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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每天都一样的惊变

孙鱼,“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梁问:“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孙鱼:“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咤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自愁飞背叛苏梦枕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楼主,你只对白愁飞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饭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楼规森产,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

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当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梁何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苏公子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雷纯,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白楼主把娇俏动人的温柔引人了‘留白轩’,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孙鱼:“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孙鱼:“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温柔已上了白楼,难怪白楼主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白愁飞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在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问:“你少来挑拨离间。”

孙鱼:“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梁何:“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图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孙鱼:“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旦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暇可袭,但一定不能合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著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惟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苏、白、王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的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烂,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壁。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孙鱼:“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

—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着你,但我走的是运。”

孙鱼:“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公案’,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是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并,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诓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入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怕咱俩还是免不了像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孙鱼:“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变的雷损,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狄飞惊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苏梦枕,到后来去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白愁飞!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日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佳剑’前雷家的剑法:‘屠狗剑’!不过,你以为看过那剑招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梁何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白楼主的!”

孙鱼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梁何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擅于内斗。”

孙鱼笑了。

“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梁问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

一一二:生死由命成败知机

对。

面对。

面对面。

白愁飞从“红楼”里走出去,忽然觉得一切都恍如一梦,而他又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来: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要若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鸽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才下红楼,却上心头,只觉过去成败,种种荣辱,恍如一梦。

这时,他已信步走到“黄楼”前,面对一个人;——王小石。

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平凡的名字。

白愁飞无论再怎么端详:都认为眼前这人很寻常、很平凡,决比不上自己飞扬、潇洒、才气纵横、泱泱大度!

甚至连王小石也一样:

他也认为他自己很平凡、很平常。

至少,他跟任何人一样,都有一颗平常而善良的心。

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平常的心。

白愁飞才情激越、杀气严霜,他所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颗心。

等都等那么久了,急也不急在于一时。

是以先礼而后兵。

王小石率先抱拳招呼道:“白二哥,别来可好?”

“托您的福!”白愁飞也客客气气地说,“三弟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王小石笑说,“至少没有人对我下‘五马恙’。”

白愁飞脸­色­一变:“老三,夙夜来此,既无病痛,也没急惊风,却是为了何事”?

王小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跟二哥讨一人一事的。”

“什么人?”白愁飞故作不懂,“啥事?”

“人是温姑娘,还有张炭、吴谅、蔡水择,听说他们晚间已进入了风雨楼;”王小石斯文淡定他说,“事是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白愁飞仍诈作不懂。

“苏大哥的公道。”

“这事你不是在日间已提过了吗?”

“我这人就是这样子,一件事没弄个清楚,无法为自己至亲至崇敬的人讨回个公道,总是不甘不休的;”王小石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笑,一向纯挚的笑容竟然笑得比冷傲的白愁飞脸上那个更­奸­!“我今天侥天之幸,救得了家严家姊,这才省悟:当日我刺杀蔡相下遂,若不是你把自楼子里的资料迅速提供给龙八那一伙人,哪有这么快就抓了我爹爹和姊姊的道理!你对一个逃亡的、已没有威胁到你的兄弟尚且如此、看来大哥的命运已然可以想见!”

白愁飞冷笑:“你恼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事,却公报私仇。”

王小石道:“我一早已说过,我要为大哥对回个公道。”

白愁飞道:“但你一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杀害了苏梦枕,你的讨公道不过是假借名义来夺风雨楼的实权而已。”

王小石:“就算我今晚无法替苏大哥讨回个公道,我至少向你讨回温柔、吴谅、张炭和蔡水择。”

白愁飞眯着眼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岂任人来去自如。”

王小石道:“别忘了,我也是金凤细雨楼中的三当家,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要见见他们。”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也别忘了,当年你狙杀傅宗书之前,已对外公布,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了一切关系。你现在不过是京城里九流子帮派‘象鼻塔’里的小流氓!”

王小石笑了:“二哥,你又何心为难我呢,放人吧!”

白愁飞板着脸孔道,“这时候跟我攀什么交情!理屈就想动之以情,想也休想!”

王小石淡淡地道:“什么叫理屈?苏大哥既然不在了,你就当我不是‘风雨楼’的人,也罢,我现在就代表‘象鼻塔’的主事人向你讨人。”

白愁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他们在我管辖的范围里闹了事,谁说交人就交人!”

王小石昂然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有人证明他们是登楼拜访,堂堂正正地进入楼子里的,你怎能说关人就关人?再说,他们是犯了事,就请交出他们,我自会以‘象鼻塔’的规矩好好惩罚,犯不着白二楼主越俎代庖——白副楼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太闲了没事可­干­,日间不惜劳师动众地来找咱‘象鼻塔’的麻烦,今晚又抓着咱们塔里的弟妹不放!”

王小石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已不拟有回圜余地。

白愁飞双眉一剔:“你要他们?”

五小石截然道:“是。”

白愁飞:“一定要?”

王小石:“一定要!”

愁飞:“要是我不给呢?”

小石:“人命关天,请恕得罪。”

白:“如果他们已死了呢?”

王:“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白愁飞发横了起来,“别忘了,现在是你在‘风雨楼’,不是我在‘象鼻塔,!”

“如果你真的杀了他们,”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纵然今日是在大金殿前,我也要你杀人偿命!”

白愁飞目光闪动,哼声道:“小石,今天你们象鼻塔跟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

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人多人少都一样,”王小石说,“都一样,咱们只要心志相同就是了,由我作代表,向你讨命追债,人少人多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生死由命,成败知机,我来得了这里,既然心怀不平,就得要打抱不平才走。”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下台阶不要,要你崩了鼻跌崩了牙,那是活该!”

白愁飞狠了起来,“告诉你,你的债是讨定了,因为吴谅、蔡水择那些人,他们全都死了。”

王小石动容:“死了!?”

白愁飞道:“死了。”

王小石变­色­:“都死在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

王小石激声:“你说的是真的!?”

白愁飞:“真。”

王小石:“你杀了我的兄弟?”

愁飞:“杀了又怎样?我杀得了你的老哥,当然也杀得了你的老弟!”

小石:“我再问你一声——”

白:“问一百次都一样。”

王:“温柔无辜,她一向对你很好,你为啥把她也杀了?”

白愁飞顿了一顿,半晌才道:“我喜欢杀谁变杀谁,你管得着?”

一一四:万里一条铁行事自见机

白愁飞心里决意,口里却问:“我骗你?我只须杀你,不必骗你!”王小石道:

“你不会杀温柔的。”

“我不杀她?”白愁飞故作讶异,“她有宝不成!?”

王小石:“你要杀,在‘发党花府’时已然杀了。你杀不了的。所谓万里一条铁。

你的­性­情平日行事,已自见机窍:你和她何仇何怨?你又为何事杀温柔!?我不信。”

白愁飞愣了一愣,当时,在“发党花府”,温柔出刀救王小石:他大可一掐杀之,但他因不欲与洛阳温门及老字号温家的人为敌,还是因为什么一闪而过的心情和理由,竟然并没杀得下手,因此放过了温柔。

就在这时,王小石已遥遥听到一个清越的呼唤:

“小石头、大白菜,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石听碍心头一热,几乎跪倒,感谢上苍:

是真的。

是温柔。

温柔并没有死。

白愁飞没有杀温柔。

——这一刹间,他几乎已完全原谅了白愁飞,他竟张开双臂,要欢呼拥抱对方。

王小石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但白愁飞不是。

他看得出在这一瞬间,王小石的­精­、气、神,都已松驰下来。

这应该是杀王小石的最好时机。

——因为王小石是自投罗网。

——这是王小石自找死路,他闯入“风雨楼”,就算杀了他,也大可理直气壮,在江湖有足够的理由交待。

——跟王小石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何小河几个,这时候再不杀:

必然夜长梦多,噬脐莫及!

跟着温柔的呼唤,只听另一个声音也大喊道:

“小石头,白愁飞已杀了蔡水择,还要对温柔不利,你要小心!”

王小石听了一震。

那是张炭惶急的语音。

——什么?蔡水择死了……

心里惊疑之间、白愁飞立即便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惊神指”:

惊天地而泣鬼神!

他要杀王小石。

王小石却不想杀白愁飞。

白愁飞要攻其不备。

王小石在白愁飞出击前的刹那已完成了防备。

——是防备,而不是反击。

王小石双臂仍然大开。

白愁飞要攻。

他脸­色­煞白。

左手五指狂抖不已,右乎却夹在左腋下,动作灵活,但左膊委地,宛似半身不遂。

他的右指只要从左胁袖出,一旦弹动,那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兵器、最无法招架的利器、最难以抵挡的武器!

然而王小石的刀和剑,仍在背后、腰间。

他中门洞开。

白愁飞身形宛若飘凤卷雨,侧进疾欺。

王小石大大方方地后退。

白愁飞进一步。

王小石退一步。

一进。

一退。

一进、一退。

进。

退。

进的始终仍未出指。

退的仍然不变换姿势。

动作重复,周而复始。

王小石的退路,并非笔直,而是转圈,所以他的退路永无尽时。

白愁飞继续迫进。

他很清楚地知道:

只要他再迫进半步,就能出指。

一旦出指,必能制胜。

只要制胜,必可致命。

但他千方百计、变换身法,都无法多进那小小的半步之距!

进不了就是进不了!

他迫不进去,但王小石也脱不了身。

王小石中门洞开,胸腹之间尽是破绽,但白愁飞却不敢贸然攻袭。

——对任何一闪即灭稍纵即逝的微子破绽均能把握不放过的白愁飞,对着这么多和这样大的破绽,居然不知如何攻袭也无法出击!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事:

一件完全意外的事!

一箭­射­来,来得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如一场意料之外的惊艳!

那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心!

王小石正在疾退,所以他等于把身子撞向那一箭!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一箭是在近距离发­射­,避无可避,而发箭的人,也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更冷不防的是:

这一箭­射­向玉小石,白愁飞正大喜过望,忽尔,箭尾裂开,又遽­射­出一箭,向正在疾追的白愁飞,迎胸­射­到!

原先的一箭,来的甚为突兀,但箭中箭,更是离奇!

两人都防不着。

当然也避不了。

——就算两人闪躲得及,为了避开这一箭,只要白愁飞出指,王小石便死定了;若果王小石反击,白愁飞也断断保不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个极大至巨的变化:

白愁飞一直不出指,却在此际弹出了指劲,急攻王小石!

一直不还手的王小石,陡然立止,踢起地上一石,急打白愁飞!

白愁飞那一缕指风,不止是­射­向王小石,而是超越过王小石,­射­中那支王小石背后的箭!

那箭一偏,居然还能直­射­,­射­入王小石左背胁里!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及时截住那­射­向白愁飞胸膛的一箭!

那箭给石头一击,立时偏了方向,但仍“哧”地­射­入白愁飞右胸脯上。

——两人互相打歪对彼此致命的一箭,竟似有极大至深的默契。

然后,局面遽然大变:

王小石变得往前跌撞几尺,白愁飞反成向后踉跄疾掠数丈。

两人负伤腾动的身子,骤眼看去,就像两只带箭怒飞的雕和雁!

两人跌开数步,立定,闷哼,回身,抚胸,然后望向发箭的人!

一一五:唯大英雄能本­色­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飞的人,竟是“老天爷”何小河!

白愁飞是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主,王小石是京里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领,他们身怀绝艺,身经百战,机警过人,反应敏锐,而今竟都一个不小心,伤在一个区区弱质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这使得白愁飞惊异,王小石也一样惊诧。

在场的人无不震栗。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对这俏不伶仃,活­色­活丽的弱质女子,全部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来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纯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有“见外”。

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里,收容了各种各类来自各帮各派的人物,为“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有桥集团”所无,也因而成为崛起并壮大最速的帮会。

他一向不“介意”这个,仍当何小河是自己人,让她参与一切塔中要务大事,毫不设防。

但他没料到,在今日如许重大关头里,何小河竟然会暗算他!

何况,他大敌当前,白愁飞的“惊神指”一旦发出,他就绝对活得了也活不下去了,他只能全神贯注去应对。

他只有退。

所以“几乎”(要是没白愁飞那一指)避不开何小河的袭击。

以白愁飞的武功和防范,何小河那一箭,能伤他的机会极微。

白愁飞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为他一没料到何小河会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单打独斗的吗?怎么竟没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么突然来处窝里反?他心里正幸灾乐祸!),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惊觉时,他已来不及躲、来不及避、来不及闪、来不及接了!

何况,他也一样巨敌当前:别看他进王小石退,其实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觑准他有任何差池,都会作出排出倒海的反击;而他已不能不进,因为王小石的急退已带动了他的攻势——也就是说,他的进攻竟成了被动的!

他只能进。

没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点”(要是没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丧何小河箭下!

那一刹间,两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飞来不及收招弹开­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赶得及以凌空指劲激飞­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开背后一箭。

他只及一脚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飞的小箭!

可以说,白愁飞是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开­射­向白愁飞的箭,要是白愁飞着了箭,必须拼死发出“惊神指”,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这刹瞬间,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两人都不死。

只伤。

——负伤是因为:

白愁飞本就无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劲只震歪箭势,并无心将之击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准确程度远逊于他的以手掷石。

所以两人虽免了死,但都同时挂了彩。

或者,两人都不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护对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让付上一些代价。

——两大高手,两方宗主,竟都伤于一青楼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伤得较重,他用内力镇住创口。

白愁飞伤得较轻,但他发觉箭镞淬毒,他运指如风,连封胸际十一|­茓­,但并不立即放出小箭,只脸­色­铁青,默运玄功,将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办法以内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后他便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何小河。

说也奇怪,直至这时候,他还没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么一眼,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会输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并非没有追击,她只是没有机会追击。

因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侧的温宝,还有护在白愁飞身边的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一齐包围着何小河。

她已没有机会再攻袭第二次。

也没有能力这样做。

她已作了该作的事。

她现在就只等做完这件事之后的报应。

“很好,没有多少人能够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飞相当英雄味他说,“你能伤了我,算你本领。”

“暗算你又有何难?”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过,你的敌人大都是君子,不屑这样做;而有能力这样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飞冷笑:“我不明的,你何以会那么笨!”

伺小河口齿上一点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

白愁飞不跟她口舌相争,只说:“你伤了我,又伤了王小石,你根本不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为王小石狙击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两人都偷袭了,那只有自寻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坚毅的表情来:“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我要尽一切力量来暗杀你们两人一次,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楼,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总舞不过朱小腰,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也许你们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但这先得要你们吃了我的亏才发现!”

白愁飞眯起了眼,眼里闪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准叫你这样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为啥要说给你听?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来就早该杀了你。”

白愁飞道:“你只有一条活命的机会:那就是加入我这儿来。你若说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这下狙起发难,便给你一个机会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一声,不耐烦他说:“加入当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号‘老天爷’,我不服的人,谁也别想用我!”

白愁飞这下可不能再忍,怒啸了一声:“好,这是你自我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却见一人拦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飞大诧:“到这时候,你还护着她?”

王小石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当然要保护她。”

白愁飞嘿声道:“少来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关头,没帮着你,反而害你,这还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结义,当然是大的保护小的,要不然,充什么老大!她没帮我,也只这一次;我不护她,还是人吗!”

白愁飞“赫”了一声,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颤声道:“小石头,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怀。你外表虽然柔和,但写字大开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内刚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对。”

何小河唆咽道:“五三哥,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伤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语有道:人情债,欠不得。只不知我这下着了一箭、可算还清了没有?要是仍没,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温柔张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应只出手一次……尽力地出手暗袭一次。我已出手,且已尽力,恩已还清。你知道她是谁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不记着。”

白愁飞沉声追问:“他是谁?”

何小河只泣问:“你的背伤……可痛否?”

她问的当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摇摇首:“背伤不疼。”

何小河听出他话里似另有含意。

“心里却有点伤。”王小石坦诚地道,“无论是谁,给自己人暗算,总是伤心多于伤身的。”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活得过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帮我忘掉这件事,好吗?”

何小河嗫嚅道:“我帮你?我如何帮你……”

王小石说:“你若要帮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备帮人的能力;你要帮我忘掉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记住,记得吗?”

白愁飞这下忍无可忍,叱道:“你的好人当够了没?你婆婆妈妈的,在这风云­色­变、寸土必争的时际,你这种­妇­人之仁,只是自寻死路,不配当英雄,没资格做枭雄!”

王小石却舒然道:“我只是颗小石头,做喜欢的事,我可没意思一定要当英雄、枭雄!如果我觉得那是对的,当当狗熊也无妨,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没本领的人想当不凡的人。当英雄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我只要当小石头。话说回来,唯大英雄能本­色­,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算什么英雄?在这纷争互斗的京城里,谁背后没给­射­过箭?谁心中没给扎过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过,那也不过是逞凶本­色­、禽兽本能罢了,何苦来哉!?”

白愁飞嘲谑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学人来说英雄本­色­?我看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护花,你不杀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杀她,得先杀我。”

“杀你在何不可?”白愁飞啸道,“我本来就要杀你!”

他忽然单拳举起,向天。

这不只是一个动作,也是一道命令。

这命令是向他七个专程请回来的高手而下的:

围杀王小石!

一一六:是真名士自风流

白愁飞已决心杀死王小石。

——这决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决定是:

围杀王小石!

对付敌人,在公平决战下杀之,是英雄所为,但枭雄大可不讲这些,只要把敌人杀死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管它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风细雨楼”。

他的地盘。

他身边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对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这些人杀不了王小石,累也会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纵有十个八个王小石都尸骨无存了!

他对此人已忍无可忍,务必除之而后快1

——至于英雄式的决斗,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仅是胜利。

打败一个人的胜利只是一时的,把敌人杀了的胜利是永远的。

他已不耐烦。尤其是刚刚听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护一个刺杀/暗算/­射­伤了他的人之时,他就觉得,决不可以让这个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杀死他!

——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气、残狠、不仁!

杀死他!

——王小石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证实他的人缘比自己好!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不管如何,不让他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虽令下,但“风雨楼”的子弟,不是个个都想杀王小石,不是人人想与王小石为敌的。

但起码已立即有几人围了上去。

七个人。

七个非同等闲的人。

这七个人联手,就算是当年的元十三限、诸葛先生,只怕也难以应忖:事实上,诸葛先生当日也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对付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也险些丧命。

他们有个外号,就叫“七绝神剑”。

他们是:

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还有剑!

他们一齐拔剑。

“剑神”温火滚的剑极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剑,而是一件神兵!

“剑仙”吴奋斗的剑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种意境!

“剑鬼”余厌倦的剑在手,马上鬼气森森,像只见人而噬的鬼魅。

“剑魔”梁伤心一剑在手,宛似群魔乱舞,魔­性­大发。

“剑妖”孙忆旧的剑很有妖氛,他手上剑像一只活着的妖物多于像一把剑。

“剑怪”何难过手上的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会变形的事物,有时像一间房子、一双屐子、一把扇子、一支铲子、甚至是一口钟!

至于“剑”罗睡觉,手上根本没有剑。

但他的人站在那里,发出了稀有的剑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剑”就是剑。

他已无需再用剑。

他们原受命于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飞,成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头人,是以自愁飞急召他们来助拳,他们也只有听令。

他们己包围了王小石。

他们都拔出了他们的“剑”。

——既然他们已拔出了剑,就务必要取敌人的命!

王小石带来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寻石,另外就是温宝和何小河,以及十数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扫眉才子”宋展眉领导着,这时候,已给“顶派”屈完、“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虚及“托派”黎井塘领派里徒众分别包围、冲散。

王小石绝对可谓势孤力单。

就在这时候,郭东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来不及行礼已急于向白愁飞报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块儿等领队,大肆包围这儿,叫嚣放人,否则便立攻进来。”

“来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飞略为估量一下:赶不赶得及在敌人杀进来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来或杀掉:

不管擒或杀了,定能击溃敌军斗志。

无论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杀了王小石。

——否则,就宁可自己死在这一战中!

决不再拖。

绝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壮大,象鼻塔强盛,迟早定必取而代之。

于是,他再度举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当然是句暗号。

也是句命令。

他要发动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挡“象鼻塔”的攻势,就算阻得一阵子也好。

——只要一阵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头号大敌: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这一句,立即会有回应: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应该是一百零八人的齐声应话。

不,应是一百一十人。

因为包括了孙鱼和梁何。

——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们二人领导、训练、看管。

就算孙鱼已死(他下了决杀令),至少还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会马上听令即时作出反应。

可是,没有。

没有回应。

一声也无。

在这重要/重大/生死关头,他的亲兵/­精­兵/­精­锐之师,去了哪里!?

便在此际,一向镇定沉着的欧阳意意,自“风雨楼”前的“黄楼”急旋而下,急掠而至,急报白愁飞。

“报告楼主,他们已攻入楼里!”

“怎么!?”

白愁飞不敢置信:

“不!”杜仲惊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家伙,还来了一批人,他们……人多势众!”

“黄楼屯有重兵,没道理一时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飞怒叱:“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飞道,”他们也来冒这趟浑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楼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为他们是在两人带领下冲进来的……

那两人……大家都不敢跟他们交手——”

白愁飞猛沉着了下来。

他只问了个字:

“谁?”

“杨无邪和莫北神。”杜仲苦着脸说,“……他们都是楼里的老­干­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们动手……”

“啊。”

白愁飞还未及应变,却见“小蚊子”祥哥儿又骇然生怖地急纵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膨胀了起来,他扬着盾毛、挺着胸膛、紧拗着­唇­,问:

“什么事?”

祥哥儿脸­色­惨青,像刚见到了鬼一样——不,应该说,是见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物,才足以让这个瘦小胆大的人如此骇怖慌惶。

一一七:宽心饮酒宝帐坐

“什么事?”

祥哥儿惊魂未定,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大爆炸,地动楼摇,土扬尘漫,白愁飞立即分辨得出来,那爆炸声响自当年“伤树”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惊觉到一些什么。

他不希望它会成为事实。

千万不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就怕这件事、就怕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不管怕与不怕,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事实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事实通常也跟月亮一样,有两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这事实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残酷的打击,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

——至少,对王小石却绝对是后种感觉。

而且对场中其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种感觉,有的是第二种感觉,惟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复杂、震诧!

一行人自尘土弥漫的青楼旧地步出。

一样人,簇拥着,三顶轿子,布阵而出。

三顶轿子中.有两顶,一左一右,不挂轿帘,一目了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头。

女的美而清纯。

中间那顶轿子。垂着深帘,轿里的人大可看清场中一切,场里的人谁也看不清轿里是什么!

白愁飞只觉一阵悚然。

他知道这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这两人不是谁,却正是跟“风雨楼”敌对多年、争持不下的“六分半堂”里的两大领袖:

署理总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真除总堂主:雷纯!

以这两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不是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这两大敌对派系的“巨头”又怎会在今夜一并“深入虎|­茓­”、“直捣黄龙”!?

深明这一点关键的白愁飞,深深地、徐徐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风很狂。

白愁飞衣袂飘飞。

——他,真的飞得起么?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只只断了气的小白鹤,折落于地。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么?

“你们好。”白愁飞居然招呼道,“你们来得好。”

雷纯的双眸,亮得像两盏灯,除了有过分浓郁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猫小狗的瞳孔一样亮、一样­精­灵、一样的可怜。

狄飞惊依然垂着首,像在寻思,又像是在他脚下三尺,正埋着一座宝殿皇宫。

白愁飞估量了一下:这一行有三十几人,他是否能够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袭击,在敌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毁或生擒了这两人——只要他能做到这点,就大可稳­操­胜券。

能吗?

不能。

主要是:

他无法准确衡量出狄飞惊的武功和实力,另外,这一行人的带队,是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个他原以为已经在当年雷损命丧“红楼”时就陪殉了的敌人:

“雷动天!”

白愁飞见雷动天出过手,他也曾跟雷动天交过手——这个“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损死后,一力死抵整个“金风细雨楼”,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冲出重围,以致身负三十七道重伤,却没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迅速解决雷动天!

雷纯纯纯地笑了。

她的酒涡很深:

“你的背伤好了吗?”

白愁飞听了这无头无尾的一句,如遭雷击,脸­色­刹然红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无端的话,仿佛要比例小河当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杀伤力!

原来是她!

在白愁飞还未来得及作答之前——雷纯已然说了下去(她是跟狄飞惊说的吧):

“我想,白副楼主对我们的出现,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当震讶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飞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自投罗网,忙着送死。”

狄飞惊望着鞋尖,悠悠地道:“我们既然能来得让人毫无警觉,就能来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楼主最震诧的,还是我们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却在这时候来到。”

雷纯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是从他以为毁了的地下通道里炸上来的。他就怕这个。”

白愁飞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纯目光幽然,语音也悠然他说,“我们在你以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权,正宽心饮酒宝帐坐之际,收留了一个你亟欲置之于死地的人。”

白愁飞只觉脑门又给轰的炸了一记,只觉心跳急促,气躁乱窜。

眼前金星直冒、雪映乌光:

“你……你说什么!?”

“我?”雷纯悠然复悠然他说,“我只是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

她顿了顿、幽艳而忧郁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在出现之后,一直守在轿前,不住取换湿毛巾抹脸的俊秀(但却有个中年人凸显的小腹)汉子,掀开了那顶中间轿子的黛­色­深帘!

一一八:成败兴亡一刹那

轿帘一打开,王小石一口心几乎飞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声:

“大哥!”

轿帘掀开,苏梦枕也没有先看白愁飞、雷纯、狄飞惊、还是任何别的人……

他第一个看到、看见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见着自己这个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为自己忘了怎样笑了。

“小石头!”

可是笑容呈现即凝住了。

“你怎么了!?”他惊问:“怎么五官都淌血!?”

轿子的帘一旦掀开,白愁飞只觉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里。

一种深刻的恐怖、袭击了他向来的忧虑,重大的心结奇$%^書*(网!&*$收集整理、无尽的­阴­影!

——苏——梦——枕——未——死——!

——他回来了!

轿帘掀开。

——正如打开了门、窗或封盖一样,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

当轿帘:

掀了开来。

乍听,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适时递上一面镜子,他照看了,才知道从耳、眼、鼻、口都渗出了血丝。

他怔了一怔,毕竟是深谙医理,这才省觉: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见苏梦枕活着,激喜过度,血气翻腾,而又忘了敛神自抑,以致血流逆冲、五官淌血,而不自如。

他当下便道:“这不打紧。大哥,能见到你,那就没比这个更好的了!”

“是的,”苏梦枕喟息道,“能再见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兴奋未平,“不过、我们仍然相见了!”

“是的,”苏梦枕的语音也激扬了起来,“咱们终于相见了!”

然后两人一齐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仍在深呼吸。

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争取着呼吸。

“我终于找着你,”他对苏梦枕说,然后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楼子里来——加上雷纯和狄飞惊自投罗网,我正好一次过把你们这­干­狐群狗党一同打尽。”

王小石与苏梦枕对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飞咄道:“放下什么?”

王小石道:“放下执著。”

白愁飞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拿起来还放不下的!”

白愁飞:“我现在还能放么,难道我会求你们放过我?——何况,我根本没有败!

你们人在风雨楼里,生杀大权,仍­操­在我手上!”

雷纯的长睫对剪了剪,悠忽地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她接着问:“你还认为‘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为你卖命吗?”

她紧接着问:“如果他们仍都愿为你效命,你不是训练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方案’的吗?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飞回答,又问:“你的心腹大将梁何呢?孙鱼呢?都去了哪里?”

她还再度追问:“像你这种人,只顾背叛夺权,谁赏识你,都没好下场!谁跟从你,也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相爷不知情吗?当日你加入‘长空帮’,梅醒非特别识重你,你却为了夺取“长空神指’指诀,不惜下毒暗算,杀尽帮内元老,然后,江湖上才出现了白愁飞,并把‘长空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企图掩人耳目.乱人视线!你杀人毁帮,不必偿命,还俨然以侠道自居,枉费苏公子一手提携你,跟你义结金兰,你又重施故技,弑兄篡位!像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的盟友援军,还会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飞诧讶至极,禁不住张大了口,“你……你是怎么知道……

这些的!?”

“英雄惯见亦寻常,更何况是你这种货­色­!”雷纯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的心腹大将:梁何,本来就是‘长空帮’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恶的事,而我早就收买了他。”

白愁飞张口结舌:“你……你……”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女子。

“岂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纯不徐不疾、有条有理他说,“她一早就是我的结拜姊妹。我跟你们初识于汉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联络各路英雄豪杰之时。当时江上遇的强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来意图阻我的计划的杀手。我一早已暗里处理堂里事务,何小河本来不识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两个情。我要她放两支箭,去杀两个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尽力。”

这次是王小石接顺:“所以,她刚才发了两箭,还清了情。”

雷纯笑了:“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飞,但也不放过你了。其实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没有你们联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飞抗声道:“这没道理!你要­射­杀我们,却救了你的首号大仇人:苏梦枕!”

“我是救了他,”雷纯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么才能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太权?

靠打硬仗?一仗功成万骨枯!我们还活着的有几人?

你们剩下的有谁人?如果元气大伤,互相残杀,对谁有好处?有桥集团正在虎视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买马,准备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们男人的事,讲智谋才是我的本事。”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击的。”雷纯说,“你们现在两只都是负了伤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飞不屑地道:“非但受了伤,连爪牙都没有,看你还凶得哪儿去了!”

这回连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风特别狂、雪特别冷,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你都是救了苏大哥……”王小石衷心他说,“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提醒。当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说:‘昔日秦淮河畔的藉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这里边大有蹊跷。第一,我们只相遇、相处于汉江水上,没会于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飞常去寻机会的地方。

,我们四人在汉水行舟,倒是听你们趁兴提过,自愁飞有意问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劝他不必太执著,当来玩一趟就好,要是伤人害人才得天下,那么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来。白愁飞当时也表明想跟你一较高下,你摆明不想有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向来记­性­都好,不可能记错了地方,且错得没有谱儿。我觉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毕竟长期相处、长时间共事,对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他对你始终有非非之想,希望能藉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我这样说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从那时起,就已经着意调查他的身世和来历。后来加上无邪,更加如虎添翼,伺况我们还有来自梁何的情报。”雷纯娓娓道来,不无感触,“有的事,先一步做和迟一刻为,诚然有天渊之别.当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买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苏公子和你们两人上三合楼来见狄大堂主之际,以‘无法无天’小组和‘泼皮风’部队的实力,大有机会收拾你们.可惜爹迟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觉察到莫北神的实力,才全力拉拢,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终致身殁。说起来,我因你一语惊省,再调查白老二的来龙去脉,鼠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迟了些,吃亏难免。我受到这事的教训,便永远记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对苏楼主先下毒手,我便对你先发动了攻击。”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说穿了不过是个烂了帮的鞋,送上门的货,别一副玉洁冰清、首领群伦的矜贵模样!谁是­骚­狐子投的胎,窑子里下的种,谁的心里可一清二楚!”白愁飞忽然破口大骂,更迁怒于王小石:“王小石,你这还算什么兄弟!

我跟你说私已的话,你却把我的戏言当斤论两地出卖!我是说过要是讨得雷纯作者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权;我也说过只要拿下了温柔,就可以制住洛阳活字号温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说,没有做。”

雷纯也不动气,只温驯地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做?你刚才不正是困住了温柔吗?”

白愁飞冷晒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来,我可没叫八人大轿抬她过来,也没找人去把她绑进来!”

雷纯动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飞倒似给一言惊醒似的,“来人啊,拿下她,或杀了她!”

自从王小石进入风雨楼后,白愁飞自把战志全集中在这首号大敌身上;俟雷纯与狄飞惊出现之后,白愁飞更无法兼顾温柔、张炭那一头;及至苏梦枕重现眼前,他意乱神骇,早已无法分心,温柔和“留白轩”的事,暂丢一旁,不复兼及。

而今雷纯这样一提,倒是惊醒了他、若拿住温柔,可以胁持苏梦枕、王小石和雷纯,不然下令把她杀了,至少也可分敌人的心。

他处于劣势,应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马上进行,稳不稳实已是另一回事。

他这一声令下,背后的两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相应。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飞长身一拦,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两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并未马上就走,利小吉问:“还有张炭呢?蔡水择呢?要杀了还是擒下来?”

白愁飞道:“那两个跟屁虫、饭桶?杀了不必容情!”

到这时候、这地步,白愁飞虽然深受挫折、数面受敌,但他依然战志在旺盛、斗志顽强。

朱如是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红楼里‘神油爹爹’叶云灭也请出来?”

白愁飞仍注视着王小石的一举一动,口里吩咐:“连‘惊涛先生’吴其荣都来了,叶神油怎能闲着?叫样哥儿去速请!”

朱如是、利小吉一齐都答:

“是!”

突然之间,一齐出手!

一起向白愁飞出手!

他们都一齐朝白愁飞的背后出手!

——成败兴亡一刹那,这片刻间,白愁飞从全胜者的姿态,屡遭挫折,迭遇打击,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夹击,背腹受敌,头号大敌王小石和敌对派系的头子、首领,一起杀进潜入自己的大本营来,加上自己最顾忌的仇家苏梦枕,居然未死,重现眼前、而两大爱将梁何、孙鱼,又一齐背叛,在白愁飞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简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条!

但白愁飞依然顽强。

他不认输。

他还要斗下去。

——却没料反扑的命令才下,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竟有两人对自己发出了暗袭!

一向只有他偷袭人的白愁飞,而今竟一再给他身边亲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么滋味?

你说呢?

且先避得过去再说吧!

——人生里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渡得过去,要是过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说了。

然而当日“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因其重用一手擢升的白愁飞的叛变而受尽了苦的苏梦枕,却依然安然端坐帘后轿内,在他那微蓝带绿的瞳孔里,仿佛已看尽了一刹那间的成败,一瞬息间的兴亡,而今只安然宽心宝帐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继续前仆后继地兴兴亡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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