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皇上!皇上!”汪重火急火燎,一路惊慌失色地奔进御书房。
袁泠傲正气定神闲站在御用的九龙盘瑞赤金长条案前写字,字汪重冒冒失失跑进来,他依旧头也未抬一下,疾势、掠笔,镇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汪重在旁看得着急,不禁又连唤了几声‘皇上。’
“朕看,你这大总管是不想再干下去了,越来越不知道规矩轻重了!”袁泠傲藏头、护尾,涩势一笔,终于抬起头来,站直了身躯俯览案上未书完的长卷。
“皇上,奴才该死!实在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不然,就算是给奴才十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汪重躬身在侧,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语带哭腔道。
“说!”袁泠傲目不离卷,仍旧握笔在手,正琢磨着从哪里下笔。
汪重正举着袖子擦汗,趁着间隙望了一眼他的神色,心有余悸道:“方才金陵快马来报,说是,长公主她,回来了!”
袁泠傲微微一愣,转过脸来,目光如隼看着汪重道:“说清楚!敢漏了一个字,朕要你脑袋!”
汪重俯身重重道了一个‘是’,将沈怀忠如何从两军对垒的情况下救回袁泠霜的事大致描述了一遍,到最后,看了皇帝脸色还算正常,才又吞吞吐吐地将袁泠霜身中一箭,重伤昏迷的情况报告给他听。
他原以为皇帝听了必定要雷霆震怒,谁知,竟是安安静静,仍旧提笔站在原地,连动了未曾动一下。
汪重站在他身边,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跳个不停。他宁愿皇帝闹腾起来,那样反倒安心,最怕的就是皇帝这副样子,叫人一点也瞧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袁泠傲听完汪重的话以后,在案前呆楞许久,忽然手腕一转落笔,转笔、藏峰,横鳞竖勒,瞬息片刻,如行云流水,将案上未完成的长卷几笔写完,一气呵成。
收笔的同时,他看也未曾看一眼才完成的长卷,径直将手中的湖州大楷狼毫朝前面金砖地上狠狠一扔,紫玉笔管硬生生撞在砖石上,应声而碎,残渣剩玉凭着那股子冲劲,在地上滑出老远;那笔头上的剩墨,更是四溅开来,弄得满地狼藉。那一掷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汪重在旁看了,久久心惊不已,只看那御笔的下场,便知道皇帝此时心中境况。早知这一事是要闹腾大发的,不过,现在看来,怕是要捅破了天了!
“备马!即刻出发!”袁泠傲长袖一敛,已经绕开了长条案,正要步下三步弥式御阶,言简意赅地丢下话给汪重。
“陛下要去哪里?”汪重一直心里不知在琢磨个什么,陡然听他吩咐,竟呆呆地问出口来。
袁泠傲闻听此言,不禁驻步,回头看着他只是冷笑,道:“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汪重被他看得浑身一凛,霎时间回过神来,几步上前跪下来苦苦哀劝道:“陛下万万不可呀!金陵如今可是危机重重,陛下万圣之躯,岂可去以身犯险!好歹派个妥当人将公主接回来就是了,万不可前去金陵啊!”
袁泠傲懒得去管他,抬步要走,却冷不防被汪重扑上前来抱住了左腿,抽了两下都没有抽出来,不禁怒气上头,狠厉道:“放开!”
“陛下!求陛下为临安的百姓想一想,为大周的黎民想一想,天下都在看着您啊!此去金陵,实在是太危险了!陛下真要弃万民于不顾?!”汪重跪着往前挪了几寸,抱得越发紧,死死不肯松手,哭得声泪俱下,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赤胆忠心的贤臣要以死为谏,殊不知,他这是不想自己最后一个靠山也倒了!毕竟,要是袁泠傲有个万一,他汪重也休想安然活下去,光这满朝文武,想将他除之后快的绝不在少数!
袁泠傲心急要走,却被他这么死死缠住,不禁大怒,刚要喊人进来将他拖开,忽然就有小黄门来报:皇后求见。
汪重一听皇后赶来了,不禁暗捏一把汗,好在他来之前差人去皇后处通知了,现在,怕也只有这个皇后的话,皇帝还能听进去两句,皇后此时赶来,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也不一定。
须臾,皇后已经进得内殿,看着眼前情形,心下已经猜得了八九分。
“汪公公,放手吧!皇上要去的地方,谁也拦不住!”皇后衮冕章服,端庄束立,进得殿来,却连请安礼也未行,直接说了这一句。
“娘娘……”汪重本以为来了救兵,可万万没有想到她出口便是这句,不禁讶然。
袁泠傲趁着这一空当,狠命抽回了被制住的脚,疾步而出,走过皇后身边,微微停住,压低了声音道:“朕自会毫发无伤地回来,碍不着你们的事。”
“陛下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臣妾自然相信您能安然回銮。”皇后浅浅蹲身为礼,面色从容,声音波澜不惊。
“哼!真龙天子?!”袁泠傲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娘娘!您……唉!您怎么也不劝劝皇上!您的话,他会听也不一定!”望着皇帝消逝在殿外的背影,汪重爬起来,趋身到皇后身边,不解道。
皇后涩然一笑,低声道:“劝了又如何?不过是徒费唇舌罢了!今日,纵使你我都死在这里,怕也拦不住他分毫!”说完,黯然转过身去,望一眼那早已掠影而去的人,低喃道:“要走的,始终要走,谁也留不住;要回来的,始终要回来,谁也拦不住!”
* * *
从临安到金陵,快马飞奔,十个时辰内便可到达。皇帝亲行,此行因是极为隐秘的,故而随扈的只有皇帝的近身亲卫,不到百余人,一人一骑,皆是千里良驹,沿栈道换马,当夜子时刚过,便到了金陵。
此时金陵战况艰难,为维持城中秩序,早实行了全城宵禁戒严,这个时辰,非主帅亲令,是进不得城的。
袁泠傲无法,只得拿出了随身的通关金牌,叫侍卫递上,方叩开了城门。那守城的武官品秩极低,也没有亲自见过皇帝,况且夜色下面,也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知道这通关金牌,举朝上下一共就只有四面,除了皇帝,另三位皆是先帝赐予免死铁券的股肱之臣,总之持有这金牌的,全是天字一号的人物,开罪不起,遂立即放行,直接通报给沈怀忠。
沈怀忠一听有一持金令的人进城,当下已经猜到了,连忙赶出来迎接。
皇帝为怕引人注意,只带了十余骑进城,剩下的都留在了城郊待命。与沈怀忠一见,二人也都心知肚明,连君臣寒暄也省了,径直前往了泠霜所在的营帐。
今欢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泠霜,甫一见袁泠傲来,恍恍惚惚竟反应不过来,还是沈怀忠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退到旁边。
袁泠傲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只是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她。
多久了?
三年……是啊,三年了……
三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回到他身边那一刻的情景。是悲?是愤?是怒?是恨?他知道,她对他,终究是不外乎这些……只是,没有想到,以上都不是,三载流光再聚首,竟可以这般安宁,没有她憎恨的目光,只有一张惨白如纸的枯瘦面容,他,真的险些失去了,是吗?
“她怎么样了?”不知道已这样坐着看了她多久,他终于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声问道。
“前夜情势极危急,箭头从背部射入,伤了肺脉,离心脉只有一寸之距,差一点就……”沈怀忠不敢在说下去,只是情不自禁低头瞟了床上的人一眼。
“谁射的箭?!”袁泠傲的声音喜怒不辨,丝毫不含温度。
“段潇鸣!”沈怀忠垂首答道。
袁泠傲闻言,才伸出去要抚触她脸庞的手生生一滞,僵在了那里。
良久,终是一点一点缓缓地收回了手,拢在袖中,死死地攥成拳,道:“她昏迷前说过什么没有?”
沈怀忠一愣,犹疑了片刻,终于道:“只说了一句,没有听真切,仿佛是‘二哥哥,救我!’”
袁泠傲猛地浑身一震,垂首凝眸在她脸上,再挪不开半分。
金炉香烬漏声残
“少主?少主!”孟良胤一进大帐,便看见段潇鸣坐在桌案前,对着案上摊开的舆图,目光久久
不动,便知他又神游太虚了,连他走到他身边,他还未有所觉。
泠霜已经去了三日,他整整三个昼夜没有合眼,就一直这样坐着发呆。他素来对自己的箭术有信
心,鄂蒙人更称他是‘库哲’(意为神箭手),所谓百发百中,几乎未曾失手过。
可是,这一次,他怕了。他清楚得记得发箭的刹那自己的手微微一抖,他不知道那一抖会不会就
此让箭偏了,会不会就此要了她的性命!
自那日后,沈怀忠就一直没有出现在城楼上过,可见,她很不好,很不好……
段潇鸣的心越来越乱,根本不能静下来,心里面就好比千万只手在挠着,不疼不痒,却让他坐立
难安。
孟良胤看着他,深长一叹,刚要开口说话,不料一个卫兵进来,报道:“大汗,敌军主帅登城了
”
段潇鸣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特命手下严密观察城楼上,沈怀忠一现身便即刻通报给他知道
,等了三天三夜,他终于现身了。
段潇鸣二话不说,抓过剑架上的佩剑,便一阵风似的去了,对孟良胤完全置之不理。
看着他匆匆而去,孟良胤颓然地闭上了眼。
* * *
“皇上,您还是回去吧,这儿太危险!”沈怀忠紧紧跟在袁泠傲身后,看着他久久望着城下不语
,压低了声音到他耳畔劝道。
看他纹丝不动,又道:“段潇鸣甚少在阵前露面,怕是不会来的。”
“不,他来了!”袁泠傲唇畔微微勾挑起一抹笑意,伸手轻抚上城堞的砖石,粗糙冷硬的触感在
掌心徘徊,就像两军对垒的氛围,只有杀戮,无关情感。
他这一行,一是担心泠霜,二,便是为了他段潇鸣!打了这么久的仗,他竟连自己的对手都没有
见过,这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百闻不如一见,他听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就差这一见了!他定要
看看,这个对手,到底是哪般人物!
霍纲一直守在阵前,见段潇鸣一身戎装,骑马而来,到自己身边,未及等他行礼,便问道:“城
上那个锦衣男子是何人?”
“还不清楚。”霍纲低头答道。其实他一直在此守候,初见这个一身蟹壳青缂丝团福锦长袍的男
子跟在沈怀忠身后登上城楼,虽然沈怀忠刻意敛去,但是,举手投足间的谦卑恭敬,却是难以掩藏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虽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是,那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只是他还未敢去相
信。
段潇鸣抿唇望着城楼之上,凝眸不语。
“霜儿嫁的,原是这样一个人!”俯视城下良久,袁泠傲陡然意味深长一笑,便转身而去。
沈怀忠伫立当场,双眉深锁,默然不语。
当夜,袁泠傲便带着泠霜赶回了临安。
* * *
“怎么样?”看着太医们鱼贯而出,守在外间的袁泠傲轻声问道。
今晨,一回到宫内,袁泠傲便下旨让太医院所有在职太医全部齐集栖秀宫,为袁泠霜诊断病情。
太医们轮流逐个把脉,又有宫女为其验伤,最后,终于有了初步结果。
众太医互看一眼,院正终是出列,上前一步,躬身道:“长公主此次箭伤受得不轻,虽然已经脱
离了险境,但怕一时半刻也好不起来,须得长期精心调养,谨防落下病根。”
袁泠傲微一点头,看向医正,却见他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一并说清楚!”
“是!”院正一揖,也是豁出去了,略微压低了声音,道:“微臣等仔细为长公主诊脉,长主其
他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袁泠傲最烦这些老臣们说话摆官腔,一句话拆做三句来讲,急死人不偿命。
“只是,从脉象上看,长主似乎曾经被烈性堕胎导致小产,恐今后难再有孕。而且……”院正抬
头觑了皇帝一眼,见皇帝脸色已然难看,一时间不敢再说下去。
“说下去!”袁泠傲闭了眼,尽量平复心境。
“而且,长主背部有纵横交错的伤疤,应该是鞭打所致……因此,微臣以为,外间传言,恐不是
空|茓来风……”
“你是说,她真的疯了?”袁泠傲微微吐出一口气,睨了院正一眼。
“微臣不敢!只是,疯病乃多半心病,既无汤药所医,也无脉案可考,也就是说,从诊脉是诊不
出来的,所以,求皇上恕罪,臣等无能,无法判别长公主神智是否清醒!”院正说完,撩袍跪下,
伏地三拜,身后众太医也跟着纷纷跪倒,齐呼‘开恩’。
袁泠傲听了院正方才一席话,早已心烦意乱,哪里还有闲心来管他们,只是挥手,叫他们全部都
退下去。
这一箭,让泠霜整整昏迷了五日。
昏迷的这些时日里,她总是睡睡醒醒。她听到今欢一直伏在她床边哭,跟她说了好些话,可是,
总是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那日段潇鸣问她,为何喜欢春儿,她回答他说,春儿就像她的一位故人。是的,她就像是当年的
今欢,娇俏可爱,嘴不饶人。
今欢原本叫金欢。记得她刚被分配到栖秀宫的时候,一列的小宫女站在阶下等着她挑选。她站在
汉白玉的台阶上逐个问她们的名字,就今欢答得最响亮。
她挑中今欢,就是因了她这个名字好。但是‘金’字她不喜欢,所以,给她改了‘今’字。那时
候,袁泠启还笑她,道:“咱家小妹是越来越旷达了,今欢,尽欢!今朝须尽欢,有愁明日谈,哈
哈,好名字!好名字啊!颇有乃兄风范啊!”
今欢的牙尖嘴利和‘嚣张跋扈’,在宫里是出了名的。据说,宫里的下人们私下里有个共识,这
皇宫里,有两个‘不可得罪’,一个是内廷大总管汪重,另一个,便是栖秀宫里不是主子的主子‘
今欢姑姑’!宫里一般称有品阶的女官为姑姑,可是,今欢一个小宫女也被戏称为‘姑姑’,可见
今欢厉害到什么程度!
宫里人人都说,今欢不过是仗了定安公主的势,才敢如此。泠霜听说后,对着今欢一笑,道:“
说得不错,就是仗了我的势,那又如何?!让他们也去找个主子仗势去!”
往事如烟,再回首,当年豆蔻年华,真是刁蛮任性,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真的是集万千宠
爱于一身,父母,兄长,良人,普天之下,有谁能比得过她的福气去!
苍老的,是军医的声音,嘈嘈切切,杂着怀忠的怒喝,今欢的哽咽。她疲累地睁不开眼睛,只想
就此睡去……
猛然一阵抽痛,几乎要夺去呼吸,是那枚箭,从她身体里拔去。
很疼,真的很疼……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她终于知道,那次,顾皓熵给段潇鸣的那一箭,是什
么滋味儿……
他的箭,只入了两寸,她就痛不欲生,而那次,整个箭头都到了骨头里,连箭身都没入了四寸,
他却还笑着叫她回去休息,笑着对她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清楚地感觉到今欢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叫她,一个劲地跟她说话,叫
她不要走……
这景象,多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沈怀忠当值,戍卫章顺门。后宫的更鼓敲过了两下,今欢紧紧
抿着唇,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宫女的哭声,一天没有停歇,到此时,还隐隐从外间传来。今天
久病的皇帝突然在殿上颁了一道旨:赐定安公主下嫁西北可汗段潇鸣!
一时间朝野耸动!段潇鸣求亲的使节来了三拨了,边界更有大军压境,几成逼婚态势!皇帝久卧
病榻,不理朝政多时,太子监国,已经完全将军政大权独揽,群臣联名上奏,和亲之举乃是解决目
前争端最好的方法,可是太子却硬是咬住,死死不肯松口。局面僵持不下,许多老臣纷纷以告老还
乡相要挟,可是太子依旧不肯下旨和亲。所以,皇帝这一道突然的圣旨出现,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的。
公主出塞和亲,除整个栖秀宫上下所有内侍宦官与宫女悉数陪嫁外,还要从后宫中另外挑选仆婢
。一时间人人自危,就怕被选上。毕竟塞外苦寒,怎比临安繁华富庶。此去经年,怕是永无归期,
父母兄弟皆不得见,独自老死异乡,想来就已凄怆万分,故而,整个栖秀宫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宫女个个抱头痛哭。
阖宫上下,就只有两个人没有掉过半滴眼泪。一个是泠霜,另一个,便是今欢。旨意一到栖秀宫
,今欢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忙忙碌碌,整日未停。
泠霜看她如此认真地清点东西,刚要叫她,冷不防沈怀忠忽然闯入,说要带她离开,逃出这宫城
去。
主仆二人俱是大骇,泠霜更是大恼,厉喝他枉送性命,刚要叫他快走,却已传来侍卫说内功发现
刺客,要来搜宫。沈怀忠大惊之余,还要拉着泠霜出去,泠霜怒极,一巴掌掴去,恨道:“这重阙
宫门,岂是这般轻易能出的去的?!以你一人,可挡得住五千禁军?!这皇宫里,那个角落没有太
子的眼线,你真以为,你瞒得过他?!况且,纵使逃了出去,那,你沈家满门该怎么办?奶娘年迈
,你若有个闪失,她老人家可怎么活下去!”
泠霜越说越激动,连声质问。
沈怀忠被她那一掌掴得头侧偏低低垂着,只道了一句:“今夜奴才前来,也是母亲的意思。”
泠霜当场落下泪来。看着窗纸上人影憧憧,便知栖秀宫已经被围,怕是出不去了。
“公主,这可怎么办?!”今欢凑到窗前一看,果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回头焦急地看着她。
泠霜也是又惊又急,正苦思对策,却听外头一片铠甲铿锵,是武官行礼的声音:‘太子殿下千岁
’!
“竟来得这般快!”泠霜嘴角一挑,不禁冷笑。看来他是早就筹划好了的,就等着沈怀忠自投罗
网。
作者有话要说:------------
叹~~~看楼下众卿,对二哥呼声如此高昂,这才刚出场,要到后面的狗血情节,可怎生了得呀~~~小
段啊小段,妈对不起你,让你的风头全被抢了~~~另外,泠霜叛国这一说,要到后面才见分晓,到底
是谁利用了谁,笑~~~可不一定啊~~~这是一出‘计中计’谁才是最后赢家?不好说不好说呀~~~某黎
奸笑中~~~
金炉香烬漏声残(下)
她在房中逡巡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定在今欢与怀忠二人脸上,一跺脚,道:“到侧室去!”
二人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着她。
侧室是值夜宫女的配室,床具俱全,泠霜转头便叫他二人道:“脱衣服!”
“啊?!”二人异口同声惊叫出声,齐齐看着她。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脱!”泠霜不禁一吼,自己上前将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抖开,尽量弄得凌乱不堪。
沈怀忠已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却后退一步,坚决道:“公主万万不可!怀忠一人领死便是,怎能坏了欢儿清誉!”
泠霜听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夜闯内宫,图谋不轨,死的,只是你沈怀忠一人?!你父兄俱是太子反对党,他不趁着这时候除了你们沈家这颗眼中钉,更待何时?!”言毕,又转头看向今欢,道:“欢儿,此计乃是下下之策,勉力一试,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你便可能与他一同赴死,置之死地而后生,搏,还是不搏,且全听你一言!”
配室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晦暗。今欢低着头,不过片刻,便抬起头来,看了沈怀忠一眼,再没有多说半句,伸手开始解身上衣带。
泠霜看了她一眼,用袖子抹去脸上残余的泪痕,转身凛然走了出去。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汪重不住地叩门,却迟迟没有人来应门,不禁看向袁泠傲,低声道:“要不要闯进去?”
话音刚落,门忽然哗地一声开了,泠霜披了一头长发,仅着着寝衣,一步迈出门槛,挡在门口,临立夜风,看着袁泠傲。
汪重微微一愣,而后立即谦恭拜下,道:“公主万安!后宫闯进了刺客,内禁卫一路追踪至此,恐公主千金之躯有个万一,所以……”
“我这里没有什么刺客!本宫一直安寝于殿内,如果有刺客,本宫会看不到吗?!”泠霜冷然出口,声色俱厉打断了汪重的话。
汪重悄悄看了一眼袁泠傲脸色,看他神态安闲,微带笑意只是盯着袁泠霜看,心下又是一番计较,便道:“呵呵,公主是金枝玉叶,您说的话,做奴才的,自然不敢质疑,只不过,刺客是多么危险狡诈的人物,说不定,早进了内殿,只是藏身隐匿,没有被公主瞧见,也未可知!还是让侍卫们进去搜上一搜,也好确保公主万安无虞。”
言毕,一挥手,侍卫们便围了上来。
“我看你们谁敢!”泠霜大怒,上前大跨一步,整个人挡在门前,侍卫们不敢动她,只得僵立当场,看向袁泠傲。
“这可由不得公主您了!为了公主□,奴才只有僭越了……”汪重看袁泠霜意态坚决,本也心惊,拿不定主意,且回头见了袁泠傲双手抱胸,仍旧是只看着她,脸上笑意却越加深了,便再不犹疑,叫侍卫们冲了进去。
“汪重!你这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敢私闯本宫寝宫!”泠霜怒极,不禁大骂汪重,却也无可奈何,猛地一回头狠狠瞪了笑得泰然自若的袁泠傲。
她恨他!是的!这恨,正如漫天大火,熊熊燃烧在胸臆间,一路燎到心底去,那哪里一寸一寸地烧着,将那里焦灼成灰烬!他就连她最后仅剩下的也要一并夺去,是吗?!
看着她如此憎恨的眼神,袁泠傲依旧笑着,悠闲地踱步到她身边,只停了一步的功夫,便越过了她走了进去。
怀忠与今欢被侍卫从床上拖了下来,跪在地上。
汪重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缓缓地堆起来,叠到一处,令人憎恶到了极点,如同他那阉人惯有的笑声:“公主……这是……”
“本宫即将远嫁,他们二人自幼跟在本宫身边,今要离别,本宫特赐他们二人今夜相聚,有何不可吗?”
“公主您身份尊贵无比,可是,这宫内有宫内的礼法,这没有皇命,就是秽乱宫闱,可是抄家灭族之罪啊!”汪重脸上的笑纹一道一道地浮现出来,纠结了砌到一处,在配室的黯淡光影里,落下一片一片的褶皱。
“皇命?!”泠霜冷笑一声:“你既然说皇命,那好,本宫告诉你,本宫已回过父皇,将今欢下赐给沈怀忠为妾,父皇答应了的。若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
汪重顿了一顿,复又躬身笑道:“公主说的是,既然是皇上赐婚,该有圣旨会同司礼监公文下达,着内府置办各项事宜,奴才斗胆,,还请公主将凭据拿出来,给奴才瞧上一瞧,方全了规矩。”
“规矩?!”泠霜唇畔凝笑,一步一步走到汪重面前,轻轻将这二字咬出,汪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还未及看清她的脸,便觉得耳边掌风一过,‘啪’地一声亮响,已经生生挨了一掌。
“狗奴才!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讲规矩!我倒不知这后宫还有什么规矩!祖宗家法在哪里?!哦?我险些忘了,您汪公公的话,才是这后宫的规矩!”泠霜一声连着一声,第一次觉得忍无可忍,一口气兜头骂道。
汪重被当众掴了一掌,心中自然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面上依旧笑容不改,对着泠霜复一躬身,道:“奴才听不懂公主的话,还请公主出示圣旨和司礼监公文。”
沈怀忠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下去,单手以撑便要起来。今欢忙一把拉住他,几近哀求地望了他一眼。他亦知道此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不该意气用事,看着泠霜也是这样看他,便只得强忍下去。
“父皇下的是口谕!难道,口谕就不是圣旨?”
“口谕自然是圣旨。”汪重点头笑道:“只不过,举朝上下,众人皆知圣上重病,口不能言已久,这公主忽然说是圣上口谕,奴才自然是信的,只是怕外头那些不知轻重的,背地里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有损了公主清誉,就不好了。”
“本宫不怕!那些小人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泠霜狠狠一拂袖,道。
“公主之清誉,非公主一人之清誉,乃是我整个大周皇族的清誉,亦是我千千万万大周百姓的清誉,因此,公主清誉若是损了毫厘,那,奴才纵使万死,也……”
“好了!”
汪重正说得言辞滔滔,冷不防袁泠傲低而有力的一声,将他的话从中打断。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公主要赐个奴婢给下臣为妾,多大点事,就被你这狗奴才扯到社稷江山天下万民上头去了!孤看你是人老了,办事也越来越不清楚了!”
袁泠傲依旧一笑如常,只是一味盯着她看:“孤的皇妹,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厄……”是什么东西扯落,仿佛是生生揭下一块皮,粘着血带着肉,那痛楚,刻骨铭心。就像他那夜看着她的笑,得意,悲悯,站在一个施予者的高度,将她的尊严再一次践踏,可笑的是,在他践踏的同时,她还要怀着感恩的心情去接受的的怜悯,感谢他放过了沈怀忠,感谢他放过了沈氏满门!正如他进门前停下的那一刻,微倾过身,赤金盘螭冠上的簪缨正垂落下来,随在风里,一摆一摆,门廊下是一色的水纱描彩宫灯,映在华灯绰绰的光晕里,将那阴影投射下来,覆在她脸上。
“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那一步的功夫,直教她听得明明白白。
他们走了以后,今欢哭了,哭得近乎哀嚎。抱着她,从嗓子里噎着声音,哽得泣不成声,道:“那样卑贱的一个东西也敢欺辱您到这种地步……奴婢,真是比死还难过……呜呜呜呜……”
腻泽的膏体,温柔地抹上了身,清凉一片,她不禁要满足地喟叹出声。原来是上药的时间了。
记得以前,每次上药了,今欢便又要开始哭了。她心里总叹气,这丫头如今怎么老是哭?她出嫁的前一夜,她们抱在一起大哭一场,不是说好了以后谁也不许再哭的吗?莫不是怀忠待她不好?叫她连那么要强的性子都抹去了?怀忠是个好男人,她知道,今欢更知道。所以,她才放心把今欢交给他。或许,早在她看见那一年,栖秀宫外,怀忠十八岁,从一等侍卫被擢升为参将,戍卫章顺门,来向她辞行的那一刻,今欢望怀忠的眼神的时候,她便已萌生了将今欢嫁给他的心思。
不过,这不守信的,又何止是今欢一人?她,不也还是在哭吗?
锦衾一夜梦阑珊
唉,好累。总是睡睡醒醒,却总是睡不沉,也醒不了。昏昏沉沉,这又是到了哪里?怎么似乎好几天没有听见今欢的哭声了?怪想的呢……
泠霜心中不禁觉得好笑,这半生,总嫌那妮子吵,而当她不吵了,又嫌静了。想着想着,不自觉微微抿起了嘴。
袁泠傲一直坐在床边,目光未离开过她半寸,陡见她忽然笑了,不禁呆在当场。久久无法自持,终是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
冰凉的指在脸上轻轻地婆娑,那样柔,那样缓,弄得她微微觉得有些痒,不禁觉得有些懊恼,真想伸手拂开。
那指在她脸颊上徘徊左右,流连了不知多久,终是抚上她的唇,干枯龟裂,一动就渗出了血丝的唇,此时定是苍白如纸吧……
不要了,不要了,走开,真的好痒嘛!
泠霜内心正叫苦不迭,那指又一点一点往上,拂过她的鼻梁,辗转而上,来到额上,在眉心轻轻一点。
随他抬手的动作,那袖口正好垂在她鼻间,清苦芳洌地一阵气息幽幽散入鼻腔,一瞬间仿佛一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脑子里,神智顿时清明过来。
菖蒲草的味道,那是叫她终身难忘的一种气味,阖宫上下,只属于一个人。
作为袁家的孩子,自小锦衣玉食。起居衣物,都需用各种名贵的香料熏过。其实,她并不喜欢用香料,总叫嬷嬷不要熏她的衣服。嬷嬷笑着回她,道:“那可不成,别家的小姐出去,都是香喷喷的,就咱家小姐不香了,这算个什么理?岂不是要叫人给比下去了!”
小小的泠霜不服气,道:“不香就不香了,都像那些个宫里的娘娘们,香得呛人!”
“唉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兴说!叫人听见,要杀头的!”嬷嬷慌张地丢下了衣服跑过来捂住她的嘴,一脸惊恐。
泠霜扁了扁嘴,又嘟起来道:“那就给我熏二哥哥的那种味道,这么多人,就二哥哥身上的味道最好闻,我要他那一种。”
嬷嬷听了,又笑,道:“二公子用的是菖蒲草,是贱草,不值钱,哪能给小姐用,稍微体面点儿的人家都不用那个的……您还小,不懂,听嬷嬷话,别胡闹,乖啊!”
“嬷嬷骗我!我二哥用的,才不会是寻常东西呢!”泠霜争辩道。
“是是是!那是自然的!不过二公子节俭,德操高洁,是老爷都夸过的,想来,二公子是因着这个,才用菖蒲的吧……”嬷嬷摸着她的头,哄她道。
是啊,他自来节俭,不淫亵,不妄语,不忤逆,不悖德,知书守礼,是袁家最骄傲的儿子。
她刚懂事的时候,各家的小姐时常走动,结诗社,做女红,说笑在一处。太常郑大人家的两位小姐与她走得最近,主要是因为两家的关系匪浅的缘故。有一年春天,京城各个有头脸的府里的小姐一起去灵隐寺踏青,上香回来,在雷峰塔下漫步,她笑着对众人说:“以后你们谁当了我大嫂,那便是这普天之下最不幸的女子,但是若谁当了我二嫂,那便是这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子~!”
她那是正是半大的姑娘,却还整日充作童言无忌的年纪,说什么都口无遮拦。一群大家闺秀平日里都是家教森严,陡然被个小丫头的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一个个低垂螓首,羞红了脸不敢抬起来。
京城里谁不知道袁家的两位公子,文韬武略,一表人才。只是大公子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薄幸名声在外,嫁给这样的夫君,确实是女子之不幸。
众人尽皆沉默之际,却是太常家的小女儿郑婉芷轻轻一抿唇,淡笑道:“袁大公子和二公子分别排了倒数第一和第一,那,咱们的宁王该排在哪里呀?”
郑家的两个女儿,是这么多小姐中最有气度的。姐姐郑婉兰最是个温柔沉静的性子,那年元宵,女眷入朝,在交泰殿里,连皇后都夸她‘观之有母仪之德’。这话自然不是白说的。郑家的女儿,有一个定是要入东宫去的,另一个,似乎也达成了共识,便是要嫁到袁家的。只是郑婉芷的性子却是与姐姐南辕北辙,虽也是温恭娴雅,可却不似姐姐那般低眉顺目,她家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那二小姐是个女中丈夫,厉害着呢!连公子和老爷,有些事体上头,也要问问二小姐的意思!
如今,但看她偏头笑问,拿着帕子纤纤巧巧地托着腮,弯着眉眼,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地来问出这么一句,当场就把众人被压下的这股子劲道给四两拨千斤地拨了回来,已知那流言也非空|茓来风。
泠霜也是羞红了脸,待要反诘,却被魏国公的孙女晏翡抢了话头去,似笑非笑地低喃一句,道:“宁王,自然是集天下男子优点于一身的。”
一时间,各家的小姐纷纷执扇拈帕,掩起嘴来痴痴地笑起来。
泠霜一恼,面色如绯,站起来一跺脚,不依道:“翡儿!怎么你也跟她们一道编排我!”
晏翡闻言,朝左右看了看,偏着头对她无辜地眨眨眼道:“我有吗?我不过说了句宁王怎样,又没有说你,碍着你什么了?”
众人终于有的撑不住,笑得三个五个挨到一处去,乱作一团。
泠霜面色酡红,却不肯服输,当即脱口道:“看来,翡儿也是想要嫁人了。我家的哥哥有一个已经归给郑家的姐姐了,可还剩着一个呢,不如,容小姑给你说媒去?!”泠霜还愈发得意,将左右两手各伸出食指来,在众人眼前比了一圈,引得好几个都笑得倒了下去。
“你……!”晏翡不禁气得连指着她的手都发颤了,顿时脸红如醉,上来就要打她,泠霜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着大家的面,连声讨饶道:“我的好嫂子,你就饶了我吧!”
岁月蹉跎,郑婉兰倒真的如众人所料,入主东宫,当了太子正妃。可是,那时候,江山早已换了人家。
所以,郑家的两姐妹,最终都嫁进了袁家。那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婉芷,后来嫁给了袁泠傲,即是当今的皇后。至于晏翡,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因为,她嫁给了顾皓熵,做了宁王妃。
陆茜柔当年曾对泠霜说过,郑家不与袁家争天下,所以,母仪天下的,只能是郑家的女儿,那时泠霜还不信,而今想来,母亲的眼光,果然比她远,比她透彻……
昔年闺阁密友,而今死的死,离的离,剩下的,也几乎都反目成仇了。
织造局的妆花团锦,御用袍料的袖口皆是金银丝线缂成的云海盘龙图案,一层一层往上,再是八宝如意,绕绕叠叠的绣线,将袖口愣是圈出一道硬边来,扫在脸上,一挑一拂,落处冰凉地一如他的指尖。
菖蒲清苦的气息越来越浓,一阵一阵撩拨着她,再是不愿,再是逃避,这一刻,也终究是要面对的……她岂能一辈子都昏睡?!
忽然一阵温热,她能感觉到他俯下头来,鼻息已喷到了她脸上。
隔着三年的烟尘,她终于缓缓睁开眼来,清眸如水,看着只隔了寸许处的那张脸,那样笑着,唤了声:“二哥哥!”
袁泠傲霎时间硬生生刹住,竟停在那里,霍然睁开眼睛来,看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锦衾一夜梦阑珊(下)
已是六月里,临安的天气开始热起来,正午的大日头底下,穿着单衫都开始嫌热了。
御花园的花儿开得正是盛时。牡丹、芍药、玉簪、山茶、紫薇、广玉兰……彤彤艳艳,一个个暗自叫着劲似的,团团硕硕地仰着,叫底下那花萼都险些要托不住了。尤其是那紫薇,据说晋惠帝的时候,瑗妃极爱紫薇,所以,阖宫上下遍植紫薇,一到盛夏时节,那粉紫的粉红的紫薇花影,重重阵阵,将整个御花园都要盖起来了。
因着去年开始的战事,举国上下都景况惨淡,宫内更是消沉一片,后妃们都各自安安分分地呆着,连逛御花园的心情都没有了,就怕那一日招了皇帝的眼,落下什么无端的灾祸来。
可是今日,这沉寂已久的御花园,就好比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将整个园子吹得姹紫嫣红开遍,只为博那新娇客一笑。
人人都说,今年的紫薇开得格外早,诡异得很,就像这个忽从天降的长公主一样。
袁泠傲从前线回来的第二日,内廷上下便知道了长公主归来的消息。虽说汪重已经极力将皇帝亲自前往金陵的这一笔掩住,只是轻描淡写将‘接回’的过程带过去,可是,明眼人一看,早已料到怎么回事了。
长公主忽然从敌营归来,这已经是很奇怪的事了,再加上外间盛传她早已被段潇鸣虐待得疯了,对于这样一个身份,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忽然回到宫里来,莫说是整个内廷,就是整个临安城都轰动了!
随着‘长公主已经苏醒’的消息不胫而走,关于她到底疯没疯,成了宫里宫外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个月过去了,对于袁泠霜的传闻,越来越绘声绘色,几乎在临安城的各个角落都可以听到议论此事的声音。
有人说,她确实疯了。也有人说,她没疯,好好的,跟常人没有两样,神智清楚的很。
满城风雨,谁也无从考证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总要由其他更有玄机的问题来吸引大家的视线才能淡下去。所以,随着前方的战事越来越危急,百姓们已经不再关心她疯没疯,而是更关心她的身份。
有人说,她是装疯,混到宫里来,为敌军窃取情报;还有人说,她没疯,之前装疯是为了窃取敌军情报。黑白两面,是非功过说什么的都有。袁泠霜到底是国之英雄,还是国之窃贼,人人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还不罢休。
坊间的传闻愈演愈烈,从市井闹到了朝堂。一些老臣纷纷上疏,建议将长公主移居别地,也好‘安心静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而那事件的主人公却是安恬得很,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生活。
“怎么在这里打瞌睡,小心着了风,又闹不安生!”泠霜正在花阴里坐着,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额头,冰凉一片。
沉吸两口气,待睁开眼来,眼神已重复清明晰亮。她偏头眨巴了两下眼皮,俏皮地笑道:“好容易躲出来一会儿,又让你找着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袁泠傲听了,不回话,只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眼底的深处。
泠霜只是偏头娇笑着,如身旁盛开的那一朵牡丹,姚黄国色,那珠蕊琼花里盛着的夏初暖煦的阳光,即使明知日后,便是炎炎烈烈,炙烤催烧,也不管不顾,只知此时,这一寸熙风里,这一张笑靥。
“打小就是这个脾性!谁知这么大了还不肯改了去!看你以后怎么是好!”那一双眸子太过清澈,清澈地让他抓不住半点破绽,这样直接的对视,那里像一汪菏泽,一寸一寸泥足深陷,纵使死的那一刻,看到的,依然是蔚蓝澄澈的天空。那一瞬,恍然如梦。几乎,连他自己都要信了,信他的霜儿,真的回来了……
“才不怕呢!有你在。”脱口而出的一句,让两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午后的风,裹着青草香,柔暖熏人。一路过来,从那一朵姚黄的花瓣边缘擦过,惊破了栖息在上面的那一只一色的黄蝶的梦,振颤着翅膀,翩翩又飞走了。
她鬓间的碎发被这一阵清风拨了下来,吹散在颊畔。耳边,依稀听见那只蝶扇翼的声音,细碎地,被风一吹,就散了。
自从她被发现私自去袁昊天书房被重罚之后,她还是背着家人偷偷地去,每次去,都无一例外地趴在楠木书桌上睡着了,那一只和田籽玉琢成的笔搁,正好被她拿来垫着脑袋。她越来越肆无忌惮,每回都睡得安田,嘴角还挂着笑意。因为,她知道,二哥哥一定会在父亲发现之前把她平安‘偷’回去……
有他在,她永远都不用害怕受父亲的罚。因为,他永远会为她挡着,就像那次的那顿板子,他被打得站不起来,被两个小厮架着到祠堂去罚跪。睡到半夜,她偷偷爬起来,跑到那里,因为有人在旁边看着他,所以她不敢进去,只能隔着门缝偷往里瞧,一排一排的祖先牌位前,长明灯的光亮极了。他被打得直不起身来,只能弯着腰跪。第一次,她看见,她最优秀的二哥,身形佝偻,对着她的那个背,满满的都是血渍……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那时有多内疚,有多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勇气去向父亲承认,恨自己懦弱到只能隔着门,躲在角落里看着他流眼泪,连哭都不敢出声。
“若是我不在了,那你怎么办?”冰凉的指尖划过颊边,宛如一条冰凉的蛇,从耳后爬到脖子里,抚过颈侧幽蓝色的血管,那指端的凉,隔着薄薄的皮肉,印到血里,直直流进心脏。
鬓旁的散发被他重新拢回了耳后,他永远没有温度的笑凝在唇畔,眼睛直直盯着她,不容许她有丝毫逃避。
他的眼,包罗万象,囊括四海,永远也没有人能看到那眼底是什么,就算是她,也不例外。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你也要走吗?也要跟父皇母妃一样,去行宫驾幸?那,也带我去吧?”她的眼底漾起了丝丝忧虑,言辞恳切,无辜地就像一个孩子。
“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陪你一起等他!”他道。
“等?等谁?”她问。
“等该来的人!”他答。
“谁是该来的人?”
“来了,便知道了。”
“那要是他不来了呢?”
“有你在这里,他不会不来。”
她看着他。
他亦看着她。
他们都在赌,各自下好了赌注。这一局生死,马上,就要揭晓答案了。
此刻,她的心反倒安宁了。因为,她早已输无可输,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所以,在那日选择睁眼面对的一刻,她能如此从容地看着他的眼睛微笑:“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事,你回家了。不过病了一场,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他这样答她。
“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大哥呢?皓哥哥呢?怎么我病了,他们都不来看我?”她疑惑地问他。
“都去忙各自的事了,皓熵回齐国去了,至于大哥嘛,你说他会在哪?”他深深地望着她,眸底欣然玩味,嘴角挑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反问道。
泠霜丝毫不避,孑然一身,坦坦荡荡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镇定自若地笑着,须臾,‘咯咯’一声笑出声来:“那,自然是在哪位花国名魁的绣床上了!”
良久,两人俱是一笑。
“好,那,我就等着,看看那人,到底是谁!”泠霜将手里的一柄宫扇把玩了一遭,终于执起来,遮在面上,笑意深沉。
袁泠傲看着她,素纨面上的一幅工笔海棠春睡图,映着她海棠红的一袭广袖罗裙,淡淡的紫红裙裾铺开在她身后,衬着大病初愈的一张素颜,铅华不染,脸上却被午后的暖气熏得上了红晕,乍一看去,娇媚异常。
“我还有事要忙,叫人送你回去吧。”汪重已经在那边花丛后面候了良久,他早已看见了,只是最近那奴才越来越不安分,朝臣上奏要将泠霜迁出宫去,少不了那奴才在背后使力煽动。他看着汪重愈来愈厌烦,成心将那老阉奴晾一晾。
“不要,成日躺着,连骨头都要散了,就让我在这里歇一歇嘛。”泠霜歪着头不依道。
“好,那一个时辰以后自己回去!”袁泠傲已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扯着自己的袍角哀求,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嗯!”泠霜一笑,松手放他离去。
* * *
“什么事!”转出花圃,走出了老远的距离,袁泠傲才冷冷一问。
“宁王到了,在内殿等您。”汪重抬头,觑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才凑上前压低了声音道。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可爱的小静婉,不是偶不回啦,真的是来不及一一回,而且回了似乎也被看到
5555555555555555
小静每个星期都来,偶一直都知道的
看着乃就看到偶自己年轻的时候呀
(*^__^*) 嘻嘻……今天偶特地为你运用了‘作者有话说’的绿字哦~~~么么
另,谢谢蓝色娃娃,娃娃,偶HLL地爱你
不过,也不用逐一补分啦,那真的很累人的,只要以后每章把你可爱的小脸露一下,偶就很满足了的
扑住,柔情蹭之~~~
当时错人物一览表
当时错人物关系表(学名:家族系谱图)
袁家(前晋太尉)
第一代 袁昊天兄弟,陆茜柔(柔妃),还有一只顾氏老夫人,是小霜的奶奶,已经退场了。
第二代 长子袁泠启(水性杨花的那只,就是很色的意思,囧)、次子袁泠傲(就是那只著名的BT或疑似BT的二哥)、袁泠霜(就是小霜)其他:袁泠启老婆郑婉兰、袁泠傲老婆皇后郑婉芷才人徐琼素(即哑儿)等等。
第三代 若干。。。。主要为袁泠启与袁泠傲的一堆老婆生的儿子女儿(总之,香火还算鼎盛)
顾家(前晋宗室,即跟皇帝是一家子,俗称王爷)
第一代 无名(主要是没有出场必要,索性连名字也省的想了,某黎是取名无能,取的名字总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没水准没内涵的。。。)
第二代 顾皓昶(职位:齐国现任皇帝,经过上次壅城之战,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权在握,在本文中扮演路人甲的角色,不提也罢)、顾皓熵(封号宁王,本文的疑似第一男配 ,与女主有旧情,疑似是只玻璃,小顾,偶错了,真的错了,偶不该让乃疑似龙阳癖,囧)、顾皓熵的老婆宁王妃晏翡(这个女人只出场两次,一次在上一章已经出过了,下一次,也快了。。。这个女人,是个很重要的角色,请大家擦亮眼睛)
第三代 若干。。。。(PS:顾皓熵没有孩子,原因嘛,日后再说)
段家(前晋将军,就是个带兵打仗的)
第一代 段之昂(很典型的出身行伍,没多少文化,就是个粗人,有所有开国打天下的皇帝具有的传统优良美德自己没文化,但是拉拢有文化的人,典型案例就是孟良胤。老段虽说没多少文化,可是,对世事之深谙,丝毫不逊他人。审时度势,他是各中老手,眼看着天下大乱,领兵勤王,忠义是有了,可是无疑送死。所以,干脆冲冠一怒为XX,退守关外,保存实力,以图他日东山再起。奈何,内忧外患,最后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连身后事都没能力安排好,要儿子吃了半辈子苦才安定了基业。总体来说,老段的决策还是英明的有远见的!(鼓掌)
第二代 嚯嚯~~这个就出名了,素的,他就是本文的男猪脚,无论从身份还是戏份,谁都莫敢与之争锋(小段正在朝偶抛媚眼,要求加戏份。。。ORZ,555555555他怎么知道偶素大叔控)
(拎着某段上台,指着某段的脸)小段大家都认识了,这里就不用介绍了。。。
第三代 前期的那个已经死了,后期的,厄。。。正在酝酿中。。。(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们个孩子,表拍偶,一切随剧情发展吧)
其他人物一览(属于戏份不多,但不可忽视的那些)
霍纲 必须列在第一位,因为偶稀饭这个男银,还有许多亲也稀饭这个男银。透露给大家:霍纲是少数幸存到最后的。。。其实,也不是因为他老实,而是他睿智,霍纲是那种完全FH型且睿智明达的人,所以,他能活得最常,活得比段潇鸣还要常,到最后,所有人都去了(指自然死亡)只有他还活着。。。。。还有要说的就是。。。他确实喜欢女主,只是在心底的喜欢。。。
霍敏惠(小惠) 女主第一代丫鬟,已经功成身退料~~~
徐琼素(哑儿) 女主第二代丫鬟,也已经功成身退料~~~
春儿 女主第三代丫鬟,唯一一个善终的丫鬟,而且,还要安排她嫁人,她嫁的是她爱却不爱她的人,幸福还是不幸福,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不过,段潇鸣和袁泠霜都待她不薄,奴婢出身敕封诰命,对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至少在外人眼里是大幸大幸大大幸!(此人的形象是中国古代女子的一个典型,人物虽小,但是,不容小觑啊~~~)
瑗妃 这个只提了一点的女子,后面有比较大的篇幅来写她。这也是个典型。同为皇妃,她与泠霜之母有相似亦有不同,总之,这个女人是不幸的,典型的红颜薄命。
吕少卿 即瑗妃奸夫(汗一个),后面亦会着墨不少,总之,看吧,等偶写完了这个人物,乃们肯定有不少人会骂他,亦有不少人同情他。这个男人介于深情与无情之间。。。
--------------------------------我乃分割线,但是我很华丽,所以是华丽的分割线-------------------------
还有谁?暂时也只记起来这些,以后还有的,就以后再补吧,要是还有不清楚的,请众卿再提问,我在加。。。务必要把人搞清楚。。。
还有的看文看不懂,这个问题就比较棘手了。。。因为有时候难免拽一些酸不啦叽的‘类似很有文化的古文’(其实是经过篡改的)然后,又不让我掉书袋。。。叹,其实,很多时候,不用咬文嚼字,更多的是体会,体会一下人物对话时的语气,内心,人物的感情,场景描写也都不是随便写的,都有它的涵义在里面,整体把握一下,就不会不理解的。
还有就是,厄,这个文的娱乐性确实不大,而且,某黎喜欢粉饰(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成天整那些没用的,不知所云ing)所以,不适合‘浏览’而适合‘阅读’。
浏览与阅读的含义,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吧。。。。。。。。。。。。(= =+)
最后,下面的章节,会越来越BT,不是假变态,是真变态,所以,请心地纯良的CJ的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二哥真的粉让人心疼(妈的小心肝呀~~~)
某亲问:偶好想看小霜和二哥的狗血情节,可不可以满足?
某黎答:小霜和二哥的狗血情节已经构思完毕,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只怕到时会狗血到乃受不了,因为,真的很狗血,灰常灰常狗血。。。(PS:泪腺发达的亲请准备好纸巾。。。因为有点虐)(无数个斜眼逼视过来有点???)(好吧,偶坦白是粉虐,擦汗ing)
废话了这么多,希望不会被拍飞~~~
游丝软系飘春榭
泠霜面无表情地坐在花阴里,看着他走出花圃,看着汪重与他低低窃语,那一身石青地八仙八喜祥云蝠纹织金绸的袍子,质体本就轻薄,被这午后的风轻轻地撩起袍角,随着他疾步而行,一飘一飘的,拂在足上蹬着的一双双龙献瑞的杏黄缎面靴上,柔泽地绽出绫面细浪来。
金丝缂出的祥云纹样,在骄阳下,照的人晃眼。一闪一烁,那折射的金光时不时地映到她脸上来。泠霜轻轻地执起纨扇,朝面上虚虚一搭,那石青色的一个模糊的飘渺的影子,转过了‘越滟湖’上的九曲廊桥,消失在扇影里。
泠霜的脸,在扇底勾出一抹微笑,素来的步履不惊,今日却走得这般急,定是‘那人’来了吧……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难得做一回‘富贵闲人’,她可要好好享享清福。也就在这一两天了吧……金陵一破,临安再无关隘可守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思量,每个人都以为她能有扭转乾坤的力量,殊不知,她不过是天地蜉蝣,扶大厦于将倒,挽狂澜于将倾,从来,不是她所能及的……她谁也帮不了,也谁也不会帮……
清风曳过,摇落一树的淡黄|色的小花,落了她一身。
斜斜地歪着轻靠在大树棕褐色的虬劲主干上,姿态极尽慵懒。那干枯的皲裂的碳化了的外皮,一道一道的坚硬纹理,隔着薄薄的春衫,硌得她背疼。闭着眼睛,努了努嘴角,翻了个身,换过来侧靠着,心想着下回一定叫人准备个软垫才好,耳边忽然传来极轻极轻的一阵环佩轻泠。
幽幽地睁开眼来,隔着面上的纨扇面望去,颜料匀开勾欠的海棠的花枝中,朦朦胧胧的一个身影,雾一般轻袅地立在她跟前。
轻轻地移开扇面,搭在膝盖处,仰起头来,却笑道:“郑姐姐!”
郑婉芷一身湖色地银丝四季花纹库锦的高腰襦裙,外罩品蓝地牡丹莲花纹织金妆花缎的斜襟长袍,背光站在她面前,高高地绾着望仙髻,正簪着一只凤头钗,十二股金丝拧作尾羽,作了簪身,那凤嘴里衔了一串珠滴,十二颗浑圆的琉璃珠子,从髻上,一直垂到右耳前方,她人已站定,而那一串珠滴仍旧犹自晃着。
“长公主竟还认得我……”郑婉芷正身立着,嘴角轻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 * *
泠霜抿唇一笑,手在一旁的花篱上虚虚一撑,徐徐站起身来,拈着湘妃竹制的扇柄,轻搭在裙裾上。她纤纤盈盈,娉婷而立,两边花篱里临风招展的姚黄衬作华丽背景,映得她一身海棠红的广袖罗裙殊丽异常,三年的颠沛流离,依旧洗不去风华绝代。
在这临安抑或是天下,她袁泠霜的长相占不得魁首,不管是从前那个‘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瑗妃,还是她母亲柔妃都比她美貌,就连她郑家的二姐妹,也不输多少,可是,她袁泠霜身上却有一股天生的气韵,让人折服雍容,让人仰视的冷傲,让人钦佩的霸气。
倾国倾城的女子,凭的唯有一张美颜,一生依附于男人,凭夫贵,凭子贵,可是,像袁泠霜这样的女子,却是独立于天地,没有依托,丝毫不损其光芒。正如她自小到现在,身边的这些男人,皆是人中之龙,天之娇子,可是,纵使在他们中间,也依旧不影响她的耀眼。
她郑婉芷一生争强好胜,不肯服人,可是,这一次,似乎,她,真的输了。输了爱情,输了身份,亦输了天下!可笑的是,这一场赌局,恰恰是她自己摆下的,三年前,那个灯火昏昏的暗夜。
六年前,从父亲告诉她,她将成为袁家的二儿媳,袁泠傲的妻子的那一刻,她似乎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所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父亲的书房,是全家最庄严肃穆的地方,所有攸关郑氏满门荣辱生死的决定,都是在中庭那间不起眼的小书斋里作出的。自从太子被废的诏书颁布以后,整个郑家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母亲每日以泪洗面。因为,她的胞姐,废太子妃,即将与被废为广陵王的太子一起启程赴封邑,这一去,基本就是生离死别,今生,再见不得了的。自古以来,废太子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便是流放,基本等于终身圈禁,而且,还要时时担心会被新当权者或是正当权者随时一道诏书要去性命。
郑婉兰从废太子诏书颁下的前一个月,就与太子一起被软禁在东宫。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郑家的男人,已没有一个顾得上姐姐的死活。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管家来到她的绣楼,亲自引她去父亲的书房那个郑家的女人永远没有资格踏进的地方。
管家引她到厅外,躬身停下,道:“老爷交代,只请二小姐一人进去,老奴告退。”
她在门前站定,那一刹那,她居然想逃。是的,生平第一次,外人口中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婉芷,想逃,想逃得远远地,离开临安,离开周国,离开这一切一切可以预见的悲剧。
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她不能。
双开的冰凌纹格扇门,在她手下轻轻一推,排闼而开。那一瞬,满满一屋子的人全数抬起头来,将目光系在她身上她的父亲,她的兄弟们,她的叔伯,以及,郑氏一脉几个的盟友,与父亲来往最密切的几位当朝权贵。
“芷儿,为父为你订了一门亲事,二殿下人品贵重,德才兼备……”父亲下颌的那一撮胡须已经零星见了几缕白色,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那一把胡须,随着他讲话时下颌骨的震动,一抖一抖。终于,她还是逃不开这宿命,与姐姐一样,一生就决定在了这件晦暗的小书房里。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依稀只记得那北边的一个小窗子,斑斑驳驳的,似乎是竹叶投下的影子,外面大概起风了,那些影子晃得她眼前一片缭乱,一直到她三弟来扯扯她的衣袖,她才醒过神来。
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盯着她,像无数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身体。她知道的,郑家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一个身份上,不管是晋朝还是大周,坐在皇后凤座上的那个人,必须姓郑。为此,姐姐做了太子正妃。如今,姐姐没了,那,这个责任,必须靠她去延续。嫁给袁泠傲,是必然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敢不从乎?!”第一次,她当着这么多尊长,众目睽睽之下,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嘲笑,未行礼,未等他们发话,翩然转身,挺直了后背,当众迈过了那道门槛。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卑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胸中久积之愤,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走回闺房的路上,她笑了,哈哈大笑,任奴婢们惊愕地打量这个素来谨言慎行,举止端庄的二小姐。人这一生,好歹要放浪一回,也算对得起自己,不枉她郑婉芷活的这半辈子。
大婚前,她被恩准进宫探视姐姐一次。郑婉兰本是个体格微微丰腴之人,圆圆的脸,从小受人喜爱,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可是,当她第一眼看见那个形容枯槁,憔悴到连她的不敢上前相认的瘦弱女子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她从前一直骂姐姐傻,对袁泠启这样的男人,狼心狗肺,根本不能算作一个男人!对这样的人,就是一千一万个真心,也是枉然!换作是她,定要他知道一个‘悔’字怎么写。
姐姐总一味沉静地低着头听着,嘴角依稀还凝着一点淡笑。
“其实,他是个好人。”她记得姐姐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袁泠启这般待她,她还说他是个好人!她只觉得姐姐是个榆木脑袋,认死理。可是,如今,她想她大概明白了,明白了姐姐为何这般坚持。或许袁泠启是个多情浪子,但是,至少,他待姐姐的心,是真诚的。在这个深宫里,能有一个人以真心相待,哪怕是一天,也足够了的……
* * *
“谁都可以忘却只有姐姐你,我是万万不敢忘的。”泠霜浅浅一笑,轻轻裣衽,俯下身去行了一礼。
郑婉芷立在原地不动,嘴角微噙笑意:“长主在御前尚且免跪,本宫,怎受得起您这一礼?!”
泠霜不顾她言里的暗讽,依旧端端正正六肃三躬,行礼如一。完后,站直起身来,轻轻点头,微笑道:“皇后娘娘,一别三年,娘娘可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名叫‘花花’的糖糖,偶要HLL地扑倒乃~~~乃要知道,公子素JP,钟美人版的公子素JP中的JP~~~(嘶~~~吸口水ing)
这首《落花时 》的上半阙简直素人间JP~~~以至于偶在《何事》中引用了两次~~~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美哉~~~公子,美哉,公子的诗
像公子这样倾国倾城滴美人,就是该亵玩而不可远观滴~~~偶粉爱《康秘》,虽然夏雨版的康师傅把偶雷得外焦里嫩,但素!但素!钟版的公子实在是美啊~~~(某黎素花痴)
那个美~~那个美~~~那个吐血吐得那个华丽呀~~~(捶胸顿足中)
偶真滴素灰常灰常欣赏公子写词的才华~~~这样滴男银,为虾米不跟偶活在一个时代(斜眼,就算跟乃活在一个时代,又怎么样?乃连人家的脚后跟都摸不到)(但素,起码,可以瞻仰一下美人嘛。。。555555555555)
游丝软系飘春榭(下)
三年,是啊,已经三年。
三年前,也是花开时节,春风蔼然,她成全了袁泠霜的离去。
皇帝寝宫的内室里,灯火昏黄,还是如一个孩子一般的袁泠霜,望着忽然闯入的她,双眼全是惊恐与惶然,她的眼角犹带了泪痕。
袁泠霜是美丽的。从她出生开始的那一天,就注定她是美丽的。十五岁,身量都还未曾长足,娇俏里带着浓浓的青涩,遇事也不够沉稳练达,比如,此刻。
郑婉芷在心底轻叹口气,至少,她应该站起身来,行礼,像平常那样,不让周遭的奴才们更看轻了她。可是,她没有。是的,十五岁的孩子,还是这般单纯,单纯地表达她的惊慌失措。
皇帝的眼眸,一如既往地犀利。即使,他已经被饲毒了一年多,已经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只能这样躺在龙榻上,看着自己的垂老的身躯一天一天腐朽,直到死亡。
她真的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仁慈还是残忍,用这样的方式,依旧留着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也许,是为了那点淡薄如水的父子之情,亦或者,他还不敢,不敢就这样叫他走,怕朝中有人还不服他!总之,老皇帝还躺着,躺在那里,喘息……是的,除了喘息,她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正如他想挽救这一段孽,挽救他的儿子,即使,这个儿子要夺去他的性命,夺去他的权力,夺去他帝王的尊严,但是,他还是想要挽救他。
还有,便是他的女儿。老皇帝是爱他这个女儿的,至少,郑婉芷是这么认为的。袁泠霜的血统,是袁家最丑恶的一段隐秘,谁也不敢去触及。她真正的父亲是谁,也只有袁家人自己知道,可能,连袁泠霜都不知道。但是,老皇帝真的是打心底里爱护这个女儿的。
就凭他在袁泠傲使尽了所有方法都没能让他交出来的副玺,却因为袁泠霜,他拿出来了,在他已经近乎全身瘫痪的情况下,完成了那一道允婚的诏书。
老皇帝的双眼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几乎就像骷髅,能看得清眼眶骨的轮廓。父女俩,就这样,以不同的眼神,望着她。
皇帝是那么镇定,仿佛,他早已知道,她必定会帮他们的一样。
事实亦是如此,她的确一定会帮。她是袁泠傲的妻子,是大周的太子妃,马上将是皇后,无论是何种身份,她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在她的丈夫,在她所冠有的夫姓上抹黑。平常百姓家都不会容忍悖逆伦常,何况,是天家!
这个宫廷里,只有她有能力把这封诏书送出去,送达到她父亲的手上,也只有她父亲站出来,这道诏书才能有人信服,袁泠傲才不敢不从。一切,是如此天衣无缝。
那夜,皇帝床榻前的那一架千叶灯的光似乎格外地亮,照着袁泠霜的脸,也格外清晰。或许,真的是所有人都错了,错把她一直当成了个孩子,因此没有去注意,那孩子,亦是一个倾城绝世的美人,她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足够让男人动心的女人,袁泠霜,是一帖药,不,或者说是一味毒更确切些,一味惑人心智,使人疯狂的毒。
那年她回府省亲,还是在父亲的小书房里,平时沉默寡言的三弟忽然在众人沉默的间隙,说了一句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话:“我想求尚定安公主。”
没有人说话。
众人仿佛都沉睡在梦里一般。直到父亲一掌掴去,响亮幽沉的一记,打在三弟的脸上,也打醒了她。
三弟的思想永远单纯,他以为袁泠霜既然不嫁顾皓熵了,那一定会在本朝的权贵中选出一个世家子弟来当驸马。他喜欢袁泠霜,娶了她,不仅随了自己的愿,而且能为家族带来利益,所以,才父亲与各位叔伯严肃地思考权衡家族命运的时候,他极富热情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你这辈子都别想!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然,我们全家都得被你害死!”父亲花白的胡须颤得不轻,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可见他这次的怒火有多大。
郑婉芷当时心里却只有庆幸,庆幸她一向单纯冲动的三弟是在这里第一次说出的心里话,而不是在宫廷的宴饮,或是金銮殿上,那样,郑家,就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他只知道袁泠霜不嫁给顾皓熵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袁泠霜为什么不嫁给顾皓熵了……
那一道诏书,一直都藏在她身上,几经辗转,终于瞒过了袁泠傲耳目,送到了她父亲手上。
那一夜,她将诏书叠好,放进袖里,对着病榻上的皇帝一拜,转身离去的那刻,袁泠霜忽然站起身来,叫了她一声:“郑姐姐!”
她没有转过身,只是略停了一停,静伫在那里,闭上了眼睛。自从她进宫以来,袁泠霜一直唤她做‘二嫂’或是‘太子妃’,再也没有叫她一声‘郑姐姐’。
似又回到了当年,垂髫之龄的那个小女孩,总是漂漂亮亮地,梳着两条小辫,胸前挂着‘长命百岁’锁,小绣鞋的后跟上,还各缝了一对小金铃铛,老远老远,就让人知道她来了。有的时候,她也会跟着她兄长们过府来,跑到后院里跟她们姐妹玩,奶声奶气地唤她们‘郑姐姐’。她没有妹妹,总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
她帮她这个忙,其实,也是在帮自己。她不甘心就这样失去自己的丈夫,在还没有得到之前,就这样输了。袁泠霜在这里,对谁都没有好处,唯一可以挽回现在这个局面的方法,就是将她送走!给她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知道,袁泠霜总有一日要回来的。从她十五岁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强烈的怨愤,几乎使人不敢去迎视。当她回来的那一日,或许,就是她报仇雪恨之时。
这是一场豪赌!她赌上她的骄傲她的智慧她的一切,可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只用了三年,就回来了,而且,她的回归,伴之以国破倾城!
她败了,败在了轻敌。她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只知道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她的小女孩,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可以收服段潇鸣这头狼!她更没想到的是,三年的时间里,她不仅没能挽回她的丈夫,反之,让他比从前更厌恶和憎恨她……
皇后,她不知道,除了这个身份,她还剩下什么……剩下什么?
今日,隔着三载流光,她有一次站在了自己面前,这般笑着,唤她一声‘郑姐姐’。多么满载回忆的称呼呃……可惜,她已经忘了,都忘记了……
犹记那年 ,雷锋塔下,碧草茵茵,游人如织,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的大家千金,如花美眷,宝马雕车,几乎引起临安百姓的轰动。
花一般绚烂的年纪,如同当时的那耀人的日光,肆无忌惮的笑闹。泠霜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番戏言,谑断诸人的归宿,谁知今日,却成箴言。
她是皇后,是当朝国母,袁泠傲可以纵容她‘失忆’,可是,她却不能!
即使是绝路,她郑婉芷依旧得往前走,悬崖绝壁,这一步,终是得迈出去。
粲然地仰着头颅,她终究回以一笑:“此话,应该是本宫问长主才对!”
袁泠霜站在那里,花移影动,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茂密的层理落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她身上。岁月蹉跎,褪去了她一身青涩的外衣,如一只破茧而出的蝶,扑扇起痛苦中煎熬磨出的双翼,长身临立,翩然如欲乘风归去。
“好不好,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她笑着,说道。
深红浅紫看虽好
她真的变了,只有三年,从清明前,半坡茶树上那一点最嫩的叶,成了雕花银锡罐里那一片腹纳千般精华的茶。
凡尘若梦往事如烟,烟柳皇都,那万紫千红,百媚千娇皆不在她眼里。她只是静静地,在那一个 高度凝望,这王朝更迭,权力倾起,皆是她眼里的一幕幕戏剧。
南山的坡上,人们只看见了那朵淡色的菊,羡慕与赞叹,使那份高洁不再纯粹。而那茶,与苍山一般的颜色,在清明时节氤氲开的暮霭一般的雨幕里,恬静地睡着。
本来,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睡下去,安然恬静,做着世间最美丽的梦。
可是,她的二哥却硬生生伸手将她从枝梗上采了下来。
杀青、揉捻、烘焙、复炒,家国天下事,一桩桩,一件件,道道都是炼狱般的磨炼。袁氏家族里这些隐晦在‘皇家’光辉名衔下的淫亵丑恶的秘闻,使她从体肤、筋骨到心智、灵魂无不得到精致的改变。
醒来时,梵乐阵阵,是祖母的佛堂。
她原以为,至少,袁家还有这个地方是干净的。可是,他却笑了,道,纵使是袁家门子里的佛,也不是干净的。
他笑着,亲手缚住她,将她推向那一幕幕肮脏残忍的画面,说,这是在对她的救赎。
郑婉芷走了。留给她一个坚强的孤傲的背影。
其实,她无须这么做,袁泠霜一直知道她是坚强的,几乎比这里所有的男人都更坚强。都说她袁泠霜心狠,可是,比起郑婉芷来,她根本算不上一个‘狠’字。郑婉芷可以大义灭亲,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去做一件事,可是她袁泠霜做不到。就如,这一次,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临安。大概所有人都认为是孟良胤劝服了她吧……荒谬!
郑婉芷临走之前,撂下话来,只要有她在,她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这里的每一个人,伤害这个国家。
泥地里,一条条扫帚的竹丝印子,是宫女们在扫落花。
花开易见落难寻,明媚鲜妍的时候,谁都看着你,可是,当你一朝飘零,憔悴了容颜,落进了这泥地里,甘心于不甘心,都得化作了春泥。这一段悲伤,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知晓?
眼泪静静地淌下来,郑婉芷说,这是她的家人,她的臣民,所以,她会不顾一切去保护……可是,这,何尝不是她袁泠霜的亲人,她袁泠霜的家国呢……
这落花,尚且有宫女来打扫,收敛了埋了去。可是,她们呢?这一场乱世倾戈,战火,将烧尽一切。
他日葬吾身,不知是何人……
这悠长的花间小径,只有她一人在走。砌路的鹅卵石,颗颗打磨地光滑圆润,软底的绣鞋轻轻踏在上面,后摆的裙裾曳过上面,皆是轻盈无声。
中箭昏睡的那些时候,她总在想,如果,那一夜,从她母亲床上走下来的男人不是他,那,现在会怎样?
她会爱他吗?
这世上,本没有如果,所以,那如果后面的答案,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这一壶温香的茶,在水中缓缓舒展开的叶,重新浸沐,洗礼,那一袭灰旧衣裳,如佛破败的缁衣袈裟,经过千百道轮回,体内蕴含的积淀了几世的幽香万千,都在这一刻尽放。
人走,茶凉。茶叶,不再是茶叶,而只是一枚青黄湿软的渣滓,似一具尸体,伏在那里,或是胎体细腻温润莹洁的青花瓷,或是质厚稳重深沉的紫砂。
萍逢还是邂逅,谁去管他,总之,今生是叫她遇见了这些男人。
五百年,茫茫的尘世,是谁伫立在中,默默无语?
等待中,韶华老去,五百年前,在佛前发的那一个愿,或许,就是这一切错的开端。
* * *
没有今欢的栖秀宫,原来这么安静。
泠霜坐在八棱格的花窗前,手里,还是那柄‘海棠春睡’的团扇。她的肘,轻轻虚搭在框台上,侧首枕在小臂上,看着那一枝从镂空回字纹格子里斜穿进来的竹枝,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半个月来,她越来越懒散了,每日总有大半的时辰躺着,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总是闲闲地坐着纳凉,就像此刻。
一个多月以来,她最不敢去想的,就是段潇鸣。她不知道,如果他发现她内心真正的计划时,会怎样。
纵千万人,吾往矣!
曾经,他是这么说过的吧……
她本以为,回到了栖秀宫,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原来早已不一样了,就是这小小的栖秀宫,也不断地在变化,就如这窗外的一片幽篁,她走的时候,才瘦瘦弱弱地一根根立在那里,而今,主干都苍翠粗壮,旁枝都伸进窗子里来了呢。
泠霜忽然探出手去,想将那延伸进室内的一段折下来,那根细竹却韧得很,折了两下竟没有折下来。她正气着,要叫人拿剪子来,还没来得及出声,门外就响起一片嘈杂声来。
一片熙攘里,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宁王殿下!您不能进去!皇上吩咐过,任何人不能擅闯栖秀宫!宁王殿下!宁王殿下!长公主正在休息!您不能……哎!殿下!殿下……”四五个太监一齐拉着他,却终究还是没有挡住,‘哐当’一声巨响,两扇朱漆描金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
顾皓熵赫然立在那里,半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目得很,带着薄薄的暑气,照在他身上,显得与殿内清凉寂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三年前,她离宫的那日,乘舆缓缓驶出了定华门,八年,她八岁随全家一道住进宫里,就再没出过这道宫门。乘舆的轮轴伴着鼓乐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是,在她听来,却似一种福音,一道咒语,一道解除这罪恶封印的咒语。
轻轻地挑起车帘,满目皆是黄|色琉璃瓦反出的光,耀得她睁不开眼来。
那个时候,她心里总在想,等她回来了,这些人再见时,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隔了三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顾皓熵。这个一直温润如玉的柔雅男子,就连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脸上也依旧是笑着的。
她曾经想,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令他笑不出来?
今日,她终于知道了。
此刻,顾皓熵站在她面前,没有笑,面色凝重地,有些骇人。
他额上的汗,无声地淌了下来,沿着精美绝伦的脸部轮廓,流到下巴,一滴,落到了青砖地上,点破了这一室的安宁。
泠霜笑了,第一次,连眼底,都盛满了笑意。
“皓哥哥。”轻轻地执起手中地纨扇,遮去了半边娇容,那一枝海棠,盛开在她唇畔。
* * *
“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他!”顾皓熵的双眼满是血丝,死死地睁着盯着她,仿佛,下一刻,那乌沉乌沉的眼珠,就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地浮现在那里,将那个冠宇高华的人,突兀成一只狰狞噬人的巨兽。
他此刻的表情,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怎样?!到底要怎样?!!!”莹如温玉,也终有碎裂的那一天。顾皓熵的这一生咆哮,似乎在他的脸上裂开一道缝,昔年的那张倾城绝世的脸,似是覆在面上的一个‘绝美无暇的玉铺首’,装点了二十多年,终于,风化了,碎了,只是瞬息,沿着那一道细小的缝隙,排山倒海地碎裂开来,顿时化作齑粉,露出底下那一张真正的面目来,血肉淋漓,就如往昔的梦……
深红浅紫看虽好(下)
那一年,她十四岁。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
他坐在她的妆台前,月白地织暗竹纹的宽袖袍子,腰间束的是‘梅兰永寿’的玉带,温柔的指,从她的眼角,一点一点婆娑到唇,最后勾起她的下巴,鼻息喷在她脸上。
“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他的语气极尽温柔,比以往与她说话的音调,更低沉柔缓。
“我只想看看你,好好看看你,看看,你到底哪一点吸引他……”顾皓熵幽幽地笑起来,转过身,将自己的脸凑到她的脸旁,专注地看着镜子,一点点,一寸寸,都不肯放过,那样专注地看着。
泠霜哭得缓不过气来,这一次的恐惧,太深太深了,以至于根植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拔除。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任顾皓熵摆布。
她记得,他的袍袖,从镜台,一直铺泄到她的膝盖,她的眼泪,湿了他半幅袖子。
她的嘴被塞住,无法发声求救。那一种恐惧,远比死亡要深许多。
“他到底喜欢你什么呢?”顾皓熵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妆台上,指尖,从那一件件精致的价值连城的首饰上一一拂过,发出韵律不一的轻响,是那个下午除顾皓熵声音以外,唯一让她记住的。
那一年,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叔父,失去了祖母,所有能保护她的人,她都失去了……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了,是的,只有自己……
撞破母亲的不贞的那一夜,她以为,顾皓熵是最后一个可以救她的人,她要跟着她的良人一起,逃到齐国去!
可是,她错了,错得这般彻底,这般无助,原来,从来也没有良人……
最后,是袁泠傲救了她。他怎么让顾皓熵走的,她已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一天,他拔了剑,对顾皓熵,拔了剑。
他的剑,斩断了缚她的索,他紧紧地抱着她,无数次地重复一句话:“不要怕,好霜儿,不要怕,有二哥哥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不要怕……”
她想挣开他的怀抱,可是,又不敢挣开,她实在太害怕了,整个身子只一味地发抖。所有的太医都说她没有事,他没有办法,叫太医们全都滚下去了。
当夜,顾皓熵离开了临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顾皓熵走。
自从八岁到了临安,袁家夺天下之后,就把顾皓熵扣留在临安作质子,以牵制齐国。这一滞,便是十五年。十五年,顾皓熵与袁氏兄妹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十五年,他终于走了。
那一天以后,她彻底崩溃了,曾经一度,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甚至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这辈子,有两个男人跟她说不要怕,他在这里。
段潇鸣,只是第二个。
* * *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当君子的外衣被撕下,玉也就碎了,碎出千万个断口,尖锐扎手,一碰,就必须要见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今皆然。
对着这一块碎玉,泠霜笑得连眼角都弯了起来,略略地偏首在一旁,依稀,还是那个袁家的小公主,单纯而善良。
“我不想怎样,从来,都不想……”她的唇,一翕一合,笑音犹在,字字缓缓道出。袁泠霜之所以有今天,还有一部分,是赖他顾皓熵的成全!她,要谢谢他,是的,得好好儿谢谢他!
“走!离开这儿,不然,我会杀了你!”顾皓熵一步一步向泠霜走去,脚步之沉,似要将那青砖地一块一块踩碎。
泠霜偏头看着他,笑出声来。泰然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逼上来,依旧镇静地站在原地。
“我就在这儿,哪也不会去的。”转开头去,看着方才那折了一半的竹枝,颓然地垂在那里,泠霜道。
“你真狠!非要害死他才高兴吗!”顾皓熵猛地上前一步,朝着泠霜怒吼,再没有了半点仪态风度,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死死瞪着他的猎物。
栖秀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在他身后,想上来拉他却又没一个敢上来拉他。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又逼退下去。
泠霜看着这些焦急如焚却又畏畏缩缩的宫女太监,一笑,裙角一晃,她已上前一步到他跟前,离他不过尺余之距。
“殿下!”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袁泠霜非但不躲,还迎上前去。
“我就是要害死他,你能怎样?杀了我?你得到他的允许了吗?”微微前倾过身子,在他耳边压低到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咬道。
顾皓熵恨意更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嗜血的杀气,双手在袖中死死紧攥着。
“我早说过,你当年不杀我,会后悔……”轻抿笑意,说完这句,泠霜优雅地一拂袖,绕过顾皓熵,一步一步,缓缓地朝外走去。
所有的奴才都捏了把冷汗,呆若木鸡地看着袁泠霜向殿外走去。没有一个人敢动,全体屏息看着这一幕。
泠霜已经走到门口,顾皓熵忽然转身,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足尖轻点,朝袁泠霜刺了过去。
“殿下!小心!”随着有人惊叫出声,袁泠霜头也未回,只是微微闪身,就将这一刺躲了过去。
顾皓熵未料到她竟能如此轻巧地躲过去,惊愕之余,殿外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皇上驾到!”声音由远及近,片刻已清晰地就在耳边。
泠霜也听见了,忽然就站定在殿门口,一动不动,只是朝顾皓熵莫测一笑。
顾皓熵双眼通红,仿佛那瞳仁里,流着两条血河,殷红可怕,似下一刻就要从眼眶里泛滥开来,有暗红色的血淌下。此时,他显然已经迷失了心智。
“啊!”只闻见袁泠霜一声尖叫,顾皓熵的匕首,只离她几步距离。
颜色不耐东风吹
电光火石之间,那朱漆描金的雕花门后,瞬间闪出一个人影来,出手一拉一挡,便将泠霜整个人护在了怀里,同时闪身往一旁撤开。
顾皓熵本是一心要置泠霜于死地,所以才袖藏匕首来闯栖秀宫,原本宫禁森严,除非特旨,任何人不可带利器入内宫。顾皓熵与皇帝关系匪浅,在宫内地位非常,自然不会有人去搜他的身,只在宫门处解了佩剑,即可入宫来。方才一刺不中,此番二刺,自然是下足了狠劲儿,虽然袁泠傲使劲避开,到底还是被匕首从臂上斜斜划过,竹青色团龙杂宝库锦匹料的一件袍子,‘嘶啦’一声,从右臂上破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二哥哥!”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顾皓熵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伤了袁泠傲,呆呆地只站着看他。泠霜第一个醒过来,忙叫了一声。
太监宫女们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慌得都乱了阵脚,还是后来跟进来的汪重见了,明白了怎么回事,扯着嗓门大叫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啊!”
有小太监应了,巍巍颤颤地跑了出去。
“二哥哥……”泠霜又喊了一声。
此时,袁泠傲方缓缓抬起头来,却不看着泠霜,只是将目光凝到顾皓熵脸上,森寒凛冽,不含一丝温度。
“傲……我……我……”‘哐当’一声,匕首落了地,在青砖石上弹起,震颤了几下,终究回复了安静。顾皓熵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完全地手足无措了。
“送宁王回驿馆!”汪重上前来看袁泠傲的伤势,却被他反手一挡,冷冷地掷出了这几个字。
“你这样对我?!我……”顾皓熵深深看他,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忽然伸手指着他怀里的泠霜,音调陡然一高:“她没疯!根本没疯!她全是装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就是回来复仇的!她要你的命呀!她会要了你的命!”顾皓熵已完全没有了理智,失控地当着下人的面咆哮。
泠霜倚在袁泠傲怀里,面露惊恐地看着他,见袁泠傲嘴角挑起一抹轻笑转过头来看她,怯懦地紧紧抓着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哥哥……”
袁泠傲一瞬不瞬地盯着泠霜的眼睛,笑意更深了:“我说过,你不可以碰她,谁也不可以碰她一下,除非我死!”
他看着泠霜的眼神,和蔼而深情,一字一字,落得极轻,却是字字如刀斧,砍到了顾皓熵心里,纵使袁泠傲没有看着他,但是话语间的寒气,比数九寒天更让人心冷。
“你疯了!”顾皓熵垂下了指着泠霜的手,一下一下地摇着头,由轻到重,痴痴地独自笑起来:“原来,疯的不是她!是你!是你!嗬!呵呵!哈哈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缪!”
顾皓熵仰天长笑,笑得眼中落下泪来,泠霜看了不免也暗中轻皱了一下眉头,她几时见过一个顾皓熵这个样子,竟至于落泪的地步。她本以为,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会笑的,会高兴,会解恨,可是,这一幕真的上演在她眼前,她发现,她既然完全笑不出来。
没有人说话,殿内除了顾皓熵的笑声,再没有第二种声音。
“皇上……”汪重轻轻地抬起半张脸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还不请宁王回去!”袁泠傲没有去看汪重,更没有去看顾皓熵,只是偏着头,看着泠霜的表情。
“既然你不在乎,好!那我们就一起等着,等着姓段的打到临安城下吧!”顾皓熵撂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都下去吧!”顾皓熵走后,袁泠傲狠狠一闭眼,叹了口气道。
“皇上,您这伤……?”汪重依旧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
“滚!”袁泠傲猛地迸出一个字。
“是……”汪重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问,忙退了下去。
一片衣料窸窣的声音,殿内只剩下泠霜与他。
申时时分,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目了,淡了许多,照出西边那扇窗子的棂格的影子来,映在青砖地上,暖暖的一簇,抹在凉地上。
泠霜不知怎的,就是不想抬头去看他,她知道他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她知道她应该抬起眼来去坦然迎视,或恐惧或无辜,可是,她就是抬不起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累,在盼了三年之后,终于到了看到结果的这刻,她居然找不到除了累以外任何的感觉。
“怎么了?吓着了?”冰凉的指尖搭上她的下巴,轻轻地勾起来,迫她抬眼看他。
“没有。”泠霜依旧不肯看他,垂眸答道。
“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何忽然会这样吗?”袁泠傲轻轻笑道。
“不好奇。”泠霜答得直接。
“可是,我却很想让你知道呢,”袁泠傲猛地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使劲地定住,让她不得不看着他:“因为,就在两个时辰前,前线传来军报,金陵,失陷了!”
* * *
西边窗沿下那抹骄阳从深到淡,从贴着墙根再到如今落得老远的一道余晖印子,一切,安静如初,只有那根未彻底折断的竹枝,兀自在那里,落下明晰的影子来,偶尔有阵风过,影子便颤了几下。
两个人一起并排站在西窗前,方才还只是在脚面上的那抹光影,不到半刻,就移到袍子裙袖上来。
袁泠傲的左臂上,系着一条白帕,素净得与平常人家的无异,连一点花样都没有绣上去。如今那白帕子上,映着一团殷红色,是那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干了大半。
“为什么不说话?”袁泠傲忽然轻笑一声,撇过头去看她,道:“难道,对我,就真的无话可说吗?”
泠霜似乎正一心想着什么,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依旧低眉,只顾看那根残竹枝落下的影子,那影子正随着光线偏移,落到她的裙幅上。
“今天,我给段潇鸣送去了一件大礼,你不想知道吗?”
一阵风过,窗外的竹林沙沙响作一片,阴凉的风迎面扑来,吹得整个人凉凉的。
“是什么?”
“那三十七颗人头。”
泠霜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静凉如这拂过耳畔的风:“他们根本什么也没有做,我也没有与他们通过任何消息,何必,要取他们性命?”
“纵使你真的想与他们有接触,你以为,我会放任?”袁泠傲笑着反问她。
泠霜静静地凝视他,看着他依旧临风淡笑,骨子里天生的冷傲,纵使刻意敛藏,消淡,也终究抹不去天生的秉性。
“从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要帮任何人。只是,你自己太过多疑,永远不肯相信别人。怀忠出城救我,你便认定他会不忠,所以临阵更换将领,此乃兵家大忌!纵使你另择的是一位堪比孙子、卫、霍这样千古难得一见的名将,也无法扭转劣势。所以,金陵失守,全是你疑人之故,我自始至终没有对怀忠游说过只言片字,他一直都是忠心社稷的。一定要弄个究竟,那,这一切,算是天意!”
“天意?!”袁泠傲不禁冷笑,一改以往悠闲冷傲姿态,猛地攫了她的手腕,狠狠地捏着:“你居然说是天意?!是天意,叫段潇鸣来灭袁家?!”
泠霜只觉得自己的腕骨快要被他捏碎了,金陵失陷,先是顾皓熵跑来要杀她,现今看来,袁泠傲的怒气,一点也不比顾皓熵少。
她只沉静地看着他的眼,清澈的一双眸,宛如一面上古遗留的镜,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影子来。眼中不知不觉缓慢凝结的水汽,她竭尽全力地想要叫它们散去,可是,就是偏偏不听使唤,泪,第一次,这般苦涩。
“天下,需要真正的王者去统治,真正的王者,不仅要有杀天下之狠,更要有恕天下之德!二哥,你空有杀天下之狠,却少了恕天下之德啊!”那一滴泪,她怪罪于那一阵风,如果不是那一阵风吹过,她坚信,她一定可以忍住,是的,忍住,至少,不要当着他的面流下来,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悲伤。
缓缓地蜿蜒的触觉,流到嘴里,咸与涩,漫开。
作者有话要说:二哥哥和顾哥哥是很CJ的,人家柏拉图,没有那啥。。。
袁泠霜番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壅城本是个小地方,自她住进来,个把月,从来不曾好好地逛过这个园子,倒是没料到,这小
地方,竟也有这么精巧的园子。
听春儿那声娇嗔,猛地抬起头来,本以为是那丫头消遣她的,又谁知,他竟真的就站在那里。
假山边上密密的几株粗壮的柳,垂下细软的枝条,拂在他肩上。嫩嫩的芽穗,绿茸茸的,远远地
望去,竟像是团朦朦胧胧嫩色的影,他整个人,正笼在那团影里,对着她微笑。
其实,段潇鸣笑得时候,很好看,尤其是离开草原之后,入了关,换了汉人的衣衫,长袍及地
,亦是俊采星驰,彦阔高达。
他们都说,段潇鸣是很少笑的。可是,在她的映像里,他却总是笑着的,无论有多难,都要换
张笑脸对着她。这是他宠她的方式,给予安慰,给予鼓励,给予包容。
她一直都很想告诉他,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可是,总是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又怕他得意,
所以,也不肯跟他说。
那天,孟良胤来找她,对她说,如果,她真的爱他,就该也必须为他做点牺牲,即使,她下不
去狠心,不能为段氏阵营窃取到军机或者一些有效情报,那,至少,也不要在此‘耽误’他的大
业。她的身份,已经不合适再在段氏营中呆下去了。
她并不怪孟良胤,真的不怪。不管是基于何种目的,孟良胤可说是极少数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
人之一,他既然连这样的话都出了口,可知,外头从底层士兵到高层将领,对她的嫌隙有多大。
两军对垒,军心若是不稳,那就是未战先输了阵。
他总是这样的,再难再苦,一个人担着,总不肯叫她知道的。他心里,总是觉得欠着她的,为
着那个孩子,他欠了她一辈子。
段潇鸣走了以后,园子里安安静静地,仿佛是个天地死角,隔着重霄,将那凡尘俗世的纷扰喧
嚣都绝离在外头。
那一汪碧色的池水,绿得就像那黑色的土壤里沤了一块老坑玻璃种的翡翠,透彻到底的水泽,
清而浅,不知从哪里来的几瓣桃花,漂在水面上。这院子里本没有种植桃树,想来,应该是沿着
水道从外面飘来的。
绯红色的几瓣,泊在水面上,静静地随波逐流,万绿丛中一点红,嵌在翠里的翡,艳而娇。
或许,就是那一瞬间,叫她拿定的主意她该走了,回去,回临安去。
不管是为了心中积压着的那夙年的仇恨,还是为了他。
“这是我们的孩子,以后,长大了,我会教他骑马,教他挽弓,教他很多很多……”他说。
“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会伤心。”他说。
“你是我的女人,断不会叫你受了委屈。”他说。
“纵千万人,吾往矣。”他说。
她总喜欢问他为什么,可是,他总不回答她。
直到他在她跳马的瞬间奋不顾身相护,她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
马上回去,你需要大夫。”
她本不相信他是爱她的。
她本不相信他真的会在意她的死活,会真的不顾生死救她。
她本不相信他朝她若真的身陷敌阵,他真的会不惜一切来救她。
她不记得了,几乎要忘记她是怎么遇见他,怎么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但是,天下无不
散之筵席,终于,这一曲诀别,还是上了琴弦。
别离与相聚,互成因果。没有人知道,是因为有了相聚才有了别离,还是因有了别离,才有了
相聚,这就好像是琴与指的一对假设: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个禅机,何人能参透?
这一句棋,早已摆开,不由得任何人说不下,便可以不下。
孟良胤走的这一步,一箭双雕,她袁泠霜若是真对段潇鸣情深似海,又有天下大定后‘后位’
相诱,从周国窃得军事机密,或是说服沈怀忠开城投诚,都是稳收渔利的,退一万步讲,纵使她
回到临安后变节,那对段氏也是有利无害的,到时候段潇鸣一气之下,挥剑斩情,更可一心一意
来打这场仗,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处事犹疑不决,不能果断雷厉。
袁泠傲走的这一步,静观其变。沈怀忠于公于私,对她都非同一般。她能回来,自然是喜事,
不过,她到底有没有劝降过沈怀忠还犹未可知。按着她当年之恨,再有段潇鸣为她做过的那些事
来看,她真的要为姓段的大义灭亲,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且沈怀忠始终对他有着陈见,思之再三
,他还是临阵换将,将沈怀忠以退敌不力,有密谏称其有通敌叛国之嫌拿下,入了天牢。金陵是
最后一道有力防线,金陵不可失,他不敢拿这么分量的一座城去赌泠霜的心和沈怀忠的诚。他自
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泠霜,所以,自从沈怀忠口中听到她昏迷前喊的那句话,他便已经知道他的
霜儿好好的,没有疯。那三十七名密探从混进临安城的那刻起,已经被他的人监视了起来,汪重
问他为何不直接杀了免得后患,惹出枝节来,他只是一笑,没有答他。或许,他是想相信她,却
又不敢完全相信她,所以,想留着,看看她究竟会帮姓段的,还是他。不过,既然段潇鸣敢放她
回来,必也不会是对她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所以,他始终不敢轻敌,且静观其变,看看三年后的
袁泠霜,究竟要做些什么出来。
而袁泠霜这一步,真的是但凭天意。她太了解袁泠傲,知道以他的多疑,必定不会再信任沈怀
忠,哪怕,沈家老小都捏在手里,他都无法放心。她不知道他这是高看了怀忠,把他当了樊於期
还是李陵,还是高看了她,认为她有这么大的能耐,和这么破釜沉舟的决心。其实,她,从来,
都没有,能够下得了那个‘灭亲’的心。她不会去帮段潇鸣窃取军事机密,也不会提醒袁泠傲沈
怀忠的忠心,因为,她越是提醒,袁泠傲越是疑心,那只会要了怀忠和今欢的性命。
各怀心事,为了一座城池,为了一个天下,袁泠霜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心事,她却什么也不能说
,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将这一场胜败的决定权,交给老天爷。
天意,或许,真的是注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诡异啊诡异,为何今晚留评的后缀词都是‘撒花,退下’?
为何某人脑海里出现众卿摆舞水袖,CJ地扭动着旋身退场的华丽画面,摸下巴,应该是天气冷了的缘故(这个跟天冷有关系吗?)(可能有吧(殴~~~))
段粉,表激动,请淡定,和谐,下一章,偶把小段挂出来晾一下,免得他身上长绿毛
还有,回答一个二哥后援团的最关心也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小霜和二哥会不会H?
某人答:不是我不想,是我怕会段粉切成肉丝来缓解经济危机。。。(殴)
只为换卿心如故
金陵城
段潇鸣坐在桌案前,单手支在太阳|茓上,眼神空洞地落在面前摊开的布防图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言的疲惫。
他的贴身佩剑解下了,置在一旁的剑架上。将帅的剑,杀伐建业,统驭天下,不似世家公子的剑,剑瓆丝络,珠玉饰之。他的剑,只是一把剑,杀敌的利器,号令天下的印信,再没有其他!
剑鞘因着常年的征战,星星点点冒着铜绿锈斑,稀稀落落地散着,粗一看倒像是点缀。
段潇鸣涣散的视线渐渐地凝到这一柄剑上来,他忽地起身,走到剑架前,双手把剑从剑架行托离,单手握住剑鞘,‘噌’地一声,整个屋宇内寒光逼人。
他将剑鞘搁下,伸出两指并着,从剑尾沿着剑身拭去,一点一点,任剑气沁透指尖。
那是他见到她的第一次,那个娇弱的小女子,竟猝不及防地要夺他的剑。
那是他见她的第二次,还是那个柔弱地仿佛只要他吹一口气就能将她吹倒的小女子,抓住了他的剑,用自己的血来祭剑。
他忽然想,如果有第三次,这柄剑,他,和她,会发生什么?
她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无。那日,金陵城破,他与众将一起开庆功宴,陈宗敬喝多了,借着酒劲就撒起疯来,竟当众骂了一句:“到底是一个爹妈老子生的,还是跟着姓袁的亲!老陈早说了,那婆娘信不得!如今可看看?!她一走,咱就把金陵城给拿下了!”
陈宗敬话音一落,原本人声鼎沸的席间霎时静得鸦雀无声,几个端着酒碗在嘴边的就生生停在那里,放也不是,喝也不是,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他脑子里全是空白,耳边嗡嗡一片,竟然忘记了反应。
还是孟良胤拍案而起,怒喝左右将酒醉胡言犯上的陈宗敬拉下去,杖责五十军棍。
孟良胤那一拍,用力不小,连手边的酒盅子都让他这一掌给震得倒下了,盅子里满满的酒溅洒出来,从桌面上一直沿着桌沿流到他身上,直到霍纲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可是,此时袍子已经让酒渍湿了一片。
侍卫把陈宗敬拖下去以后,孟良胤忙又换上了和颜悦色,让众将接着喝酒。另一个挨着孟良胤坐的将领看着段潇鸣铁青的脸色,又合着劝了一句,道:“这个宗敬这把年纪了,还跟当年一样,没半点章法,三杯黄汤灌下去,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连祖宗老子都不忌讳,先生别跟个粗人一般计较……”说完干笑两声,其余众人自然明白,忙吆五喝六地迎合,又开始划拳喝酒,仿佛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良胤的苦心段潇鸣并不领情,依然不顾众人,板着脸推说了一句去巡城,让众将接着喝,便出去了。
金陵攻破,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丝喜色也没有,反而觉得越来越难安。
沈怀忠为何忽然被换下?袁泠霜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一串又一串的问题像千万根锁链牢牢地捆住他,叫他寝食难安。
若不是沈怀忠临阵被换下,他们也不能这么早就攻破金陵,这一仗虽是胜了,可是,打得却一点也不轻松,甚至可以算是艰难。
大战刚过,他不禁觉得整个人空空的,像是被掏去了什么似的,现在离临安越来越近,可是,他却凭空生出一种恐惧来,总觉得,临安有什么灾难字啊等着他一般。
入城以后,他总整夜整夜睡不着,午夜梦回,他常常惶然惊坐而起,下意识地看身旁,恍惚间她还在,还是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侧身向里睡,总留个背给他。如今,那半边床榻,却是空空如也。那一刻,他总迷惘,自己是不是被下了什么魔倻,为何那个时候竟会放她去?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越觉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
锃亮的剑身耀着金属光泽,晃了他的眼,刺目的刹那,他仿佛又看见她的手抚过剑身,刃上,全是她的血。
段潇鸣的心忽然躁动起来,失心疯一般,狠命地拿手,拿袖子去擦,去擦那剑上流下的她的血。
“少主!”门外猛地响起孟良胤的喊声,段潇鸣的手一偏,在剑刃上一滑,一道细小的血痕赫然现了出来。不过他也无暇去理会,对门外高声道:“进来!”同时,挥剑入鞘,将剑置回剑架上。
“少主,大事不好!”孟良胤匆匆走进来,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加之这般语气,段潇鸣心中一沉,莫不是……
“什么事?!”他霍然上前一句,竟是低吼出来。
“刚刚袁军送来三十七只匣子,我打开一看,正是咱们派去的那三十七名接应少夫人的密探的人头!”
* * *
孟良胤侧身站在他旁边,略略低着头,留给他足够的思考空间。毕竟是一手□出来的关门弟子,说到真逼他,他又于心何忍?如今全军上下都对袁泠霜怀有陈见,正如他当初谋划此计的时候预料的那样,袁泠霜是再不可能回来了,如今一切的证据都指向她‘叛变’的事实,总是段潇鸣再相信她,也不得不妥协了。
不过,眼睁睁看着他俩到这地步,饶是他孟良胤再狠,也终究不忍心。金陵城破得这么快,自然最大的原因就是袁军临阵换将,将领与士兵的默契与信任,是常年军旅生涯共同生活,荣辱与共,出生入死磨合出来的,像这样临阵更换主将,先不说信任将领对军情敌况的不了解,光是内部问题,就会陡生出一大堆。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仗胜得这么快,与袁泠霜是脱不开干系的,这一点必须承认。
但是,那个女人留着又确实是祸害,他实在不能看着一手□出的得意门生为了一个女人将江山断送,既然段潇鸣下不了这个狠心,那,就让他来帮他下!
“少主……那几颗人头,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孟良胤见他呆立着久久无语,轻咳了一声,开腔道。
段潇鸣依旧默默伫立着,不看他也不答话。
“毕竟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十几年的亲情如何是一句话就能割舍的……少夫人她,也是有她的难处的……”孟良胤见段潇鸣懵了,便又说了一同,见他还是毫无反应,不禁忽然高声道:“少主!照这情形看,少夫人她必定是……!”
“你住嘴!”段潇鸣似幡然醒悟过来一般,双目狰狞地等着孟良胤:“若不是你逼她,她岂会到今天这个受尽唾骂的地步!”
孟良胤正说得窝火,猝然被他这么当头一喝,心中怒火尤胜,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只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倘若一个女子真心爱你,难道连这点牺牲都不可以为你做吗?!”
“我不要她这样的牺牲!那是逼她去死!”段潇鸣颈侧的青筋根根暴起,与孟良胤对吼,说完了这句,连眼睛都红了。
孟良胤见他如此,纵使百万胸中辩才,顿时也噎了下去,只狠狠地一拂袖,在当场猛地喘气。
“我早该想到的,你既让她去,就断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回来……”段潇鸣忽然爆出一阵冷笑,笑得一手撑在桌角上,眼里竟闪着泪光。
孟良胤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几曾见过他眼中含泪的景象?不由深深震慑,再说不出半句重话。
“少主……自古成大事者,必是要有所牺牲的,想当年,高祖刘邦连亲生儿女都推下车,唐明皇在马嵬坡缢死杨贵妃,如何不是情非得已,再有……”孟良胤还要说下去,却被段潇鸣一个冷眼逼了回去。
“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也不要,就只要她活着……纵使,要我拿这江山去换她一条命,我也会毫不犹豫!”段潇鸣斩钉截铁地将话说话,三两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对传令官喊道:“拔营,向镇江进发!”
孟良胤似被他这句话摄了魂魄一般,呆立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意见我看到了,这个番外,要写也不是不行,不过,写了番外肯定又要延误正文的进度,大家催文又催得这么紧,泪眼~~~某黎要是脚趾头也能打字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月各种乱七八糟的考试多,所以,可能有点慢……上周末考试去了,就是昨天,所以没更,也没有提前通知……请众卿海涵~~~
已觉秋窗秋不尽
自从上次顾皓熵硬闯栖秀宫之后,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入宫来。她本以为,他会负气离开临安。可是,他没有。
那些年,她对整个人生的绝望,现在想起来,都顿觉苦涩惆怅。她爱的人不爱她,而爱她的人又非她所要,两情相悦,真的太难太难了。
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顾皓熵,可是,她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她更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理解顾皓熵,可是,如今,她似乎隐隐明白了。
顾皓熵绑她的那一次,曾疯狂地指骂她:“你懂什么?!除了你的身份,你所受的宠爱,你所得的富贵安逸的生活,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明白政治吗?!你明白身为一个质子,我从小忍受背负的屈辱吗?!你明白那种日夜枕戈待旦,怕你父皇何时兴起就一道旨意拿去我性命的感觉吗?!你什么也不懂!你知道你们袁家为了从前朝窃取这江山,明的暗的杀过多少人?!你这公主的身份,是用多少无辜的血换来的?!还有你二哥,你知道他每天过得有多难多苦吗?!你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罪名指责他,但是,你又知不知道,袁泠启为了保住太子位,又对他进行过多少次刺杀?!只差那么一点点,他都死过多少回了!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们?有什么立场来恨我们?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顾皓熵爆睁的双目和额上清晰浮现的根根青筋,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她不得不承认,正是顾皓熵的这番话,真正改变了她。虽然,那时候,她完全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她的叔父,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为了稳固江山,害死过那么多的性命;
不肯相信她的大哥,温柔儒雅的当朝太子,为了巩固地位,不惜暗杀同胞手足;
不肯相信她的姓氏,尊贵显赫的皇家,竟是以那样卑劣的手段,用杀戮换来的。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相信不代表事实就不存在了。袁家,佞臣窃国,再多的杀戮,也杜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那日,顾皓熵愤极离去的时候,泠霜呆呆地看着青砖地上照出的他的影,忽然想起那幅字,飘逸流畅的笔法,加了十二品香料的松鹤墨,一阵一阵的沉香随着笔迹流转,宛然蔓延纸上,幽幽地钻进她的鼻腔里。
一片冰心在玉壶。
如相问,在玉壶。只可惜,顾皓熵连这一问都得不到,等了这么多年,都懒有此问吧……
* * *
九月里,段军拿下了镇江,一路披荆斩棘,士气越来越高。
当月,顾皓熵派人把远在封邑的晏翡也接进了临安,以表示他破釜沉舟,与临安城共存亡的决心。即使,顾皓昶连发旨意召他回齐国,他都以各种借口拖延,并称,齐周二国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如今外族踏我华夏疆土,凌我百姓,若是二国不能齐心协力抗敌,任由周国节节败退,那到周国灭亡之日,便是剑锋直指齐国之时,要知唇亡而齿寒,届时仅剩齐国单薄之力,更不足以与之争锋,便落得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顾皓熵每日都住在城外军帐里,这一番慷慨陈词,倒也多多少少起到了一点激励士气的作用。只是他兄长那边,根本不为所动依然是隔天一道金牌,催他班师还朝。
晏翡进宫来拜见郑婉芷,她被请去作陪。交泰殿的氛围异常诡异,三个女人坐着,客气地微笑,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
晏翡瘦了很多,她身材本就高挑,衬得整个人越发纤细,几乎连宫装都要撑不起来了。
当年,袁泠霜与顾皓熵的婚事无疾而终,晏翡带着天下女子的艳羡,在众闺秀中胜出,十里红妆,送嫁的队伍从魏国公府绵延到宁王旧邸,整个皇城的街道都拥堵了。四年来,顾皓熵未纳一名妾室,世人都以为宁王夫妇鹣鲽情深,堪称天下佳偶之楷模。可是,又有谁知道,宁王妃,其实是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郑婉芷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久经这样的场面,纵使这般诡异,仍然应付地八面玲珑,从容不迫。
晏翡坐在她右下首,侧身面向她,每说一句话,都恭敬地含笑听着,点点头,应声是,却不肯轻易多说一个字。从前的晏翡,牙尖嘴利,是出了名的‘动口君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现在,泠霜已经从她身上找不到半点昔日晏翡的影子。
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如今只是宁王妃而已,而不再是那个嘴不饶人的晏翡。
觐见的时辰到了,她们一起告退出来,走了老长一段路,晏翡都不开口讲一句话。
临别时,泠霜忍不住叫住她,轻声道:“翡儿,你过得好吗?”
晏翡已经背过去的身子又徐徐地转回来,对着她只冷笑一声:“我过得好不好,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尔后,不再多言,出宫去了。
看着晏翡孤清绝傲的背影,泠霜陡然生出一种苍凉来。这一年,她只有十八岁,晏翡与她同年,郑婉芷也不过略大了几岁而已,她不知道若是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女子,该过怎样的日子,可会是她们这样的?
段潇鸣拿下镇江之后的第十日,袁泠傲正式颁旨,以通敌叛国罪赐死了沈家满门。
当泠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行刑当日。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上书房,所有侍卫都不敢拦她,她几乎畅行无阻地从栖秀宫狂奔到上书房,‘砰’地一声,将门板推得来来回回弹了好几道。
书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内侍在殿内值守。汪重收到消息赶来,恰巧踏进门槛,就被泠霜猛地揪起衣襟,吼道:“他在哪?!”
“长主息怒!长主息怒!”汪重被她猛地一揪,整个人差点失了平衡,幸而手快扶住了门框,不然这一摔,可是要要了他半条老命了。
“告诉我!他在哪!说!”
“皇上他……他……在后院……”汪重吓得连话音都抖了,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这对兄妹到底要干什么。
* * *
上书房的后院很大,她记得小的时候,父皇并不在这里办公理政,所以这里几乎是闲置的,她经常带着今欢到后院来玩耍,不仅因为那里安静偏僻没有闲人,更因为那里的布置像极了故时的太尉府邸的院子,尤其那几棵老槐树,她跟今欢两个人根本合抱不过来。
五月,槐花如雪,阵阵幽香,沁人心脾,甜得让人心醉!她与今欢玩累了,就躺在槐树底下,望着头上满树含苞待放之际的槐花,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一片嫩绿之中,白的是万分纯洁,紫红的百般妩媚,湛蓝湛蓝的天幕广袤铺展开,做这轴画的底色,那空灵的蔚蓝从花叶间隙渗进眼帘里,填补空白,叫人有一种莫名的喜欢。
有一回,今欢忽然告诉她,小时候她在家乡,村里人常常打了槐花做槐花饼吃,可好吃可好吃了。
泠霜听了嘴馋又兴奋,却又怕被发现,不敢叫小太监来打,索性自己爬到树上去摇树枝,叫今欢在树下捡,两个人闹腾了一个下午,把花兜在裙子里,回到栖秀宫,兴奋地把花交给奶娘,叫蒸槐花饼吃。沈氏见了这槐花,便知她又跑到那里去了,遂板下脸来,发了好大的脾气,叫她千万不可再去,不然,就要去告诉她母亲。
其实,她真的不知道,既然那里闲置着,为什么她不能去,可是,她又不敢问,怕奶娘气更深,真会去告诉她母亲,那她就惨了,所以只得答应以后再不去了。
而那次的那槐花,最后也没能如愿制饼,放了两天,就干枯掉了。
从上书房的前院转到后院,只几步的脚程,泠霜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来。她心中焦焚,三两步跨过院门,就看见他立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为了平民愤,现特免费发售刀具,务必人手一把,倘若某黎敢放悲剧结尾,众卿就请下手,不血溅五步,对不起天下。(来来来,要小李飞刀?还是圆月弯刀?还是武夷魔刀?还是青龙偃月刀?品种齐全,门类多多……)(一把要是还没安全感,可以领两把)(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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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CI,感谢你,你的话我看到了,你在我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说这几句话,你不知道你的话对我来说分量有多重!总之,真的非常感谢!上星期,我一直都想弃文的……根本就很抗拒写下去……
小闲,你不要以为我没看你的长评,其实我看了,而且给你回了,不知道你看了没(*^__^*) 嘻嘻……还有lemon和qxl的回评,抱住,使劲么~~~
已觉秋窗秋不尽(下)
几步的距离,他就站在沿墙根的那一株老槐下头,背对着她,一件象牙白的单衫,腰里束了一根同色的缎带,通体素正,一点坠饰也没有。
从小到大,见惯了他衣冠肃整的样子,平日里也是正正经经地穿着章服朝服。厚重的礼服,总将那原本的身形盖起来,拿衬子撑起帝王的威仪来,这几乎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穿着。
何时开始,他竟是这般清瘦?!她竟从来也没有觉察到过。
袁泠傲的体质并不像一般的世家子弟那么单薄,加之他自幼喜欢习武,勤勉异常,身体底子本是极好的,又素来洁身自爱,不像袁泠启那般荒淫无度,所以在袁泠霜一贯的认知里,从来没有对他曾经有过病史的印象。可是,为何,突然之间,他竟单薄地,只剩了一身骨头?
那两块扇骨,棱角分明地在衣衫下凹凸出线型来,看得她在那一步生生停在了那里,竟迈不得前去。
已是九月中旬,槐花的花期已过,都已经枯萎下来,凋零殆尽。
风过处,枝头的一片青白,几乎都被捋下了,有几瓣落在他肩头,没有停住,只是短暂地搭了一下,又落到地上去了。
落花人独立。这短短五个字,却是凄冷孤清到了极处,遍地青白的落花,将他脚下那方地也染成青白色,衬着青白冥灭的天空,泠霜觉得,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顷刻间崩塌。或许,那道被她认作铜墙铁壁的壁垒,原本只是一个空壳,只需要轻轻一碰,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毁去。
或许,是仇恨让她蒙蔽了双眼,没有看见,他作为一个帝王所作出的努力,没有看见,他作为一个帝王所承受的压力。
他,本心,也是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的呀……
可是,他太骄傲,太自负了,他终是不肯相信,自己并不是个适合当帝王的人,不肯承认,他的施政方针,并不适合现今的天下……
昔日,何尝不是冠盖满京华,而今却唯余斯人独憔悴。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四个字时不我与!这叫如此骄傲自负的他如何能甘心?
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永无休止的政治斗争,纵使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也有操碎的时候,所以,他才会几年下来,消瘦到这般地步?
“放了他们!”泠霜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口气会突然软弱到如此地步,竟像是卑微地乞求施舍,祈求他将沈家人的性命施舍给她。她讨厌自己这样的语气。
“给我一个理由。”袁泠傲幽幽轻转过身来,脸上噙着一抹淡笑,那笑却仅止于唇边,眼睛仍旧冷峻。被他这样看着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当,我求你……”泠霜无力地垂下眼睑,是的,她没有理由。
“你求我?呵呵……”袁泠傲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兀自笑了几声,又道:“你求我,我便要答应吗?”
是的,她求他,他凭什么一定要答应。
她恨他的,这一点,她很清楚。她的恨,源自于他施予的无奈和绝望。
就像当年,他假传父皇遗诏,要她母亲殉葬。她明白她母亲的存在,对于他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在舆论上的压力。那些宫闱密事,总是捕风捉影地传着,在这宫廷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母亲是个为权力疯狂而执着的女人,她把这种疯狂归结为对爱情的绝望之后的衍生和替代品,对权力的野心可以激发一个濒死之人对生存的无限渴望,就如一堆烧尽的灰烬,那灰白的底下,只要有一丁点火星子,哪怕再微小,那被称作权力的东西也有力量叫这堆灰烬重新燃起来,灰白色重新变作热烈无比的火红!熊熊燃烧,炽焰高涨!
他很了解她的母亲,应该说,他远比她更了解她的母亲,如果柔妃活下去,她就必须要有一个身份,纵使不是太后,至少也是个太妃。他不知道柔妃对袁昊天的情到底有多深,他不可能留下一个这样危险,时刻有可能与袁昊天结盟来推翻他的人活着,而且,还是要以一个相当尊贵的身份,手中握有那样大的权力活着!不管是为了皇位的稳固还是王朝的根基,柔妃,非死不可!殉葬,多么崇高而尊贵的死亡方式!她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与先帝合葬在帝陵里。这是天下女子至高殊荣!
这一笔,将被史官永久地载入史册!千秋万代后的人们,都会知道,有这么一位女子,一生荣华,死后依旧哀荣。可是,他们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女子,从来都没有被她的丈夫碰过一下,这对合葬的帝后,其实连一夜夫妻都没有做过……
泠霜之所以这么恨他,就是因为,他总是给她以一种错觉,叫她相信,只要是她的意愿,他都会满足,他是宠她的,疼她的,他总有这样那样的办法叫她深信不疑,然后,当她真的信了,他再将这种信任收回。
就像赐死柔妃的那次,她那样苦苦哀求,豁出了所有,求他饶了她母亲的性命,可是,他却连她的面都不肯见……
而这次,他要赐死沈家满门,奶娘,怀忠,今欢,还有无数条无辜的生命,都将在一夕之间毁灭,只要一瞬间,刽子手的刀,落下,就如流星陨落,一闪而逝。
她知道的,这是政治!金陵失陷,必须有人对此负责,必须拿出证据来证明不是朝廷无能,而是将帅抗敌不力!为了杀鸡儆猴,给后面守城的将领作出榜样,杀,似乎变成了唯一手段。有没有犯错与将不将受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干系,该轮到谁,谁就得死,这是朝堂游戏的规则,谁也不可以改变!
这么多的生灵,归结起来,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而已……
“用另一场杀戮去作为一场杀戮的理由,难道,你的皇权就真的只剩下一个‘杀’字了吗?!”
泠霜看他站在那里,青白色的槐花里,他形容冷峻,面貌清癯,就像是立在风里的一竿竹,久经秋雨凄凉,蹉跎地,只剩了一身疲惫。
作为一名隐士,或许可以高风亮节,绝世独立。可是,作为一名帝王,却只可一时韧,不能卒千年!
又是一年槐花飘香,恰如童年纯真,太尉府里,也是这样的老槐,她与他并肩坐在树下,说着潘安宋玉,她耷拉小脑袋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用最浅显的词汇孜孜不倦地讲解到她听明白为止……
十三岁的少年儿郎,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却是一贯的从容冷情性子,平日里等闲不肯笑一下。她挨着他坐着,他身上菖蒲草清苦的味道,一阵一阵,夹在槐花的香甜里,两种气味相互渗透,融合,定格在了那明媚的阳光里。
一阵又一阵的风,拂了着他二人一身的落花……
* * *
“你说,我空有杀天下之狠,而没有恕天下之德,那,他段潇鸣就有吗?!”他问。
她低眉下来,垂首不答。
袁泠傲当她这样是默认,苦笑一下,道:“纵使是输,也至少叫我知道,输在他哪里。”
“我跟他回拉沃城的时候,满城的百姓夹道欢迎,孩童都绕在他马下,那种拥戴,是我在临安所没有见过的……”沉默良久,泠霜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坚定地与他对视,把心中最直观的想法,表达出来。
袁泠傲没有笑,也没有蹙眉,只是一贯的清冷从容,脸上一丝波澜也无。
就这样看了她许久,他忽然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一次剑,如果你能嬴我,那,我就饶了沈家百余条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汗死,大家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发刀是证明我要喜剧结尾,不会搞悲剧,我是在签生死状!
二哥哥:我很瘦,所以,我需要爱……(殴)
段小盎:我长毛了,所以我需要爱……(殴)
《当时错》阿黎ˇ那堪风雨助凄凉ˇ
上书房后院的那几株老槐树不知是哪一朝的时候栽下的,到如今粗壮异常,隐隐有古木参天之感,如今落花时节,整个后院地上都是凋零的槐花,有的已经落了许久,枯黄干瘪,隐隐泛着黑色,已是腐烂地差不多了,而有的却只是才落,犹自青白,仍是能找到昔日明媚鲜妍时的绰约风姿。
袁泠傲与泠霜站在那一排老槐下,皆是握剑在手,长身玉立。
“还不动手?时辰可快要到了,再不动手,你纵使胜了,也来不及救他们了!”袁泠傲清冷一笑,‘噌’地一声拔剑出鞘,右手握剑,斜指向地上,左手扔了剑鞘,背在身后。剑风带起地上的几瓣残花,飘起到了一个高度,又迅速落下。
泠霜并不答话,只是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握住剑鞘,缓缓地将剑身从剑鞘里拔出,金属摩擦的声音,苍绵顿挫,随着她手上的劲道,一点一点变沉。
袁昊天曾教过她,剑道与博弈有共通之处,都可穷天地之极,达造化之变,以剑看人,以剑看天下。与人对剑,先要使自己心平气和,只有心静,眼睛才可以通达明澈,才能看懂对手,看透对手,剑术的本身并不是依托于固有的剑招剑式存在的,有形便会有破绽,有破绽便会叫对方所破,所以,真正的剑道高手从不会执着于外在的招数,而是追求剑术造诣上的领悟和超然,在对手出剑的那刻,看透对手,气定,神动,一招制敌,破其志,败其心!
泠霜并不十分清楚袁泠傲要与她比剑的意图,但是,如果这是救怀忠和今欢的唯一方法的话,那,她也只好破釜沉舟!
她的剑术如何,袁泠傲其实应该一清二楚。她虽然受过袁昊天的教导,不过,他教她的大多只是剑道参悟上的东西,以此来灌输她对人生和世情的观念,对于真正的用剑对决,几乎连皮毛都算不上。而袁泠傲却是真正地自幼师从名士,刻苦研习,自袁昊天以后,当今天下,怕是无人能敌。
泠霜并不知道,他如此刻苦练剑,是真的对剑术痴狂,还是因为幼年被袁昊天拒绝纳为弟子时心头积累下的怨愤,这股怨愤可能一直压在他心上,这么多年都消除不去。
又或许,这剑术,只是袁泠傲对袁昊天恨意的表现实体。袁泠傲作为袁家次子,风头被长兄遮盖那是肯定的。同为嫡子,他却不是长子,无论是当时袁家的爵位还是日后袁家的皇位,天生注定就没有他的份。他各方面都比长兄优秀,可是,这优秀却换不来叔父袁昊天的半点赏识。袁昊天在反对立他为太子的时候,曾当众指责他‘寡德’,非仁君之度!或许袁泠启什么都比不上他,可是,他却有一点胜出,那就是‘度’!是容谅,是宽恕!当今百姓,水深火热已久,让袁泠傲这样性格的人来当皇帝,他做不到真正的宽容,刻薄寡恩,最终只会将这个国家推向更没落的地方。而若让袁泠启为帝,或许他不能做出什么旷世的功业来,但起码,对百姓能够宽容,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样,国家才有可能有出路,国运才能蒸蒸日上!
最终,还是袁泠启被册立为了太子,但先皇却没有立即册立袁泠傲为王。因为一旦分封了土地,袁泠傲就必须离开临安,到封国去,这是从古沿袭下来的体制!藩王不奉旨是不能随意入京的,否则,以叛变论处。先皇酷爱次子,不舍得他就此离开自己身边,而更大的原因,他心中也是对袁昊天在立嗣这件事情上强硬的态度非常不满,立长子为储君只是权宜之计,袁昊天手里握有重兵,他终不敢与他正面翻脸。袁泠启素来不成材,做了太子虽然大有收敛,可是真要寻他的错处,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都静待时机!
而袁泠傲更是卧薪尝胆,从此深居简出,不结交外臣,不骄奢,不淫逸,生活节俭,对人谦恭,对长辈恪尽孝道,对兄长袁泠启更是恭敬,连家宴都只肯称‘臣’……
两年隐忍,小心翼翼地部署谋划,终究将太子党一举击倒,在一片支持声中坐上了太子之位。
泠霜总认为,或许,就是自幼不被叔父看重,所以才让袁泠傲的个性越来越阴沉,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袁昊天为什么从小就不喜欢袁泠傲。虽然,他对袁泠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至少不厌弃他,可是,对袁泠傲却……
那么多年的隐忍,忍到常人都以为的极限他还在忍,或许,就是那份深到骨子里的不甘与恨,在那么多年的隐忍里慢慢发酵,才造就了他今天暴戾阴狠的性格吧……
袁昊天死在了凉州战役,袁泠傲一心刻苦练剑,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败他,向他证明,他当初所犯的错误,向他证明,他袁泠傲比他强。可是,他却这么死了,死的这么突然,这么惨烈……
而她是这世上唯一得过他指点的人,或许,在他心里,与她比一场,可以稍稍弥补心中那份遗憾吧……
泠霜一边拔剑一边让躁动不安的心情尽量平复下来,她若因为救人心切一心求胜,鲁莽出手,那就真的半点胜算也无了。
袁泠傲说这样的话,也不无乱她心智的目的在里面。
他气定神闲地站着,嘴角微噙笑意,等着她出招。
* * *
三尺三的剑身终于完全被从剑鞘中抽出,金属摩擦的声音仿若凄婉哀绝的曲调,终于奏到了尽头。仿佛弦音袅袅,尚不绝如缕之时,那一剑,再没有了犹豫,又快又狠,径直朝袁泠傲刺了出去。
他面上只淡淡一笑,横剑一挡,尖利的一声脆响,短兵相接,似有一点火光从两剑相触的那一点迸溅出来。
“你总是这般手下留情!”两人隔着不盈一尺的距离,袁泠傲在她头顶淡笑,道:“要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你自己的残忍!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嗯?”
泠霜不想去听他的话,被他扰乱神智,可是,越是不想听,他的声音就越是如同魔音一般,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她又急又愤,一套连环剑招,革、挡、刺、劈,使尽了全力,势头之猛,竟将袁泠傲一连逼退数步!
“这才对!”但听他一笑,长剑在手,舞了一个剑花,气随剑走,地上无数残花起落之间,他足下轻点,右手执剑,直指数丈开外的泠霜,左手展开在侧,疾速攻来。
泠霜已是退无可退,今日之他朝久积之愤在此刻一同爆发出来,拼尽全力,与他剑锋相对,飞步刺了出去。
树上无数小花翩翩落下,纷纷繁繁,织就一个青白色的迷离的梦。他在梦的那一端,隔着半世的繁华喧嚣,教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剑尖刺破无数残蕊,只是两三步之遥,她终于猛然看见了他的脸。
却是那样的笑,不再清冷倨傲,不再阴狠邪肆。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父亲大发雷霆,她躲在叔父书房的夹壁里,不敢哭出声来。后来他来了,抱住她吓得瑟瑟发抖的身子,笑着说:“霜儿不要哭,没事的,有二哥在,没事的……”那时候天色已黑,书房里没有半点光亮,黑暗里,她并没有用眼睛看见他那笑,但是她的心,肯定分明地感觉到,他是笑着的。
隔着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她已经再找不回那一晚,他的那一个笑容了。仿佛,那个笑本是空的,不曾存在过的,而只是在另一个维度里,曾经有过痕迹。
可是,今日,此刻,这明媚的日头底下,却又叫她重新再看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原来那个笑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封冻在万年的冰雪里,这一刻,冰层解冻消融,露出底下那珍藏完好的笑容来,但似当年……
这个梦太过美好,有暖煦和风过耳,有自在飞花缭眸,还有他,封冻多年不曾消解过的笑颜,以至于让她迷惘,到那一剑离他只有咫尺,才惊觉他的意图。而那时,已经为时已晚……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一章开始已经是VIP章节,作为对大家的福利,先让大家免费看,过几天就要付费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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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这首歌我也很喜欢,在我高三最紧张的时期,经常听
梦里蝴蝶,翩然舞起,当时觉得刘若英的声线很好,这首歌的已经也是非常不错,那个时候,对爱情还是十分憧憬向往,没有经历过人情冷暖,很天真很单纯。。。谢谢花非花,让我在现在很不开心的时候,回忆起高中时代。。。我自己已经很不开心了,希望你不要不开心,心情好起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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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亲爱的,我不是学中文的,我是学工科的(殴)亲话说得太过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在JJ,文笔好的大有人在,我连棵葱都算不上,JJ有定制印刷功能,等完结了,可以印,但我不知道多少钱,我也不知道装帧质量好不好,那个,要是打印便宜的话,还是自己打印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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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ˇ那堪风雨助凄凉(下)ˇ
“不!……”泠霜凄厉的尖叫声里,袁泠傲手里的剑在空中转了两周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下坠的气流,将地上的残花浮起,尘埃落定,在那剑身上,薄薄铺了一层落花。
他的双手都张开在身侧,仿如展开的两翼,径直迎向她的剑。
她拼命地将剑锋移开,手臂与手腕竭尽全力后撤,心中默默祈祷,还来得及的,还来得及的,他只是吓唬她的……
就在她几乎要成功说服自己的那一刻,‘哧’地一声,短如瞬息,长如千年,剑身刺进他的左肩,温热的血低落下来,沿着剑身,一直淌到她手上。
温热猩红,如一根尖锐的针,刺破这青白的梦,他的血,落到槐花上,仿佛回到了盛夏时节,槐花芬芳的馨香,漫在午后……
“你不是说过,永远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吗?”袁泠傲虽然被深深刺了一剑,可是,未命中要害,所以,尚自立不倒,抬手间,依旧从容优雅,伸到她脸上,用指尖顺着那道泪痕,一点一点描下去,从颧骨到下颌,指尖随着眼泪离了脸庞,那一点冰凉忽然远去,他,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了下去。
“二哥!”泠霜此时方才醒了过来,失控地大叫了一声,扑到地上把他抱起来,忙查看他的伤势。
袁泠傲看着她急乱的神情,微微笑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抚她的脸,可是,终究是没有力气,只得停在那半空里,吃力道:“如今,这一滴泪,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是为我而流?”
老槐密密的枝桠间散落下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他仰着的脸上,此生,他从如此满足地笑过,安宁,舒心。
他伸着的那一根手指上,闪烁着一点晶莹的光,在她们二人中间,熠熠生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呜呜呜呜……”泠霜抱着他,泣不成声。
“若是有答案,那……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袁泠傲躺在她怀里,静静地仰望着头上被茂密的枝杈挡着的湛蓝天空,多少年,他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为什么你要害死大哥,害死父皇,害死母亲,害死怀忠和今欢,到底是为什么呀!当皇帝真的有那么好吗!让你非得杀掉他们所有人!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不连我一块杀了,非要留下我一个人!”泠霜心中多年筑起的压抑的悲恸高墙在这一刻瞬间崩塌,她再管不得其他,放声嚎啕大哭,肆无忌惮地连声质问,双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袍,那一件象牙白的湖绸,被她的指印掐出一条一条的褶皱。
“对不起……我不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杀他们,我更没有办法杀了你……”
袁泠傲很想伸手去抚触她的脸,可是,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指尖还未来得及靠近她的脸,已虚软至极,终于在空中划过一个绝美的弧度,直直坠了下去,惊起残花点点。
那象牙白的广袖,交错莫名地铺展在青白色的槐花地上,一地白稠的丝光流转,左胸处的伤口,潺潺不断地流下新鲜的血来,沿着手臂,从手腕处流下,落到槐花上,染红了一滩,一地青白的花影,这一点刺目的红,渲染出一幅诡谬的画面,女人在流泪,男人在流血,同样的悲伤,一个是在哭,另一个,却是在笑。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究竟是谁的错?!
“呵呵……”袁泠傲一边笑着,一边有猩红的血从喉间干呕出来,一口一口,染透了二人的衣衫。
“二哥!”泠霜吓得暂时停止了呓语,左右顾盼,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顿时急了,大声呼救:“太医!太医!来人啊!来人啊!……”
“你不是一直都恨不得我死吗?……呵呵……”袁泠傲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来了,耳边一阵一阵飘荡着她凄厉的呼喊声,他大吐了一口鲜血,笑道:“如果真那么恨我,想要我的命,那,为何,方才要撤手?只要一点点,你就可以报仇了,为大哥,为父皇,为你母亲,为沈怀忠……为什么不刺下去?不然,我也可以解脱了……”
泠霜听了他的话,哭得更凶了,紧紧抱着他的身子,看着他左胸处的那一柄剑,深深地Сhā在他的血肉里,象牙白的袍子印出的血痕,仿若在他胸前开了一朵硕大的血莲花,象牙白的叶,田田绽开,猩红的花瓣,盛开怒放,从那莲花的蕊心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甘香的腥脓来,这场面妖娆艳丽,诡异地狰狞。
“二哥,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来人啊!来人!救命……”
* * *
袁泠傲双目微阖,平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地可怕。
太医们都退下了,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剑身刺得不浅,失血过多,还是要小心静养。皇帝的身体历来最为矜贵,日常的小病,太医们都只敢开温补的方子,不敢用猛药,何况如今这么大的事情,太医院自院正以下,全部守在龙榻前整整几个昼夜,到他情况完全稳定了,才肯散去。
袁泠傲似乎早就料到失态的发展,预先就仔细交代过汪重,所以那日从上书房抬回来时,谁也没有惊动。但后来太医院这么大的阵势,终究没有瞒过郑婉芷的眼线,次日她便带着一双子女来请安。
自从袁泠傲重伤昏迷之后,泠霜一直守在床边半刻不敢离开,郑婉芷来得突然,再加上泠霜觉得也不必瞒她,所以干脆也不回避。
郑婉芷一共为袁泠傲生了一子一女,分别是齿序第二的皇太子和皇长女柔嘉公主。皇太子才三岁多一点,柔嘉倒是略大些,七岁了,但是他们都第一次见到袁泠霜这位‘传说中’的姑姑,不免有些不习惯,皇太子被奶娘抱在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泠霜瞧,柔嘉年岁较大,却也怯怯地挨着她母亲,只敢偷偷地打量她。
袁泠傲脾气素来阴沉,所以孩子们都很怕他,从柔嘉和太子的神情里,便知他这父皇当得十分地失败。两个孩子跟着他们母亲在龙榻前行了礼,就被各自的嬷嬷带了出去。
郑婉芷略坐了一会,把汪重叫到跟前问了问病情,就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句:“圣上与长主手足情深,堪称天下百姓之楷模。不过,如今二位身份都非同一般,系万民福祉于一身,再如幼年一般肆无忌惮,恐不是十分妥当!前线军情告急,皇上却还有闲心与长公主在宫内比剑!这要是传了出去,叫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议论皇家?!还请二位注意着自个儿的身份!臣妾告退!”
泠霜本知这次错在己身,所以任郑婉芷说再难听的话,她也不会反驳。从头到尾都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沉默。袁泠傲就算想跟她吵也没那个力气,只得闭了眼睛索性不去看她,由着她说,把气出完。
* * *
郑婉芷走后,宫女恰好煎好了药端上来,袁泠傲却摆摆手叫她放下。
珐琅彩的描金八莲瓣式碗里,浓墨乌稠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热气,袅袅地一圈一圈往上升腾,苦辛的药味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盯着那碗药出神。
“沈家的死刑,我改成了流放,这辈子是回不来了……不过,若是改朝换代了,那,就不一样了!”袁泠傲忽然开口道,后半句,颇含几分嘲讽。
“谢谢。”泠霜依旧低眉敛目,静静地坐在圈椅里,一动也不曾动。
“你什么时候习惯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你的谢意?”袁泠傲一笑,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剧烈地咳起来。
“小心!”泠霜忙起身坐到床沿去,轻轻地拍他的胸口,助他顺气。
二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泠霜像是触电一般,猛地移开视线,身体也同时弹跳起来,退开了两步。
“有必要如此吗?”袁泠傲苦笑一声,无奈地看向她。
泠霜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竟觉得有几分不知所措起来。
“坐下吧,咱们好好说会话,成吗?”袁泠傲几乎是以恳切的目光看着她,泠霜完全无法拒绝,点了点头,复又到床沿上轻轻地坐下。
“霜儿,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聪明,也太了解我,那日城下无论你喊什么,我都不会信,唯独是这句……我却不得不信……”
他定定地看着她,睫毛的阴影盖在眼上,薄薄的一剪侧影,耳边依稀听见乱军之中,她喊着:“二哥哥,救我!”
《当时错》阿黎ˇ何事长向别时圆ˇ
泠霜依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不动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
“怎么不说话?”袁泠傲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皮,强自扯出一抹笑。
“说什么?”泠霜轻声说道。
“随便。就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袁泠傲说完,静静地看着泠霜,等着她的回答。
“就这么过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微微叹了口气,泠霜答道。
“是么?那,他待你好吗?”袁泠傲听了她不冷不热的回答,轻轻抿唇一笑,忽然话锋尖锐,直直向泠霜逼来。
她自然知道袁泠傲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只不过,这半刻,她还完全没有摸透袁泠傲此问的目的,所以,还不知道该怎生回答,只是茫然地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袁泠傲看她这样望着自己,又是一笑,几不可闻地道:“想来,必是好的……不然,你怎么甘心为他受这份苦!”
泠霜知他所指,心中不禁苦笑,在他心中,早就认定了她是段潇鸣派来的奸细,所以,总不肯相信她。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从没有做过半件对不起袁家的事!有没有我,根本无关大局,就算没有我段潇鸣一样会南下,一样会破金陵,取镇江!”
泠霜说得极为平静,不紧不徐,声音波澜不兴,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吗?有没有你,真的无关紧要吗?”袁泠傲看着她,忽然笑了,一时气息过猛,又止不住地轻咳起来。
这次泠霜没有帮他,只是低头坐着,眼神依旧停留在某一点上。
“二哥,开城投降吧……你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固执使自己失去更多?”
漫长的沉默,袁泠傲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有着不理解,又有着意料之内的失落。
“你终于还是把这话说出了口……我以为,你了解我的,我以为,你不会说的……”袁泠傲忽而狞笑一声,不顾伤口裂开的危险,硬是自己从床上撑坐起来,双眼里全是血丝,死盯着她,只是狠厉地笑:“你现在还要说你回来不是为了那姓段的?!”
袁泠傲一手撑在锦被上,一手抚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喘息越来越重,到最后,只能听见那气流从肺腔里逼出来,通过气管一路到咽喉处,停在那里呜咽哀鸣一般的声音。
泠霜哀伤地闭上了眼睛,她本是怕眼泪流下来,才闭上的,可是,就算是闭上了,眼泪依旧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肯定是听不进这话的,他是那样骄傲和自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肯开城投降?他不是刘禅,更不是李煜,他只会选择一个让他保有帝王尊严的死法,而不是做一个亡国之君,受敌人的封赐,做一个让世人耻笑的王侯,终身都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那会叫他生不如死!
可是,纵使是早就知道结果,她还是想要说,或许,她的想法配不上她的身份,她的血统,可是,她还是希望她的亲人们可以活着,临安,尽管她对这座城池有太多的恨,可是,她对它亦有更多的爱,她不忍心看着战火和铁蹄将这城池焚毁和蹂躏,不忍心看着满城百姓妻离子散,不忍心看着柔嘉和年幼的太子,这些她的晚辈们成为旧王朝败落的殉葬品!他们还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就像当年,袁氏得天下之时的她一般,这个年纪,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二哥……你这辈子从不肯认输,可是,不管你接不接受,你还是败了……在叔父面前,你败给了大哥,而在天下面前,你败给了段潇鸣……”两行清泪落在风里,泠霜终于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对他嫣然一笑:“知道你这辈子输在哪里吗?”
袁泠傲似乎整个人都懵了,只是瞪着她。
“你输就输在你的骄傲与自负上!你问我你比段潇鸣输在哪里,别的且不说,我只知道,他没有你这么刚愎自用!你一辈子都不肯服人,可是,终究,还是输了……”
长长的裙裾拖在青砖地上,一步一步走出寝殿,泠霜感觉眼里的泪,正一点一点缓慢干涸在风里。
* * *
皇帝病了,无法上朝。尽管从汪重到郑婉芷,都极力地将这件事情压着,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不到三日,‘长公主刺杀皇帝’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临安城,满城百姓都义愤填膺,要求朝廷将袁泠霜处死。
朝臣中更是不乏声讨袁泠霜之罪的人,一时之间,朝内朝外,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镇江*
“主子,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春儿做完了自己差事,出来正见段潇鸣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对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树发呆,遂走上跟前,轻声道。
“嗯?嗯……”段潇鸣一看是她,答应了一声,道:“都做好了?”
春儿心底不禁微微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笑着,道:“按照您的吩咐,一切都跟主子在的时候一样,主子的衣服搁在架子上,头钗珠玉都理好了摆在妆台上,主子那半边的床褥和被子都用银熏球熏暖了,屋子里点的香也是主子喜欢的,没有疏漏了……”
春儿的口齿想来伶俐,一番话说下来,有条不紊,精简合宜,段潇鸣听完,又‘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没有疏漏就好。”说完,便挥挥手叫她下去。
春儿朝他福了一个身,道:“您早些安置吧,奴婢告退。”
退到月洞门处,春儿不禁停了一停,转身望去,之间段潇鸣仍旧保持原有的姿势站着,满月的银辉洒了他一身,本是极喜庆的日子,拿下了镇江,前去临安,就再无阻挡了,他此时,定是心中念着夫人吧……
这一身清冷孤寂,夜夜都是如此,无论到哪里,都要吩咐给夫人留着帐篷或是房间,夫人的东西,少一件都是天大的事,每夜都要按着夫人在的时候的样子,一样样地理齐,放好,都好几个月了,这些侍候的丫头们私下都不免抱怨,他是不是思忆成狂了!
每回看着他这个样子,春儿总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泠霜挨鞭子的情景,背上遍布的狰狞的血痕,一道一道,都烙到心里去了。
她眼中总忍不住泛起苦涩的泪来,这样的两个人,也不知老天怎的这么狠心,竟忍心这样作弄人!以前她没伺候泠霜之前,总听丫头婆子们咬舌根,说这个少夫人如何如何了得,竟能将这样一个主儿收了心,一对眼珠子只黏在她身上,别的夫人都不肯正眼瞧一下!也有不入流的下等婆子暗啐一句:“也不知道生的怎生狐媚,也不过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床上的功夫了得罢,倒看不出,她个金枝玉叶的,竟有这门本事!”
那日,她又在后头听见几个婆子说着泠霜什么,再也忍不下来,猛地推了门进去,当即冷笑着骂道:“倒是妈妈们好教导,平日指着我们这些小的错处短处,我是个不长眼,没见识的,今儿个倒是跟着妈妈们长长主子的见识!”
一个平日极会处事的婆子见了是她,忙起来拉着她陪笑脸,道:“姑娘快别生气,我们这些老婆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灌了几杯黄汤说胡话呢,主子待咱们怎的?那是寻遍天下再找不出的人,正经地心里感念恩德,巴不得当菩萨供起来呢,怎嚼得主子的舌根,有几个脑袋不曾?”
“哼!难不成我是青天白日底下叫那劳什子晒昏了头?!”春儿指着头上明晃晃的太阳只是冷笑。平日受够了她们的气,这些个最是会捧高踩低的,她今日且豁出去了。
又一个婆子听了,站起来就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这小蹄子仗着主子给你几分面皮,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娘告诉你!有本事你就去主子跟前搬是非,叫主子扔了老娘这把老骨头出去!你以为你还跟前儿似的威风?那姓袁的女人如今可是咱们的大仇敌,就等着新夫人上来第一个剥了你这小蹄子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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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ˇ何事长向别时圆(下)ˇ
春儿听了,整张脸都涨成了红色,指着那婆子的脸面就骂:“好啊!姑奶奶等着你这老货的新主子来揭我的皮!”
那日,她终究是没忍住,一个人躲在后院子里的一个假山洞里低低地抽噎。
那时候他们正跟着段潇鸣住在镇江城里原先的都尉府里,她是袁泠霜的贴身大丫头,地位是极高的,原先也是段潇鸣奶娘的养女,虽然是个下人,却也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边想着自己的委屈,一边又想着自己主子的委屈,越想越来气,哭得越发伤心。自己一个人哭得太投入,竟连有人走近也没听见,直到假山石的洞口探出霍纲的头来,她才勉强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出去对他行了个礼,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纲自是认得她的,他本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相反,对这样的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可是,那日便也巧了,他来府里回禀军务,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便问了问。
春儿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一想到泠霜,又开始伤心,渐渐抽泣起来。
霍纲本是最厌烦女人哭哭啼啼的,所以同僚们老笑他没有女人缘,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光棍一条。可今天他看着这小妮子哭得这么伤心,不知怎地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怜惜来,或许,是觉得自己跟这丫头有些惺惺相惜吧……
平日里沉冷惯了的霍纲竟出言安慰了她几句,还叫她不要在段潇鸣面前提这事,免得影响他心情。
春儿点点头表示知道。
那天以后,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没想到没几天,那几个婆子竟全部被撵走了,一个也没留下。她辗转打听之下,竟是霍纲亲自下的命令叫她们卷铺盖走人。
这些仆妇都是从关外跟着进关的,论起资历来,确实都是老一辈的人,没想到,霍纲竟是雷霆手段,谁的面子也不给,统统踢了个干净。
那次以后,春儿心中对霍纲更是崇拜了几分,平日里见到他,也觉得更亲切了。
春儿径自又是深深一叹,天气越来越冷了,到了夜里,叹口气都结气白气来,段潇鸣总是单衣就在风口里站着,站到肩上落霜了,都毫不所觉。
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满月,春儿心中默默祈祷:要是现在主子能陪在少主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袁泠霜谋刺袁泠傲的这个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镇江。段氏军中,也是一片哗然!
原先议论泠霜回归临安,背叛段军的人纷纷对她改观,赞扬她忍辱负重,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头还是向着己方的。
自从消息传来,那陈宗敬就每日躲着见人,除却段潇鸣那边开重要的军事会议,其余时候一概闭门不出,似乎是为着那日酒后出言不逊自责,却又拉不下脸来像廉颇那般负荆请罪,只好整日龟缩在自己的营帐里。
段潇鸣和孟良胤又是各自持了一个心思,谁也没空去理会陈宗敬。一方面是对泠霜的立场,另一方面是对战局,两个人心里已有了疙瘩,纵使他二人胸襟再宽,再不计嫌隙,终究回不去以前的关系了。
到了镇江,究竟该怎样部署力量,虽说临安城已经是囊中之物,但是,段潇鸣和孟良胤都知道其实此战并不好打。他们士气虽高,可是一年来从关外到关内,战线拉得过长又没有好好休整过,是以疲敝之师去对临安城最精锐的守军!且临安自古富庶,多朝帝王定都于此,城防巩固,真的打起来,胜算并不如期望中那么大。
尽管孟良胤一再明里暗里地提醒他泠霜已经背叛了他,可是,他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过泠霜对自己的心。他给予她信任,是因为她值得,既然给了她的,他是不可能再收回的。
孟良胤总是自以为了解他,其实,老匹夫根本不明白,袁泠霜有没有‘叛变’一点也不重要,无论她站在哪一方,他都相信她不会对不起他,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跟家国天下没有一点儿关系!
看着孟良胤阴沉的脸色,段潇鸣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老先生可能真是上了年纪,对待事情越来越偏执!不管袁泠霜有没有刺杀袁泠傲,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心,只因为,他爱她,所以相信她!对她的每一个决定,他都理解和接受。就这么简单而已……
月已西斜,段潇鸣终于踏着凉薄的夜幕回房安寝。
一室暖馨,果然是她平时喜欢的熏香,淡雅地不仔细闻都闻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含了一点。他径自脱了袍子拉开了被子躺下去,忽然一个人痴痴地笑起来。
她在的时候,总从头到脚地‘嫌弃’他,每回他一身尘土来不及脱了外衣就往床上倒,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在里侧一脚一脚地往他身上踹,大概是怕碰着他脏了她自己的脚,还要隔着他的那床被子踹,踹到他几乎要真发火了,又忙收住卖乖,勾着他的脖子哄他。他总是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可是,自从她总了以后,他却一夜之间就改掉了这个习惯,每回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要一身干净了才能到床上去。
进镇江城的那一夜,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全身累的骨头节都疼,进了房倒头就要睡去,忽然间就想起这茬,竟从床上猛然跳了起来,似乎再晚半刻,她又要往他身上踹了。
那夜,他再没有睡着,就这样突兀地站着,看着里侧叠得完好的一床被子,探手摸一摸,还是暖的……
* * *
那天泠霜说了那番话之后,袁泠傲就下旨将她禁足在栖秀宫里。她自然知道他不是真正地生她的气,而是对着他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要求‘处置’她的奏折,没有办法不做一点什么来暂时安抚朝臣的情绪。
袁泠傲只休息了三天就上朝去了,这无疑是对谣言最有力的澄清,如果真的是‘刺杀重伤’,那龙椅上那个生龙活虎的皇帝又是从哪里来的?
袁泠傲公开下了一道旨意,说明他只是与泠霜比剑戏耍,不小心刺破了一点皮而已。虽然,百姓都纷纷指责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与妹子比剑玩,但是,对泠霜的声讨声总算淡下去了一点,在袁泠傲看来,这个牺牲是值得的,但是,郑婉芷当然是不敢苟同!在她心中,为了皇权的绝对威严,谁都可以而且应该为此牺牲。
外界的纷纷扰扰泠霜已不想去管也无力去管,宫里的舆论一阵高过一阵,一会是段军打到了镇江,一会儿是段军打到了扬州,要从大运河走水路来攻打临安,总之,每天都有新情况。
郑婉芷的手腕与袁泠傲一样铁血,那日抓到两个想要逃出宫去的小宫女,径直就被拉到章顺门前的广场上杖毙,还要所有不当值的太监宫女都去观刑,下手之狠,一点不逊色她的丈夫。不过,也亏得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后宫里才至今都没有被前朝的混乱波及,至少表面上还是井井有条。
段潇鸣的大军一破镇江,朝堂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一样,文臣们纷纷上疏请皇帝迁都,暂避锋芒。袁泠傲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朕该迁往何处?朕还能迁往何处?!”
是啊,袁氏的版图,已经三有其二入了段潇鸣囊中,再迁都,又有何用?
今欢和怀忠走了,她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那天,她一个人站在栖秀宫里的那棵老树下,想着那年,今欢送怀忠走的眼神,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她面前,她忽然醒悟过来,临安的秋天,到了……
她以为她可以就这样奢侈地享受着这份平静,在栖秀宫里,静静地等着灾难的来临,直到汪重的忽然造访,来请她移驾,皇帝要见她……
《当时错》阿黎ˇ只是朱颜未曾改ˇ
临安的这座宫殿始建于前晋初年,晋太祖克定天下,定都于此,依西山之势,修建了宫城。
《周礼·考工记》所述王城规格:‘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历代以来皆沿袭周制,城分三层,外城,皇城与宫城。
最外圈为百姓居住,九经九纬,沿袭坊里制度,各坊里之间都互相隔开,有大栅栏,入夜都关
闭,遇到非常时期宵禁,都会由坊里长上锁。
中间圈住的是皇亲国戚与高官,都是各家的府邸,街道比之外城要更宽阔整洁。
北宋以前,宫城一般都坐落在王城的北部,自从宋太祖定都汴梁,将宫城建在王城的中心,开
创了王城的格局的新变化。而临安的这宫城,却没有遵袭宋制,位置仍是在整个城池的北部,仿
唐长安的格局,三大宫在中轴线上,两侧分别为东宫与枢密院。
斜阳余晖的凄艳苍凉,从崇德宫顶的琉璃脊线上,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先是红,渐渐绯,而后
橙,继然紫……落下去,是荡漾的碎金……
他就站在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双手覆在身后,举目正望着什么。身上穿了件石青地的四合
如意云龙纹地织金妆花云龙柿蒂通袖龙襕缎缂丝袍,前面垂着的黼黻,被风吹得微微地撩起。
崇德宫是宫城中央轴线上的第一座宫殿,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每天,临安城的朝阳率先
照亮这里,广场前的三个大门同时开启,百官列队进入,面圣早朝。君临天下,这,大概就是这
座宫殿最初的设计者所要表达的思想。
泠霜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立在庞大的屋顶投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又
被夕阳一点一点拉得更长,更长……
一阵秋风扫过,拂动她腰间的环佩,轻轻地撞击在一起,叮咚作响。那是段潇鸣赠给她的那对
珩璜,她走的前夜,亲手将‘璜’从他腰上解下来,握在了手心里,笑道:“我带着这个,就像
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人不离人,佩不离佩!”
段潇鸣只是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猛地紧紧抱住她,不知隔了多久,只听他哽咽地说
了一句:“不管怎样,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必须得好好的,成吗?”
泠霜总觉得段潇鸣霸道地像蛮牛一样,倔起来才不跟你讲道理,可是,他今日却问她‘成吗?
’
‘成吗?’,这两个字,以这样的口吻,祈求着,却是从段潇鸣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分量,
太沉了,落到空气里,凝成重重的铅块,压到她心上,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 *
一阵珠玉琤瑢中,他回头,看见她立在那里,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着,一笑,对她伸出手来:“
过来。”
泠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打算收回的意思。终于
沉吸一口气,缓缓地朝他走过去,将手放到他掌里。
凉凉的,如同一块未经琢磨过的璞玉,掌心仍是粗糙的涩感,未若抛光打磨过的玉品,温润细
腻。玉,并不是生来就莹润光洁的,而是要经过无数匠人的手,无数道的工序,才能有‘君子之
器’的美名,才能成君子‘谦谦之德’。
他的手,就是一块玉。一块没有经过修饰加工的,刚从矿床上发掘出来,带着天地灵秀,日月
精华,却不染尘埃的玉。
不似段潇鸣的手,四季都是暖烫的,就像他的性情一样,永远像草原上的篝火,亮丽豪迈,总
是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包裹住,捂热她的手。起初的时候,她还总嫌弃他,也不知拿过
什么腌臜东西,一手的薄汗,湿意的润泽。可是,自从离开了他,她的手,就一直都是冰的,再
没有暖过了……
袁泠傲将她轻轻地拉到身边,与自己并肩站在汉白玉阶的最高处,俯视着临安街景。
他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比她的还要冰凉。一根根地分开她的指,把自己的手指嵌进去,与
她五指交握。
他的手指十分枯瘦,掌型也不似段潇鸣那般宽厚,纤薄得很。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带着她玩儿,也总喜欢这样子五指交握地牵住她的手,她曾经问他为什么
,他笑着答她,这样才能握得劳,就算半路杀出坏人来,也不会一下子就被拉开……
她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以后总是很主动地去握他的手……
可是,人生的际遇,总是十有八九地不如意,就像当今山的沙子一样,你越是想抓牢,它却流
得越快,他越是努力地想要不择手段地抓住她,却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知道吗?每天,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袁泠傲忽然打破沉默,转过头来笑看着她。
泠霜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最喜欢现在这样,就站在这里,看九城内外,锦绣江河皆在脚下,亿兆黎民居有其所,耕
有其田……”夕阳已经沉下了一大半,照得天边的云彩都成了金灰色,万丈光芒跃上层云,其景
壮阔瑰丽,令人望而生叹,然后他言中慷慨,大伤初愈苍白的面上,炯炯的双眼里迸发出的万丈
豪情,令这脚下的恢宏山河也为之失色。
这才是他吗?那个被他长年的隐忍所深深埋藏的袁泠傲,在这一刻,夕阳的光影里,坦然地现
在她眼前。
“你走的那日,我就对自己说,终有一日,必要将你夺回,与我并肩站在此地,这帝国的最高
点,俯视芸芸众生!今日,终于实现了,可是,我要赠你的这万里河山,却已经不再是我的了…
…”他的声音,悲凉凄怆,如弦音跌宕,起伏回还,不过片刻,前后竟判若两人!方才还是踌躇
满志的盛年君主,而此刻,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静静地低头听着,未发一言。段潇鸣也曾经说过,要以脚下苍莽河山作聘,叫全天下都知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天下的女主人。
今日,袁泠傲又说着与他同样的话。可是他们却不问问,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袁泠霜所求,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映在地上,随着光线流转,细细地拉成了一长条线状,经过漫长的‘跋涉
’,终于叠到了一处。
“二哥,”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来,深深地望着他憔悴不堪的脸庞,忽觉眼中酸涩难当,忍了
又忍,终于没让眼泪流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什么都不要,这江山,这天下!这荣华富贵,
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们都在,就好……”
两头高大的石獬豸匍匐卧在崇德宫的殿口,明辨忠奸的上古神兽,此刻正睁大了双眼,无声地
屏息凝视他们。
西山照斜恨,轻轻地一松手,玉碎瓦全,整座崇德宫都浸沐在夕阳柔暖的光线里,看着一代又
一代的权力更迭,王朝兴替。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那个曾经繁盛到辉煌顶峰的大唐,大明宫顶锃光瓦亮
的琉璃,芙蓉园里彩袖殷勤的霓裳羽衣,如同秦始皇一样,开创的帝国霸业,以为,真的可以不
朽,千世万世地传承下去,可是,这些霸者的心,怎么会知道,怎么肯相信,这世上,本没有什
么是不朽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掩饰地再好,史官的笔再宛转,颂者的辞藻再华丽,也终究掩
不去,那层层包裹下的,一家之姓,一己之私!贪婪与欲望,将帝王之家最后的一点亲情也磨灭
殆尽了……
或许,父亲是佞臣,是乱世奸雄,他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宁愿背负后世骂名,依旧不肯在只离
皇位咫尺之遥处止步,一定要坐上去才甘心!
她的哥哥们继承了父亲对皇权的渴望,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欲望,让他们忘却,忘却
他们是手足,是兄弟!
最苦生在帝王家!而在泠霜看来,生在帝王家并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已经生在帝王家,而
不肯相信,不肯认命,一定要追着那根本触不到的亲情,这才是最苦的……
她这一辈子,想得到的一样也没有得到,不想得到的,却一样样都要往她身上强加……她总是
一味地把自己伪装地‘狠’,以此来报复这些对她狠的人,可是,这么多年的‘狠’,她到底报
复了谁?
放眼望去,连绵的宫阙,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琉璃映出的耀眼光芒,刺得
人眼睛生疼。
“你走吧……我放你走……”他死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瞬间放开,五指交叉,一点一点地
分离,落速极缓,却终是斜斜掠过,失之交指。
她的手,轻轻地落下,打在长裙上,裙袂扯动,带着那一对珩璜打在一处,铮铮然然,纷纷乱
乱响成一片。
他那一握,指甲都陷到她手背上的皮肉里去,印出一排一弯一弯细小的血印子。
“你不是总想要走的吗?总想着要离了我,离了临安,如果,这样可以令你快活,那,我放你
走……”寒露之后,天,高得更加迥阔,薄薄的暮霭,淡淡的霞扉,似梦里的天上人间。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或许,他真的是错了,错了一次,错了一生。
“我不会走的……从我回来,就没打算要走……”她翩然旋身而去,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觉得这章很文艺(殴)
个人很喜欢这章,(*^__^*) 嘻嘻……
好吧,不是我偏心,段粉们,后面一定也给段段写个文艺的章节,嘿嘿 1
《当时错》阿黎ˇ此情可待成追忆ˇ
段潇鸣的大军一日日Ъ近,终于到了临安脚下。临安城,就像这深秋的天气一样,骤然凝上了一层薄霜。
从上次顾皓熵闯进栖秀宫以后,泠霜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一直都在城外部署兵力,准备豁出全力打这一仗。
打仗的事,泠霜不懂。并且,她也并不认为顾皓熵与袁泠傲懂。自小熟读兵家典籍并不意味着就懂打仗,她总觉得,他们比段潇鸣总少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从未有过真正的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敏感,毕竟,他们与段潇鸣生长的环境,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顾皓熵在凝聚人心方面的才能确实是高人一筹!本来,临安守军的士气很差,几乎可以说是低迷。可自从他来了以后,四处劳军犒赏,大刀阔斧地连续提拔了许多出身微寒的将领,在军中十分得人心,随着段氏大军逐步压境,临安守军的士气竟一点一点地被带动起来了,各个都斗志高昂!
对于顾皓熵的举措,泠霜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之间,让所有的士兵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顾皓熵的立场就代表了齐国的立场,大多数的底层兵士都以为现在是齐周两国的联军在共同对抗段氏的‘疲敝之军’,那就是绝对的稳操胜券!
或许,顾皓熵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但泠霜总觉得,他越是刻意地去营造这样的舆论,就越是代表他对段潇鸣的忌惮,他心中没底!他用这样的方式激励士气,只能是一时的,只要段潇鸣的虎狼之师一到,他苦心经营的这些,就会瞬间瓦解!
袁泠霜在段军中呆的时间不不短,她太清楚段潇鸣的军队与临安城的这些所谓的‘精锐之师’之间的差距,临安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 * *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的霜降,段潇鸣趁夜奇袭临安西门,顾皓熵率部正面迎战,负伤,后败退承定门内,临安西面全如段军掌控。
临安城东南西北四面城门,只有东南两面是近代才新休憩过城墙,而北面为宫城所在,依山势而建,有天然屏障,唯独西面城墙,素来往来通行的人少,平日只开一扇城门,年久失修,砖墙垒土早已松散,经不起段军连番强攻,最后城墙上竟松动出一个洞来,大军涌入,再无阻挡。
自从开战以来,晏翡便被郑婉芷接进宫中居住,明面上以示亲好和恩宠,底下,自然也有别的心思。顾皓熵再出力,毕竟也是外人,冷不防地临阵倒戈,也未可知。既然是如此,宁王妃住进宫里,不仅对袁军是个安慰,对顾军也是一种安慰。
养宁殿本是袁泠傲昔日做皇子时,未分府建衙时的居所,为表示皇家对宁王夫妇的看重,郑婉芷特意选了这处给晏翡居住。
泠霜知道晏翡恨她,所以,从她搬进宫以后,也没有去看过她,直到这天,来人宣旨,召她去养宁殿。来的是个小太监,也不知道实情,只说是前边战事败了,宁王负伤。
泠霜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忙起身赶往养宁殿。她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顾皓熵定是‘不好了’,不然,袁泠傲不会让她去。
她以前虽恨不得他死,可是,终究是从小长在一处,那么多年的情分,如今……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跑到养宁殿,她喘着气,看着帐幔拉下的内殿,站满了太医。
袁泠傲和郑婉芷都来了,晏翡双眼通红地坐在床边,那帕子捂着嘴,想遮着自己的哭声,可是,却终究是压不下来,幽幽咽咽的声音沉闷异常,在这阴暗的大殿里,氤氲在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里。
她进门时阻止了小太监唱报,只是轻轻地走近,远远地站在落地梨花门处,手不自觉地伸出去抓着那垂下的布幔。什么时候,宫里的居室竟有这么多的帘幔?看着却像幡帆,森森然。
许多人在说话,有袁泠傲的怒吼声,有郑婉芷的低低的劝慰声,有晏翡的切切的哭声,有太医絮絮叨叨的请罪声……
许多种声音相互错杂在一起,乱哄哄的,就如千万只蚊蝇在耳朵根子处一个劲地想要往里钻,听得她太阳|茓上突突地发疼。
她只觉得全身都被一股焦躁之火焚着,全身只有一个着力点,那就是抓在帷幔上的那一只手,她只得将手攥得更紧,来暂缓心中那那一股莫名的焦躁,死死地用着力,那五指的指关节处,悉皆泛白。
“滚!”只听得袁泠傲一声暴喝,太医们陆陆续续都退了出来,看见泠霜立在那里,一个个又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向她行了礼再走还是……一时之间竟僵了一僵。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了泠霜这边。
“你还来做什么?!看他死了没有?没死的话你是不是还打算往他身上扎上几刀?”晏翡一见到她,竟像是发疯了一般,冲将上来拉扯她,一句句地咒骂。
郑婉芷见状,忙与汪重一左一右来拉晏翡,好言劝道:“都什么时候了!宁王伤势要紧!”
晏翡本就瘦弱,被他二人这么半拦着半架着,好歹拖开了袁泠霜身边,可是她还是喋喋不休地骂着,一会骂段潇鸣不得好死,一会骂袁泠霜天地不容,张牙舞爪地,样子甚为恐怖。
泠霜整个人一动不动,也不躲开,就愣愣地站在原地,双目失神一般,也不知看在哪一点上。
“够了!”不知何时,袁泠傲走过来将泠霜一把扯了护在身后,对着晏翡森然一喝,竟把人喝定了。
晏翡整个人气势顿时消散了,整个人仿佛被顿时抽去了气力,瞬间软了下来,郑婉芷和汪重早已松开了她,一时没了支撑,竟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她索性连上半身也匍匐在地,一声哀嚎,就哭了出来。
晏翡的哭声哀戚异常,恍惚听来竟有些不似人声,倒像是某种母兽,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呜呜地发着哀鸣。
袁泠傲在袖底握住泠霜的手,冰凉的触感,将她陡然震了一个激灵,一下子醒将了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去看看他吧,”袁泠傲牵着她缓缓来到了床边,站着看向床上虚弱地强撑着眼皮躺着的顾皓熵,道:“是在冲杀的时候被长戟刺中的,太医说……”袁泠傲终是没把后面那几个字说出来。
泠霜呆呆地望着躺在被褥里的顾皓熵,满床的被褥上都染着血迹,他胸前更是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黑黑红红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顾皓熵已经虚弱地完全说不上话来,整个屋子里,除了晏翡一个人在哭,其余的人都僵硬地站立着,谁也没有说话。
袁泠傲让汪重带着所有奴才全部退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们五个人,似乎连殿内的空气都要凝结了。
晏翡大概是哭哑了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听到一阵阵抽泣声,整个人瘫跪在地上,望向她床上即将去世的丈夫。
“说点什么吧……”袁泠傲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低声在泠霜耳边道。
泠霜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若不是他握着,可能连整条手臂都要一起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接下去的日子里,她要面临什么。现在是顾皓熵,下一个,又会是谁?
她几乎觉得她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混沌起来,仿佛又看见那个冬天,锦帽貂裘,红梅映雪,苍虬的枝桠间,她猛然抬首,顾皓熵正对着她蔼然微笑。
“皓哥哥……”多么自然,她脱口而出,原以为隔了这么多年,再也不会真心叫出口了的,却在此刻,叫得这么理所当然。
顾皓熵惨白的脸上,以极缓的动作,微微扯动嘴角,强自笑了一笑,泠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今天来养宁殿,她本以为,她是不会哭的。
晏翡瘫在地上,双眼爆睁着,死死地盯着这一幕,眼中除了仇恨,只剩下彻骨的悲凉……她也是一辈子不肯服输,不肯承认她输给了袁泠霜,半辈子,她小心翼翼地当好她的‘宁王妃’,生怕出一点点儿错,就会遭旁人一句冷言:“想当初,要不是袁家悔婚,哪里轮得到她来当王妃!”
她宁愿她们说更恶毒的话,却唯独不要说这句,不要说‘袁泠霜’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于她,仿佛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诅咒一样,逃不开,挥不去!
在宁王府,任何人都不可以提及顾皓熵与袁泠霜的那一段过往,这是禁令,谁提了谁就得死!
可是,事实终究是事实,哪怕她再想掩盖,却依旧盖不去,抹不去……
晏翡脸上犹带泪痕,目光呆滞地看着床榻之上,即将走向死亡的顾皓熵拼尽全力抬起手来,一点一点伸向上方。
她知道他的手是要伸向何人,就连将死的这一刻,他心中想到的,惦念的还是袁泠霜,没有半分她的地位,就像这么多年的夫妻,可悲到半点情分也没有……
顾皓熵的手,虚软的伸在半空,他似乎是想去抓着什么,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终究是停在了那里,拼着一口气强撑着。泠霜楞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握住他垂在半空的手,可是,顾皓熵却轻轻地偏开,这微小的一个动作,仿佛是大旱天里,炸出一个响雷,在场所有人都不禁觉得浑身震颤了一下,尤其是晏翡,跪在那里,双眼可怖地撑到最大,她大概是惊叫了一声,奈何她的嗓子早就哑了,发不出声音来,只是在殿内回荡着一个沙哑的单音。
是的,在顾皓熵垂死的这一瞬,他想抓住的,却不是所有人认为的袁泠霜,而是,另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向所有的看官致歉,某黎真是没有料到会有‘马甲’这样的亲,用小霜等小段回营的这种心情来比拟等待更新的心情,我从来不知道本文会受到这样的重视,很感动,很感激。由于诸多原因,有时答应了要更新却没有更新,原因太多太冗杂,千言万语化作抱歉二字。
以后大家不要等更,更不要等那么晚,基本上超过晚上7点就不用再等了,我会尽量在白天更。现在临近期末,各种名目的考试压下来,时间越来越紧迫,很有可能临时少更,望大家海涵,虽然我不能保证说一定日更,但是,尽量更新吧,谢谢大家长久以来对我的支持!某黎鞠躬!
另,不是我故意要浪费笔墨来写二哥哥而让小段迟迟没能出来,实在是二哥哥快退场了,他的戏份以后没机会演了,小段在后面的戏份多的是,所以,不要急,(*^__^*) 嘻嘻…… 1
《当时错》阿黎ˇ此情可待成追忆(下)ˇ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顾皓熵那只带血的手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晏翡一只手撑在地上,身子倾向床榻的方向,双目通红,就这样死死地定在那里,嘴巴张着,看着丈夫的那一只手。
郑婉芷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回复过来,脸上除了冷漠之外,再无别的任何表情。她轻轻地退开一段距离,偏开头去,不再去看床榻方向。转头的刹那,没有人会看见,这个素有‘铁血皇后’之称的女子,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顾皓熵的眼皮越垂越低,几乎快要合上了。那一线的空间里,承载无数渴望的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向了泠霜身边之人。
泠霜微微抽动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脸部的皮肉仿佛被浇铸了一样,凝在那里,一点也扯不动。她轻轻放下了自己的手,也从床榻边退开几步,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脚下的那一方青砖。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都不如郑婉芷,没有她那么坚强,没有她那么耐忍,没有她那么心狠……
郑婉芷可以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长年容忍到几乎视而不见的地步,而袁泠霜做不到。
或许,郑婉芷真的一点都不爱袁泠傲,又或许,她是太爱他……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泠霜默默地闭上了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仿佛成了一件死物,成了这房中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袁泠傲紧紧地抿着唇,站在床边俯视顾皓熵,良久,终是伸出双手,握住了他伸在半空的手。
顾皓熵的眼角,静静地滑下一滴泪,唇畔微微勾起,带着笑意,合上了眼睛。
“敬桓!”袁泠傲一呆,大跨了一步上前,喊了一声顾皓熵的表字,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顾皓熵的手,仍旧握在他手里,还是温热的。袁泠傲一点一点俯下身来,跪坐在床榻边上,手肘抵在床沿上,将额头撑在手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没了脉搏的人。
他这一辈子,始终有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从他在夺储之战中败下阵,从他隐忍多年之后再次崛起,从他终于登基为帝,开始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这么多年,真正由始至终守在他身边的,唯顾皓熵一人而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他视作亲生手足的人,偏偏却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他曾经,真的是想把霜儿交给了顾皓熵,给任何人他都不会放心,不会服气,唯独给了顾皓熵,他才真正的放心,因为,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他成了自己的妹婿,亲上加亲的好事,今后,他们的情谊只会更深更深,而霜儿也有了一个好归宿!
可是,可是!为何老天偏偏要这样作弄人?!一片冰心在玉壶,霜儿才应该是你的玉壶,而不是一个对你只有兄弟情分的男人!为何你不懂?!为何你就是偏执地不肯改?!为何你偏偏要让自己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袁泠傲死死地攥着顾皓熵的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霜儿那时候还是这般单纯善良,她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你,我不敢让她知道,真的不敢,我不敢想象让她知道之后,她会怎么样?痛不欲生?
我小心翼翼地瞒着,可是,你却居然到栖秀宫作出那样的事情,吓得她几乎整个人都崩溃了!我实在是怒极攻心,不惜对你拔剑,是的,该结束了,这一切,无边的孽欲,到此为止,你回你的齐国,今后,再不相干了。
你问我你哪里比不上她,我觉得这个问题可笑而荒唐,我只能回答你,这天下,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不相干,我原以为,可以就此不相干的。可是,你为何还要回来,在这样的时候,在段军横扫千军的时候,在你皇兄阴险地无所不用其极地罗列你罪名的时候!我叫你走,回齐国去,你为何就是不肯听?留在临安,只不过白白送了性命而已,这一切,值吗?真的值吗?!哈哈哈哈……如今,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
不过,你放心,这笔血债,我定为你向段潇鸣讨回来!
袁泠傲的眼睛通红,良久之后,终于放下了顾皓熵的手,重新掖回被衾里头去,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各扫了三个女人一眼,脸上已经回复了平静。
他走到郑婉芷身边,只说了一句:“好好料理敬桓的后事,要叫全天下都知道,是段潇鸣害了宁王的性命!”
说完,也不等郑婉芷回话,大步流星而去。
* * *
直到他走出了养宁殿,郑婉芷才沉沉地叹出一口气,看向另两个人。光影明灭里,一个低头站着,一个全身瘫着,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对顾皓熵,她本没有半点情分,死了他,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这场面叫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皇后章服迤逦坠地,衣料磨地的沙沙轻响中,远去了。
晏翡怔怔地跪着,看着眼前地上,晃过的那一角衣裙上,信期绣的针法,攒着米珠勾勒出飞凤的图案,翩然欲飞。
丝线莹光流转,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就像天地初开时,盘古的那双眼睛所见,只有黑黄不辨的模糊。
不是她,不是袁泠霜?!
新婚之夜,他连喜秤都不用,只是徒手拽下了她蒙头的‘花好月圆’喜帕,冲天的酒气熏得她发呛。他一头栽在床上,蒙头大睡,洞房之夜,将她弃之不顾,让她落下让人耻笑的话柄,竟不是因为袁泠霜?!
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却从来连一个字都不屑于同她讲,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拿着一卷书册却半天也不会翻一页,只是愣愣地看着某一个方向,盯着发呆,竟不是因为袁泠霜?
她实在受够了,终于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只冷冷回她一句:“你想要当宁王妃,我成全你,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那绝情的拂袖而去,竟不是因为袁泠霜?!
他这么多年,连一个侍妾也未曾纳过,连正眼都未曾瞧过她,竟不是因为对袁泠霜的深情,而是心中藏了一份永远见不得光的感情!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喜欢另一个男人?这不是真的,不是!她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做梦……
晏翡一个人瘫在地上喃喃自语说着什么,声音沙哑地仿佛苍老了百年,听来十分可怕。
泠霜抬眼去看了晏翡一眼,只见她表情呆滞地跪着,似乎对这外界发生的事情一点感知都没有了。
“你一生视我为敌,以为是我抢走了他,其实,抢走他心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泠霜抬起脸来,清浅一笑,抬手用衣袖抹去脸上两道泪痕,轻轻地转身,离去。
殿外刺眼的光线,让眼睛一时之间有点受不了。明暗的鲜明对比,从阴森诡异的内殿重新走到阳光里,仿佛像隔了一世又重见天日一般。
泠霜一步一步地走着,身后再没有半点动静。
* * *
次日,宫中盛传,宁王在乱阵之中被敌军所伤,救回宫中之后,不治身亡。宁王妃哀恸难当,一头撞墙要随夫而去,幸而左右相拦及时,不过还是碰得血流不止,当场昏厥。
宁王妃醒来之后,神志不清,终日痴笑不止,太医诊断,实为疯癫之症。
百姓闻之,莫不感叹宁王妃贞烈,以身殉夫,当为天下节妇之表率。宁王夫妇多年伉俪情深,琴瑟和谐,为表示守卫临安的决心,宁王千里迢迢把王妃接来,激励士气。未料到突逢此变,宁王竟被乱军所杀,撒手人寰,实乃可叹可憾也!
帝乃遣史官撰文,载入国史,将宁王夫妇功勋,传至千万代之后。
国中之人,莫不争相赋诗撰文,歌颂宁王夫妇功德,大丧之日,城中百姓皆沿道旁跪哭,送宁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众卿体谅,某黎铭感五内,鞠躬!
《当时错》阿黎ˇ只是当时已惘然ˇ
不知是因为顾皓熵‘节义’地悲壮地死,还是临安城的守军真的是精锐,总之,在段潇鸣猛烈强攻了一个月后,依然没有攻破。虽然其间陆陆续续有些地方失手,但没多久又被袁军重新夺回。战局完全与预料中的不符,两军就隔着一座孤城,两相对峙僵持着。
泠霜被袁泠傲隔离在栖秀宫里。他特意调了一列御林军专门守护栖秀宫的安全。没有他的指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栖秀宫,包括袁泠霜本人和皇后在内。
她不知道袁泠傲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她还是软禁她,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吧。现在内宫也开始有些乱了,他可能是怕郑婉芷忽然恨意起来,把她给杀了泄愤,也可能是担心她会趁乱被段潇鸣的人暗中接走,在他的思想里,这两种可能性都非常大,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泠霜实在无事可做,每日就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看着光线从明亮渐渐变为暗淡,看着东边的窗子慢慢亮起来,最后又在西边的窗子慢慢熄灭,宛如一支烛,悄无声息地被人点亮,又悄无声息地自己慢慢熄灭,仿佛它从来都没有被人注意过,只是默默地,散发着光芒。它没有悲喜,不因人世间的纷争而亮,也不因人世间的纠葛而灭,天生地超然物外,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
外面的杀伐声,震得仿佛连地都在动。无论昼夜,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她一个人伏在被底,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对珩璜贴在胸口,想着几十里外的战场,他发丝凌乱,满面油光,骑在马上,挥着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号令全军杀!
杀,这是属于战争的唯一一个音符,是战争的开始,更是真谛,同时也是休止。
纯粹的血肉和刀剑绞在一起,四溅开温热的猩红液体,在这寒夜里,解开严霜的封冻,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
* * *
“笃、笃笃!”后宫的更鼓,从远处传来,在这嘶喊声冲天的夜里,显得虚弱而乏力。泠霜猛然间睁开眼睛,探手伸到枕下,一阵冰润化开在掌心。
还好,还在……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将那小瓷瓶推回到枕头底下。
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段潇鸣不会再等也不可能再等,他随军的粮草最多只能撑一个月,如果再拿不下临安,那,他就真的功亏一篑了!这次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而来,绝不会容许在这最后一刻失败,所以,他必定倾尽全力,不惜一切来打这场仗!
临安守军估计也已经到了极限,兵力悬殊,能撑到今日,已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如今城外段军一个个杀红了眼,宛如一群蓄势待发的狼,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只知道要夺下这座城池。
汉人自幼尚儒,野性都被磨灭殆尽,终不如游牧民族凶狠,这一战,结果已不难预料,怕也只是这一两天,段潇鸣就能拿下临安了。
* * *
偌大的寝殿,只点了一支蜡烛,一切都笼在昏暗里,不辨真切。此刻,万物皆沉寂着,唯余落地梨花门旁,两边紫檀木镂花鸟的三足架子上,摆着的两盆茉莉,在静静地悄然绽放。一阵一阵的香气,将满室都熏遍了。
泠霜早已睡眠绝缘了,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到天亮。白天黑夜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鉴证一个结果?
以前,她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她活下去,那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可以将她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她的父亲,母亲,叔父,兄长视作一切的皇权,狠狠地踩到脚底下,叫他们知道,他们视之如珍,她却要弃之如敝屣!
在爱的名义下,他们每个人都伤害她,每个人都说这是爱她,为她好,可是,却在天下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抛弃!
这一辈子,袁泠霜所求,不过是一个说法,告诉天下人,告诉她自己,告诉她的家族,至少有一个人,永不会弃她而去……仅此而已。
又是一阵隆隆的擂鼓声,泠霜的攥着珩璜的手又紧了紧。
深秋的夜,风敲灯烛,让这满室的影,都重重幢幢,寒冷,只在咫尺之内。
疾行的脚步,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极其突兀,由远及近,一脚一脚,仿佛踩在人的心上。
‘砰’地一声,朱漆描金的镂花门扇,在风里吱吱呀呀地来回晃荡着。
泠霜本能地从床上坐起,宽松的衣襟,从肩头一路斜斜地滑开来,如水光流转,整幅袖口遮住了手,西阵织提版结花的烟萝绮的被衾堪堪从床榻之上,一路铺泄到地上,满头长发垂在一侧,正好覆住了衣衫滑落的祼露肩头。
幽黄的光照不到门口,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背手在身后,目光如隼,死死地盯着她。
死寂一般,两个人对望着彼此。她知道是他站在那里,不需要看见,只要感觉,就足够了。
泠霜的身上仅着了一件单薄的湖纱寝衣,秋夜的漫漫寒意透过薄纱一点一点浸冷了她全身。她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是想做什么,一时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千丝万缕搅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拼命地吸进空气,可是还是觉得胸口被什么压着,闷得厉害,一口一口的冷空气吸进肺腔里,整个人由里到外都凉了。
* * *
“别怕,我来看看你……”陡然听得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迈进了门槛,反手一挥,两扇门板又重新合上。
泠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是的,她害怕,第一次,她感到了害怕。连那一次,从金陵到临安,她要睁开眼来面对他,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一点一点摸进枕头下,将那个小瓷瓶牢牢抓在手里。
她不敢让他看出自己的害怕,依旧镇定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带着满身浓烈的酒气。
“刚刚,承定门失守了!”袁泠傲整个人从阴暗里走到了烛光照亮的范围,面上带着不健康的潮红,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笑道:“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高兴吗?!”
泠霜不答,只是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他素来是海量,少时广交天下名士,门下也养了不少清客,常常纵酒赋诗,品茗论道。临安城里有名的千杯不醉,自从被袁昊天说了那番话之后,从此闭门谢客,滴酒不沾,衣食检素。今夜这样不寻常,他竟破了多年的习惯,闻这酒气之浓,定是灌了不少烈酒。她知道他没有醉,只是借着酒劲,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
想到此处,泠霜猛地从枕下抽出了手,随即拔下了瓷瓶的小木塞,仰头便要将瓶中之物往嘴里倒。
她本以为可以抢在他走到床前之前喝下去,可是她却不知道,早在他进门时,便严密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把手探到枕下,他已经看见了,以他的睿智,不难猜到她的意图,只是暂时不动声色,特意说话来分散她的注意,让自己有时间走过去。
就在泠霜仰首的那一瞬,袁泠傲已经一个箭步上前,劈手打在她的小臂上,泠霜猛一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那一只大腹细颈的斗彩四季瓷瓶直直地落到了床前的地上,清脆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袁泠傲嗅了两下,一只手紧紧地捏在泠霜的手腕上,猛地一把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拽起贴向自己,眼中忽而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嘴角缓缓地勾起,笑容冷魅殊绝。
“鸩毒?”他兀自笑了一声,身后的蜡烛正好爆了一个烛花,‘噼啪’一声,火焰猛地蹿高,他与她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床帏上,都跟着一抖。
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阵低笑,笑声越来越大,加在她手腕上的劲道也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了一般。
“你竟然在身边藏鸩毒!”他偏过头去盯了地上那瓷瓶的碎屑良久,霍地一下回转过头,脸上笑意尽敛,唯余冷戾。
作者有话要说:HLL滴汗一下,还是往暧昧方向发展了。。。。。。。。纠结于CJ与不CJ之间,不得不说的是,小霜当年确实是在心里爱慕二哥的,试想要是咱有这么优秀的一表人才的文武双全的哥哥,咱心里也得有那份孺慕之情吧?所以,纠结啊纠结
另,某黎华丽丽地卡文了。。。。。。。。泪奔,实在纠结下一章到底是一笔掠过还是XXOO。。。。但是,众卿家,乃们要坚信,某黎的本质是CJ的(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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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分赠送问题,可能不是很及时,因为我不是每天都上线,都是每次更新的时候,复查上三章的留言里,符合标准的就会送出,而右边的长评栏里可能比较及时(主要是那里好找,都不用找)(殴)对于疏漏掉的,请来问我要,谢谢(*^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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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句“不知从何时起,期待作者有话说跟期待文一样”,很感动,只要不嫌我啰嗦就好,嘿嘿(抓头ing)
第一次知道有读者是准妈妈,一定要HLL地抱个~~~怀宝宝粉辛苦吧?不过偶一直觉得宝宝在肚子里的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擦汗,当然偶还没生过宝宝)但是,做妈妈真的很幸福……亲爱的,要早点休息,不要看文看太晚(*^__^*) 嘻嘻……还有,长时间坐在电脑边有辐射,对宝宝不好,以后乃可以攒几天再来看,要多休息,代表《当时错》所有成员对准妈妈和准宝宝送上最诚挚的祝福~~~(8卦:宝宝叫啥名?)(*^__^*) 嘻嘻…… 1
《当时错》阿黎ˇ只是当时已惘然(下)ˇ
那斗彩四季瓶的碎渣滓还躺在那里,被袁泠傲一脚踩上去,踏了个粉碎。
泠霜依旧被他攫着,完全动弹不得。身上的被衾全部落到了地上,她只感觉整个人瞬间被寒意包围,便如同大雪天里,掉进了将要结冰的池子,瞬间险些窒息。
“好,真好。咱家门子里竟出个节烈的,”袁泠傲一声一声地说着,脸上阴气越来越重,没说一句,捏在她腕上的手便加重一分力道,身子也缓缓地向她倾去,声音瞬间高亢,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吼:“段潇鸣到底给你施了什么咒!竟让你私藏鸩毒?!你竟要为他以身相殉?!说啊!说啊!”
泠霜整个人被他禁锢着,想逃开是端午可能,再说,就算她逃得出这寝殿又如何,能逃出这栖秀宫吗?能逃出这皇宫吗?逃不出,天涯海角,她都逃不开了!
她沉沉地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
袁泠傲的面色借着酒气,通红而狰狞,今夜,他的王朝就如这风中的灯盏一般,飘摇地没有了根基,大厦一朝倾,他恨!他怒!他悲!他痛!他需要发泄,这样深的压抑,这样久的隐忍,这样痛的感情,他承载不起,负荷不起了,他要跟她说,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说出来。
袁泠傲眸中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伸手便掐住了泠霜的脖子,十根尖瘦的指分明地一点一点蜷缩收紧,泠霜瞬间感觉到脖子被勒住的窒息感,未及挣扎,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头来,深注一吻。
冰凉的指,掐在她脖上,热烫的唇,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在她惊愕地瑟瑟发抖的唇畔上辗转碾压,疯狂地啃吻。
泠霜大骇,整个人拼命地挣扎,一只手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胡乱地挥舞,顺手一掴,正巧碰在床尾那盏通体鎏金的竹节高脚莲花镂千孔的熏炉上,淡淡的烟气一缕缕正袅袅升腾,猛地被她手劲一带,整个直直倒了下去,‘哐当’地重重一击,竟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印子来,凹下的一小团,四周围瞬间布满裂痕,向各方延展,直绵延到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金属钝器击在地上,那尖锐刺耳的撞击声如千根细针,刺破这沉沉暗夜,镌刻进人耳里。
那盏熏炉的盖子远远地甩在地上,炉内还有少许未燃尽的香料,卧在紫灰色的香屑堆里,幽幽袅袅,借着炉膛内的余温,还兀自在焚着,那香气一阵一阵,愈发浓烈,竟熏得有些许呛人。
袁泠傲整个人朝泠霜覆了上去,泠霜支撑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两个人齐齐倒向了床榻。
他带着惩罚和报复的心态,以一个蹂躏者的角色,狠狠地吻着她。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分两边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耳边轻微的簌簌声,他将她的两手深深地压向枕里,十字绢绣连烟锦的枕套下,上等的茶叶沫子,被挤压地碎裂。金丝银线的累丝压边的大幅广袖里,那一阵一阵的菖蒲的清苦,掺在这股股馥郁芳冽的浓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似乎难以言喻的相得益彰。
一阵清苦,一阵甘冽,仿佛那清苦即将被甘冽压下,又瞬间发散出来,复又将那甘冽盖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此消彼长,远远地,似乎还有茉莉的宜人清香,这满室的香苦,交错纠缠在一起,一阵一阵,一股一股,一缕一缕,密不可分,直往人的鼻子里蹿,叫人一时辨不出个味儿来。
泠霜被压得透不过起来,下意识地松开齿关想要借嘴巴呼吸。
当此际,袁泠傲忽然停了。没有继续疯狂地掠夺,没有进一步地逼迫她,在她不自觉松开齿关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停止了一切疯狂的掠夺,因为,他感觉到酒后热辣辣的脸上,忽然多了什么温凉的东西。
他放开了她,看到咫尺之余,她的脸上两道泪痕,在烛光下一照,晶莹璀璨,仿佛是两道镶在她脸上的痕,宛然天成的痕。
他伸手一抚自己脸上,亦是湿漉漉的两道痕,原来方才满嘴的苦涩,是这四道痕交织交融到了一处。
“我爱你……”是什么,让我们一起流下了眼泪?
“我是你妹妹……”近乎于绝望的悲鸣,她的声音一颤一颤,仿若这风中的灯烛,却不是因为悲伤,更不是因为寒冷。
“你不是!”濒临崩溃,他继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从来都不是……”
“我是……”泠霜垂下目去,轻叹一般。
“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我妹妹看过!从来没有!!!”袁泠傲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口中挥发的浓烈酒味,兜头喷在泠霜脸上。
这一夜的栖秀宫,那股夹杂了太多的奇怪的味道,永久地定格在了泠霜的记忆里。
她记得那简短的谈话之后,他的脸越来越大,最终,那两片唇瓣,温柔地贴在她唇上。她的眼泪一股一股,像初开凿的河流与沟渠,源源不断的眼泪,融进了鬓发里去。
他冰冷的手捧着她的脸,他只是这样,这样静静地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上面。原本松开的宽大襟口,在这番挣扎里,褪下了大半,露出肩背来。
他的手依旧握在她的手腕上,可是没有再用力,只是这么轻轻地握着。
他的心,隔着两层衣物皮肉,贴在她的心上。那一声一声有节律的跳动,似是一种诉说,说着他隐忍这么多年,深深埋在心底的这份感情。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冰凉透骨,一点一点松了开来,却不移开,反而展开手掌,将她的手也缓缓摊开来,十指像冰凉的航道,笔直地划过她温热的掌心,寻到正确的位置,徐徐扣下去,直到最后紧紧扣住。
他的唇从她唇上移开,在她脸上一点一点浅啄轻吻,吻过脸颊,吻过鼻尖,吻过眉心,吻过额头,婆娑逡巡,直到颈侧。如墨的长发闲散地覆盖在她祼露的肩背上,仿佛隔了一道似有若无的帘幔,他耐心地轻吻,隔着发丝的间隙,吻肩头。
泠霜完全不敢睁开眼睛,她紧紧地闭着眼帘,觉得自己似身在火海,熊熊烈焰绵延千里,炙烤在她身上,让她几乎承受不起来。
忽然,袁泠傲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猛然一紧,泠霜只觉得指骨一阵疼痛中,肩上更是一阵剧痛。
他缓缓地撑起身来,唇角犹挂着血痕,看着她瘦削见骨的肩上,那赫然醒目的一个血印子,这一口,叫她永远记住他,叫段潇鸣永远记住他!
“疼吗?”看着那两排清晰的牙印,他轻轻问道。
“不疼……”泠霜睁开眼来直直地看着他,那眼底的温柔,仿如昨夕。
后来,他说了好些话,说的大都是她小的时候,有些连她都记不得了,他却能清楚地将当时的情景描述出来,包括她的衣裙,神态,发饰,举止,包括那日的天气。
她静静地躺在他身侧,那熏炉里的香尽了,味道渐渐退去,只剩下茉莉香远和菖蒲的清苦。她情不自禁地抬手,去触他的面颊。一如记忆中那般俊彦,只是,带了过年积劳的沧桑,明显增添了皱痕。
她的二哥,袁家最优秀的儿子,她最骄傲的兄长,她对他,只能有兄长的敬爱,再不能多出旁的情愫来,这是她在懵懂不知人世,情窦初开的那些年,时时刻刻在心底告诫自己的。
他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透着她,在看当年的那个袁泠霜。
他忽然覆上她婆娑在他脸上的手,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有一刻,是没有他的?不要多,只要这一刻,没有段潇鸣,没有旁的人,只有你、我?可不可以?”
泠霜看着他,剑眉朗目,手舞银蛇剑,口出千古章,所有的她的最初的爱情和理想,都是悄悄拿了他做模型的。她所有恐惧的童年,没有父母的怙恃,几乎是他撑起了她,只有他,只是他,童年所有的美好,除了叔父,都是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早在那年,那个百花渐次开的仲春,叔父走了,她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地躲在房里哭,以为全世界都将她抛弃了,却听得门上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他吃力地抱着一匹竹制的马儿,也不敢笑,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如今就给你了……”
她破涕为笑,拿袖子极不雅观地抹了抹鼻涕眼泪,看着满头大汗的少年,向他张开双臂,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两个空洞洞的门牙缺口,道:“二哥哥抱抱……”
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三岁吧,他也只有十一二岁。只记得暖融融的阳光里,后花园里的秋千架上,她朗朗的笑声,叫着:“二哥哥,再高些,再高些!”
犹记地青梅杏小,她脚上玲珑小绣鞋上缀饰的金铃,在风里,奏出一片和悦的声响,融成那段记忆里最美最快乐的瞬间。
青梅竹马,曾经,她一直以为,那是形容他们俩的词汇。
她的印象中,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望过她,或者任何人。
这绝望中带着希冀,恳切里渗着哀求,他骄傲如斯的一个人,此刻所求,竟只是一刻,只要一刻,这一刻,只有他和她,再没旁的,仅此而已。
他脸上岁月刻下的辙痕明晰地在她掌心,她轻轻抿起嘴角,眼中泪光晶莹,折射出一点灿然,对他嫣然一笑,只轻道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事实证明,我还是很CJ的。。。泪奔 1
《当时错》阿黎ˇ牵愁照恨动离情ˇ
耳边似有万壑松风,从最深的谷底,呼啸而来,云海松涛,静远高阔。
如果没有段潇鸣,你会爱我吗?
菖蒲清苦。
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茉莉芬芳。
如果我定要知道这个如果呢?
金线缂丝的五爪赤龙,狰狞地睁着眼睛,盘踞在他胸口,肩头。那是帝王威仪,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如果你没有与我母亲……我会爱你。
湖纱寝衣,袖口精致地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衣襟处,缠缠连连的小朵梅花,丝线盈光,在残弱的烛下,依旧流光婉转。
这是我与她的盟约,这是信任的手段与基础。他道。
你们的盟约毁了我父母忠贞的爱情,毁了我对爱情最深挚的信仰,毁了我心中的她,更毁了我心中的你……她答。
难道你心中的忠贞爱情是一个男人可以抛妻弃子,一个人远走?他质问。
你没有权利和资格指责他!他的抛弃,至少是为了她们好,而你的抛弃,纯粹只为了崇德宫里的那一张龙椅!她轻答。
我输了你,更输了天下。他笑。
* * *
外面的天空已经由漆黑转为青白,他着着那件团龙锦袍,站在东窗下,腰间白璧轻垂,明黄|色的穗子一直拖到膝盖下。
晨曦初露,淡绯色的光映在他脸上,面上的潮红已经退去,昨夜,是他此生最后一场醉梦,而今,梦醒了,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她半坐半倚,靠在床头,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堂起来,从青白色到鱼肚白,再从鱼肚白到橙绯色。那喊杀声,随着天色,也逐渐明晰,逐渐近切。
“我们该走了,他,一定等我们好久了……”袁泠傲幽幽转过脸来,对着她一笑,敛袖负手,华彩重章,依稀,又是当年风华,袁家的二公子,辞赋方家,礼贤下士,与齐国宁王,并称天下二贤!
他微笑着朝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鼻息只在她尺寸之处。
“求你,开城,降吧……”她脸上泪痕交错,那眼里,似含血,幽怨暗恨,玉瓶盛装,啼化碧血,蓄在眼眶里,在夺眶而出的刹那,又渐化成了泪,蜿蜒而下,深化那两道痕。眸子依旧清亮,眼神,却已绝望。
“全的,只能是瓦;只有碎的,那才是真正的好玉……”他悠然抿唇一笑,一字一字,轻咬慢吐,将她抱至妆台前,轻轻放下,让她在珐琅彩侍女游园绣敦上坐好,自己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拥着她,看着镜中人儿,嗓音低沉醇厚,温润如三月春水,道:“我为你画眉,可好?”
未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从旁拉过一张镂雕‘万寿如意’字样的方凳来,坐在她左侧,将妆台上那只‘双凤衔环’的粉彩嵌八宝的妆盒,提起细毫眉笔,在盒中湛了螺黛,左手轻轻点勾在她下颌处,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微微抬起,凝着她一张素颜,似乎是在斟酌如何下笔。
她一双清眸如水,微微侧仰,静静地望着他。
叔父,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做霜儿的良人呢?
文武双全,人品贵重,家世清白,珍你惜你,这样的人,才堪娶了你去。
这一串晦涩高深的词语,小小年纪的她,似懂非懂地听了,在叔父慈爱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那根圆圆的食指点在胖乎乎的右脸上,挣扎犹豫了良久,才鼓起勇气问道:“那,二哥哥可不可以做霜儿的良人呢?”
袁昊天猛一变色,似乎是对这孩子出口的话极为震惊。
他将她抱在怀里,疾言厉色道:“你们是兄妹,伦理纲常,不可悖逆,兄妹就只能是兄妹,永远不可以改变,你觉得他好是因为作为兄长的他对你疼爱,你以后所要嫁的夫君,会比他更加疼爱你!”
垂着香色涡云纹落霞绮帷幔的梨花门处,那架子上,两只‘雨过天晴’釉的瓷盆里,团团簇簇的茉莉开到了极盛处,翠绿的叶掩映着洁白的花,点缀在这斗室里,只这一卉,便胜却百花。虽无艳态惊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 莫不兼而有之。
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白色的一小朵,素雅到了极处,可是此时看去,却是千娇百媚,艳冠群芳!莫不知,无艳,方是绝艳!
* * *
他已找到了下笔之处,只觉得眉上一点沁凉,是软软的毛,蘸着螺黛,一点一点的描摹,临拓。丹青绝世,妙笔生花,可绘得出这半世恩怨痴缠,爱恨纠葛?
他自小勤于诗书,雅善丹青,人道袁二公子手笔,有魏晋遗风,盛唐精魄!这两叶修眉联娟,在他手下,一笔一划,成惊世之绝作!
袁泠傲似乎已沉溺其中,画得专心致志。女子之眉,聚天地物华,如远山沉静,层峦耸叠,又如江河灵动,清涧涓涓。雨后山岚,晴日静好,皆隐隐于娥眉之间。
那一蹙,爱之、恨之、怨之、怪之、恼之、怒之;
那一绽,嗔之、笑之、乐之、动之、羞之、察之。
世间男子之心,皆牵在心仪女子的这两道弯弯秀眉上,故而闺房之乐,唯推这‘画眉’而已。
窗外天色已经全亮,那阳光叠透过云层,跃然而出,万丈云海皆在脚下,万物之尊,普照大地。
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声,一波连这一波,越来越近。
“陛下,陛下!”门上映出一个臃肿的轮廓来,那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除了那只手遮天十多年的内廷大总管,还能有谁。
汪重在门外一遍一遍地催喊着,可是袁泠傲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屏气静心,握着眉笔的手都不曾有丝毫颤动。
“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冲她欣然一笑,右手仍提着笔,左手依旧搭在她颌下,唇畔微凝笑意,意态安闲,仿佛十分满意自己这一幅作品。
袁泠傲顺手将笔往后一抛,揽着她的肩头,与她一齐看向妆台上,那一面‘宜子孙’的飞凤联珠夔纹明光镜,精工磨光的镜面,清晰地照出两个人来,映在一处,一个倜傥风姿,一个倾城绝世,宛若一双玉人,得天之幸。
“真美。”他的脸贴在她颊上,由衷地赞了一声。
泠霜呆呆地望着镜中,这两张脸,似被用刚钻,深深地镌刻进了镜面里,那样沉,那样重。
“来人!给长公主上妆!”袁泠傲一笑,翩然立起身来,冲外高声喊了一句。
十六个宫女鱼贯而入,持着各样物品,罗列两旁。
* * *
繁重的天子章服,汪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整理他腰间绶带。
“她现在何处?”状似无意,他的声音飘渺在殿内。
汪重的手略微顿了一下,这个‘她’指的是谁,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的。他在御前侍候了这么久,从来不曾听见皇帝唤过皇后的名讳,明里暗里,都是以‘皇后’呼之,旁人听了,只道是帝后情深,相敬如宾,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这一声里所含的相互嘲讽。若要认真算起来,这一个‘她’,已是极亲昵了。
汪重不敢含糊,只认真答道:“皇后娘娘现在交泰殿。”
袁泠傲眉间微蹙,声音已经不复平静:“不是叫你送她们呣子离开了吗?!你怎么办的差事!”
他没有抬头,依旧垂首答道:“以娘娘明睿,陛下的心思,娘娘都早已看破,奴才的法子,怎会管用?”
没有了声响,似乎隐隐约约之间,听到皇帝轻轻‘嗯’了一声。
服侍更衣的宫女全部退下了,汪重见皇帝抬步欲出,忙上前一步,将手中拂尘一挥,双手置前,肃穆恭立,声音不高不低,道:“老奴来之前,娘娘吩咐带句话给陛下。”
“什么话?”袁泠傲脸上平静,问道。
“娘娘说,无论您是九重天上的陛下,还是万丈渊里的败寇,无论您是上青天还是下地狱,她,总是陪着您一块儿的,不管您嫌不嫌弃她,她也总是要陪着您一块儿的,这是皇后的责任,更是妻子的责任!”
汪重话音已落,袁泠傲整个人定在那里,从头到脚,仿佛都被铁铅浇铸了,丝毫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厄。。。那个我爱你自然不是小霜说的啦
寒流来袭,大家保重身体,小心感冒
(*^__^*) 1
《当时错》阿黎ˇ郑婉芷番外生查子ˇ
生查子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清·纳兰性德
临安城里的夏天,总是格外漫长。今年也不知怎的,这八月里出奇得热,入夜之后,热气尤未散去,这闺房里头,屋子不如大房那边进深,把四面的窗户都开了,也还是憋闷得慌。地上摆的两个大盆子里的冰块已经全化了,方才叫丫鬟去前头再取些冰来,却有掌事的婆子回说,库里的成冰已经用完了,如今入夜了,买也买不到,正安排人去邻接的府里借,只好委屈小姐忍忍。
房里热得像蒸笼,她本就心躁,听了婆子的话,越发来气,心火猛地一撩,将打扇的手一顿,望向底下那垂首侍立的婆子,道:“笑话,库里的冰一向都要够阖府上下用上半月,怎么就今日突然用完了?”
那掌事婆子素来知道这二小姐的厉害,心下暗自叫苦,脸上却笑道:“小姐有所不知,今年本就不比往年,城里热的紧,所以皇城里头各家王爷大人府库存冰都不够用,去昆仑山运冰的商队比往年多出了好几拨,可这路远迢迢的,终究是救济不上。咱府上的窖里本就所剩不多,那日刚到的一批又全数被宫里的公公全数拉了去,各府都在叫苦呢,今儿个,大爷又在东边开宴,请了好几家的公子,据说宫里头的好几位殿下都来了,所以从下午到现在,把窖里的冰全数送去了,现如今那边儿也在喊热,奴婢们都急得不知该怎生得好了!”
掌事婆子一通说得捶胸顿足,一副亟欲哭天抢地的模样,看得她一阵恶心。只听得一声冷笑,楠木扇柄已经被连掌重重地拍在了景泰蓝圆桌上。
那婆子心一颤,只见她已经站起来指骂道:“我看不是窖里的冰空了,是被你们这些奴才们享用尽了吧!”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这话是冤枉似奴婢们了,就是给奴婢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掺和主子们的份例啊!”婆子已经跪了下来,连声喊冤。
“哼?不敢?!”郑婉芷讥诮一笑,音调陡然尖细:“昨日大小姐多要两块冰,你们也回说没冰了,怎么今儿个大爷办宴,又有了?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那婆子被她问得回不上话,但却仗着自己是郑家多年的老资历,当家夫人面前也是有几分脸面的,故而倚老卖老地道:“小姐自然是尊贵的主子,要两块冰奴婢们能说道个什么?只是各房各人的份例是夫人定在那里的,这单为着谁破了例,都叫奴才们难办……”
“规矩?份例?”郑婉芷执起纨扇来冷笑两声:“这规矩是夫人定的还是你们定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与我们说份例,那我倒是要问一问,大爷的份例是多少?”
“这……”那婆子不防她小小年纪竟有此问,不禁当场哑口无言起来。
“哼!”郑婉芷当即冷哼一声,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说我什么!我今儿个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我可不跟大小姐一样好脾气,任你们搓圆捏扁的!你们以为巴结了大爷,就保得住自己了?我们这些当小姐的,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自然不放在你们眼里,平日里头缺斤短两的,我何时吭过一声?!可是,若要欺人太甚,哼!我倒也真就顾不得被人说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与下人们计较!”
那婆子跪在地上,涨得面色通红,却又说不出一句反诘的话,只觉自己老脸都丢尽了。
那婆子走后,她的贴身丫头进来,劝道:“小姐何苦跟她那样的人动气?”
婉芷无力地坐在瓷墩子上,单手抚在额上,叹道:“若非是他们太过分,我也岂是闲得慌要与她们掷气?昨日大姐与我说这事,我心中本就堵着,今日若不给她们点脸子看,日后还不定怎样欺负我们姐妹!大姐又是那个软弱性子……”说到此处,她略顿了顿,继而冷笑:“没冰?我就不信,今日若是老爷夫人要冰,他们也敢这么回!”
* * *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名目,东院果真闹闹腾腾地到了半夜还不停歇。四面的窗子都开着,风总算带了薄薄凉气,透过碧纱橱来,将刚刚沁出的一层薄汗带去了,叫人心胸内那股无名火稍稍纾解了片刻。
梨花门处摆着一只紫铜鎏金的瑞兽熏炉,木樨香正柔柔袅袅地从那兽仰张着的嘴里弥散出来,偶尔一点清风来,那一道缠缠连连的香线便被吹得看不见了。
更漏沙沙地在角落里计时,她越来越觉得闷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就坐了起来。房里没有点灯,只有清亮的月光从窗子里洒进来,将窗外的树影投到地上,斑驳交错,就像是极清极清的山间溪流里,叫人一眼便看见那水底的水草一般,陡然从心底漫生出一股凉意来。
她索性下了地来,连绣鞋也未穿,赤着脚踏在地板上,一脚一脚地去踩那明明暗暗的影来。榆木的地板,刷着七道山西平遥推光漆,平滑柔腻,冰冰凉凉的触感,从脚底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到底还是十三四的年纪,小孩心性未脱,顿时觉得好玩儿极了,一路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到了廊子下,恰见当头一轮朗月,心目顿时一亮。
可还未待她安心赏月,便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顿时警觉,伏在朱漆栏杆上向下一望,却见一个暗色的影子在月下徘徊不前,一时向左走,一时向右走,来来回回拿不定主意。
她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这内院是绝不会有生人进来的,那个影子会是什么人?贼?她也不知自己当时作何感想,换了旁人,自然是大叫着将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叫起来,可是她却只是压低了声音冲楼下猛一喊:“是谁在那里?!”
那影子明显一怔,当即停在那里。他所站之地,正是楼前的那株樱桃树下,枝繁叶茂阴翳起的大片阴影正好做了他最佳的防护,叫她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是芷妹妹吗?”只听得那人短暂的沉默之后,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下,仰头朝她所在的位置看来。
她亦是吃惊不小,双手抓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望去,朔日清朗的月下,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脸来,那眉目,是她再熟悉不过了的。
“公子?!”她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
袁泠傲忙伸手朝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婉芷顿觉自己音量过高,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害怕将楼下守夜的婆子惊醒。
过了片刻,只听得夏虫切切,并无异动,才敢放开。
袁泠傲站在楼下,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她方才紧紧地捂住嘴巴,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一双眼睛因惊惶而睁得硕大,黑白分明地映着如雪清辉,也是这般穿着一件玉色的纱绮睡袍,乌黑的长发通体散着垂到腰间,恍惚之间,竟像是霜儿在那里。
婉芷放下捂嘴的手,又重新去抓在围栏上,在他灼灼凝视自己的视线里,竟觉得气闷得紧,心怦怦地越跳越快,手心里密密地渗出一层汗来,她不禁松开了一下手掌,移开了寸许,到更为冰凉的木橼上,复又重新收拢,借着掌下的凉意,来驱散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
“公子您怎么深夜在此?”她觉得这气氛诡异而尴尬,她必须做点什么来缓和和打破这份叫人不安的心情,所以,她选择开口相询。
袁泠傲已经缓过神来,望着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今日过府赴宴来,不想被众人轮灌,实在受不住,便做了逃兵,本是到花园里吹吹风醒酒,谁知竟走到了西院来,一时竟找不到出路了……”
东西两个院子分别是郑家为成婚的儿女所居,因为子女们都还年幼,所以,也并没有多看重男女大防,中间隔了一个花园,有两处小角门进出,平日里也没有上锁,只是虚虚掩着。婉芷一听,便知道他定是喝得有些昏沉,误打误撞走到了这里。随即一笑,为他指了一条近路。
袁泠傲含笑立在原地,一身月白的斜襟长袍,在月下绽出丝绸特有的光泽来,居高临下望去,仿佛他周身都镀了一层如水月华,袍角被夜风轻轻一撩,风度翩翩,绝尘独立,若羽化而登仙。
她一时竟看得呆了,也不顾自己此刻披头散发,仅着着单薄睡衣,就这样呆呆地趴在栏杆上往下望着他。
袁泠傲自幼与她兄长们交好,两家又是世交,所以,她们姐妹也不用避讳袁家的两个儿子,但是终究是闺阁礼教所系,平日里或在园子里碰见了,也只是端端正正行了礼来,互相问句安好罢了,何时有过如此刻这般,逾越了礼教所限,径直望着他?
“芷妹妹还是再另指一条路吧……”袁泠傲久不闻她说话,便知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干咳一声道。
“为何?”婉芷果然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
袁泠傲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尽量委婉措辞又能让她听得明白,良久,才道:“现今那边诸兄台与几位殿下都喝得醉得差不多了,说话自然也全没了分寸,我此时回去,定然要相问,倘若被他们知道我曾误闯此地又与芷妹妹……总是人言可畏……”
他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嗓音低沉起落,只听得她面红耳赤,头越来越低,只觉羞窘到了极处。
世家公子们聚在一处,自然少不得互相调侃,或炫耀或艳羡,谁家公子与谁叫小姐私定终生,暗结鸳盟甚至是珠胎暗结,总之是没个忌讳,统统要拿出来到席面上下酒的。郑家与袁家又走得这般近,想必如若今晚的事传出去,指不定明儿个临安城里会传成什么样子。她一时未想到这一点,只一心帮他快点回去,竟忽视了这一层,却还要他明白地指点出来,顿觉得无地自容。
一时之间,竟连耳根子都红了。女儿家的清誉比性命还要重要,她自己没想到的他反倒想到了,可见其心细如发,秋毫明察,几月前众闺眷结伴出游,泠霜的那番话又响起在她耳边,不过须臾,心中千思百转,百感交集。
“多谢公子……”她拿出了莫大的勇气,才答出了这句话。
* * *
多年之后,她终于嫁给了这个在她心中埋藏了多年的人,可是,残酷的现实,却生生叫她明白,她的憧憬,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泡影……
可是,又为何,那夜的情景又是那么鲜活地浮在她眼前?
清朗的月光,隐约的丝竹,凉薄的夜风一路从荷塘而来,水面清圆,田田荷叶在风中恣意招展,水意清润,拂过那绿了的芭蕉,拂过那红了的樱桃,撩起他的袍角,撩起她的鬓发。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目光望她,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平生只属于他和她的夜晚,只有他们二人,再没有旁人……
昨夜星辰昨夜风,她似乎是用了一生的时间,才真正理解和懂得了,原来,那样的星辰那样的风,只属于昨夜,只留在了昨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没有人知道,在大周的皇后的心中,曾经,有那样一轮明月,那月下,她深深凝望着一个背影,一个永远不会为她转身的背影,一个已经远去了模糊的褪淡了所以岁月痕迹的背影,一个永远融入了她殷切目光的背影……
是的,没有人知道,连他,也是不知道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的暂时不会是指这一两天,当然不会一个月都还没写到他们见面的啦,所以准妈妈童鞋和诸看官放心,就在这几天了,具体哪一天我也不知道(殴)
还有,因为有些人强烈要求要写番外,我自己也觉得写比较好,所以,番外的增加可能会延长整个文,花的钱也会多,所以,想要省钱的亲可以选择不要买番外看,我都会在题目里标明某某人番外。
大家也可以定制,比如说,你很喜欢这里的谁,希望有他的番外,那我会视情况写,(*^__^*) 嘻嘻……祝大家看文愉快~~~
期末了,我要疯了,实在是太忙太忙太忙太忙了。。。。。。。。。。5555555555555555555555 1
《当时错》阿黎ˇ袁泠傲番外落花时ˇ
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小的时候,我并不十分知道,我所出生的这个家族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所代表的权威与意义。直到我五岁开始入家塾,偶尔从先生口中,才模模糊糊了解到些许家族的历史。
其实,相对于其它的仕宦豪绅、名门望族来说,我的家族并不算有十分了得的根基。虽然,父辈总说我们是本朝开国元勋袁焕大将军的后人,但是,据我所知,袁焕是蓟州人士,而我们自祖父辈起一直是荆州人士,根本就不是同一支。有人说,这只是父亲为了篡夺帝位所渲染和捏造出来的舆论氛围,就像当初李唐天下,李姓皇族拜老子为祖一样,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干系,纯粹只是为了使家族更有威望。那是我第一次从旁人那里听说父亲的野心。之前,我几乎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父亲居然会有那样的心思。
在临安的士绅眼中,袁家完全可以算是一个暴发户。我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只是一名卑微的士卒,因军功卓著,一路升迁至大将军,后又与本朝宗室之女结为姻亲,一夕之间,门庭显赫。
到了父亲这一辈,受祖父余荫所庇,父亲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不惑之年,已经官拜太尉,位列三公,主掌全国军权。
祖父膝下单薄,除了与原配祖母生下父亲,后来续娶的继祖母也只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叔父。
说起袁昊天这三个字,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袁昊天的剑术,乃为天下剑宗之泰山北斗。自小,这位叔父几乎是我心目中向往和崇拜的全部,是我对一个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有宏伟抱负最鲜明的形象体现。他在我的心目中,远比父亲来得高大,我对他,奉若神祗。在外头,人家说起我的时候,比起‘这是袁太尉家的公子’来,我似乎更喜欢人家说‘这是袁昊天的侄儿’。
叔父是闻名天下的高士,可是,我却很少很少看见他,因为,他几乎长年在外游历,居住在临安府中的日子,少之又少。
* * *
爹爹娶了位新姨娘,新姨娘生个妹妹,据说生得粉雕玉琢的,极其惹人喜爱。他没有见过这个妹妹,也不甚关心,可能是自幼丧母的关系,在这个家庭里,亲情的含量真是少得可怜。大哥虽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从小未尽过作为一名兄长的责任,比起我这个手足兄弟来,他显然对美人香草更为感兴趣。
妹妹满月的那天,家里大摆筵席宴请宾客。那年我九岁,已经能很清楚地感受和认知,所以,对于席间那些窃窃私语,我也悉数听进了耳里。
“这太尉大人倒是真奇怪,对个庶出的小姐怎到这样看重,摆这样体面的阵势,却连哪家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啊!这小姐将来,可了不得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哪是心疼那女娃,指不定地摆给谁看的呢!我可听说,他家二爷听说了这事儿,在扬州城里喝的大醉,还撒酒疯呢!”
“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嘿,这里头的道道,可对着呢……”
当时听了这些话,心中只隐隐约约知道叔父与父亲不合,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父亲给妹妹办那么大场面的满月酒,全是为了逼叔父早点回来。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妹妹。记得我实在坐着发闷,便从前庭席面上悄悄溜出来,逛到后院的时候,便听见婴孩响亮的啼哭声,循声走近,才看到奶娘正抱着哄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襁褓中的婴儿,原来可以这般可爱。粉粉嫩嫩,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眼睛,小小的手脚,什么都是小小的。
我看着奶娘拍着她哄着,便问:“她为什么哭?”
奶娘听了我的问题,不由笑了,道:“小公子说笑了,才满月的孩子,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哪有为什么呀!”
我还想问奶娘的时候,她怀里的小东西忽然止住了哭,睁开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看。当时我只觉得心咯噔了一下,即使是看着那么严厉的父亲的眼睛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紧张和局促不安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一个婴儿,那样黑如点漆的眼睛,莹亮的一点光,深深地射进心底去,那一刻,我似乎隐约感受到,我真的有个妹妹了……
不管是府里人还是外头的人,都说我很疼爱这个妹妹。是的,其实不止是我,应该说,袁家所有的人都很疼她。自从她出生以后,家里似乎热闹多了。虽然父亲还是如以前一样严肃,终日沉着脸,但是起码在府里呆的时间多了,偶尔会与大家一起用饭。
祖母应该是全家最高兴的一个人。她不是我的亲祖母,但是印象里,她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对我和大哥都很好,每回去上房请安,她都把手覆在我头顶上,笑着对满屋子的人说:“呀,傲儿长得真快,几日不见,又高了呢。”
以前,她总是整日呆在佛堂里念经,几乎从不踏出上房半步,可是自从妹妹出生以来,她经常会抱着她去逛花园,在怀里逗她哄她。
我觉得我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了,不仅是因为自从有了她以后,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更因为,叔父也因她回来了。
可是,就在我一心以为多年学剑的夙愿要成真时,却在盼了多年的叔父回归的时候,顷刻间成了泡影。
“我不会教你的。”
没有理由,没有委婉,没有余地,他,只这样轻易而简短地,将我十二年生命所有的勇气、自尊和骄傲,悉数毁灭与践踏殆尽。
我并不是个轻易气馁的人,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所以,我要证明给他看。我跪在他书房前,三天三夜,他再怎么劝,我也不放弃。
终于,父亲看不下去了,他面色沉重地站在我身后,问道:“真的那么想学他的剑?”
我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锁眉看了一下我,然后,便走进去找他。
他们的谈话似乎很不愉快,我听见父亲暴怒的吼声,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父亲从他书房里出来时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一个字也未说,只是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怒沉道:“你已经显示了足够的诚意,但是他依然不为所动,那,你即使再跪下去,也不会有丝毫的作用!我的儿子,永远不应该也不可以更不允许用卑微的方式去乞求别人,无论他是谁!”
我知道那一次父亲心中的怒气,袁昊天驳回的不是我和父亲的颜面,而是尊严。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到今天,也还是不明白,袁昊天为什么不喜欢我,不应该说是讨厌。虽然,他也不甚喜欢大哥,但是,却不像我这般苛刻,似乎,在他见到我之前,就认定了我不是成大事者,我肩负不起所拥有的使命,我永远合乎不了他心目中对于君王所界定的那一个标准……他对于一个陌生人可以宽容而和蔼,可是,对于他的侄儿,却从来都是严肃而苛刻。
在这个家中,他不喜欢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亲近,除了祖母与霜儿。他是祖母的儿子,亲近母亲,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于他为何那么喜欢霜儿的原因,却一直让我感到费解。甚至,他那天下第一,扬言不会传人的剑术,他都教给她。
当我偷偷看着他抱着尚步履蹒跚的她,耐心地教她握剑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中正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萌动与滋生,有人说,那就是仇恨。
可能这就是我最早的仇恨的根源,他对于我的不屑一顾,和对于妹妹的百般呵护,他不愿教对剑术有着无比热爱与激|情的我,却宁愿去教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女娃,一个什么都不懂,把这天下剑士渴求的神迹当作一种娱乐,一项好玩儿的玩意儿,我想,我真的是仇恨他,仇恨他们……
* * *
随着年岁渐长,大哥的品行越来越遭到外界的指责,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当面指责,甚至勒令他禁足,可是,似乎都收效甚微。其实,小时候大哥并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就忽然成了这个样子。
和所有的世家名门一样,嫡长子历来是家族继承人的正统,是一切名利光环下的宠儿,对于晚他几年出生的我,自小便生活在他的光环之下。可是,因为大哥的不成器,所有人,包括父亲的目光,都渐渐聚焦到了我的身上。认为我才是那个真正能够肩负起袁家使命,维护袁氏集团在朝利益的继承人!
《当时错》阿黎ˇ袁泠傲番外落花时(下)ˇ
从最初的窃喜到而后的淡定与从容,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父亲心目中认定的不二继承人人选,同为嫡出的我,只要是父亲的意愿,同样可以继承祖父留下来的爵位,袁家的财富和官禄。所以,我更为努力地学文习武,努力按照父亲心目中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
袁昊天的拒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成为了我日后成长的动力,因为我要向他证明,他当初的选择和决定是错误的。
随着我的努力,名利权位对我的诱惑似乎在无形之中渗透进我每一个毛孔,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要相信,我是天生的野心家。
我的名声正一天天地壮大,几乎所有人,一提起袁家大公子,都只表示惋惜,再提起袁家二公子,都忍不住竖起指头赞一声,我如日中天的名望,让我的野心逐渐膨胀,也让袁昊天对我的不满日益增加,终于,我与他几乎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我对袁昊天的仇恨,与日俱增,可是,我总是不明白,为何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曾经,我多么努力地试图让自己去恨她,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 * *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过世了,我几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书上讲的那些慈母孝儿的故事,我也只是听着,却是一点也从中体会不到什么。
父亲是朝中的股肱之臣,性格也很阴沉,除了定期考察他们课业,平日的生活是从不过问的。所以,我自小便是在奶娘、先生的教导抚育下长起来的。
我的奶娘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妇人,对我除了恭敬再也没有其它,她从来不会告诉我对或者错,不会说应不应该,只会一味顺从。
十三岁那年,就在袁昊天拒绝我以后,父亲另给我找了一位十分有声望的剑道高手做师傅,专门在府中教导我。可是,是少年时的狷狂,激进,我没日没夜地练剑,几乎想在一年之间便能小有成就,来让袁昊天刮目相看。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我非但没有成功,而且,还让急躁拖垮了身体,一开始还强撑着不说,到后来被奶娘发现了,知道瞒不住了,才由得她去报告给父亲。
我真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病的这样重!本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可大夫诊断之后,说我得的是伤寒,这下可把全家都惊得不小。伤寒是虎狼之症,能治好的机会很小,而且是要传染的。一时间伺候我的下人们个个自危,都不敢到我房里来,连端碗药,都战战兢兢,进来放下了立刻逃一般地跑出去。
父亲下令把我从原来的住处挪出来,安置在连着大宅的西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几乎把我从袁家隔离了出去。没有人来看我,父亲,大哥,祖母,叔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或许,他们都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对于袁氏家族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曾经,我以为,我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整个家族荣耀的延续,是父亲与袁氏集团所有希冀的集中,没有我,袁家的未来将一片漆黑……
可是,事实证明,我不是,我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重要,就像现在,我躺在这里,奄奄一息,袁家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父亲拥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再去找一个人取代我,是的,我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 * *
十三岁的冬天,格外漫长,我每天躺着,喝无数浓黑苦涩的药汁,一天天地瘦下去。无所事事,只能看着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上,那些投落下来的萧条的影儿。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光秃秃的,横五竖六地斜在那里,显得突兀而寥落。我总是细细地看着那些影子,从早晨太阳升起来,那影子渐渐明晰昼亮,到夕阳西下,又渐渐地淡下去,尔后月亮升起来,又成了幽蓝色的明灭一片,从东窗到西窗,时而那些影子疏狂地摆舞,缭乱成一片,他知道,那是风来了……
等待死亡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就像,完全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
父亲为我四处延请名医,声明只要能救活我,所有代价在所不惜。不知道是真的大夫良方所致还是如外界所传的我有上天庇佑,总之,我的病情正一天天好转。
屋子里的窗几乎一个冬天都没有开过,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辛味,床脚边一个铜炉子里,从盖子上镂开的洞子看进去,淡淡的红光透开来。不是要进药的时候,下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生怕会被传染上。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陡然袭来的寂寞,叫人瞬间明白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印象里,那是一个晴日,该是下过雪,因为她那双红色的鹿皮小靴的底边上,还有未化尽的雪粒子。
我记得那时我才喝过药,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然门上传来吱呀的一声,虽是极轻,但是,这个时候这里是没有人的,我以为是下人们离去时没有把门带严实,被风吹开了,谁知才睁开眼,便看见她立在那里,一只手吊在门环上,半个身子倚在门上,探进了一个脑袋,睁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瞧,怯怯地不敢进来。
我已经病了半年了,半年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猛一见,忽然有种陌生感涌上心头。
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丫头奶娘跟着,看了我半晌,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忽然一软,已经是不小的年纪了,居然觉得自己眼眶热热的,可是,终于在再三的自我告诫之下,把眼泪逼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我这样问她。
她大概一开始也是觉得有点生疏,但听我开了口,似乎将这种生疏打破了,她冲我甜甜地一笑,便一蹦一跳地进来,头上梳着两条小花辫,随着她的动作在两边协调地一甩一甩,辫尾系着的如意金丝坠脚,长长地拖到后背上。
“我找不见你,就去问嬷嬷,嬷嬷说,你病了,所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养病,所以我有很乖地等,可是昨天我听见阿福说,你在这里,所以今天跑来看看……这个地方真的很难找……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个地方……二哥哥,他们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啊?你的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跟前,似乎一点也不怕他的病,满室缭绕的重重药味之间,忽然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芬芳袭来,令人胸腹间满涨着的那股病气瞬间一扫而空,整个人顿觉舒爽。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的衣襟盘扣上,别了一小枝腊梅。
这个季节,前庭院子里的几株老梅定是开到了盛极,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帮她别的,倒是十分精致,小小的一个肘儿,三多正盛开着,还有两个小花苞,如两粒嫩黄的珠蕊,盘在她衣襟上,香气馥郁又十分好看。
“我没事了,你快些回去吧,小心把病气过给你……”大概她真的不懂伤寒症有多严重,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跑了来,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身子骨弱,若是真染上了,那就糟了。
我本是一心要催她回去,以为她听了会怕,可是,竟没有想到,她站在床前静思了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揉着,道:“我生病的时候,嬷嬷总是这样给我揉的,她说,再重的病,揉揉就好了,二哥哥生病了,霜儿也给你揉揉,你明天就会好的……”
我人生第一次动容,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沉疴已久,总觉得头脑沉重,昏昏懒懒的,可是就是这样绵绵软软的一只小手,极其郑重地在额上轻揉,那样细致,那样呵护……我自小没了母亲,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她,是第一个。
不知是病中的软弱还是其他,我再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泪来。她却像是十分紧张,以为我在疼,赶忙拿肉乎乎的手来擦我的眼泪,稚声稚气地道:“不哭不哭哦,霜儿给你呼呼,就好了,不疼的,一点儿都不疼。”
大概她奶娘就是这样哄她的,所以,她便学了来哄我。后来,沈怀忠潜进宫里,她站在殿门前,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次的情景,竟在最后一刻心软,放过了沈怀忠,或许,是我在心底,对曾为她奶娘的沈氏,有些微的感激之情吧……
我知道她那次是瞒了身边人偷跑出来的,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也不敢久留她,叫她快些回去。只记得她跑到房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笑得居然有些贼兮兮的,从衣襟的翻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铺在他被面上摊开来,竟是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的整整一包糖,也不知道她偷偷藏在身上多久了,有些都已经被体温暖化了。
她看上去开心极了,道:“生病了要吃药,吃药很苦的,他们肯定不给你糖吃,这是我攒了好久的,二哥哥要小心藏好哦,不要被发现,每次只准吃一颗,不准多吃,不然会不够……”
说完,她还不亦乐乎地给我介绍糖的品种,似乎是在向我炫耀她这个吃糖专业家的知识水准,松子糖,芝麻糖,麦芽糖,玫瑰糖,桂花糖……一口气说了十多个品种的糖,还细致地告诉我哪个糖要吮着吃,哪个糖要嚼着吃,哪个糖要含着细细抿……
她果然还是没有变,一说到糖就来劲,一直到后来,她偷偷吃糖被发现,她奶娘就严格管制她吃糖,可是,她却另辟蹊径,府里吃不到,便到府外去,让她的贴身丫头每天按时守在临街院墙处,听见小贩叫卖走过,就把铜板扔出去,然后让小贩把碎糖用油纸裹好了再扔进来。那时候她正在换牙,结果吃得整口牙全部蛀光了,那个帮她买糖的丫头也被赶出了府去。
有时候,我出府去,回来的时候,总记得在朱雀街百年老店芝瑞斋给她买一包芝麻酥糖,揣在怀里,在府门前下了马,从侧门进去,穿过前庭,耳房,过两道垂花门,便看见她站在阶前那棵老槐树下,一树青白的花,一个嫩藕色的影,我停住脚步,轻轻地走近,正准备在她肩上猛一拍吓唬她,却没料到她早已识破只是佯装不知,来个将计就计,待我走近,忽然猛一转身,笑得艳若桃李。
她偏头笑着努努嘴,向我伸出手来,我大笑着摇摇头,只能对她的古灵精怪叹服,将糖双手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章节会写为啥小霜和二哥会生疏起来而和大哥亲近,其实大家在认识上有点偏差,小霜和二哥亲是在小的时候,就是在太尉府里,而慢慢偏向二哥亲是在进了宫里后,中间有一段袁泠傲性格大逆转时期,就是性格突变,人家也不是生来就那样的啊,小的时候也是个善良阳光的孩子(我~~~们~都是~好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唱~~~)
主要是现在的情绪适合写番外,而且剧情正到这个时候,小霜和小段当然会见到的,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战争场面如何写得凄婉。。还有大气,大气啊大气,是某黎追求的啊~~~某黎果然还是太小气了,到底是小女子胸襟啊。。。气到大时方恨少(殴)
《当时错》阿黎ˇ袁泠霜番外浣溪沙ˇ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公主!公主!”今欢端着朱漆托盘进来,便看她一个人兀自倚在水榭栏杆上发呆,手中那卷书正被她抵在下颌上,也不知已经出神多久了。
泠霜听得唤声,终是回过头来。
今欢满脸堆笑,献宝一般扬了扬手里的托盘,笑道:“今日叫小顺子出宫时特意带的,朱雀大街芝瑞斋的如意八宝盒子。”
泠霜似没听见一般,全然没有往日的欣喜。所谓如意八宝盒子,就是一个好口彩,芝瑞斋专门想出的点子,将四种糖糕蜜饯各取了个雅名,装上精致的玲珑小食盒,好看又好吃,甚得大户人家的喜爱。小顺子是御膳房采买的小太监,每个月可以领腰牌出去一回。今欢与小顺子素日交好,所以常托他带些小吃食进宫来,也算哄主子开心了。平常泠霜是最喜欢吃这八宝盒子的,总唠叨御膳房的点心就是不如芝瑞斋的好,一见着总欢欢喜喜地跟她两个人吃起来。
“主子,您怎么了?”今欢脸上的笑已经垮了下来,压下声音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泠霜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今欢最是个体察她意思的伶俐人,乖巧地搁下托盘,浅浅地施了一个礼,悄然退下。
水榭悬挑得很远,几乎大半个都挑出在水面上,夏天里,最是个消暑解热的佳处。她总喜欢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一个奴才也不要在跟前伺候。安安静静的,只有湖面上的风拂掖莲衣的声音,碧绿的水映着碧绿的叶,将外头那炎炎恼人的日光都淡成了浅碧色。
犹带暑气的风,从四面敞开的轩窗里进来,柔柔地拂在额上,就像是婴孩最绵软的带着体温的手,覆在额上,一下一下地搔揉着,些微的痒意。
泠霜轻叹一口气,再次将那卷书翻开来。
泛黄的纸张,淡淡透着墨香,这一卷《漱玉词》,虽不是宋朝传下来的孤本,却也是难得的珍本,旧时潜邸的藏书,在袁家入主宫廷是,悉数从旧邸搬进了御书库,而原先各人拥有的书籍,则分别被发往住处,就像她此时手上这卷旧藏,原先的闺房读物,如今也还留在栖秀宫里。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污花了的字,虽模糊,却还可以很清晰地辨认出来。她不由伸出指去,覆在之上,幽幽婆娑上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当年,也是这样的盛夏时节,午后犯困,向来懒惰的她,却只能挣扎着强撑着眼皮子,只因为上一期的窗课她都还没交出来,明日父亲又要查验功课,她迫于无奈只得临时抱起佛脚来。
为什么眼皮那么沉,那么沉,眼睛酸涩难忍,怎么睁也睁不开来了。
撑在桌上的手肘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滑,终于,撞到了桌脚上那一盏景德青花盖碗,满满的一盏凉茶全部倾倒出来,宽口圆边的茶盖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应声而碎。
这一声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晕晕然之间,忽然觉得臂上凉凉的一阵,伸手一摸,竟是湿的,这一下几乎让她跳起来,顿时完全清醒,见书册上这一页已经全部被茶水浸湿了,上面的墨迹正顺着水迹缓缓地晕开来。
泠霜一下子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将书卷抢救出来,幸好没有湿很多,把打湿了的几页掀开来,免得连下面的几页也被殃及。
懊恼地将书册翻开着搁在窗台上日头底下晒着,正为了明日愁苦深深地大叹一口气,却见湖绿窗纱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泠霜一震,忙转头望向门口处,果然才几步功夫,便见他立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摇头笑得好不无奈。
她扁了扁嘴,扬着手中湿嗒嗒的书卷,对着他皱眉鼓腮。
他本是笑着的脸忽然变了色,双眉高高挑着,眉心皱起来,细细地看着那上面有点花了的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半是严肃半是调侃地念道。
* * *
百顷莲叶,将那无穷碧色直绵延到天边去,那日,她的脸,也是与这湖里的映日荷花一般,红艳如火。
已经是知道害羞的年纪,小女儿情思,急得直跺脚,怎的好巧不巧就翻到这一页!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变得沉默了,那以后的几年,他渐渐地从她的视线里淡了出去,家里的长辈说她已经不小了,不该再肆无忌惮地与兄长们玩闹,男女始终有别,总得防的旁人多说一句闲话。
她是知道他那些事的,外人皆道他脾气越来越阴沉,待人也越来越刻薄,许久才见他一次,便再没有见他对自己笑过。
她那时正八九岁光景,最是‘恩怨分明’的年纪,听得他曾经暗中迫害过叔父,与叔父几乎反目成仇,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冲去质问他。
她记得他的书房里,弥漫着菖蒲特有的清苦味,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一个墨绿色的墨枕,细密的夔纹冰凉地印在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挑眉看她,冷冷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或许,这一次,是从小到大,她对他最‘失望’的一次,那以后,他们之间,越来越生分,直到后来,顾皓熵的出现,才稍稍地缓和过来。
在她的心目中,叔父是最最重要的人,他为了权势名利连叔父也要害,众口铄金,他成为众矢之的,她毫不犹豫地站在‘正义’的一方,去指责他。
泠霜将那书册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隐约之间,仿佛那股书卷味里,还掺杂了一丝丝的茶香,幽幽的一缕,似光影里从金兽嘴里吐出来的袅袅的茶烟,透过那窗纱,缓缓地逸散进空气里。
她总想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这样骄傲,没有这样决绝,肯解释给她听,肯多说一句,告诉她他心里的苦,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她更想着,如果,她那时可以理解他,可以体谅他,没有如旁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齐齐将矛头对准了他,没有放弃他,将他视作为名利不择手段的大奸大恶之徒,没有用报复和惩罚一般的心态一味将他划作敌对的一方,亲近大哥与叔父,将他孤立起来,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他总是这般要强,那日书房,一见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已不想为自己辩驳,更挑衅一般地说了那句:“是又怎样?”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当着她的面说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楚,可是,他就是从来都不肯同她讲的。
正如那一次,他的寝宫里,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卷轴,‘一片冰心在玉壶’,那一把玉壶,却搁不下一片冰心,搁不下顾皓熵的,搁不下他的,也搁不下她的,这诡秘的三角关系,谁的眼看着谁,谁的心容着谁?
当他向她走来,伸出手,想如年幼时那般抚抚她的头,可是,终究被她偏头闪过,只因,这一切,早已不一样了,沧海桑田,隔着这些年,一切都已非昨。
他总以为他得了天下,做了天下主宰,便能将时光倒流回去,可是,不能的,根本不能的。
大哥总是温暖慈爱的,于她没有任何对于的情愫,也没有任何的危险,而他却不一样,那个目光里,总是有太多隐晦,太多难言,叫她害怕,叫她恐慌,所以,她选择逃避,避得远远的,避到他看不见她的角落里去……即使是自欺欺人,即使只能躲得了一时,她也要躲,多一刻,也是好的。
大哥豁达而潇洒的人生,于她,就像一朵开在她触手可及之地的罂粟,深深地蛊惑她接近,跟着他偷偷地跑出皇宫,跟着他畅游西子湖,坐在他身边听他吹奏世上最悦耳动听的箫声,酒绿灯红里,是翩翩年少,是意气风发,是从那腐朽阴暗的深宫里逃逸出来,就像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的一瞬,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进胸腔里,无尽的满足与莫大的幸福,那时,她的想法变了,嫁给大哥和二哥都是不幸福的。
那要嫁给谁才是幸福的?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泠霜静静地伏在朱漆狮子座栏杆上,将那八宝盒子打开来,正八边形分成的八个格子,每个格子放一样吃食,正中间是一朵时下最繁盛的木雕花卉,重重叠叠的一朵荷花,正翩跹而立,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他回府来,也会带几样这样的点心,那纸包着,藏在广袖里,束发的一根琥珀簪,清俭素雅。
一听见马蹄声,她总是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仰着头看树上的花,听见他走近,笑着忽地转过身去,偏头向他伸出手去。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错》阿黎ˇ牵愁照恨动离情(下)ˇ
汪重的声音,带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在这晦暗的内殿里,如利刃一样镶进耳里,在脑海里一下一下地荡着。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他们大婚那夜,洞房花烛,她亲口一个字一个字讲出的。东宫的昌德殿里,一对龙凤呈祥的丈许高的花烛,精致的仕女双秀拱手烛Сhā,朱漆贴金的翘头案上燃着,须得整整燃上三日不能灭,才算是大吉大利。
这桩婚事,于他,本不在乎的。他之所以年逾弱冠却还迟迟没有娶亲,完全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婚姻对于将来朝廷的局势有着太大的左右力量。
皇帝一心想借他的亲事,拉拢一个乃至一帮权臣,借以抗衡袁昊天在朝的势力,他自己也想要借未来岳父的力量,一举打倒兄长取而代之。终于,在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之下,郑婉芷嫁给了他。
娶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娶的那个人能为他带来什么。与郑婉芷的婚姻,是他入主东宫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的一个筹码,在郑氏家族的鼎力支持之下,袁昊天也无力阻止。
他把这场政治联姻看做一次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他与郑家各取所需,至于郑婉芷,则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
他能给的,他给得起的,就是这些,也只是这些。
这个女子,他是不陌生的,年少时候,常常往郑家走动,他也经常能见到她。霜儿总喜欢跟着她们姐妹玩耍,每回他要回府时,总得去后园子里接她,只记得她总牵着小妹的手交到他手里,微微低眉对他浅浅一礼。
或许,他真的不了解她,也从来没有花那个时间和心思去了解她,所以,灯火通明的寝殿里,彩纱宫灯五步一盏,她端端正正地庄严地坐在喜床上,身后撒着枣桂的大红被面上,金丝银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她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道:“自今日起,君之命便是妾之命,君之难便是妾之难,妾与君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刻,放声大笑。到底还是个小女子,心中或许还念着要过那‘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日子,到底还是无知,不知深宫险恶。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的,不相信她。不是郑婉芷做不到,而是他不相信她能做到,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个女子,可以为了他去死,可以陪着他去下地狱。可是,她做到了,真的陪着他下地狱,义无反顾,可是,他却来不及对她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汪重见他愣神许久,不由拔高了音量喊道。
他终于回过神来,见殿外明媚的阳光,耀了他的眼,依稀记得,那个晴日,他去郑府找他家大公子,在花园不巧遇上她,流水小桥上,两个婢女跟在她身后,她举扇轻轻挡去了半张面容,浅浅地福身施了一礼,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羞稔窘迫。印象中,她似乎总是这般淡定平静,举止得宜。
* * *
待他从偏殿走出,泠霜也已按照他的要求着装完毕。
只见伊人云髻峨峨,罗衣璀粲,珥瑶碧华。首饰金翠,明珠以缀。雾绡轻裾长长地曳过地面,如幽兰之芳蔼。广袖及地,仪静体闲。
他深深凝望她半刻,忽而一笑,道:“这方是我袁氏女儿!”顺手从身旁的花盆中掐下一朵盛开的茉莉花,簪上她的发髻,清香流溢中,温柔道:“咱们该走了。”
言毕,也不等她回话,牵了她的手便走,步步决然。
京城已破,袁军从破晓时分退守宫城,护城河上九座金水桥已经被毁,段军伐木为桥,没有耽误太久,便已逼到宫城脚下。
阖宫上下乱做一团,四处都是神色匆匆,到处乱逃的宫女太监。
袁泠傲一路牵着她,直奔皇宫正门而去。行到崇德宫时,忽而望见东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泠霜失声喊道:“那是交泰殿的方位!”
袁泠傲自然也知晓,顿时转过身来,面色已然铁青,问汪重道:“怎么回事!”
汪重已知瞒不下去,颤着身子道:“今早皇后娘娘将后宫所有在册妃嫔,全部召到交泰殿,赐宴。”
泠霜身子猛然一颤,她自然知道此时‘赐宴’二字是什么含义,破宫之日,帝后都会赐死后宫宫人,以身殉节,不被敌军玷污,有辱国体。
“然后呢?”袁泠傲知道这火光定不寻常,汪重的话肯定还未讲完。
“待各宫娘娘们一到,皇后娘娘便命中宫一百死士将所有大小宫门全部钉上木板封死,然后,纵火焚殿!”
汪重的声音并不很高,后宫喧嚷的嘈杂声里,这‘纵火焚殿’四字,却是格外清晰,一字一字地镌刻进他心里去。
泠霜愣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狗奴才!你竟敢欺瞒朕!”袁泠傲当胸一脚朝汪重踹去,双目怒睁,拂袖朝交泰殿方向奔去。
“是娘娘不准奴才告诉您……”汪重对着他的背影,重重地一叩首,鬓间已然霜白。
* * *
“婉芷!婉芷!”他疯也似的双手握拳捶在铜钉门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试过唤她的名字,可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可是,这一次,却叫得这般顺口,仿佛已经将这个称呼叫了十年,二十年……
他一声声地喊她,希望还来得及,可是,迟迟听不到回应,心正一点点地凉下去。
“陛下……”低低的一声,听得出十分地虚弱,可是,听在耳里,竟恍如天籁。
“婉芷!出来,开门,我命令你!”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隔着漫天的火光,郑婉芷看向那扇大门,他终于来了,就在那里,就在那门后。
“你这是为什么呀!你可以走的,为什么不走?!何必!何必啊!”
“一国之君的陛下要留下来,一国之母的皇后怎么能走?何况,你还记不记得我嫁给你那天,对你说过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没有了你,我一个人又怎么能活下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我的誓言……”不知哪里落下来的一个火星子,落到这盘凤飞龙的精致章服上,从裙裾处瞬间燃了起来,她静静地低头看着火苗在自己身上越烧越旺,低喃一般:“喔,你不会记得的,肯定早就忘了,你怎么会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真的记得!”他重重地一拳砸在门上。
“原来你还记得……”她发誓要尊严地死去,符合一国之母的身份,符合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她与自己约定过不准哭的,可是,听到他居然还记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婉芷,我对不起你!”她听见,隔着那一扇门,隔着烈火焚身的痛,他说道。
“我不怪你,从来不怪……因为,我明白,全都明白……”她尽可能地大声喊道,让他听得清楚,眼泪簌簌而下望一眼澄澈蔚蓝的天空,朝着他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臣妾在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事,现在,也请陛下去做您应该做的事!”
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回音。
* * *
那日,她曾说,白骨乱蓬蒿的战场,是她所未见,所以她请他带她去看。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却深深后悔了,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看。
袁泠傲几乎是拖着她,跌倒了,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旌旗蔽日的段军,黑压压一片,瞬间仰起头来看着她。
她伏在冰冷的城堞上,乱军之中,只一眼,便看到了他。刀光剑影,战马嘶鸣的战场上,真有这么一日,他们隔着两军阵前,两两相望。
纤细的十指,深深地抠进砖缝里去,你说过的,再见时,是西湖烟柳,是夹岸桃花,画楼西畔,有明月清风。
可是,为何,却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说,本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这城下的千军万马,皆听你号令,你的一声令下,可以让天下易主,风云变色,终于,你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必再受人辖制,这一身铠甲,随你半生征战沙场,而今你终于浑身浴血,仗剑在手,骑马出现在我眼帘。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从今以后,这天下,再没有人与你争抢。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正看见这一卷皇舆览胜图上,鲜血从四面八方泼来,一点点染透,血迹斑驳。他正亲手将这一轴血染江山的画,一点一点,铺陈开来,展现在眼前。
泠霜的眼中缓缓淌下两行泪来,她定定地望着他,无声地用唇语念道:“你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天下……”
这喧哗的战场,仿佛瞬间寂静下来,就像是仍身在当今山的那天,她身后是满天云霞,万里黄沙,他在她脚下望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下一章就要出现小段华丽丽的身影了~~~某黎一直想给这‘纵千万人吾往矣’的一
章配个背景音乐,要既凄婉缠绵,又凛然肃杀(殴)可是总找不到合适的,不够煽情啊不
够煽情,要加点猛料煽情一下,想用河图的《倾尽天下》,可是又觉得不够杀气(殴~~)
都来掐死偶吧。。。 1
《当时错》阿黎ˇ一剑光寒动神州ˇ
城下楼头,他们各在一方,生死里往,凝眸,无言,两相望。
相距不过百尺,段潇鸣只这样抬头紧紧地盯着她,仆仆风尘,甲胄上满是血迹,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完全是凭靠毅力在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千里风烟,夕寐朝眠的梦醒时分里总伸手想去抓住却总是抓不住的这个女子,眉目依旧,如今正生生站在眼前。那一刹那,竟觉得眼眶一热,终是仰天一声默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淡淡的白雾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这就是临安的冬天。
她没有离开他的时候,他从不曾知道她竟有此般重要,如今,他知道了,便再也不允许自己失去她,再也不许!段潇鸣握在剑首上的右手不禁一紧。
红尘陌上,野茫茫,天苍苍,白头无处话凄凉。白头,我从未想过能与你白头。不敢想,不愿想,白头,那个誓言太过漫长,漫长地叫人感觉寂寞与苍白,我害怕。就像长天晦暗,那古道音沉里,紫玉笛声,婉转凄凉,离乱悲歌,凭传寄,山一程,水一程,那样迢递的尽头,我,看不到。
那个中宵,我立于风露,看着你归来,寒霜结在你肩头,你手中的剑,挑碎瑶光,指破雾障,泣血苍苍,在这冰冷彻骨的夜里,盛放出一朵朵腥热的花来。
当今山的狂风,扬沙起。目极洪荒之地,云华如盖不息。你从上古荒芜中磨砺出最坚韧的意志,用这份意志统领麾下铁骑,纵横万里。
四方边声,龙吟九州,霹雳一声,弦惊天地。旌旗遮天招展,尘土飞扬仿若绝漠风沙。你剑曜精芒,独领千军,长驱直下,征程万里,这一战功勋,叱咤千古。天涯梦里,富贵与浮华,生死并荣辱,都作白骨填黄沙。
泠霜微微抿起唇角,看穹苍萧萧,鼓角连营,他一声号令,城下段军又一次如潮水般涌向云梯,朝城楼上攻来。
* * *
“你说,他爱你吗?”袁泠傲忽然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字句之间依稀微带笑意。
她猛然转头看他,带地发间一阵珠玉琤瑢。
“你不想知道吗?”他挑眉笑看她,双手负在身后,意态安闲,道:“可是,我却很想知道!”言毕,还未待泠霜反应过来,已猛地拉了她往城下疾走,边走边对传令官大喊一声:“开城门!”
传令官得令,迅速往下跑去,战场上渐渐沉寂下来,到最后,只剩下传令官嘶长苍钝的声音开城门。
没有人会料到,袁泠傲居然会下令开城门,段军没有,袁军更没有。
所以,当他带着袁泠霜一起,大大方方地站在段军的箭阵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段军的箭阵,闻名天下,长排式的远射程机弩,最远射程可以达到一千尺,在战场上杀伤莲强,可是,却也是对箭矢的极大浪费所以轻易不会使用。
装备最为精良的神射营,西征途中,段潇鸣从来没有动用过,这一次,终于用上了。它可以在一瞬间内同时射出千万枝羽箭,顿时消灭一支精锐部队。
如今,这千万枝羽箭的箭头,正准确地向她瞄准。
城门一开,段军受命后退了百丈,列队整形。
袁军亦是肃整地分列两旁,将袁泠傲与袁泠霜护在中间。
袁泠傲一手制住泠霜,另一手轻轻一挥,袁军皆退开百步,他单手背在身后,笑看着百尺之遥处,骑在马背上的段潇鸣。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流,段潇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想要要回她,那,便只能由他自己去。
他不禁暗自佩服袁泠傲,竟有这样的胆魄,站在万矢所向的靶心,依旧能这样从容不迫。
云层渐渐聚拢来,原本是个晴日,此时却仿若能洞察人事,竟阴暗下来。段潇鸣双手控缰,座下雪影似乎也体察到他的心情,狂躁不安地在原地来回打转。
“不可!万万不可!”孟良胤远远从后方指挥台上奔下来,不顾一切地向阵前跑来,双手拉住了他的缰绳,声嘶力竭地大喊:“神射营早已接了死命,还有一刻时便发箭,少主,你万不可中了他的苦肉计啊!只要您不过去,不消片刻,他定会退回城内去的,少夫人她不会有事,他绝对不会杀她的,他根本下不了手!”
这几句话,护随段潇鸣身旁的霍纲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也看懂了,只不知段潇鸣心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打算。
段潇鸣看也未看孟良胤一眼,只是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袁泠傲的眼睛。这双眼睛告诉他,他不会退的,这不是苦肉计,这就是一场豪赌,赌上这条命。如果他吝惜这条命,那么,他就永远也得不回她了,永远!
孟良胤见他两眼发直,浑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心中更加焦急,正想去抓他的手臂,不料段潇鸣忽然一夹马腹,□雪影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孟良胤整个人刚被掀倒在地。
“盎儿!你糊涂啊!”孟良胤整个人伏在黄沙里,哭得老泪纵横。
霍纲看着段潇鸣冲了出去,也在同一时间帅所部跟出,已经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管孟良胤了。
段潇鸣渐渐逼近,袁泠傲轻轻将手揽在泠霜肩头,低声笑道:“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话音一落,原本分开列在两旁的兵马瞬间聚拢来,挡在他们二人前面,严阵以待。
段潇鸣单手控缰,右手从剑鞘中‘噌’地一声拔出佩剑。
* * *
泠霜被层层围在中心,眼睁睁看着他一路杀来。云蔽红日,血染黄沙。风疾携着浓浓血腥味如刀削一般刻在脸上。
若是他朝,我身陷敌阵,你当如何?她曾是这样半开玩笑地问他。
纵千万人,吾往矣!他曾是这般无比严肃地答她。
她本是不信的,不信的。
他策马而出的这一刻,耳边的杀伐声瞬间远去,这战场的喧哗,因他,而止。
你为何要来?你的身后,是万里锦绣山河,而你的面前,却只有一个我!
袁泠霜不懂。
你曾拔剑击江,誓斩流水;你曾志贯天狼,策马弓张;你曾投戈谈笑,百战沙场。
山河从萧瑟到锦绣,军歌从哀戚到豪壮,这一身铁衣,拒不得寒冷,你这一身疲惫,自有千万柔情女子愿为你抚平,为何,却为何要为了一个袁泠霜?
袁泠霜能给的,别的女子亦能给,而别的女子能给的,袁泠霜却给不了。
看看左右,壮岁旌旗拥万夫,这,是你的疆场!天下,归心,你已唾手可得,为何,为何还要来!
定国安邦,不是你豪迈宏伟的心愿么?这一场必胜的战役,你因何要来赌?
他拿我来诱你,是想要你的命,你难道不知道吗?为何,为何明知是死,却还要前来?
此时段潇鸣已经杀进重围,更有霍纲等人襄助,几个人已经冲到了包围圈的最里层,长剑锋芒一闪,又是几个近卫倒下,只见他横剑在手,俯身向她伸出手来。
袁泠傲似袖手旁观一般,面上带着深深笑意,并未阻拦她分毫,甚至于似带着挑衅的意味,看她何去何从。
今朝,是你建功立业,亦是我国破家亡。你真的觉得我们还能并肩站在一起吗?
“走!”雪影从她身边擦过,她终究伸出手去,广幅宽袖服帖地忝过他的护腕钢甲,柔与钢的摩擦,在空中极尽缠绵哀婉,终究是擦身而过,她在最后一刻拍掉了他的手,叫他走,回去。
段潇鸣眼里满是震惊,完全难以理解,她居然不跟他走,她居然不肯将手给他,她居然拍掉他的手!
这一幕看在霍纲眼里,亦是惊讶不小,竟愣在了当场。
袁泠傲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泠霜伸手,看着她的手在袖底拍掉他的手,看着她毅然决然地吐出那一个‘走’字。
他知道她不会跟他走,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不会有人知道,在他心底,更宁愿她跟他走……
段潇鸣还在错愕的当场,袁泠傲已然瞬间敛去笑意,从近身侍卫手中夺过一柄剑,脚下一点,一个横刺,猛地向他刺了过去。
“小心!”泠霜见状,立刻大喊提醒,可是已然迟了一步,段潇鸣闪避当中,身形一个不稳,径直从马上一个翻身滚落到了地上。
袁泠傲还未给他以喘息的机会,一连几个杀招,以狠绝的姿态,向他攻了过来。
段潇鸣亦是不敢大意,在霍纲掩护下赶忙调整过来,投入与袁泠傲的对战。他亦是听闻过的,袁泠傲自幼习武,剑术尤为精湛,据说与袁昊天在伯仲之间。
只见他单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剑,又是一个跨步迎面向他门面刺来,段潇鸣握剑在手,横剑将迎面而来的剑刃革开,兵器对撞的铿锵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这是第一次,他们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偶自首,偶终究还是段粉,每次写到小段总比写二哥要鸡冻,捂脸,小二,妈对不起乃
但是妈会让乃华丽而悲壮地死的,但是究竟怎么死,厄,偶还没想好。。。。。。(拍死偶吧)
对不起大家,还是没有贴背景音乐,因为听人说,贴了代码之后会占有很多字符,这样就会导致购买该章节时多花钱,所以,考虑大家利益,还是不贴了,大家可以自己去配背景音乐听。 1
《当时错》阿黎ˇ郑婉芷番外2生查子ˇ
生查子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清·纳兰性德
“皇后!皇后!饶命啊!皇后饶命……饶了我们吧……皇后!”一个又一个的宫嫔挣脱钳制,扑将上来,抓拽她及地的广袖与裙角。平日里一双双保养精细的纤纤玉手,从未干过半点粗重活儿,绵软莹洁,细腻如玉,可曾找得到半点薄茧?细长的十指,涂满丹蔻,鲜红触目,本是一双双美人手,抚琴弄墨承欢君前,而今,却化作一双双白森森的仿若从十九层炼狱里伸出来索命的冤鬼的手,匍匐在她脚下,哭着喊着求她饶命。
郑婉芷依旧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双目平视前方,仿佛那里正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的脚下四周,已经有许多嫔妃的尸体,一滩滩浓黑的血,污了她脚上的凤头履。
两个孩子都吓傻了,死命地窝进她怀里寻求庇护,柔嘉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襟,全身瑟瑟发抖,抬起头来无助地望着她:“母后,我害怕……”
听见孩子颤抖的哭音,一直神离在外的她才回过神来,缓缓地俯下头,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无比慈祥而柔和,徐徐地弯起嘴角,勾出一抹笑来,伸手抚上她的前额,柔声道:“别怕,有母后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皇后……饶命啊……”
太监们开始在整个宫室内外点火,因为事先浇了火油,所以火势又急又猛,不假时,交泰殿已经陷入一片火海。还没有咽气的嫔妃们无处可逃,一个个都拥挤到宫门前,用手去扒抠早已被几层钉板钉死了的大门,十根如玉的指头顿时血肉模糊,可还是不断地有人去尝试。
火舌里里外外地蔓延,平日里那些精贵的器物,钧窑的瓷器、和田的玉雕,还有那些贴金包银的木器漆器,任凭再怎样的精妙绝品举世无双,到头来,都经不起这大火的催烧,一阵阵器物受不了高温炙烤而爆裂的声音,成了嫔妃们对死亡哀嚎的最协调的配乐。
自前晋太祖定都临安,为原配发妻营造交泰殿以来,三百年里,交泰殿遭三次大火,却依旧不损其质,都没有撼动根基,而这一次,却是在劫难逃了。
她望着脚下这些昔日貌美绝艳的嫔妃,当初选进宫来的时候,哪个不是名花倾国,家世显赫?君前邀宠,一个个机关算尽,尔虞我诈,为求君王一幸,怎样的手段使不出来?她们不是口口声声哭着喊着有多爱他吗?那现在,为何,却没有一个甘心为他去死?!这,就是他平日宠幸的爱妃,他喜欢的女人?他拥有的爱情?
她不明白,不明白……就好像她不明白为何一向谦恭儒雅,文武双全的袁二公子,忽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刻薄寡恩,阴沉狠厉。
不明白他看她的眼,为何不再温柔,而总带着嘲讽与厌恶;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意同她好生说话,哪怕只是一个字;不明白为何他们这么多年夫妻,相互之间除了互相嘲讽,竟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来都不想与他针锋相对的,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她甚至连他憎恶的眼神,都将失去……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何会这样?难道,她郑婉芷真就这样一无是处,真就一点都比不得袁泠霜吗?
她僵硬的面部表情,陡然扯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容。
为了一个袁泠霜,他可以不顾举国安危,咬紧了牙关再三回绝段潇鸣派来的求亲使臣;
为了一个袁泠霜,他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冒着那样的危险前往大军压城的金陵;
为了一个袁泠霜,他可以不顾这一味□蚀骨的毒,任由她在这禁宫里制造危险!
袁泠霜真的有那么好吗?!真的好到即使那是一味五步穿肠的毒,也可以让他饮得甘之如饴吗?
汪重派了人来叫她去劝阻他,她一见到他的那个表情,就已经知道,她是劝不住他的,正如她劝不住他那颗原已偏离了正常轨迹的心回归正途一般……
尽人事,听天命。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可是,依旧挽回不了……有时,她真想知道,他和袁泠霜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以这样铭心刻骨,可以这样义无反顾!
他接袁泠霜回来的那日,交泰殿的长史女官悄悄来回她,说太医已经查验过了,果真是一身的伤,背上全是交错斑驳的鞭痕,身上还中了一箭,还曾经烈性小产过……
当时她正卸妆要就寝,长史就站在妆台边上,声音那样低,却又格外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钉进她耳里。
那一支点翠金凤钗握在她手里,凉凉地沁出一股冰冷,细长的簪身被她用力的压进掌心里,深深的一道红印子,就像她此刻被千刀万剐了的心。
她只淡淡一笑,袁泠霜毕竟是袁泠霜,这一身的伤,怕都是为了他预备的吧?她总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深彻骨髓地心疼。
* * *
手旁的一张起翘连云雕龙凤呈祥纹样的小案上,摆着一架小千叶灯,连着烛台的那一根主干上,向两旁各延伸出七个枝杈来,每个枝杈便是一个烛Сhā,用六片镂刻精致的银叶子托着,那一点烛光,便是那叶间的蕊。
长史早已退下,守夜的宫女在外间掌灯,四下里一片安安静静的。她只单手支着腮,定定地瞧着那膏烛上,一滴一滴的烛泪往下滴。那六瓣银叶子围成的托儿,已累的满满的烛油,冷凝成一堆毫无章法的烛膏。
一阵细微的响动,把她惊醒过来,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蛾子,扑到了一根烛上,‘噼噼啪啪’地胡乱扑腾着翅膀,却没有要从火中挣脱出来的意思。
明知是死,却依旧不肯后退半步。
原来,蛾子的心性,竟是与人如出一辙的。
不过须臾,那蛾子已经死绝了,她用手里的簪子,轻轻地将那尸体拨了出来,只看了一眼,那焦黑模糊的一团,已是完全的死物了。
屋子里昼亮如昔,可是,她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暗沉,幽深森冷,叫她不自觉地从心底里生出悲凉来。
她坐在妆台前,看向面前摆着的大铜镜里,那个明媚的影:也是明眸皓齿,也是才德兼备,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哪个不是赞一声大家风范?也是花样年华,也是少女情怀,书里画外,花前月下,谁不曾暗自怀想,要嫁一个如意称心的郎君?
红颜未老恩先断,这一张红颜,分明还是当时容华,可是,这一份恩情,他却始终欠了她!
郑太常家的二小姐,那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自幼与男儿一般教养,人家读的《女则》《女戒》,她却是跟着兄弟们一道读经史子集,权谋兵法,哪一部典籍能够考倒她?父亲每旬来查验各人功课,哪次不是将兄弟们一顿数落:“连芷儿都比你们强!”
可是,可是!任她再怎样博学冠通,任她再怎样玲珑机敏,纵使她能翻过天去,却独独翻不过他的一颗心!
都说女子爱照镜,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害怕照镜,恐惧照镜,她总怕看到镜中照出的那个自己来,那个被他厌弃的自己。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在她心中,他是她的知己者,悦己者,她的死她的容,都只为了一个他,可是,在他心目中呢?
每夜,她总不敢轻易卸了妆去,直到听见他御辇的声音,那一记记响亮的鞭响,伴着车轮碾压的声音,从永巷那头远远地来,近了,更近了,她的心,跟着跳的快了,更快了,可是,终于,御辇还是没有停下来,慢慢地过去了,朝着西宫的方向,那鞭声,越来越渺远,渐渐地小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心,也跟着骤然冷下来,冷得一丝温度也无。
皇后失宠御前,这是宫里公开的秘密,更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宠幸后宫,却也是图个新鲜,任哪个主子,再得宠,也过不去一年。宠着的那一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皇帝也下旨叫人摘去,可是,过了这份劲儿,还不是冷了撂了,连一眼也吝惜去看。
宫里人都道,这才是真真地显出皇后的手段来,这中宫,是名面儿上的冷落背地里的宠着,不然,怎会这样?
头一回听这话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坐在妆台前,一直笑着,笑出了眼泪,猛地发狂一般,将妆台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挥手一扫,珠玉金银,钗环簪佩,落了一地,铿锵刺耳里,多少琉璃翡翠水晶玉器摔了个粉碎。那些大大小小的珍珠玛瑙散了一地,叮叮地弹起来又落下,不知滚到了哪里。
外间的奴才们听见声响,全都一股脑推门冲进来,面面相觑地望着她。入宫这些年,她几曾在人前失态至此?!
* * *
火势越来越大,一路摧枯拉朽,滚滚浓烟笼在整个宫城上空。
一双儿女已经在她怀里断了气息,嘴角还挂着血迹。一动不动,恍如熟睡一般。她用手轻轻地拍在他们背上,就像所有慈祥的母亲,温柔地哄孩子入睡一般。
嫔妃们的哭嚎声已经完全淡了下去,还剩下没死的,也都没了力气,软软地趴在地上。除了大火焚烧发出的刺耳的‘哔嚗’声,整个交泰殿安静地像一座巨大而奢华的废墟。而今,只剩她一个人还安如泰山地坐在这座废墟前。
大火的高温将她整张脸都烘得艳红,就像是每逢最盛大的场合,国母之尊必须要正装出席时的妆容,浓艳极了。
高热的温度和呛人的烟气将她熏得意识迷离,恍惚之间,她竟听见他在唤她!不是用代称,不是用‘皇后’,而是叫着她的闺名婉芷。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怎么竟听得他叫的一声声‘婉芷’愈来愈大声?
又是一声‘婉芷’,叫得她猛地一个激灵,顿时醒过神来,真的是他在叫她!不是做梦,不是错觉!
原以为,此生不可能听得见他如此唤她,原以为,此生再无缘这最后的诀别,原以为他会吝惜的,可是,他终究是来了,此番,却不是为了袁泠霜,却是为她来的……
眼眶一热,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流眼泪的……到底,还是忍不住。
她听见他在喊她,听见他问她为何不愿意走,听见他握拳垂在铜钉门上那一下一下沉闷的声音,那样悲伤与痛惜,一如他一遍一遍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做,这么多年,为何一直要这样做……
她笑了,任两行热泪冲刷着腮鬓,汪重到底替她把话带到了……
‘砰’的一声一根烧毁的横梁燃得正旺,当头砸下,她含泪一笑,分明看见,那轮明月,清朗依旧,那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正翩然欲转过身来。
记住,这一世,你欠我一个承诺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拍死偶吧,偶不舍的小二死掉,明天想好了怎么处置他再来说他。。。。。他跟小段的决斗,我不知道 该让谁赢比较好
对小拇指,二哥的剑术很厉害,小段也很厉害,谁输了都不好。。。囧。。。。。。总之明天一定给个交代。。。。。。。5555555555555偶真的很下不去手啊 1
《当时错》阿黎ˇ一剑光寒动神州(下)ˇ
袁泠傲剑尖斜指向地,屏气凝神,端详起对面的男人来。段潇鸣要比他略微年长几岁,眉目刚毅沉稳,粗一眼看去,全似一个多年征战沙场的武将。他眼角余光瞥到泠霜,只见她眉头深锁,满面痛苦之色。他不禁于心底一叹:这,就是你认定的良人?
段潇鸣亦是同时打量着他。常年握剑的右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方才横剑相挡,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袁泠傲的剑气,头一回领教到他的剑术,未料到居然精深如斯!这男人,他虽是头一回见到,但之前却是听闻过无数次了。若不是袁泠傲特意着了一身九龙纹玄色章服,他怕是要当他是个文弱的世家子弟,诸如朝堂上那些成日只会侃侃而谈,到节骨眼上半点使不上力的酒囊饭袋。只是从不曾想,这样文弱的外表下,竟是有此般深厚的内力,确实是他太过轻敌了!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袁泠傲忽然一笑,率先开口。又忽然眯起眼睛,精光一闪,道:“难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段潇鸣面色一直紧绷,本没料到他会开口同自己讲话,冷不防微微一愣,而后亦是一笑,飒然答了一个字:“怕!”
袁泠傲一怔,完全没有想到他坦率地答出这一个字来。
“我虽怕死,却更怕从此失去她。”段潇鸣顿时撤去笑容,出剑反守为攻,一排凌厉剑招,逼得袁泠傲步步后退。
两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一时之间缠打在一处,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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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霍纲所部为段潇鸣亲卫,随他过去之外,其余各人均有各自部署安排的任务,无一敢乱动。
孟良胤知道想阻止段潇鸣是不可能的,只得立即跑去右翼査巴奇所部。因为神射营在当时就一直由査巴奇负责秘密集训,所以神射营历来除了段潇鸣外,就只听命于査巴奇。
“可汗,快叫神射营停止攻击!”孟良胤一见査巴奇,其余话语已经全部来不及说了,哪容得客套寒暄,兜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査巴奇一直都从中原保持着紧密的关系,所以汉语说得非常流利。
“先别问了,容老夫一会再跟您细说,总之,现在,请立刻叫神射营停止攻击,原地待命!”孟良胤急得满头冒汗,再怎么沉稳练达,此刻统统顾不上了。
“这可不成,神射营的命令一向是大汗亲自下达,此刻怎能更改?”査巴奇故作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孟良胤。
“嗨!现在大汗在敌军阵营呢!若不立刻叫神射营住手,那大汗性命危矣!”孟良胤急得狠狠跺了一脚,吼道。
“什么?!大汗在敌军营中?!这怎么可能!先生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吧!”査巴奇装作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完全不相信孟良胤的话。
孟良胤气极,怒得说不出话来。若在平时,査巴奇绝不敢质疑他的话,绝对会一味服从。他心知段潇鸣前去,他绝对不会半点风声都未闻,此刻十有八九是在与自己装傻充愣打太极,说来说去就是不愿下达停止攻击的命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时若段潇鸣一死,那査巴奇最大的受益人。他的女儿和侄女都是段潇鸣的侍妾,纵使他自己不敢称帝,只消在此刻随便说句那女子已经怀孕,到时候找个婴孩来,待以时机,临朝称制,这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便是他这蛮夷的囊中之物了!
孟良胤伸手巍巍颤颤地指向査巴奇,道:“大汗就不怕军中上下说你谋弑主上?!纵使得偿所愿,名不正言不顺,一样是如坐针毡!”
査巴奇未料到眼前这老匹夫竟公然将话头挑明,又不敢真的与他正面摆开,便冷哼一声,傲慢道:“我只知道两军交阵,身为主帅不可能会这般轻率,闯入敌营。再说临阵撤命,这是多大的干系,我可担当不起,总之先生说的这些情况我没有听说,我只管服从大汗下达给我的命令行事!”
“査巴奇!你……!”孟良胤额上青筋根根暴起,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
査巴奇却完全不当回事,索性将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在他面前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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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泠霜站在一旁,独自沉浸在一方独立于喧嚣之上的寂静。
她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四指的指尖正触到掌心那道旧伤疤上,往事顿时如开闸之水,一泄而出。她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段潇鸣与袁泠傲格斗的背影,只觉得那个熟悉的身形,越来越模糊,淡淡的轮廓,就像是刚刚触及笔洗里的毛笔尖,那一点墨迹,方遇了水,迅速地泅开来,从一个点,柔化曲折成一道狭长的弧线,袅袅绕绕,似一曲缠绵哀婉的离歌,情人之间最亲密的话语,终于,一曲终,那墨,完完全全地溶到了水里去。
“我不要你去。”他说。
她看到他的眼里映出自己脸来,那样清明透亮,这是他看她的眼神,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珍藏一辈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对待女人,向来无情,所以,她从来不敢去做过多的奢望。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她实在是失望过太多次,所以,她怕了,不敢再尝试。
可是今日,此刻,九天诸神都挡在他面前,万箭所向,他却敢只身相抗,披肝沥胆,宛如癫狂。
这一滴泪,凝着他的背影,顺着脸庞,落到黄沙里,无人知晓。
我这一生,生于世家府邸,长在重阙宫门,万千宠爱于一生,天下人所见,我是这天下最娇宠的女子。自遇见了你,我们风雨同舟,并肩作战,猩红的血,染红我们的身躯。大漠苍茫,孤城烽火,我们一起走过。天下人都道我是妖妇,这般心狠,那般毒辣,六亲不认。
可是,再怎样狠绝的面具,终究掩不住狼狈,那单薄的皮囊,只消轻轻一撕,便显出原型来,卑微怯懦,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我袁泠霜这辈子,表面再风光,却终究掩不住内里的无助与沮丧。
你说的对,我并不坚强,一点也不。我没有野心,天下于我,毫无意义,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丝爱,完完整整的爱。
今日,千军万马,万箭待发。你却策马前来,无关家国,非因天下,却单单只为了一个我!
够了。段潇鸣,有你,我袁泠霜这辈子,足够了!
袁泠霜忽然从旁夺过一柄剑来,朝缠斗不休的两人冲了过去。段潇鸣二人猝不及防,同时收手要退开,以免伤到她。
袁泠霜一剑劈下,三把剑顿时交与一点,依稀撞出火星来。
“你快走!回去!”泠霜剑身一转,反手一革,将段潇鸣的剑打偏开去,哀求一般朝他大喊。
放手吧……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没有弃我而去。一个,已经足够了。她展颜一笑,叹息道:“走吧,求你……”
段潇鸣一瞬间地呆滞,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这样近,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气,她的衣香,与发髻上那朵盛开着的茉莉,清甜的香气,仿若从山谷中出来的新风,沁进人心脾中去。他看着她鸾凤百吉纹的长公主章服,袍袖长长地几欲及地,将她手中那柄剑都遮去了大半,她高髻微散,整个人迎风而立,漫卷黄沙里,凄婉绝丽。
“我说过,永不会其你而去!你以为,我段潇鸣说出口的话,是戏言?”他顿觉喉头干涩难忍,空咽了咽,却没有得到一丝滋润,声音依旧嘶哑,自己都听来可怕。
你还有我,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你……不必如此。”
你已经来过,就已够了。真的,够了。我这一生,就算没有白来一趟。你我都知道我的身份代表着什么,为君者,不可逆天而行。你我都明白的。我只想你知道,我做的这些,不为江山社稷,不为万民苍生,谁都不为,只是为你而已,单单只为一个你而已。苍生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所以,我不欠苍生。但是,我却欠了你的……
袁泠傲长剑在手,立在一旁,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二人。
段潇鸣趁袁泠傲没有继续攻来,便再度伸出手去,深深看她的眼:我要的,是有你的天下!
袁泠霜含泪摇头,拂袖出剑去挡他伸来的手:你要袁泠霜,可是,天下不要。
长长的章服袖子,玄色涡云纹织锦匹料,七色丝缂出的鸾凤翔集四合如意云纹样,拂摆中正挑在他的剑尖上,‘嘶啦’一声凄怆的悲响,半幅袖子便被刺破,一路断经折纬,被割裂了下来。
锦裂、玉碎、国破、人亡。
曾经,你我挥剑相向,这一身伤,一袖泯去。恋恋情几丈,情丝绕梦长,我的发,绕在你指上,一匝又一匝,不肯停,不肯放,但做娇嗔,你却朗声一笑,含入口中。
你说,要陪我去看西湖春色。这一场繁华,碧血染就桃花,为你,我负尽天下。
也罢,如今刀剑喑哑,我终能离了这一场喧嚣,笑勾你臂弯,但指:看,这是你天下!
背过身来,泪如雨下。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战马嘶鸣,风过天地,拂起高墙殿内,锦绣华幔。容华谢后,你,君临天下!
**********************************
“大汗……!没时间了!”只听得霍纲忽然一声大喊,段潇鸣忽然想到神射营,心叫不好,忙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远远看到神射营士兵一致将机弩上弦,调整射距瞄准。
“把手给我!”段潇鸣身向前倾,不顾一切去抓袁泠霜的手。
“保护大汗!保护大汗!”霍纲的声音高亢嘹亮,在此时喧嚣的战场上显得尤为清晰,所有麾下死士都停下打斗,迅速聚拢来,想要围城人墙来护住段潇鸣。
而袁军也是一直以为段潇鸣在这边,段军的箭阵势必不会发射,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猛,两翼的盾牌兵手忙脚乱地聚拢来,可是,速度还是比不上箭阵,只见密集如雨的箭阵在一瞬间风驰电掣一般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段潇鸣扑上前去想要抓住她。不料她只一心求死,竟退后一步避开,正撞到袁泠傲的身上。
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只见袁泠傲忽然出手,重重一掌打在泠霜肩头,泠霜借力整个人被送了出去,扑到了段潇鸣身上。段潇鸣已经来不及多半分思量,抱住她直接往地上倒去,之间在空中借了地力将两人姿势调整过来,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二哥!!!不要……!”泠霜侧脸望去,只见袁泠傲临风而立,颀长的身躯顶着阴霾的天空,他的天子章服被狂风拂起,漫卷若层云翰瀚。
“这一个人,你没有选错!”他如释重负地朝她弯起嘴角,笑着,将手中长剑抛出,三尺三的剑身在空中一转,斜斜地Сhā进黄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偶终于让小二华丽丽地退场了。。。接下来的问题,更加错综复杂了,这个烂摊子,可咋办呢。。。5555555555555555555,小段啊小段,你要对小霜好啊~~~不然就算我这个当妈的没意见,楼下的那些‘善良’的可爱的姐姐们可是会把你XXOO的哦……
某段瀑布汗:(怒指苍天状)那你还在后面安排我去逛妓院!!!不存心让我被XXOO吗!
某亲妈黎:介个问题……厄……(忽然领悟状)靠!你居然给我泄露剧情!殴打之……
(*^__^*) 嘻嘻……,搞个小片段,缓和下悲伤的气氛,呵呵。
《当时错》阿黎ˇ知君何事泪纵横ˇ
这一刻,他以微笑作别。这一生,浓华欲孽,终可以结束了……
这一个笑容,俊彦潇洒;这一个身影,风流倜傥;这一生繁华,终究散去了。天下,这
被他镌刻在心中近三十年的两个字,那属于男儿最宏伟豪壮的心愿,此刻,只这一笑,悉
数泯去了,不以成败论英雄。
段潇鸣策马向这边冲来时,他便知道,她没有选错人。今日,换作是任何人,他想都不
会做这样的选择,即使是他,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这般不顾一切,再三
权衡,终究只能留下这一生无尽的悔恨。
这生死关头,但见他能不顾性命,以身将你护在下面,以一己血肉之躯,为你去挡万千
利箭,我便知道,我输了,真的输了……把你输给了他。
如果说,我 与他都曾错过一次,他还有改正的机会,而我,已没有了……
霜儿,好好活下去吧,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
段潇鸣亦是惊愕不已地看着他,盾牌阵就在他身后不远,凭他的轻功,殊死一搏还是有
身还机会的,可是,他竟单手弃剑,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去。
袁泠傲最后那一回眸,目光正落在段潇鸣脸上,他分明辨得,混乱轰鸣里,那个嘴形,
清清楚楚地向他吐了四个字:照顾好她。
死士们在他身前围城一圈,可是,在密集如雨,迅猛如电的箭阵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忽然之间,只听得一声悲天嘶鸣,一直落单的雪影不知从哪里奔出来,凌空一跃到段潇鸣
身上,整个身子俯了下来,将底下两个人牢牢护在腹下。
泠霜死命地挣扎,却被段潇鸣勉力制住,只听得刷刷箭雨射来,四处一片凄厉的哀嚎惨
叫。有温热的液体在四处溅洒,段潇鸣背上已经一片温热粘腻,他知道,那是雪影的血。
箭阵一共有三发,前后相隔不过片刻,所以,待三发过后,四周已经一片死寂。
“大汗!”哀鸿遍野里,霍纲爆出一声大喊,将身上一个士兵的尸体推开,挣扎着爬起
来,双目通红,左肩上一枝羽箭深深扎在肉里。他已全然顾不得自己,第一时间跑过去看
段潇鸣与泠霜二人的情况。
“我没事……”段潇鸣整个人被雪影压着,完全喘不上气来,霍纲忙与闻声赶来的几名
生还的死士一起合力把雪影推开,将段潇鸣与泠霜救了出来。
雪影的背上遍Сhā着数十根箭矢,段潇鸣伸手一探,已完全没有了鼻息。他深深地抚了抚
马头,便去视察袁泠霜的情况。
他们二人在最后一刻被雪影护在身下,竟全都奇迹般地毫发无伤。段潇鸣坐了起来,将
袁泠霜抱在怀中,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大概是因为目睹了袁泠傲的死
,受不了刺激,才昏了过去。
段潇鸣再抬起头来,见只有三两个人还活着站在他面前,且都各自负伤,心中一动,正
想说些什么,正巧孟良胤带着人奔了过来。
“少主!”看见他安然无恙,孟良胤再也顾不得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看着孟良胤举袖掩面,当众悲泣,段潇鸣也知自己这回做的太过出格,再是对他百般怨
怪,也终是软下心来,对着他深深一拜:“老师,让您担心了。”
****
史书载,丙辰年冬至日,卯时,周主袁泠傲死于阵前,临安城破。破城之时,皇后郑氏
纵火焚宫,致使崇德、交泰、栖秀、昌德等主要宫室同浴火海,三百余年的晋朝宫室基本
损毁,大火三日不灭。至此,统治江南四十余年的袁氏政权彻底覆灭。
自晋末以来,天下三分,互相牵制的局势也到此为止。
三日后
由于宫城大火,段潇鸣派一营兵马前去扑救,依然救不下来。老百姓远远望着昔日富丽
堂皇的宫室,一座连着一座被大火吞噬,纷纷感慨,道这是天要亡袁氏!天火是人救不灭
的。
大火一连烧了三日,越烧越旺,孟良胤于是派人四处散布谣言,说这是上天启示,为新
朝诞生而送来的贺礼,极尽夸张,为段潇鸣登基造势。
由于宫室焚毁,段潇鸣只得暂时安顿在皇城边的一所高官宅院。袁泠霜自那日战场受了
过重的刺激,一直昏迷不醒。他将临安城中所有名医,太医都召集起来为她会诊,依旧只
是浅浅地一缕游丝,整个人一点知觉也没有。
据医家所言,袁泠霜本身体质就很单薄,再加上这些年屡屡伤身,表面虽看不出什么,
可内里实际已经大伤。此次又受了这么大刺激,故而如大厦一朝倾,整个人瞬间就垮了下
来。
大夫们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医理,又是《黄帝内经》又是扁鹊华佗,引经据典了一大
通,听得段潇鸣心浮气躁,一掌下去,一张楠木小高几被拍了个粉碎,道:“少废话,我
只要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病,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临安城中,上至高官仕宦下至平民百姓,从心底里始终将段潇鸣视作蛮夷匪类,在他面
前诊脉本就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惹怒了他,便被莫名其妙地给杀了,如今见了那楠木
几案的下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越发支支唔唔,抖得说不全话了。
到最后,还是原太医院院正站出来说话。此人早年本是袁家的家医,后来随主入宫,一
路累迁至院正高位。袁泠霜自幼便是由他调理身体,所以,他自然是最了解她身体状况的
。
他也知道段潇鸣定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故而也没有拐弯抹角,一言以蔽之,便是‘心病
还须心药医’!袁泠霜身上的病远比心上的病要重,她目前一心求死,试问一个没有半点
求生意志的人,任再怎样的神医在世,也救不回啊!
***
远远地更鼓一下一下地传来,四下里静得一丝响动也没有。临安城自段军入城之日起便
严格执行宵禁,自酉时起,百姓便不可以出门。各坊里间不得暗通消息,一旦发现,全部
按乱军处理。
本是临近岁末,临安城里一年中最繁华热闹的时节,却因了这场战乱,满目疮痍萧条。
“吱呀呀……”一声绵长苍钝,古旧的门板被缓缓推开一半,冷风呼喇喇往里一通灌。
春儿双手稳稳地端了一个朱漆托盘,立刻反手将门合上。
盘中一只彩釉莲瓣式瓷碗里,热腾腾的一碗药,想是才煎好,一股股白气使劲往外逸散
着,随着她走路的步调,一道袅袅白气缠缠连连地在古旧沉闷的房中勾勒出一线灵动景致
。
“少主,主子该进药了。”春儿轻轻地走到离床一丈处,稳稳地停下来,看着段潇鸣疲
惫的侧影,轻声道了一句。
大战过后,他不曾一日安眠,除了昨日实在支撑不住,倚着泠霜微闭了个把时辰的目,
一直守在床前,什么也不做,只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春儿每个三个时辰煎一副药,段潇鸣都不肯假手旁人,定要自己亲自一勺一勺给她喂下
去。
喂了,全吐了出来,再煎药,再喂,一如既往,未有半分松懈。
“春儿……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恨我至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肯要,再不想看我一眼,
再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连手上托盘里那碗药都凉了,段潇鸣忽然出声道。
春儿多时不曾听他讲过话,一开口,乍听之下,那声音嘶哑中带着浓浓的哀戚,她抬头
便看见床头柜子上一盏烛灯,柔和的光晕打在他脸上,单手撑着额头,一整天都未变姿势
,她黄昏时分进来点灯,他便叫她再去煎一副药来,道:“兴许是药力不够,说不定,就
这一副药下去,她便能好了……”
她静静地垂着头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一碗药上,顿时觉得胸中翻江倒海,,眼圈泪意
泛滥,唯有死死地咬住唇,将那悲伤咽回肚子里去。
“怎么会呢,主子她,怎会恨您呢?”春儿再抬起头来,声音已回复了平静,只眼眶还
带着淡淡的红晕。
“我杀了她所有的亲人,害她国破家亡,害她生生面对这一切,她定是恨我入骨吧,所
以,要这样惩罚我……”段潇鸣忽然苦笑一声,目光落在袁泠霜脸上,眼神沮丧而落寞。
春儿静静地听他呓语一般地重复着这些话,忽然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陡然一高,站
正了身子盯着袁泠霜的脸,道:“主子她不会恨您的……永远,也不会……”
段潇鸣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仿佛是在寻求保证,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保证她没有骗
他。
“主子她……是把您真正地放到心里去的,很深很深地埋着,怕被人知道,也怕被您知
道……”她微微偏开头去,眼角一滴泪落到药碗里,浓黑的药面里,无声地荡开一圈涟漪
来。
作者有话要说:偶邪恶地想,不然让二哥哥再活过来吧(殴)
介个,小段这么对不起小霜,总是要想点啥出来折磨一下他。摸下巴,让他为小霜做点啥呢?
废后宫?不准碰女人?介个问题,粉棘手。。。。。(殴)
《当时错》阿黎ˇ知君何事泪纵横(中)ˇ
段潇鸣迟疑地伸出手去,终于覆上她的脸庞,轻轻地婆娑。
她还在,真的在,温热的身体,匀润的呼吸,他终于没有失去她。
这几日,战场的硝烟与尘埃一直还停留在他脑海里。
“把手给我!”他依然记得自己的眼底决绝。
可是,千钧一发,她竟伸出手来,狠狠地拍掉了他的手,她的衣袖舔过他臂上的护腕铁
甲,拂过他的手,绫罗锦缎在他手背上,如流年暗自淌过,细软无声,又声噪天下。
你要袁泠霜,天下不要。她对他说。
是的,天下不要你。可是,你又知不知道,纵使天下人都不要你,我却不会不要你!我
要的,是有你的天下,如果这天下没有了袁泠霜,那,我争来,还有何意义?!
“走!”她对他喊道。
在最后一刻,她要他走,一个人。她不跟他走,自她决定来,便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是么?
“我真的很残忍,对么?”段潇鸣拇指轻轻地描摹着她的眉眼,脱口而出道。以前,总
有人说他残忍,骂他杀人不眨眼。他都没有觉得什么,可是,今日,他真真正正地感觉到
自己是残忍的。他要她回来,助他劝降沈怀忠,拿下金陵城;他要她永远心向着他,不许
跟临安有任何瓜葛;他要她帮他去夺天下,却没有彻彻底底地想过,他要她去对付的,是
她的亲人,她的故国……
今日,他终于得偿夙愿,拿下了这锦绣河山,可是,他却分明看见,这轴鲜血染红的万
里江山舆图上,躺着一个她,紧紧地闭着眼,不肯醒来。
他的江山,浸透了她的血她的泪,正如人生初见,他的剑,沾上她的血!
这一辈子,他从来不认为谁没有谁会活不下去,在遇到她之前,他都对此深信不疑。可
是,当她将临到他的视线里,他知道,他错了,原来,这世上,真是有那么一个人,会让
你没了她而活不下去。那个人总是在的,只是,很多时候,总是遇不到。
这时光无涯的荒野里,不辨方向地走着,只消迟一刻,早一刻,或者偏了一点点,便不
会遇上了,可是,老天却偏偏让他遇见了她。
因为是她,他才会不顾一切,乱军之中单骑驰骋而去,这疯狂的举动,当时竟什么也没
有思虑过,到此时事后,方隐隐有点余悸。千军万马杀上来,又包围,他竟半步不退,杀
红了眼,狂啸一声,死士们都不禁胆怯。那时他在想什么?段潇鸣不禁问自己。
指腹婆娑过她的脸颊,哦,对了,是她不肯跟他走。
我说过,永不会弃你而去。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相思?那是纨绔子弟无病呻吟的玩物,不属于他
这样的人。人道,此系南国树,最是相思。他抬头,只瞟了一眼,笑谓曰:平生不识。
真的是平生不识吗?段潇鸣兀自一笑。
母亲的忌日,他抱着她流泪,却不肯叫她看见。“他朝回了中原,我陪你,去给夫人扫
扫墓吧……”她轻轻地抿着嘴角,偎在他怀里,道。
纳克斯节的晚上,草原上的篝火,熊熊烈烈。那红衣少女到他面前,躬身向他伸出手来
。她偏头沉思了半刻,忽而绽出一抹明媚娇俏的笑容,道:“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呢!”
出征前的那一晚,一室弥漫夜的静谧,寒露倾透他的衣衫,只觉得一阵暖馨,她挨身过
来,声音淡淡的,一如这凉薄的夜,道:“我总是要跟着你的,不管去哪里,都与你在一
处,你知道的……”
春儿的话,确确实实点醒了他。这个女子,是真的把他埋进心底去的,那样深那样深…
…
寸寸相思寸寸灰。而今,她却始终睡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不肯醒来面对他。他恍然觉得
,掌下这张脸庞,仿若原野上那接天的蔓草,这一刻还安安稳稳地在他面前,可是只消一
个火星子,转瞬之间,便能化作灰烬!
段潇鸣跪在病榻前,一滴眼泪凭空落到泠霜脸上,从眼皮子底下缓缓往下淌,凝着烛光
昏黄的一点晕彩,看去仿佛就像是从她眼里流出来的一般。
“你赢了 ,你比我狠,我认输了,现在,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
正如那日院正所言,袁泠霜并不是真病,只是受不了刺激,才昏厥过去。段潇鸣放下话
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将她救醒。于是一连四日,各种古方、奇方、偏方,无论是宫
廷内藏还是民间流传的,都被拿出来试了个遍。又以金针入|茓,刺激百汇等各大|茓,总之
是能用的不能用的,统统都用上了。
不知是药石灵验还是精诚所至,总之,到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第五天,袁泠霜奇迹般
地醒了过来。
那情景,与当日在拉沃,她跳马之后醒来的情景极为相似,亦是窗外洒进熏暖的阳光来
,薄尘漂浮,一室的安静里,他趴跪在床边,甲胄卸去了,只穿着衬里,双目微阖,发丝
凌乱。
泠霜似乎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猛地惊醒过来,满头大汗,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段潇鸣立刻醒了过来,猛地一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醒了,正面对面
地看着他。
“你醒了?!霜儿,你终于醒了!”段潇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将袁泠霜抱进
怀里,那双手臂,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以示此刻的欣喜若狂。
泠霜的神智也已经回复清明。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只一遍一遍地喃喃地重复着:“
他死了……他死了……”
段潇鸣轻轻放开了她,欣喜正在心头缓缓散去。
“你还有我啊,还有我……”他无力地道。
“他死了,他终于死了……就在那里,全身都是血,那么多箭射在他身上,得有多疼,
多疼?!”泠霜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伸手指向床前,说看见袁
泠傲正浑身浴血对着她笑。
段潇鸣忽然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忙拿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痛苦地嘶吼道:“不要看!不
要看!他不在那里!他已经死了!死了!”
段潇鸣重重地摇了她两下,终于让她不再狂躁,安静了下来。她的手抓在他手臂上,指
甲深深陷进肉里,他却不觉得痛楚,只觉得身体里五脏六腑都抛出一根钢丝来,将一颗心
顺着不同的方向绞着,绞着,生生地把这一颗心剜得支离破碎。
“他死了……你还有我……”段潇鸣轻轻地俯下头来,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颈侧。忽然觉
得掌心一片温热湿润,是她的眼泪化了开来。
“他死了,是谁杀死了他?”她的声音哽咽沙哑。
“是我……是我!”段潇鸣再也受不了了,死死地捂着她的眼睛,朝泠霜所指的方向吼
道:“他要报仇便冲着我来,与你无关!一点干系也没有!你听见没有!不许再想了!”
泠霜没有接话,许久之后,轻轻地拉下他捂她眼睛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
字地道:“不是你,是天下。”
段潇鸣不禁为她深深地震撼,动容地良久无法言语,只觉得此刻,任何字句,都已经赘
仄多余了。
“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她整个身子都密密地圈在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服她,也同时说服自己。
泠霜听他喃喃的声音,如梦语呢喃,轻轻地垂下头来靠到他身上,闭上了眼睛,眼泪簌
簌而下。过去? 怎能过去?这就像微风乍起,水面荡起波痕,想要伸手去抚平那骤起的
涟漪,却不知,越是想抚平,就越是抚不平……
她深深地知道,这道伤疤,将永远地结在他们二人的心底,疤痕永远也平不了的。那一
点墨,已经淡在水里,缭绕 、褪淡,但纵使再淡,掩饰地再天衣无缝,那一杯水,也已
经不再是清水。
忽然一点轻盈的东西落到她撑在床板上的手背上,偏头一看,竟是那朵茉莉花。
这么些天,当日盛极怒放的这一朵清白小花,馥郁甘芳,熏得一室香馨,而今,却早已
枯萎残败了。昔日清甜的香气,已随了那一身洁白体质,堕落北风。
她俯下身去,细细拈起那一朵黯淡干瘪的苍黄|色小花来,那日,是他亲手从盆中掐下,
簪到她的发髻上,而今,花败人亡,两不知。
泠霜凝视着手中茉莉良久,忽然偏过头向段潇鸣看去,只见他正狠狠地盯着自己看,那
视线,却不是落在那朵残了的茉莉上,而是,因她刚才俯身的那动作而滑落衣衫的肩头。
那一片青紫的吻痕仍在,血红的那个牙印,而今早已开始结痂。
“现在,你还能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吗?没事了吗?”过去?她冷笑一声,你到底,还
是在意的!如果,真的可以这般举重若轻,将这一切视作烟云过眼,那,你此刻的眼神,
又说明什么呢?
“你别告诉我,在你让我回来之前,你不知道我跟他的事……”袁泠霜挑衅一般,微微
前倾过身子,在他耳边细语轻喃,说完,举袖掩嘴,格格笑出声来。
他在意的,只这一个眼神,便能看出,他早已认定了的。她不会去解释,清白与否,在
心中,一旦要用口讲出来,那还有何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小段肯定是通过情报间谍机关知道小霜跟二哥有那啥的,然后,那个
牙印,小霜心灰意冷地以为他不会相信她跟二哥是清白的,也有那么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非但不辩解,更甚者似乎还引导他去‘以为’,所以嘛,两个人心里肯定是要有裂痕的
啦~~~(好吧,偶承认,小霜确实是个别扭的孩子)至于这道裂痕,肯定是要去修补的啦
,至于怎么修补,肯定是又要狗血的啦~~~至于怎么个狗血法,还没有想到的啦~~~(殴)
总之呢,那个小段和小霜携手逛西湖的超级雷人狗血情节偶是不会放弃的,一定会写的啦
~~~至于是花好月圆良辰美景还是XXOO呢,偶还没想好,还有,要不要H也正在考虑当中
抬眼望楼下,好吧,乃们不要用这种凄迷平和滴眼神望着偶,蛊惑偶,偶知道乃们一个个
心里想的是啥。。。泪奔,为啥都这样不CJ,为啥不能像偶学习一下?
(问:乃CJ吗? 答:厄,介个问题,是个问题……) 1
《当时错》阿黎ˇ知君何事泪纵横(下)ˇ
段潇鸣抬眼望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泠霜知道,他很愤怒,不想再去看他的脸,索性闭起眼来
。
段潇鸣深深望她,沉重的鼻息喷在她颈侧。忽然,他猛地扯过她的手来,死死地攥着她的腕骨
,迫她睁开眼来看着他。
“你要我怎样?你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会满意?!”他忿恨之极,几日来的焦躁,忧虑,心
心念念盼着她醒来,只以为,她醒过来,一切都会好,她还是原来的她。可是,谁料到,竟是这
番景象!
“我要你怎样?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来要你怎样?”袁泠霜看着他,一通讥讽地冷笑。
段潇鸣看着她的样子,怒火中烧,这些日子以来,他何尝不是日日煎熬,难道他就没有委屈?
!她可以不体谅他,可是,此般嘲讽,却叫他完全受不了!
“在你的心中,我终是比不上他,对不对?”段潇鸣霍地站起身来,双目通红□,居高临下
俯视她。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最后一刻,她选择与他死在一起,而不是跟他走。
她之前说会等他,会在临安等着他来,可是,打从一开始,她就打算永永远远地离开他,压根
就没存过回到他身边的心思。
泠霜默然低头,始终不肯抬起眼来看他。
“他永远在你心上,纵使我做得再多,也抹不去他,对吗?!”段潇鸣颓然地后退两步,兀自
苦笑。
泠霜终于缓缓地从阴影里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直视他凌厉的目光:“他也永远在你心中,不
是吗?!”
段潇鸣悲愤地看着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由浅笑变到大笑,终是仰天笑出来眼泪。他蓦地
将桌上那碗刚熬好的药狠狠地砸在地上,彩釉莲瓣式瓷碗应声粉碎,浓稠的药汁四处飞溅,一地
碎瓷,弄的满室狼藉。
他猛地看向泠霜,指着她肩上的伤痕,狂笑一声,恨道:“不是我不信你!是你心里,从来没
相信过我会信!”说完,再没有半分迟疑,大步流星而去。
泠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茫然地望着他消逝的背影。
*******
丙辰年岁末,段氏定鼎临安。这座三百年的古都,历经战火烽烟之后,终于又恢复到安定。段
潇鸣在半月后召集临安所有仕宦豪绅,与京都父老约法三章,决不扰民。
后又下令善待前朝遗孤,但是袁氏嫡系一脉已经死尽,独独剩下一个袁泠霜。段潇鸣只得下令
厚葬袁泠傲与其后妃。
因为袁泠傲死于箭阵,后妃们又集体烧死在交泰殿,尸体全数焦黑莫辨,最后只得将这些尸体
全数入殓,与袁泠傲合葬。
此番段潇鸣南下是举着匡复晋朝诛除逆贼的旗号,这个逆贼,自然是指的在推翻晋朝之后擅自
称帝的顾氏与袁氏,所以,他自然不能将袁泠傲葬在原本的帝陵里。军中许多人都言,干脆将其
尸骨曝晒,以祭奠死去的兄弟。段潇鸣自然是不肯。最后,还是孟良胤站出来作了最后决断。首
先,他也不赞成将其曝晒,毕竟曾经是一国之君,这点体面不可不给他,袁泠傲在临安大族里的
威望还是相当高的,他如果在死后受到这种折辱,首先这批人就不会善罢甘休;再者,经过战场
上这件事,他已经切身感受到袁泠霜在段潇鸣心中的分量,就算是为了她,段潇鸣也绝不会答应
;最后,自古以来,明主明君,皆善待前朝遗孤,当年刘邦入咸阳,善待秦王子婴,到后来项羽
入了函谷关,却屠戮秦王室,引天下离心,因此,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会赞成那些没有深谋
远虑之人‘辱尸’的下策。
这件事在段军高层之间,分裂成两派,各自相持,久久决断不下。
按着段潇鸣的意思,是要将袁泠傲按照帝王之礼下葬。这样做,虽然能安了袁泠霜及周朝旧臣
的心,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段氏承认袁氏政权的合法性,那当初出兵的‘理由’就不攻自破
,完全站不住脚了,这无疑是在给自己脸上重重地掴了一个巴掌。
孟良胤为此又与段潇鸣大吵了一架。他不禁大骂段潇鸣太过感情用事,不管是他真的与袁泠傲
英雄惜英雄也好,还是看在袁泠霜的面上有一千一万个不忍心也罢,但是作为一个即将制御天下
的人来说,这些多余的感情统统是他通往帝位的牵绊,是要不得的!
两边一直相争不下,最后,终是由孟良胤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袁泠傲的墓|茓不变,但是降
帝王葬制为诸侯王葬制,将原本帝陵内修建的皇葬制的建筑拆除,将外面神道的牌楼,两阙,石
相生都降低一个级别。
袁氏自上上代起受晋朝册封为王爵,是异性诸王里权位最高的门第,这样做,倒也是合情合理
的。
一开始,以陈宗敬为首的一班有资历又功勋卓著的将领都反对,最后孟良胤舌战群将,终于把
事情平息了下来。
一个月后,袁泠傲被风光大葬。段潇鸣准许袁泠霜前去吊唁和祭拜,可是,她这次没有去。她
知道,全天下都在看着她,全天下,都在等她上演一幕好戏,可是,她却累了,只愿从这一片喧
嚣里淡去,再也无力粉墨登场。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她会听他的话,这是他用自己的性命和骄傲换来的,她可以不珍惜自己,
却不可以不珍惜他的遗愿。
她本不相信他是爱她的,可是,这一次,她信了。他本可以杀了段潇鸣,但是,他没有。
他轩昂的身姿顶天立地,宽大的天子章服,九龙腾云,一如君王高远的壮志。乱军之中,他单
手持剑,另一手负于身后,侧身向她微笑,道:“你没有选错人……”
这是他的宽容,他的祝福,她平生所得的第一句祝福与认可。她没有选错人。
他的手,紧紧地抓了她一辈子,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玉碎瓦全,他本
是笃定了主意,要与段潇鸣玉石俱焚。可是,在最后一刻,他选择放手,这万里江山,这未酬壮
志。顾皓熵的仇,灭国的恨,一身决然的骄傲,为了她,他统统都放下了……
她这半生的爱恨,皆因他而起,如今,那个他,就这样,轰然倾塌……
这一切,真能如料想中那般,尘埃落定之后,她笑着去迎面另一个崭新的人生?冠着这个姓氏
,淌着这身骨血,叫她将这些人,这些事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段潇鸣那日问她,是不是她的心中永远会有他。
她答不上来,真的答不上来。这样的一个人,她,真的能将他从记忆中抹去吗?
这个答案,她不知道。
**********
自从那日两人大吵之后,段潇鸣就再也没去看过泠霜。两人几乎完完全全进入了冷战期。
面对泠霜每日沉静度日,对外界不闻不问,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春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跟在袁泠霜身边这么久了,看着他们两个一路走来,其实心中对对方都看重地要死,可是就为
了这样那样的误会,生生地将自己孤立,一样的倔脾气,两相僵持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身为泠霜跟前‘第一得力人’的大丫头,春儿深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对于这样两个主子,这
样一个非常时期,她怎能坐视不管?
可是,她自己又势单力薄,无法成事,便找到了霍纲。
虽然段潇鸣在与泠霜冷战,但是她的安全与日常起居全是交给霍纲亲自安排料理,一点也不肯
委屈了她。霍纲平日里看去虽是个老实人,从不肯多说半个字,可是这个事情上却处理地八面玲
珑。他心知段潇鸣叫他来办这件事,一方面是相信他的细心稳妥,另一方面,也不外乎自己是他
亲信,每日在他身边,可以及时反馈泠霜的消息给他。
他们这一场大闹,段潇鸣自然拉不下脸来问他,可是心中又巴巴地想知道,于是他便变通着每
日去向他请示,事诸糜细,事事都推脱自己拿不定主意来叫他决断,等同于每日将所有细节都汇
报给他听。
虽然段潇鸣面上总是冷若冰霜,总一句:“这种小事都要来请示?!”却从不肯说一句让他自
己看着办,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于是乎,霍纲每日在段潇鸣与袁泠霜两处来回奔波,与春儿接触愈加频繁,也甚为认同她的观
点,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眼看着除夕将至,段军上下,一派闲散,厌战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原本打算的拿下临安之后略作休整,便直指齐国都城。可是,从渡江之初就一直延误了战期,
本来计划在秋末就拿下的临安到了冬末才打下来。再加上这一战伤亡甚重,段潇鸣不得不放弃‘
一鼓作气’的念头,只得停下来养精蓄锐。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心里,从来没相信过我会信!”这句化用自《画皮》里面陈坤的台词,整部电影,我最感触的就是这句话。不是我做不到,是你心里,不相信我能做到(可能与原句有出入,但是就这么个意思)当时某黎被深深震撼了,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说得太好!太有道理了,很多时候,做妻子的都是很敏感和悲观的,主观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但是,像王生这样的好男人,实在是太少了,可能真的存在吧,只是咱没遇上,不过,真的是珍惜物种啊,要是撞上了就马上拉去注册,一秒钟都不带晚的。。。。。。。。。(殴)
当陈坤对着佩蓉大喊那声“我没有”时,真的是觉得,这俩孩子,哎哎哎,欲说还休啊!现在吧,这俩人也就差不多这么个情况。
但是呢,为了证明小段是个好男人,我把这句话给他。。。(殴)
PS:TO二哥党,后面还有一个写给二哥的HLL的番外,很美的……(某黎的美的标准就是狗血+煽情)(殴) 1
《当时错》阿黎ˇ谁家玉笛韵偏幽ˇ
段军中有不少是昔日段之昂带出关外的汉人,这一路从北国到江南,烽烟征程,虽是思乡之极,却奈何军法森严,不敢妄动半分。如今拿下了临安城,虎狼之师顿时闲了下来,不少人开始思想上渐渐惫赖起来,又恰逢年节将至,思乡团圆之念日益加重。
面对这种形势,想要在此刻挥军,必是不可能的,段潇鸣权衡再三,也只得等待时机,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反正若是后方不稳,前线也难安定,所以目前,巩固临安的形势迫在眉睫。
他与孟良胤商量再三之后,决定先以晋朝宗室之名下诏让顾皓昶前来临安。段军本是‘勤王之师’,师出有名,顾氏虽然为前晋宗室,最后却与袁氏一同叛国,背弃君王,事实上也是佞臣,所以,如果顾皓昶前来,那,齐国便可兵不血刃地拿下,而如果他不来,那便是抗旨不尊,段军更加师出有名。
再者,如今天下久殆,无论是两方的士兵还是黎民百姓,都厌恶了战争,不想再打仗了。段潇鸣此番率先示好,摆出一副欲和谈的姿态来,若真能和谈成功,那,他便能不再费一兵一卒就能一统天下,如果对方不从,那挑起战端的骂名和责任就全部落到了对方身上,他就等着士气重振,去一举荡平齐国!毕竟,以顾皓昶现在的实力,是不足以与他抗衡的。
因此,再三谋划之下,段潇鸣安安稳稳地在临安驻扎下来,整顿军务,坐等顾皓昶的回音。
****
自从段潇鸣自箭阵中生还,査巴奇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
这件事孟良胤不可能不告诉他,虽然表面上他非但没有怪罪自己,还下令嘉奖他军纪严明,服从军令,可是心中的隔阂怕是再难消除了。
一日日的如坐针毡之下,他终于当面向段潇鸣提出要将原来拉沃的女眷接进临安城来。他言道:“如今‘大局已定’,众位夫人还一直在遥远的塞外日夜期盼您平安功成的讯息,她们随您同甘苦共患难,如今也该把人接来,大汗身边也好多几个照料的人。”
段潇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的是‘女眷’,实际指的也就是慕雅和娜塔茉,毕竟,现在他的后院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女人,十根手指都数的过来。
査巴奇一直以为慕雅是握着‘段氏后宫’的大权的,有她在,纵使是吹吹枕旁风,也总比他现在这么成日里担惊受怕的强。他的这点小算计自然入不了段潇鸣的眼,他可以放权给慕雅,自然也能将权柄从她手中收回。比起额吉娜,一个小小的慕雅又算得了什么?
以査巴奇现在在军中的威望,他当面这么提出来,段潇鸣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顺势应了下来。他心里也没有打算真去把人接来,因此只淡淡地表示得了空就派人去接。
段潇鸣也没有料到査巴奇竟急到这个地步,径自揽了这个活儿,不到一个月,就快马加鞭把人送到了他面前。
他本是虚应一声,谁知,如今却成了真。他也只得暗自叹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平日里闲惯了的只会添乱惹事的女人一来,他就更不得安生了!更何况他如今还在与泠霜冷战,这一下,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袁泠霜与段潇鸣住在一个府邸中,依旧沿袭前厅后院的格局,段潇鸣一直住在前厅,辟了一间耳房权且当了卧室,大厅就做了理政和开会的地方。后院的正房卧室就由泠霜一个人住着。虽然就隔着中间一个花园,可是,两人却如隔鸿沟,谁也不肯先迈出去。
这日春儿从霍纲处得了消息,一路风风火火地跑到泠霜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子!主子!不好了!少主要把慕夫人她们接过来了!”
“慕夫人?”泠霜斜斜地倚在水榭的轩窗上,慵懒地从青瓷水盂里抓了一把饵料,朝已经游拢来的金鱼洒了出去。
“哎呀!就是査巴奇可汗部的那个公主嘛……”春儿急得几乎要跳脚,却见了泠霜这幅闲散模样,真是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哦……原来是她啊。”泠霜这才知道原来她指的是慕雅他们。
“主子!”春儿不禁恼了,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道:“眼看人就要进京了,您怎么还这么着呀!”
“我怎么着了?”泠霜双手搁在围栏上拍了怕手上的残屑,又细细地用手绢擦了一遭,偏过头来反问道。
“自然是跟少主啊!要等那几位一来,不定在少主面前如何挑拨您的是非,您还不快快跟少主和好,到时候,可就腹背受敌了!”春儿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讲着,忽然发觉泠霜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瞧,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泠霜猛地醒过神来,惊觉自己又发起呆来了,对她幽幽一笑,道:“没事。”方才春儿讲话的神情语气,实在与当年的今欢太过相似,看得她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当年。
“主子!我说的话您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啊!”春儿看她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气结,恨不能拍她一下,好把她拍醒。
泠霜抬起头,见她犹带稚气的脸上,因为气愤,眼口鼻都纠结到了一处,看起来滑稽极了,遂轻轻一笑,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做什么呢?”
春儿立马来了劲头,眼睛顿时一亮,道:“主子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您能让少主搬到内院来住着,同少主好好说话,对他笑一笑,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春儿,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情便可,至于那些不该你管的事情,我想你还是不要管为好。”泠霜幽幽一叹,敛去了笑意,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平日甚少板脸,因着今欢的缘故,总连重话也舍不得说半句,如今说出这番话来,便是已经叫春儿低头涨红了脸来。
泠霜见她这样尴尬地站着,也觉得很对不起她,毕竟她是一番好意,真心为了自己着想,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被兜头一盆子冷水浇下去,从头一路凉到脚底心去了。刚想叫她下去,不料春儿猛地抬起头来,没有一丝怯懦,直视泠霜的眼睛,字正腔圆地道:“可是,奴婢就是不明白,您到底为了什么呀!少主他有哪里做错了?!他千军万马里不顾生死去救您,您昏睡的这几天,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一日不能躺下来睡片刻,您知道吗?从镇江到临安的半个月里,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连日攻城之后又担心您的病情,换作旁的人,早撑不下来倒下了……可是他却一直苦苦支撑着……那日奴婢进去点灯,却见他靠在您身上睡着了,奴婢正想退出去,却因着那一点轻响就把他惊醒了。少主醒的瞬间没有看其他,只是看着您,看您有没有醒来!在乎您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了!春儿是个奴才,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却知道,您深爱着他一如他深爱着您,那为何,您还要这样?您到底在犹豫什么?在迟疑什么啊?!奴婢不懂,奴婢真的不懂啊!呜呜呜……呜呜……”春儿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将这些日子里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哭得泪流满面。
“有些事情,是永远说不清楚的……”泠霜低低地垂下头,偏过去看池子里的金鱼。拉沃城里也有一个池子,比这个要小得多,可是,在塞外,已经非常难得了。
那是他专门为她准备的。
泠霜最终还是没有如春儿所愿,主动去找段潇鸣和解,但是慕雅等人却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来到了临安,横亘在了段潇鸣与泠霜二人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记得某亲说要拍小霜把她拍醒的,今天偶帮乃实现了。。。。(*^__^*) 嘻嘻……
不是我狗血,只是这些历史遗留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嘛。。。。。。。。55555555555 1
《当时错》阿黎ˇ谁家玉笛韵偏幽(中)ˇ
慕雅等人以惊人的速度从拉沃赶到临安,连段潇鸣也始料不及。进城当日,段潇鸣亲自率
一众亲随到府门口迎接。
其实,论名分算起来,慕雅等人皆是侧室,而像娜塔茉之流,仅仅算作侍妾,连个正统名
分也没有,本不该得到此等殊荣,但终究因为査巴奇部战功显赫,段潇鸣为了表示恩宠,才
破格礼遇。
本来,按着段潇鸣的意思,在皇城之中另寻一处宅邸安置慕雅几人,一方面是不想在自己
与泠霜之间再造纠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嫌,毕竟他所居之地是军政办公的处所,内眷都
安置进来终究有所不便。
孰料慕雅早已预设到段潇鸣定然会赶自己出去,可是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自己,她都必须
要留在他身边防着,所以,慕雅这次一改以往恭顺。当段潇鸣陈述要将她们另外安置之时,
她先不反对,只静静听着,待段潇鸣说完,进行安抚之时,便当着众人的面以帕掩面哭了起
来。众女子平日都归她管束,自然是亦步亦趋,看她哭也都跟着一起哭起来。
这下可让段潇鸣没了章法,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个安慰起来。
慕雅见时机已到,也不管霍纲等外臣都在场,径自扑通一跪到他面前,含泪哽咽道:“妾
自及笄之年,得随大汗左右,十年相依相傍,不曾有一刻相离。赖天之幸,保佑大汗身体康
健。自大汗举兵以来,妾等日夜祈祷,愿以区区贱躯,换大汗万岁无疆。每逢有消息传来,
妾等无不心念系之。闻得大汗无恙,则众姐妹愁眉稍解,若闻大汗有一丝微恙,则一众姐妹
俱皆忐忑焦急,坐立难安,恨不能胁下生两翼,飞至大汗身边!今大汗即将克定大业,不忘
妾等,遣使来接,妾等感之念之,叹之乐之。今日重见大汗音容,妾等……”慕雅说到此处
,伏地一拜,双肩抖动地厉害,泣不成声。
段潇鸣本以为她要哭闹一番,心中已经凝聚了火气,就等她说完以后发作出来。孰料到她
竟以另处切入,但不就要她们另居评论,先侃侃而谈这些年的境况,说到动情处,连他也不
得不感慨万千。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应对的话全被打了回去。
段潇鸣上前一步,弯下腰来,伸出扶她起来。谁知手才扶到她肘上,她非但不谢恩,反倒
伸手轻轻一撸,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话锋急转而下,哭喊道:“但如今妾等历经艰险,
星夜兼程,辗转到达您的身边,您竟以种种理由要将妾等迁离!妾虽鄙陋,难等大堂,但一
心誓死相随,却不敢离大汗身边半步!还请您看在妾等一片真心,莫要赶我们离开!”
说到此处,其他人也已经明白慕雅这一招的厉害,一下子衣料窸窣,众女眷全体跪倒在段
潇鸣面前,高声苦苦哀求他不要赶走她们。
段潇鸣对着这么多女人一起大哭的场面完全束手无策,慕雅已经率先将‘理’字一边占去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有情有义,他也不好再翻脸说重话。
正在思忖怎么转圜这个场面的时候,却见一直埋头痛哭的慕雅又抬起头来,直直迎向他,
毫不避讳,道:“此番大妃因身体抱恙不能长途奔波又兼之大汗远在江南,都城不可无人照
应,不得已留守而未能前来与大汗相聚,但是临行前大妃已带来口信嘱咐妾好好照顾好汉妃
。汉妃刚刚失去亲人,想必心中一定不好受。她一人在这里,无人倾诉,一想到此,妾等众
姐妹皆寝食难安!还请大汗恩准我们留下来,陪陪汉妃,也好聊诉心中苦痛,助她早日走出
丧亲的阴霾。”
慕雅一番慷慨陈词,不卑不亢,言简意赅,完完全全地站住‘情理’二字,寸步不让。既
让段潇鸣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想法,又给足了他面子,锋芒尽敛,以退为进,逼段潇鸣就
范。总之,她就是死死地拖住了袁泠霜,如果段潇鸣不让她住在他身边,那袁泠霜也不该一
个人住着,总得跟着她们这一帮女眷一起搬出去才算道理!总不至于她们一帮人在他跟前就
是‘妨碍’办公理政,而袁泠霜在就不妨碍了吧?
段潇鸣就是再偏心,也不能这样在场面上偏啊!
慕雅心中早就吃定了段潇鸣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袁泠霜离开自己身边。先不说他平日里对
袁泠霜的‘另眼相待’,单就这次,他将她伤得这么深,他就不会允许!只怕这时候在他心
里巴不得天天将人捧到手心里,埋进心窝子里,哪里会舍得让她一个人跟她们在一起?
所以她一早就叫査巴奇不用担心,段潇鸣一定会让她们住进宅子里的。
自然,慕雅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怎可能再驳回?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答应。只在
这一沉沉的点头之后,段潇鸣深深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遭受什么!现在,他终于深刻的
明白到,为什么说女人只要一个就够了!他如今只那一个就让他进退不得,而今来了一帮,
这今后啊,只怕再无宁日!
********
慕雅到达的第一天,在段潇鸣这边哭诉完以后,还没等安顿,便先过去拜见袁泠霜。其他
女眷自然是邯郸学步,如今是喂她马首是瞻,她做什么,也全都一窝蜂涌来。
泠霜本就不想见人,便叫春儿去回了她们。
春儿却劝她道:“奴婢知道主子不愿意见她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蛇蝎心肠,就盼着主
子有个什么,好遂了她们的心,顺了她们的眼,可是,如今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今日
进京来,府中又是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您,她们来拜侯您,而您却挡驾不见,不消片
刻,这消息肯定又是传的满城风雨。知道您品性的,也不会说什么,但那些不知道的,可指
不定怎么嚼舌根呢!只为了这么丁点子小事,不值得啊!如今她们在外面候着,心中肯定都
盼着您不见她们呢,您这要是随了她们的愿,真真的亲者痛仇者快啊!”
春儿这一年来历经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整个人处事决断上,几乎脱胎换骨,与当时的那
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相比简直是有天壤之别!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层次分明,把厉害处都
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耐着性子温言相劝。
她费了半天唇舌,见泠霜还是静静地坐着,手中拿着一册书卷气定神闲地看着,丝毫不为
所动的样子。但她知道,其实泠霜是将她这些话听进去了的,不然,她不会一直盯着手上那
一页,半天也没有翻一下。
她知道泠霜素来厌恶这些人,通常都懒得理会和应付。但是以前她在塞外,身份也没有像
现在这样尴尬突出,说什么做什么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时时刻刻都在风口浪尖上,再加上段潇
鸣宠溺,她要怎样也就随着去了!可如今情势完全不同了,若是再像过去在拉沃一样,势必
受天下万夫所指。
春儿跟了她这么久,自然也将她的脾气秉性摸得差不多了。她往往不在乎自身怎样,却总
会为段潇鸣着想,因此,在劝说她不得效果之后,春儿便在她跟前低低一叹,道:“主子就
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少主考虑考虑,就算这是替少主应酬的吧……您想想,您如若不见
,势必得罪了她们,她们岂会善罢甘休,彼时又要与您为难,少主夹在中间,心里自然是向
着您的,可是明面儿上摆着的又不能,所以这事儿最后为难的,还是少主啊!”
春儿说完,自顾自在那儿唏嘘不已。
泠霜与春儿情分已非当年,现如今在她面前不用过于掩藏,加之春儿又一直善解人意,她
就更加不愿意刻意瞒她。
思虑片刻,终是一叹,道:“替我梳头吧……”
春儿听了,喜笑颜开,一福身道:“是!”
《当时错》阿黎ˇ谁家玉笛韵偏幽(下)ˇ
以慕雅消息之灵通,不可能不知道段潇鸣与泠霜冷战之事,她此刻到京,自以为天时地利人和俱皆占尽,泠霜以‘亡国公主’的身份,早已不配母仪天下,而额吉娜又已经形同废黜,她们二人虽与段潇鸣有过正是婚约,乃是明媒正娶之妻,自己只是草率纳的妾室,但是两妻都没了当皇后的资格,不难推得,这中宫之为将入谁手!
她这次到京,一改以往倨傲姿态,首先去向泠霜请安,表现得谦恭有礼,处处礼遇。自小精通汉人文化的她深知汉人的礼仪教化,如今这风口浪尖,她若不做足礼数,仅稍微一点点错处,都会被天下人指责为‘蛮夷’不配当皇后。所以她自入京之刻起,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告诫自己不准行差踏错半步。
再者,她也明白这次到京的使命。段潇鸣如今心中肯定记恨她父亲,即使没有箭阵那一回事,她父亲手握重兵,功勋卓著,也早已对段潇鸣构成了威胁。自古天下一统,君王随即大杀功臣,不管段潇鸣要杀要贬,她父亲都是首当其冲,所以在这个时候,她更要对袁泠霜恭敬友爱,让段潇鸣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娜塔茉原本以为慕雅在段潇鸣面前那番哭诉之后立即跑来袁泠霜这里是要来示威的,却没想到她是这番姿态,心中不禁懊恼!本想着这次入京,要好好报当年那‘一辱’之仇,毕竟现在她已经没了强大的娘家做靠山。娜塔茉自不如慕雅深谋远虑,她心中一心认为袁泠霜便是第二个额吉娜,段潇鸣所施予的宠爱关怀全都是政治策略,都是因为她们的背后有段潇鸣忌惮的强大势力,而当这股势力不存在时,她们本人也就没有丝毫意义了。单看段潇鸣对待额吉娜的态度,便不难猜度出袁泠霜的下场。
她已准备好了嘲笑奚落她,却没想到慕雅暗自告诫她要一如既往地对待袁泠霜,甚至要比以往更加恭敬。所以当慕雅与泠霜谈话的时候,她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缄口不言。
慕雅表面上对袁泠霜恭敬有佳,嘘寒问暖之余,便一直扯着泠霜‘亡国丧亲’的‘苦痛’不放,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要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泠霜虽然与段潇鸣冷战,却也不会叫这样的人来看她的笑话,谈笑风生之余,不软不硬的回敬她道:“我不仅是袁氏之女,更是段氏之媳,中原有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正所谓覆水难收,我自然早就是段家人了。泠霜可是一直时刻谨记着这一点,难道,慕妃不把我当作段家人?!”
慕雅全然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心中暗恨,却也丝毫没有办法,只得陪笑又赔罪,心中却犯嘀咕,以往的袁泠霜可不是这玲珑,说话行事皆跋扈得很,整个人棱角分明,倒是一年多不见,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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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除夕还剩半个月的一天,春儿忽然来禀报泠霜说有客到访。泠霜委实吃了一惊,她在临安,哪里还会有人来看她?问春儿来者何人,那丫头却又怎么也不肯讲,直说她自己去看了便知道了。
泠霜半信半疑地到了花厅,一进门便见侧位一溜上坐着一老二少三个人。顺位第一那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衣着华贵,面态慈祥,听到门前脚步声,正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泠霜当场停住了脚步,怔在门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襁褓便开始抚育教养泠霜的沈氏夫人。
此时沈老夫人已经巍巍颤颤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她晚年患有腿疾,双腿总有些不听使唤。
自泠霜十二岁起,沈氏夫人便被遣出宫去,自此就再也没有相见过。
泠霜这些年风雨飘摇,体型上改变了不少,只凭着那肖似当年的面目,沈老夫人颤着伸出手去,询问般地轻唤了一声“囡囡?”
自一见到沈老夫人开始,眼泪便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一贯强忍才没有当场流下来。而这一声‘囡囡’,除了祖母,便只有奶娘这样唤她。这个称呼温柔亲切,仿佛一瞬间流年暗转,又回到了当年,年少时光,蔼然欢快。
“姆姆!”泠霜再也控制不住,单手提起裙角,任他什么仪态规矩,统统不管不顾,大步跑去扑进了奶娘怀里,呜呜大哭了起来。
沈氏一生,自生下沈怀忠之后便被选去当了袁泠霜的|乳娘,不仅对她视若亲生,更是倾心督导,将毕生的精力心血都倾注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对泠霜的疼爱关怀,不比任何一个袁家人少。
当年她离宫时,泠霜亦是像此刻这般,从柔妃的宫里一路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哭得脸都花了,扑在她怀里,手臂紧紧抱在她腰上,怎么说也不肯放手,嘴中一个劲地喊着:“姆姆不要走,我不让你走……呜呜呜呜……”
只是当年还是身量尚小的小女孩儿,而今却是亭亭玉立的绝代风华。
短短几年,却像是隔着轮回,沧海桑田,过往的日子,恍如亦是前世的事了。沈老夫人紧紧地抱住怀中的泠霜,也哭得老泪纵横。
泠霜内心积压的眼泪实在太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却寻不到一个发泄的渠道,如今见到了沈氏,正好将心里的苦闷全都发泄出来,一哭便停也停不下来了。
两个人都是感慨万千,相拥而泣,谁也止不住了。怀忠一看这情形,朝今欢使了个眼色,今欢立即会意,擦了擦脸上泪痕,走过去略略将两人劝开了。
沈氏一手抚着泠霜的头发,破涕为笑道:“都是多大的人了,竟还这般没有规矩,哪家的小姐是这般提了裙摆跑的?那么些年,怎么还是没有改过来?”
沈氏今日情绪颇为激动,竟忘了泠霜现在的处境身份,还和当年在袁府里一般,看到她昔年陋习,一上口便将话顺了出来。
泠霜一听,也不再嚎啕大哭,只是呜咽着啜泣,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伏在她怀里,想起当年,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宫里,每回她跑出去玩儿,总不记得按时回去,奶娘总会守在房门口,不管寒冬酷暑,拈着帕子来来回回焦急地在原地走。
她一转过侧角门,便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庭院里,总一提了裙摆,就跨着大步冲过去,双臂抱在她腰上,用甜腻的声音叫道:“姆姆……”有时候回去得太晚,她便抱住奶娘不肯放手,用一张小脸使劲地蹭她的衣服,一遍一遍地唤着不肯停,直到奶娘气消了,没有心思再骂她了为止。
她还曾经一度为自己这个独家秘传的‘杀手锏’而暗自窃喜不已。
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而如今却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不令人唏嘘感叹。
待两人情绪稳定下来,沈氏坚持要给泠霜行叩拜大礼,泠霜却固辞不受,亲自扶她在主位上坐好,自己也不肯另坐,只挨着她半倚着。
各人互道了一下近况,沈怀忠将他们全家在流徙地忽然被赦免又有专员一路护送进京的事情大致同泠霜讲了一遍。泠霜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说什么。
众人自然都知道,能赦免像沈家这样的‘谋逆’大罪的前朝钦定要犯的,除了段潇鸣,其他再没有别人有这等权力。
段潇鸣战场上千军万马阵中只身勇救袁泠霜的事情,沈怀忠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虽然没有亲临现场那般详实,但是段潇鸣的胆魄气概,却也不得不让他深深折服,或许以前,他还是骨子里的看不起段潇鸣,认为他配不上袁泠霜,可是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他不得不汗颜!段潇鸣为袁泠霜做的这些事,天下间,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泠霜与沈氏互相说了些这些年的境遇,泠霜自然是只报喜不报忧,挑些乐事讲给奶娘听,免得叫她一把年纪还要为自己操心,而沈氏又岂会不知她的用心,也不点破,只含泪听着,不时地伸手抚抚她的头发,一如她的孩提时代,温言微笑,道:“囡囡长大了,懂事了……”
这天直到黄昏时分,泠霜才遣人送走了沈家三人。本来,按着段潇鸣的意思,是要让他们留在临安陪着泠霜,所以,早在之前就把原来的沈府大宅解封赐还给沈家了。可是泠霜却再三坚持要奶娘一家连夜离开临安,天涯海角,走得越远越好。
今欢和沈氏夫人都不舍的她,却也拗不过她以死相逼。细想来他们若是留下,必定成为有心人害她的借口和箭靶,故而也只能忍痛离别。
临别,泠霜跪在奶娘面前,任她双手捧着自己脸,一句一句地告诫,一句一句地交代,就像许多年以前,每月一次的省亲,奶娘每回出府临走,都一如现在这般。
这一去,家国万里,苍山覆雪,此生是断难再见了。互道一句珍重之余,唯有彼此祝福。
泠霜倚在垂花门处,看着三人的背影缓缓地从小角门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暮色里,心中好似猛然间被什么抽空了一般,只感觉凛冽的北风刮起枯枝落叶,迎面扑来。
她的印象里,临安的冬天,从没有像今年这般冷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夜还有一更,赶在零点之前发,庆祝新年
(*^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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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ˇ番外篇嫩寒无赖罗衣薄ˇ
袁泠傲的剑伤已经养了几日,除去前几天泠霜一直守在他身边以外,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去
看过他,只听得他已经开始照常上朝与处理政务,她也宽心了不少。
这日汪重亲自到栖秀宫来,给她带了一件东西,说是皇帝钦赐之物。
印象中,袁泠傲从来不曾这般郑重地赐给她东西过。她也深知他是不会赐那些金银珠玉的
俗物给她的,所以当打开朱漆点翠贴金的八宝盒子时,看到红底绸上平平整整地铺着的那一
套衣服,她也不禁微愣。
汪重说,他让她穿上这套衣服到西山上去,他在那里等她。
后面的话,泠霜没有听进去,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套衣饰上,她不会认错,这是她当
年在太尉府日常衣饰中的一套。
妃色的短襦上衣,淡粉色的高腰裙,还有一件杏色的斜襟小半臂。长长的粉色丝绦打的九
心节,缀着一块雕琢精细的小玉璜。这是昔年正统小姐的家居常服,她年幼时候几乎每每都
穿着这样的衣服。
此刻,她能断定,这套尺寸合身的衣服,必是照着她昔年旧衣所裁。
泠霜沉沉地低着头,静静地看那玉璜上阴文篆刻的一个‘霜’字,良久,终是一叹,伸手
抖开那一件上襦,却见一张薄薄的素笺从中落出,飞旋着掉到了地上。泠霜弯腰拾起,见上
面龙飞凤舞地书着八个字‘霜白吾心,悲辛无尽’。看这笔迹勾连缠断,时而绵软时而苍劲
,多出几折其笔,乃见写字人当时心中定是积郁苦痛之极,乃至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这个笔迹,她自小熟识,怎会认不出来?
他的字向来沉稳健练,当年连先帝也曾亲口夸赞气势如虹,隐隐有王者之气。他素来勤于
笔法,兄妹三人,就数他练字最为勤勉,小时候还被大哥当众戏言说:“二弟日后天天去咱
家院子里的荷花池里洗砚台,相信不假多时,咱家也要有一个‘墨池’了。”她那个时候还
小,自然不知道那些典故轶事,还耷拉着脑袋问袁泠启:“什么是墨池呀?”天真一问引得
满座大笑。
袁泠傲一向严于律己,一手字体,写得神肖骨随,颇得‘二王’气度,‘颜柳’筋骨。博
采众家之长,自己已成一家之体。当时人们都只知道顾皓熵的字好,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
,顾皓熵的字本是学袁泠傲的字来的。
她自小自是见过不少他的书迹,或潇洒飘逸,或恃傲猖狂,或静秀工整,或气度雍容,却
独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下笔如泣如诉,似心中百折千曲,忧恨绵长。
这写字的素笺,右下角钤着一个兰花图案的水印,乃是当年风靡临安的‘君谦’纸,取兰
花之‘谦谦君子’之雅意。因为这种纸的制造工艺异常高超,费时又费力,所以出产很少。
当年曾引得豪门弟子争相竞购,到最后竟抬价到一两黄金换一张‘君谦’纸,时有好事者又
称‘君谦纸’做‘金纸’。
不知是何缘由,后来‘君谦纸’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生产君谦纸的作坊全部被查抄,从
此盛行京都的名纸便再不见于世。
这一张‘君谦纸’,想来竟也要有七八个年头了。
‘霜白吾心,悲辛无尽’这,就是当年她疏离误解他之后,他的心情吧?
*********
深秋时节的临安,正是掬花满地,黄叶飘香。只这大好秋光还来不及欣赏,一夜西风,秋
雨疏狂,便将山道两旁栽种的各色品种掬花全部催杀殆尽,满地掬花残瓣。
泠霜踏着犹带了积水的石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从残蕊上踏过。
蒙蒙微雨,两旁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正由绿转黄,萧萧条条地,落下一半来。
山路折曲,她撑着一柄紫竹伞,越过一个小坡,便看见他站在那里等她。
藏青色的旧衣,因着常年浆洗,已经退了颜色,隐隐有些发白。他此时正惬意地站在一株
参天古银杏下,仰着头望着树冠方向,丝毫不顾雨水淋湿了衣服。
忽然感觉到头顶多了什么东西遮盖,袁泠傲回头,只见她撑着伞举到他头顶上,一笑,伸
手将伞盖推回到她自己头顶,道:“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告诉我说,下小雨的时候这
样仰着头,让雨打在脸上,那种很温润的湿湿的感觉,很舒服,很喜欢?”说道此处,他复
又抬起头去,任雨点打在脸上,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噙笑意,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今
天忽然想起来,果真,是很舒服呢……”
泠霜重新将伞盖撑在他头上,看着他袍子上,肩头胸前明显的水渍,轻声叹道:“这样的
雨太大了,会淋病的……再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忘记了……”
袁泠傲这回没有再将伞推开,只是回过头来看着她,淡然道:“是么?可是,我却一直都
记得呢……”
两人一起站在伞下,看着四周围水汽弥漫,雾蒙蒙地一片,似梦似幻,心中万千感慨,却
寻不出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这是我贺你生辰的礼物,喜欢吗?”沉默之后,袁泠傲率先开口,指着她身上合身的褥
裙,微笑着问她。
是的,今日是袁泠霜的生辰。她本以为这个世上,已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得了。可
是,在汪重带来他的话与他的东西的时候,她便已知道,他还记得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并不喜欢过她的生辰。她甚至对此厌恶和害怕,总是尽力地想去忘
记这一天……
因为每到这一天,她总忍不住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叔父,想起那些不光彩的肮脏的
过往,想起那些生死相许又无奈相负,天涯海角遥遥相望的大喜大悲,想起那些宫墙内院里
不可与外人道的隐秘,想起自己的卑微懦弱,想起自己无根飘摇的身世……想起很多很多。
她总是假装那一些都不存在,也不曾存在,她自己捏造的谎言,告诉自己,她的过去一片
空白,可是,在这一天,这个她出生的日子里,她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痛恨这一天,真的。
对着他此般温蔼,她只得单手撑了伞,率先向上走去。
走出几步,她忽然猛一转身,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拼命地朝着下方的他身上掷去,撕心裂肺
地怒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他平静如初,不闪不避,看着那柄打开着的紫竹伞在石阶上弹了几下,骨碌碌转了一遭落
到他脚下。
他轻轻一抿唇,音色醇厚低沉,幽幽道:“我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凭什么总要按着你自己的意愿来支配我?!把害我说成是
救我,把折磨我说成是关心我?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到底在做那些事之前有没有考虑
过我?!你知不知道你在毁了我母亲的同时,更是将我千刀万剐?!我宁愿你把我拖出去车
裂了更痛快些!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呜呜呜……”泠霜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喊,将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在这一刻统统喊了出来。
袁泠傲径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满面的泪光里,柔弱中带着深深的伤痕。这个女子,
他爱了半生,却也伤害了她半生。
她此时的绝望,一如那冰冷的楼阁上,惨白的一弯新月,漫长的夜,凝结成一层薄霜。一
如她的名字,冷月,如霜。
在那些年少的记忆里,他曾经憧憬过无数次人生最美妙的画面,其中,便有那一幕秋雨阴
霾,晚来风急,已剥落了漆皮的朱红色的窗子上,轻轻弹着雨点,他自外晚归,一进院门,
便看到那窗纸上,幽黄的烛光,映出她薄薄的一剪侧影来。她,在等他。
他这一生,便如那金漆九龙盘螭的长案上那堆叠散乱的奏本章册,本已是书好了的,只一
不小心推开了窗户,北风携入,将那一生,都吹乱了……
这一场哗梦,终化成一缕线香上袅袅的幽蓝色香烟,随风飘散在远方,一如她的模样。流
年静静淌过,长夜未央 ,徒留这一落孤单。
他无声地迈步向上走,越过她身边,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我背你……”
泠霜站在原地不动,眼泪随着面上一层薄薄的雨气淌了下来。
他摆布着将她背上背,剑伤未曾痊愈的他,背得十分吃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
泠霜伏在他背上,两个人骨头硌着骨头。头上银杏枝杈间落下一大滴水珠来,正落到她的
颈间,化开一阵冰冷。
袁泠傲只觉得背上一阵濡湿的温热,她的手指压在他分明凸起的脊梁骨上,眼泪映透了他
的衣袍……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铺垫,这里的情节内容到后面小霜和小段和好时候要用到,所以很重要,要仔细看哦~~~前后呼应啊前后呼应
《当时错》阿黎ˇ莫向横塘问旧游ˇ
“怎么,还有事?”段潇鸣从案上高高堆起的卷册里抬起头来,看着霍纲问道。
每天这个时辰,霍纲都会在这书房里向他禀报事务兼袁泠霜的情况,今日报完了,却见他搔首踟蹰,没有要走的意思。
“是。”霍纲躬身点了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对段潇鸣道:“方才夫人派人送沈氏呣子三人出城,城门那边来人请示,要不要放行?”自从到了临安以来,霍纲就对泠霜改了称呼,从原来的‘汉妃’变到了‘夫人’,这里面,自然存在着对泠霜之敬重,毕竟,‘汉妃’这个称呼是外族人叫她的,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如今天下将定,袁泠霜将来是个什么身份,也犹未可知,所以他暂且就称作‘夫人’了。
段潇鸣愣愣一吃惊,道:“出城?不是今日才见着吗?”
“是,来人说,是春儿亲自带人送的,这会儿人正在那里逗留,所以还请您拿个主意。”霍纲复又一躬身一顿首答道。
段潇鸣搁下了笔,整个人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霍纲端正肃立,道:“沈怀忠夫妇倒没说几句话,几乎全是夫人在与沈老夫人说,谈话内大抵都是追忆昔年旧事,互道这些年的境况。”段潇鸣既然要他‘负责’袁泠霜的一切,自然这些都是在他职责范围以内的,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段潇鸣随时可能问起,他自然也事诸糜细地一一回答。
霍纲答得简单扼要,段潇鸣听后,略点了点头,目光落定在桌案角上那一盏烛灯上,看着那烛焰一跳一跳地,状似无心地多问一句道:“她今天,哭了还是笑了?”
他的声音低沉戚戚,在这暗夜里幽绵如缕,霍纲一听,不禁微微抬起头来看他,这个男人,无论何时,总是以睿智果敢,意气风发地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却难见到他这样举棋不定,疲乏钝怠的时候。想来,这些,也全都是因为她的干系吧……
霍纲心中默然一叹,答道:“抱着沈老夫人大哭一场,其余倒是没有了。”他答完一句,看着段潇鸣的神色,在旁不禁低低又补了一句,自喃一般,道:“这么久以来,倒是从没见过夫人像今天这般哭过……”
段潇鸣听了他这一句感叹,不禁转过脸来看着他。
霍纲一凛,低下头去,道:“属下多嘴了!”
段潇鸣只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他自然知道霍纲的意思,他冷落了她那么久了,这么一直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和好了不是皆大欢喜?可是,他心里知道他跟袁泠霜的心结是没有这么容易解开的。
他要的是一个对他没有顾虑的她,而不是现在这样,处处谨小慎微,心中有什么,都不肯开诚布公地讲给他听。他要的是她将他作为依靠,安安心心地跟着他,陪着他一起看天地浩大,可是,她却不是。上次的事情,他气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心中那样执拗的想法,原来,她还是不肯将全部的信赖给他……他真的迷惘了,到底要他怎样做,才能去了她的心结?
段潇鸣单手撑在案上,闭着眼睛揉着太阳|茓。霍纲见他久久不应答,不禁轻声叫了他两声。
片刻之后,段潇鸣终于睁开眼来,道:“放行吧。”
霍纲听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了下文,不禁站住了,低低地道:“沈怀忠在军中多年,且以沈家的门第,怕如今还有不小的影响力,是不是派人跟着,以求稳妥些?”
段潇鸣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她既然让他走,那沈怀忠必是没有反心了的,不然,她也不会让他离开……”
霍纲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竟信任她至此地步?!他跟在段潇鸣身边这么久了,虽然他不是个多疑善疑的人,可是,却也没有见他对哪个人真正放心过,密探暗人也是布满了所有人的身边。沈怀忠也算是旧朝的一号人物,就这么草草率率就将人放走,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信任袁泠霜了?
“放心去办吧……”段潇鸣知道霍纲素来沉稳谨慎,这些年办事,没有他不放心的,看他还愣在这里不走,便知道他心中顾虑沈怀忠,怕是心中在怨怪他‘纵虎归山’的意思。故而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叫他安心便是。
“是。”段潇鸣话都说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话说?
霍纲点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一室烛光晕开的昏黄静谧里,段潇鸣信步踱到窗前,伸手一推,融融冷月当头,银辉漫洒,倾泻而来。他仰面望去,但见夜空苍紫,九天澄澈清明,半点云彩也没有,星光亦是幽沉晦暗,唯有那寂寥的上弦月光秃秃地挂着。
只剩下半个多月就是除夕了啊,他自懂事起,便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完整的除夕夜。以前,总是父亲军务繁忙,出征在外不能回家来团聚,他每回都看着邻居家的孩子们被父母领着,开心地到市集去买炮仗,这时,他总忍不住跑到母亲那里,拉着她的衣角问她,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什么时候能背着他赶集去买炮仗,他都快要记不起父亲的长相了。甚至,有一年,他还问母亲说,是不是父亲已经忘记了他们了,就像他也已经记不起父亲了一样……
那个时候,家里清贫地很,全家人的生活都由母亲一个人负担,除了奉养公婆,还要抚育他。他所有的童年记忆里,都是母亲劳作的影像。直到母亲因为过度劳累昏倒继而辞世,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那一大早,他看到母亲被婶娘们围着,换了一身新衣裳,还以为是要过年了……
想来,母亲这么多年第一次穿新衣,竟是寿衣……
到后来,垂髫之年的他被亲戚送到父亲军中。当他终于能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却撒手人寰了。细细想来,他竟至今没有与父母双亲团聚过一次!
这些年在关外,几乎都要忘了一年之中,还有除夕这个大节了。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午夜梦回时,他也不是不曾到过,只是,那阡陌纵横,那竹篱茅舍,早已换了模样。故乡之所以让人想念,是因为那一方土地里,有珍贵的回忆。纵使剩下的,仅是少得可怜的丁点回忆,故乡,也仍旧是故乡。
这一刻,段潇鸣忽然从心底里冒出一个想法来,什么时候,能带着她一起,去看看故乡,去见见母亲。相信母亲,也一定很想看看她。
********
“主子,夜深了,北风吹了上头,明儿个又得犯头疼,还是早些睡了吧……”春儿将那件貂皮裘翻找了出来,披到她身上,轻轻劝了一句。
泠霜伸手一摸,绵软的毛皮,温暖如初。当年在拉沃的时候,漫长的冬天里,没有这样厚重的皮裘是断过不去的,而今在临安,冷虽冷,可是与塞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何况春儿还这般贴心,将里子在暖炉上烘暖了才拿来给她披,一上身,整个人蓦地被一股暖意包围,周身一畅。
“我再站一会就去睡,你先睡去吧……”泠霜对她浅浅一点头,温言道。
春儿一扁嘴,道:“主子都没休息,哪有奴婢先去睡的道理?!”
泠霜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禁一怔。春儿被她一惊,忙问怎么了。
泠霜却淡淡一笑,道:“你刚刚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春儿一听,也不惊讶,俏皮地眨眨眼睛,笑道:“主子说的,可是今日的那位沈夫人?”
泠霜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春儿捂嘴咯咯一笑,缓缓道出了缘由:“就在方才送几位出城的时候,沈夫人亲口对奴婢说的,说对奴婢一见如故,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
泠霜闻之,轻浅含笑,微侧过头来,戏谑道:“她可是谦虚了,当年的她,可比你现在要厉害呢!”
春儿闻言,微微一怔,继而含着淡雅韵致的微笑,轻轻道:“那,倒还真看不出来。”说完,直直看向泠霜,道:“方才在城外临别,沈夫人竟对奴婢下跪三拜,嘱托奴婢定要好好侍奉您,夫人与主子的这份情分,却让奴婢汗颜……”
泠霜听了,也是颇为震动,今欢竟能如此,是她始料不及的。今欢毕竟是今欢,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有改变啊……
主仆二人皆是一番感慨,双双仰首低头,看月影徘徊。
泠霜看她暗自神伤,即出言宽慰道:“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二人各有所长,倒也不必看轻了自己,莫不是嫌弃你主子偏心了?”末一句,泠霜却是‘噗嗤’一笑道出来的。
春儿听她谑笑自己,也恢复了些神采,静静一笑,嗔道:“奴婢怎敢?奴婢不过是羡慕沈夫人的好福气,有沈大人那么好的夫婿,这样的乱世里,这么些个大风大浪过来,真真的伉俪情深,不离不弃。”
泠霜一听,这小妮子果然是心里难受了。其实,这份缘分得来匪浅,她与今欢两个,都在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倾心陪伴她,倒也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今欢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如今春儿也是个大姑娘了,到了适嫁之龄,怕是女儿家心思重了。
怀忠自然是个好丈夫,今欢也确是有福,如今他们携了奶娘返回故里隐居,过个平常百姓家的日子,于这一场浩劫里,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她心中的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接下来,倒也该为这丫头操心操心了。
想到此处,泠霜暗暗抿嘴一笑,故意捏了嗓子,娇娇怯怯地道:“原来不是羡慕‘沈夫人’,而是羡慕‘沈大人’啊!你也不早说,要是早几个时辰,我便做了主,让沈大人也将你一并纳了,跟着他们一家好好过日子。沈夫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也定不会亏待了你,正好你们俩又那么相似,敢情是天赐的缘分呢!”
“主子!您……!”春儿气结,看着她羞红了脸。
“我怎么了?不满意?”泠霜却仍不肯放过这取笑她的机会,径自道:“还是嫌我太莽撞了,就这么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决定了?不然,咱们再找个人商量商量?”泠霜一边搭在她肩上,一边不依不饶地用探寻性的口吻继续道:“不如,你现在去把霍大人请来,咱们跟她商量一下,反正你俩平时也走动地勤快,想来他也不该算是个外人了,这种事也不必瞒着他,对吧?”泠霜一番话说得轻快极了,唯独将‘霍大人’三字咬得极重,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自顾自地说完,竟还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等她答复。
春儿恼得一跺脚,羞得无言以对,只得拖着长长的音调,娇着声音怨怪地大叫一声:“主子~~~!您就这般取笑奴婢!”
泠霜看着她这番小女儿情态,一改往日沉稳老练,乐不可支,笑得整个人都前仰后合的,笑声传的满院子都是。
春儿心中气她,不禁别开脸去不看她,正转过头来,恰好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墙根的一丛梅竹后面。
春儿一惊,忙张开双臂整个人护在泠霜身前,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当时错》阿黎ˇ莫向横塘问旧游(下)ˇ
泠霜闻声,那一脸笑意顷刻间凝固,脸上浅浅的两个梨涡终究是越来越淡,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了。她也向那一丛阴影里望去,一勾冷月下,却见那人气定神闲,负手幽幽走了出来。
“少主?!”春儿惊得失声喊了出来。
段潇鸣立在那里,颇有点手足无措,进退不得。他本是出来闲晃几步,却不小心走到了这里,不小心撞见了她们主仆谈话,不小心在这一场浩劫之后,复又看见她绽开的笑颜……是的,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不小心,这千千万万的不小心,他才会误入梅花深处,隐匿在这一片香寒里,偷偷地窥视。
泠霜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从阴暗里走出来,走到廊下风灯昏暗的光圈下,拂他一身不羁潇洒。她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
冷月洒满厅的凄冷孤清,暗香浮动里,两人皆默默无声,彼此相望,谁也不愿打破这宁静的氛围。
春儿见状,无声暗笑,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谢谢。”良久之后,泠霜终是深深叹出一口气,暖暖的白烟,只一瞬便在空中消失殆尽。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这句谢。”段潇鸣深深望她,被她这冷漠生硬的表达方式所激怒,不禁也冷冷地回道。
“可是,我如今,除了这声谢谢,一无所有了。”泠霜自嘲般一笑,低眉下来,不去看他。
“是你没有还是你不肯给?”段潇鸣本是心中苦闷,不想再与她这般互伤下去,总算拉下面子身段前来,却不妨遭到这样的冷遇,心中怅恨,说话间不禁冷笑。
“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给你的?!”泠霜猛然一抬头,灼灼地迎向他狠厉的目光,抬高了音调冲他喊道。
“信任。”段潇鸣向前疾走几步,到她跟前,低喃嘶吼道:“全心的托付,真诚地依赖,这些,你给过我吗?”
她从来都是不信他的,不信他那句‘纵千万人吾往矣’的誓言,那日,千军万马当前,她从来没有信过,他真的会赶去救她吧,在她心里,他总是不可信赖的。
“你我都知道的,不是我不想信你,而是天下,天下不许我信你!”泠霜苦笑一声,抬起眼来,盈盈看他。
“天下!天下!你除了天下这个借口!还会说什么?!”段潇鸣失控般地上前一个箭步钳住她的双肩,狠命地摇她,双眼爆睁着,恨道:“我告诉你,如今这天下是我的!我要的,便是天下要的!纵使天下不要,我也会叫他要!”
话音未落,段潇鸣一个倾身,将袁泠霜打横拦腰抱起,当脚一踹,双扇门板‘砰’地大开,又反脚一勾,将门踢合上。
他几乎是粗鲁地将泠霜掷向床榻,伸手就将她的貂裘脱去了扔到地上。
袁泠霜仰面躺在床榻上,看着他一把抽掉了腰间束带,衣襟向两边大大敞开,他甩手一拖,整个人就压了下来。
一年,几乎已经整整一年了。深深压抑的渴望,像一条最毒最妖冶的花蛇,盘在他一颗心上,日日夜夜地撕咬,那一颗毒牙深深地扎进肉里,源源不断地向里倾注毒液,那粗厚锋利的鳞片,一片一片搔刮着他的心,叫他夜夜痛不欲生。
他想她,想要她,太想太想了,想得几乎都要疯了!
段潇鸣双眼通红,癫狂地动手撕扯她的衣裳,也不顾会不会弄痛她,只是一味低着头撕扯。他一手伸到她背下,摸索到肚兜的丝绳,胡乱地解着,却怎么也解不开,到最后恨极,猛地使力一扯,就将那带子生生扯断了,白绸肚兜完完全全地落了下来,唯有肩上,无暇的肌肤被深深地勒出了两道红痕。
绵密而炽热的吻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握住她的身子,想要用力,却不敢用力,仿佛抓了一根白璧簪子在手,迫切地想要用力,握得更紧,更深,可是,却不敢用力,怕一用力,那簪子,就会从中折断了。
他的吻,辗转来到她脸上,温润的湿意从她眼角淌下来,源源不断,入了他口中,却是苦涩难当。
就如那一盆熊熊燃烧的火里,一大桶冰水兜头浇下,任怎样炽热的焰,都经受不住,只一瞬间,熄了,哧哧地冒着白烟,就像那尚未平复的喘息。
段潇鸣握拳在床板上狠力一击,猛地坐起身来,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弯腰就要去拾起地上的衣物穿上。他从来不会勉强不管女人,他有多么想要她,他都不会用强,他的女人,从里,都是个个心甘情愿。
泠霜犹自保留着原先的动作,仰躺着,一动不动。
“我睡不着……真的睡不着……”
他敞着衣襟,束带都还没来得及束上腰间,就急不可耐地要往外走,只那一步跨出的当口,便听见她这一句低到几乎不可闻的话。
这迈出的一步,生生凝固在那里。恍如那日,他从外面策马赶回,气势汹汹地要走,她躺在床上,微弱绵软的一声:“盎,我疼……”
她告诉他她疼。
他终于还是转过身来,一如当年,拉沃城里,大雨倾盆,他即将迈过那道门槛,只要一步,迈过去,或许,便是一世不相往来,可是,终究,她从背后生生将他抱住,叫他一辈子,都再也迈不出去了……
阴暗的一大片影,重新覆上她整个身子,敞开着的衣襟,恰垂拂到她面上,带着他的体温,柔柔暖暖,一路沁到她心底去。
泠霜猛地一侧身,抱着他的脖子贴在他怀中,头枕在他胸口,化开一片泪渍。
“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一个晚上能睡着觉,只要一闭眼,就看见他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他一直在对我笑,笑得那般风华,那血潺潺地淌出来,一开始是鲜红的,慢慢得变成暗红,再变成暗黑色……好多好多……怎么流也流不完……”泠霜呜呜咽咽地哭着,几乎泣不成声。
段潇鸣只紧紧地抱着她,拉过里床的锦被,盖在二人身上,将她严丝合缝地贴在自己身上,手抚着她的长发,五指Сhā进发根里,一下一下地梳理着。
“嘘……不要哭,不要怕,有我在这里……”段潇鸣将下颌抵在她头顶上,轻轻地,极尽耐心地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他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更从来没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这样的事,可是,他就这样做了,而且还做得这么自然,这么诚挚。
这样相拥的两个人,仿佛那一柄锈迹斑驳的剑,历经了风雨,斑斑点点结下的疮疤,是疼是苦,往昔的悲辛里,他们携手共度,剑身与剑鞘的贴合,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血脉相通,骨肉相连。
你痛,我也陪着你一起痛。
“要是我一辈子也抹不去他,那该怎么办?”当他以为她已经睡去了的时候,泠霜却忽然突兀地动了一下,低喃问道。
段潇鸣的呼吸,均匀沉稳,并未有一丝慌乱,他轻轻地在她额上一吻,温声道:“那,就让他永远在那里吧……”
这一夜的泠霜,终于安沉入眠,梦中,一片马蹄声狂乱里,江山震动,她看见,段潇鸣一身的戎装,策马向她奔来,擦身而过的一瞬,他突地出手,将她抱上马背。
眼前,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他忽然回首,向她一笑,指向远方。一片光晕里,耳边,往日沧桑,呼啸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偶觉得敞开衣襟袒露胸膛的小段很有美感,所以,就特意让他出来秀一下(殴)偶承认,偶的品味粉特殊,粉特殊……(殴打偶吧)
总觉得二哥哥刚死,不适合H,所以,还是没有让这次H成功。。。至于下次H的准确时间,厄,偶不知道,等知道了,再开个新闻发布会告知大家(殴)
大家也看出来了,春儿是要嫁给霍纲的,但是,其实,偶想说的是,霍纲此人不简单,有奸情啊有奸情,总之,他跟人有奸情,至于奸情对象,暂时保密。
殴打那些不CJ的人,看啥看,说你呢,就是你!还看!就知道你把那个奸情对象想象成小霜了!其实,应该也许可能不是小霜吧。。。(此句是句疑问句) 1
《当时错》阿黎ˇ舞低杨柳楼心月ˇ
段潇鸣那夜在袁泠霜处留宿的事情,第二日便在府里传开了。慕雅等众侍妾听闻,俱皆吃惊不小,要知道,本以为这次彻底闹僵的两个人,忽然间就在一夜之间冰释前嫌了,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这件事,不仅是在段潇鸣的女人之间,在外面那些僚属中间,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本来,他对袁泠霜不管不顾,让那些平日里看不惯泠霜身份的人暗自窃喜,以为好歹总是撂下了,本来嘛,段潇鸣早年在塞外便是出了名的薄情好色,身边的女人来去如流水,这样的男人,怎就忽然变了情圣了,要单为一个女人收住心,谈何容易?!试问哪个男人真的可以‘万花丛中过,半点不留身’呢?他如今撂下袁泠霜,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总算万事太平,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正当这么多人安枕之时,却冷不防生出这番变故来,这叫这么多外臣内眷,一个个如何安得下心来?
不过短短一日,风吹草动,流言四起,甚至在整个临安,都盛传前朝公主得宠如今这个即将得天下的新主,椒房专宠,怕是日后要荣立为皇后了!
其实,若袁泠霜不是周朝公主,只是个普通的女子,那段潇鸣再宠她,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至多就是有那些个言官说一句‘雨露恩泽不均,恐后院不安’而已。可是偏偏她就是有这个前朝公主的名衔,佞臣之女,怎能母仪天下?!
不管段潇鸣有没有那个心思要立她当皇后,外面的那些人终究是不放心的。放眼古今,从亡国公主步上凤座的,也不乏其人!而且若真的计较起来,她袁泠霜可是段潇鸣明媒正娶的妻子,除却一个早已形同被废的额吉娜,她确实是将来最有资格被晋封为后的人。
更遑论当初临安城破之日,段潇鸣于千军万马之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只为救一个袁泠霜,这样的情分,就算段潇鸣真的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立她做皇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切,对于将后位视作囊中之物的慕雅来说,都是不可不除的障碍!
査巴奇已经失信于段潇鸣,自己又不得宠,纵使父亲功勋卓著,也难保将来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届时,她们全族上下的命运,将比额吉娜部族更为悲惨。
情势逼人之下,皇后之位更显出非凡的意义来。
只要除去了袁泠霜,那几乎就没有什么竞争对手挡在她面前了。
如今前往齐国的使者已经到达了齐国国都,顾皓昶虽然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以目前的形式来看,即使他不想投降也难,齐国兵力本就薄弱,顾皓熵又带走了一部分,以如今的国力,负隅顽抗只能是徒然。
天下大势已定,段潇鸣称帝只是拊掌之间的事。
*******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无声。临安城里,并没有如料想的那般混乱,随着段潇鸣安民政策的逐渐奏效,老百姓也不再如开始那般对段军憎恶,慢慢地放下心来安心过日子。
自腊八以来,临安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虽不如北方皑皑之势,地上不过只积了寸许厚的雪,但倒也有几分银装素裹的韵致,放眼望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
泠霜与段潇鸣和解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再不如以前那般,娇嗔笑闹,整天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发愣。
段潇鸣心里也十分体谅她,要她马上从失去家国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自然是强人所难,他终究是对不起她,如今也只能寄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了。
年节将至,临安城里热闹非凡,百姓们依旧要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置办。战后的商铺也都修整后开张,不过一个多月,依稀又有了几分往年过节的喜庆。
段潇鸣怕泠霜闷出病来,授意春儿劝她出去走走。之前是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见所以严格限制了她的自由,如今她已经慢慢地平静了,段潇鸣也稍稍放心,容许她可以出府去,不过行程安排和安全都必须由专人负责,出了一点差池他便决不轻饶。
这一日,泠霜得到段潇鸣批准,自破城以来,第一次回到几近焚毁的宫城。
那一场大火将历时三百多年的临安皇宫付之一炬,一进承定门,放眼所见,皆是断壁颓垣。本是精雕细琢的石砖,鎏金剔银的瓦当,构筑起的金碧辉煌,高大宏伟,象征帝王无限威仪的宫阙亭台,如今,全都那样颓废地倾倒在路旁,化作一堆炭黑色的朽物。
泠霜在马车上挑帘望着,一路行去,一片荒芜,印象里的御苑楼阁,全部成了泡影。本也想着,毁去了也好,也省的心中惦念,如今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一并抹了去,倒也干净。只不曾想到,这一把火,竟能烧得这么彻底,将这两代王朝,三百年来天下至高权位所在,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这一幕景象,异常鲜明,被烟火撩熏得漆黑的砖瓦,砾石,毫无规则地倒在雪地里,薄薄的一层雪,像是一幅巨大的薄衾,盖在这一片庞大的废墟上,如同一条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裹着这具身躯庞大的尸体。或许,是这死亡太过悲哀,连上天也不禁垂帘,降下这雪,来覆住这哀伤。多少载经营修建,多少财力物力,方能有此规模,就如当年那百里阿房宫,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梁栋穷南山之木,金银竭六国之库,而今,也不过偶尔几个路人,或感伤起来,凭吊一句昔日咸阳。
因为泠霜并未言明要去哪里,所以车夫只是慢慢地驾着马车在宫城里绕行。以崇德宫为轴线,加上两翼的东西六宫,都被烧得所剩无几了,只剩下宫城边缘的那些长年弃置的几座,因为隔得远,才没有被大火殃及。
“停下!”车内响起春儿的声音,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春儿单手打起帘子,还没等后面随从搬出步梯来,就急急想跳下车来。却不想地上的雪面上早已结了薄薄一层冰,事先看不出来,待脚一踏上去,一个不稳,身子便控制不住倒了下去。
“啊!”她下意识地一声惊叫,眼见自己下坠的身势就要扑到雪地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搂在她腰间,一个收劲,就把她整个人带了回来。
惊甫未定的春儿不禁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正见了霍纲的一张严肃的国字脸,硬生生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一声‘谢谢’给吓得咽了回去。她本以为是护卫泠霜的侍卫救了自己,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霍纲。这一颗心猛地‘咚咚’直跳起来,脸也不争气地红了。自从那夜泠霜说了那番话,她总是一见着霍纲就开始脸红。
若说以前,这似有若无的心思是藏在心底的,自己也没怎么去察觉,那泠霜的那几句话无疑是帮她把心底的情思挑明了。
那夜回房以后,她一头栽进床里,拉了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直犯嘀咕,这事是怎么被看出来的?她明明有掩藏的很好啊!为了这个,还好些天没睡好觉,之后的日子,远远的看见霍纲都索性躲开了,绕道走,弄得霍纲好长一段时间莫不着头脑,以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甚至还联想到是不是泠霜对他有什么误会,连带着丫头的反应也这样。
泠霜在车里听见春儿的惊叫,忙打起车帘子探出身子来,却见到了霍纲‘英雄救美’的这一幕,也不多说什么,正要自己跳下车来,却被霍纲和春儿两个人一齐抢上来拦住,异口同声喊了声:“小心!”弄得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地上结了冰面,滑的很,主子还是踩步梯下吧……”春儿的脸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低头轻声解释道。
泠霜一听,随即明白了刚刚一场小闹的因果。
“夫人!”霍纲在旁,躬身垂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他身为外臣,本因站开三丈远,但是因为刚才扶了春儿的缘故,此刻几乎是贴身站在她身边,不过丈许的距离,霍纲只觉一股寒香扑鼻而来,甘芳纯冽,幽幽不散。微微抬起眼,却见她一身素白的雪缎长袄,领子和斜襟上,一圈密密的白兔毛边,梳了一个极平常的素发髻,一点钗环也无,此刻正屈身蹲在车上,从从侍已经架好了的步梯上步下来。
霍纲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完全忘记了这不是他‘分内’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被看出来了。。。偶的确是挺希望他们滚床单的(殴)~~~斜眼,难道乃们不希望???!!!戳~~~说不的统统拉进小黑屋里,关门放小段~~~
小段话外音:谁敢不让我和我媳妇儿增进夫妻感情,我就咬谁!!!(亮那一口雪白锋利的小牙齿)
偶才木有要霍纲和小霜奸情,她俩在偶心中都是好孩子,人霍纲是多好一孩子,这文里就属他是好孩子了,多老实本分,又沉稳,好人呐!
表忘记偶是段粉,要站在小段的立场上的~~~(殴)
要是真的要让小霜和霍纲奸情,那就要先让小段驾崩,小霜当太后,然后太后和顾命大臣,这样奸情就很自然了。。。(殴~~~偶在说什么。。。默)
《当时错》阿黎ˇ舞低杨柳楼心月(中)ˇ
春儿亦是伸出手去,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两只手一起伸在那里。
春儿此时已顾不得脸红,只是惊讶和奇怪地看着他。霍纲已经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不妥的行为,却愣愣地在那里,那只伸出的手,收也不是,扶也不是。
泠霜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扶了春儿的手下了步梯,问道:“你怎么来了?”
霍纲悄无声息地收回手,躬身肃立,道:“主公闻听夫人来此,特命属下前来。”到了临安以后,霍纲等人不仅对段潇鸣的姬妾的称呼全部改成‘夫人’,对段潇鸣的称呼也从原先的‘大汗’改成了‘主公’。因为‘大汗’这个称呼终究是草原人的习惯,如今他们入了关,事事都要从民族融合的角度出发,毕竟汉人对外族的戒心和敌视还是很重的。本来许多百姓都以为段潇鸣是胡人,所以刚开始都非常仇恨段氏政权,到后来孟良胤多方奔走,广造舆论,才将段潇鸣乃龙骑将军段之昂嫡长子的身份广植于百姓心中,将其母的汉人身份公布在天下人面前,才渐渐地减缓了舆论压力。
从这一事以后,段潇鸣才正真明白自己是不是汉人完全可能会影响到将来正统皇位的继承性问题上,所以,决心彻底改革,将关外的那些外族习惯、称呼、包括生活方式都一一改过来。
霍纲低低地垂着头,目光正落在她长长衣襟上的那枚白玉带扣上。整块的和田羊脂玉雕成的水仙花的式样,拿白银包嵌了,四片长叶正做了带钩,配着梅花暗纹的雪缎织锦,匠心独运,看得人赏心悦目。
那水仙带钩上,此时正别着一小支梅花,只有三寸来长的一小节枝梢,几个含着的花苞并几朵盛开着的花儿,袅袅的幽香,似有若无,散在这冰冷的空气里,一阵一阵地撩人思绪。
她似乎本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径直从自己面前过去了。
霍纲没有跟进去,因为,这本不属于他的差事,他亦是没有资格跟着的。那一只收回的手,此时正背在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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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废弃了有百年以上的明德宫,是前晋时候,专门用来关押幽禁失宠和有罪的嫔妃的处所。荒僻的位置,这些被关押的女子,昔日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君前承恩,曾几何时,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只是,这后宫,从来不是上演旖旎缱绻的舞台,残酷的勾心斗角之后,是君恩不再。红颜未老恩先断,或许,那个风华女子,也曾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得泪如雨下。她是冤枉的,为何,他不信她。
这个答案,恍如那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永巷,寂寂暗夜里,那一盏宫灯,石兽嘴里吐出来的光亮,终究照不到每个角落。
那个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人,终究,还是拂袖而去。
寂寞宫花红。直至白头,昔日倾国倾城的佳人变成了难堪入目的老妪,夜半无人时,那个同床共枕过的君王,已不知在哪个美人的怀里,嘤嘤私语时,可曾会有那一瞬记得,曾经,有一个她?惨淡的烛光里,镜中的那一张脸,越来越模糊而渺远,微微颤颤地伸出手,轻抚颊上残留着权倾天下的掌温,那种恬静的温存,闭上眼睛感受,一种甜蜜,浓淡得宜。
睁眼,穿过沧桑半生,这面映照过多少嫔妃的脸的黯淡的铜镜,在今夜,又恍惚又看到那海棠般的轻愁,灯下的影儿,是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白头,终于等到了白头,可是,那个曾经要誓言共白头的人呢?
这一世,到底,只化作叹息般的轻问:‘今生,到底所谓何来?’
冰冷而荒凉,是泠霜对于明德宫最初也是最终的感觉,那幽深寂暗的殿内,那一面面嵌在壁上的铜镜,传说,那些径自的主人,都是曾经被拘于明德宫的嫔妃,每个人死后,就会将她们生前所用过的一面镜子嵌在墙壁上,经年积累,那些镜子,成了明德宫的一个标志,一种象征。
她总不敢去看那些镜子,因为,那每一面镜子,都是属于这些悲泣了一生的女人们的。宫里的人常说明德宫闹鬼,这个传闻已经有百年了,在这样一个积怨幽愤的地方,即使真的闹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泠霜站在空荡的庭院里,她第一次误闯明德宫的时候,就是在这院里遇见了吟月,后来她在知道,这个半面狰狞,半面绝美的女子,就是那闻名天下的前晋瑗妃!
那个满月之夜,光华如水,她便站在那里,满院都遍植昙花。她告诉她,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一直,在等他……
当泠霜要出塞和亲,临行前,她来向吟月辞别,她给了她一幅画,一幅改写了她此生命运,亦间接改写了天下命运的那幅画作!
直到那一刻,泠霜才知晓,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那名噪天下的瑗妃!
当年震动天下的瑗妃被废一事的幕后,竟是这样一件惊天的秘密!
身为当朝第一世家的长子嫡孙,吕少卿名满京都,才华盖世,少年得意,一手丹青更是国士无双!久负盛名之下,终被惠帝特召进宫,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瑗妃画像。
吕少卿的姑母乃是当朝皇后,素与瑗妃不和,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次皇帝竟召了她的侄儿为瑗妃作画,心中愤懑,自不消说。
孰料,就是这一幅画作,牵出了瑗妃与吕少卿的一段孽缘。皇后先于惠帝知晓内情,为保全家门,设计陷害瑗妃,叫惠帝相信是瑗妃水性杨花,要勾引她侄儿,而吕少卿谨守分际,绝没有任何不轨之心。那时吕少卿本与瑗妃相约,誓要带她逃出宫去,但是此事却被最信赖的贴身仆婢告诉了吕正鸿,当即把他软禁起来。皇后在得知以后,打算将计就计,趁机将瑗妃毁掉,便遣人密告惠帝。惠帝听后,大怒,亲自前去‘捉奸’,果真在明德宫的后院宫墙处找到了乔装好的瑗妃。惠帝盛怒之下叱问瑗妃,要她说出那男人是谁。心灰意冷的瑗妃缄口不言,亦不再辩驳,当场对惠帝伏地三拜,言自己辜负圣恩,要如何处置,她都没有怨言,只求他念在昔日情分,不要牵连她的家人。
言毕,竟当着惠帝的面,伸手抓了暖炉里烧得火红的木炭,径直往脸上烙去。
惠帝大惊,扑将上前仍没来得及抢下。立即大喊宣太医,并抱着她哀声恸哭,连声叹道:“爱妃,你何以如此!何以如此!”
其实,瑗妃心中亦是清楚的,只要她认错悔改,惠帝未尝不会原谅她,对她的宠爱,犹可比肩当日,但是,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与其那样活着,不如就此了结!
或许,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惠帝对瑗妃的感情会深到那样的地步,即使是在她抓炭毁容之后,他依旧不肯如皇后所愿下旨将她废黜,最后,还是瑗妃苦苦哀求,请求搬到明德宫去,惠帝无法,才只得忍痛答应。
关于瑗妃被废,连对外的原因都是含糊其词,并没有什么准确的切实理由,不过是几句善妒失德的场面话,此一事件,曾是惠帝年间最大的秘密,亦是民间最广泛的谈资。
但是,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吕皇后自己打的如意算盘,惠帝又岂是真的那么好欺瞒的?从那以后,吕家接连出事,至国丈,大司马吕正鸿死后,终于免不了抄家灭族之祸。至此,当朝第一世家门厅败落,直接造成了袁氏家族的崛起。
所以说,吕少卿与瑗妃二人,改写了晋朝的国运,也同时改写了后世诸人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很喜欢瑗妃这个角色,我觉得这一类型的女人是男人心目中完美的典型,绝世的美貌,温柔娴雅的气质,标准的需要呵护和爱的女人,古典美人中的典型,是那种期待和守望爱情的女子,很纯,很淡,很美。这样的一个瑗妃,遇见了吕少卿这样才华横溢的世家公子,要是瑗妃没有被选入宫,而是嫁给了他,要是吕少卿没有一见倾心,勾搭她,叹,没有如果啊……或许,吕少卿的确不是男人,临阵退缩了,躲在青楼里,潦倒半生,最终,他选择一死来解脱……对比袁昊天和陆茜柔的小Сhā曲,或许瑗妃和吕少卿,更具有偶像气质,即使都是美丽的开头,悲伤的结尾,但是,瑗妃是那种柔情似水的端雅女子,她永远也不会变得像柔妃那样,她只是静静地,守着心中的那一株昙花……
当然,我只是说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嘛,就不知道了……反正,咱就是个小心眼的。。。(殴)世俗啊世俗~~~俗人就是咱这样的,活脱脱的典型~(猥琐状)
某黎已被考试逼死,现在是诈尸状态~~~ 1
《当时错》阿黎ˇ舞低杨柳楼心月(下)ˇ
“主子,这是什么地方啊……”春儿跟在泠霜后面,在森冷破败的殿阁里缓缓而行,感觉凛冽的北风从窗缝里呼啸着卷进来,身上一阵阵发寒。
泠霜并不答她,只静静一路走去,身影从墙上那一排铜镜里,一面一面地照过去,听那风声,在寂沉的殿内回荡,久久徘徊。终于,她一路走到了殿底,那一排诡谬的铜镜,像是那些女子的眼睛,睁得硕大,正盯着她主仆二人瞧。
正当春儿觉得浑身毛骨悚然的时候,泠霜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还以为是怎么了,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走到铜镜的尽头了。
“咦?这个位置好奇怪,怎么不是跟其他地方一样镶了一面镜子,却是放着一盆花?”春儿转过头来,好奇地问泠霜。
泠霜站在那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真的死了……倾国倾城,顷湮灭……
之所以没有镶镜子,该是她自己的意思吧……女子之貌,终究是被看重的,她这般毁去,到底是到死,也不愿再去看自己的脸了……
看着那一盆格格不入的枯死了的昙花,泠霜轻轻叹了一声:“我们走吧……”
春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完全不知所以,但是听见她要走,心中正巴不得,忙扶了她往殿外去。
霍纲依旧笔挺挺地站在雪地里,不苟言笑的样子千年不变,真叫人误以为那是座雕像杵在那里了。
看见泠霜主仆出来,霍纲忙唤侍从们来侍候泠霜上马车,谁料她却一摆手,道:“我自己走一会儿,你们不用跟着……”
霍纲一听,为难道:“都这个时辰了,日暮天寒……”
泠霜一听,料想是段潇鸣给他下了命令,要他在时限内带她回去,故而低着声音轻道一声:“我自己会同他说的,不会难为你……”说完,径自越过他,向西而去。
春儿看了霍纲一眼,忙追了上去。
“霍大人,这可怎么办啊!主公交代了的……”侍卫长凑上前,进退两难地看着霍纲道。
“带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吧……别被看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霍纲重重地呵出一口气来。
“是!”侍卫领命而去。
*********
已是日渐黄昏,天上彤彤地一片晚霞,满天的流光飞舞。
从明德宫后的小路,绕过一段就到了宫城的后山,那几年,她都是悄悄地走这一段路来给瑗妃送东西。
春夏里,这里都是碧盖亭亭的梧桐树,百年古木,将这一条羊肠小径掩映地严严实实,凉爽地很,而今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兀自横七竖八地斜指向天,衬着蔚蓝苍穹,默然诉说着沧桑往事。曾经,惠帝也曾走过这一条小路,来明德宫看望过瑗妃,只可惜,人一旦心死了,便再也挽不回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方才还是霞光满天,碧蓝里晕着一层橙黄|色,等到泠霜步到半山上,已经是一片苍紫。
春儿也被她留在了下面,她一个人立在寒风里,俯览这九重宫阙。巍峨雄壮,鳞次栉比,当年的此刻,已是华灯点点,鬓影衣香,却不似此刻,萧条地卷在北风里,全然没有了根基,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刮走了一般。
二十年兴替,朝代更迭,如今,天下,又将迎来新主,再过百年,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些,知道今天,知道今天有个袁氏的公主,站在这里俯视九城。
那日处决一批前朝‘余孽’,三公之一的司徒是袁氏宗族里的一位长者,是泠霜祖父辈的人了,离开天牢的时候,他指天骂袁泠霜是袁氏罪人,不肖子孙,她没有为袁家守住这天下,没有为袁家除去段潇鸣这个祸害,袁家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原谅她!
这一件事在临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段军之所以能攻破临安,就是有了袁泠霜做内应,当初袁泠傲被刺杀的那件事,又有人拿出来做文章,说是段潇鸣指使她回来刺杀。
总之,如今的天下人,都认为袁泠霜泯灭天良,六亲不认。
段潇鸣那几日正心浮气躁,当下就要抓住几个散播流言的乱民问斩,却被孟良胤拦住,苦苦哀劝,若是此时开杀戒,便是在天下人面前树下‘暴戾成性,杀人如麻’的昏君形象,万不可为止,关中百姓本就对段潇鸣印象不好,如今若是以杀来堵民众悠悠之口,那只会招致更多的流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切不可在此时自绝于天下万民!
自从为了袁泠霜的事,段潇鸣与孟良胤关系一直都十分紧张,虽然稍稍改善了,但是心中的芥蒂还是没有消,段潇鸣气头上,如何听得进孟良胤这一番滔滔大论,更遑论他心中还怀疑这散布流言的‘功劳’里,也有孟良胤的一份!因为他知道孟良胤一心要将袁泠霜从自己身边‘铲除’,好为他将来的皇位肃清障碍,其实他比査巴奇和慕雅父女俩更害怕袁泠霜会成为皇后,只是他不是为了私心,只是一心要为了段氏的万年基业。
两人闹僵了,谁也不肯让步。到最后孟良胤竟不惜当面给他跪下,叫他不可以这样毁了自己,从关外打进来,这一路腥风血雨,多苦多难都熬过来了,如今离皇位只差了一步,咫尺之遥,却要变作天涯之远,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段潇鸣最受不得的就是孟良胤提当年,搬出段之昂来压他,这一口气终是咽了下去。
此番这一招一石二鸟,将袁泠霜与段潇鸣一起打压,广造舆论来施予压力,不能说不高明,可见这一回査巴奇父女着实用心良苦!
********
比起段潇鸣,泠霜反而极其平静,虽然段潇鸣下了严命,不准告诉她知道外面这些事,但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他既然不想让她知道,那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袁泠霜本不在乎天下人,又何必在乎他们说什么?
为了他,她早已负尽天下,又哪里会在乎多流言一二?
又开始下雪了,小片的雪花夹在寒风里,把山路两旁的银杏树空枝刮得东摇西摆,那疏暗的影落下来,明明灭灭的一片,映在她脸上,恍如一道道参差交错的疤痕。
遥遥地便听见那急促的脚步重重地踏来,一转身,果然看见他折过一个弯儿上来,看见她好好地站着,当即重重松了一口气,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中,他向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先探了探她的手温,而后拉拢了她身上的貂裘,轻道一声:“回去吧……”
银杏的空枝横亘在月影里,就像那繁华的梦中,疏疏篱落,幽蓝色的苍穹里,他单衫广袖,少了胡骑驰骋的飒爽,却多了沉稳练达的儒雅。那夜,她又是从噩梦里惊醒,猛地推门跑到了外室,一灯如豆,他还在批阅章本,她披头散发,赤足踩在青砖地上,冰寒入骨。他搁了笔,奔过来抱起她,也是这样,伸手抱住她的手,探了探手温,唇贴在她脸侧,一声声地重复念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她蜷在他怀中,安然地睡着了。是的,他在这里。这一刻,这一日,这一生,他都在这里……
*********
“背我好吗?”泠霜从银杏影里抬起脸来,朝着段潇鸣轻浅一笑。
有多久,她没有对他笑过了?他不知道,所以,竟愣了半刻,才回转过神来,背身弯下腰,把她背到背上。
“盎,谢谢你……”泠霜侧脸贴在他背上,温热的泪顺着脸庞滑下,在衣料上映出两道水渍。
“谢我什么?”段潇鸣感觉到她抱着自己脖子的手紧了紧,不由得心也为之一紧。
“谢谢你背我……”她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语声哽咽。
段潇鸣不禁脚下一滞,完全楞住了,冷不防她来了这么一句,仰首,正当头一轮明月,雪已经停了,初霁彩云,拱着盈盈银月,他侧过头来,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来,嗓音温润若三月春水:“那,以后,我每天都背着你,一辈子,都背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偶,看着偶菜色的脸庞和凄迷平和的眼神,是的,这不是诈尸,因为僵尸没有这样的眼神,是偶活回来了。。。囧,偶知道上一章有很多错别字,很多不对的地方,写得实在太粗糙,因为实在太赶时间了。。。抓住小耳朵,蹲墙角~~~偶错了…为了赎罪,争取一天多更……
《当时错》阿黎ˇ当年拼却醉颜红ˇ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而逝,终于,到了除夕这一日。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临安城里的人流越来越多,以至于段潇鸣亲自来安排部署治安。他出关的时候年龄尚小,也没真正在临安城里呆过,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繁华,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到了年节里,会有这么多百姓进城出城,以至于原来驻防的兵丁忙得腾不开手脚来,要从别的营里抽调兵马,来帮助维持治安。
段军内部也丝毫不必外边冷清,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打了半辈子仗,第一次在关内过年,鄂蒙人觉得新奇,汉人就更不消说了,群情激动,若不是碍着段潇鸣军法严明,早就都坐不住要回老家去了。
为着约束这些人,孟良胤是费尽了脑子。陈宗敬他们不敢去找段潇鸣,便来找他请假,要在除夕夜到城里去逛逛。孟良胤自然是对这群人的三寸肠子了若指掌!不外乎就是出去喝酒逛窑子,也难为他们,这么些年军纪军法压着,如今仗打完了,想喘口气照理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家眷都还远在拉沃。
所以,孟良胤这回倒是和颜悦色,首先跟他们不紧不慢地扯了一通,表示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陈宗敬一伙人听了,才提起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来之前原以为这老头肯定不会同意,没想到听这口气倒是一点也不强硬,正喜滋滋地,却冷不防孟良胤紧接着来了句城中驻防大事要紧,不可以因为自己贪图享乐就不顾大事,再说他们这些个将领们都风流快活去了,那手下的士兵岂不是也无心值守,一个个也要心猿意马了?总之就是两个字‘不准!’他孟良胤何其了解这些个放浪惯了的人?!他们要是给放出去了,那还不得跟强盗一般?不弄出点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怕什么‘强抢民女,鱼肉百姓’的事情,一件也少不了的。
这下可把陈宗敬憋屈坏了,受了一肚子的气,灰头土脸地从孟良胤处退回来,心里早将这个食古不化的老东西千刀万剐了无数遍!要知道,他可是一早就打听好了临安城里最好的妓院最红的头牌,就等着今晚出去好好痛快一下,谁知竟出了这等事!一直到晚上,段潇鸣与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这些人脸上还都悻悻的。
段潇鸣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点破,席间只看陈宗敬三缄其口,却又欲言又止地看他,心知那厮是熬不住了,要向自己开口,所以每回都抢在他话头前面扯开话题,就是不给他说话机会,堵得陈宗敬只能闷头坐在位次上一碗一碗地往下灌酒。
段潇鸣不禁心里有点发虚,借着抬手举杯的空当偷偷瞄了一眼孟良胤,心中默想:这想出去的,又何止是陈宗敬他们?但看他老夫子脸皮绷得紧紧的,便知道‘坦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陈宗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切不可再‘重蹈覆辙’。
于是又转向另一边,与霍纲眼神交汇,霍纲已了然,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在段潇鸣耳边请念了句:“主公不能再喝了……张军医交代过的……”
霍纲是个极会办事的人,也是段军上下唯一一个能深得孟良胤与段潇鸣两个人信任的人。只因他办事向来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最是妥帖,正如此刻,这一句话足够轻,在这满室哗然的划□谈声里,却也正能让坐在段潇鸣身边的孟良胤听见。
果不其然,孟良胤当即转过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段潇鸣面不改色,依旧要端起酒碗来喝。
段潇鸣跟孟良胤两个人是真正的互相知己知彼,他早知道孟良胤势必会当场追问,因此早就与霍纲套好了的,就等着他自己‘投来’。
“霍纲,你来说。”孟良胤转向霍纲,将手中端平的酒碗搁在桌上,道。
霍纲故作为难地看了段潇鸣一眼,又俯低了身子凑到孟良胤耳边道:“前日主公身上剑伤旧疾发作,隐痛不堪,张军医开了方子嘱咐了要好好调理,要忌酒的。”
孟良胤一听,果然脸色一变,那所谓剑伤旧疾,乃是早年在班朱尼河时所伤,险些要去了段潇鸣的半条性命,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少年,诸事全仰仗着孟良胤一人,他紧紧抱着这个视若亲生的小主子,硬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这旧疾的病根到底是落下了,总时不时地要发作起来。孟良胤果然不敢轻视,当下就叫他回去休息。段潇鸣心里暗自庆幸,果然还是这一步棋管用,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老夫子,但是为了讨好爱妻,也没有办法啊!
唱戏归唱戏,门面还是要做足的,之间段潇鸣与霍纲两人这出双簧唱得简直天衣无缝,霍纲愁眉深锁担心他的身体,段潇鸣断不肯退,只道难得一聚,要与众将一醉方休。
孟良胤一看外面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众将也还担着各自的差使,军法不是儿戏,不可以这般松懈对待,草草地就将众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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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一路走到了后院,才敢松出一口气,若不是碍于霍纲在旁边,他肯定要仰天大笑了。想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和孩童一般,陪着泠霜顽劣,一个劲地直叹气摇头,袁泠霜真的让他改变太多太多了……
“都准备好了吗?”段潇鸣喘够了气,回头轻声问一直跟在身后的霍纲。
“是!都打点好了!”霍纲低着头,声音平静地答道。
“嗯!”段潇鸣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算了,反正他现在在霍纲面前已经没有‘形象’了,都是袁泠霜害他的,以前只有他骂别人做事不知轻重的份,而今要轮到别人来看他的‘笑话’了,厄,但是,他心里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不是在陪袁泠霜疯,而是出去‘体察民情’,对,是体察民情!
两个人只走了几步,便到了泠霜居住的院内,只见春儿早已守在廊下,看见他们两人走来,便立刻迎了上来。
段潇鸣一推门进去,却见泠霜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一瞬间,段潇鸣竟完全愣在了当场。
只见袁泠霜一身月白的暗竹纹织锦及地长棉袍,外面罩了一件象牙白的大氅,腰间一根碧玺缎带,悬着一个精致的珐琅八宝串,头发全部束成了弱冠之龄的少年发式,带了一顶暖帽,洗尽铅华,眉间如远山隽逸,看见段潇鸣傻傻地站着,失声一笑,美目顾盼,巧笑倩兮,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了一个躬身,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拿腔作调地叫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段潇鸣整个人都已经完全石化了,指了袁泠霜,‘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有‘你’出下文来,气得泠霜只得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斜眼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去换衣服!再不走就天亮了!”
“还要换衣服?”段潇鸣总算回过神来,抚着刚在被泠霜敲到的地方,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泠霜不禁白了他一眼,拉了他绕到屏风后面。
“这是那里来的?”段潇鸣见泠霜从床上拿了一件玄色织金线四合如意祥云纹的大袍子来,默不作声地帮他换上。
段潇鸣呆呆地由她摆弄着更衣,因为这些汉人的衣饰实在太复杂,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穿,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泠霜帮他弄的。
看着她双臂抱在自己腰间在扎玉带,段潇鸣忽然领悟到什么,面色柔和,嗓音低沉隐隐含着欣喜,贴在她耳边道:“这是你做的?”
泠霜的手不由一顿,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也不答话,继续手里的活儿。
她的本意,是想自己动手做的,为这个暗中跟绣娘学了好久,可是,谁让她小时候太顽劣,女红实在太差,基础问题,现在已经没法挽回了,所以,在失败了无数次以后终于投降,最后还是由女工做的,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参与,至少,他那只袖子上有一排针脚是她的杰作,就是那排参差地左偏右倚的,现在已经被绣娘用金线绣了一圈卷草纹盖过去了……
段潇鸣见她没答话,以为是默认了,难怪她之前愣是大半夜地把他推醒,神秘地说要送他一个惊喜,真的是一个大惊喜啊!段潇鸣柔和的目光中,胸臆间胀满了幸福感。
有家的男人真幸福啊!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偶承认偶不CJ,欺负老实人,人家小段明明是好孩子,还让小霜带他去逛妓院,小霜
真是个坏小孩,哪有这样的。。。看小段脸红得跟苹果似的,那些姐姐要吃掉他了,他该怎
么办。。。555555555555小段,偶知道你很为难,其实很想跟姐姐们那啥,可是小霜在身边
不能那啥。。。。(殴)偶错了,偶真的错了,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不胡思乱想,如果偶不
胡思乱想,那偶就不会开坑,如果偶不开坑,那偶就不会写这么多狗血的天雷字,如果偶不
写这么多狗血天雷,偶就不会被唾骂,偶错了,真的错了……5555555555555
好吧,过年了,机会难得,不让偶虐,那偶就不虐了,开开心心过个年吧~~(*^__^*) 嘻嘻…
…
《当时错》阿黎ˇ当年拚却醉颜红(中)ˇ
“真想不到,临安城里,竟是这般繁华啊!”段潇鸣一路左顾右盼,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
感叹来。以前在关外,他总沾沾自喜于拉沃的繁华,自认不比中原的城池差,可如今见了临
安街景,真是不服输也不行了!
春儿扮作了小厮样,青衣小帽跟在后面,听了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段潇鸣一回头,就看见她和霍纲两个人紧紧跟在身后,一个捂着嘴在笑,一个脸部肌肉有
可疑性微微抽搐,看得段潇鸣不禁也觉得不好意思,回头去问泠霜道:“我这句话说得很好
笑吗?”
泠霜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边走着一边把玩,偏头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不
好笑。”
“就是,那他们干嘛要笑?”段潇鸣得到了泠霜的支持与肯定,不禁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两
分。
泠霜这回连看都没看他,只管看着街边的店铺商货,不温不火地道:“我的意思是,你这
句话本身不好笑,可是,被你说了那么多遍,不好笑也变好笑了!”
泠霜不咸不淡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高也不低,正好被春儿和霍纲听见,春儿再
也憋不住了,弯下腰来一边笑一边揉肚子,连千年石化的那位霍纲也受不住,嘴角明显地抽
动了一下。
段潇鸣懊恼地看向袁泠霜,怨怪她当众也不给他留点颜面。正暗自生着气,却不料泠霜忽
然停下脚步,拍开了他不自觉覆在她腰间的手。
“你做什么!”段潇鸣微愠地侧目瞪着她。
泠霜拿着扇柄,戳在他肩膀上,愣是将两人隔开一扇的距离,看着他,道:“你不觉得路
人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怪异吗?”
段潇鸣闻言,果然抬起眼来向四周逡巡了一遍,他这才注意到,似乎是有些人不时地看着
他们。
“他们在看什么?”段潇鸣不自觉地抹了抹自己的脸。
泠霜不禁要无力了,用扇柄抵住他又倾上来的身子道:“你说,要是你也看见两个大男人
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地走在一起,你觉不觉得奇怪?”
段潇鸣这才幡然醒悟过来,脸上不禁讪讪的,将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来,一阵猛
扇。
唉!今天为何这么热啊这么热,热得连街边的雪都还没融化,某人的脸就红了呢??
********
今夜,本是段潇鸣要还她的一个心愿,亦是还自己的一个心愿,他一人身系天下,冒着大
不韪,带她深夜微服出来游西子湖,两个人都如同回到了孩提时代,相互打闹着。
这些日子以来,一路风雨实在走得太苦太累了,难得今夜她可以这般开怀,段潇鸣心里巴
不得将她宠到天上去了。
霍纲和春儿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二人身后,段潇鸣看着碍眼,就放他们的假,叫他们自己去
逛逛。春儿倒是挺乐意,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这么繁华热闹的景象,
早就按耐不住了,连看着那些路边摊子上摆卖的东西,都样样新奇。但霍纲可不同于春儿,
虽然这次迫于压力,他与段潇鸣联手瞒着孟良胤出来,但是做事尺度他还是了然于心的,即
使这次是他亲手安排,但也总得防着万一泄露了行踪,如今是风口浪尖上,多少人要暗杀段
潇鸣,他虽然在暗处已布置好了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却还是要亲自跟着才放心,毕竟,无论
段潇鸣与袁泠霜谁出了事,他都难辞其咎。
段潇鸣软硬兼施,奈何霍纲就是不吃那一套,这个霍纲倔强起来,竟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
及。
泠霜也赞同霍纲的想法,这么多狼子野心的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出了事那就是天塌地陷,
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看段潇鸣今晚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要是此时再驳他,怕他真的翻
脸了,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到这对主仆之间斡旋:霍纲带着春儿逛逛,不要靠的太近,两
拨人互相能看到,照应到就行。
她交代完,还不忘跟春儿耳语几句,闹得春儿脸都不自觉地红起来了,幸亏夜色昏暗,看
不出来,不然她真是不要活了!她这个主子真是……真是太……唉,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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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清宵,月上柳梢,身前是一湖月影清辉,身后是满目华彩莹莹。泠霜看着霍纲与春儿
走远,回过身来,正看见段潇鸣轻摇折扇,站在几丈以外的小石桥上等她。远远的街边,是
临安城最豪华的青楼。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此刻,他的□,没有千里良驹,卸下一身铠甲,昔日仗剑执戟的战神,此刻,俨然成了
世家名门里,气度不凡的贵胄子弟。那鬓影参差,衣香楚楚的绣楼里,红纱幔一撩一撩地挂
在风里,旖旎柔醉,花娘们在楼上一个个团了手里的绢帕朝他身上掷去,大笑着嗔骂道:“
冤家!站在那里做什么,上来啊!快上来啊!”
段潇鸣一开始并不知道泠霜让他站在那里的意图,等到身上纷纷落下来绢纱,恍然间明白
了过来,脸一下子红了。
泠霜小的时候跟她大哥跑出来,也是在这里,大哥长身玉立,紫玉箫横执在手,一曲《月
出》,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满楼红袖招拂,题诗题字的帕子向满天飞舞的彩蝶一般,轻轻
盈盈地落了他一身。
第一次看的时候,她都惊呆了,这就是那个让父亲和全家都唾弃且引以为耻的大哥吗?为
何,在此时,她看到的大哥却是这般风度翩翩,全身上下皆散发出慑人的气度?那时,少不
更事的她,心中直直感叹,若是有朝一日,也有一个男子,如大哥这般风采,站在此地,为
她吹一曲绕梁之音,她便嫁给他,一生一世。
今日,他便站到了这里。不曾有意,却已深深镌刻在心头,海枯石烂亦难消去……
忽然一个烟花燃起,只见那一点淡光从地上直冲而起,行到空中,骤然绽放开来,五彩缤
纷,绚丽夺目,化作千万点,落在了湖面上。
这朵烟花仿佛一个引子一般,不过须臾,湖上烟火齐放,一朵硕大的烟花正好开在他的头
顶,五光十色的点点火焰,在那一瞬迸裂出的美丽,刹那芳华满地,拼却了这一世,只为这
一刻的绚烂夺目。
泠霜仰起脸来,静静地望着他,烟火的光亮照得半边天空透亮,映着他的脸,映亮他的眉
眼。
西子湖上,漫天烟火,皆溶在了水光夜色里。烟花冥灭昼亮,闪闪烁烁,照得他整个人忽
明忽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玄色缂丝金线的广袖随着他摇扇的幅度,有节律地一摆一摆,飘荡在风里。
这只手,号令天下,轻轻一指,便是千军万马,雷动天下。
这只手,温柔缱绻,静静一覆,便是烈火如歌,荡气回肠。
这只手会杀人如麻,不知沾了多少亡魂的血,这只手亦会木讷宽厚,粗粝的掌心从她脸上
一点一点婆娑而过,拭去她的泪痕。
今日除夕之夜,百余条画舫泛于湖上,即使是在这僻静的护堤边,依然能隐隐听见桨声笑
语。殷殷切切地婉转唱腔: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泠霜定定地望着茫茫烟雨湖,想起了垂髫之年,袁昊天抱着她在手里,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看着那一场盛世烟花,那一场顷刻繁华。
那一头,是名利场,这一头,是桃源外,骤亮的烟花映出了他脸上不该这么早就存有的风
霜的痕迹……
远处湖上,依旧舞袖翩翩,倩影落落,画舫上精致的花灯,琉璃的,绢绡的,皆是美轮美
奂,渺渺茫茫地,化作无数五光十色的点,恍若草原上晴朗的夜里,通透无边的苍穹中镶嵌
的灿烂的星子。泠霜的眼眸里,映着点点灯辉,亮丽晶莹。一切,都还是当年景象,真是一
点也没有变啊……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这一问,问得透彻,问得好,问得好啊,西湖歌舞,几时能休?几时肯休,几时会休!谁
家的天下,都不能让这西湖歌舞,停唱了半刻,不是吗?
歌尽桃花扇底风,舞姬的华彩广袖一拂,楼里熏人的暖风杂着浓浓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你这是走哪里!怎么进来这种地方!”段潇鸣看她不说话,只是负手就要往那青楼里进,吓得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肩膀。
“要不就跟着来,要不就自己走!”泠霜一个旋身,逃脱他制住自己手,几步就进了去。
段潇鸣恨得几乎要咬牙,她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叹,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合适H的机会啊~~~可是,我却不能,却不能啊,因为最近严打,
规定了连‘雪白、白皙、圆房、上床’等等这样的字眼都不能用,据说只能用‘敦伦’这个
词语,瀑布汗,说一查到就立刻锁文或删文,如此可怕,试问还有谁敢写H?不知道这个H会
不会被打上框框啊,据说违禁字眼统统要被打上框框屏蔽掉的,所以大家看到有框框也不必
奇怪。。。不是偶不想写,是不能写,泪奔~~~乃们要体谅偶,体谅偶……偶也能体谅乃们的
心情,有时候H是必要的,偶在看文的时候,也会一个劲地在心里默默祈祷,H吧,H吧……阿
门,偶真是不CJ啊不CJ,掩面~~~今天还有更(*^__^*) 嘻嘻…… 1
《当时错》阿黎ˇ当年拼却醉颜红(下)ˇ
“唉哟!二位公子~”笙歌筵宴的大堂里,老鸨眼尖地发现了泠霜二人,粗粗一扫,通身上
下皆是苏杭贡缎,便是富商巨贾,千金也买不来的,定是高官世家门子里出来的,大过年地
出来寻欢。当下堆起一脸笑容,一挥绢帕,扭着臃肿的身子便朝他二人迎面走来。
泠霜闻着这股随她近身带来的浓重的脂粉味,当下打了一个喷嚏,段潇鸣在一旁不由暗笑
,也该她吃点苦头,这般妄为,正想捉住她往外走,谁知早已被老鸨眼明手快,先一步拉住
了,笑道:“小公子是第一回来我们这儿吧?您可算是来对了地方,妈妈我别的不敢夸口,
但凡是这从古至今,有名有姓的美人儿,只要客官您说得出来,妈妈我就能给你变出来,还
保准要比那书上画上的,漂亮上千倍百倍!任你是西施貂蝉,玉环昭君,飞燕合德,娥皇女
英,我们这儿是应有尽有!……”
那老鸨胡乱扯着泠霜,只是一通说,边说还边把人往里拽。
段潇鸣虽然有不少女人,可是,这么半生从来没逛过窑子。他是分明好心娇宠她,带她来
游湖的,谁知她却这般胡闹,方才在外面站得远远地看他的笑话不说,如今还堂而皇之地进
了来,一个女子逛秦楼楚馆,真是闻所未闻!他如何也不能让她这么胡闹下去了,便如较劲
一般,拉着她要往外走。
泠霜被他们一人扯住一条胳膊,两边开弓,扯得哭笑不得,索性用力一甩,将两边都甩脱
了,对老鸨道:“妈妈,我这个兄长害臊呢,你给寻两个标志点儿的姐姐陪陪他,不然,他可
就真恼了,走了,那,可是你的损失啊!”
老鸨一见着二人,就认定了这两头肥羊不可不宰,一听泠霜如是说,自然更不肯放,一个
疾步跨上前揪住了段潇鸣的袖子,笑得花枝乱颤:“大公子真是面皮子薄,妈妈我晓得的,
你们这些个有身份的哥儿,又是读书人,脸皮薄是常情,可妈妈这里也不是那外头的下三滥
的地方,咱家的姑娘,个个秀外惠中,能诗能文,吹拉弹唱,您要什么样的,只管开口跟妈
妈我说一声,保管让您挑到满意咯!”
老鸨洪辩滔滔,说得唾沫横飞,说话间就已经将段潇鸣与泠霜二人推搡进去,一边还扯高
了嗓子喊道:“姑娘们接客!”
*********
老鸨将二人送至二楼雅间,还未坐定,四个妙龄少女鱼贯而入,一字型排开在桌前。
老鸨眉开眼笑地一一指去:“这是莺莺、这是燕燕、这是珍珍,这是珠珠!这可都是咱们
楼里一顶一的姑娘,瞧瞧这模样俊的,二位公子看着如何?”
泠霜潇洒地撩袍坐在了圆凳上,‘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倜傥地悠悠扇着,也不去看段
潇鸣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只从老鸨与四个花娘脸上一一扫开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锭
金锭,慵懒散漫道:“这是给妈妈的茶钱,在下只想见绮梦姑娘一面,还请妈妈代为安排一
下。”
老鸨本见着她从怀中掏出的那锭金子,笑得合不拢嘴,听着那金子落定在嵌着大理石的桌
面上,脆生生地一个响,还没来得及伸手想去接,却被她后半句话噎得悻悻收回手去。
“这只是孝敬妈妈喝茶的,若是能见上绮梦姑娘一面,那,在下还另有重谢!”泠霜见了
老鸨这幅神情,便料到要见绮梦要比自己事先料想中的还要难,于是,马上改了话锋。
老鸨的神色也缓和了过来,但已不如方才热络,抽了帕子招牌式一甩,语音带着浓浓的忿
恨,道:“看着二位公子举止不凡,料想也不是等闲人物,妈妈我也不瞒二位,来我们这的
达官贵人无数,个个都是点了名要绮梦!可是,绮梦那丫头偏偏身子骨不结实,三天两头里
病恹恹地,三日里头却有两日是病着的,前几天,有位扬州来的大爷,是大盐商,一千两银
子点绮梦一首《碧云天》,咱们自然不敢得罪这样的主儿,好劝歹劝地,才勉强唱了几句,
您瞧,这不今天又歪着呢嘛!都说我们这些做妈妈的,拿姑娘们不当人看,那真是天地良心
呐!天可怜见,妈妈我是真拿她当亲闺女疼,如何舍得叫她这么病着还起来?二位公子就海
涵吧……不是妈妈不肯,左右是姑娘实在起不来……”
老鸨点头哈腰地在一边陪笑,泠霜已经明白了她的话,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
的银票,用方才那锭金子压在了桌上,依旧纸扇轻摇,不紧不慢道:“那,既然姑娘病了,
我们自不好相逼,可是这么大老远来了,也不能败兴而回。这样吧,这点心意,妈妈拿去给
姑娘买点东西调理身子,就不劳姑娘前来了,还是我们前去探望探望姑娘病情吧……”
见了那张恒生票号的现银千两银票,老鸨早就换上了另一番脸色,连那盯着银票的眼睛里
,都能放出光来。
“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哪敢劳动二位公子大驾去看绮梦,那不是要折她的寿嘛!公
子们这份诚意,天可怜见,妈妈我,怎么也得让她过来给二位请个安啊!”说完,回身吩咐
那四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道:“你们好好伺候二位公子!”交代了一声,自去了。
“是!”四人齐齐应了,对二人一福身,围坐在二人身边,殷勤地斟酒布菜。
泠霜看着段潇鸣这幅尴尬至极的表情,不由得在心里偷偷闷笑,这辈子,竟还能见到段潇
鸣这么狼狈的时候!他不是一向自认对女人很有办法的吗?!怎么,如今美色当前,他要做
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公子~公子~奴家敬公子一杯!”珍珍拈帕翘了一个兰花指,将满满的一杯酒送递到泠霜
唇边,娇声娇气地道。
泠霜看完了段潇鸣的表情心中不禁玩性大起,便转头,倾过身去,用扇柄勾了珍珍的下巴
,极尽轻浮之能事,活脱脱地一个浪荡公子形象,道:“美人儿,啧啧……那九天玄女,怕
也不过生得如此吧……”
珍珍本就见这样一个俊彦翩翩的公子心中欢喜,一听他这样露骨地夸自己,嗔地不依不饶
地向‘他’怀中倒去。
***********
话说那边老鸨来到绮梦的房间里,果然见她粉黛布施,钗环素净,丝毫没有要接客的意思
,不由怒从中来,当即一指头戳过去,夺了她正在写字的笔便往地上狠狠一掷,还不解气,
继续在那笔上一通乱踩。
“老娘叫你写~!你个小蹄子,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就开染坊了?!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真是那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不成?!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个门子里的,就是再心比
天高,那也是个biao zi!就是个倚门卖笑的biao zi!若不是老娘,把你买回来给你口饭吃
,悉心地□你,你能有今天?!你早就是前门楼子里那些站街妓了!还真当自己是回事儿
了?!敢跟老娘叫板!……”老鸨叉着腰站在绮梦面前骂了半天,可是绮梦却连头也未曾抬
一下,气得老鸨越骂越难听。
“生是这个门子里的人,死是这个门子里的鬼!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终究是个ji!比别
人多写两句诗,就以为自己高到哪里去了?!要是你今天走出了老娘这门子,看还有没有哪
个来追着捧着你!我早说过,诗ji,诗ji,诗是皮子ji是里子,没了皮子,最多就是没有那
么光鲜了,可要是没了里子,那皮子还要得吗?!这门子里的人,学得诗书琴棋,是叫你去
当娘娘,做诰命夫人的?!还不是给你抬身价的!左右不过是拿来哄着爷们儿玩罢了!还真
当自己是那班昭、蔡文姬了?我呸!”老鸨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到绮梦还未写完的手卷上,一
把扯过她的头发,一路拖到妆台上坐下,两边的丫头却不敢上前给她梳头。
绮梦索性闭着眼坐着,自从她不肯接客以来,哪天不是要这样来闹上一闹,挨打受骂,她
早已习惯了的。
老鸨看着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知道她脾气倔,软硬不吃,这些日子打也打了,
吓也吓了,就是一点用都没有,如今也依旧是这副样子,不禁发起狠来,咬牙道:“真不知
你这脑子是坏在哪里了,那么一个糟老头子一般的人,你纵使要倒贴,也给老娘贴个小白脸
啊!”
一直如活死人一般坐着的绮梦此刻忽然睁开眼来,晦暗的眸子瞬间迸亮,直直地盯着老鸨
,冷硬地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呸!你愿意?!你愿意老娘可不愿意!还要为他守身了,你们俩吃老娘的住老娘的,一
分钱不给老娘进帐,当老娘是开善堂的?!我呸!今儿个我告诉你,这客你要是接,那我也
不为难那老东西,要是你不从,回头我就让人给他绑块大石头沉到护城河里去!老娘说得出
做得到!”见打骂都不得章法,老鸨也只得投鼠忌器,搬出王牌来。
“你敢?!天理昭昭,这世上还是有王法的!”果然,老鸨的恐吓奏效了,绮梦猛然间站起来。
“我敢?!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如今城里连皇上都没了,哪里还有王法,谁还有心思来管你这点事?!四个莫名其妙的人也只当是乱葬岗i多了具尸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何事》的亲不知道还记得记得何事里的云裳?两个人都有共同点,却又不相同,有兴趣地可以把这两个人对比着分析下,(*^__^*) 嘻嘻……偶承认,很HUANG很暴力才能吸引人,那啥,某亲说让偶把河蟹的词语全部打拼音,汗死,那
整篇估计全部都是拼音了,可以直接用英文写了。。。不是说咱的章节很不CJ,是这次的违
禁词语面积实在太广大了,很一般很一般的词语都不能用。。。等吧,虽然偶知道乃们很不
耐烦,想看H了,可是,木有办法。。。
不过,那句没有‘H’怎么过日子的话,还是表说了吧。。。掩面,偶发现写H其实跟H一样,
第一次总是珍贵而期待,如今,怎么写也是意兴阑珊(殴,当然,没有实际操作过,一系列
技术性问题还是处于懵懂状态)
打滚,偶没有无缘无故去安排他们逛妓院那么狗血,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让他们去见吕少卿
,记得这个男人吧,瑗妃死了,可是他还活着呀,这事该要了断了啊~~~
一代帅哥美男又要香消玉殒了,偶承认,偶是美男杀手(灭哈哈)猥琐奸笑中。。。其实,
偶也一直在想,为啥不先JIAN后杀。。。或者先杀后JIAN,好吧,要是乃们一定要边JIAN边
杀,那偶也木有意见。。。谁来为这个BH的章节友情执笔?(殴死偶吧) 1
《当时错》阿黎ˇ今宵剩把银釭照ˇ
“公子~公子~喝嘛……您就喝嘛~”
当老鸨领着绮梦进雅间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番情景:那白衣翩翩的小公子轻摇折扇坐在一旁,笑看四位美人齐上灌那黑衣公子的酒,这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袁泠霜独自单坐在一旁,看着段潇鸣被这四个风月女子围着齐齐灌酒,脸色涨得通红,全然没了平日风范,他是个作风硬派的人,对着众女劝酒攻势,出言威吓,说,看她们谁敢!袁泠霜不禁当场喷出一口酒来,对众女道:“谁灌进去一杯,就赏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这下这些女子还不拼了命地给他灌酒,哪还管这黑衣公子凶神恶煞,银子才是正理!
这一屋子人闹腾,谁也没注意到她们进来,倒是老鸨甩着帕子,大笑起来:“哟~这是唱的哪出啊?”
泠霜闻声一抬头,便看见翠衫红裙的老鸨后面跟了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子,低低地垂着头,怀中抱着一个琵琶,莲步轻移,到桌前来,端端正正蹲了三个‘万福’,口道:“绮梦见过二位公子。”
礼毕,绮梦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脸来。两弯罥烟眉,如笼着堤外晓烟寒,薄薄的轻愁,凝在眉间,细细的眼梢微微挑起,但没了霸气精利,多了几分灵秀聪慧,玲珑鼻,樱桃口,薄薄地施了脂粉,勉强掩了病态三分,倒真是名副其实,果真是个美人呢!
绮梦也是抬眼打量着段潇鸣与泠霜,看着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二人眼神有那一刻的交汇,绮梦竟被他看得没了章法。她风尘多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倒是这样的清明的眼神,头一回见着,看得她心中一个咯噔。
那段潇鸣自然是看都懒得看她,只顾用将要喷火的眼神死死盯着泠霜。
老鸨看着泠霜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绮梦,自然是识相地带着那四位女子一同退了下去,只吩咐绮梦要好好侍候二位公子。
一室寂静,谁也没说话。绮梦长长的石榴裙拖在地上,细软无声,如一抹红烟,从眼前过去。泠霜认得这料子,名唤作‘软烟红’,价值千金,一般的大户也穿不起的。可见这绮梦的恩客们,个个都是豪阔!
泠霜思虑间,绮梦已走到一旁下座上坐下,摆正了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倾身一揖,柔声道:“不知二位公子要听什么曲子?”
段潇鸣也是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袍,郑重地看向她。今日这事他到此刻,若还看不出有事,那他也不要活了。他确实自认疏忽,早该在泠霜跟他说要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她向来不会这般‘突发奇想’地来做事的。就怪那一阵她太过温顺,让自己松了戒心,答应了她,竟陪着她这般胡闹,做下这等荒唐事!
泠霜收起扇子,依旧是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绮梦,似乎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似的。良久,她在收回目光,将扇柄在桌上轻轻一点,嘴角微噙笑意,道:“不怕姑娘笑话,在下倒真是有一曲十分想听,就是不记得名字了,只依稀记得里头的一句唱词。”
“无妨,烦劳公子说说,是哪一句?”绮梦一欠身,温声道。
“深红浅紫看虽好。”泠霜将手里的扇子随手把玩着,眼神片刻不离绮梦的脸,张口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铿’地一声,指下轻打的那根弦嗡嗡地震颤着,绮梦果然脸色大变,惊骇地望着泠霜。
深红浅紫看虽好,这本不是什么唱词,而是当年吕少卿画给瑗妃的画,瑗妃爱紫薇,惠帝便让花匠在阖宫上下都遍植紫薇,到了盛夏里,目极之处,一片深红浅紫,煞是可人。当时瑗妃对吕少卿已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因此看了昔日最爱亦是抬不起兴致,意兴阑珊地说了句‘深红浅紫看虽好’。泠霜自然知道,此句定还有下文,但是杜菁娘没有说下去,她也永远无从知晓了。
今日之事,本是她谋策很久的。她出塞之时与瑗妃的约定,如果她死了,便请泠霜带着那幅画像,去找吕少卿,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将这幅画,还给他就好。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还了这幅画,她和吕少卿之间,才算真正地了结了,那她,也可以在地下安安心心地重新投胎做人,而不是变作一只怨鬼。
那日明德宫里,看到大殿深处的那一盆枯萎了的昙花泠霜便知道,瑗妃已经去世了,这是她们之间的暗语。
她牵挂吕少卿的消息,吕家早已门庭败落,这么多年,或许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一直在暗中寻找吕少卿,直到沈怀忠临走的时候,才帮她辗转打听到了绮梦这个与吕少卿关系密切的人。原来吕家没落以后,吕少卿一直没有离开临安,而是隐姓埋名,混迹在青楼歌坊之间,因缘巧合之下,做了绮梦的画师。
来之前,她本是对这样的一个男人自心底里地不屑,只想快点找到他,完成了瑗妃的遗愿,可是,如今看到了绮梦,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情,她倒又有点动摇了。吕少卿如今已是一个老朽,早已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豪门公子,落拓至此,竟还有青楼名妓为他这般,泠霜真是觉得很不解。
“公子见谅,这一句,绮梦还真是未曾听过,还请公子恕罪,不然,还是换一首吧?”绮梦已然回复了平静,侧抬起头来,对着泠霜歉然一笑。
“是么?竟连姑娘也未曾听过?”泠霜故作惋惜地低下头去,只用眼角瞟了一眼绮梦,接着道:“挺稳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丹青卓绝,竟依稀有几分当年那名满天下的‘醉尘客’的风骨。”
绮梦一听‘醉尘客’三字,明显地整个人一震,别开眼去,看着自己手中的琵琶,抿嘴一笑,道:“公子抬爱了,我一介风尘女子,哪里敢去比那绝世名家的手笔。”
“姑娘自谦了,尝闻姑娘堪比丹青国手,实不相瞒,在下此行,便是受人所托,来求姑娘一幅画作的。”泠霜轻轻地端起酒杯来礼貌地微笑。
“公子不嫌弃,绮梦自当献丑。敢问公子以何为题?”绮梦抬起头来,直视泠霜的眼睛,坦然道。
“紫薇。”留下简短的两个字,泠霜站起身来,对着绮梦一拱手,道:“在下三日后再来。”言毕,便拉起段潇鸣要往外走。
“公子留步!”绮梦忙站起身来,向前追了两步,急切地问道:“敢问公子是受何人所托?”
泠霜旋身看她,双眉紧紧拧拢在一处,神情万分焦急。
“是一位故人。三日后,自当知晓。”留下最后一句话,泠霜已推门而去。徒留绮梦惶然地抱着那个琵琶,站在原地。
*********
绮梦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泠霜的那句‘深红浅紫看虽好’,一声声,一遍遍,恍如魔音穿耳,她不由双手捂住耳朵,想要将那声音赶跑。
他等了一辈子,终于,要等到了吗?
绮梦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仰起头来,正是那幅他亲手绘的画作。团团簇簇的紫薇花影里,疏疏袅袅的那个纤影,似有若无,侧转着身子,正是回头顾盼的那一刹那。只是,这样神韵的一幅画,这样美的一个女子,却是没有脸的。
十年,已经十年。自十年前,她十三岁,遇见四十三岁的他,那样旧的一件青灰棉袄,蓬头垢面,几笔就将她手上那幅《雨打荷花图》带出了神韵。自此,她便知道,她已离不开他了。
十年来,他的眼神,永远是那样哀伤,带着浓浓的愁思,发髻永远是散的,她帮他梳好了,可到下一次他来,又是散乱不堪。
十年来,他专攻仕女图,山水花鸟几乎再也不碰了,他画的图永远是那一团紫薇花影,那影里站着一个女子,翩翩回眸,可是,却是没有脸的。是的,他画的女子,全部都没有脸……
那次,有位恩客在她房里看到了这幅画,惊为天人,即使这画上的女子没有脸,也一定要买走。恩客出价一千两黄金,老鸨乐得眉开眼笑,当即叫人取画,她却执意不肯,只言此画不是她所有,她无权买卖。
那恩客本是酒醉微醺,当着这么多人围观,当场一掌掴去,使足了劲道,将她整个人都撂翻了出去,额头磕在了廊柱上,当场见了血。
没有一个人去扶她,只有他一个人,还是那件青灰的旧棉袍,从人堆里走出来,到墙上一把拽下那幅画,当场撕了个粉碎,转身,蹲下来抱起她,扯高了嗓子一路直喊:“还不快去请大夫!”
她六岁被卖入青楼,从小到大的印象里,这门子里一年到头,夜夜笙歌艳舞,未曾有过一刻停歇,可是,这一刻,院里院外,静得连一丝声响也没有,只有他抱着她踩着木梯下楼的‘咚咚咚’的响声。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安静的感觉是这般好,就像是四周砌起高墙,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了外头,仰起脸来,是他刚毅的脸,刀斧凿刻出的眉眼,他从未笑过,但是在教她画画时,却是温柔的,耐心的,孜孜不倦。
她所有的先生,琴师,都是那样鄙夷自己的生计,若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来教她这样低贱的□吧?可是,他却不是。
只有在他教她画画的时候,他眼中的哀伤和悲戚才会被暂时敛去。他站在画案旁,总是站得笔直,只是微微低着头,运笔从容,下笔潇洒,窗外明媚的阳光落了他一脸一身,她抬起头来,仿佛看见了那泛黄的纸页上,跃出明月,跃出松涛,跃出竹影……
她知道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他画过无数次,可是却从来不画脸的女人,他等了她十年,不,也许远不止十年,在她遇见他以前,他就已经在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是不是依某亲所言,真的通篇都用拼音来代替?OMG,要知道,连‘xiu chang’都是属于违禁词汇,所以现在的男女猪都必须是黝黑粗胖,不然没法写~~~
本来是想豁出去发上来算了,可是,到时候估计全篇都是被打框框的,而且,尺度太那啥的话,会被强制锁文,一锁就不知道啥时候能解了。。。还是小心点窝着吧。。。
可能下一章会留空,等到河蟹期过了再贴上来,下一章购买时请看清,谨慎购买~~~
这段河蟹期也不知道是多久,乃们日后可别忘记有这章啊~~~
-_-!不过话说回来,估计就算偶忘了乃们也不会忘的,啥都可以忘,H章节相信乃们记得一定比我牢~~~(殴)
小小透露下,这回的场景放到船舱里去,小段RP爆发,哗地一声将桌子掀倒,然后强制性压倒,然后。。。(以下是河蟹部分,谨供自行想象)
奸笑,很huang很暴力,很囧很猥琐~~~ 1
《当时错》阿黎ˇ今宵剩把银釭照(中)ˇ
霍纲亲自驾着马车,护送泠霜前去赴三日之约。
车轴压过地面,辚辚声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依旧是当年临安繁华。鞭炮声声,孩童
们啼笑嬉闹,那声音,只近在耳边。
泠霜要自己一人进去,霍纲也并不坚持,耐心在外守候。
紧紧地握住那一轴画卷,这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如果说,与瑗妃的初见曾经带给她惊骇,那,当吕少卿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带给她的是
震惊!
在见到杜菁娘的时候,她感慨于岁月的青睐,但是在见到吕少卿的时候,她不得不惊讶于
岁月的私心。除了两鬓的霜白,时间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明明已是天命之年
,看去,却仍旧是翩翩儒生。就是那样一个人,眉目英挺,身姿俊拔,发髻梳理地井井有条
,无一丝凌乱。一件青灰的棉袍,已不知穿了多少个年头,洗的隐隐有些发白,单后敛在身
后,满目的期盼,只在推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无数希望之火尽数浇熄。
是的,来的不是瑗妃,却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在哪里?她好不好?请告诉我!”没有多余的话,吕少卿急切地问道。
泠霜并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那卷画轴,交予他手中。
名满天下的宣和纸,与金等价。纸面洒金,芬芳幽馥,十年不消,百年不蛀。
托轴缓缓下展,卷面一点一点铺陈,画中人纤纤体态,袅袅而出。卷面上的女子,藕色罗
衣,湘绮裙裾,三千青丝绾作惊鹄髻,髻上三十二股金丝攒作一枝‘蝶恋花’,下垂珠滴。
眉心一枚‘梅花钿’,耳著一对明月铛,低眉微顾,轻颦浅笑,粉颊生嫣。手执一柄宫制团
扇,纨面透光,上绣海棠春睡。白玉为柄银丝为架,江南织造局的一贯传统。旗下三百巧思
绣娘,五色丝绣的仿真绣,栩栩如生,竟引得蝴蝶都误以为是真花,赶来一亲芳泽。
绮梦定定地站在一旁,深深望着那画卷之上,再不能动弹。
这便是前朝那倾国倾城的瑗妃杜菁娘,这便是那他画了十年都没有面目的女子,她呆呆地
望着画卷上那只欲扑向扇面的蝴蝶,暗自饮泣,原来,这,才是那名噪天下的吕少卿,此般
绝世妙笔,这样的巧妙才是那个青衣白马过长安的‘醉尘客’。
吕少卿见了这幅画,整个人连连退了三大步,是惊?是骇?是悲?是叹?连他自己都不知
道,到底是什么……二十年,二十年他再也不敢画她的脸,原以为,二十年的岁月,足以蹉
跎掉当年往事,那个她,紫薇花影里翩翩回眸,含羞带嗔的一笑,一把宫扇在手,将举未举
。原以为,他忘了,用二十年的时间,将她忘却,在吕家的败落中,在家族的倾颓里,他混
迹于三教九流,以为,终于将她忘了,忘了她的面目,再也画不出来了,再也记不起来了。
但为何,每每酩酊大醉,醒来时,杨柳岸,无边的晓风里,掀起的衣袂飞扬,清冷的残月,
耳边,却总一遍一遍地响起她唤他的声音:“三郎,三郎!”
姑母掴在他脸上的那一掌,依旧如火烧一般灼痛,那火一路从脸上烧到心底,将他全部的
身心都灼成灰烬。
菁娘,菁娘,不得于飞,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他还记得那夜,他被捆住了手脚关在柴房里,淡淡地月影落进来,仿佛她眉间的那一抹轻
愁。
吕少卿在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
在这轴画卷以外,泠霜还告诉他那个关于等待的故事,月下清淡的花影,清淡的人,清淡
的笑。她几乎是跑出的那间房间,她不敢再去探究,探究这一场悲剧里,谁对谁错,或许,
真的没有人错,谁也没有错。
她只想快些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忧伤的故事,明德宫的黑夜里,那一支孤单的烛,伴着她
的影,一直相对到天明。
三郎,三郎,你可曾记得,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杜菁娘?
她以为他不记得了的,他亦以为自己不记得了的,可是,却分明记得这样清楚,深入骨髓
!
正当泠霜将要跑出院门的时候,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狂吼:“菁娘!”
当她回头去看时,正见吕少卿从楼山的窗户里坠下。
绮梦哀绝地哭喊声里,那一件青灰的旧袍,覆在那滩血上,仿佛是盛夏里头,一片碧绿的
荷叶,展在一片鲜红里,静待开出一朵血莲花来。那朵血莲花,源源不断地吐出芬芳的蜜来
,一点一点浸染着青袍抱着的那卷画,那画上,有簇簇繁华的花影,深红浅紫,从御苑,一
直绵延到上林。一个纤纤袅袅的影从那花丛里翩翩转过脸来,只是,再没有人能看到那女子
的脸,因为,那里已经全部被血水浸透了。
宫倾之日的那一场大火,烧尽了两代王朝,今后,再不会有那绿树浓荫里的团团紫薇花影
了,再不会有一个瑗妃,再不会有一个郑皇后,往事如烟,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聚拢来,霍纲见生出变故,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上前来护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地
可怕,忙问她有没有事。
泠霜再不敢去看吕少卿的尸体,她转头的刹那,正对上绮梦绝望的眼神。
这一刻,泠霜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为一个人来完成心愿,却同时,也扼杀了另一个人
的爱情。杜菁娘死了,带走了吕少卿的全部;而吕少卿死了,也带走了绮梦的全部……
**************
她怕了,整个人蜷缩在车厢里,只是一遍一遍地叫霍纲快点赶车,她害怕,她害怕身边没
有段潇鸣在的时候,她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失去他了,她该怎么办。
从府后的暗门回到内院,穿过了耳房,那一道爬满常春藤的垂花门里,段潇鸣已经站在那
里等她。
她一切都顾不得了,跑去扑到他怀中,眼前闪过无数人的脸,瑗妃的,母亲的,郑家姐妹
的,晏翡的,徐琼素的,小惠的,额吉娜的……许许多多的女人,在哭在笑,一下子那么多
的脸又忽然重叠在了一起,谁也看不清了。
父亲死了,叔父死了,大哥二哥都死了,今日,连吕少卿也死了,这个临安城里,所有的
人,都死尽了死绝了,她不知道,如果段潇鸣也死了,她该怎么活下去。
段潇鸣知道她今日要去见吕少卿,亲自吩咐霍纲陪她去的,见她回来这副样子,也并不去
问,只是轻轻地拥着她道了一声:“饿了吧,先吃东西好不好?”
泠霜只觉得眼中两道泪痕绸绻而下,哽咽道:“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好,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离开……”段潇鸣收紧双臂,抱得更紧,更
紧。
**************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齐国终于派出了使臣,表示愿意和谈,甘愿俯首称臣,做段潇鸣辖下
的属国,岁岁称臣纳贡,奉段潇鸣为帝,拜段氏为宗主国。
本来,这一场仗已无胜算了,所以顾皓昶也根本没有筹码来与段潇鸣谈条件。他这一步退
得着实老谋深算,知道与段潇鸣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所以在这当口上选择保留实力,
不战而降。
段潇鸣又岂是这么好糊弄的?!自然不会同意,坚持要顾皓昶开国,交出兵权,再将现有
的齐国都城另附三百里封地一起给他,当作他的封国,让他可以依旧安享荣华,做他的齐王
!
削夺兵权这事上,顾皓昶与段潇鸣的分歧实在太大,这样三两句话,他自然不肯将兵权拱
手相让,因此双边局势一下子危急起来。
段潇鸣经过了大半年的休整,早已恢复了过来,如今又有了江南这块富庶之地作他的仓储
之地,这仗打起来,百战不殆。要是真的将顾皓昶留下,自然是个心腹大患,因此也故意在
此事上傲慢得很,只见顾皓昶果然不同意削夺兵权,于是师出有名,冠冕堂皇地带兵征讨,
想要一下荡平齐国,真正统一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留空的,系统提示不能空,一定要满多少字,囧之,以后那个顺序怕是要有点错乱了。。。
不过不怕,偶相信乃们的领悟能力~~~
捂脸,某亲说偶的H章华丽丽地连一个框都没有,那是不是代表偶很CJ???
45°CJ地望天,偶果然真的很CJ,不然咋会框框木有打到咱呢???嘿嘿
小段:偶们需要爱~~~需要河蟹,表霸王~~~
现在素河蟹社会,咱都要河蟹啊河蟹~~~ 1
《当时错》阿黎ˇ伪结局(圆满版)ˇ
乕书·太祖本纪载
天和元年二月,上率三十万大军入蜀。七月,蜀地归附。八月,齐主开城,俯首称臣,自
此,天下一统,海内同归。
是年,上下旨,定都长安,改元建制,是为天朝荣兴。
********
天和元年十二月·长安
天边已经微微露出了曙光,四下里一片寂寂无声。这几日皆是晴好的天气,钦天监再三审
慎,才拟好的日子,随着这破晓泛起的鱼肚白,段潇鸣的眼中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就仿佛
,那万里江山,都被这晓光所照耀得发出万丈光芒来。
轻轻的响动,泠霜又在他身边翻了一个身,一条腿横跨到他腰上,手臂摸了半宿寻到他颈
子上,咕哝了一声,呢喃道:“还没有睡着啊……”
段潇鸣转过脸来,室内仍旧是一片昏暗,几支残烛的光黯淡地泄在那里,晕出她的脸来,
真切地只一探手,便能触到。
“天快亮了。”段潇鸣的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会心的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鼻尖贴到
她耳畔,满足地喟叹一声:“你在,真好……”
泠霜本也一夜没有睡深,朦朦胧胧地感觉他一直没有入睡,偶尔睁开眼泪,便看见他对着
窗外发呆。
你在,真好。他伐齐归来,说的第一句话,亦是这般。
自从她十六岁嫁他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一日日一夜夜,那对珩璜,
各执一半,软玉温凉,握在手心里,暖的,总是暖的,贴在肉里,总不肯让它凉却。
他说,一定要等他回来,好好的,等他回来。
她点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掌心的一对珩璜,贴合在一处,圆满的一方璧,涡云纹与卧
蚕纹,圈圈连连,从这一方,连到那一方,到头了,断开了……
好好的,等他回来。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据说,他得胜归来,班师还朝的那日,临安城中,万人空巷,都争涌去一睹新君风采,他
骑马一路到府中,整整走了大半日。
她一个人站在藤萝架下,攀援开的老藤垂挂下来,颤在风里。
她总是这样等他的,无论在哪里,总是一个人站着,让他转过了垂花门,第一眼,便能看
见她。
泠霜也完全没有了睡意,索性睁开眼来,正对上他望她的眼神,柔蔼地恍如最暖馨的三月
里,桃李芬芳,那白的粉的尽头,极美极美的一只蝶,翩翩展翅,从眼前飞过,那蝶翼扇出
的风,揉碎在明媚的阳光里,匀匀地抹在脸上,雅致温馨的幸福。
不禁要引人问一句,从溪头那间茅屋里,缓缓相携,步出的,是谁家翁媪?白头,她终于
可以看得见白头,于无涯的荒野里,红尘喧嚣,那个翩翩回眸的人,惹今生,想与之共白头
。
那时,他说,你在,就好。瓢泼的雨,兜头浇下,他们都是迷途的羔羊,草原上的疾风劲
雨,他们找不到各自的方向。未来,到底该往何方?他不知道,她亦然。他不知道这一路该
往哪里走,这一路走下去,他要面对些什么,但是,他只对她说这一句:你在,就好。
而今,他说,你在,真好。八百年狂风呼啸过的中原,都在他脚下。万里江山,亿兆黎民
,他富有四海,那曾经的孤单无助,都已纷纷远离。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该往
哪里走,他的宏图,他的霸业,君临天下之间,他亦没有失去这柔情缱绻,所以,他对她说
这一句:你在,真好。
是上天的眷顾,叫他得到这一切,此刻,东方既白,鼓乐早已备妥,章服已经在盘,八排
八列的更衣侍者早已迎候在殿外,卯时正刻,那道蟠龙御阶,黼黻长长地缀到地上,冠顶的
珫瑢,庄严肃穆。
***************
天色尚且朦胧,只听外间叫起太监已经在催促了。今日,重阙宫门,文武臣工,万方庆和
,鼓乐震天,得承帝统,天下归心!
段潇鸣一手撑在床上,已然坐起,伸手便要去挑开帐幔。
一旁的泠霜却扬眉一笑,双手勾上他颈项,在他耳畔轻轻呵道:“今日,我为你着装。”
段潇鸣整个人被她吊得倾下身去,拉下她勾缠的双臂,笑道:“不许再闹,今日登基,脸
上沾了脂粉,可要叫天下笑话了去!”
可是泠霜却是全然不肯松手,弄得段潇鸣只得抱着她一起步出锦帐,遂了她的心愿。
江崖、海水,华虫、宗彝,繁繁复复的层层织锦刺绣,九龙缂丝的云海,玄色宫锦,玉带
缠腰,泠霜圈抱在他腰上,双手伸到腰后去别那一枚‘双龙戏珠’的金带钩,别好了,却就
势抱在他身上,怎么也不肯松手。
段潇鸣不禁低头来看她,广袖曳在她背上,陈铺而下,与她三千青丝融作一体。
“我不去别处住,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她收紧了双臂,紧紧地抱着他,似乎用尽了
全身的力气,也不管会弄皱了这一身庄重的大礼服。
段潇鸣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愣在了当场。
那日,他班师还朝,才转过垂花门,便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藤萝架下,身后是漫天明媚的
日光,不禁耀了他的眼睛。那一根虬劲的苍老的藤,缀满了细密的青色的叶,托在她身后,
那嫩嫩的藤梢,便静静地倚在她的发上。
“我们走,不要在这里,不要在临安,好不好?”
那日,她也是如此这般,紧紧地抱在他腰上,抬起脸来,哀怜地像一个孩子。
**************
淡淡的一股兰麝芬芳,从她的发间,幽幽袅袅散入他鼻中,一缕一缕,仿佛还留着昨日他
亲手簪上去的那一朵恬淡的菊上,那宁静芳远的怡馨。
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对着她无数次的坚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知道,老臣旧部,满朝文武,所有人都反对他立她为后;
她知道,他把内心所有对她的愧疚与感激全部交付在了这个名分上;
她知道,为了这件开朝以来的第一大事,他已经与举朝上下都翻了脸。
她知道他想给她一切,他以为他当了这天下主宰就能给她这一切,可是,她知道他不能,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知道,他不能……
她不要住在中宫,她说;她不要住在后宫,她说;她只要在他身边,不要任何的名分,只
要在这暖阁里,离他最近的地方,就好。
“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这里。”她如是对他说,只因,他说过的,她在,就好,她在
,真好,这天下,本不是她要的,这皇后,本不是她所求。
**************
秋霜满地,殿外的寒气漫进来,浸得衣袂森冷。
这座前朝的行宫,千百年的历史里,王朝兴替,废置又修缮,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虽算
不得豪奢,却是气势磅礴,远比临安故宫来得大气庄严。
如今这庞大的宫殿群正安静地伏在青碧的朝幕中,恬静而安详。
看着他轩昂远去,她立于晨曦:天下,今日终归你手!
前朝大殿里的礼乐已经响起,那一轮朝阳,娇红似火,明媚鲜艳,托着万丈光芒,正缓缓从朝乾宫的屋脊上升起,脊顶上一条赤金盘龙,正周身沐在朝阳里,如欲扶摇而上九万里重霄。
泠霜渐渐地伸出手去,轻触那幕色里,凉薄的风,沁透指尖。那琉璃庑殿顶上耀出的金光灼痛了她的眼,迫她轻轻闭上,再看不见这一场繁华喧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大漠苍茫,他纵马前驰,带她远走 ,看不见前路亦望断了来路。他倏地甩了手中缰绳,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她问:“若是迷路了,该当如何?”
他道:“那就永远迷下去吧……”
第一次,她放下了全身桎梏,侧脸贴在他心上,再也不愿回首望身前身后
闭上了眼,任马儿走下去
那时,我真的信了,信了这样走下去,就是地老,就是天荒……
作者有话要说:如题,此乃伪结局,团圆版本。。。。。
这是伪结局啊伪结局~~,不是真正的结局,正文自然还要进行收尾工作,比如番外里要重新交代二哥跟小霜娘是怎么开始奸情的,春儿和霍纲到底怎么样,还有査巴奇也得除掉,慕雅也不能这么干放着,事情,还是比较多的。。。(殴)
另有不团圆版本,附各人番外~~~ 1
《当时错》阿黎ˇ今宵剩把银釭照(下)ˇ
天和二年正月里,皇帝册封了连同慕雅在内的一妃四嫔。慕雅位份最高,为淑妃,居西六宫之首的永和宫。娜塔茉为歆嫔,居西六宫之宝和宫。其余各人皆按其入侍的时间长久与背后部族势力而斟酌分封,至此,举朝上下的立后风波暂时告一段落。段潇鸣最终也没有顶着压力立泠霜为后,亦没有遂鄂蒙各部所愿封慕雅为后,双方各退一步,后位暂时出缺空悬。
相对于査巴奇的愤愤不平,慕雅反倒处之泰然。在她看来,这一局还是他们占了上风的。尽管她没有如愿以偿地当上皇后,但是她如今贵为四妃之一,整个后宫属她最为尊贵,如今中宫虚置,她已等同皇后了。
新朝伊始,第一件大事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尘埃落定了。
自从晋朝末年以来,吏治腐败,朝纲崩坏,各种苛捐杂税一层一层压在百姓头上,各地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再后来群雄竞起,逐鹿中原,年年混战,几十年战火未息。
段潇鸣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澄清吏治,改革官员选拔任免制度,废黜晋朝施行了三百年的士族家庭传承世袭官职的九品中正制度,恢复汉唐以来的举孝廉与科举制度,对官员的品行,才能都要经过慎重的考核才能被录用。
开科取士,是皇帝向天下广招贤能的公正公开公平的选拔制度,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十载,为的便是能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晋朝三百年九品中正,已将天下贫寒的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志向生生地扼杀了,地位低下的贫民要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只能从军功升迁这一条路上拼杀。所以,三百年里,参军的贫寒子弟屡见不鲜,军中掌权的大小官员大多出身贫寒以至于宗室每每都要受手握兵权的诸将领所牵制掣肘。
从段潇鸣的父亲段之昂,袁泠霜的祖父,皆是低贱的平民出身,先后通过卓绝军功,逐级晋升,以至于封侯拜相,到最后还夺了顾家天下。
段潇鸣自小生活在市井之间,最是了解百姓疾苦,后又随父生长在军中,深深明白朝廷弊病所在。如今他得继帝位,自是大刀阔斧整顿朝纲。
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孟良胤为丞相,拜前周的维安侯纪安世为都察院御史。孟良胤为相是众望所归,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道任免纪安世的旨意,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纪家本是前晋的国戚,是晋末继吕家、郑家与袁家之后的第四大家族。纪安世生性耿直又桀骜不驯,在朝中为官得罪了不少人。袁泠傲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底下人多有谎报政绩,纪安世一本参到御前,最后要参的人没有参倒,倒是自己被免了职务贬到了地方上做了一个闲职。
对于官场黑暗他早已看透,也明白袁泠傲这是在维护自己,只觉得自己这样耿直的脾气实在不适合为官,便索性辞官归故里,再也不过问政事了。
纪安世隐居已经多年,此番段潇鸣不动声色,便将他请出山来委以重任,叫前朝遗民老臣着实吃了一大惊。连泠霜也想不通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说动纪安世出山的。
天和二年的秋天,新朝第一科开考。各地举子齐聚京师,等待着在这一场改变命运的考试。
段潇鸣此番定鼎中原,将关外千里草原亦同时纳入版图,自汉唐以来,国土之广袤,史无前例!这样大的疆土,管理起来,谈何容易?他在关外二十余年,深刻地体会到汉人与外族的隔阂,这个民族融合的问题亦是让他十分头痛。
这一次开科取士,他也知道各地有许多有名的读书人都没有来应试,便是将他与他的政权视作是‘胡虏’,不屑为这样的国君献策安邦。
对于这样的情况,孟良胤亦是愁白了头。读书人与乱民和士兵都不一样,他们熟读圣贤之书,对君王的政策和德行,都有自己的见解。这天下的读书人主导着舆论所向,老百姓都会跟着他们走。如果他们抵触新朝,那,便是天下民心不归!而且这些人是不能靠镇压与屠戮剿灭的,当年秦始皇以为‘焚书坑儒’便能使国家永固,却不知反而加速了国家的灭亡。
这就像是一把火,捂着藏着,总是要烧破了那层纸,待到那火苗子窜上来,那就烧到了自己,什么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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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改元以来,吏治,河工,农耕,边防,一件一件压在段潇鸣身上,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漠漠一带寒烟青碧,笼在整个朝乾宫上,日暮黄昏后,夕阳已经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就像一幕极尽缠绵的画面,依依不舍地,掖着天边如绞绡一般的云朵,忧伤而眷恋,眷恋这个黄昏,抑或是这座繁华的城市里,这寂寞威严的宫殿。
月亮静静地升起来,在这深秋的□,从依旧缀着叶子的柳梢,从暗寂如魅的殿顶。
泠霜悄然无声地站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有多久,只觉得天边的那一勾新月,浅浅地映出人的影子来,斜斜铺在金砖地上,清凉的两个影,一前一后,在浮躁了一天的长安城里,这个静得连风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的角落,所有智慧与权力走过那一片阴影,在这月下,倾注悲伤。
昔日仗剑策马,百万雄师得天下,可是,却不知,你的天下,早已满目疮痍。守业更比创业难,创业已是何等艰辛,如今,却还要去将那一个个陈旧的流血化脓的疮疤一一医好,盎,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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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灯油比不得其他,皆是最纯最好的,烟气少,光也亮,泠霜以前在军中时总怕段潇鸣看坏眼睛,到如今,他依旧是夜夜挑灯,不过三更从来不肯歇息,倒是比行军时候更为辛苦。
会试的前一夜,段潇鸣手中拿着那份拟定的试题,盯着直发呆。
“黄金屋?颜如玉?”泠霜坐在他下首,看他呆呆地愣了半天的神,不由出声挑眉看向他。
段潇鸣终于从神游四海中回归原窍,看着她秀美微挑,偏头看他,不由自己噗嗤一笑,摇头道:“你哪天能不这么牙尖嘴利地数落人?”
袁泠霜斜睨着他,单手支着额头,惬意非凡道:“古人说的好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不你这么专心地盯着册子,自然是以为你见着了那黄金屋,见着了那颜如玉啊!”
段潇鸣万般无奈地看着她,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幽幽放下册子,连忙用手抚着脑门,连声道:“疼,唉!疼死了!”一边叫唤一边从指缝里偷偷向下瞄去。却见泠霜稳如泰山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
段潇鸣终于投降了,整个下巴抵在御案上,乞怜道:“霜儿,我头疼……很疼很疼……”
泠霜终于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在某人可怜的脸上短暂地停了片刻,轻笑道:“颜如玉看多了吧?”
段潇鸣再次被打击地体无完肤,求饶道:“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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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真舒服……”段潇鸣满足地喟叹一声,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睁眼看着美人的脸,稍稍纾解了心里的烦闷。
“什么事情这么为难?”段潇鸣的心忧如焚,她不是没有看见,只是,她不喜欢对他的政事Сhā嘴,所以一般也不会去问。
“明日就要开考了,这天下士子的心,难啊!”段潇鸣无限疲惫地深深叹出口气,伸手抓住她的手,握在手中,轻轻地闭上眼。
泠霜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仰面而睡的容颜,仿佛这宫墙外,被嘹亮的歌声和欢悦的面孔装饰起来的长安繁华的夜景,咫尺天涯,似乎踮起脚尖,伸出手去便可触及,可是,又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遥不可及,那曾经令她身心颤抖的激|情,被深宫里海一般绵延的枯燥与孤寂嘲弄着,陛下,这帝都最瑰丽的名号,他带着这个上天赐予的神圣符号,用最勤勉的方式,跻身于列代伟大天子的行列,享受世人万年的敬仰与家典。
“爱情,意味着长相守,
意味着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就像峭壁上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常春藤,
共同生长繁茂,
共同经受风雨最恶意的袭击,
共同领略阳光最温存的爱抚,
共同枯烂腐败,化做坠入深潭的一缕缕烟尘。
它的崇贵需要两股庞大的激|情,两颗炽烈的心灵。
真正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
不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狱的命官,都不能让他们屈服,
因为它本身就是天堂,代表着生命最崇高最健全的境界 ”
不管是在大漠荒原,还是在江南灵秀,她的心都时刻保持着这份温存与炽烈,可是,自从,到了长安,她原本默默憧憬着的快乐和幸福,那甜蜜想念的来源,那总在不经意之间,挂着那轮醉人的柔软微笑缓缓迫近明亮的面孔,正在随着深宫冰冷的制度与权力的蹉跎,离她慢慢远去。
她少女时代对爱情所怀有的最美丽的畅想,经过那些曾经的浪漫心情,绕过那一条优美的征程,正一点一点淡去在深秋的风里。
这秋夜落成悲伤的夜里,风缭绕着那一点烛光,她想起了那首缠绵的曲子长相守。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的那一段摘自《大明宫词》的剧本,属于完全抄袭~~~因为那一段很美,灰常适合这个意境,就借来用了,放心,偶数过了,这几个字没有达到抄袭标准,纯粹属于正常引用~~~偶是真的灰常迷那部电视剧,剧本写得太美了,那薛绍,那张易之,长发飘逸,衣袂飘逸,抱着古琴,偏偏回眸的那个瞬间。。。
话外音:拜托,乃意淫归意淫,表流口水好不好,污染环境格拉。-_-!
某黎:最令人发指的是写剧本的居然是俩男人!!!简直太罪恶了!(殴飞)
长相守的曲子超级缠绵超级好听,偶有N个版本,粉好听~~~
下个章节又要狗血了,有感人部分
哦哈哈 1
《当时错》阿黎ˇ彩袖殷勤捧玉钟ˇ
天和二年,是段潇鸣政权富有转折意义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里,他做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
。
十年秋闱,开考第一日,段潇鸣着江崖海水九龙玄章袍,戴充耳通天冠,以天子之尊,于贡院
前,当着天下举子的面,焚香拜案,对孔子像三拜为礼,还亲自作了一篇《孔赋》,当众宣读后
焚告上天,向天下表示自己招贤纳士之决心与诚心。
当日在场的应试举子,无不动容,流着眼泪行君臣大礼,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虽然一些心向前朝之士,依旧四处诋毁段潇鸣,不齿他这种‘收买人心’之举,但是段潇鸣为
安天下士子之心确实是暖了千千万万的读书人的心。
袁泠霜在旁一路与他走来,深深知道段潇鸣付出之深。外人讥讽他这一篇《孔赋》是何人何人
执笔润色,断不相信他亲自所作,怕也只有袁泠霜知道,段潇鸣为了写出这一篇赋文,花了多少
功夫。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些举子们,千百年来形成的一个惯有思想,一个个恃才傲物
,从心底里看不起段潇鸣这个出身草莽的胡虏皇帝。而今天下初定,段潇鸣一心要整治吏治,势
必要大量更换原来的官吏,重新选拔任免,所以如今正是他最需要人才的时候,如果这些读书人
都不来应试,除了面子上的难堪,更是对百姓的江山危害。
段潇鸣以九五之尊,向孔子执师生礼,后又着儒袍儒冠,于琼林宴上,与当届三甲进士一起畅
谈天下大政,事先有言,畅所欲言,无需忌讳,乃效曾析、冉有、公西华侍坐,当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也,说对当赏,说错不罚!
此举在琼林宴次日便广传天下,无论老幼,皆震动惊愕。
段潇鸣这些举动,看似心血来潮,事先根本没有露出半丝痕迹,甚至连孟良胤也都是到前一刻
才知道,可是,只有泠霜明白,他这一举一动,无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仔细衡量过轻重得失的
。
连孟良胤都对此深深长叹:“陛下对为君之道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
天和三年,段潇鸣格外开恩,又开一科,无疑是将原本要苦等三年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的
怅惘的心灵里放了一把大火,把这些热血青年所有的斗志都激发了起来,得到这些读书人感恩的
同时亦是解了州郡官吏奇缺的燃眉之急,一举两得。
同年,段潇鸣开始整顿漕运。漕运之腐败,由来已久,各朝各代,都不能免俗,整顿河务,漕
运是重中之重。
段潇鸣任免纪安世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可不受当地总督之掣肘,更给
了他调兵之权,危急时刻,调用一营以下人马,不必事先请示兵部。由此一来,等于给了纪安世
军政双重大权,非同小可。
满朝文武都对此震惊不已,给一个前朝遗臣这样大的权柄,自古以来所罕见,几乎闻所未闻。
甚至有人私下里议论,说纪安世原是袁氏旧臣,与袁泠霜关系不浅,段潇鸣是私情甚重,才会‘
爱屋及乌’。纪安世人未出长安,可是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连孟良胤也对段潇鸣此举颇有
微词。先不说纪安世的那层身份瓜葛,单是放这样大的特权,实在是大大的不合常规,此例一开
,以后吏部的规章,岂不是都要成了一纸空文?人人都削减了脑袋想走捷径来一步登天,这个恶
果谁能承担?!
段潇鸣理解孟良胤身为丞相不得不存在的这些顾虑,但是他亦有他自己的想法。纪安世生性耿
直异常,他所认定的事,必会进行到底,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正是因为这样,他当年才会被
满朝排挤而最后以罢官收场。
而今的漕运,腐败糜朽,各方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必须要纪安世这样的人才能下手。如若换了
旁人,瞻前顾后,不敢动这个,又怕牵扯到那个,又哪里能够办事?纪安世的才能段潇鸣心中有
数,所以,这一把尖刀利刃,他是一定要Сhā到那久病的漕运上去,将那一块烂肉给生生剜下来!
这一次,纪安世在外头打仗,他在里头打仗,无论多大的压力,他也要顶住。
纪安世出城那日,来向段潇鸣辞行。段潇鸣握着他的手道:“朕绝不是耳根子软的人,卿放心
大胆地去干吧……”
自从纪安世出仕以来,与段潇鸣相处得并不算少,对这个皇帝的了解也在心中有一篇明账,段
潇鸣的话素来不多,但是,只这么一句,就已经足够了。
纪安世半生,高堂明镜悲白发,早已白了少年头。少了少年时的狷狂,多了沉稳与练达。人贵
相知,段潇鸣是自己的伯乐,这忘年之交,此行,便是出死力,也要为段潇鸣办好差事。
那日,袁泠霜亲自捧着尚方宝剑双手奉上,纪安世老泪纵横,一是半世沧桑里,第一次在长安
见到了袁泠霜,二是对段潇鸣此般信任。
第一声,她唤他纪大人;第二声,她唤他纪伯伯。
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个昔年曾经抱过的小女孩儿,最后还是唤了她一声‘公主’。
袁泠霜对他说,太公八十遇文王,烈士暮年,当壮心不已。
纪安世心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段潇鸣这样大的担子加在他肩上,若是他退缩了,那势必会影
响到段潇鸣。
次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议论,漕运钦差纪安世大人昨日从宫中受命以后,当即买了一口大
棺材,就摆在自家的正堂里,向天下人表示不辱使命之决心。
***********
段潇鸣定鼎江山之后,大肆启用前朝旧臣以及广开恩科遴选天下青年才俊的举动引起了鄂蒙各
部权贵的不满。
当日册封,段潇鸣对这些随他入关的鄂蒙大将们许以金银财帛,王爵厚禄,却并不让他们真正
意义上取得左右朝政的实权,多数都是挂个闲散的虚名。毕竟,这些部族首领们,大多只会打仗
不会做官,而且民族矛盾太深,由这些根本不了解汉人习性的人来治理汉人,只能得不偿失。
多数追随他的鄂蒙可汗,除了对他的敬重,甘心追随以外,求的也正是金银,如今得了天下,
他们除了享有原先的地位以外,更拥有段潇鸣赐予的钱粮和爵位,衣锦还乡,也都愿意回归故里
而去。可是,一些本就心存野心的人,便与这样的思想背道而驰了,就像査巴奇。
天和三年,追随段潇鸣的各部鄂蒙王侯,带着他赏赐的丰厚财帛,风光出塞,段潇鸣亲自摆酒
十里相送。唯有査巴奇留了下来。
自改元建制以来,孟良胤封了丞相,是实至名归,没有一个人有异议,但是纪安世坐上了都察
院御史的位子,着实地让他不服气。而后宫之争里,自己的女儿及侄女又都只是妃嫔,没有如他
预先期望的那样荣升皇后之位以巩固他的权位,这也让査巴奇心里憋着一股怨气。
额吉娜虽然还没有正式被废,但是实质上也形同废人了,她已经绝对不可能成为皇后。剩下的
一个,便是袁泠霜了!毕竟前朝也不是没有出过亡国公主母仪天下的事。
査巴奇心中一直认为此次纪安世得以当上漕运钦差,代天巡幸,便是因了袁泠霜之故。对于政
治上的不得志,便全都归因于女儿没有好好吹枕旁风的缘故。因此每回入宫觐见,都要大发一通
脾气。
慕雅自己心中本就不痛快,又落得父亲这般数落,不禁怒从中来,连手边的一盏茶都撂了,开
朝以来,官窑烧制的第一窑冬青釉加白绘四季花卉的瓷盖碗硬生生砸在査巴奇面前,溅了他半袍
子茶水。娜塔茉当场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了看着两人。
“父亲以为是我不愿意?不尽心?!父亲怎不去打听打听这些年,皇上有几日宿在这后宫之中
?!枕旁风?哼!这全天下,怕也就是她袁泠霜一人吹得吧!”慕雅死死盯着满地碎瓷屑,猛一
抬头冷眼看着査巴奇,满头的金步摇一个冲劲全数撞在一起,脆生生一阵乱响。
“那便是你的问题!竟连个男人都收不住!你若能给他生个儿子出来,咱们哪里能落到今天这
个地步!”査巴奇倒真让慕雅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唬得不轻,愣了好一下,才呐呐地说了这一句
出来。
慕雅听了,收了冷笑,呆呆地盯着査巴奇出神。査巴奇被她这样凌厉的目光盯着,满身的不自
在,道:“你看什么?”
“父亲刚刚的话,让我开了窍,您说得没错,要是我和阿茉能给皇上生个儿子,那所有的问题
,就都不是问题了。无论皇上有多宠爱袁泠霜,可是,她生不出儿子,照样没有用啊!”慕雅一
边说着,黯淡的眸子一边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来,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仿佛是得到一张神明
庇佑的符纸,为她悄然沉寂的无上的野心,添砖加瓦。
“姐姐不是说过,皇上可能有隐疾,不能生育吗?”娜塔茉惊愕地望着慕雅,透过她张狂的神
色,仿佛能看见她心底此刻正在膨胀的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偶错鸟,偶真的错鸟,偶不该因为过年而不更文,更不应该不更文还不上来喵一声,偶错鸟,偶
真的错鸟,所以,为了弥补,本章只要留言就给分,当然是要在符合JJ规定的基础上。。。泪奔
下去码字,从今天起一定好好更新来赎罪~~~今天还有一更~~~嗷嗷(对月狼嚎)
《当时错》阿黎ˇ 彩袖殷勤捧玉钟(中)ˇ
“皇上患有隐疾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可是,她袁泠霜不是怀过身孕吗?这不正好证明了皇上并没有问题!所以,现在,生下皇子,便是我们击败所有人最有力的筹码!”慕雅的脸色微微泛起潮红,她激动地转过身子来看着査巴奇与娜塔茉,那眼神近乎痴迷疯狂!
“可是,这谈何容易……皇上他,根本就不到后宫来宿寝……”娜塔茉说着说着,不禁红着脸低下头去。
“怕什么!她袁泠霜纵然再美貌,也总有老的一天,我就不信皇上会永远不腻!”慕雅呵呵一笑,悠哉地摆舞了一下她宽广的袍袖,对于这样端庄的汉装,她总是觉得很不习惯。
“可是,以前那样的时候都没能怀上,现在这种情况……可能吗?”娜塔茉面色依旧通红,说话的声音低得近乎微喃,纵然不愿泼慕雅的冷水,但是她还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哼……”慕雅幽幽偏过头来,扫了査巴奇与娜塔茉一眼,兀自笑了起来:“怀不上,那也得想办法怀上!”
此言一出,査巴奇与娜塔茉俱是大骇,査巴奇不禁霍地一下从座次上起来,两步并作一步跨到女儿面前,压低了嗓音道:“你该不会是想……”
慕雅轻轻一笑,对査巴奇道:“这事儿就不劳父亲操心了……您还是看好自己手中的兵权,别让人一夜之间给削了去!”
査巴奇听出她言中的讥讽之意,气得狠狠地‘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慕雅举袖掩唇,幽幽一声轻笑逸出唇畔,忽然收了笑意,恨声一字一字咬道:“袁、泠、霜!”边说着,缓缓一脚朝着一地碎瓷上踩了上去,惊得娜塔茉大叫一声“小心!”
后宫妃嫔,平时出门都有步辇代步,足履皆是软底绣面,这一脚,用足了狠劲,娜塔茉本以为她是不小心,却不知她是有心为止,顿时那碎瓷断口扎进了肉里,脚底连心之痛,惊得娜塔茉连声大喊:“来人!快来人!传御医!传御医!”
************
其实慕雅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但到底是淑妃之尊,代掌凤印署理六宫,如今闹得传太医,自然要传到段潇鸣耳里。为了表示对査巴奇部族的看重,段潇鸣自然免不了亲自前去探视。
这一去,慕雅自然牢牢抓住机会,趁着东西六宫所有嫔妃在场的机会,该讲的话,一字不落。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抓住段潇鸣的手臂,失声痛哭道:“陛下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膝下仍是一无所有,此臣妾等之罪也,未能为皇家诞育皇子公主,臣妾早已无颜面君,无颜面天下也,此诚恳陛下,赐臣妾一死,以谢天恩!”
慕雅乃为六宫之首,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后宫众人,若个敢不附和?况且众宫眷对段潇鸣长期不幸后宫,专宠袁泠霜之举早已恨之入骨,此番有慕雅出头,还不赶紧趁势而起,团结一致?
段潇鸣仓促而来,哪里来得及应付慕雅等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发难,面对这一哭一跪,头痛欲裂,慕雅先声夺人,更是步步紧逼,就着场面挣扎着从床上滚落到地上,其状之凄惨,外人看来无不可凄,段潇鸣亲自抱了她起来,重新安置回床榻上,温言检讨,言自己国事缠身,如今天下初定,实在该以天下万民为重,道:“朕虽夙兴夜寐,犹恐有不周之处,愧对天下!”
段潇鸣以天下为重,四两拨千斤地将慕雅抛出的力又不动声色地打了回去,一副以民为重的忧心忡忡。
慕雅敢这样寸步不让地进逼,她自然也是想好了段潇鸣可能给自己找的退路,因此当段潇鸣‘以民为重,忽视后宫’这番话说出来时,慕雅先不辩驳,只是愈加诚惶诚恐地请罪。
娜塔茉在一旁简直一头雾水,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几乎都没有时间去明白慕雅的心思,见她此时语气,以为她要退却,谁知,慕雅忽然话锋一转,以‘天子无家事’,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为由,又重新把话语权牢牢地拿回手中。
段潇鸣无子,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此事已经不是慕雅等人在做文章,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这上头动脑筋?!段氏家族出身寒微,人丁本不兴旺,段潇鸣又杀光了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如果段潇鸣无子,那段氏将后继无人!新的皇权后继无人,这是震天动地的大事阿!因此从段潇鸣打下江山的那天起,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个无形的压力了。虽然,他总是安慰袁泠霜,可是,时间久了,他自己亦是忧心忡忡。
他不忍负袁泠霜,可是,情势又如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孟良胤早就私下里劝过他,袁泠霜有子,那还罢了,可目前是袁泠霜很难再有了,如果再这样意气用事下去,那只会把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这些年,段潇鸣实在是国事缠身,一件接着一件接踵而来,也没有细细想过这个问题,而今,他也深深明白,自己年纪不小了,如果再拖下去,真的会酿成大祸。
袁泠霜自然是个开明的人,劝过他给自己留退路,不必为了她把自己逼上绝路。所以,段潇鸣心中也暗自打算,过几年,从这些新选入宫的才人美人中,选一些没有背景的宫人,生下皇子,抱养过来,算作泠霜所出。等朝局稳定了,他再无掣肘了,就可以正式册封她为皇后。所以,在纪安世等一干老臣的问题上,段潇鸣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除却能力与作为不说,这其中,自然也有为袁泠霜日后封后肃清道路与增加支持者的意思。
相对于査巴奇等鄂蒙权贵的极力反对,孟良胤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他似乎是不想在立后的事情的上多Сhā嘴,既不表示支持,也不表示反对。段潇鸣心中自然清楚,孟良胤中立就表示了他心中对袁泠霜的肯定,但他毕竟是丞相,是百官之首,如果他在这事上Сhā一手,那朝中各党派便更加会争得你死我活。
后位便是储君之位,便是日后荣华富贵,身家性命之所在,每个人都会慎重选择支持者,绝对不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出了差错。
段潇鸣也明白慕雅这发难不是心血来潮,权衡利害得失,自然也要为将来打算。段潇鸣终于抵不住压力,言明以后会多关心后宫众人。皇帝这一点头,自然非同小可,各人皆是感激涕零,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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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天和四年正月里,纪安世接连抄没了两淮盐运使吴亮杰、江苏巡抚沈友良,江宁知县杜中恒的家产,皆是事后才报告给朝廷。一时之间,举朝哗然,参劾纪安世的奏本如漫天雪花,飞到段潇鸣的龙案上。
袁泠霜在一旁暗自着急,她自小知道纪安世的秉性,此番段潇鸣启用纪安世,她便一早对他说过心中的顾虑,虽说他要给漕运下一剂猛药,可是,纪安世这帖药未必合适。
反之,段潇鸣这次倒是破釜沉舟,将满朝舆论压下,全部留中不发,顶着天大的压力,任纪安世在江南及两淮捅破天。孟良胤这次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每日深深地皱着眉头,闭门谢客。他是段潇鸣的授业恩师,自然深知他的脾性,如今段潇鸣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力屯安世,他除了帮他顶住这朝纲,也别无他选了。
一直到天和四年年末,漫天大雪里,纪安世终于告命还朝。他这一去,连斩文武官员,正二品两人,正三品五人,从四品以上连带抄家在内,一共有二十多人,这还没有算上连坐的。虽不能说纪安世此行将漕运弊病连根拔起,但是着实将那一个沉疴久病之躯给扶了起来。
纪安世离开扬州之时,漕帮帮主率满城那女老幼,跪送出城,亲手奉与‘万民伞’一把,寓意为其遮风挡雨。
纪安世为人,耿直异常而游刃未余,得罪的人太多,此番整顿漕运,更是连棺材都事先买好,不给自己留后路。段潇鸣如今要革清天下弊病,就需要这样不怕死不怕难的人,纪安世无疑给天下隐士做了一个好榜样!
纪安世还朝当日,段潇鸣亲自到宫门口迎接,查处一干官员,全部交由刑部审理定罪。纪安世也由原来的都察院御史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地位显赫!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日起每日保持两更的速度~~~快结局了,快了快了,表着急哈~~ 1
《当时错》阿黎ˇ 彩袖殷勤捧玉钟(下)ˇ
朝乾宫
“紧着点儿!皇上都快下朝了!还没找着!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看咱家不好好收拾你们!”王顺急急忙忙地叫着一干御前服侍的小太监在御书房里翻找,甩着手中拂尘挨个将小太监敲了个遍。他是昔年临安城里跟着段潇鸣与袁泠霜迁进来的,资历并不很高,年纪也不大,正如外界所说,全是沾了袁泠霜的光,他才能有今日,不然,这大总管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
若说这王顺,出身低贱,却是个顶聪明的人。临安宫里头,他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总管,并不曾与袁泠霜有什么干系,只是当日遣散后宫众仆婢,单他不要命地站出来呼天号地,说早年得过袁泠霜的恩惠,要终身侍奉。
这恩惠不恩惠,自然是个场面话,但是这个王顺却与今欢同乡,早年很照顾今欢,这一点泠霜曾经听今欢提过,于是这王顺说起,她便也记得了。泠霜也是看他可怜,一个人举目无亲,被遣出宫去真不知如何过活,所以就让他跟到了长安来。
也是这王顺自个儿争气,八面玲珑,讨了段潇鸣的欢心,一路青云直上,才三四年的功夫,从御前侍茶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五品的内廷大总管。
按着段潇鸣的意思,王顺终归是算作泠霜的‘心腹’,让王顺坐着大总管的位子,好赖给她在后宫长双眼睛,不让泠霜吃亏。
“哎哟!你倒是轻点儿阿!这要是碰着个边边角角的,看咱家不扒了你的皮!”王顺看着两个小太监碰到了蟠龙行螭长条御案上一架八宝琉璃小摆屏,三两步抢上去,看着东西完好无损,才安心回过身来骂两个肇事的小太监。
泠霜才起了身,从旁边暖阁里挑帘出来,便看见了这幅景象,春儿扶着她,看着这一阵闹腾,连个下座的地方都没有。
“王顺,你这是在干嘛呢?!主子都让你给吵醒了!”春儿一个横眉,尖着嗓子问道。她是段潇鸣从关外带进宫的,可谓是‘随军’出身,如今这宫里头的仆婢,就属她的‘资历最高’,而且又是段潇鸣奶娘的养女,这个身份,这个关系,侍候的主子还是这全天下顶特殊的那个人,这阖宫上下,哪个敢不给她春姑姑三分面子。春儿也是与当年今欢如出一辙,进了宫也没多大忌讳,如今王顺当了大总管了,她也不改口,照样这么指名道姓地叫着。
“哎哟!主子,这奴才带人拾掇屋子呢!可不是动静大了,扰了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顺见是泠霜主仆,连声陪笑着上前告罪。
“拾掇屋子?拾掇屋子要这么大动静?”泠霜粗粗在殿内放眼一扫,嘴角轻轻抿起,似笑非笑地略略偏过头看着王顺。王顺是大总管,这会儿上朝时间,他本该在前头侍候,几时轮到他来做这拾掇屋子的事了。这个借口,未免找得太过荒唐低劣了。
“呵呵,还是主子目光如炬,什么也瞒不过您。”王顺哈着腰,扯着脸皮‘呵呵’一笑,上前走了一小步到泠霜身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奴才不敢瞒您,是方才在朝上,尚书大人的一份折子,昨儿递进来的,今儿等着批复,可是皇上不知给落在哪儿了,内阁班房里头找不着,孟丞相说让人给送到御书房来了,可皇上又说没瞧见,这不一下子竟找不着了,皇上在前头正着急呢,这不就让奴才回来找找。左右是不出这屋子的,总不能真的凭空长出个翅膀飞了不成。”王顺脸不红气不喘,干净利落地把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在泠霜跟前。
春儿本也觉得今儿这事反常,可听王顺把话说完,倒也觉得在情在理,也便信了,却看泠霜一语未言,幽幽转身回了里间去。
王顺与春儿对视了一眼,也无声地跟了进去。
************
朝乾宫的正寝在宇恒殿,金漆盘龙的龙床,段潇鸣却只在那御床上睡过一晚。这些年都是宿在这御书房侧面的暖阁里,与袁泠霜一起将家安在这里间了。
虽说是天子宿寝之处,可是,却也稀松平常之极,就连一般的公侯府邸都比不上。段潇鸣本不看重这些,倒是能每天与泠霜在一块,没有名分就没有繁文缛节,也省心省力,跟在关外时候一样,还真有那么点长相厮守的意思。
泠霜自在那一对正椅上坐了,春儿站在她身边,王顺躬身身子站在下首,心中暗自打鼓,看来这主子,还真没那么好糊弄,这一关,恐真是过不去。
泠霜意态安闲地传了一碗粳米粥,从上膳到吃完,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王顺站在那里,心里越来越慌。
“王顺,我问你,这些天,你主子,都上哪儿去了?”用完了早膳,小宫女端了一个天青釉十六瓣莲缠枝水盂上来,泠霜净完了手,取过朱漆托盘里素绢手巾,细细地将手指一根一根拭干净,轻声慢语地问道。
“啊?主子爷不是每日上朝理政,一直在这朝乾宫里,哪儿都没去过阿。”王顺一听,心中猛一咯噔,却不敢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依旧腆着脸,哈腰笑着答道。
“是吗?那昨儿个,一整晚都去哪儿了?”泠霜依旧慢条斯理,声音威而不怒,形同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王顺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昨儿?昨儿主子爷不是一整晚都在御书房里头批折子吗?这不今早上朝,连眼眶都是黑的,熬了一宿……伤身。”王顺看着泠霜的脸色已然不对,这话音越说越轻,轻到最后,连他自个儿都听不见自个儿的声音了。
“王顺,我看你阿,是官当得越大,脑子却越糊涂了,糊涂到你主子昨儿个几时出的朝乾宫,去的西六宫,几时回的朝乾宫,都不知道了……”泠霜眉眼一横,唇角噙起一抹冷笑,直直看向王顺。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王顺见事情已然瞒不下去,扑通一跪,死命地在泠霜面前磕了一通响头,道:“奴才罪该万死,主子要怎样罚,奴才没有半句怨言!”
泠霜微微叹出口气,看着地上的王顺,冷笑道:“你不过是奉命办事,何错之有?”
王顺听着她这半冷不热的语气,心中越发七上八下,眼前也没了别的办法,索性一咬牙,朝泠霜重重一磕头,噎着生音道:“主子既然明察秋毫,奴才也不敢再瞒您,昨儿个主子爷确实是去了西六宫,宿在了新晋的惠嫔娘娘那里,亥时正刻离的朝乾宫,子时三刻回来的,若您不信,可以传朝乾宫卫尉来查问。”
“好你个王顺!忘了你有今日是谁提拔的你!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敢瞒着主子?!你还有半点良心没有?!”从早上伺候泠霜梳洗时听说这事,春儿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听见王顺坦然承认,不禁怒火中烧,指着王顺便是当头骂起来。
“春姑娘先别急,先容我把话说完,说完了,主子要怎么发落奴才,奴才都认了。”王顺郑重万分地对泠霜磕了一个头,继续道:“主子是知道万岁爷的,这些年,甭说您,就是咱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对万岁爷的这份儿心,那也是……”说到此处王顺竟当真流下泪来,哽咽着声音道:“从去年秋上,淑妃娘娘带着众位娘娘求了万岁爷那一遭,到现今,万岁爷统共去过后宫三回,回回都是赶着您歇了,出去,又赶着回来。传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连那些个小崽子,都私下里悄悄地说,这皇上去后宫,怎么跟做贼似的?”王顺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吸了口气,接着道:“奴才不敢瞒您,若是少报了,您即可就将奴才当场打死。但是,主子,容奴才说句话,咱主子爷对主子这份心……您掂量着……春姑娘骂的是,奴才不该瞒着您,奴才能有今日,本是主子给的,说白了就是主子爷给主子在这宫里长的眼睛,如今这眼睛不好使了,瞒了您,该打该罚,奴才没有半句说的,只是主子爷确实是为了主子好,这才瞒着您的阿!”王顺说得涕泪纵横,匍匐在地上呜咽了半天,再不多说半句。
泠霜愣愣地看着他抖动的肩膀,一下一下有节律的抽搐着,就像深秋的落叶,枯萎的叶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揪住枝梢,北风一阵一阵呼啸而过,抖着,震颤着,却终究不肯就此去了,落了地,随了风,再也无根无靠。若不是她昨夜忽然腹痛如绞,痛醒过来,怕不知还要被瞒多久。
‘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知不知道?’他如是说。
她在他怀里静静地点头,喃喃道:“那你呢?”
他笑道:“我何曾有什么瞒过你的?”
是啊,段潇鸣何曾有什么是瞒过她的?为了瞒她,让她不发现,竟在熏香里加了安息香的份量,想来前两次都是这样过关的。
她不止一次地坦言,他不宠幸后宫非国家社稷之福,他每每冷下脸来驳她,可是,那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王顺,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御书房里找什么?”泠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着王顺幽幽走了一圈,突如其来地一问。
“找折子阿……”王顺一点头,想也不想便答道。
“真是找折子?”泠霜细细地盯着他打量了一圈,问道。
“真是找折子,奴才不敢瞒您……”王顺一咬牙,答得结结实实。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泠霜静思片刻,让王顺起来,打发他出去。
“主子,您就这么算了??!”春儿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泠霜道。
“春儿,你去把彤书女史找来,记住,别叫人知道。”泠霜轻轻地踱回位上,细细想了片刻,轻声对春儿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彤书女史就是后宫管女人们月经记录的,很明显,小霜要干嘛,大家知道了伐。。。
小段素种猪(摊手,耸肩)
一起来践踏种猪吧~~~泪奔 1
《当时错》阿黎ˇ几回魂梦与君同ˇ
这是徐琼华生平第一次踏进朝乾宫,这座帝国心脏的宏伟宫阙;第一次见到袁泠霜,这个帝国最不寻常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家族会与袁泠霜沾上什么关系,尽管,世人都有一个共识任何与袁泠霜搭上边的人,都能飞黄腾达,但是,她依然不敢如父兄们幻想的那样,哪天能有突如其来的名利从天上落下来。
徐琼华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座上的袁泠霜却一直还未开口。
这回春儿倒是平心静气地站在一旁并不着急。她起初并不明白袁泠霜传这个彤书女史来的真正目的,只是以为经过昨夜的事以后,她要查一查后宫女眷的档案,看有没有人有怀孕的迹象。后来泠霜叫她暗地里调了卷宗来看,才知道慕雅她们在后宫干了什么勾当!她本不明白为何泠霜要叫她去找徐琼华而不是叫王顺去,后来转念一想,既然王顺已经将这么大的事情帮着段潇鸣瞒了袁泠霜,自然已经心在段潇鸣那边了,倘若叫王顺知道了,那便是段潇鸣知道了。
徐琼华依旧深深地垂着头跪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一方青砖,光鉴照人,借着满室的阳光,可以清晰地辨出自己的影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徐琼华要以为这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的时候,袁泠霜温柔的声响忽地从头顶上传来,惊破她即将沉寐的梦。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徐琼华。”一刻的怔仲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答道。
在徐琼华的意识里,袁泠霜应该是威严的女人,她的声音应该刻板而尖利,就像如今在后宫狐假虎威的那位淑妃娘娘和歆嫔娘娘,而不是这般,娇柔轻缓,听起来,更像是闺阁中未出嫁的少女,娴静可人。
“徐琼华?”袁泠霜轻轻地兀自重复着念了一声,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有点熟悉的名讳,片刻,复又开口道:“前朝的徐才人是你堂姐吧?”
此言一出,徐琼华惊得浑身一震,她没有想到袁泠霜居然会知道一个小小的才人徐琼素,心中一下没了主张,也不知是福是祸。堂姐当年被选入宫中,后来得到袁泠傲宠幸,一时成为全族心目中的神,叔伯兄弟皆以其为无上光荣,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忽然间就在宫中暴毙,之后徐家便一蹶不振。她哪里知道,徐琼素是为袁泠傲去执行那个特殊任务,才对外宣称‘暴毙’,想来徐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徐琼素真正的死因。
“回夫人的话,奴婢是有一位堂姐曾经做过前朝的才人。可是已经故去多年了。”徐琼华自然不知道袁泠霜缘何要忽然提起故去的徐琼素,对她这一番问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泠霜轻点了一下头,垂眸凝视跪着的徐琼华,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壅城里,那个歇斯底里哀嚎的徐才人。
“走?自遇见了他,我哪里还能走得了?”这是那夜徐琼素对她说的最恨意绵长的一句,或许,这句话也正是徐琼素一生的所有的内涵,为袁泠傲而生,亦为袁泠傲而死。泠霜这一生,都忘不了壅城的夜,无边黑暗漫成的凄婉,就像徐琼素晦暗的眸子里透出的眼神,苍凉入骨。
“你如今是正八品彤书女史,你长兄徐琼琚如今是正五品的仓荷知府,你次兄已经故去多年,家有寡嫂。”袁泠霜幽幽站起身来,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缓步轻踱,站在窗前,会转过头来看着徐琼华道:“从今日起,你长兄可以不必再留在那穷乡僻壤的仓荷府,我给他正四品的礼部典仪史,留任京师,也好让你高堂双亲不再冷清,身边有儿孙相伴,”泠霜说到此处,徐琼华已然惊地猛抬起头来,早已将礼仪抛得一干二净,愣愣地直直看着她。“而你那寡嫂,”袁泠霜看着徐琼华难以置信的脸庞,微微笑了一下,继续道:“我给她一座御赐牌坊,封她做正六品贞烈夫人,让你们徐家,从此吐气扬眉,不必再受人奚落,你觉得如何?”
“夫人再造之恩……奴婢永生难忘!”许久之后,徐琼华终于回过神来,忙一个响头重重磕了下去,道:“夫人有何吩咐,奴婢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呵!”泠霜轻轻笑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春儿扶她起来,道:“没有那么严重,死不死的,说过了,我知道,淑妃娘娘对你一向不薄,所以,你为她办事,也向来尽心竭力。”
此言一出,徐琼华吓得面无血色,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语带哭音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给奴婢留一条活路吧!”
“我都说了,死不死的,那话说重了,谁也不会让你死。”泠霜挑眉一笑,不再让她起身,任她跪着哭,一直等到她自己停了哭声,才继续道:“从今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把后宫女眷所有的月事日期,准确无误地记下来,我想,这点小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徐琼华惊惶地抬眼看向泠霜,原来,这才是她要叫自己做的,她许给自己这样大的恩惠,却没有要自己立刻站出来指证淑妃,徐琼华自己都不理解她要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泠霜一笑,蹲在徐琼华面前,与她平视,悠然道:“淑妃叫你做的事,你还照样做,她不会知道的,明白吗?”
“明白……奴婢明白。”徐琼华看着近在咫尺的袁泠霜,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泠霜轻浅一笑,站起身来,道。
“是!奴婢告退。”徐琼华从地上站起身来,可能由于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竟当场一个趔趄又摔了下去,挣扎着幽幽走了两步,正要走到门边,忽然泠霜又出声说了一句:“记住!要是这事泄露出半个字去,徐家满门陪葬!”
徐琼华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却不敢再回头去看袁泠霜,只是坚定地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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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主子还对她这么宽容做什么?!何不索性除了,省的日后反咬一口!”徐琼华刚走,春儿便愤愤不平地向泠霜表示不满。徐琼华一直都为慕雅姐妹办事,后宫女眷的月事记档,早被她们掌握,看哪个有了怀孕迹象便事先先除掉,决不允许龙脉旁落,这样的狼狈为奸,杀了她也不过分。
“她不过是枚小卒子,除了她,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淑妃她们咱们已经知道了她在后宫的所作所为,打草惊蛇而已,有害无益,这彤书女史虽只是个正八品女官,可是在后宫却是个紧要的位置,这些年淑妃的势力培植得不少,咱们想要Сhā进去,一时之间,难度不小,所以,慢慢来吧……”泠霜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前,外间敞亮的阳光映在她身上,恬静柔暖,幽幽地那语声融在风里,越来越轻,越来越缓。
淑妃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又何止是春儿知道的这些。从天和三年的时候,査巴奇便暗中给慕雅宫中送进来一名小太监,生的面容俊美,不过十八九的年纪。起初泠霜也以为只是査巴奇给慕雅送的‘心腹’,毕竟这样的事,对于从小在宫廷长大的泠霜是见怪不怪了,那时候她父皇的众多妃子,也常有从家中带奴婢进宫来的,毕竟从家中带进来的要比宫中的干净得多,不必担心是哪个敌人Сhā在自己身边的暗哨。
可是渐渐地,她便发现越来越不对劲,慕雅常常与此人‘独处一室’,近半年多来,形影不离,而且此人行为举止,虽刻意效仿,却总与一般阉人有异。而最让泠霜起疑的,便是慕雅外出从来不曾带着她这名‘心腹’,那人自进宫之日起,便没有踏出过慕雅的永和宫!
昨日她让春儿去查后宫记档,发现从去年入秋以来到今年的将近半年里,慕雅的一栏里的三页纸全都被人撕去以后重写。后宫的伎俩,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左右不过是这么几样。袁泠霜一生都卷在宫斗里,培养出对这些事情敏锐的本能,她只消稍稍一联想,将这些事情串起来,这个结果便不难得出。
天和元年以来,段潇鸣可谓夙兴夜寐,寝食难安,日夜操劳国政,根本没有心力去理会后宫的事。所以慕雅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后宫兴风作浪!
他已经够操劳的了,怎么还能让他在后宫的事上分心?袁泠霜这些年,虽然表面上清心寡欲,从不过问这里里外外的家事国事,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就可以任由那些秽乱宫闱的事情发生。
她可以忍受段潇鸣的继承人不是自己所出,但是决不会忍受一个不是段潇鸣血脉的孽种来篡夺他拼尽一切打下来的江山!
她尊重额吉娜,因为她跟自己一样,全心全意为了段潇鸣,可以为他牺牲,可以为他隐退,但是慕雅不一样,她所具有的野心,已经让她疯狂。
所以,这一次,这一场捍卫皇室正统血脉的仗,由她来替他打!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快结局了,快了,快了。。。。。
偶答应的HE的,一定HE的。。。但是,其实,有件事要告诉乃们,是当时错这整个故事HE。。。明白伐?好吧,偶知道乃们不明白。。。
下面几章,有点虐。。。很久木有煽情了,偶想念煽情的味道,所以,想要煽情了。。。嘿嘿嘿嘿
今天会3更,昨天欠大家一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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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ˇ几回魂梦与君同(中)ˇ
这是来到长安之后,泠霜第一次踏进后宫,东西六宫巍峨的檐角,气势雄壮恢宏,依着连绵起伏的山势,沿着宫城的中轴线,磅礴地展开,一望无尽。
她在临安所住的宫城,规模几乎只有如今这长安宫城的一半。长安乃汉唐故都,王气浩浩汤汤,宫阙亦是大气张扬,不似江南俊秀玲珑。看这长桥卧波,看这复道行空,高高的台基无不彰显帝王家至高无上的权威。
漫步在后宫的亭台楼阁里,这一切仿佛是梦境。全天下都知晓,这段氏江山与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都有所不同,只因为至今,段潇鸣都没有立皇后。放在寻常百姓家,一位贤良精干的女主人都是不可缺少的,何况,是拥有这么大一份基业的帝王家?!
宫里多数的人都默认袁泠霜将是未来的皇后,皇帝一直以来都在为此付出努力,可是,袁泠霜自己却从不这么认为。
就如此刻,所有过往的宫人,除了那些新进宫的没有见过袁泠霜的人以外,其余全都以皇后之礼拜见她,诚惶诚恐。
此刻,袁泠霜已经分辨不出心中的滋味,或许,连她自己也迷惘了,这后宫的女主人,到底该由怎样的人去担当?
当她看见椒房殿起翘的檐角,屋脊上的咬兽图案是与众不同的飞凤,从春儿以及她身后所有随从眼中流露出来的惊喜和兴奋,丝毫感染不到她。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她对于‘母仪天下’这个高贵的词汇,与生俱来的不感兴趣,甚至于从心底就抵触它。宫廷女子的优雅与雍容,在她眼中全是伪善与造作,她痛恨这繁文缛节编织出来的华贵高傲,她不齿于去跟慕雅她们争这个后位,更不愿意通过‘皇后’这个美丽而沉重的光环,给自己悲哀凄凉的后宫生活渲染色彩。她不是她母亲,也不是瑗妃,更不是郑家姐妹,她不愿意再像她们一般活着。
椒房殿,黑底鎏金的三个大字,映着熠熠日光,射在她眼眸里,璀璨夺目。
“主子,不进去看看吗?”看见旋身欲走的袁泠霜,春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泠霜回头看了她一眼,春儿已觉自己失言,紧紧地抿起了双唇,低下头来。泠霜知道她还有半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正如此刻这里的每个人心中所想的那样:“这是皇上为您建的宫殿,为何您不进去看看?”
这座在汉宫遗址上扩建的椒房殿,乃是汉室皇后所居之处,中宫正院,是永巷八大殿之首。而今段潇鸣空置椒房殿整整三年,其用意不言而喻。
春儿默默地跟在泠霜身后,不敢再多半句嘴,一行人正要离开,远远地却看见迎面一乘肩舆而来。
“主子……”春儿暗地扯了扯泠霜的袖子,泠霜已然看清了来人,正是那在后宫只手遮天的淑妃慕雅。
泠霜主仆正在路中间行走,前面清道的宫女并不认识泠霜,见是个生面孔,便吆五喝六地指声便喝道:“哪里来的奴才!见到淑妃娘娘驾到还不回避,竟敢大摇大摆地站在路中间挡了娘娘的路,还要命不要?”想是平日里狗仗人势惯了,不过是个宫女,就敢在后宫里这般撒野。
泠霜眼都未抬一下,气定神闲地站着。
春儿一直随泠霜在御前,连王顺这个大总管都是任她呼来喝去的,何时轮得到一个低贱的宫女来叫骂,看着泠霜的姿态,再无顾忌,冷笑一声,道:“奴婢我进宫也有三年有余,跟在陛下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倒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不知死活地,敢叫我家夫人让路!”
春儿的这番话,说得音量颇大,坐在肩舆里的慕雅一听便知道是袁泠霜在此,她微微将帘幔挑开一道缝来,却不急着出去,只笑看着。
“反了!反了!哪里来的贱婢,竟然敢在这后宫里大放厥词!来人阿!给我拿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还不知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事,依旧沉浸在作威作福的志趣中,仗着主子的势力,迫不及待地发号施令。
她话音一落,还未及簇拥着肩舆的一列宫娥便齐刷刷围上来,跟在泠霜身后的随从早已从后边冲出来,围在了泠霜周身。
见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慕雅自然也坐不下去了,惺惺作态地挑帘出来问道:“出了何事?”
“回禀娘娘……”方才气焰嚣张的那宫女见主子发话来问,忙赶上去回禀,却还来不及等她把因果说出口,便看见慕雅张口便对着下面叫了一声:“霜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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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妹妹’这三字一出口,当场静得鸦雀无声。知情的人被叫得毛骨悚然,不知情的人被叫得一头雾水。
慕雅对袁泠霜的称呼一直沿用在关外时候的‘汉妃’,可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就成了如今的‘霜妹妹’,泠霜自己觉得浑身难受,连春儿亦是有点忍俊不禁。
“我道是出了何事,没想到,是从来不涉足后宫的大人物来了,妹妹怎么也不叫奴才们通禀一声,姐姐我也好安排安排,叫后宫的众姐妹都来见见你这个稀客!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后宫上上下下几千人,可是个个都想见你一面呐!”慕雅浅浅地笑着,眼神里满是倨傲,伸手示意将肩舆放下来,仪态万千地缓步踏出肩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来,拉住泠霜的手道。
泠霜心下倒真有些佩服起慕雅了,她也真算个有心人,才几年的功夫,便将这一套贵妇的言行举止学得这么惟妙惟肖,也真难为她,从草原到中原,事事学得这么尽心竭力,这几步路走得,还真有些宫眷的风采。
“淑妃娘娘说笑了,我是哪门子大人物?皇后不是皇后,嫔妃不是嫔妃,不过是个闲杂人等罢了,哪里敢跟后宫的各位娘娘们平起平坐?这不是,不知礼数地冲撞了您淑妃娘娘的驾,我如今可是等着娘娘您按着宫规处置我呢!”泠霜巧笑倩兮,偏着头,径直看向慕雅傲慢得意的面孔,字字尖酸刻薄,争锋相对。
每一个跟着段潇鸣进关的人都知道,袁泠霜与慕雅二人的身份谁高谁低,谁是妻谁是妾,虽说如今袁泠霜没有册封,可是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不敬。这个慕雅,自以为如今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一下子便想要这样来作践她,真当了袁泠霜是个善类,可以任她捏扁搓圆了!
“妹妹这话可真真太伤人心了,姐姐我哪里敢来处置你?”慕雅尴尬地笑了两声,道。
“可是,这方才还有个狗仗人势的,当着面辱骂我家夫人呢!”春儿向来看不惯慕雅等人,这些年从来也没有好脸色给她们,此时更不会留半分情面。
慕雅听了,优雅地笑着一拂袖,向身后道:“刚刚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冲撞了本宫的妹妹?拖下去,杖毙!”语气轻快地仿佛这头顶湛蓝的天空一样,悠悠地一拂袖,如同尘埃一般,拂去了手下一条性命。
那宫女一听慕雅要杖毙自己,吓得整个人瘫在地上,等左右上来拖她下去,才回过神来求饶。
春儿听了都不免一惊,这宫女虽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至多打她一顿,也算了,这慕雅竟这样狠,眼也不眨一下便要拉下去杖毙。她平日虽然也‘跋扈’,但是终究也是奴婢之身,此时倒不免同情起这宫女来。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阿!……”那宫女死命地挣扎,终是挣脱了,冲到慕雅脚下,不住地磕头求饶,看得所有人都不自在。
“你冲撞的不是本宫,要讨饶,也不该来求本宫……”慕雅微微一笑,挑眉看向袁泠霜。
那宫女已然会意,一下子便扑到泠霜脚边,不住地叩头,她并不知道泠霜的身份,胡乱一声声‘娘娘’地叫着,听得人心里发毛。
这样的人本不值得怜惜,平日里都是些欺善怕恶之徒,捧高踩低是她们的拿手,暗地里也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就是拖出去杖毙了,也未必就冤了她。只不过慕雅要将这条人命算到她的头上来,那可就不成了。
“淑妃娘娘管教奴才,是国法宫规,本与我无关,”泠霜嫌恶地走开两步,嘴角噙笑,淡然地看着慕雅,道:“但娘娘既然说出了这话,那,我就给她求个情,娘娘法外开恩,饶过她一条命。”
慕雅却不急着开口,只静静地盯着袁泠霜瞧,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那宫女胆战心惊地看着慕雅,只等着她开口。
慕雅侧仰起首,正对着那黑底金字的宫门匾额,‘椒房殿’三个大字恰好映入眼帘。慕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翩翩转回过身来,慵懒之极地道:“既然妹妹发话了,姐姐岂有不依之理?”
那宫女一听,如蒙大赦,又是一通磕头谢恩。
这一场闹剧落幕,泠霜本不愿同慕雅纠缠,转身便想绕道回朝乾宫,却听慕雅笑着道了一句:“妹妹这是第一次到椒房殿来吧?不如让姐姐尽尽地主之意,带妹妹好好看看这椒房殿?”
这一句话说得着实挑衅非凡,慕雅如今竟敢自比是椒房殿之主,其藐视泠霜之意昭然若揭,春儿见泠霜还那么沉得住气不驳她,深吸一口气,便朝慕雅笑道:“淑妃娘娘这话说得奴婢糊涂了!这椒房殿,是陛下给我家主子建的,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这椒房殿从开始营建到建成,陛下拿着图纸给我家主子看了多少回了,都是按着我家主子的喜好该拆的拆,该建的建,就连那草草木木,都是凭着主子欢喜。我家主子虽说从未踏进过椒房殿,可是这里头每一间屋子每一张桌椅,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反倒是淑妃娘娘您,皇上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踏进椒房殿,您怎么就来‘尽地主之意’,带我家主子参观?难道您常到椒房殿,所以才这般熟悉?”
春儿一番话说完,气也不多喘一下,末了还无辜地朝慕雅眨了眨眼睛,一副‘欲知详情,请君相告’的模样,逗得泠霜差点当场绷不住笑出来。
段潇鸣确实曾经说过不准人踏进椒房殿的话,所以此刻慕雅若是承认自己进过椒房殿,那就是公然抗旨,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于是乎当场气得面色涨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瞪着泠霜主仆。那见面伊始的体态此刻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春儿得理不饶人,还要再说,却被泠霜拦住,道:“淑妃娘娘代掌凤印,有数不清的后宫事务要处理,哪里有时间跟你个奴婢贫嘴,咱们还是不要耽误淑妃娘娘宝贵的时间了……”言毕,转身就要走。
“妹妹留步!”慕雅忽然又出声叫道。
泠霜无奈地驻步转身,看她还有什么招数没有使出来。
“前日承蒙皇上恩宠,驾幸永和宫,圣驾落了一件东西在本宫那里,本宫也不像妹妹似的,可以天天见着天颜,又不放心叫个奴才送回去,今儿个正好碰见了妹妹,那就请妹妹代为转呈吧!”慕雅一张脸笑得滴水不漏,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来,摊开了掌心呈在泠霜面前。
“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重要不重要。”慕雅犹自笑开了眉眼,而此时袁泠霜的脸色已然发白。
“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不然,都这些天了,也不见陛下派人来寻,看着也怪不起眼的,想是丢了就丢了的……”
慕雅的声音犹自在耳边徘徊,即使她最尖刻的笑声,也比不过此时她掌心的这一方小小玉璜。
珩璜珩璜,珩在上,璜在下,通体莹白,纤洁温润,仿古的做工,玉是好玉,却还不至于最好。
珩与璜,你选哪样?他笑着拥着她,秋千在融融春光里荡得老高,老高……
我自然是要上面的一半了!这样才好压着你!她舒适地倚在他身上,笑得开怀无比。
好,我让你在上面,以后,每晚我都让你在上面压着我……
这个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仿佛是一剂催化发酵的猛药,让这早春的风里,都透着暧昧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阿狗血,偶真素灰常十分以及极其地狗血。。。
偶喜欢阴谋,尽管,偶的阴谋总是很白痴,。。。但这依然阻挡不了偶阴谋的脚步
啦啦啦~~~欢快地转圈圈~~~ 1
《当时错》阿黎ˇ几回魂梦与君同(中下)ˇ
朝乾宫
“皇上回宫!……”小太监一路扯着嗓子唱报,王顺早就匆匆从御书房里迎了出来。段潇鸣前脚刚迈进门槛,便风风火火地问王顺道:“找着了吗?”
王顺臂弯里搭着拂尘,躬着身子,一副苦瓜脸对着段潇鸣,无可奈何道:“这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没找着啊,会不会是陛下记漏了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没想到的?”
“唉!烦死了!你个狗奴才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段潇鸣满怀希望地回来,竟然还是没有找到,心里一下子空落落地,气得狠狠一拂袖,重重坐到了龙椅上。
“奴才该死!没办好主子交代的差事!”王顺安安稳稳地跪下来,皇帝今天心情不好,他还是小心为妙。
“好了好了!起来吧!”段潇鸣满身疲惫地一个劲自个儿捶着脑门子,自言自语道:“要说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没道理还找不着阿!就这么点地方,这么多天了,到底丢哪儿了呢?”
王顺默默侍立在旁,见段潇鸣自个儿苦恼着,悄悄地探过身子去,小心翼翼地道:“不然,陛下说个样子,奴才叫人去照样做一个,内工坊的手艺还不错,保准能做得一模一样,兴许也就瞒过去了……”
段潇鸣深埋在臂弯里的头幽幽地抬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王顺,神色极为复杂,想应承又不敢应承,袁泠霜的精明别人不知道他段潇鸣还不知道吗?!这要瞒过她,是何其困难阿!这万一要是被她发现了……她指不定有得怎么多心呢!唉!烦!怎么那么烦阿!
“嗨!陛下!我说您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阿!都找了这么多天了,要能找回来,也早找回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找回来不找回来的?又是丢什么东西了?”
王顺的话正说了一半,恰巧袁泠霜带着春儿回来了。她进出朝乾宫从不用通禀,所以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一直到了眼前段潇鸣也不知道。
“夫人。”王顺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行礼,春儿亦是对着段潇鸣行礼。
“什么东西找不着了?还是早上你让王顺找的那份中书令的折子吗?还没找着吗?”泠霜微笑着步上弥式高台,走到段潇鸣身边,温言道。
王顺一听,心叫不妙,狠命地给段潇鸣使眼色,嘴巴一直比划着‘尚书’二字的口型,可是段潇鸣愣是没弄懂他的意思,含含糊糊地便点了一下头。
“不是尚书大人的折子吗?怎么这会又变成中书令的折子了?”春儿没弄明白,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王顺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心知已经无力回天,结结实实地跪下来任凭发落。
春儿这一句话同时也点醒了段潇鸣,他自然知道泠霜不是记错了,而是故意说错了来试探他的,想是晨间王顺告诉她是尚书的折子,可是这会她故意说成是中书令的折子,刚刚王顺跟它一直使眼色想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唉,瞒天大谎总是有穿的一刻。看着此刻袁泠霜对着自己展露的蔼然的笑靥,段潇鸣已经知道这次的事情没这么好过。这些年,他也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笑得越和蔼,就表示她越生气,如今这样大的一张笑脸摆着,他便知道今天一定是雷霆万钧了……
“霜儿,你听我说……”段潇鸣无奈地放下抱着头的双手,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拉泠霜,却被她退了一步躲过,看着他不卑不亢道:“说什么?折子?那是国事,我不想知道……”
“霜儿……!”段潇鸣无奈了,想想还是自首算了,这也算他主动承认错误,怎么着也得给个宽大处理。
“皇上日理万机,还是抓紧时间忙国家大事吧!我们都下去了!”泠霜依旧一脸淡然,没等段潇鸣有机会说下文,便转身出去了。
“陛下……这……”王顺也算是御前的老人了,这样的场面也是见怪不怪了,袁泠霜不给皇帝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心想着,这俩人也就小打小闹,该出不了什么大风波。
“……”段潇鸣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挥了挥手示意王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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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皇上在找的就是这个吧?您怎么不把它还给皇上阿?”春儿看着泠霜一直把慕雅给她的那个玉璜握在手里,一声不吭地发愣,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却半天不见她反应,到最后只得作罢,不再出声了。
这春天里的气候,最是反常,晌午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艳阳天,到了这个时辰,眼见着乌云聚拢来,像是要有一场大雨一般。真是翻脸无情,这老天爷也跟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春儿,你帮我去办一件事。”就在春儿关好了所有的窗子想退下留她一个人清净的时候,袁泠霜忽然抬起头来,手猛地一收紧,死死地攥着那枚玉璜,五根手指头根根见骨,指关节都泛了白色。
**********
“陛下……该传膳了……”傍晚时分,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天色阴沉晦暗,王顺早早地便掌了灯。
段潇鸣今日本就心情不好,看着这样的天气,越发心中郁闷,连带着对用膳也显得索然无味。他从奏章堆里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听着雨声,问王顺道:“下雨了?”
“是!”王顺恭敬地答了一句,默然在旁。
“夫人用过了吗?”段潇鸣目光落回奏折上,状似无意地问道。
“还没,夫人正在偏殿等您一块进膳呢……”王顺听段潇鸣这么问,脸上神情松快了不少,言语里颇有几分讨巧卖乖的意味。
段潇鸣又低头奋笔疾书一阵,又停笔看了一遍,没有什么疏漏,便把折子交给王顺,道:“把这个送到内阁班房去,霍纲在那里等着呢,立马去,别耽搁!”
“是!”王顺细细将折子收了,转身出去了。
段潇鸣站起身来,舒展了一阵筋骨,走到宫门口静静地站在檐下看着外间的雨色,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折向偏殿而去。
一进门,便看见泠霜背对着早已经坐在那里等他,春儿依旧静静地立在一旁。
“怎么不自个儿先吃?”段潇鸣率性地一撩袍,在泠霜对面坐了下来。虽然当了几年的皇帝,被孟良胤及一干老臣日夜唠叨‘帝王之相’,在外面已经收敛了不少,但是在泠霜面前倒还没多大改变,仍旧如以前一个样。
“你不来,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泠霜淡淡地撂了一句,春儿便示意开始上膳。
一顿饭吃的颇为沉默,也是两人这些年以来的相处之道。其实袁泠霜一直觉得她和段潇鸣还是像两只刺猬,尽管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但是还是没能把各自身上的刺拔光,所以老是在不经意之间互相伤害。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倒是觉得,她与段潇鸣还是分开的时候感情更好,两个人都看不到对方了,就成天地想,要是成天腻在一块,又得要针锋相对了,便如此刻。
王顺安排人撤了膳,段潇鸣与袁泠霜坐在一块儿休息,这是一天里两人唯一能有闲情逸致话家常的时候。
“霜儿,有件事,我说了你别生气,好不好?”觑了个空,段潇鸣终于鼓起勇气决心要坦白从宽。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泠霜单手支着额,平常用的一条素绢帕夹在指缝里,雪白的一条垂在颊畔,恍如一道清流,幽幽地,从乌黑的发间,缓缓潺潺地淌过脸庞,一直泄到颈子里去。
“啊?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段潇鸣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因了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刚到了嘴边上,一下子全部给噎了回去。
泠霜从袖中将那一枚玉璜甩手扔到桌面上,平漆的黄杨木卷草纹折沿的玄色圆桌,光滑平整,那一枚莹白的玉璜,缀着长长的明黄流苏,打着一个‘百子千孙’穗子,从她的手中轻轻一抛,落在桌面上,沉重里透出一声闷响,击得段潇鸣心中一个咯噔。
“这是淑妃让我还你的,说是你上回宠幸她的时候落下的。”袁泠霜的声音平波无澜,可是听在段潇鸣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你听我说……”段潇鸣刚刚开口想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却被袁泠霜生生打断:
“下回……丢了东西,想想清楚,再丢一次,可不一定找得回来了!”
泠霜说完,两个人都默默地不说话,一室寂然,突兀的安静将外面沥沥的雨声衬托地格外清晰。
“霜儿……”段潇鸣闭上了眼睛,张口要说,泠霜却猛地仰起脸来看着他,面容平静安详,甚至恍惚之间嘴角依旧噙着那抹笑意:“我明白,你什么也不用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你不明白……”段潇鸣的耐心显然不够了,语气里透着急促与不满。
“我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泠霜不再去看段潇鸣,单手撑在黄杨木桌子上,站起身来,示意春儿把东西拿出来。
春儿面有难色地蹭着步子,可是又拗不过自个儿主子,终是将黑漆炝金的九龙献瑞八宝折沿盘捧到了段潇鸣眼前。
“这是……”段潇鸣看着盘中所盛之物,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盘子里的是虾米东东的~~~嘿嘿,猜不出来阿猜不出来~~~
5555555555555偶真素太狗血了,太没事儿找事儿了~~~ 1
《当时错》阿黎ˇ几回魂梦与君同(下)ˇ
黑漆炝金的九龙献瑞八宝折沿盘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块一块的绿头签。山西平遥
的推光漆,千道工序,一层一层的漆色堆砌起来的,青碧里透出幽幽的黑色来,光鲜亮
丽,阴文篆刻着每一个册封嫔妃的名号,就这样被端端正正地捧到了段潇鸣面前。
八宝盘内底,黑漆螺钿填金,最好的技师绘出的‘盘龙云海’纹样,那辉煌的金色正
被一室明亮的灯火映得格外富丽高张,四下里散出光芒来,耀着人的眼睛。
段潇鸣始终坐在原位上不曾动弹半分,一直低着头,目光落在那黑漆炝金九龙献瑞八
宝折沿盘里,仿佛沉浸入定在某一种神秘的境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本是三年前就该用上的东西,一直放在府库里搁到现在,才让人刻下的名号,倘有
疏漏的,明日再添,如今,且将就用着吧……”泠霜的声音幽沉如水,就像此刻殿外的
绵绵春雨,泠泠有声,似是柔婉,却藏不住料峭春寒,听在段潇鸣耳里,将原本那一颗
暖暖的心,一点一点寒下来。
殿中本不剩几个奴婢,除却春儿与王顺,皆不知道出了何事,只晓得如今这二人是狂
风暴雨,电闪雷鸣,一个个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王顺本是刚刚才办完了段潇鸣给他的差事进来,便看见春儿端着那漆盘到段潇鸣面前
放下,定睛一看那盘中,吓得当场抽了一口冷气。他虽知道这次不安生,却也没料到袁
泠霜竟至于如此,这些年二人闹虽闹着,却从来不曾有这么大动静过,如今自己也只能
这么在旁站着,后背早已让冷汗浸透了!
殿内一片死寂,段潇鸣终于抬起头来。他仿佛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原本涣散的目光重
新聚拢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定定地审视着袁泠霜。
“这便是你的选择?”段潇鸣死死地盯着袁泠霜的脸,极其轻缓地问道。
“这不也是你的选择?”泠霜不愿意在他这样咄咄逼人的眼神里做一个仓皇的逃兵,
力持淡定与从容地迎向他,可是,她的心却微微地颤抖,她忽然发现,原来,她还是做
不到,在他面前做不到澹泊,无法像自己预先期许地那样,坦然地面对这个这么多年以
来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无论他是否是帝王,他与他的妻妾,他的女人,他们各
自以暧昧不清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曾经,她不止一次地努力去面对,可是,都临阵脱
逃。如今,这个问题又一次这样明晰地摆在他们面前,她逼迫自己做出选择。
尽管,她可以寻找到无数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的选择制作一张最优雅美丽的面具,用
古往今来所有广为流传的贤后德妃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适的比照,可是,她还是懦弱
地将这个‘错误’的因缘推到段潇鸣的身上,让段潇鸣成为这个选择的始作俑者。
她悲哀地发现,原来,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做不到……正如她此刻掩在袖底微微颤颤
的双手。她的骄傲一直都是这样脆弱,如狂风摧残下的那朵忧伤的百合一般。
“嗬!”漫无边际的寂静,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整个朝乾宫都瞬间湮没,而段潇
鸣忽然爆出的这一声低笑,却在顷刻间,将这洪水退去。
“好,好~好!”段潇鸣幽幽地低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单手撑在桌面上,摇摇晃晃
地站起身来,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说着那个‘好’字,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居然独自
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枯一般静默的宫殿里,段潇鸣狂肆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而狰狞,就像此刻他被烛光放
大的投射在宫殿墙壁上的影子,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张扬地如鬼魅一般。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屏住呼吸,似乎是在害怕自己的一个轻微的喘息声都会引爆这个
可怕的结果。
“好~甚好……”段潇鸣蓦地止了笑声,目光森寒凛冽直勾勾射向泠霜,脸上挂着硕
大的笑容,幽幽伸出手来,指尖轻轻地从那绿头签上一个个抚过去。平滑光鉴的漆色,
沉沉地映出一团团模糊的影来,朦朦胧胧地,恍如此刻,这个帝国最大的权威者莫测的
心情。
云雷卷草暗纹的袖口,从腕上缓缓地垂下来,覆到手背上,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玄色
织锦缎龙袍轻轻地从阴文篆刻的绿头签上一枚一枚拂过,仿佛是锦缎轻轻拭着一方方上
好的玛瑙,蜻蜓点水一般柔缓。
**********
每一个人都沉沉地低着头,此时只希望脖子可以进一步收缩,深深地把头埋进去。
泠霜亦是侧低着头,眼睛不知看在哪一点上,静静地等他发作出来。
轻到至极的两声,是段潇鸣龙靴落地的声音,只听得‘咯咯’地一串细声,段潇鸣猛
地伸手在黑漆炝金的九龙献瑞八宝折沿盘里大抓一把,六七枚绿头签抓在手里,狠命地
往袁泠霜脚下掷去。
‘啪啦啪啦’地一阵乱响,那一把绿头签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从段潇鸣的手里,被
他使了死劲,掷到那青砖地上,那绿头签乃为硬木所制,两相碰撞,喤喤乎有金石之声
,尖锐刺耳,吓得王顺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当场跪了下来。一众人等,见此情景,也都
呼喇喇跪了一地。
唯有泠霜,依旧一动不动,沉静如水,惊不起半丝波澜。她整个人侧对着段潇鸣,依
旧半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那一枚绿头签上。方才那一掷,那些绿头签都胡乱地朝着四
面八方滑开去,这脚下的一枚,却是得力最猛,一直撞到门槛上,又抵不过那一股冲劲
弹力,复又折将回来,最后稳稳地停在她脚下。
上好的山西平遥推光漆,一层一层的漆色剔犀,如今,却经不起这一掷,撞在青砖石
地上,连漆皮都掉落了一角。支离破碎的一点幽青湛碧,嵌在砖地上,寥落地散成一点
残骸。
泠霜微微倾下身子,去将那一枚绿头签拾了起来。
“你从不肯相信于我,从来不肯!!!”段潇鸣本是噙着笑意的面容猛地一敛,朝着
泠霜撕心裂肺地咆哮,道:“你既要如此,那便如你所愿!”言毕,猛地伸手打掉泠霜
手中拾起的那枚绿头签,大步朝外走去,径直走进雨里去。
直到段潇鸣走得连人影都见不着了,王顺才猛然醒了过来,顾不得去看泠霜了,跌滚
着爬将起来,一路喊着:‘陛下!陛下!’追了出去。
泠霜愣愣地看着重新被打落在地的那枚绿头签,一言不发。
************
“是什么东西?”她一边闷闷地问道,一边已经动手往他胸口的衣襟袋子里掏去。掏
出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璜。
白玉中隐隐透着青色,触手生温,表面润洁,无涩感,通体也没有沁斑,看起来,该
是新物件,不是古物。
“喜欢么?”他把着她的手,将两半玉璜合在一处,正好是一方完整的玉璧。
周时盛行玉器,珩璜为组玉之代表。珩,佩上飾也,形似磬而小,璜乃半璧,二者常
为组,拆和皆可以为佩,为夫妻和情人之间之信物。
这一对琢玉珩璜,素俭古朴,盘螭绕云,自从他给她的那一日,她便从来不曾离身。
“这个在我身边,便如你在我身边一样。”回去临安的前夜,她亲手从他身上解下这
一枚璜,与她的珩一起,收进掌心,将二者合在一处。
人不离人,佩不离佩。
为何当初,纵使千难万难都可以,而如今,哪怕号令天下亦不能?!
紧紧地将那一枚珩握在掌心里,籽玉的柔泽,暖暖地沁入掌心的温度,握在手里,一
点一点地用力,用力,直到整只手都开始发抖,泠霜却依然觉得握不住,握不住……
咸咸涩涩的味道,从眼眶里流下来,缓缓化开在嘴里,好久好久,她都不曾流过眼泪
了,自从段潇鸣继位以来,她连自己流泪的权利都剥夺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恍惚间听来,一点也不像春雨缠绵哀怨,倒恰似秋雨,萧萧瑟瑟
,淋淋地下着。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请允许偶煽情一小下下,煽情,偶已阔别已久阿已久~~~
那啥小小声地说一句,乃们不觉得写成悲剧更有爱么???更煽情么???更狗血么???更动人么???更难忘么???(好吧,偶只是弱弱地建议,没有别的意思,)(殴飞~~~)
绿头签是正解,每人发桃花一朵,请上街头领取~~~嘿嘿嘿
怎么会是那半块玉呢???那半块不早就已经甩出来摔倒桌上了么。。。不认真阿不认真~~~指,乃们居然这样看文,泪奔,伦家的心血~~~居然就写在一章里都没有看见。。。小心脏伤得千疮百孔~~~吐血爬下 1
《当时错》阿黎ˇ犹恐相逢是梦中ˇ
自从段潇鸣即位为帝,他便是这帝国至高无上的一个男人他的生活从此变得隆重而典雅,并且时刻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焕发一切热情来呈现一个帝国君主所应有的骄傲与风采。为此,他不惜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不顾一切地用自己所有的心力去点燃帝国长明的华灯,纵使烈火焚身,亦无怨无悔。
袁泠霜早已清楚地感受到权力对段潇鸣的吸引力那君临天下的迷人感觉……
从他登基那天,受文武群臣朝拜以后,回到内宫来,激动地抱着她久久不能自已,那粉神色和风采,她一生都难以忘怀。
自那一刻起,袁泠霜便开始顿悟,那曾经令她的哥哥,父亲,包括她的母亲都为止疯狂的前仆后继的权力,正露着贪婪阴险的笑容,朝她的丈夫敞开怀抱。齐周的灭亡,天下的一统,并不意味着天下的太平,而更高意义上来说,完全是在旧的一轮权力角逐之后,新的一轮权力角逐又重新开始而已。尽管,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袁泠霜便早已看透这一点,但是,她依然哄骗自己去相信,或许这一次,可以例外。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段潇鸣不知何时萌生出了一个与袁泠傲一样的习惯,那就是总喜欢在日暮时分,独自站在朝乾宫的正殿前,默默凝视着开阔的汉白玉广场,九十九根浮雕的蟠龙柱擎天而立,即使空旷,依旧气势恢宏。九十九级的汉白玉石阶,正中是浮雕盘龙纹样,御用的辇道,高高地通向帝国最宏伟的宫殿。
聆听着展翅腾飞的云雀嘹亮的喉音刺穿头顶瓦蓝的天空,袁泠霜开始领悟到,不管是此前袁泠傲在崇德宫无限悲凉的夕照里凄楚的背影,还是此刻段潇鸣在朝乾宫灿烂的满天云霞里坚定的笑容,他们各自脸上不同不捉摸不清的表情,心中晦疑莫测情绪,都是为同一种力量所倾倒权力,至高无上,舍去生命亲情也在所不惜的权力!
所以,当袁泠傲在拉得老长的夕阳里转过身来,向她伸出手来,她觉得心中无限悲苦,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在他面前突然失声痛哭,为她的家庭,为她的哥哥,为她心中不知名的某种情怀,甚至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同情、悲悯。二哥是孤独和悲伤的,他内心荡漾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类似秋水般深刻的孤独,这是她从小便从他那隐蔽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心情的优雅眼神深处感知的。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有悲伤的勇气与力气,那,到长安以后,她便连那一点微薄的情绪,也失去了行使的兴趣。所以,当段潇鸣自苍紫暮华中回眸看她,带着意气风发地笑容转身要来拉她的手,边道:“看!这是我们的天下!”
袁泠霜却幽幽地往后退去,连怅惘的思绪都几乎衰竭了。她曾发誓要对权力敬而远之,可是它却如鬼魅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她,即使是再平常的见面,在这朝乾宫里也变得格外的隆重与艰难,为了这个皇后的名分,段潇鸣已经对言臣开了杀戒。
权力,她憎恶它,更恐惧它。所以,即使段潇鸣悲愤地控诉她对他的残忍,她依旧面无表情地退开,面无表情地转身,面无表情地离去……
这是你的天下,你一个人的天下……
段潇鸣却跟二哥是不同的。相对于那些惨烈的阴险的政治斗争,殚精竭虑地谋划绸缪,段潇鸣更适合刀光剑影里,千军万马的厮杀。似乎没用人用阴险来形容过他,相对于其它,人们更喜欢用残酷来界定他的为人。在他从政初期,笨拙而稚嫩地处理着自己与臣属的关系,用他在管理军队上的理念来治理朝廷,以为用屠戮和镇压可以叫群臣胆寒,而事实证明,这一点是行不通的,在他第一年的政治生涯里,他原本精神矍铄的眼神变得忧郁而迷茫。
寂寞的宫廷安静得令人心慌,似乎,连偶尔的多愁善感都显得格外奢侈。曾经,他可以那样疯狂地在纳克斯节上,扔下所有人,单骑驰骋,带她像风一样疾驰在草原上,奔着当今山,奔着一个美轮美奂的誓言。而如今,他们即使是一起去上林苑骑一次马,也会引起满朝的震动,老臣们的折子会在次日便堆满段潇鸣的龙案。他的新身份,规定了他的繁忙,即使是每日见面,但他们之间能谈话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很少跟她说话,她觉得他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煎熬,熬得她整个人都快枯死了。她变得越来越敏感而脆弱,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仅仅是为了他完成宏伟的帝王心愿的同时,还拥有一段华美韵致的爱情而存在的佩饰。所以,这一次,她不惜以此来打破这快要逼人至疯狂的格局,不愿意他或者是自己再这样小心翼翼地不去碰破这个敏感的话题,即使这是一枚毒疮,那也必须下狠心,拿最锋利尖锐的针来挑破了,才能愈合的机会。她不想在这样下去,不想他每日战战兢兢地哄她宠她,可是她依然感受不到她所需要的‘长相守’的感觉。
外面的雨一直未曾停过,空气中全是濛濛的水汽,从窗子里望去,整个九城都笼罩在轻烟一般的雨色里。这一场春雨仿佛是给长安城下了一道轻软的幔帐,朦朦胧胧的美感,给这座庄重肃穆的宫城佐以优雅的情调,像是一剂调味品,滋润着孤寂之中的宫人内心的枯燥乏味。
眼前的一点一点昏黄的光,迷蒙的一团幽幽的影,慢慢地晕散开来,远的,近的,星星点点,不知是因了雨幕的干系,还是她的眼中,总不肯停止落泪,就仿佛那漫夜里,哀怨的长相守的曲调,分明已经弹完了,那余音却依旧幽幽袅袅,久久不肯散去。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她总是特别思念临安,或许正是这一场缠绵的春雨惹起的思绪,想念西子湖畔,雨色洗礼过的青青柳色,想念千里寒烟笼碧波……
正是他悄悄背她去往后宫的那个夜里,她做了一个极美极美的梦,梦境,有如青花瓷一般的色泽,她走在曲曲折折的小道上,手里还撑着昔年在太尉府里,袁昊天买给她的那柄四十八骨紫竹伞,绾了两股小垂髻,斜斜的一根小银簪Сhā在发上,夹道皆是各色的花卉,有素馨、迎春、云英……还有许许多多唤不出名来,百紫千红,团团簇簇地萦绕在她身旁。
杨柳绿点点新黄,桃李芳寸寸红妆。杏花春雨,一梦江南,昨夜的风,叩清商。太湖石,红鲤塘,一点桃花,惊起涟漪成行,恍如往事如烟,素坯清釉的瓷盖碗里,澄碧澄碧的茶汤,最后一叶嫩蕊被水分浸润,受不住自重,悄无声息地缓缓沉了下去……
依稀间是谁在吟那首耳熟能详的诗,眼前已是迷朦一片。婉转悱恻的箫声里,似乎有微风拂过雕梁画栋的檐角,那角上的风铃,阵阵清音不绝于耳。
芸芸里恍然抬起头来,却正对上段潇鸣那一张如期而至的笑脸,灿烂地仿佛在一瞬间,便将这漫天的水汽驱散。
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从最深最深的心底激烈地迸发出来,像极了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之情,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声音,悠远臻丽地念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沧桑高迥的声音,惊喜中透着淡淡的怅惘……
待到她睁开眼来,看到的,却不是段潇鸣一贯勤勉的在灯下时而蹙眉时而舒缓微笑的奋笔疾书的情景,凄冷的朝乾宫,在这一刻,更加阴冷了……
泠霜整个人侧身坐在床榻上,一点一点地将收紧的右手松开来,温润的掌心里,细细密密地沁着一层薄汗,纵横斑驳的红痕,皆是方才用力过猛,玉珩上的浮雕图案印上去所致。
她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掌心的深浅不一的奇怪纹样,一直紧闭着的内室的门轴幽远沧渺地发出一声沉沉的声响,她隔着那架绘簪花仕女的绢布屏风望去,朦胧模糊的一团影子,正如梦中所见的那一个影一般,轻轻地像里走来。
眼眶中积蓄已久的那一滴泪,沿着脸庞,滚落在衣襟上,迅速地晕开成一个潮湿的符号。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一章并没有预期中那么煽情,但是,偶已经想好了弥补的办法,那就是,下面,紧接着华丽丽地H。。。。。。。。。。。。。
虽然,可能会有框框河蟹掉,偶会尽量把握尺度问题。。。。。。。。实在不行就用大家提供给偶的办法,中间加空格或者是拼音~~~总之,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这次H的顺利进行~~~(殴打偶吧)
其实偶更倾向于CJ而画面美的H,会比较诗情画意一点~~~嘿嘿
偶也是迫于压力阿压力,要怪就怪偶养了一帮色女。。。。。不CJ不河蟹的色女,老是催偶写H。。。扭动,打滚,H需要意境的嘛,不能说来就来的嘛,比如今天这一章,就比较适合发展H,嘿嘿嘿嘿(猥琐状奸笑,偶满足了乃们,乃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阿~~~)(木有奖励伦家写不出生动的H的~~~扭动中) 1
《当时错》阿黎ˇ犹恐相逢是梦中(中上)ˇ
这一身的风雨,随着他行进间沉重迟缓的步调,依稀间还可辨认出水滴滴答答地落地
的声音。
窗外的雨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泠霜呆若木鸡地坐着,愣愣地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隔
着那架屏风,步步踏来,步履间似有清风明月,踏过五岳山川,踏过海纳百川。她从来
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动容,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完全如梦境里一般。
此刻,他不该在某位嫔妃的宫室里翻云覆雨吗?那些后宫妖娆的女人们,会用尽各种
方法让他开心,而不是像她一样,只会与他怄气;此刻,不该是永和宫的膏烛燃得最旺
最热烈的时刻吗?而不是如这室内,晕晕浅浅的一盏孤灯,连五尺的距离也照不亮;此
刻不该是后宫的韩元绣,散花绫被衾最温暖芳馨的时候吗?而不是像这斗室之内,一切
都沐在春夜的寒冷中……
他不是在气她、恼她、恨她吗?为何,会此刻出现在此地,还是这般浑身湿透,满身
狼狈?
段潇鸣一步一步,身后落下一地的水渍,靴底的水印纷繁地印在青砖地上。他徐徐地
走到了那架绢面‘簪花仕女图’围屏前面,却站住了,不再向里走。
泠霜只觉得眼中的那个他越来越模糊,那一团原本还可明辨清楚轮廓的影,如今正如
沾了水的宣纸上缓缓化开的墨迹一般,无声地泅开来,散得不可辨认。
段潇鸣就那样,孑然一身地站在绢屏前,隔着这一道半透明的绢布,深深地看着她,
即使隔着这一道薄薄的阻隔,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目光。
“外面……下雨了……”似乎是经过了很久的深思熟虑,段潇鸣终于喃喃地开起口来
,仿佛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才能说出这句话。
泠霜没有回话,只是无声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走得极缓、极缓,
用尽最大的力气把脚步放到最轻,软底的绣鞋踩在青砖地上,悄无声息。她似乎是怕连
这么微小的声响也要惊扰到了这个梦境,梦醒了,他便没有了。
“我一个人,在雨里走了很久,一直走到现在,我一直在想,在想,我想,现在,我
想好了,所以,马上走来告诉你……”段潇鸣似乎整个人极端疲惫,声音里透着悠长的
倦意,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袁泠霜缓缓像自己走来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在
那扇绢屏上,浅浅的一个水渍印子,正点在仕女图那个顾盼之间轻颦浅笑的仕女发间的
大簪花上,茜素红染料绘的那一朵硕大的牡丹,宛如是沉在水底的花朵,在水中慢慢地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以极尽风情的姿态,缓缓地漫散开来,就像是生命的再一次辉煌,
第二度绽放!幻化成梦幻一般的一团茜红色,仿若女子唇上的口脂。
“我想好了了……你不愿意当皇后,那就不当……椒房殿就让它空着便是……你不爱
我去后宫,以后,便不去了……”段潇鸣的手掌覆在绢布上,轻轻地印出那湿透的掌印
来,兀自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忙着朝政,不曾体会过你的心情,是我的错,能原谅
我吗?”
“为什么忽然回来……为什么不去后宫?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泠霜哽咽地三
绝其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展开手掌,将掌心隔着绢面贴在他的掌心上,触手一片
冰凉。
“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你一直要这么顽固这么无理取闹,总不肯相信我,我一直
想让你有个孩子,想给你国母的尊荣,想要你的孩子来继承我的皇位,即使,你真的无
法生育,那也要过继一个给你,也好将来,如若我百年之后,你也有个依靠……我一直
都为此而努力,因为,除了这个皇后之位,除了这太后之尊,我不知道我还能够用什么
来弥补对你的亏欠……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所有的良苦用心活生生地糟蹋,
今日之前,我真的,几乎有些怨恨你……”段潇鸣感受到她隔着绢屏传递过来的掌心的
温度,整颗心一软,只觉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酸楚直冲鼻端,眼睛酸涩难耐,他害怕自
己真的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继续道:“方才
,我一直在雨里走,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当年第一次出辕门去接你,把你扔在马背上
颠去了半条命,想到了那段日子里,你也是这样糟蹋我的心意,一碗一碗的汤药不肯喝
,还浇到了自己喜欢的花儿上面,那时候的我,跟现在一样觉得委屈,觉得你不可理喻
……有时,我真怕自己会哪天忍不住了,对你动手……”
段潇鸣说到此处,竟然忍不住苦笑一声,停在那里续不下话去。
泠霜亦是无奈地笑出一个鼻音,轻轻地把额头抵在绢面上,嘴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静
静地闭上眼睛。
“我想,我真的是错了……”段潇鸣把额头凑下来,隔着一层绢屏抵在泠霜额上,沉
沉地叹出一口气,道:“我一心想要给你的,却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是不是你所想要的
……”段潇鸣说到此处,神色缓和了不少,已不像一开始那般沉重,他亦是幽幽地闭起
双眼,语调愈趋温柔:“那日,临安城下,可能只要我再有半刻犹豫,便会永远失去你
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疯子……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这日后的时光了,我
却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我是个疯子,不然,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那些日子,真的是前
面是风,后面是雨,路在哪里,根本不知道,这一刻断不出下一刻的生死,可是,便是
在那生死一瞬的当刻,我问自己,江山和你,我到底要哪一样?”段潇鸣不由顿了一下
,语调转而淡淡的惆怅,接着道:“看着你这样拍掉我的手,我在心底默默地明白,我
要的是有你在的天下……当时如此,此生如此……”
段潇鸣说得动情处,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红,只觉得额上发间的水迹流下来,顺到了眼
睛里,双眼酸涩难忍。他猛然间觉得额头对面的支撑消失了,整扇绢屏被人使力向旁侧
推去,哗啦啦应声而倒。
仿佛是梦醒时分的那一刻振奋,整个人前一刻还是浑浑噩噩的梦境里,一下子便跳跃
到了现实,那团模糊的影瞬间明明白白地站在眼前,发梢衣袖里,滴滴嗒嗒仍旧在往下
滴水。
这一刻的袁泠霜,泪流满面。
段潇鸣强忍着眼眶的酸涩不敢眨眼更不敢用手去揉,他只怕一眨眼,一揉,他便真的
要流下眼泪来了。他微微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伸出手去,覆上泠霜泪痕交错的面庞
,哑着声音道:“我一直站在屏风前面,不敢再走近,怕你不肯见我……怕你真的就会
走了……跟我做的那个梦一样,一声不响,像一缕轻烟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
着急地想让后宫的宫人怀孕,生个孩子,抱养过来,让你有事做……我知道你很喜欢孩
子,有了孩子,就能拴住你……不必再害怕你会跑掉……”
段潇鸣还想说什么,袁泠霜已经无从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所需
要做的,便是如此刻这个缠绵悱恻的wen所传递的讯息 一般,让这个黑暗的寒夜里,眼
前这个她所深爱的男人,不再全身冰凉。
为着这个目的,她泪流满面地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裳,将他腰间那枚白玉包金的蟠龙
带扣拉扯着解了下来,狠命地扔到地上去,束带上面的玉带板生生地撞在青砖地上,当
场就碎了好几枚。
此时谁会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焚心以火,心火焚身,段潇鸣顾不得浑身湿透,紧紧地
拥着怀中佳人,双手紧紧地扶在她的后脑上,以便可以更深更深地吻这个自己倾注了所
有爱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不起大家,大家都殴打我吧,写到现在居然只写到了前戏的前戏。。。厄。。明天再补。。事先没有想到小段也说这么一大段煽情的对白,可是在构思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屏风的那一段美感,觉得那样子意境灰常美感,所以就写了,然后就延缓了。。。。。。55555555555555,偶错鸟,大家洗洗睡吧,偶也去睡了。。。明天一定补偿。。。
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是和谐期间,所以尺度肯定是很严格的,所以对于想看赤祼祼的H的看官们恐怕不得不要让你们失望了~~~
这一章H偶想用水墨画的意境方式来写,哦哈哈,具体怎么操作等偶睡一觉,在梦中寻找下突破口。。。其实那个屏风就已经有点水墨画的氛围了(殴) 1
《当时错》阿黎ˇ犹恐相逢是梦中(中)ˇ
玄色织锦团福暗纹绣江崖海水飞龙在天纹样的龙袍,宽广的长袖直垂过膝盖,浸透了
雨水,显得沉重异常,粘连着内里的衬衣,胶在一处,让难分难解的两个影子,动作显
得十分吃力而急切。
今夜,这多情的雨涨春池,一地雨打风吹的相思,化作满怀的惆怅,芊芊连连地萦绕
在心头,似是这春天里,新长出来的藤蔓,生机勃勃地彰显着无穷的生命里,不经意之
间,便爬满了花架,裹起一团绿意盎然的锦绣,将那颗凋零而冷漠的心紧紧地缚住,缠
之绕之,再继续将藤叶往远方延伸,如绵绵无绝的此恨。
里衣的衣带被她长长的指甲一抠一扯,生生扯断下来,露出麦色的胸膛来,段潇鸣犹
如酒后酣醉一般,隐隐地从喉间散出一声噎叹。
发间的一滴雨露沿着发梢缓缓地滴落下来,落到泠霜的颈子里,化开一阵冰凉。她费
了半天的功夫,犹未能将他这一件雪缎的内衣剥下来,心中恼恨,不禁猛地一叩齿关,
将吻得浑然忘我的段潇鸣吓得不轻。(对于一位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来讲,这个要求高技
术高水准才能达到的动作,完全不知道具体怎么操作怎么可行,此处纯属个人YY,静待
资深人士前来批评指正)
段潇鸣闷哼一声,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腾出空来反过手一捋一扯,狠狠地把湿透的雪
缎织锦内衣扔的老远老远……
窗外的夜风幽幽地吹进来,鎏金的莲瓣式烛台上,那一支红烛,流了一架子的烛泪,
斑斑驳驳地附在烛身上,荧荧的一点微弱的光,也不知是不是因了什么缘故,被这风一
吹,竟突兀地蹿升出一个大火焰来,照得室内陡然一亮,连带着墙上那两个纠缠不清的
影,也瞬间从模糊变为清晰。
黑漆螺钿填金彩绘八宝贴面的架子床闷闷地一震,两个人的份量一起压在了床上,段
潇鸣满是水渍的后背压在锦缎被褥上,不一会便把被褥都濡湿了。
远远地更漏声映透西窗而来,杳杳地一下一下,袅袅地散去在这帘卷微雨的春夜,满
天不见星光,只觉得那才归的梁上双燕,双双在渐凉的夜里窃窃私语,那声音时远时近
,仿佛就在那西窗外的屋檐下头,近的一睁眼,便能看见。
她的双手都被他捏着,高举过头顶,深深地压到软枕里去,越来越用力,还在往里压
,往里压……明黄的团寿织金枕套上,五色丝绣的鸳鸯,是她亲自从内府里选的纹样,
叫善织局织了再绣,层层叠叠的修工,一针一线,此刻被他压着,手背一下一下蹭在那
一双戏水的鸳鸯上,蹭在那满池的流水,蹭在那映日的荷花,微微粗糙的凹凸感,让她
懵懂地近乎迷惘,仿佛流光飞舞,倒流回年少时候,听着那悠悠桨声,荡回去旧梦故乡
,好像还是少年夫妻,高堂的双烛熊熊地燃着,洞房花烛,年轻的身体可以如火一般热
烈。
段潇鸣的双手扶在她腰上,冰冷地激得她浑身紧绷,但是他的身体却炽热地如炼炉里
新取出的生铁,烫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灼化了……
她紧紧地闭着眼,只觉得耳边段潇鸣温柔的鼻息越来越粗重,渐渐地,只感到他大口
大口地喘着粗气,再也来不及通过鼻子呼吸。
“厄……”柔腻到沉醉的一个绵长的喉音,如同制糖坊里,一丝一丝浓稠如蜜的糖丝
,沾了身,一动,便是千万缕情意缠绵,越是想要摆脱,这甜得丝丝入扣的相思越是无
孔不入,缠到满身皆是。
今夜,恍然如梦。
恍然间,有水渍从他的背上滑落,无声地混在吟哦声里,滴到她身上。这是那外面一
声声柔□诉,却始终诉不尽情衷的春雨?还是如今这伟岸胸怀中一段段画面交织烟雨
的汗水?欲辨莫名……
便如那松林深海,苍茫暮色之中,淡淡清辉微露,沐着旧日的芙蓉,才说罢斜阳正浓
,却已是一曲当终。夜风又自幽谷中来,潇潇将这石桌上的书册翻过几张。月华题着墨
竹梅影上了粉黛院墙,疏密有致,交错纵横,如水中藻荇,依稀如丹青妙笔,国士无双
!
“嗯……”段潇鸣终于松开了她的手,似梦似醒之间,她伸手紧紧地去抱住他,将他
紧紧地抱在怀中。层层叠叠的影儿,谁分得清是梅映着竹,还是竹扼着梅?纷繁缭乱间
,那梅竹的影子,早已缠到一块儿去了,剪不断,理还乱。
你醒着,我便总是睡着,而到你睡了,我却幽幽地醒来,所以,我总是只能在梦中见
到你,像幽怨的春雨一样,绵绵地缥缈虚幻,让我抓不住你……每回,一伸手,还没有
触到,便散了,随着那雨幕里漫天的水汽,袅袅而散。
那一首如梦令,我已经为你唱了千年,却总是渺渺茫茫,见不到你的模样,各在水一
方,隔着汤汤洛水,遥遥相望。
我把山长水阔留眉心上,你说,我皱眉的样子,越来越忧伤……像云雾深处杳然的踪
迹,孤舟远影望不尽的依依别情。
“我想你了……”轻到极处的喃喃一声,将这个男人推向疯狂。
越是朝夕相对,这一句,便越是难以启齿。是的,她想他,想起这些年,朝朝暮暮里
的每一个他。
他的身后,是关外千古不变的风霜雪花,簌簌有声地响,帐外是嘶鸣的战马,帐内是
燃得正旺的炉火,她一掀开帐帘,便能看见他着着冰冷的盔甲,站在风雪里刚毅的背影
;
两军对垒,战鼓频催,所有人都屏息凝视。从他站的方向,恍惚间,她可以闻见寂寞
燃着起的芳香,一抬头,便看见他深蹙眉头的侧脸,军歌寂寞而嘹亮, 无血无泪亦猖
狂;
长安城的夜,醇良苍紫,像波斯来的葡萄酿,琥珀般透明里,浓浓的紫红色 ,轻轻
解下肩头的紫貂斗篷,此刻,她听不见长安夜市的繁华,却始终深深地怀念,那黄沙漫
天扬里,一骑驰骋于天地,如罂粟一般,毒而冶艳;
眼前辨不出天地的位置,只觉得自己被整个人翻了过来,他的唇齿,细细密密地在背
上,他濡湿的发丝,垂下来,轻轻地似有若无地搔在背上,酥酥痒痒的,像猫儿最狡猾
的爪子,伸到心里头挠着,一下一下,挠得整个人都要发狂了……
“盎……我们逃吧……”逃出这宫廷,逃出这长安,逃开那些沉闷的脸,逃开这刻板
的一切。哪怕,只有一天!
泠霜的眼角缓缓地滑下泪来,悄然无声地落下,在被面上泅开一朵泪花。
段潇鸣低吼一声,整个人沉沉地压到她身上,兀自剧烈地喘息,炙热的鼻息源源不断
地喷在她耳畔。她幽幽地睁开眼来,正看见他自然地垂着横亘在她眼前的手臂。可能,
这是世上,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留心到他的手臂上,交错遍布的无数疤痕,
一条条,一道道,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遍布全身各处
……
她轻轻地对着那些疤痕,细致地吻起来,如明媚春光里,那一只翩翩而至的蝶,栖在
花朵上,轻柔地亲吻花萼。
他轻轻地撑起身子,抱着她轻巧地一翻身,让泠霜压在他身上,享受着爱人最甜蜜怜
惜的吻,那一道横过整个胸膛的伤疤,从左边锁骨处一直拉到右边肋下,尽管已经过去
多年,那疤上的新肉依旧呈现淡淡的红色,看起来狰狞可怖。
泠霜后悔了,后悔自己出口的这句自私的话……她总是期望着他能带着她逃,逃到天
涯海角去,从当年的当今山,一直到现在……可是,她却忘记了,这一路,他是怎样艰
辛地走来,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够这样残忍……?
合着泪水一起,轻柔地吻过这一道伤疤,她仰起脸来,却看见段潇鸣嘴角噙起恬淡的
一丝微笑,注视她的目光无比温柔,一字一字道:“好……我带你逃……”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倾向于骨感美的H而不是肉感美的H,觉得这样晦暗不明的意境式H更能留给诸君畅想的空间,意淫素王道啊王道,意淫无极限~~~哦也~~~O(∩_∩)O~
其实,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偶觉得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激|情了吧……(45°CJ地望天)
对于小段那个超长待机时间的吻,偶忽然想到一句不和谐的句子"口腔~~~偶们的战场……"送给所有的看官,提前祝大家情人节快乐~(@^_^@)~
捶地痛哭,诸君,偶对不起你们啊对不起~~~荷尔蒙不够啊不够,写得没激|情啊激|情,
没有达到那种期待的水墨画啊水墨画~~~泪奔,偶会记得的,还欠大家的上次那章西湖的H,将来总会补的,别着急 1
《当时错》阿黎ˇ犹恐相逢是梦中(下)ˇ
“啊……?”泠霜蓦地停了下来,手肘撑在他胸膛上,居高临下,莫名所以地看着他
。
段潇鸣看着她呆楞的表情,双唇微微地张着,一头青丝垂在脖子里一路铺泄到他胸膛
上,可爱的表情里露出小女儿般的天真来,看得心中猛地一股暖意流过,不禁低低地笑
出声来,嗓音低沉醇厚如能惑人:“我说,如你所愿,我们逃……”
“逃?!”泠霜低呼一声,噌地坐了起来。
“对,逃!”段潇鸣也随之坐了起来,大声朝外面喊着,叫王顺取了一件家常袍子,
拉着泠霜的手便跑了出去。
春儿似乎是被王顺从梦里叫起来的,手里端着梳头的用具,刚刚走到殿门口,段潇鸣
正好拉着泠霜与她擦身而过。春儿兀自打了个呵欠,看着匆匆朝里跑出来的王顺,慵懒
地问道:“刚刚跑过去的是什么人?”
王顺被她扯着袖子,焦急地一甩,道:“还能有谁?!咱主子呗!”
春儿一听,猛地把剩下的睡意全都驱散跑了,看着二人渐渐跑远的背影,这才想起手
中的东西,提起裙摆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着:“主子!您还没有梳头呢!”
整个朝乾宫所有守夜的宫人,看着这四个人前赴后继地在雨里跑,一个个都呆成了柱
子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
“我们这是去哪?!”泠霜随着段潇鸣在黎明前的宫禁里奔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
喜莫名的心情,紧紧地抓住他握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一向安分守己乖乖听话
的总角的女孩,忽然之间被一个淘气顽劣的男孩儿所蛊惑,在一个纯粹陌生的地方,放
肆地奔跑,没有礼仪典范可以束缚她。如同人们与生俱来的那种天性一般,闯祸与犯规
,以一种极其迷人的姿态,牢牢地吸引着她。
从起初的畏首畏尾,到此刻地肆无忌惮,凌晨濛濛的烟雨落得两个人衣衫潮湿,泠霜
只听见自己和段潇鸣合拍的每一声脚步,‘哒哒’地响起在寂寞的大内,恍如天籁一般
美妙的音符,如此刻她心中默默憧憬着的即将遇上的快乐和惊喜,激发起她心底最声势
浩大的热情,带着属于缠绵过后的浪漫心情,疯跑在一条优美的征程上!
他们奔跑过巡夜值守的侍卫队,从他们手中闪亮的兵器和整齐划一的肃穆的表情里,
哈哈大笑着如一阵风卷过。
他们一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仅仅着着白绸的单衣,被雨丝微微濡湿的宽大袖子,
随着奔跑的动作,在空中优雅地摆舞,缓缓地飘摇,梦幻一般柔软,如同暗夜里两只迷
途的白蝶,翩翩扇动着翅膀,在这深宫里寻找归家的道路。
泠霜的心一直狂躁地胡乱跳动着,她想,这可能是她二十五年生命里,第一次真真切
切地体会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段潇鸣这个疯狂的举动,将她从灭顶的乏味而苍
白的枯燥生活的沼泽里,一下子拉了出来,猛地一口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腔,那是属于一
种无以伦比的满足,正如此刻,两臂之距处的那张明亮的面孔,正挂着那轮醉人的柔软
微笑缓缓地回过头来。
“不要问,跟我来,便是……”迷蒙的烟雨中,他笑得绵长而缥缈,像那一种紫檀香
里,幽幽袅袅地散出蓝紫色的烟气来,缭绕在鼻端,沁人心脾的安定地香,如听禅品茗
一般地涤荡人心。
她低眉一笑,任由段潇鸣将她的手攥得更紧,看着他披散的发丝全部随着奔跑的动作
,缭乱在风里,缱绻地仿佛是一曲洞箫的醉人音调。
**********
几乎整个宫禁都被这场疯狂的闹剧所惊动起来,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褪去的时候,
段潇鸣一脚踹开了死死拉住缰绳的圉官,一抽鞭子便与袁泠霜并辔出了上驷监。
没有去路,只是直觉地随着风的方向,衣袂与广袖张扬成绚丽妖娆的维度,迎着黎明
的曙光,踏着晨风、雨露,抛开一切地奔跑。
逃……
去天涯。
去海角。
他们是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的人,凡事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是活的清醒、看得透彻的人,可心里却是那般痛苦迷茫。
从此刻的方向,看到他眼中的风霜,她知道,他也有眼泪,只一滴,便是百孔千疮。
此刻,让我们,一起,泪流满面。
我知道自己不该逼你,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恨……恨天,恨地,恨苍生。
这个宫廷,实在太过安静了。每一天,我都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然后盛放,凋谢,
零落成泥,那声音,无比凄怆。
年少的时候,我总是爱说,生又何欢 ,死又何妨?与君共醉,生死相傍。可是,不
知道为何,这些年,我再也不想说了,也再也说不出口了。
双骑追风,并辔纵马,仿佛,还是当今山的风沙,满目的苍黄里,弯下腰来,掬一把
流沙,缓缓地从指缝间流走,如流年暗淌。
这些年走来,到今日,竟连梦,也变得如此荒凉……
***********
长安城连绵了数日的淫雨终于在曙光崭露头角时散去,那张扬的蓬勃的红色光芒热烈
地刺穿着笼罩在整个宫廷的雾气,映在二人湿漉漉的衣衫上。
面前便是东司马门,出了这道门,便是繁华的长安东市,不过是几丈的距离,几乎只
是一瞬间,二人同时勒马,没有预先商量,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便是这般地默契,
但是,此刻的心有灵犀,却没有半丝甜美与惊喜,反而,却带着淡淡的绵绵的怅惘。
是的,他不会走,不会出这道门,不会离开这座城。他知道她不会走。
而她,也知道他不会走。
不管是谁为了谁而留下来,结果,是唯一的。
那一轮如火焰般璀璨辉煌的旭日正从朝乾殿的屋脊上冉冉升起,二人二骑共同沐浴在
这晨光里,相视一下,都不由地笑了。
身披着万丈霞光,脚踏着山河大地,段潇鸣属于这天下,这一点,袁泠霜永远也无法
改变。所以,她放弃了,终于,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
王顺远远地从晨雾里行来,身后跟着两排宫女太监,个个手捧着各种梳洗用具,王顺
亲手端着朱漆绕螭纹描金方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段潇鸣马下,朗声道:“上朝的时
辰到了,请陛下更衣临朝!”
段潇鸣握缰在手,回过身去看向泠霜,只见她对他展颜一笑,沉沉地吸了一口晨间的
空气,道:“去吧,天下在等你!”
空旷的场地上,久久徘徊,缭绕不去。
英姿飒爽地一鞭子,她驭马而去,朝着朝乾殿的方向。既不能走,那,她便坚定不移
地守着他……
段潇鸣一人一马,呆呆地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渐行渐远,直到连影子也看不见。幽
幽地仰起脸来,对着浩瀚苍天,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王顺又喊了一声。
段潇鸣终是长长一叹,翻身下马。
*************
天和四年夏,淑妃慕雅传出喜讯,由太医诊脉断得,已经怀胎三个月。一时之间后宫
震动,满朝哗然。
各宫主位,内外命妇,争相不断地前往永和宫探望请安,慕雅得势,在后宫的地位如
日中天。不仅如此,査巴奇在前朝更是网罗了一大帮追随者,扎尔多部族,俨然跻身为
本朝第一外戚。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狗血完了,现在要解决问题,把慕雅和她爹从朝中踹出去,偶又要开始白痴级的阴谋了。。。泪奔,这次会比较残酷。。。会死很多人。。。因为马上就要结文鸟。。。霍纲该拎出来晒晒了,不然要长毛了~~~O(∩_∩)O~
偶说过,当时错有续集,续集会另外开新坑来写,不会接着VIP章节发的,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偶一直说当时错是HE的,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想好的上下两部的,上部是正剧,下部是爆笑剧或者是轻喜剧,泪奔鸟~~~小霜这么苦,怎么着也要在下部里翻身做主人吧。。。对吧。。。对吧。。。对吧。。。(回音一万遍) 1
《当时错》阿黎ˇ一行白雁遥天暮ˇ
一室岑寂,只剩下纸张翻页的细微的簌簌声。
徐琼华已经跪在地上多时了,双腿都开始微微地打颤,只听见久久地又一页翻
了过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袁泠霜手上翻册子的动作,越提越高,突突地
仿佛下一刻便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啪。”一声轻响,泠霜合拢了记档册子,放回到手边高几上,冷冷地向徐琼
华看去,道:“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
“奴婢甘愿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还未待泠霜说完,徐琼华已然一个响
透磕下去,率先赌咒发誓。
“呵呵……你急什么?我又没想要你的命。”泠霜慵懒地嗤笑一声,斜眼睨着
她,继续道:“徐女史,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徐琼华这次倒没有表现出任何急切,只是静静地磕了一个头,也不再表示什么
。
“好了,你回去吧……”泠霜不再去看她,淡淡地叹了一声,道。
徐琼华一听这句,浑身如遭雷击,顿时连连磕头,眼眶一下子红了,泪流满面
道:“奴婢不能回去!奴婢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一旦回去,淑妃娘娘迟
早会要了奴婢的命的!奴婢求求夫人,您让奴婢留下吧,留在您身边侍奉您,奴
婢一定会尽心竭力,对您忠心耿耿!求夫人成全!”徐琼华拜倒在泠霜脚下,哭
得声声哀泣,怎么也不肯起来。她今日来之前便做好了打算,如若留在袁泠霜身
边,她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自己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但倘若回去到后宫,如
今慕雅‘大功告成’,势必要将她们这些知道她‘秘密’的人统统灭口,前日,
永和宫的一个内侍女官已经被人从井里捞出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又有谁敢声张一句?不过是随便拉个理由,说她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想
不开便投井自尽了,一张草席裹了,被扔到哪里都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慕
雅盯上了,可能下一个被‘投井’的,便是她了,所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
回去了。
泠霜看着她这幅声泪俱下的表情,又想起了当年的徐琼素,心中陡然而起的那
点厌恶感忽然间就被油然而起的同情所代替,或许,真是她欠了徐琼素的,如今
,要还在她妹妹身上。
“你若现在回到后宫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当好你的差事,那淑妃就暂且还不敢
动你,但是你若现在留下,那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淑妃你出卖了她,那就真的是
死路一条!”泠霜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来,一下子噎了徐琼华的哭声。
泠霜见她止了啼哭,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亲手扶她起来,道:“这后宫,还
不是她淑妃一人的天下,你是正八品女史,且又不是她永和宫的宫婢,她就算想
要弄死你,也总得寻个名目。你回去照常当差,不要有错处给她抓到,她一时之
间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可是……淑妃娘娘毕竟是六宫之首,她若是真心要找奴婢的错处,还怕找不
出来吗?”徐琼华哭得双眼通红,不住抽泣着抬起脸来看向袁泠霜道。
“这一点你放心,你是起居处的女官,在内廷辖下,我会让你们大总管照应着
你,有了王顺在,就是淑妃,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泠霜其实一早便为徐琼华安
排好了,毕竟,她是慕雅秽乱宫闱的第一人证,无论是不是对徐琼素有亏欠,她
都不会让她有事。
果然,徐琼华一听袁泠霜搬出王顺来,心下安了不少,不再哭哭啼啼,一下子
安静了下来。
“所以,你现在所要做的,便是好好办差,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明不明白
?”泠霜眼波一横,看得徐琼华浑身一个激灵。
“是!奴婢明白了!”重重地一个头磕下去,徐琼华退了出去。
************
春儿送走了徐琼华,回来正见泠霜一个人单手支在额上,双眼定定地盯着桌上
那册徐琼华交给她的后宫嫔妃月事真实记档的册子,一动也不动,连她进来,也
浑然未觉。
“主子……”春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嗯?”泠霜终于醒过神来,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她还好吧?
”
“还好,只是还是怕咱们想弄死她,在外面还跪在地上求奴婢为她在您面前美
言,也就是宫里人一贯的嘴脸。”春儿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徐琼华,一说起她总是
语气不善。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泠霜幽幽地一叹,随口道了一句。
春儿自然不好去驳主子的话,也就安静地侍立在旁,不再接着话头往下说。
两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屋子里静得发怵。
“主子,您为何不把这册子直接交给陛下?”看着袁泠霜呆呆看着册子有个把
时辰了,却是一点要动的意思也没有,犹豫了再三,春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心
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泠霜听了,果然打破了入定境界,微微斜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春儿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寒,双膝一弯,一下子便跪倒下来,重重地磕头下
去,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多嘴了,请主子责罚!”
“春儿……你起来。”泠霜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顿感无力,她知道自己刚刚怕
是吓着她了,可以放缓了声音,语声温柔,道:“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心中所
想,都是为我考虑,你对我的心,我未曾有半刻怀疑过。”
春儿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仰面看着泠霜,眼中依稀有了泪光。
见她还是不肯起身,泠霜只好从座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她面前,却不去扶
她,而是对着她跪坐下来,与她面对着面,道:“我问你,昨天,太医院医正来
报告淑妃有喜时,你主子爷的心情怎样?”
春儿虽然觉得泠霜这个时候问这些有点莫不着头脑,但是依然仔仔细细地回想
了下,答道:“似乎很高兴,可是,看着又好像不那么高兴。”春儿说完,觑了
下袁泠霜的脸色,见她甚为平和,便加了一句,道:“可能,是怕主子您不高兴
,所以才又不那么高兴。”
泠霜见她睁大了眼睛,大大也咽了一口唾沫的表情,简直跟当年的今欢一模一
样,不由得轻轻抿着嘴笑了起来。
“主子您笑什么?”春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泠霜含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可能是一部分理由,但
是,更大的原因,还是在朝堂上。”
“是怕査巴奇可汗借此揽权?”春儿一出口,便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恨不
得掌自己一巴掌,才犯了多嘴的毛病,还不到半刻时辰,又犯了。
泠霜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把她捂在自己嘴上的双手拉了下来,又敛去了脸上的
笑容,转开眼去,看着脚边一方光鉴可人的青砖,意味深长地一叹:“纵然是知
道权臣可能借此秉国,却还是掩不住得子的欢欣,他……实在是太需要太需要这
个孩子了……”
“可是,这又不是皇上的孩子!”春儿恨得一下来支起身子来,一脸的忿忿不
平。
“可是,他不知道……”泠霜微微合上了双目,轻喃道。
“那就去告诉主子爷啊!欺君之罪,秽乱宫闱,哪一个罪名,都足够叫慕妃死
上千万次了!”春儿阵阵有声地说道。
“告诉了他,有用吗?”泠霜轻摇了下头,转过眼来看着春儿,怅然道:“査
巴奇自天和元年起,便自请留任京师,戍卫天子,并带头扬言要‘削兵还朝’为
其他各部可汗做表率。他这‘削兵还朝’的口号喊了已经足足三年有余,可是,
却至今仍不肯将兵权交割给兵部,年年都有理由推搪,就是你主子爷也一直拿他
没有办法。他是打天下的大功臣,追随你主子爷的时间也最久,若非谋逆大罪,
只怕,别的罪名,都难以将他撼倒,反倒还让你主子爷落下个‘兔死狗烹’的骂
名。如今他这三万亲兵,就在直隶,一旦有不臣之心,一日之内便可直捣京师。
你说,如果他一旦知道淑妃在宫中出了事,会做出何样的事来?”
“可是……是慕妃对不起主子爷,作出苟且之事来!”
“你说得不错,可是,那,对天下呢?难道我们也对天下说,是淑妃给你主子
爷带了绿帽子吗?然后让他百年之后,万年之后,悠悠青史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
地来把这件事记录下去,让那些酸腐的文人拿这件事来尽情吟诵肮脏的不堪入耳
的诗文?!”泠霜说得激动地整个人从地上站了起来,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双手
拢在袖中,死死地攥着衣袖。
春儿被她这一番话吓得跪在地上一寸也不敢乱动,只是惶惶地看着她。
泠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熬死了,她不可以让段潇鸣成为天下耻笑的话柄,
她更不忍心让段潇鸣知道这一件天大的丑事,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是膝下空
虚,昨日他脸上那怎样也遮掩不去的欣喜表情告诉她,她不可以让段潇鸣知道,
不然,他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春儿,”不知过了多久,泠霜终于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转过脸去,对着
春儿道:“你派个妥当的人,去把霍纲找来。”
春儿呆楞了片刻,马上便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便要退出去,
却又被泠霜喊住,思虑再三,道:“还是你亲自去吧,现在,无论是谁,我也无
法放心!”
“是!”春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领命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纲是个招人疼的孩子,一向是很有爱的,偶想下一章的霍纲和泠霜秘密会见的场景和谈话,都不会让众爱卿失望的。。。小小提示:偶安排了他俩在一个灰常有情调的地方喝茶(殴~~~)
众人:(臭鸡蛋招呼)乃真狗血真庸俗,一点创意也没有。。。
某黎:(抱头ing)泪奔~~~
PS:大家的评偶都有仔仔细细的看过,灰常感动,灰常十分极其地欢迎大家多多写长评来换分,形式不限,题材不限。。。当然,前提是不能违背宪法,要拥护党,拥护人民,拥护JJ(无情拍飞~~~) 1
《当时错》阿黎ˇ一行白雁遥天暮(中)ˇ
定都长安之时,段潇鸣怕泠霜想念临安,特意为她在朝乾宫旁边建了一座小型
的园囿,一方面在其中广建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罗列江南美景,以慰乡思,另
一方面也因为省的泠霜踏入御花园,看见后宫女眷心里不舒服,双方见了面又水
火不容。
朝乾宫本是依山傍水而建,即山峦之体势,段潇鸣在朝乾宫西面,临湖为袁泠
霜修园,揽天下珍品奇观,聚于方寸之间,是曰提名为‘奇珍览胜’。
袁泠霜一生梦想要逃出宫墙,去过那逍遥惬意的诗画中的归隐日子,段潇鸣为
了帮她实现这个愿望,临湖建了许多乡野旨趣的竹篱茅舍,按着东晋陶渊明所撰
《桃花源记》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意境,硬
是在重重宫闱之中,造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来。
此园囿是专为袁泠霜所建,故而阖宫上下,也只有她一人能来。平日里,若是
没有段潇鸣的陪伴,她也甚少独自前往,一般都是在与段潇鸣吵了架,才赌气搬
来这里住几天,不过这园子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也都知道,那袁氏夫人只是‘小住
’,不出三日,皇帝肯定会出现在这‘奇珍览胜’,把夫人接回朝乾宫去,所以
他们也不必太过战战兢兢,而且袁泠霜行事一向低调,有时候,连她来过,园子
里的人也不知道。
这次与霍纲的见面,可谓至关重要,若是在朝乾宫里,人多眼杂,她一个女眷
密见一个外臣,怎么说也不好听,便是段潇鸣知道了,纵使不问,心里也要不舒
服的,于是,泠霜便安排霍纲到临湖的茅屋里来见她。
这草堂位置极佳,南向面湖,其余三面皆被茂林修竹所包围,架空建在湖边浅
滩之上,以竹排为地,只有幽篁丛竹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径进出,地势最为隐秘,
她经常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神不知鬼不觉。
泠霜早早地便来到此处,等着霍纲。静静地在桌上架起一盏红泥小火炉,炉膛
里一眼望去通红,炭火烧得正旺。
‘咯吱咯吱’地一阵轻响,没一会,春儿便轻轻推了竹门进来,朝她福了福身
,轻道一声:“主子……”
一室幽寂,泠霜从瑟瑟竹声中抬起头来,却见霍纲正背光站在门口,一竿粗壮
的竹子正斜斜地伸出一根枝桠来,横过他的头顶,落了他一袍子的竹影。
这一眼,忽然让泠霜觉得眼前之人好陌生,似乎眼前这个大红补服的魁梧男子
,怎么也无法与她认识中的霍纲的影像重叠起来。
“夫人!”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稽首大礼,刻板的身形与面容,一如当
年。
泠霜淡淡地一笑,仍旧坐在原处,朝他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
草堂的四面,都开着一扇窗户,以竹子做窗框与格饰,颇显得质朴素雅。如今
盛夏时节,湖上的风携碧波粼粼,习习而来,引得四周竹声阵阵,摇一室的竹影
零乱。
春儿早已退出门外守候把风,室内只剩下泠霜与霍纲二人。霍纲从甫进这幽室
之内,便始终未曾抬起头来,一直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看着那枚
落在自己手上的竹叶的影子,随风起落,时静时动。
自从当年明德殿外一别,这是四年来他们第一次独处,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
在四年前,她绾着素髻,步下马车,那件雪缎织锦暗纹的长袍衣襟上,一枚白银
包嵌的和田玉雕水仙带钩上,别着的一小枝梅花,只三寸来长的一小节枝梢,袅
袅地散着幽幽的香气,散在那冰冷的空气里。仿佛,那梅香至今还萦绕在他鼻端
,甘芳纯冽,经年不散。
四年,竟已四年了……
*************
炉子上置着一把紫铜大腹长嘴小壶,冉冉地冒着热气。泠霜一直都非常细心地
观察着水汽蒸腾的速度和数量,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抓住壶水将沸未沸之刻,也
不去管霍纲的尴尬,径直站起身来,提着铜壶的手把,方寸拿捏地极好,将水注
入到白瓷茶壶中。
“听闻,霍大人这些年甚好茶道,我年少在家时胡乱学了些泡茶的皮毛,却是
连父兄也未曾尝过我泡的茶,今日也没有什么准备,就献丑了,委屈霍大人当我
的第一位品茶之客。”泠霜大方地笑道。
“微臣不敢。”霍纲连忙从座上站起来,恭肃站着,如是道。
“品茗论道,是曰为友,况你我本非君臣,霍大人何来的不敢?”注壶声满,
泠霜将小铜壶置回小火炉之上,朝霍纲客气地优雅一笑,将桌上原本准备好的一
套四只新瓷盖碗一溜排成一排,紧靠在一起,纷纷将盖子取下,敛袖执壶,先是
一道“关公巡城”,用茶壶沿著四个小杯打转地注入茶水,巡迴往复。
“请。”泠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复又坐下。
霍纲自然知道泠霜不会无缘无故地摆今日这一出‘故人相邀’,若非有天大的
事,她也不会找到自己,于是也不想与她这样兜圈子浪费时间,便拱手道了一声
:“谢夫人。”一撩官袍,也坐了下来。
“听闻霍大人平日爱喝铁观音,善用紫砂茶具,今日情急,寻不到那‘天下无
类’的名陶名器,就将这一套瓷茶具带来充数,还望莫要见怪。”泠霜也端过一
杯来,轻轻用盖子虚刮了刮,微微地抿了一口。
“夫人言重了,微臣一介草莽,喝茶不过是当喝水罢了,怕是品不出夫人茶中
的真意来。”自进门到现在,大半的功夫全用在了泡茶上,其他的只言未提,闹
得霍纲心中慢慢不安起来,吃不定她叫他所来的目的为何,索性自己先挑明了,
也好过一直在这里喝她的茶却始终不见其目的。
“孟丞相说,自天和改元以来,朝中的昔日旧部,皆惫赖骄奢,在外欺压良民
,在内闯祸生事,却唯独你霍大人,安心办差,闭门读书,修习涵养,却是连秀
才,也能考得了。”泠霜一笑,话头切得愈加深了,让霍纲越来越糊涂了。
“丞相大人谬赞了,微臣本是寒微出身,怕有负圣上所托,才想着多识得几个
字,不被人笑话罢了。”轻轻地啜了一口茶,霍纲朝着泠霜一点头,答道。
“呵呵……”泠霜轻轻地放下茶碗,抬眼看向霍纲,面含微笑,悠悠然道:“
孟丞相,可不是轻易夸人的人啊!”
霍纲愣愣地看着她,竟忘了该答什么。
“这套瓷茶具乃是去岁我亲自画了样子,说了功用,让司造监到景德镇官窑定
制的,瓷质坚硬细腻,釉层丰厚,色彩青翠如水,正如外界所称的那般“白如玉
、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上个月送进宫来,我便爱不释手。”泠霜侧转开
脸来,复又端起茶碗在手,引霍纲也端起茶碗,看向杯壁上所绘图样,娓娓道来
:“这是我所绘梅、兰、竹、菊四君子,取广纳天下众声,是为‘听音’,如你
手中所持‘竹影听风’,我手中所持‘寒梅听雪’,希望今上与众臣可以彼此倾
听心中之音,君臣和睦,玉宇呈祥!”
“夫人教诲,微臣谨记在心!”霍纲一听她讲到家国天下,忙放下手中茶碗,
肃整地站起,垂首道。
泠霜细细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霍纲闻声,不由抬起眼
来看她,却见她正偏头笑看着自己,道:“霍大人,您非得这么拘谨生分吗?”
《当时错》阿黎ˇ一行白雁遥天暮(下)ˇ
霍纲直直地垂首站着,恭听聆训,猛一听她这一声笑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了,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正见泠霜绚烂盎然的笑脸,霎时间觉得时光又
倒流回了那年,春风蔼然的拉沃城内院,决定他妹妹生死的那一刻,她脱出口的
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他唯一的亲人的生死。他的心从没有像当时一样,跳得狂躁
不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茫茫草原上漫无目的地狂奔,横冲直撞,仿佛下一
刻,便要从嘴里直冲出来。
他的汗冒满了一额头,无声地落下,渗入黄泥里。她倾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
什么,他猛一抬头看她,她也是这样笑着,笑开了春墙里,寂寞萧瑟的百花。从
那一刻起,他便对自己说,他霍纲这条命,从此就是她的。
泠霜今日来,自然不是真为了与霍纲喝茶的。她自然不会听不出霍纲言下之意
,但是,就算段潇鸣再信任霍纲,她也还是要有所保留的,毕竟她所要赌的,不
是她袁泠霜的个人安危,也不是段潇鸣一个人的利益,而是这天下!若不能做到
全部的信任,她又怎敢轻举妄动?故而,霍纲语气里再怎么不耐烦地试探她今日
请他来的目的,她也还是三缄其口,只管顾左右而言他。
湖面上的凉风幽幽地吹进来,拂得白瓷盖碗里,清绿明亮的茶汤微微地荡起圈
圈涟漪。
泠霜与霍纲二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泠霜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再次执起茶
壶,声音波澜不惊,道:“此茶名为龙井茶,是我家乡所产。此茶茶色泽翠绿,
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人称“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绝。一年
中有两次采摘季。一是在清明,一是在谷雨。于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
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泡饮时,
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泠霜在霍纲杯中加注茶水,以腕为力,一倾
一倒,点点酌加,言行散漫,依旧面色平和,完后,复又安然于座,兀自端起茶
碗来,轻轻啜饮起来。
霍纲到此时才会过意来,原来,她迟迟不肯开口,还是因为对他的不信任。想
到此处,心中不免怅然,自己与她,也算是多年之识,说不上同甘共苦,却也终
究算是共同进退,一路走来,也不算是寻常情分。纵是主仆之义,也匪浅,昔日
千难万险,他紧紧将她护在身前,不敢有丝毫松懈;当日金戈铁马,他亲自驾车
护送她到凉州城下,望她一袭嫁衣,云蒸霞蔚,可是,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
各自功成名就,却相疑到此般地步……
霍纲心中默然一叹,他对她的那一句誓言,不管是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落魄也
罢,都不会改变的,只是,她却不肯相信,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素闻西湖龙井:‘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
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今日有幸尝到夫人亲手泡制的
茶,三生不足以及其幸!更遑论夫人茶道精妙,先一轮‘关公巡城’,后佐以‘
韩信点兵’,使茶汁浓淡得宜,分配平均,涓滴不遺,品得茶汁的精华,夫人之
茶艺,实在精妙不可言啊!”既然她心有疑虑,那他也何必急进相逼,干脆潇洒
地撩袍坐下来,慢慢品茶,待她想说了,再洗耳恭听不迟。
故人心易变的道理,泠霜自然是深有体会,霍纲如今是朝廷重臣,君王国器,
军功在身,政要高阁,被满朝文武公认为是孟良胤的接班人。自定都长安开始,
便一直兼任着京畿戍卫将军,手里握着保卫京城的三万精锐兵马,负责京畿及其
周边地区的防御,治安。可以说,谁掌握了霍纲,便是掌握了整个长安城的控制
权!所以,泠霜很清楚,査巴奇一旦要反,第一个要拉拢的,便是霍纲。
虽说朝廷法度,朝臣不得结党营私,不得私下从往过密,但是法度归法度,朝
中仍是党派林立,势同水火。内廷密探所报消息,自天和二年起,査巴奇便想方
设法地拉拢霍纲,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以各种名目对霍纲示好;到天和三年,
还极力想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霍纲,企图以姻亲关系,将霍纲拉到自己一边来。
先不论霍纲到底动心了没有,但是人心难测,泠霜自然不得不以防万一。
霍纲从进这室内到现在,一直拘谨慎言,忙于藏拙,处处推搪自己不懂茶道,
此番顾忌,泠霜又怎敢将真话说与他听?直到此刻,他才肯正式坐下来,说这一
番品茶论茶之道,寥寥数语,却是尽数相告,不曾隐瞒,泠霜不经意地微微抿起
嘴角,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由此心中安定不少,便也接着霍纲的话头道:“‘
关公巡城’目的是要把茶水的份量和香味均勻地分配給四只杯子,以免厚此薄彼
。 这就像如今的朝廷一样,若不能处处具到,便引来臣属的不满,而臣属一旦对
帝王不满了,便要动心思,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来。”说到此处,泠霜复又将
手中的白瓷盖碗盖上了茶盖,轻轻地落回桌上。
霍纲见此,也是将手中盖碗放下,正视着袁泠霜,双手抱拳一拱,直直道:“
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好,霍纲,你我也算故交,昔年种种不必再去提它,你也知道,这些年来,
有什么事,我也一直与你商量,但如今你身居高位,不瞒你说,我确实心存顾虑
,斗转星移,怕只怕物是人非。但如今你仍肯坦诚相待,我也不必再遮掩,今日
请你来,我想问你一句话。”泠霜转身侧坐,与霍纲正面相对。
“夫人请问。”霍纲不再故作姿态,也侧过身子,向着泠霜而坐。
“关羽韩信,皆是汉时名将,但是,一个却‘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
天’至敕封‘武圣’,而一个却至今为史家笔下千秋功过褒贬,若是今日,让你
来选,你是要做关羽,还是韩信?”泠霜话锋一转,双目逼视霍纲,音调从平和
柔缓陡然一高,听得霍纲瞬间一凛。
“夫人何出此言?当今陛下不是那汉高祖,夫人您也不是吕后,微臣,自然也
不会是那韩信!”对着袁泠霜颇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霍纲只一刻便恢复过正常
神色来,处之泰然地望向她。
泠霜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语。
耳边有清溟的风吹过,一阵簌簌声响里,投射在室内的竹影萧萧地动了起来,
在两人的脸上,衣上,模糊成一片明灭的光影,就在这一片光影里,霍纲看着她
脸上幽幽地漾开一抹殊丽的笑容来,语声沉霭如峰回路转,悠悠道:“若我告诉
你,査巴奇不日就将会谋反,你待如何?”
霍纲听了,果然惊得蓦地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险些失声
,脱口低呼:“什么?!査巴奇怎么可能忽然造反?!”
泠霜闲闲地侧过头,不再去看他,而是悠然地伸手端起那杯还未凉透的茶,意
态安闲地轻轻啜了一口,猛地横眉瞥向他,轻‘哼’了一声,一字一字咬道:“
就算他不反,我也有办法叫他反!”
作者有话要说:偶忽然发现。。。小霜发起飙来,也不是善茬啊善茬~~~爆发吧~~~小宇宙!!! 1
《当时错》阿黎ˇ往事悠悠君莫问ˇ
袁泠霜已经离开回宫去了,寂静清宁的茅屋内只剩下了霍纲一个人独自坐着。
桌上的茶具火炉仍在,满室缭绕着余味未散的茶香,袅袅翩跹,熏得人衣袍上
都是那股幽幽香气,仿佛,只要你一抬手,那扑鼻的茶香,化开在曲苑荷风里,
拂面而来。
她走了,只留下了那一句晦暗不明的话。
査巴奇要反,这是天大的事,怎由得她说了算?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不认识她了。
或许,正如外人所言,权力可以改变一切,皇宫,最是一处塑造人性的地方。
她笑着问他,为何不问?
他低头默默答道:“当问者问,不当问者,不问。”
她笑了,偏过头去,走到窗前,扶在竹制的棂格上,定定地瞧着他,道:“你
会不会认为,是我怕淑妃得子,日后母凭子贵,对我不利,所以我要铲除她?”
他缓缓地从竹影里抬起头来,随着她目光所达之处望开去,宽阔的湖面,一览
无余,浩浩汤汤,望不到边际。
“若是夫人有此心,那当初怎会屡拒皇后之位?舍近求远,不是夫人行事的作
风。”他悠悠地答了一句。
悠悠的水声里,她看了他一眼,婉婉地侧低下头去,嘴角噙着一抹轻浅的微笑
,道:“霍纲,有时候,我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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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有孕,段潇鸣有喜有忧,喜自不必多说,忧的,也正是査巴奇借机趁势而
起。如今只是传出有孕的消息,査巴奇便已嚣张跋扈到这种程度,管窥蠡测,今
后若慕雅真的诞下皇子,那査巴奇定然要起不臣之心,篡夺大权。这一点,不止
是段潇鸣与袁泠霜,包括孟良胤在内,都是深为担心的。
段潇鸣也早已在暗中开始部署削弱査巴奇党羽势力的行动,并与孟良胤及他一
起谋划如何将査巴奇一举拿下。
但是像査巴奇这样功勋卓著的老臣,完全已经是功高震主,想要动他,谈何容
易?!如今他又俨然以‘国丈’自居,广植亲信,妄图在将来‘太子’出生以后
,掌握整个朝廷,让段潇鸣也动不了他。
这些年,査巴奇虽骄横跋扈,却也没有犯过大错,可以说,除非他自己主动‘
谋反’,不然,无论按什么样的罪名给他,到最后也还是不能釜底抽薪,达到一
劳永逸的效果。
如今,袁泠霜所言,一是试探霍纲对段潇鸣的忠心,第二,便是来提供这个让
査巴奇主动谋反的策略,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让段潇鸣知道,她参与
在这整个事件中。
霍纲答应了她,但是她依旧没有告诉霍纲到底用什么办法来使査巴奇主动谋逆
。
虽然,他深信不疑袁泠霜绝对不会害段潇鸣,但是,似乎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什
么不妥,隐隐放不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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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明几净,凉风习习过耳。
桌上是那一套‘听音’白瓷茶具,她说,送给他,就当作是送给爱茶的知音人
。
静静地不知从哪里落下一片竹叶来,正落在泠霜刚刚用过的那只‘寒梅听雪’
里,沐在那半盏清茶里,细腻莹润的白瓷,散发着如玉一般的色泽,浑然天成的
白色杯壁上,那枚淡淡的红色唇印显得格外清晰,那一瞬间,仿佛是什么锐器刺
进了他眼里,痛得他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良久之后,他终于猛地使劲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白瓷口杯上,那枚刺目
的唇印,极淡极淡的一个浅浅的印子,像是烧纸的时候便在那上面的。蜷紧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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