颜拢在满头青丝里,温润如玉。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便倒睡在她身侧,吻下去之前,轻声呢喃一声:“妖­精­……”

泠霜一直清醒着,只是装作不知。

段潇鸣的手伸到她身前,去解衣襟上的系带。汉人的衣服,总是这般繁复,每回都让他暗自懊恼,磨光了耐心,他便径直一扯。泠霜已不知有多少衣裳毁在他手上。

身上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解扯着,冷不防被她奋力一推,竟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段潇鸣惊疑地看着她。

“不许碰我!”泠霜怒瞪着他,吼道。

段潇鸣愣了一瞬,她说什么?不许碰她?!

泠霜板着脸,亲眼看他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色­逐渐由呆楞转为­阴­鹫,她只作不知,就在他濒临爆发的那一刻,泠霜忽然扬起脸来对他笑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段潇鸣又是一怔。

待得他反应过来,泠霜早已翻身转出了他的怀抱,好整以暇地撑坐在床头看他。

“你这女人!”段潇鸣想要发作,可是对着她那张戏谑的脸,窜起的火气又降下了,终是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他也不唤人,三两下就除了身上的衣物,下了浴桶,就着泠霜刚刚用过的水,就扑通扑通往身上泼。

泠霜听见哗哗水声,就从屏风那头瞧见段潇鸣自己‘洗澡’的模样。实在看不过去,便走了出来,看着一地溅开的水渍,道:“你给我住手!”

段潇鸣本是敷衍了事,没想到她突然这么以吓,倒真被喝住了,停下来转过身来看她。

“有你这么洗的吗!泼了一地水!”泠霜看他笨拙的样子,好气又好笑,这个男人真是……唉!

段潇鸣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扬起一脸笑,两臂搭在桶边上,舒适地靠上去,闭目不动了。

泠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冷哼道:“你倒会看眼­色­!”

段潇鸣连眼睛都没张开,闲闲地道:“再不来,我可就出来了。”

“你……!”泠霜想瞪他,可是他闭着眼睛,她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无济于事。这个男人太不知道­干­净,每天东奔西走的,一身汗马味,终于还是她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盆架子上抽了条巾子,卷起了衣袖走了过去。

伸手试了试水温,已经凉了。

“都凉了,我去唤人换换吧。”泠霜道。

段潇鸣仍旧闭着眼,顺口答道:“城中的水源有限,哪里有那许多,这样便很好了!”

这话听在泠霜耳中,手中一顿。她也知道关外不比江南,平常百姓莫说是沐浴,就是饮水也不宽裕,可是,她自入城以来,每日必一浴,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竟说不出个滋味。

段潇鸣也反应过来了,睁开眼来瞧她,料得她心中所思,遂潇洒一笑,道:“你又要多想了,虽说这里水不多,可也不差你这么一点,尽管宽心就是,我的女人,断不会叫你受这点委屈!”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楞住了,谁也不动,就这样看着对方。

我袁家的女儿,断不会受得半分委屈。父皇如是说。

霜儿妹妹这样的人儿,谁舍得叫你受半分委屈。顾皓熵如是说。

今天,又多了一个人,说不会叫她受委屈。

委屈,何谓?求全也,全者,何也?何能全?如何全?

泠霜的眼前一时晃过无数张脸,哭的笑的,痴的傻的……

普天下,谁不委屈呢?可是,她的委屈,叫谁去知道,她的委屈,又是为了谁,她的委屈,她的委屈……

泠霜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她的委屈,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知道,他的眼里,她怎会有委屈?就像天下人的眼里,她袁泠霜,前朝的千金小姐,当朝的公主,就是晋朝宗室的女儿,也比不得她尊贵,这样的女子,便是长安洛阳那谷雨时节满篱的魏紫姚黄,朵朵盏盏,开在深闺院里,重重金漆朱门,道道垂帘绮户,花影压过了一道又一道垂花门,高墙圈起来的世界,独立在芸芸众生之上,如珠如玉,却又是珠玉难比的。

这样的女子,贵重如国器,究竟要怎般男儿才能匹配?

天下人都在望着。

天下人都在看着。

可是,他们看不见,也望不见。那一道宫门,黄|­色­的琉璃红­色­的墙,遮住了天下人的眼,他们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里面是什么。然后,他们开始猜,开始想。阻得了视线,却阻不了窥探的好奇心。

人说,那里有三千粉黛,珠翠香飘数里。

人说,那里有玉堂金屋,明珠照夜如昼。

人说,那里有最尊贵的男人,最尊贵的女人。

……

如珠如玉?她袁泠霜这一辈子,见过多少珠玉?怎样的奇珍,在她眼里,也不会多瞟一眼。那时候,骄傲如她,怎知道,珠玉本是从泥土砾石而来,怎样的皮,怎样的骨,怎样来的,还是要重新堕回去!

富贵荣华,过眼烟云,俗不可耐的一句话,酸地呛人,一朝一代的人,袍笏加身的,贬谪流配的,谁不曾说过?烟云烟云,怎样的烟,怎样的云?却是连烟云也拿来糟蹋罢了!

盈亏之间,什么才是真正永垂不朽的?

便是那一抷黄土罢了。管你是王侯将相,怎样的惊天动地,管你是市井下流,怎样的庸庸碌碌,一口气咽下,便是托付给了黄土。

想来,倒是黄土方是最­干­净最包容的,管你是佛是魔,罪业缠身,功德无量,都将你裹了到怀里,千千万万年,也不嫌弃。

死,或许是一件好事,最捷径的方式,管你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到了黄泉,还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一室岑寂,泠霜将巾子摊开在掌心,在水中浸润了,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搓擦起来。生平第一次为人侍浴,动作粗重而笨拙。

段潇鸣看着她,随着动作的一摆一震,她肩上垂着的发一一顺着肩胛落下来,发梢落进了水里,她也丝毫不觉。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多数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从来不曾对她放心过,忌惮她有所为,又忌惮她有所不为。

他让小惠看着她,她的安静和镇定,让他疑虑。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越来越不安。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狠!

一个霸者,是不可以有弱点的。所以,他怕,他怕她成为他的弱点,他怕终有一天,他会对她不忍。他更怕,更怕有一天,他会对她残忍!

‘哗’地一声轻漾,巾子脱手,招展轻柔地绽开在水里,泠霜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经沉下去了。

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把两个人都从各自的思量里拉回来。巾子定是沉到了底下去了。伸手去够,或许能够得到,可是……它刚刚,却是正好朝他两腿之间落下去的。

泠霜的脸,微不可查地慢慢红起来,晕黄的烛光昏暗得紧,映在脸上倒显出橙­色­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此刻不怀好意的闷笑声。

这个男人,总是抓紧了每一个机会来为难她!

肌肤之亲,也不是一两天,可是,终究是在帐底被下,那样隐晦的角落,那样旖旎的情事,却不是现在的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在明火烛下,教她怎样做得出来?!毕竟是大家闺秀,《女则》《女戒》训导出来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养,再怎样,亦是跨不过那道坎儿去的。

泠霜低着头,僵持着,脸已经通红了。

他在笑!

她听到了!那男人在笑!闷在喉咙里,鼻音间的流露,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确确实实在笑!

泠霜的脸更红了,烧起来一般。也不知是羞是恼,她猛地抬起脸来,死死地瞪着他。

正笑得张狂的段潇鸣冷不防她猛抬头,笑开的嘴巴都来不及合上,连掩饰也掩饰不过去,就地凝止在那里,竟张着也不是,闭着也不是。

突然,泠霜嗤笑一声,那样娇娇怯怯,媚到骨子里去。她将右臂的袖子捋过肩膀,整条玉白臂膀露出来,挑衅地看他一眼,就这样伸手去捞。

段潇鸣动也不动,且看她如何,倒是真真的意想不到。

水没了她整条手臂,她努力地在水里找寻,尽量地绕道避开那敏感的一处。

这样窘迫的境地,即使想自在也自在不起来。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可是在水里摸了半天,心是越来越慌了。脸上越发热辣辣的,火烧火燎。

段潇鸣看着她,笑脸越来越大。

终于,那小小的一角,被她忽然摸到了,泠霜刚要松一口气,抓着巾子上来,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什么来什么,手背正好擦过那灼热的一处,吓得她一松手,又掉了下去。

这回段潇鸣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来。

泠霜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气得不知所措,白眼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刚想转身而去,却被他忽然立起来拦腰一抱。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在水里了。

“冷……”本能的感觉把刚要骂出口的话生生堵了回去,凉了一大半的浴水,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像是条冰雪做的被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寝衣已经被他拉下大半来了,段潇鸣制住她挣扎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向自己,轻咬耳垂,呢喃道:“不怕,我抱紧你,就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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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轻轻地一摆手,叫小惠退下去。亲自端起那只瓷碗。酱红­色­的釉彩,辽代的东西,能存到今日,在无数战火烽烟下侥幸得脱,自是珍贵无比,价值连城。

他一个粗人,自是不懂这些东西的。只是听人说,古器能压邪去祸,给病人用,能早日康复,所以,才寻了这么一件东西给她。

浓黑稠腻的药汁盛在莲瓣式的酱红釉碗里,看得人心里发怵。

一阵一阵细小的雾气腾起在碗上,袅袅绕绕,起得快,散得也快。刚刚从罐子里头熬好了倒出来,还是滚烫的。

段潇鸣端在手里,指腹掌心皆是一层一层的粗茧皴皮,换了常人早烫得丢开了,他却拿着浑然不觉。

泠霜背对着他睡着,似乎并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站着看了半天,段潇鸣终是妥协了,无奈地长长一叹,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吃药,你到底想要怎样?”

泠霜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闭着眼,不情愿去看他。

床板忽的一沉,她知道是他坐上来了。

“你这是要一辈子不与我讲话了么?”段潇鸣依旧好言道。自从上次他狷狂地拖她进了浴桶,之后第她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知道她身子骨弱,不敢在水中久呆,已是十分克制地早早地抱着瘫软的她出来,细细地擦­干­裹好,恐她着凉,抱着她睡了一夜,可谁知还是病了,三天里都低低地发着烧,时好时坏的。

“就算与我生气,那也犯不着不喝药,弄坏了自个的身子,亏的可是你自己啊!”段潇鸣也实在没法了,絮絮叨叨地说着,总是要哄她把药喝下去。

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答,好似整个房中,他在自言自语一般。

他本是没有耐­性­的人,生平头一遭来哄个女人吃药,虽然不甘愿,可还是来了,如今好言相劝了半日,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心中不快,换了冷硬口气,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喝药,你这算是什么!”

他软声软气倒还罢了,如今却是这种口气,泠霜睁开了眼,依旧背着他,冷笑一声:“哼!我倒不知,我这病是怎么来的!”

段潇鸣起初的脸­色­并不大好,如今听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心下也透出几分喜悦来。她这一句虽是冷嘲,却是含嗔带恼,无关娇柔的语调,听在耳里却丝毫不损旖旎情事的绮丽。

段潇鸣闷闷一笑,却不出声,空着的那手撑在床面上,俯低了身子,轻轻地呵气在她耳畔,轻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下回,我一定让他们换上热水……”

一瞬的沉默,泠霜缓缓地侧过身子来,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边撑起身子边笑起来。

多日不曾见她笑过,虽在病中,憔悴苍白的面容,笑起来,少了当初的明媚娇娆,却自有一股堪怜,看得人心疼。

段潇鸣正兀自看着病美人的纤纤体态,冷不防地,她竟猝然伸手掴来,这一掌又急又狠,电光火石之间,他若妄动,另一只手里的那碗药便要全洒了,他认命地闭上眼,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

其实泠霜这一掌虽然来势汹汹,可终究病了几日,哪里来的真力气?不过是虚张声势,打到他脸上,已经没有气力,虚虚软软的,空有响亮的一记声音。

那一记已是倾尽了全力,打完了,整个人也应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垂下的手擦过碗沿,终究是泼洒了半碗。

泠霜刚刚也是气恼他前日所为,却听他今日还敢当着她的面再提,一时气不过才出了手,本以为他必能避开的,谁知他却挺直了不避,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将如何。

段潇鸣将药碗稳稳放在床头柜上,又抱起她躺好。双目盯视她,平静没有一丝温度:“气出了?可以喝药了?”

泠霜惊疑地抬起脸来看他,这还是段潇鸣吗?这样地好脾气?恍如一个体贴的丈夫,百般耐心地呵护娇妻,而不是那个­阴­鹫冷酷的仗剑杀戮的大漠苍狼。

她瞪大了一双眼,只顾着一瞬不瞬死盯着他瞧。

段潇鸣复又从床头柜上端起那碗药,端到她面前,冷硬道:“喝药!”

药气翩跹飘进鼻头,泠霜­干­呕一声,忙偏过头去,喊道:“不要!”

“为什么?”段潇鸣语气已然不善。他的耐­性­已经告罄了,这个女人要是再惹他,可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过了。

泠霜不答,将身子缓缓地蜷起来。刚刚一阵折腾,锦被早不知到哪里去了,身上一阵燥热一阵颤抖,难受极了。

正当段潇鸣气极,要捉住她往下灌时,忽然听她有气无力地低低咕哝一声:“苦……”这蒙医的药也不知是怎么配的,奇苦难当,中医的药已经够苦了,可这蒙药竟还要苦上百倍,一股怪味道,第一天小惠端来时,她远远闻见就呕吐不止。喝了几口,终究是全吐了。

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病,躺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谁知,一日一日过去,却越发沉重了。

他就这样愣在当场了!她说什么?苦?!

原来,她不肯喝药,不是在气他,也不是撒娇邀宠,吸引他的注意,而仅仅只是因为药苦?!!!

这下,段潇鸣真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又或者,可不可以叫做‘自作多情’?

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端着不再热气腾腾的药碗,呆在那里。

良久,终是一叹,望着她瘦削到突兀的肩骨,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喝药!”

泠霜本不想搭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轻转过身来,病容漾出一抹笑来,直直地看着他,柔声道:“我要你喂我……”

“但是……”泠霜顿了一顿,道:“不准用勺子……”

尚发着烧的娇容,双颊艳艳彤彤,又是那般黠慧地不可捉摸的笑,久违的那份娇嗔,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数。

但她就是这样抬脸仰望着他,像乞怜撒娇的小女子,可爱而让人忘记危险。

段潇鸣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他既看不透她想­干­什么,自然也不会让她看透自己想做什么。倏忽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就啜饮了一大口药汁,低头一点一点哺喂。

涩苦甘辛在同一时间席卷而来,一一辗转流过味蕾,他的舌,巧如簧,灵如蛇,一点一点推搡,一点一点痴缠,就是不让她有机会吐出来,货真价实地全部咽下去。

­唇­齿厮磨,属于男人和女人最特殊最亲密的交流方式,两条同样濡湿绵软灵活的舌缠在一起,绕在一起,或许,这一刻,是真实的,没有刀戟声的嘶哑,没有痛苦的绝望,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谁也不会去计较成败,谁的立场,谁的家国,谁的野心,谁的仇恨,在这样诡异而原始的当刻,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是,在那之后,重新从游离的梦幻边缘回归现实,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并没有烟消云散。

身体和烈酒,一样都是可以让人遗忘的。所以,青楼和酒肆,在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两样东西,在越繁华的地段,这二者,就越繁盛。

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

生的时候,可以一直沉醉,死的时候,却是在梦中。这要多少辈子的积德,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一碗药,苦涩难入喉的一碗药,喝完了。

当迷离的视线重新渐次清明,繁华绮丽的画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鼎盛了千年的六朝古都,一点一点淡去,淡去,黄土和孤城渐渐在上面明晰,最终,那幅卷轴褪淡成了一抹五彩的昏晕,消散在风里,正如它轻轻而来,悄悄而去……

最后,连黄土和孤城也一并淡去,扩散开去,聚拢而来,凝成黄|­色­的脸,黑­色­的眼。

泠霜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看着他这张脸,轻轻地伸手,轻轻地去触,整个掌心贴在上面,那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可以流出沙子来,几乎都可以刮出劲风来。

“你这女人!病成了这样,竟还如此泼悍!”段潇鸣悠悠笑着说道。被她打了一巴掌的这半边脸,还真有点热辣辣地微疼。

泠霜的视线依旧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她覆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婆娑。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捧起他的脸。

段潇鸣错愕地看着她,却不挣扎,任她所为。

他的脸,很黑,很粗,与临安城里,士族家的公子,从小娇惯起来的纨绔子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的脸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农夫,勤勉而沧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或许,如果,他解了剑配,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农夫,肩挑一旦,用一生的劳作去养活妻儿老小。

但是,没有如果的。她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他那样的人,生在剑下,死在剑下,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角力,他会死!会痛不欲生!

她越发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与她印象中的无数张脸一一比对。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江南的水土不仅滋养出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就连男子,亦是别有一番风骨。

就像顾皓熵,白面清癯,他有着文人最典型的品格,温文尔雅,谦恭礼让,与你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曲七弦琴上最柔美的筝调,清越悠扬,百听不厌。

他有渊博的学识,纵古论今,他知道那么多那么多前朝轶事,诗词曲赋,与他谈天,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她总是以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而感到欣喜和骄傲!尤其,他还会每每体贴地为她沏一壶雨前新贡的龙井,清香甘冽的茶香,就像他看你时的眼神,盛满笑意,温润如玉。

他是前晋宗室,现今天下三分之一的顾氏朝廷最优秀的皇子,他有所有身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贵与优雅,即使是拂袖之间,都是那样从容矜贵。他的幕下,有三千门客,他们自四海慕名而来,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他的美名,天下人都知道。顾皓熵,谪仙一般的男子。

临安城的宫阙里,多少次的宴饮,袁泠霜与顾皓熵并肩而坐,两家有意联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中内外,早已不是秘密了。

她与顾皓熵坐在一处,一对壁人,这一幕,曾经羡煞过多少名门千金,博多少艳羡赞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出他的脸?即使是连一个最平常的表情,都是如此模糊,如此模糊,连轮廓都消褪地几乎不见。

顾皓熵,曾经是她十三年生命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代表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浪漫的憧憬和梦想,贪嗔痴恨,流年如雨,那个曾经让她非君不嫁的人,今天,她却无法拼凑出他的脸……

转朱阁,低绮户,要逃过嬷嬷们的管束,偷偷觑一眼从大哥那里撒娇缠打得来的艳曲,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崔莺莺,脸红得似要滴下血­色­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相许,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福气的!可知道,你想许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要你?!

泠霜狠狠地闭起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没有诗人浪漫敏感的思维,没有君子谦谦翩翩的风度,他永远也吟哦不出那些优美绮丽的诗词。他有的,仅是最原始的野兽般的凶狠,诱捕他的猎物,然后,用尖牙利爪把它撕碎。但是,如今的天下,需要的,恰恰不是诗人和君子,而是他!凶残暴虐,却有足够的野心与力量征服战争,将乱世重新归宁!

可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千里江川!

泠霜松开了手,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

月满汀州霜满天

段潇鸣和衣躺着,把泠霜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刚刚喝过了药,现在只要再发一身汗,便能好了。她体制天­性­属寒,大热天里都几乎不出什么汗,所以他才非要抱着她不可。

灯烛都已经息了。室内一片昏暗。

谁也无心睡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空留一室岑寂。

“我倒是轻看了你,大府里教养出来的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段潇鸣闷闷地已经笑了许久,终究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泠霜听了,到底是恨着的,袁氏称帝已久,自他口中说出来,亦不过一届权臣篡位。只是,这一切,于现在的袁泠霜,已经不再重要。且见她不恼反笑:“你没有听过,以口接气,病气便能转嫁,这样,我的病,就能好了吗?”

她闭目假寐起来。自小轻眠,母亲哄她睡觉时,总是说,即使睡不着,养养神也好。所以,她便听话地闭起眼睛,到后来,到底真睡假睡,便没有人能弄清了。

又是一阵静默,段潇鸣没有答话。

既没有张狂地笑,也没有狂暴地怒。

泠霜安之若素地静等。那句话,真心抑或假意,谁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之人,安静地一反常态。

人一旦闭起了眼,感觉便会变得异常敏锐。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从衣角探入,一点一点向上摸爬,摸过她凸显的棱次分明的肋骨,薄薄的一层皮包着,一根一根,辗转抚触,不再向上。

“若是真有其事,”他的声音,恍惚间竟渺远苍茫,似千般爱怜:“那,便让我来替你受这点病痛,又有何所谓?也好让你多生几两­肉­,不必总枯瘦地如­干­柴一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泠霜是背对他的,看不到他的脸。她庆幸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平静。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纯粹的话语,纯粹的表达,没有悲喜,没有温度,什么也不是,它仅仅是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为何,从哪里凭空来的一股酸涩,从眼耳口鼻一齐蹿入,顺着肝脾肺,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渗到心里面去,渗进去,渗到四肢百骸,无声无息,入骨入髓。

他的手一直在那里,掌心的热源,绵绵不断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一刻,她体会到温暖。原来,不止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不止火光烤在身上是暖的,还有身体,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温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毕竟是长久不得的。正如,太阳有东升西落,火光也有燃尽熄灭的时候,人的身体,也有冷却的时候……

“额吉娜要来了。”他的手仍旧放在那里,没有挪开。

“什么时候?”她宁愿永远这样背身向着他,背身向着天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所受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就像刚才,她没有转身,没有去捉那道飘渺的惊喜,所以,也不必有喜极而悲的狼狈。

“就这几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问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我要她来的。”段潇鸣似乎为她冷如冰霜的态度不满。

“你我都知道她来­干­什么,那,何须多此一问?至于,是你叫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

“我们夫妻?呵呵,”段潇鸣森然冷笑一声,蓦地用力把她整个人扳过来对着自己:“我们难道就不是夫妻了?”

月­色­从西窗照进来,泼洒了他一脸一身,冰冷的颜­色­,就像此刻已落了霜的蒿草,苍黄上面的一抹白,冰到骨子里,将那草茎叶片,里的外的,脉络骨­肉­,都冻死,一点一点,冻死掉。今天冻不死,明天再冻,明天冻不死,后天再冻,便有着千万般的耐心,去将那薄弱的一点生计蚕食鲸吞。总也是迟早之间的事!

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是嘲笑,暗的是狰狞。

“呵呵,”泠霜盯着他看,笑了起来,媚眼如丝:“我们是吗?”

夫妻,她对这个词有千般理解,却又始终陌生。

既是亲人,又是仇人,既是朋友,又是敌人,既是最亲密,又是最疏远,既是最火热,又是最冷漠……

那是一种有着千万张面目的关系。可以为它去生,也可以要它去死!

有的时候,它可以改变一切;

有的时候,它可以摧毁一切。

它可以带来和平,它亦可以带来战争!它可以在这一刻坚不可摧,它亦可以在下一刻土崩瓦解。

笑的时候,却不是真的在笑。哭的时候,却也不是真的在哭。

夫妻,这是她始终没能理解的一个词汇。

当草原上的草皮全部成了黄|­色­,跟这望不断边的沙漠一个­色­调的时候,额吉娜,段潇鸣的发妻,从遥远的塔拉达斡都城,抵达了拉沃。

段潇鸣和她,都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来的目的。

可是,泠霜却并不认为,她的到来可以改变些什么。

来威胁他?

不!他们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的筹码了。

来取悦他?

呵呵,额吉娜比段潇鸣尚要年长几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可以说,已经是垂暮之年了,风韵犹存,那仅仅是安慰罢了。又有几个女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真正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如花美眷,美眷,永远开在花一般的年纪,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承认。

如果,那些鄂蒙人真想取悦他,那,就该挑一批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用女人的身躯,去埋葬他的野心!可是,似乎,这比天方夜谭更为荒诞无稽!

她老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老了。老了的一张脸,段潇鸣,可还会再看她一眼?

那么,额吉娜还剩下些什么?一个名分!或者说,是夫妻十数载的情分!泠霜当然知道,段潇鸣,绝不是个会讲夫妻情分的人,更遑论,他们之间,那点微薄到几乎为零的夫妻情分。

可是,她却不能不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后大大小小的鄂蒙各部可汗,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寄希望于天命的最后一次垂青,她,还是来了。

她到的那天,城里搞了很隆重的接待仪式,段潇鸣养着的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都去迎接这位‘当家主母’了。在她们的眼中,袁泠霜,从来只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架子,在这个国家,没有半点实权,等到有一日失去了段潇鸣的恩宠,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所以,没有人看得起她。现在,真正的女主人来了,多少人都在背地里笑着,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段潇鸣对这位发妻,还是相当看重的,亲自出城去迎接她。这样,额吉娜的士气,自然是高涨无比。

是啊,即使,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终究,还有那个名分!还有她势力庞大的‘娘家’!段潇鸣,也不敢不敬她!骄奢的女人,永远高估自己,让她们失去原本的直觉,甚至智慧!

霍纲亲自来转达段潇鸣的意思,袁妃身体抱恙,不必出席。

泠霜轻轻嗤笑一声,不置一词。

天­色­,已经全暗了。

泠霜只留了一盏灯烛,其他的全叫小惠撤了下去。

绛紫­色­的花苞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健全,隐隐露出里面皎洁的白­色­。辛勤的浇灌呵护,这株琼花,就快开了。

每天,她都要守着它到很晚很晚,唯恐哪一天睡去了,错过了。

她不想像吟月那样,总是一次一次地错过。

吟月说,这是世上最美艳的花儿,可惜,她没有见过。

外面篝火晚会,热闹地就像那堆远远可以望见的映红了拉沃半边天空的火,热情而奔放,就像这个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品质。

此刻,他们载歌载舞,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用她陌生的旋律。

小惠轻轻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新灯,来将烛台上的残烛换下。

“汉妃,时辰不早了,您先歇了吧。大汗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小惠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泠霜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她,忽然笑了。

小惠吃了一大惊,惶惑地看着她。

“你下去睡吧。”泠霜丢下一句话,又忽然转回去看着花苞。

快开了,就快开了!

小惠说得没有错,当夜,众女引颈以盼,段潇鸣宿在了额吉娜房里。嫡长的名分,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誓死必争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连着好几天,都不见日头。天边的云如贴似胶,大片大片地拢在一处,青灰青灰的,看得人心里仿佛真的压着铅块,沉甸甸的。

风也越来越大,窗户上新糊的棉纸,总觉得漏着一条缝,寒风咝咝地往里头闯,似要破纸而入。晚上,纸片簌簌的声音总吵得她没法安睡。

这日,好不容易见了太阳,泠霜叫下人们搬了暖椅出来,窝在背风的墙角里晒太阳。身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只盖了条薄薄的羊绒毯,鼻头竟冒了星星点点的汗气出来。

小惠忙前忙后地指挥人赶工,敲敲打打地,又是糊窗纸,又是钉窗板,好不热闹。

只因昨晚段潇鸣来,发现她晚上又被风声吵得睡不着觉,所以,今早出城前特别下令,将西北面朝向的窗全体封了,到明年开春再拆,东南面的留着透气,可是窗纸换了更结实厚重的棉纸,一贴就是三层,特意交代了请专门的工匠来贴,务必保证晚上不许再有响动。

就这么一句话,上上下下的都忙活了起来。

泠霜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蜷了起来。

一旁的老嬷嬷见了,忙急急道:“哎呀!我的好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心硌着小主子!”大呼小叫地把泠霜的坐姿矫正过来。

泠霜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照着她的话去做。

还没到三个月,连形都未成,就早早的硌着了?

唉!

不过也难怪她如此,段潇鸣可是说了,要是孩子有半点不测,就要拿老­妇­人全家的命来抵。

轻轻地覆上平坦的小腹,算算日子,该是额吉娜到拉沃前有的,那时候,她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

这么巧,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有的。泠霜心底又是一声冷笑。

全城的女人个个红着眼睛看她。怎么就她这么好的命,眼看着正牌大夫人来了,大汗不再去她房里了,可巧儿的,就在这当口有了,才冷下去的,这不!又如珠如宝地捧着供着!

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都没人能怀上,偏偏她才来了多久,就能怀上了?!保不准是个孽根祸胎!

便真是个健全的,就非是儿子了?到时候生个女儿,还不是跟没生一样!空欢喜一场!

不管什么样的流言都有,从小惠嘴里,一一传进泠霜耳里。

她还真想感激这个‘忠心为主’的丫头,如此卖力!

她听着,却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比起这些来,她更愿意去看段潇鸣的表情。

似乎整个人都­精­神了,也温和了,真的像个久久盼了多年,终于盼来了孩子的父亲。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了,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那种高兴,欣喜,激动,她总是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从眉到眼,细细地看着,一丝不肯错过。

几乎,她真的恍惚间觉得,他变得像一个真正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那样热切地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

连她的生活起居,他都开始过问。他知道她不喜欢鄂蒙人,所以特别挑了几个­精­­干­的汉族老­妇­来侍候照料她。

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真真地千依百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不一样呢?

每次,他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温声细语地说着,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是欢喜的,都欢喜。

她看得出来,他掌心贴在小腹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比眷恋的表情,是真的,不是作假的,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说,哪里缺了点什么。

究竟是哪里,她极力地想找出来,可是,总是差那么一点。

泠霜正被日头熏得昏昏欲睡,正当她即将入梦的那刻,耳边忽然响起小惠的声音:“汉妃,大妃来了!”

为谁零落为谁开

大妃,额吉娜专属的称谓,代表了她在段式土地上,将近二十载的名分。

女人,为了守护名分,可以拼却­性­命。

就如今日,她前来,不管她要­干­什么,归根结底,都是来守护她身为段潇鸣发妻的名分!

泠霜怠惰地缓缓睁开眼皮,搭着老­妇­的手,懒懒地站起身来。

额吉娜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碰面。两个女人,新欢?旧爱?谁也不了解谁。

额吉娜穿了一身大红缎面的狍子皮对襟长袍,狍子皮轻便保暖 ,素来用作上衣帽子和手套。脖子上是一串米珠珊瑚链子,颗颗殷红,粒粒圆润。中间一颗硕大的珍珠。头发悉数盘起,团在一尊冠饰内。

这是一顶足金头冠,面首作鹿面状,足金打造出的鹿角,枝枝杈杈,大大小小的分支全往后面延展。每一个大分叉上分出许多小分叉,每一个小分叉上又悬挂着一片金叶子。金叶子制作­精­细,连叶脉纹路,都清晰可辨。鹿头的额心部分,镶着一枚鹌鹑蛋大的红宝石。质地纯净,是上品,可惜雕琢地不好,无甚光彩。

走起路来,所有的金叶子随身荡摆,叮当作响。

泠霜曾在地物志上看到过,关外民族自突厥以来,后又有东胡,鲜卑,辽,金,等等。其上层­妇­女一直流行一种头冠,饰以金银珠玉,谓之‘步摇冠’。想来,此时,她头上的,便是至今的步摇冠样式了。

看着站定在自己面前的额吉娜,泠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或者,她还真有那么一点惋惜。在今天以前,她还真是对这一刻怀着小小期待,段潇鸣的发妻,鄂蒙最强大的哲那耶部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曾经被称作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据说,她有着草原上满月之夜那般皎洁美丽的容颜,所以,被关外百姓乎作‘月光公主’。

可是,她今日所见,却让人扼腕!她没有看到月光的泽被,却看到一张油头粉面的刻板的脸。也不知道她在来之前,上了多少层的脂粉,去掩盖那眼角额头细密的皱痕。血红的双­唇­,刺鼻的脂粉,她用着最卑劣微弱的方式,试图去掩盖她心虚的本质!她老了,怯懦了!害怕了!对袁泠霜这样一个年轻富有斗争力的对手,她已经失去了起码的底气。

她似乎是在宣誓,抑或是在疯狂地报复,她故意穿上最正统高贵的服饰,金冠大红袍,来到这里挑衅。只有正室,才有穿大红的资格!但是,她知道,袁泠霜从未在人前穿过大红­色­。

泠霜,失望了。对于对手用这样拙劣无力的挑战方式,彻彻底底失望了。

额吉娜一直扬着高傲的头颅,居高临下地冷睇着泠霜。她的身材属于草原最普通的­妇­女,高大而健壮,泠霜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两个主子都不说话,下人们自然不敢吱声。就这样,廊子下面,庭院之中,陷入了沉默,诡异的沉默,而似乎,她们俩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这片沉默。

泠霜忽然扬起的微笑,让额吉娜微愣了一下,她似乎很吃惊,可是,又迅速回复了严肃的表情。她眼里,从没有承认过任何女人‘平妻’的身份,所以,段潇鸣的正室夫人,永远都只有她一个!

“外头风大,请大妃和汉妃进屋里坐吧,别让寒气伤了二位主子!”小惠忽然站出来,讨巧地打破僵局,一句话说得八面玲珑。

泠霜不是没有瞧见她一直对自己使眼­色­。她知道小惠在担心什么。额吉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段潇鸣出城的日子来,可见,她的来意不善。在这里,额吉娜的威望和实权自然是要比她高得多,所以,要是她真想对自己不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吃亏的必定是她!

可是,泠霜却知道,她不敢动自己,以前不敢,现在,更不敢。对于这一点,她自己也很诧异。她不知道,段潇鸣究竟说过什么,或者是做过什么,可以让额吉娜如此安静,至今都没有来找她麻烦。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一点,古来如此。

“来人!”泠霜忽然高声厉喝,所有人都齐刷刷向她看来,以为她要率先发难。泠霜却看都不看一眼,闲闲地,似乎还沉浸在阳光的安详恬静的氛围里,慵懒地轻声道:“奉茶。”二字说得极轻极软,仿佛是轻盈的天鹅绒毛,缓缓,缓缓地因为自重而落在铺展的丝绸之上,酥软到人心底里去。

“是!”小惠机灵地赶忙福身应着。

然后,泠霜又是极其疏懒地偏过头去,一点一点转过脸来,与额吉娜对视,缓缓绽开一抹明艳娇俏的笑容,柔声纤纤:“姐姐,请屋里坐吧。”

先礼后兵,岂可失了我泱泱大国公主的身份。唤她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她要早进门这么多年,便是论先来后到,这一声‘姐姐’,她也是当之无愧的!这也不损了规矩体统。

先是敬她三分,如此礼让,若是她还要发难,那,袁泠霜再怎么还击也不为过分了。

泠霜知道现在对于段潇鸣是很关键的时期,她虽不能助他什么,可是,也不想在现在坏他的事,令他为难。

袁泠霜的这一声‘姐姐’,似像一道符咒,令在场的人全体松了一口气。恍惚之间,她都能听见这群人重重地吁气声。

额吉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淡淡地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走在了泠霜的前面。

泠霜的院子因是段潇鸣当年特意为她建的,所以,全是按照汉人的习惯风俗。土生土长的额吉娜似乎对于汉家堂屋的摆设很陌生,愣愣地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泠霜暗自一叹。果然是来得匆忙,竟连一点功课都来不及做。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难道段潇鸣暗令过她不能来?要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小惠,请姐姐上座。”泠霜唤道,让小惠引她入座。

“是。”小惠应了一声,上前引座。

“妹妹。”额吉娜终于出声了。泠霜一直知道,关外各族,甚至连西域各国,自汉唐以来,上层贵族便有了学习汉语的习惯。所以,额吉娜会说汉语,她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说得这样生硬,她倒有点惊讶。以她这样的身份,应该至少流利才对。不过,从她刚才连怎么落座都迟疑,可见,她学习汉学并不热衷。草原人一直以来都仗着骑兵剽悍,欺凌中原,妄自尊大,可能,就因为如此,对于汉人的文化,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衷了。

“妹妹……”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要说什么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生生地卡在那里。

额吉娜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个穿着体面,有别于一般下人的女子。那女子忙上前笑着对泠霜道:“汉妃见谅,大妃鲜少用汉人语言说话,都生疏了。大妃的意思,都是自家姐妹,要是汉妃不介意的话,可否进您寝房坐坐。咱们草原人的风俗,姐妹说话,都要在房里,方显得亲密些。”

泠霜不禁侧目看了看那女子,得体的举止,倒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两三句话说得这般体面伶俐。

“姐姐不嫌弃,妹妹哪有不从之理?”泠霜笑着,款款而道。

刚进了房,额吉娜叽里咕噜,用鄂蒙语说了一句什么,泠霜自是听不懂。

她疑惑地偏过头去看小惠。

小惠忙微笑着解释道:“大妃的意思是说,汉俗很有趣,她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呢。”

“是吗?”泠霜一笑,看向额吉娜:“要是姐姐不嫌弃,不妨搬来同住,咱们也好有个伴,说说话,解解闷。”

泠霜看出来她是能听懂,却说不好,所以,尽量用最浅显的句子词语来表达。

额吉娜听了,忽然伸出手来,亲密地拉过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语道:“大汗陪你,怎么会闷。”

泠霜不习惯与人身体碰触,手突然间被她这么握着,全身说不出地不习惯。可是,她却不能甩开,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又是客气地一笑:“姐姐说笑了,大汗这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

“你,福气。”额吉娜指了指她的肚子,笑着看着她。

“我哪里有什么福气,要说福气,那也是大汗的福气,当然,大汗的福气,也就是咱们大家的福气!”泠霜依然是笑着,直勾勾看着额吉娜的眼睛,到现在,她还没有猜出她的来意。从进门到现在,她似乎毫无中心,一个劲地闲扯。

额吉娜似乎没听懂泠霜的意思,望向身边的女子。那女子便又重新用鄂蒙语解释了一遍给她听。

额吉娜听完后,含笑着点点头,接下去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下泠霜倒真的迷惑了,她特意来一趟,就仅仅而已?

小惠带着丫头们来上茶,在泠霜的示意下,首先奉给了额吉娜。

“这小碗我见过,汉人的东西。有盖子还有托子,很有趣。”额吉娜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泠霜,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

“是啊,这是中原的茶盅。”泠霜柔顺地笑着点点头:“这茶叶是我来的时候从中原带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茶,好东西。我那里也每天喝。”额吉娜笑着,和善地说道。正低头举杯要喝,眼角忽然瞟到了那绛紫­色­的花苞,摆在一个四方的檀木雕花架子上。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盆琼花,看着泠霜问道。

“就是一盆花,没什么特别的。”泠霜的心中忽然闪过什么,她警醒地看着她。

“很漂亮。”额吉娜看着花笑了,顺手端起茶盅,走到架子旁,细细端详后,赞叹道。

“不过就是极普通的。”泠霜低头,刚要啜茶,忽然耳边传进一阵惊呼。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看见额吉娜在花盆旁边举起茶盅,小啜一口,似乎是被烫到了,下意识地摔了茶碗,手应势向旁边一挥,整盆花生生落了地,清脆的一声,粉彩描金的细瓷,再是价值连城,也化为了齑粉。

泠霜终于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所以,她只能冷冷地,眼睁睁地,看着额吉娜不小心地被烫到,不小心地摔了花盆,然后,不小心地后退几步,用她那厚重肮脏的大红靴,在那即将开花的花苞上碾过,踩过,压过,踏过。

就差一点点,也许,它今晚,明晚,就能开了。

她等了几年,几年,多少个晚上,不敢睡,睁着眼守着,等着。

却及不上这一刻,如此短暂,如流行陨落,一刻,一秒,就此毁去了,完完全全毁去了。

“哎呀!妹妹……我……”额吉娜张皇失措地看着她。支支唔唔,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是哪个泡的茶!烫着了大妃!”额吉娜身边的女子立即尖叫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的气势。

“奴婢该死!惊了二位主子。”小惠立即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算了。”额吉娜对着小惠道:“我没事,可是,花……”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泠霜:“妹妹……”满脸的歉疚之­色­。

泠霜看着地上,尘土碎瓷里被踩得稀烂的花苞,绛紫的颜­色­,孤独而绝望死躺在羊绒地毯上,流了一地紫­色­的血,她似乎,能闻见那股血的腥味。

沉默。泠霜低着头,深深的沉默。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看着她。

半晌,她终于又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噙着一抹笑意,依旧如前。

“不过是一株低贱卑微的草,又有什么要紧的?死了便死了,毁了,便毁了!左右,是件玩物罢了。”

此月何年初照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额吉娜根本不是一个红颜已老,来乞求怜悯,或者泼洒妒意的­妇­人。

她是来示威的。她来告诉她,一山只有一虎。她来告诉她,与她争的下场。她来告诉她,即使,她有了孩子,她依然有的是办法让她死。

泠霜笑了。收起了一贯的轻蔑。这,才是她的对手。

额吉娜非但不是没有丝毫准备而来,事实是,她怕是早已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是她到拉沃来,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敢动自己。或许,这意外的怀孕打乱了她的计划。但是,泠霜明白了,她的眼睛,时时刻刻地在盯着自己!她知道她的痛处在哪里!她知道往哪里踩,才能伤到她!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必定要见血!这才是草原人的血统!这才是跟了段潇鸣半辈子的女人!她跟段潇鸣一样,是一头狼!它永远躲在你不知到的角落窥视你,然后,出其不意地扑上来,亮出尖利的爪牙,往你最脆弱,最柔软的一处抓去,用最痛最痛的方式伤害你。

泠霜一直静静地望着那绛紫­色­的残骸,保持原本的坐姿,一动不动。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西北的窗已经被封了起来,所以,看不到那绚丽的­色­彩,沉沦前最后一丝光明与温暖,都被隔绝在窗外。她整个身子都在­阴­影里,房间里死寂,就像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这里一样。

小惠蹑手蹑脚地进来,犹豫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汉妃?”

泠霜依旧一动不动,就仿佛是一尊化石,等待着风化,消散成齑粉。

“奴婢把这些收拾收拾吧……”小惠朝她看去,唯唯诺诺地轻声道。

泠霜仿佛被她这句话触动了一样,忽然抬起脸来,将视线从残屑上一点一点移开,移到小惠的脸上。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这个习惯了屈从,一味低眉顺目的丫头。跟在她的身边,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她依赖她,尽管,她不信任她。

可是,她今天,第一次,很想,很想看看她,看看这个女子,看看这个整日在她跟前的女子,看看这个她早已习惯的一个身边人。

她知道,她是段潇鸣派来的人。可是,她本没有什么要瞒他的,那,就无所谓监视与否。可是,今天,她却不得不正视她。或许,连段潇鸣都不了解,霍敏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汉妃……您……您怎么了?”小惠被她看得浑身不自然,不自觉地逃避她审视的目光。

泠霜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捕捉她仓皇逃窜的视线。

嘴角忽然挑起一个弧度,然后,缓缓地,渐渐地,越来越大,直到,整张脸都在笑着,笑着。

小惠头微低着,眼光落向某处,不敢再看她。

“你下去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泠霜忽然出声道。

小惠蓦然抬起脸来看着她,满脸惶惑。

泠霜已经起身,往床上走去,她累了,要躺会儿。

小惠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躺下去,满身疲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终究还是无声地闭上了,退了出去。

女子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个说法!

月亮出来了,从东边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满地银辉铺陈,残碎的花朵也沐浴其中,这情景,就像昨日,就像前日。

那个时候,它还是活着的,那样生机勃勃,立在那高贵的瓷盆里。而不是像现在,那肮脏的一脚,将它死死地钉死在了冰冷的地面,青砖石,光鉴清明,隐隐透着寒光。

吟月,你说得对,只有有缘人才能看着它开花,看着它将一生的美丽交付。

吟月,你说,我是个有福之人,但却未必能看得到这世间绝艳。

吟月,你等了一辈子,却还依然在等。

没缘的人,即使等上一生,也是枉然……

今夜,又是满月,你是否还一如既往,立在月下,等那千万个花苞开花?

“吟月……”泠霜觉得自己好累好累,连那道薄薄的眼皮都无力去支撑,任它一点点合下,将月光阻挡在外。

临安城的皇宫里,有一个凄凉到荒芜的角落。民间,把那称为冷宫。那是寂寞和绝望的代名词,它是那样特殊,立在世上最繁华锦绣的权力中心的墙里,却又与那辉煌壮丽的富贵格格不入。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

十三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月之夜,泠霜见到了她。

吟月,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散着一头长发,全身都是白­色­的,裙裾长长地拖在地上。泠霜闯进那里的时候,她正满身浴在月华里,站在断井颓垣里,看着满院子杂草一般疯长着的琼花。

女孩站在摇摇欲坠的门边,错愕地看着那白衣女子。眼眶通红,满脸泪痕。

白衣女子并没有转过身看她,但是,却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里。她一点也不惊惧,丝毫不意外这个陌生人的闯入。

“你看,它们长得多好?”白衣女子忽然指着地上道:“我刚来的时候,这个花种,还只是墙角瘦弱的一株,可是,现在,已经长满了整个院子。”

泠霜听见,她轻轻地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很好听,轻柔舒缓地钻到你耳里。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泠霜问她。

“我是吟月,公主。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在等。”吟月一身雪白,缓缓转过身来。她满头的长发,几欲及地,没有梳起,就这样悉数垂着,遮去了她半边脸,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

满月清辉之下,泠霜忍不住屏息。她真美!

她愣在了当场,想不出任何词汇来描摹她的美。她十三年生命里所见过的名满天下的美人,一个也及不上眼前女子。

“等?等人?”泠霜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不,我……从不等人……也许,曾等过,是的,等过一次,就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等了。不等了。”吟月喃喃地说着,时轻时重,时而抬头望望当空皓月,然后,又静静地垂下头去,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带着绛紫­色­花苞的花草。

“为什么不等了?是等的人没来吗?”泠霜偏着头,似乎坚持着追根究底。

“不是,是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一直都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或许,那个人,从来就没有过……”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既然你等的人没来,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在等一个约定。”吟月隐在­阴­影里的脸忽然猛地抬了起来,掩住那半边脸的长发迎风散开,生生地将那半张脸曝在月光里。

满月,明亮。

泠霜终于看清了吟月。这个女子,半面倾城,半面狰狞!

那可怖的皮­肉­,□­祼­地展现在眼前,纠结翻搅,猩红的,暗黑的,错杂一片。你几乎可以想见,那里曾经怎样溃烂,怎样发脓,怎样流血。纵横交错的混乱纹理,那伤,已是陈年,那痛,也已痊愈了吗?

“你的脸……?”泠霜怔怔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吟月轻轻地抚上自己那半边残脸,淡淡地笑了:“吓着公主了吧。”

泠霜没有摇头,轻轻地走近她。

“这是怎么弄的?有人害你?”

“不,没人害我。”吟月浅浅一笑:“是我自己,烧红的木炭,烙上去的。就这样……”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模拟着当年残忍的动作,伸手从火盆里抓起,义无反顾地往脸上烫去。

“你自己?!”泠霜吃惊地看着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自己动手毁去自己的脸?!

“是啊,我自己……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要它了。”吟月说得轻松地仿佛是在与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侃侃而谈一件完全无关于自己的事情。

“吟月……”泠霜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在­骚­动着,一点一点积聚,然后,悄悄地,静静地,快速地,沿着某种惯­性­的轨迹,落了下去,竟发出铿的一声,将她惊醒。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灯。没有火。很冷。塞北的秋天,她第一次经历,习惯了江南温和的气候,对这样萧瑟的寒冷,她显然还没有习惯。

没有人来过。

她疲惫地站起,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那里,又缓缓地蹲下,蹲在残花面前。一如三年前,那个同样的满月之夜。

“那,公主又为何到这里来?”她记得,当时吟月便是这样问她的。

泠霜没有回答她。

吟月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蹲着。

她站着。

夜风轻轻地拂过,绛紫­色­的花苞,带着茎叶的柔软度,轻轻地摆摇,很小的幅度,很琐碎的声音。

宁静祥和。这样的­干­净,­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她需要­干­净。

泠霜哭了。她蹲在地上,臂弯紧紧地抱着膝盖,把瘦小的身体蜷起来,把自己死死地抱紧。

忘掉它!她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可是,为何那画面,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嬷嬷说,母亲要见她。立刻。

泠霜揉着惺忪的睡眼,满不情愿地起身,连外衣都懒得去披,就这样赌气地穿着睡衣往母亲的宫里走。

不过几步路,很近。

她一路满腹抱怨,所以,根本没有觉察到,没有人跟着她。嬷嬷,宫女,太监,没人跟着。就连母亲的寝宫,都没有一个人。宫门都开着,没人看守。

一路畅行无阻,她走进了寝殿。

一道珠帘。她站住了,再也迈不开步子。生生地钉在那里。

帘子后面,就是母亲。

她还没有睡。

是的。没有睡。

满室灯火辉煌,烛台上的每一根蜡烛,都激狂地燃烧着,似是要颠覆什么,毁去什么,又诞生什么,那般肆无忌惮,那般狂暴不羁!火舌越跳越高,忽然‘啪!’的一声,爆出了一个烛花,火舌疯狂地蹿高,又蓦地失去了士气,沉了下去。

成就一些东西,与毁灭一些东西,有时候,同样地,仅仅需要一瞬间。

女人几近疯狂地款摆腰肢,她跨坐在那男人的身体上,手脚,似乎已经离体,不再是她意志所能支配的。

女人那头漂亮的头发,一丝一丝,柔滑顺畅,曾经,整日被她绕在之间,当作最美最珍爱的玩具,用小小的手,去抓。每次,女人总温柔地抓住她惹祸的小手:“霜儿乖,不闹了!”

那时,嬷嬷总在身边说:“娘娘太宠公主了,让­奶­娘抱下去吧,不然,再用上半日,也梳不好。皇上可在等了!”

泠霜站在那里,隔着那道珠帘,一颗一颗的水晶珠,东海县供上来的,颗颗打磨抛光,映着烛光,折­射­出七­色­的晕彩,朦胧了她的双眼。

“霜儿乖,来,到娘这里来。”今天早上,女人还这样温柔慈爱地叫她,坐在那道帘子后面,朝她招手。

泠霜站在那里,手指僵硬地微微动弹一下。女人发间的触感,似乎至今,还依然留在指上,那样柔软,那样顺滑,一根一根,流淌过,从她淘气的指缝里,一根根,溜走了。

母亲是那样柔顺的女人,是这世间最娴静的女子。

她从没有听她高声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女人的吟哦声传进耳里,连绵不绝,如同千把利刃,刺着她的耳膜。

他们还是没有发现她,发现这一场嘶吼和黑暗里的交易,隔着一道珠帘,正被一双眼睛窥视。

女人全身都是汗水,在红­色­的烛光下,晶莹闪烁,从额上,颈间,缓缓流下,顺着背脊,顺着锁骨,胸线,一滴一滴,流到男人的身上。

此刻,她那永远高贵圣洁的发,那样混乱肮脏地粘腻在身上。

很脏,很脏。

男人和女人交缠在一起的身体,被烛光投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就像皮影戏,是的,泠霜站在那里,就像看皮影戏。她的脸,她的身体,她年少的心灵,一块白­色­的幕布,是这场演出的舞台,背景。

谁会在乎,去伤害一个背景?!那仅仅是陪衬而已。

“霜儿,站在那里,小心着凉。”男人忽然猛地推开身上投入地忘我的女人,不带一丝感情,坐起身来,把自己的脸,用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出来。他还是那样骄傲自信,仿佛,他正在做一件最为坦荡的事。与这深夜暗室,这悖逆人伦的□­祼­的一幕无关。

他笑了,笑着看她。

她的映像里,他很少笑的。对任何人,除了她。不过,她忽然从某天起就不喜欢他对她的笑容,或许,是她本能地觉察到那笑容的危险。

女人已经吓得完全从刚刚的激|情里惊醒,她的眼睛瞬间积满泪水,连唤她的勇气也没有。瘫坐在床上,无声地颤抖和抽搐,用近乎于恐惧的眼神凝望着她。

泠霜不知道,她的抽搐,是因为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属于男女的激烈□的极致快感,还是因为自己,她最心爱的女儿看见她最丑陋的一幕的惊惧。

泠霜逃了。在那男人□向她走来,在他的手挑起珠帘的那一瞬间,她终究是害怕了,没有勇气,与生俱来的怯懦与软弱,让她不得不逃离这个地方。

就是那一夜,她闯进了吟月的生命,或者说,是吟月闯进了她的生命。

她哭得很伤心。她不敢在人前哭,她只敢在这里,在吟月的面前哭。

“公主,您为何哭泣?”吟月轻轻地蹲下来,轻轻地抱住她,就像一只蝴蝶,张开她美丽温暖的翅膀,将她拥进怀里,很柔软,很安全。

泠霜抬起眼睛看她,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原来,她已经这样老了……

雾里的花,月下的美人,最美的东西,永远虚虚实实,让你琢磨不透。而恰恰是那份朦胧,隔着云端,美人方能如花。

“我母亲……死了……就在刚才……永永远远地死去了……”泠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坚定,很肯定,那个赋予她生命的温婉娴静的女子,在今夜,死去了……永永远远地死去了。

闲问何物最关情

段潇鸣回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那时候,满城的人都已经知道,汉妃怀了孕,大妃前去探望。大妃宽容大度,善待为丈夫孕育子女的汉妃。可是汉妃却不知进退,仅仅因为大妃失手碰坏了她养的花草,撒娇使­性­子,竟不顾自己和胎儿,不好好吃饭,以此来向大汗邀宠……

大妃是个贤良的女人,而汉妃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泠霜每天都可以听到新的版本,新的词汇,新的比喻来渲染这件两个女人之间的事。

她如今正是孕吐期,每天都吐地吃不了东西,有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吐。所以,她的确好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在额吉娜来看她之前的之前,她就没好好吃过饭。

城里的百姓可不管这些,他们知道女人怀孕会吃不下东西,只是,他们不会将这件事与汉妃联系起来。他们只知道,她是因为与大妃闹脾气,才不吃饭来抗争的。

泠霜安安静静地,每天听着,听着,偶尔还微笑一下,抚抚自己的肚子,习惯­性­地望望那个熟悉的角落,那里曾摆着她唯一仅剩的一件东西,可是如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段潇鸣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你回来了啊。”泠霜听见了响动,侧过脸望向他。他看上去很疲惫,眼里全是血丝。望着她的眼神很执着,执着地近乎悲伤。

他顺着她原本的目光,望向那个空荡荡的架子,无甚感情,道:“都已经没了,还看什么?”

泠霜看着他,露出浅浅一笑:“为了纪念。如果,连我都忘记它了,那,它该有多悲哀啊。”

“不过是棵草木而已!至于这样吗!”段潇鸣语调蓦地一高,他似乎开始生气了。因为他不了解她,越来越不了解她,这让他不安,不安到近乎于有点恐惧。

泠霜偏过头来重新对着他的眼,她似乎微微讶异于这个男人忽然迸发的暴躁,就这样,无声地望着他。

“虽然,它只是一株花草,但是,却是支撑我活到今天的重要的一部分,是我从临安城里带出来的唯一完完整整属于我的东西。它是我所有心事的最虔诚的聆听者,我三年的生命里,它陪我度过每一个无边的黑夜……它,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信仰,我活着的方式与目的。你明白信仰吗?你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信仰,意味着她失去了什么?”泠霜说话的语调始终平静,她正视他的双眼,吐露着,讲述着。

“请你不要这样……”段潇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无比爱怜地抚着,用几近于恳求的语气,商量着:“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怎样?”泠霜嘲讽地一笑。袁泠霜不过是大周朝赠予你的一件奢侈的礼物,几时竟当得起你一个‘请’字?!

“它不是你的信仰,你不可以那一棵草木当作自己的信仰!你不是那样的人!”段潇鸣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只有气流从喉咙口撕裂而出。

“那我该把什么当作信仰?你吗?”泠霜看着他,那样地咄咄逼人。

“是的!我!还有,我们的孩子!现在,我们才是你的信仰!你此生永恒的唯一的信仰!”段潇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他的眼珠,似乎要冒出火焰来,来燃烧她,炙烤她。

泠霜不避讳他的目光,即使,那是两团火,要焚烧她的火。

“你去过她那里了?”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忽然问道。

“我去哪里,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批示!”段潇鸣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袖手而立,仅仅是一瞬间,已变了面目。

伴君如伴虎,旦夕祸福,生死,在帝王权柄之下,只需一瞬,一瞬,便已足够。

“我只是问问,何必如此?”泠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出声来。何时开始,这个男人也变得如此敏感?

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一定有排山倒海的谣言飞进他耳里。她早就知道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去安抚糟糠之妻。

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一个男人,无论血统高贵与否,功业成就与否,他都怕去背负一个一个罪名抛妻。更何况,他段潇鸣还是如此敏感的身份,在这个随时都可能有变的环境里,他,背不起!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那样敏感,觉得她不体谅他,觉得她,不够委曲求全。

泠霜笑了,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

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他俯下身来,轻轻地抱起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吻着她的面颊,细致轻柔,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你和孩子都会平安,他长大了,会叫爹娘,会跑,会走,会跳,会骑马,会挽弓……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居然哽咽无声了。

泠霜任他这样抱着,静静地听他讲着。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淌过,湿湿的,咸咸的,就跟,眼泪一样。

段潇鸣,你为什么不说了,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心,也会痛的吗?你,也会怕的吗?你,也会不忍心的吗?

人,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不要后悔。

你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心软!我宁愿,你永远都是一头狼!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后来,段潇鸣走了。

他住回了额吉娜房里,在这个政治绝对军事化的风口浪尖。

他永远都是一个杰出的­阴­谋家与野心家,政治与军事,他永远把握地这么有分寸!

这是泠霜自从到了他身边以后,最深的体会。

终于入冬了。天上的云,青灰的一块一块,像铅块一样,低低地,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一抬头,仿佛就快要压到你头顶了。

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

听说,今年是个灾年。第一场雪,就下得铺天盖地,比往年都要大。大雪压塌了好多个仓库,有存粮的,有存草料的。牛羊大量地冻死了。牧民们快活不下去了。

段潇鸣担心的,终于来了!而且,来得气势汹汹,比他预料地,还要严重许多。

房里的炭盆里,劈劈啪啪不停地爆着火花。天实在太冷了。一个不够,又添了一个。泠霜歪在炭盆边上,手里捧着紫铜的小手炉,浑身都是暖洋洋的。怀孕快四个月了,浑身都乏,天冷了,就更不想动弹了。

今天的风雪很大,从早晨起天就­阴­得厉害。雪越下越大。

门轻轻地开了,携了零星几点雪花,小惠进来,手里端着的黑漆盘里,托着一只钤刻­精­细的银盖碗。

“汉妃。”她微微行了个礼,道:“这是草原上最有名的酪|­乳­,是大妃派人送来的。大汗最爱吃这个,前日偶尔玩笑了一句,大妃就亲自下厨做了,刚出锅送来,说是让您也尝尝。”

小惠恭恭敬敬地把银碗搁到她手边,还笑着补了一句:“大妃做的酪|­乳­,可是草原上最好的呢!”

泠霜若有所思地盯着银碗看了半会,忽然扬起脸来看她:“你吃过?”

“奴婢哪有那个福气。”小惠猛一怔仲之间,忙牵强地陪笑道。

“那你怎么知道是最好的?”泠霜笑了一声,瞟向别处。

小惠看了看她,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低声似喃喃自语:“大汗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了。”

泠霜又重新把目光落回她身上,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

“您趁热喝吧,凉了,伤胃。”小惠低眉顺目地立在那里,柔柔说道。她又一次让泠霜感觉到她是一个忠心的丫鬟,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

“不是专程做给大汗尝的吗?正主都没吃,我怎好先用呢?”泠霜冷冷一笑,专注地盯着那只银碗瞧,碗口一圈绳结纹,丝丝入扣,纠缠不休。

“噼啪!”又是一个火花。

“大汗已经尝过了。”小惠几乎是叹着说的。

“尝过了?他今天没出去吗?”泠霜偏头询问。

“是。没出门。”小惠的双眼一直盯着炭盆,红红火火的一团,盯久了,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了。

泠霜偏头从东窗望出去,三层厚厚的棉纸挡在那里,她却依然细细出神望着,似那里并无遮挡,可以清晰地看见漫天飞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她此生初见。雪,在南朝,诗人词客的吟咏,那般娇柔缠绵的调子。在这里,却是这样洋洋洒洒,铺天盖地,毁天灭地一般狷狂。仅一昼夜,雪已过膝。

在临安的时候,还是总角妍妍,顾皓熵在宫中,这样的雪天,她必会牵了他的手,去御花园里,一路在寸许厚的雪地里淘气地踩出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去那梅园里,折一二枝老梅。

顾皓熵最会选梅,怎样的肌,怎样的骨,Сhā瓶可存多少时日,他都了若指掌。

“霜儿,这枝赋格嶙峋,堪称佳品,你喜不喜欢?”顾皓熵转眸落定在她脸上,温文笑问。

她喜不喜欢,又有何紧要?他选的,必是最好的。

踏雪寻梅,多少天成佳偶,伉俪情深,几段风雅,流颂至今。

“皓哥哥,明日我们一同去西湖泛舟赏雪,可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这样问他。

顾皓熵玉冠紫袍,雪貂大氅披在肩上,露出袍袖繁复的锦绣纹样,柔语轻起:“好。”

这一个呢哝‘好’字,从她与他初识,伴了她多少载年华?

冰冷冻彻的心底,这一声‘好’,凭空化开了一点冰魄,柔柔地,渐次水声,一直荡开去,荡开去,就像西湖的水,经不起那雕梁画栋的画舫船桨的轻轻一点。

前尘往事,俱往矣,而今思来,却连半点温度也无。

泠霜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紫貂裘,她再不济也是堂堂一国公主,当朝当主的妻室,自不会冻着饿着她。锦衣貂裘,琳琅满目。唯独这件却是与众不同。

入冬前,段潇鸣亲自带了来,远远在廊下扬眉冲她笑着。去岁他数九寒天里打的,大雪满弓刀,亲手猎的,是难得一见的皮毛,最是绵软轻便,适合女子所用。

想着她不惯北国风寒,专门寻出来,专门遣人裁制了,却不是照着鄂蒙的样式,用了汉人披肩围脖,用剩的底料还给她做了一副手筒。

“汉妃?汉妃?”小惠站在一旁,见她已不知道神游到了何处。

泠霜双手捂着紫铜手炉,懒懒回过神来。还未待说话,便已听得外间一片响动。

门帘一动,一个雪馓子随着高大身影一齐带入。

“你这里倒是暖气熏人。”段潇鸣呵呵一笑,随意掸了掸身上飘落沾惹的雪花粒子,便走过去在泠霜对面座上坐下了。

小惠虽是仆婢之身,可因着霍纲是段潇鸣倚重的人,所以素来也没拿她当下人看,人前拘礼,也不过是碍着悠悠众口罢了。所以小惠刚要屈身为礼,已被段潇鸣虚抬一下制止了。

泠霜似乎乏得很,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复又合上了,依旧歪着。

“这样的天,你们主仆倒会享福,躲在屋里做什么呢?”段潇鸣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难得有着笑意。

“回大汗的话,大妃刚送来的酪|­乳­,奴婢正呈给汉妃饮用。”小惠笑着一张脸,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段潇鸣一挑眉,转向泠霜笑问:“可吃得惯?”

泠霜依旧阖目假寐着,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小惠忙在一边补充道:“汉妃还没用呢,奴婢正劝着,凉了伤胃。”

段潇鸣的视线落定在剔花银碗上,伸手在外壁上探了探温度,转脸对着泠霜,嘴角依旧噙着一抹微笑:“都快凉了。”

这四字唤得温柔低沉,迫得泠霜悠悠睁开眼来,定住了瞧他。

“这是做什么?”段潇鸣笑她只顾着盯着自己瞧。

小惠站在一旁,见她二人这般调笑,如千把利刃剜刺心头。她在他身边多年,眼见着一个个女子得宠到失宠,也是个个都曾风光过的,可是,谁也没能像她这般,让他如此……

心头百般滋味,只得轻轻地别开脸,不忍再去看。

泠霜直愣愣地这样盯着他,似乎是要让他无所遁形。

‘噼啪!’炭盆里又蓦地爆出一个火花,火星子枉顾着乱窜着,最终,还是要如流星陨落,成那堆灰黑残屑里的一点零星。

嘴角微微圈起一点弧度,然后越来越大,微微有点吊梢的眼角也弯了起来,眼横秋波,朱­唇­微起,如兰气息,如醇膏美酒,动人心襟:“我要你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招聘嫦娥,自带兔子,还有兔子吃的胡萝卜~~~

值此中秋佳节之际,凡留爪者,发一个月饼。。。o(∩_∩)o...

其实,偶喜欢吃皮。。。谁来吃馅。。。

裂帛一声震天阙

微微有些神散的小惠似乎被这句话刺痛,惊惶地猛抬起头,恰见二人含情脉脉地相互望着。

惊愕之余蓦地满脸通红,她竟这样……与个歌姬婢妾一般,难道连半点教养和体面都不要了么?竟当着下人的面,以那样尊贵的身份,说出这般寡廉鲜耻的话。

小惠站在原地,也不知是惊是怒是羞是恼,脸­色­涨得通红。

泠霜却是只顾着看段潇鸣幽深晦暗的眸子,眼中渐渐地盛起笑意,软软的语调,似娇还嗔:“可要凉了,凉了,我可就再不吃了。”

美人盛情,如何能却?

段潇鸣大笑着起身,顺手将银碗抄在手里,向泠霜走去。忽然瞥见小惠满脸涨红还杵在一旁,随意地一挥手:“你下去吧。”

这样的语气,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小惠觉得自己的心,似被生满锈的钝了的锯子来来回回拉扯了一番,斑斑驳驳的血­肉­淋漓,如此痛彻心扉!

她朝段潇鸣微施一礼,静静地退了出去。眼角的余晖,看到他二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他缓缓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了,一点一点俯低了身子,两个轮廓分明的影子已搅在一起,不辨你我。

转身关门的刹那,小惠猛地一震,久久不能动弹。她看见段潇鸣的手,将银碗里的银勺抛进了案上的托盘里。她狠狠地闭上了眼,轻轻地扣好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喂’字的涵义。

薄薄的一道梨花门,雕花镂刻的门扇,内外有分,尊卑有别。她随他十载,却不及眼前一个仇人之女。

小惠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望着纷纷大雪,冷冷一笑。

一室的旖旎,两个交缠的影儿,投在墙上,地上,深深痴缠。

泠霜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用足了力道,将全身的重量都支在他身上。

段潇鸣,我要你记住!记住这一刻!永永远远,即使我死了,也要你记住!

泠霜疯狂地回吻他,狂风暴雨,皆在­唇­齿之间,耳鬓厮磨,纵使红颜枯骨,也要在你心上镂刻下痕迹!段潇鸣,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泠霜炽怒狂焰,熊熊心火一路从心底烧到舌尖,她恨不能张口去咬他,叫他知道,她此刻有多痛,多痛……

骤雨初歇,泠霜伏在他身上喘息,深深浅浅,紊乱急促。

她看到他手中依然托着那只银碗,泠霜似发狂一般,伸手夺来,便要仰头一饮。

将要触­唇­的刹那,段潇鸣劈手夺去,猛地往地上狠狠一掷。­精­工镌刻的银碗,直直地撞向青石砖的地面,铿锵有力的一声尖刺锐响,似乎都有火星撞击出来。半碗酪|­乳­,泼洒满地,凭空迸开的几滴,落到了炭盆里,吱吱地冒了几缕白烟出来,焦味紧接入鼻而来。

段潇鸣转脸看她的时候,已归平静。他的眼神讶异不解,怀疑地看着泠霜,难道,难道她已经知晓?!

不可能,不可能的!转瞬又随即否定。要是她知道,她怎会如此不哭不闹,顺从至今朝?那是她的命,她的一切啊!

风雨骤歇,泠霜也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再仰起脸,已经是水过无痕。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

“好好的东西,做什么这样糟蹋,白白浪费了大妃的一番心意。”泠霜斜睨了他一眼,似满腹怨怪。

段潇鸣先是一愣,转而立刻顿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小心又要闹肚子。”­唇­贴耳鬓,如此温情缱绻。

泠霜终于隐忍不住,低下脸去,不再看他。

这一夜,段潇鸣没有走。他始终将她抱在怀里,那样仔仔细细地呵护,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暖实的大掌抚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抚着,抚着,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宝贝,一直不停,半刻也不停。不敢停,也不舍停!

泠霜闭着眼,心火一燎一燎,几乎遏制不了冲动,就要将他的手猛地甩开。

风雪愈来愈大,几近疯狂地催逼而来。

子时,茫茫一片大雪,泠霜痛苦的呻吟,将这平静的城池的夜彻彻底底的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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