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着这样的一天。
念着这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伺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而且是塔顶。
入塔之前,他己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极钮——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
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得安心。”
这一天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也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自己的养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拨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凤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好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
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搏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站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亿分毫————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七、梦机
一直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梢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忍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诛政敌,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握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么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对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要在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己,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己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太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是千千万万的人为他掮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藉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豫不决。
——向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措手不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一定要干!
——必杀苏梦枕!
江湖上不是有这样的流传吗?
——欲杀苏,先杀白!
迄今,谁都杀不了苏梦枕。
除了他。
他自己:——白愁飞!
能杀苏,必是白!
要一飞冲天、想一鸣惊人、欲一步登天图、一帆风顺的白愁飞,他想高飞,就得先杀掉开始是扶持他现在成了障碍的苏梦枕!
白愁飞下了决定之后,他还决定看看无意:天机。
他心想:我随意拈一个字,要是笔画成双,就是天意要我杀苏梦枕;如果是单画,则应改变这个计划。
他果真随意想了一个字。
哦,这个字似忽尔在他心中“浮”了出来似的。本来沉积已久,而今终于浮现了。
那是个:“梦”字。
梦。
他在土墙上用劲写了这么一个大字。写了之后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月华如银。
普照大地。
此时正是: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月光无限,有人正摇橹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梦”字笔画。
他靠着窗,向着月,对着河,算字的笔画,这情景真有些似梦,谁也看不出来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里,原来是正计算着如何何背叛他的结义大哥。
咦?
不对。因为“梦”字只有十三画。
——十三画,那是单数。
——这样岂不是天意要我终止这计划吗?!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岂可久屈人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讲。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当一个受人指使的副手!
——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这天机算什么天机!
他不服气,所以去翻查古书。
这一查,却给他查看了:原来古“梦”字,是“夢”。这?
痛蟠蟛煌了。
至少笔画不同。
——按照古梦字;就是十四画了。
双数!
天意也!
——天机要杀苏!
这是天的意旨,天机如此,天意不可违也!
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河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无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青风拂在白愁飞发际。
那土墙上的“梦”字显得特别清晰。
白愁飞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明天就是冬至。
要动手了。
——却不知苏梦枕——苏大哥——苏楼主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八、劫机
有。
苏梦枕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白愁飞。
还有王小石。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愈沉重了。
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
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吸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但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是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问相互呼啸,看看自己一天天皮包着骨骨撑皮的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头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咱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
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
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明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己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是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先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己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捱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待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却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自己委实病重。
小石头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若能平息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
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少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贰心,就得与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摄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恩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世间有那女子。
——夜夜减清辉。
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息都使他痛苦以及病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晋见自己。
——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
——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的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兄弟,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孪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己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谁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九、应机
白愁飞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见着了苏梦枕。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种感觉是:——这不但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个病得要死但却偏偏怎么病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说,这是个生命力极强的人。
——既然这个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痛苦:他决定杀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随行的还有五个人。
其中四个人,自然是“吉祥如意”:朱如是。
欧阳意意。
利小吉。
祥哥儿。
另一个不详。
“不详”是他有脸又似没脸——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肉色的薄纱似的,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这人如果不是跟着白副楼主上来,只怕已在塔外三十丈已给人截下来了。
白愁飞带五个人上来,也很合理。
身为一个副总楼主,身边总该有点人手,这才够威风,这才像话。
而且,既能让白愁飞上来,却不许他的随从上来,未免令人生疑——能活着进去,是不是也可以活着出来?
苏梦枕身边也是有人。
三个人。
都是姓苏的。
这三人当然是苏氏子弟,而且都是苏氏家族里精选出来的子弟,在早十年前,苏梦枕已让他们一个学|茓位按摩,一个学推命针炙,一个学煎药采药。
这三人学成后,都一直留在苏梦枕身侧,为他害病时煮药、按摩和针炙。
当然,他们总体上仍不如树大夫的医道高明,所以仍由树大夫诊治下方,他们才按照吩咐动手服侍、对症下药。
这三人有名字,也有外号;但名字和绰号,都容易混杂在一起。
事实上,他们的外形也都差不了多少,也容易让人掺杂在一起,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谁。
他们是:“起死回生”苏铁标。
“起回生死”苏雄标。
“死起生回”苏铁梁。
三个这样的名字,这样的人,却是很难记。
但他们的本领,却是谁都忘不了:只要有他们三人在,在|茓位上施针炙,于要|茓上加以按摩,开方子下药煎服,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只怕你想死都死不了了。
他们一直都在苏梦枕身畔服侍。
而且他们都姓苏。
所以这已不是门徒。
也不只是弟子。
而是心腹。
——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
白愁飞进入了第七层塔,见到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桌上还有一面铜镜,还有一张垂着床单不见底的大床。
——好像少了一样颇为熟悉的事物,但是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起。
人都集中在床上、床边。
床边的是“三苏”,苏铁梁、苏雄标和苏铁标。
床上的当然就是苏梦枕。
这层塔里的事物,都很简单,只有极需切的东西,才会摆在他平时办事的地方。
这完全合乎苏梦枕的个性。
也合乎白愁飞的揣想。
他揣想就在这个地方动手。
杀苏!
白愁飞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两人一见面、一朝相,苏梦枕鬼火似的双眼像寒冰一般地逗在他高而挺而尖而匀的鼻梁上,幽幽地问了这样一句:“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单凭这一句,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再假装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了,更没有必要了。
对方洞透世情的双目,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生死荣辱。
所以他反问:“你知道些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苏梦枕依然没有从榻上起来,只说:“因为你呼吸。”
白愁飞心下一凛,却说:“人人自是要呼吸,没有呼吸才异常。”
苏梦枕道:“你深呼吸。”
白愁飞道:“我只呼吸,没有说话。”
苏梦枕:“但呼吸就是另一种语言。呼吸得快是激动,呼吸缓慢是沉着。你的性情我熟悉,你深呼吸的时候,便是为了要压抑紧张,你绝少这般紧张,这次这般紧张,当然为了要杀我。”
白愁飞反而笑了:“看来,做兄弟久了,什么习性,都逃不过对方眼里。说实在的,杀你这样的人,想不紧张都难矣。”
苏梦枕道:“能让你紧张,确也不容易。”
白愁飞:“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至少可以估量敌情,利于判断。你知道我心里紧张的同时,我也深知你暗里也紧张得很。”
苏梦枕:“哦?我好像还未下榻呢!”
白:“说不定那是因为你根本已下不了床了。你说太多话了,你一紧张,就会不停地说话。能让现在的金凤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也紧张起来,说来我真荣幸。”
白:“我们等不及了,你总是病不死的,所以我斫掉了你的树。”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白愁飞昂然道:“我不是君子。在这时代,当君子,如同自寻死路。君子多给小人所害,我喜欢害人,不许人害我,所以立志要当小人。”
苏又沉默了一下,眼睛似有点发红,道:“如果我现在退下来,把位子让给你,你怎么看?”
白愁飞坦然道:“这样最好。省我的事。”
苏梦枕笑道:“你会不杀我?”
白愁飞道:“我可以不杀你吗?”
苏道:“你已图穷匕现,不见血不出人命是决不收手,也收不了手。”
白道:“你顽抗也是死。我上得来‘象牙塔’,从这儿扔下去的,不是你的尸就是我的骸首。”
苏:“我病了。”
白:“我知道。”
苏:“你胜亦不武。”
白:“所以我才动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跟你不是同根生的。我跟你结义,你利用我的才干武功,我则利用你的实力名气。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现在你的利用价值没有了。”
苏苦笑:“你现在另有靠山了,为向新主表忠心,你就要除掉我?”
白冷笑:“这是江湖规矩,你是帮会老大,没有理由会不知道的。少年子弟江湖死,这是我们闯天下、走江湖的规则,也是一定要付出的代价。”
苏梦枕的眼白确是有点红,也有红点,像斑斑的血泪烙在那儿,“你就不能看在过往的情份上,放我一马?”
白愁飞断然道:“不能。”
苏梦枕眼都红了:“你就那么恨我?”
白愁飞脸色煞白:“因为我一直要听你的命令。我听了五年的命令,我现在要取回代价:那就是要你的命。”
苏梦枕:“我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
白愁飞:“苏梦枕半条命,胜得过八百条好汉拼命。”
苏道:“原来你一直都不服我。”
白道:“不,我服你。”
苏脸色发自,苦涩一笑:“这,就是你服我的举措?”
白:“就是我不止服你,还佩服你,所以我以你为模范,心中矢志,有朝一日,我要当你。”
苏:“所以你才要杀我?”
白:“你活着的一日,我就不能完全取代你。”
苏:“别忘了我一直以来,都悉心扶植你。”
白叹了一口气,道:“聪明人在此时此境是不说这句话的。”
苏:“如果我是聪明人,我就不会养虎为患。”
白:“你培植我,一方面因为我是人材,同时,你手上已没有别的人才可比得上我。
王小石偏又犯了事,逃亡去了。”
苏:“是你迫走他的。”
白居然点头:“是我诳他,你下令要杀诸葛先生的。”
苏:“结果他却杀了傅宗书。”
白:“他还是没有相信我的话;或者,他没听你的命令。”
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因为我要孤立你。”
苏:“你赶走了小石,才可以独揽大权。”
白:“还没有。至少,你还未死。”
苏:“你就不能侥我一死?”
白:“你这句话刚才已问过了,我也答复过了。”
苏:“我可有什么地方不配当楼主的?”
白:“没有。但就是因为没有,像你这种人,一定得人心,一定有雄心,一定不甘屈于人后,非除不可。”
苏:“那我可有对不起你之处?”
白:“有。至少,你当众骂过我。”
苏:“……那几次,我是为了你好。”
白:“可是世人只记得人欠他的,不记得人教他的,老大骂老二是帮他成材,可是老二要杀老大,就是因为他曾被认为不成材。”
苏:“你这么说,我就没话说了。我想,我是应了机。”
白:“什么应机?”
苏:“我早已算出明年有一劫,但以为那是明年的事,至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苟存。
没料的是,今天是冬至,已开始走来年的运。术数命理有这一说:极好运和极坏运会先来一百天,这没料到劫机就已到眼前,我可应了这一劫数了!”
十、搞机
白愁飞沉吟了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决不放过你的原因?”
苏梦枕惨然道:“原闻其详。”
白愁飞目光闪烁着比剑锋还锐利的光芒:“那是你教我的。那次你约战‘六分半堂’雷损雷总堂主的时候,雷损一味谦卑求和,拖宕延期,你却铁石心肠,咄咄迫人。那时候,他就曾请你高抬贵手,但你始终心狠手辣。那是你教我们的,雷损这种枭雄,岂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要是他一味隐忍,所谋必大,志在缓兵,一旦情势对他有利时,必须反扑,那时可就必杀手无情、赶尽杀绝的了。”
苏梦枕红着眼圈,双目吞吐着绿火,喃喃道:“你果然记得很清楚。”
“机会是搞出来的。”白愁飞道,“搞出来的机会就像果汁加蛋,你要是不一口喝了,就会变酸变坏,敢不成给人抢去喝了。我好不容易才苦心制造出足以推翻你的时机,我不杀你,难道还要等他日你恢复元气时再来杀我?我可不想搞砸了我的机会。”
苏梦枕很同意地道:“你果是个很懂得把握时机的人。”
白愁飞道:“我不会放过大好时机,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了。就因为我是你的兄弟,我才不愿看你给病魔折磨下去,才不愿见你死后金风细雨楼从此一蹶不振。我趁你风华未尽时杀了你,成全你死得光采,一直以来,你都对王小石好些,对我差些,我还没跟你计较呢。让你战死,是看得起你。你应该感谢我顾全义气才是。”
苏梦枕又恢复了他的冷漠、倨傲、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神态。
“我要你放过我,只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一试你。既然己再无周转余地,我也可以死了这条心了。你说的话,让我越发证实了:我信任小石头是对的,怀疑你是应该的。”苏梦枕双目的寒火,将熄未熄,欲灭未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乏;他一面呛咳着,一面说话,还一面喘着气,但他在上气不接下气间仍清晰地传达了他要说的话:
“真正的友情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有人斫了你一只尾指,你会因为他没有砍掉你的食指而感谢他吗?迫害就是迫害,朋友就是朋友,终究还是分得清的。是出卖的便迟早都会出卖你,是真正的兄弟,便永远会是兄弟。”
白愁飞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然后他深思熟虑地道:“对不起,我要杀你了,我恐怕再不杀你,就变成你来杀我,或者,我已不忍心杀你了。”
苏梦枕缓缓地合起了双目。这一刹间,维持他生命体力的寒火,竟似熄去了。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间的事。一刹之后,他双眼又徐徐地睁了开来,那在幽冥沼泽深埋不灭的两盏寒火,犹在那儿,沁寒带青,周边暗红。
“时候来了逃不掉,你动手吧。树已斫了,楼也占了,只差个死人,你就大功告成了。”
白愁飞很仔细地观察整层塔,然后更非常仔细地望看苏梦枕,十分极之仔细地问:
“你还要放手一搏?”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惨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习惯坐以待毙,更不喜欢等死。”
白愁飞诧问:“你还能打吗?还是只虚张声势?”
苏梦枕双肩一震。
白愁飞又好奇地问:“你这些天来服树大大的药,没有什么感觉的吗?”
苏梦枕脸色煞白,大声道:“你把树大夫怎么了?”
自愁飞耸了耸:“你真的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呜?”
苏梦枕霍然瞪向苏铁梁,厉声叱问:“是你负责煎服我的药的!”
苏铁梁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很凸。
下巴很兜。
很白很白。
这是他比较特出的地方。其他的,都跟他两位胞兄弟没什么分别。
他的回答却非常凶狠:“就是我负责替你煎药的,所以我才不甘替你煎一辈子的药!
我又不是药罐子,更不是你的药僮子!”
苏梦枕倒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感觉到他体内的异常了;苏铁梁有足够的经验和专业的能力,使他服了毒中有毒而不自知。
“你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
苏铁梁的回答十分平静,眼神却十分凶狠:“‘十三点’和‘鹤顶蓝’。”
苏梦枕心里往下沉。
沉到底。
桌上有镜。
他袖子一卷,像长鲸吸水一般把铜镜攫到眼前来。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照镜子!
——难道在此时此境,苏梦枕依然爱美?大敌当前,还要顾盼自豪;死到临头,还要整顿衣冠不成!
镜中人,无限憔悴,一副给病魔多年折磨、煎熬、一息尚存、死去活来的样子。
就像一缕幽魂。
——但仍不改其冷、不改其傲、不改其不怒而威且使人不寒而悚的神容!
只不过,他的眼里除了寒火之外,还有红点。
一、二、三、四、五……
一共十一点!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
因为他不敢再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想到,这一照,却照出了自己眼里的红点!
——给病人烧坏了烧毁了烧焦了的容颜,那是想当然耳的事。
要命的不是这个。
而是眼!
——眼里的红点!
另外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不,可怖——简直可畏的事。
他好久没剃胡须了。
下颔长出了不少如干短髭。
短髭的连皮肉的根部,给阳光和镜光一映,竟是带点蓝色的!
——汪汪的蓝色,就似是一支支淬了毒的暗器!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