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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伤心小箭 > 第三章

第三章

他们也不必要去想这些。

他们不是什么江湖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间什么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他们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该想的事。

消息、情报、资讯,都是给有雄心壮志、思想敏捷的人争强斗胜用的,要是无心恋战只想安居的人。的确可以一本通书读到老,单是缝纫、补鞋、编藤椅便可以过这一辈子。

王小石面对龙八。这时候,他身边也立时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个搀扶起王天六,一个搀着王紫萍。

他们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面面俱黑”蔡追猫。

——两人都是“象鼻塔”新一辈中轻功好手,只怕跟“白驹过隙”方恨少亦不逞多让。

王天六和王紫萍初以为是敌,大惊,还未失­色­,王小石已神凝­色­定他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梁阿牛、蔡追猫二侠。”

王天六忍不住冷哼:“难怪变了样,原来来到京城,朋友多了。”

王紫萍一见两个男子,一个眉剑目星,气字昂扬;一个老实可爱,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暖呀,你们跟我弟弟很熟吧?我那弟弟啊,小时不爱读书,老是调皮。啊呀,你们哪个是梁公子?哪位是蔡大侠呀?为什么这么多名字不好叫,却叫阿牛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务农的吧?至于那位蔡……一定很爱追猫吧?为啥有鸟不追,有龙不追,却是追猫呢?你跟猫儿有仇吧?哈哈哈。不如去追月、追风,你听,多风雅啊……”

她竟一个劲儿他说下去。

蔡追猫人好,听得猛点头敷衍着,十分腼腆。

梁阿牛翘起鼻子,皱着眉头,表示烦恶不理。

六一:机会

王小石对龙八微笑道:“招待我这位老姊,肯定让你们辛苦了。”

龙八侧着头、板着脸,撂着一大把的长髯,威武地吭了一声:

“王小石?你还没死?”

龙八站得远远地打量王小石。一副左看、上瞧、下瞧,满是防卫的样子。他曾跟王小石会上过,也交过手,当时还差点丧在王小石手里,所以他一见王小石就心有点飘忽忽的虚。

王小石依然微微笑,两只眼睑下蕴漾着两颗会笑的小卵石子。

“龙八?又是你!”

龙八叱然:“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妈的狗臭屁!”王小石猛然回叱:“你的官儿我还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发雌威!上一次不是为了杀个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饶了你的命!”

龙八气得全身打颤:民间一直传龙八之所以给蔡京信重,就是因为他能迎合权相断袖之癖,他最在意这种流言,不知已枉杀了多少人,而今王小石一句“雌威”便当头砸下,他当然气歪了鼻子。

多指头陀却抢身笑道:“令姊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王小石一听,知道来人不好与,便拱手道:“还未请教?”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已落在对方的手指上。

多指头陀知瞒不过去了:“我和令尊师是好友哩。我手只两只,指比人少,人们却管叫我多指头陀。”

王小石一听,马上长揖到地。恭声道:“家师一直蒙你照顾,晚辈一直仍苦无机会向你拜谢呢!”

多指头陀一直都在钱财上助天衣居上支撑“白须园”,但他和王小石却没会过面。

天衣居士当然会向王小石提过这个“大好人”。多揩头陀心中暗忖:连天衣居士都不知道我是蔡相爷的心腹,你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敌;只要他这样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敌,而是怕所托非人不止衷心负。

——知己相负,暗里戈矛,要比明刀明枪、杀人敌阵更凶险。

多指头陀伸手在王小石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算是世交了……”

那长袍瘦汉,却抖着三咎长髯,冷笑道:“世交是你们的事,王小石是失礼在先。”

王小石目光一转,跟长袍汉对了一眼。

王小石眼神不算很锐利,但长袍汉有一种给老虎盯住了的感觉。

王小石道:“是叶庄主?”

叶博识道:“你私闯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该当何罪?”

王小石道:“龙八私自禁锢一个老人和一个弱女子,若论罪顶,不堪并比。”

叶博识一怔道:“他们不是龙八太爷抓来的,也跟我们无关。”

王小石道:“那刚才又说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又来这里混东南西北哪一门子弟的吉?”

叶博识为之语塞。

“人是我请回来的。他们犯了法,我们道上的兄弟看不过眼.把他们请回来待王小侠给个交待。”

说话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样子很可爱,笑起来很狡猾。

他现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还笑­淫­­淫­地、­色­迷迷地看着王小石,像把王小石看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妇­人般的。

王小石偏了偏头,斜睨了他一眼:“‘天盟’盟主?”

那人也偏了偏首,笑眯眯地道:“正是张某。”

王小石抱拳道:“请教。”

张初放和气他说:“请说。”

王小石问:“这儿是不是衙门?”

张初放道:“不是。”

王小石:“这里是不是阁下的府邸?”

张初放:“非也。”

玉小石:“天盟是隶属于军队哪一系?”

张初放一愣:“我们不属于兵部。”

王:“那就是道上的了?”

张:“你的‘金风细雨楼’也一样。”

王:“但我已不在‘风雨楼’了呀!”

张:“不过你又成立了‘象鼻塔’。”

“对,象鼻塔和天盟都是一个货­色­,既然不是替官方办事,请问:

就算家父家姊犯了事,你们有什么权力把他们关起来?”

“这……他们犯的事,人神共愤,我们为替天行道——”

王紫萍尖叫起来:“没有这种事!”

看他的样子,如果不是蔡追猫一手拉扳着,她已行过去猛抓张初放那张胖脸,让他留下十道八道的血口子留念了。

王小石却神­色­不变,保持微笑道:“哦?有这种事?既然如此,我就大义灭亲,把他们押去四大名捕那儿,好好地把案子审一审。”

张初放为之气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是一家子,说不定这一回头你就把人给放了。”

王小石道:“对,张盟主大可和我们一道上衙门去一趟,或去神侯府一行,如此最好不过,还可以去指控罪状,到时作个证人,这叫铁证如山,罪重刑严!”

张初放道:“这……”

王小石:“不必这了那了,张盟主就一起走这遭吧!”

叶博识:“慢着!别来这一招,谁知道你跟四大名捕有没勾结?”

“我跟四——大——名——捕勾结?”王小石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梁:“那我又怎知道你们没有跟王八——不,龙八勾结?怎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先申通好了的!?你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和病老人会­干­下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像叶庄主这样一位一脸­阴­森、张盟主这样一位满脸虚伪还有那个一脸长得似铁乌龟王八的家伙联合起来坑害这老人家和弱女子!?嘿,嘿,好啊,来呀,见官去,不妨惊动诸葛先生、刑总朱大人,正好评评理去!”

叶博识和张初放一时不及把枪头掉过来,龙八气在火口上,正要跺脚发作,多指头陀却道。

“这事让我评个理。”

王小石必是以为多指头陀既是他傅传至交,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于是欢快他说:

“大师是武林圣雄,江湖名宿,能说句公道话,自是最好不过了。”

——王小石当然不想动手。

因为一旦动起手来,敌方人多,而且父亲、姊姊都在这里,很容易照顾难及、担了风险。

多指头陀向龙八沉声道:“八爷,洒家跟你是老相识了,没想到,你行事还是这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这次,洒家可不能再偏厚你了。

天道人心,洒家总不能逆天行事。”

(他心中盘算:这是一个飞来的机会,如果能藉此拿下王小石,那么,此番来京,拜见相爷,手上可有一个比当日邀天衣居更大的功劳了!)

龙八太爷懊恼地铁了脸:“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枉我们相交一场,你却来帮个外边来的不上道的!”

多指头陀嘿笑:“话不是这样说,我是厚理不帮亲,更何况这世侄是洒家故人的爱徒,又是你们掳人在先,你们理亏,洒家不能不跟他站在一个边上的!”

说着,真的跨了过去,跟王小石并肩而立。

(他心里却想:他该一举手间杀了这小子好呢还是拿下他好呢?

杀了他,自在门天衣居士一系可谓死光死净,日后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要是擒住,相爷那儿会高兴一些,但世事难测,万一王小石也像白愁飞那样忽尔成了相爷­干­儿子,岂不是成了自己日后一个烦恼吗?还是杀了好!)

叶博识目光一转,骂道:“贼驴!你吃里扒外!”

张初放把­精­厉的目光收入厚厚层层的眼皮里,叱道:“嘿,你要找死,那也由你!”

多指头陀向他伸出在手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错了,不是你。

而是我们。”

王小石淡谈地道:“我既然来了,那就不怕什么了。”

多指头陀又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向他道:“你也错了,是我们,不是我。”

“太阳钻”钟午怒道:“你这修不上道的,竟敢吃里扒外!”

龙八立即截道:“多指,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当日,你一味护着许笑一,不许我们动他,使我们行事,诸多不便:今日,你又匡护着他的徒弟。这不是打明着眼我们作对么!”

多指头陀洒然道:“酒家跟许居上是生死之交,跟你只是酒­肉­朋友,这里面情义一深一浅,怪不得洒家!”

“去你妈的!”“落日杆”黄昏张口就骂,“你是墙头草,一会儿相爷一会儿八爷,而今又乘风转舵转错了向!我就教你好瞧的!”

龙八又马上接着道:“多指,王小石有多大的斤两!他带来的只不过是九流的地方小混混儿.撑不上场!你这样相帮,恐怕回不了五台山了!”

王小石忽道:“大师,我胆敢请教一事。”

多指头陀本与王小石已相距极近,正要找机会动手,而今王小石这般突如其来了一句,他心中一沉,脸­色­不变,嚎声道:“你当问就问吧,我能答必答!咱们这一战之后,要不地狱相见,要不去痛吃他个猪大肠!阿弥陀佛!”

王小石忽尔一扬手,嗖的一声,在场的人还以为他要施放暗器,提神戒备时,才知一只鸟,已从他袖子里飞上半空,迅即越过围墙,影踪不见。

六二:机警

众人正猜疑,却听王小石问道:“家师赴京时,如有你相帮,恐怕就不一定会死在元十三限手上,当时,你在哪儿?”

多指头陀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眼眶才漾起了泪光,“你师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既然要赴京,­干­那冒险的事儿,他怎会让他的朋友知道!”

王小石:“——要是你知道了呢?”

多指头陀马上接下去:“要是洒家知道,死的不是元十三限,就是许笑一和洒家!”

然后他的眼泪籁液落下来了,仰夭惨笑:“许笑一啊许笑一,在我们相知一场,你的爱徒却把洒家的为人看扁了!罢,罢罢,洒家今天能为你拼命,要是你师父的事我一早知晓了,没有教你师父独赴黄泉的事!”

然后他仰天(当然那只是洞顶)长嚎道:“天日昭昭,天道问在!我多指头陀教故人之徒看成猪狗不如的东西,嘿,好,我今日就跟这些摇尾巴的狗腿子一战,以明心迹!”

然后他向梁阿牛、蔡追猫、王小石“下令”道:“你们带着病老人和弱女子走吧!

这儿都交给我了!”

梁阿牛鼻子哼哼嘿嘿地咕唯道:“咳,悍­妇­,悍­妇­!惹不得,不好惹!”

只见多指头陀聚气运功,正迎向龙八那一千人等,就要出手,忽见一手搭着他的左肩,多指一看,只见王小石热泪盈眶,感动他说:

“大师,我只是有疑团,你不要见怪。今日这儿,岂有大师独上刀山而小石置之于油锅之外的事!我师父欠了你的好意,小石岂能再辜负你的盛意!”

然后他激声道:“让我们一齐来闯这一关,打出一条生路吧!”

——如此最好不过!

多指头陀简直是喜出望外!

——这小子还是不够老练,毕竟仍是上当了!

但他越得势,就越沉着,用右手轻轻一揽王小石的肩膊,“我虽然没有机会跟你师父同生共死,但能与他的爱徒并肩作战,我很喜欢!”

他一面说着,已悄悄运聚“无法大法”,右指暗施“多罗叶指”,要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连扣王小石二十四大要|­茓­,而左手暗运“拈花指”,只要王小石有任何反击,立刻蓄势而发,以至柔的内功发出凌厉的指劲,先要了王小石的命!

他虽然身列天下六大神秘高手之一,但相较于他的实力,他的名气还不算怎么大。

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实有好些不得了的高手,像“霹雳洞”的“三匙公子”、九九锋的“居然神僧”、“圆环大五,梅轩、“大丈夫”沙珠、祈连山的“独燃老人”、以及瓦坑领的“扑空上人”,乃至蜀中唐门高手“西风日下”唐折东等人,都是死于这位多指头陀的手上。

他们在死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当多指头陀是他们的好友。

——他们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一点而死的。

多指头陀杀了这些本来谁也杀不了的人,当然得到不少权力,但却没有获得名气。

因为他不想太出名。

——太出名,就杀不了更出名的人。

——要成功地示死一个不易杀的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完全不提防自己。

所以他才能在今天以一种攻其无备的手段,暗杀王小石!

所以他才能使天衣居士以一种感激的心情,给他诓去送死!

所以他才能以一种好人的姿态,却做尽了恶事!

所以他现在才能出其不意地制杀王小石!

——虽然黄昏、钟午这人并不够­精­明,反应迟钝,真以为他窝里反,但这也无妨,反而能逼出他为王小石倒戈龙八的实感来!

他这一击,“多罗叶指”功和“拈花指”劲浑然运聚,对擒王小石已志在必得!

佛家功夫,已给他练成了厦功杀法。

他惯于狙杀。

对于暗杀,他已经验丰富,且习以为常。

他能整治掉王小石的师父,就一定收拾得了王小石。

他自知一定能得手。

——因为王小石意料不到他的暗算,正聚­精­会神对付身前的敌人。

然而真正的敌人就在他的身边。

——对英雄而言,最可怕的敌人,永远不是在他身前。

再勇武的人,只要先挨了七刀八刀,武功再高只怕也比不上一个平常人了。

高手交手,只争刹那,只差毫厘,像多指头陀这样的好手,只要他出手在先,而对手又不加以防范,那么,就算是高手如萧秋水、李沉舟、燕狂徒、朱大天王再生,只怕也得吃亏当堂。

多指头陀可不只要王小石吃亏:

他要擒住他,成为自己的功勋,或者杀了他,成为自己成功的垫石。

他有多年和多次的狙击经验:

到这地步,他已可判定——王小石完了!

因为他的立意已生,不管是杀是抓,只要指劲一旦发出去,就先毁了王小石的功力、筋脉,就算蔡京留着他的狗命,他也永远失去了武功,成了废人,再也不能向自己报仇。

那么,他就可以安枕无优了。

这一击,他势所必成。

所以,他失败了。

他的指劲一发,龙八那张不怒而威的紫膛脸,终于笑逐颜开。

他上次给傅宗书当作是试验,曾在王小石手上吃了个大亏,但他当着傅相面前不敢发作,惟有忍气吞声,但那一遭一连吃了王小石三枚石子,到现在额上还留下个痕印,他自认奇耻大辱,而且在相学上,印堂见破,对官运必有阻碍,对权力求之若渴的龙八,自然在心里也留下了个永不磨灭的仇忿。

他简直恨死了王小石。

当年,蔡京有意收买招揽“金风细雨楼”的新锐,伺机篡夺素不肯听命于他的苏梦枕手上大权,龙八就力主择白愁飞而弃王小石。

然而,蔡京愈见龙八憎恶王小石,就愈想重用王小石,井用他来牵制野心大志气高的白愁飞:结果损兵折将——傅宗书死,但这时蔡京也没亏蚀,反正他要重掌相权,正好利用王小石替他清除障碍。

真正恨透了王小石的,反而是龙八。

所以当白愁飞绑架了王小石的家人,用来日后万一之时可以威胁王小石,龙八就自告奋勇,表示扣押人质于“深记洞窟”(这洞窟本来就是用来扣押反对相韦的重犯逆囚的),是最安全而又稳实的方式。

白愁飞当然也很赞同,人质放在楼子里,总有王小石的好细和苏梦枕的旧部,不太稳当,也总不能放在蔡京势力范围之内。要全城戍卫不敢胡乱搜寻而又掌有军队与绿林势力的,当然是龙八大爷府邸“八爷庄”内那一处关“死囚逆犯”的最好的所在了。

于是王天六和王紫萍便给押来了此处。

这一天终于来了!

王小石出现了!

恰好多指头陀也在。

他深知多指头陀机变百出,诡诈过人,所以仙在语言上也故意顺着多指头陀的势、目的无非是为了成全多指头陀,一举格杀(或擒住制伏)王小石!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看到多指头陀已完全取得了王小石的信任,毫无疑问的,王小石在多指头陀这样老好巨猾的老狐狸手下,是必败无疑的。

可是,他失望了。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多指头陀是先行揽住王小石的肩膊,然后才暗施指劲的。

变化就在多指头陀正待发劲、但劲道犹未及王小石要害之际!

王小石也没抵抗、挣扎,甚至也没有企图挣脱出多指头陀的掌握,却反而是握住多指揽他的手,全力往前一冲。

冲向龙八。

天下间没有一种打斗是这样子打法的。

没有动手。

只冲。

——而且是带动一个正向自己动手的人在另一个大敌身前直冲。

这一来,多指头陀全神贯注在指劲上,不留意王小石会这么一冲,第一个反应就是更加箍实王小石的肩膀,生怕给他挣脱掌握,他的手臂当然不能脱离自己的身子,是以,脚步也就完全给对方带动了。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武功虽高,但他们都不明白多指头陀的用意,一时间搞不清这两个一齐冲来的人之意图,所以在这刹那间也不知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反而是钟午和黄昏,认定多指头陀是叛徒,以为他要联同王小石对龙八不利,所以立即双手出了手。

他们一个使“太阳钻”。

一个用“落日杵”。

一钻一杵,尽在多指头陀身上招呼。

多指忙着要飞腿踢杵擂钻击,身形更无法把持得稳,转眼已冲到龙八跟前。

龙八因曾在王小石手上吃过亏,一见王小石又迫了近来,自是唬了个魂飞魄散,心惊胆战,为了自己的安全、­性­命,这下他可不管什么敌人、朋友,大喝一声,双臂一分,魁星踢斗,左拳右掌,反攻了过去!

这一下,王小石一拧,正好把多指头陀的身形,带向龙八的掌劲拳风去!

多指头陀在仓促间已不容思虑:龙八亦非等闲之辈,他的铁拳神掌是决熬不下来的。

此际,他只有一个应变的办法。

那就是把先要对付王小石的指劲。全向龙八发了出去!

龙八和多指头陀,就这样互拼了一招,交手四种功力。

同在此刹,一道剑光,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六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掠起。

另外还有一道斜斜的刀光。

像一道艳亮的流星,惋惜一次美丽的失足。

剑光。

还血光。

王小石以他的机警,使这一场暗袭、狙杀的结果改写。

六三:机件

在多指头陀和龙八不得已各尽平生之力互拼之际,王小石才发出他的“隔空相思刀”

和“凌空销魂剑”,无疑是使人无法招架、无以闪躲、无可退避的。

王小石巧妙地把住了交手的契机,使多指头陀、龙八两大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机件,而他本身才是机纽和机枢。

不过,就算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下,这样恶劣的变化中,多指头陀和龙八依然能保住­性­命。

只不过,龙八血流披脸,捂鼻面退,多指头陀忽笑了两声,喀的一声,一根手指忽然断落,身上也冒出了血泉,他这下才兀然笑不出来。

变作了喉头上喀的一声。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马上长身而出,及时迎战王小石。

至于黄昏、钟午二人,反应太钝,一时还真不知此际是中午还是黄昏了。

王小石一招得手,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一齐负伤。

多指头陀血流如注,他着刀的身子仍在旋转着,但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指发了出去!

指戳孙鱼背门!

孙鱼犯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在负伤之后,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孙鱼?

孙鱼是个机警的人。

极机灵。

自从他跨进了龙八大爷的地盘里,他一直都没有放松过戒心与警惕。

刚才他一直没有出于,那是因为:有多指头陀这样的高手在,已根本轮不到他出手。

所以他只观察。

由于是他通风报讯,以致龙八率众一起到“深记洞窟”来看个究竟,他很清楚多指头陀是事先已知道龙八把王小石家人囚在这儿的。

所以,多指头陀要与王小石同一阵线、定必是一种作态,这点他十分明白。

他以为王小石要遭殃了。

没料,局势却有此突变:王小石利用多指头陀对他攻击的刹那——大家都以稳­操­胜而疏于防守、王小石攫着这时机连伤两名重大敌手!

孙鱼心中自是震讶——

饶他聪明过鬼,但仍料不到的是:

多指头陀竟会在此时向他狙袭!

孙鱼的反应是绝顶的快。

他一乍闻指风,立即往前一掠。

可惜他的武功不是绝顶的高。

多指一指没戳中,但中指突然长了一寸余,指尖还是弹中了他的背门!

孙鱼大吼一声,疾吐出一口血箭,脚步已跄踉,一脸恨­色­,捂胸嘶叱。

“为什么……!?”

多指头陀这才去捂他身上的伤口。

说也奇怪,他的手指按到哪儿,那处的伤口立即奇迹般止了血。

多指头陀一面为自己封|­茓­止血,一面满意他说:“他是内­奸­。”

叶博识一愣:“内­奸­?”

张初放提醒道:“——他不是白楼主派来的吗?”

多指头陀虽受伤,但毕竟他也重创了一名“叛徒”,总算没抢着金子也捞得了一把沙子,比旁人是好多了。“不是他引咱们来,王小石根本就下会找到这儿!要不是他暗中保警,小王八蛋决不知洒家要对付他!他一定是内­奸­,不先伤他,给他和小王八蛋联手还得了!”

他宣判。

并在严重负伤后还如此­精­明,这般狡诈。

王小石即道:“他不是跟我一伙的。”

多指头陀马上说:“你为他辩护:还不是同党?谁信!你们在楼子里的渊源可深呢,别以为洒家不知道!”

孙鱼脸­色­苦惨,吃力地向王小石道:“你不必为我说话——你知道的,这时候,愈说,愈糟,越黑……”

王小石了解地点点头。

歉然。

多指头陀惨笑道:“不是他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对付你?嘿!

说什么我都是你师父的至交!”

王小石道:“你错看我师父了,他一早知道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才会坦然接受你的接济。”

“什……什么!?”

“就是因为你花的是蔡京的银子,所以,你给他的财帛,他用来建白须园,养珍禽异兽,赈灾救难,用得一点也不歉愧。正因为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所以他才暗自留心,跟你相处如常,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胡……胡说!他要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拆穿!?

“但他当你是朋友,不当面拆穿,是给你面子,希望你终有一日,自行悔改。可惜……”

“他……他真知道了,为何又会听了我的活,就赴京城找元十三限的晦气,终于死在驿途!?”

“因为你虽然旨在煽动,但说的确是买情。可不是吗?纵不管你如何添加枝节,夸张断章,但元十三限杀了天衣有缝,是一个事实。师父有意志去助诸葛师叔,有心铲除当朝权­奸­,都是自愿的。没你的话,他也必赴此行,他不是中了你的计才去,而是利用你的将计就计,引元十三限出京——可惜,元师叔也太了解师父的­性­情了,终究还是得在老林寺拼了那一场!”

“什……么!这……不可能……!?”

一旦得悉自己最得意的设计,原来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多指头陀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一早就警告了我,又在他取道甜山前先留下指示白须园,说不定,今天我就不会对你这般提防了。”王小石道:“那么,现在疯血负伤。甚至已躺在地上的,当然是我了。”

这时,钟午、黄昏正忙护着龙八,跟他止血,另外发出讯号,负责戍卫的“明月钹”

利明已率庄内高手团团包围住王小石一­干­人,弯弓搭箭,拔刀挺枪,看样子是必杀王小石。

——“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以及“白热枪”吴夜四人,原就是龙八麾下的“三征四棋,七大高手”。

龙八乃是因慕“三正四奇”的威名,很希望自己手上真有这等绝世人物,于是设法招募重金聘了一些高手入门来效命于他。这四人连同“大开神鞭”司徒残、“大盖金鞭”

司马废、“开盖神君”司空残废,合称“三正四奇”,——后生怕名大于实,加上又怕权位比自己更高的人所嫉,是以用谐音,成了“三征”、“四棋”:三征,是三名随他东征西伐的悍将,便是司马、马空、司徒三师兄弟;“四棋”则是他手下四子俱能独当一面的“棋子”,就是吴、利、钟、黄四人。

单凭这四人,恐怕还奈何不了王小石。

可是王小石没有把握。

——他自己要冲杀出去,这一点并不难,但要父亲、姊姊也能安全杀出重围,恐怕就极不易了。

何况自己身陷八爷庄,对方人多势众,一旦箭矢、暗器齐发,也的确难保全身。

他原想一举乘胜胁持着龙八,杀了多指头陀。

不过多指的武功和反应,都比他估计中更高。

他将计就计,利用多指头陀对自己暗算之际反过来一口气突袭龙八和多指,但龙八武功本就相当强,而多指头陀暗算惯了人,他无时无刻不设想自己若有一日遭人暗猝时的即时反应,所以居然能及时躲开王小石要命的攻击,只断了指、负了伤。

王小石还待追击,但张初放和叶博识已拦截住了他。

投鼠忌器。

战斗一触即发。

只要一个命令。

龙八气急败坏,又痛又怒,他二战王小石,均遭败北:二遇王小石,都吃大亏,心中忿怒,可想而知,于是跺足大呼:

“杀!快给我杀了他!杀光他们!”

王小石立刻发现自己陷入苦战之中。

敌人多并不可怕,敌手高强才可怕。

敌手高强也不是最可怕,自己要保护的人、兼顾的事太多才可怕。

敌人要是冲杀过来,他大可杀一儆百,可是敌人多用飞矢、暗器,而且尽向王天六、王紫萍身上招呼。

梁阿牛与蔡追猫当然也拼力维护。

——可是两人都长于轻功,不是擅于接暗器的手法。

何况他们一人背住另一人,劲功也已大打折扣。

王小石的武功最高,但他除了要尽力匡护父亲、姊姊之外,还得分神照顾蔡追猫、梁阿牛:更得要分心保护另一个人:

孙鱼!

他们已认定孙鱼是敌人、内­奸­!

他们把孙鱼当作敌人格杀!

如果他舍弃孙鱼不理,他就必死无疑!

孙鱼受伤甚重。

——多指头陀负伤后的一指,依然杀伤力奇大,要是他未伤在先……

王小石开始也没料到:攻击除了向他们,也针对孙鱼。

攻势那么剧烈,那般“有杀错,不放过”,要是他不出手救,孙鱼就必惨死当堂。

可是,若他腾出援手,自身的困厄,可就更困逼了。

形势险恶,已不容他多加思虑。

他非但出手护住自己利亲人、战友,连这个以前的手下现在的敌人,也,一并出手相救。

但他只是一个人,怎么顾得了四面八方的敌人和要害!

孙鱼伤了几处。

他身上也溅了血——自己和敌人的都有。

他仍尽量克制自己,能不杀人的,就不杀。

为了方便照应,他竟不惜背着孙鱼作战。他这样做,无疑是把背门全卖给了孙鱼。

但他毫不犹豫就这样地做了。

就在这时,一名绰枪大汉,疾掠而入。

凡他过处,守窟弟兄无人拦阻,反而让出一条路来。

这当然是“自己人”。

而且还是位份相当高的“自己人”。

果然,这人在龙八耳畔低语了几句,龙八脸­色­,一时­阴­沉不定。

只见他气忿难平地顿足哼道:“好,好,好!果然是跟四大名捕有勾结,约好了来这儿搞乱的!”

然后他忽然下了一道令:

“散开,护着我,由他们去吧!”

六四:机翼

“由他们去吧!”这是龙八手下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

有这道命令。他们就可以下需要拼命的。

他们都听过王小石的威名,更何况就在刚才,王小石一出手已伤了他们的主人和相爷手下的一大高手了。

他们当然不以为自己有比多指头陀更厉害的武功。

所以他们停手得比下令他们动手时还快。

王小石似并不意外。

他示意梁阿牛和蔡追猫护看王天六、王紫萍、孙鱼离开。

梁阿牛对孙鱼也同在受保护之列,很是“不以为然”。

王小石用眼­色­示意坚持。

梁阿午不敢违抗,虽然他甚厌恶孙鱼这个人、这种人!

多捐头陀不忘炫示自己遭受挫败后的功劳:“还说不是他召来的,你们看王小石这般护着他,分明是内­奸­!好在给洒家一指戳穿!”

王小石道:“他不像你。他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多指头陀道:“你会为一个跟你全无关系的人拼命,挨刀子流血汗吗!你救的也不过是你亲人,孙鱼会是你的对头?哈!哈哈!”

王小石知道解说无益,道:“你们囚禁我家人的事,我问清楚,要是曾遭你们施虐,这事还没了!”

龙八气吁吁地道:“王小石,小王八蛋,我放你一马,饶你们不杀,你还敢这般放肆!”

王小石脸­色­一整,酷然道:“是你放我?还是被迫放人自保?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不管是谁主使的,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

龙八气得一张脸又蓝又紫,只跳着脚尖戟指说:“你……你……

你——!”

“你”得了几声,王小石已押后冲出了“八爷庄”。

王小石这头才离开,多指头陀那头便低声问龙八:“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然知道龙八是不会轻易放过王小石的。

他自然想到龙八的决定是在被迫的情形下作出的。

“吴夜把守外面,发现四大名捕中的冷血、铁手已包围了这儿,手上拿着刑部搜查令,要入屋提讯江湖人物王小石、梁阿牛、蔡追猫,并搜索失踪良民王天六、王紫萍,说明要他们现身交差,吴夜先把他们稳住,进来通传。”龙八悻悻然地道:“如果我们再打下去,非但收拾不了王小石,可能还把四大名捕引入家里来,那时逐之不去,尾甩不掉,还发现其他相爷交待呆在这儿的钦犯,那就大事不妙了,不如这次就让他们走了算了。”

多指头陀哼嘿道:“王小石果与四只鹰爪子串通好了的。”

龙八铁着脸,一面忍痛、一面怒道:“咱们这次大意失掉了白楼主的人质,却是怎么交差是好?”

多指头陀仍念念不忘自己那一“功”:“都是他信错了人嘛!谁教他有个心腹出卖他!这教人怎么防嘛!他错在先,不­干­咱们的事。”

龙八哼道:“说的也是。先给他一个反噬,是他手上的人搞得咱们乱了阵脚,­鸡­犬不宁,怨不得咱们丢了人犯。”

“不过,”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此事不得张扬出来,而且,待会儿的贵宾,得要­精­密布署,否则,再要发生这种事,咱们有三千个脑袋瓜子,也得给摘下来当球踢呢!”

钟午替他伤处涂上金刨药,一阵痛入心脾,龙八强忍住惨嚎,保住了自己的颜面,却在包扎好了之后一拳把无辜的钟午打得飞跌出去。

这时,王小石已到龙八大爷的“八爷庄”外,铁手、冷血等会上,大家会竟点头,(铁手手上,还稳立着一只鸟,正是“乖乖”,也向王小石擦翼磨咀,算是跟他招呼。)

又在神侯府走去,在痛苦街口,又会上了追命和“老天爷”何小河,“目为之盲”梁­色­。

——梁­色­假扮王天六、何小河扮作王紫萍,由追命挟着他们故意逗引自愁飞,果然使他沉不住气,派人过来查探是否人质已然走脱,王小石橱尾追踪,果然救出了老爹和姊姊。

这是无情和玉小石之计。

——但至少还得需要最少五名轻功绝佳的人!

他们虽然设计了这个:“机会”,但这“机会”一定要有“翅膀”,始得进行。

这“翅膀”就是要几个轻功好的人才能办。

白愁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轻功极高,幸好他轻功再高,也断高不过追命。

故意显示已救出人质引白愁飞穷追使之沉不住气的主力、就由追命去担当。

冒充王天六、王紫萍的人轻身功夫也要好——至少,不能给白愁飞追上,而且,又得要假装完全给追命挟行但又不能真的拖累了追命的身法才能称职。

幸好梁­色­是“太平门”的人,他半路改拜叶枯发门下。“太平门”一向善于轻功,不管逃跑还是逃亡,都是他们的专职、擅长。

问小河亦长于轻功提纵术。她出身青楼,又当过戏子,这等半唱戏半轻身的事,她也游刃有余。

另外两名轻功高手,是协助王小石去追踪孙鱼。

——要不给孙鱼发现,且两王小石潜入敌方重地,轻功不好是绝不能胜任的。

梁阿牛外号“用手走路”——用手走路都比别人快,当然在轻身功夫上有相当造诣了。

蔡追猫在“发党”中十分胆怯,别无所长,但从小就是喜欢追猫赶狗抓耗子,所以身法十分要得,有事之际,大祸临头,他跑起来也比人快,原先他的名罕为“建祥”,后大家只称他为“追猫”,这当然名实相符。

这些人都是这次“机会”中的“翼”:有了他们,人质就Сhā翅可飞了。

大家聚合在一起,都很庆幸,这次行动十分成功。

王小石这才垂泪叩见王天六,又向王紫萍拥泣不已,嘘寒问暖,请安求责。

王紫萍笑淬他道:“我还以为你会变了样,见面冷得僵尸也似的,发达了认不得老爹老姊了。”

王小石这才说出他的苦衷原由:

“我一见你们,心头狂喜,心都碎了,但大敌当前,乱不得,要专神以对,才能把亲人救出生天。我是强制着不蛮­色­不心乱,其实心可慌,手可不软呢。我见爹爹、姊妹,宛似再世为人,却迄今未叩安问好,简直禽兽不如,请爹爹责打吧!”

王天六听得明白一半、不明白一半,反正他无所谓,只知儿子连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也有这般交情,他已很开心,只说:“现在没事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大逆不道呢。要是你不孝不忠,把我这老骨头救出来了,也只眼冤!”

王紫萍却已跟何小河、蔡追猫、梁阿斗这­干­人打成一片,三姑她们的六婆,四处进行八挂了。

王小石进而拜谢追命、铁手、冷血的大恩。

追命引发白愁飞的错误举措,自是功不可没,但铁手、冷血及时取得搜查令脾,包围八爷压,一旦接到了哥“乖乖”报讯,即摆出不惜与龙八系统决一死战的姿态,是王小石和他的亲友安全离开“八爷庄”的重大关键。

三捕都认为:为所当为,不必挂齿,只惜听得“深记洞窟”内还囚着一群可能是仁人志士的受屈蒙冤犯人,很希望有日能拯救这些可怜的人。

王小石却觉得自己欠了一个大大的:情。

他希望来日有报答的机会。

三个捕头都说这只是秉公行事,谈答谢反而把他们给小觑了。

王小石却问起何以下见无情出现——此计无情是策划者,他虽行动不便,不能出面,但实居首功。

追命只说:“大师兄去处理一些重要的突发事情,所以赶不过来,但他已知悉令尊、令姊平安,也十分作喜。”

王小石听出了一点蹊跷,双眉一轩:“却不知大捕头办的是什么事?可用得着在下之处?”

冷血剑眉一剔:“大师兄的事,恐怕还是为了你而办的。”

王小石诧然:“却不知是什么事?”

铁手谈谈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出了一点乱子。”

——连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都得惊动了的“一点乱子”,恐怕就算是“一点”也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点”了。

“那是什么乱子?”王小石立时敏感起来了,“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追命、铁手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冷血道:“关系,是有一点。”

“什么事?”王小石紧张了起来,他觉得气氛很有点不寻常。“到底是什么事,恳请相告,要是小石行为有什么偏差,情愿请罚。”

铁手点点头,望向追命。

追命咳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上面压了一粒榴莲。

铁手­干­咳了一声,说:“那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你有两位弟兄,一时冲动,做了一些惹了点麻烦的事……”

王小石宛如坠人五里雾中,“——两位兄弟?麻烦事?什么回事?”

冷血道:“是唐宝牛和方限少去暗示一个人——”

他顿了顿,正要直把话说到底。

追命却阻截道:“四师弟,这事体事关重大,还是等大师兄回来再行定夺吧一说不定,一切只是空|­茓­来风呢。”

王小石看出了他们的神情。

一向办大案气定神闲,­干­大事指挥若定的三名捕头,都脸有忧鱼,甚为不安,甚至浮躁紧张——到底唐、方二人惹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

六五:机敏

在这段王小石等人跟踪孙鱼——进入深记洞窟与龙八、多指头陀对垒的时间内,温柔那边也发生了不少事。

初时只是一点点的“小事”。

后来是很大很大的“事儿”。

这件事的起因很简单:

温柔下了一个决定。

决定去找白愁飞:

她要找白愁飞理论:

——问白愁飞为啥要杀害她的师兄苏梦枕!?

——问问白愁飞为何要不断地迫害王小石!?

——问一问白愁飞为何变得这么坏!?

——她要问清楚自愁飞为什么要叫手下胁持自己做人质!?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事、她的心意!?

其实,问心的那一句,一千个理由一百个原由也许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对温柔而言,还是最后那两个问题,两个问题合起来成了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说不定,还有一个理由,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但这可能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理由:

他想见见白愁飞。

她好久汲真正跟他聊过天、谈过话、打过架了。

——在王小石和白愁飞分遭扬镳后,两造人马相互对垒,以致他这么一个女孩子,变成非要有立场不可,变得也成了一方人马,同时变作另一方面的敌人。

她开始时觉得很好玩。

后来玩着玩着也就闷了。

到最后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可不管了。

她要见白愁飞。

她要见他。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要见白愁飞,是须要理由的。

所以,她制造了许多理由。

人类是把一切的事——包括合理的和下合理的——都能找得出理由的动物。

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合理。

何况是温柔!

———个女从要见一个男子,总可以制造出千百个理由。

更何况是温柔那样的女子。

她从“万宝阁”回到“象鼻塔”,发现比较常混在一起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不见了”,她心里恨恨地想,敢情又是去跟王小石闯荡江湖、扬名立方去了,却就是没本姑娘的份儿!

她恨恨地想,结果越想越恨!

她觉得自己莫明其妙的就跟了白愁飞、王小石入京师,莫明其妙的就因为师兄是苏梦枕就成了“金风细雨楼”里比杨无邪身份都高一点的“女流氓”,然后又莫明其妙的入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的决战里,更莫名其妙地坠人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的斗争中。之后,王小石被迫远走他方,她无所事事的,有等没等地就等了个三、五年(女孩儿家有多少个三五年!?),接着下来,苏梦杭因不欲她多接近白愁飞,因而要她回去洛阳,不然就返小寒山去重投师父门下,而白愁飞只忙着招兵买马,布署大业,根本就没心机理睬她,到头来她两看都不愿去(她好不容易才出得了来,一口去,岂下又是给关在笼里了!?)反而跟唐宝牛、方限少等人,疯呀疯的,跟“七大寇”沈虎禅等人要武林中闯荡一番,又与张炭、朱大块儿这­干­“桃花社”的人,癫呀癫的,跟“七道旋风”又在江而上浪荡一番。这番回得了京师。苏师哥生死不明,白愁飞夏忙得神出鬼没。王小石却回来了!

但这块石头,毕竟也跟以往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呢?

她实在也不大说得上来。

——以前。王小石可以跟她一样疯、一样癫、一样的大疯大癫。

她和他随时可以爬上树上抓猴子,可以互吐苦水也可以互吐日水,可以在中秋点灯笼游行,可以在端午节比赛吃粽子,可以一起滚在床上学游泳,可以在醒看唐室牛背上划鸟龟和睦着打呼噜的朱大块儿脸上画向日葵。……

可是,这些,现近都渐渐“不可以”做了……

有一次,她邀王小石跟她一道去偷何小河的贴身灵符,在旁的唐七昧立即­干­咳了一声(奇怪,怎么这些人要说话前老是要­干­咳那么个三五声才开声!),道:“三哥,这样不大好吧?你是我们的领袖哪。”

另外一次,她的王小石去“十十殿”逛逛,可是张炭马上捏捏脸上的暗疮(真讨厌,他的疮子都快变成他的“独门暗器”了!),提醒道:

“王老大,这不大好,那儿是‘有桥集团王’的地盘呢。”

还有一次,她和王小石在河塘泼着水玩,未几,两人都身湿透了,王小石忽然停下来不泼了,只瞪着眼看看她,温柔越发越莫名其妙,催促道:“玩呀!怎么不玩了。”

王小石只说:“不,不好了。”不明白所以:“怎可以说不玩的,我要玩啊!”王小石忽然躬着身子,她好奇地走过去要看清楚,还以为他是给水蛇吮住了裤裆,王小石却急转过身去,脸红耳赤地叫道:“这不大好,不玩了不玩了。”……

——这不大好那不大好,什么都不大好,弄得她也不大好起来,什么都为能玩,玩不成?一总括而言,她觉得自己可真莫名其妙!

幸好她生­性­机敏。

——山不动,我动。

——路不走,我走。

王小石当了老大,他忙他的。可是今儿谁教白愁飞那不飞白不飞的小子惹着本姑娘了?他不来见我,我旦来找他晦气!

嘿嘿!

——说不定,本小姐还能为小石头对回个公道,还难保这一趟不把大师兄也掀出来呢!

男人的斗争里,不是把女人当作应该是站在自己一边或对立那一边的附庸,就是一种胜利品、安慰奖、牺牲者,她才不!

她要有自己的“事业”!

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绩!

所以她要去找白愁飞!

是以她要独赴“金风细雨楼”!

——今日的“金风细雨楼”,已不是当日苏梦枕当政时的“金风细雨楼”。

今天的白愁飞,也不是当年的白愁飞了!

温柔呢?

——她还是昔时的温柔?

不管她仍是不是以前的温柔,但她心目中确有一个极为坚定的信念:

凭她的机敏,一定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事。

收拾一切麻烦的人物:

包括白愁飞。

六六:机灵

她回到“象鼻塔”。

她看到石缝里长出一朵花,开得不知为什么那么灿烂,那么的红。

她看了一会:觉得很寂寞,更下决心去找白愁飞,去金风细雨楼走一趟。

所以她离开了“象鼻塔”。

一朵花开和白愁飞,本来是全不相千的事。

但女孩儿家的心事,本来就不问原由的。她要是爱一个人,能因为是在这时候忽然遇上了他,或因为在这时候竟然了起来。

她因为一朵花寂寞的开谢、寂寞的灿烂寂寞的红,所以她更决意去找白愁飞——反正,不管有没有花开,她都会去找白愁飞就是了。

反正,张炭和蔡水择等人,也因而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三条尾巴长就是了。

王小石其实是个很有组织力的人。

他很喜欢玩。

很多人以为喜欢嬉戏的人一定没有组织力,其实这是误解。

游戏与组织两者并不违悻。

事实上,游戏更需要规则,仅从规则中求乐趣寻新意争取利,那就需要更高的自律和纪律。

王小石一面玩,因为他好玩,一面做事,因为他把工作当作是娱乐。他认为他自己做事是好玩的事。

他现在不止一个人在玩。

而是一­干­人。

一班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她组织了“象鼻塔”,把许多人才、高手、志同道合者,聚合在一起一齐“玩”。

他的组织充满了生命力与奇趣,因而吸引­精­英新丁,但其实内里又结合紧密、纪律森严、严守规条、各有司职、互为奥援、呼应同息。

——一个好的游戏者,理应布置严密、训练有素,不管那场游戏是打球还是踢球、赌博或是其他,把游戏玩得好就是正经事儿。

大抵所谓大事也不过是一场认真的游戏。

这儿叙述的不是游戏。

而是组织。

王小石的组织,看似松散,实则严密。

——游戏,一般成|人都下再玩了,其实那只不过是凡人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或“梦想”)一直玩到老玩到死方休。

他的人不在。

但他的兄弟却在。

他的兄弟们轮流看守“象鼻塔”。

——他的那些兄弟,平时生活散漫,不听命于人,也“不务正业”,但却十分听玉小石的话,紧守岗位,不敢玩忽。

是日,戍守“象鼻塔”的,是“挫骨扬灰”何择钟、“神偷得法”张炭、“火孩儿”

蔡水择、“前途无亮”吴谅等四人轮流上班,另外还有几名“梦党温宅”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夏寻石、商生石、秦送石等。

何择钟是“发党花府”的人,他面对那么多“梦党温宅”的“冤家”(“发梦二党”

虽为一家子的人,但因而党魁口心不和,温梦成和花枯发时常争执、对垒不休,他的弟子有的私交甚笃,有的互不容让,都养成了相互竞争的脾­性­,总要争一口气,不输于人,虽然,一旦遇敌,两党人马,又会捐弃成见,敌汽同仇,同声共气,联手应敌了。)。

是以更加不敢怠忽,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温柔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出去的人。

所以他马上问:“温姑娘,你要到哪儿去?”

温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这口可也惊动了吴谅。

吴谅也是“发党花府”的子弟,但基于别的原因,他没有何择钟那种“输不得”的心理。他本来另有事在身,但因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的人忽在瓦子巷一带出没,王小石知人善任,深悉他善于应变,故也把他调来镇守“象鼻塔”总部。

他只问:“温姑娘不是刚刚才从外边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了?”

温柔没耐烦地又腰道:“怎么?不给人出去吗?本小姐觉得闷,所以出去,不行吗?”

“为姑娘安全计,还是不要乱逛的好,”何择钟审慎他说:“温姑娘不是刚给人胁持了吗?不要又出什么事让我们补救抢救才好。”

何择钟是个武人。

而且是个不大懂得说话的武夫。

一句话,就看你会下会说,得到的结果不同意则完全两样:所以,没有令人不同意的话,只看你怎么说、是谁在说,然后才到那是什么话。

温柔脸都涨红了。

“我不管。”她执意道,“我要走了,本姑娘要是有事,死了也不用你来救。”

她这回更是气冲冲的了。

吴谅则在这时候又说了一句:“温姑娘命福两大,倒不担心灾劫死难,倒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要背黑锅当殃,温姑娘还是请回吧。你要买什么,吃的玩的,吩咐下来,我无有不办的。”

他的外号就叫“前途无亮”,真是名符其实,足可顾名思义。

温柔一听,脸都拉长了:“这不是囚禁么!跟给那大白菜关起来,可有什么两样。

姑娘就算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但她居然不在外走了。

只走回塔里去。

气虎虎的。

吴谅、何择钟见温柔不出去了,都心中大定,但他们的扬声对话,也给刚回来的张炭听了一二,问:“什么事呀?”

何择钟说了。

他也不是好的转述者,所以该说的没说,不重要的倒是多说了几句,张炭初听没什么,但蔡水择也跟着回来了,一听,吃了一惊,问:

“她最后一句说什么?”

蔡水择因与张炭不睦,张炭始终不肯和他走在一道,王小石知悉他们之间有些误会,虽在甜山一役跟元十三限手下大将对垒时已消弭了一些,但仍未尽怀,所以故意安排二人在一起轮值当更,不过,两人依然各司其职,各吃其饭,说话也没相交谈,回来也一前一后的。

蔡水择这样一问,何择钟支吾半天,搔肋抓脑地只说出:

“……好像是说,谁关谁的……”

“她说……关起来谁都一样……”

“不不不。他说:死了也不用我来救。”

“——对!我记得了,她说不出门了——”

吴谅忍不住补充了“下文”:“温姑娘是说:她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什么!?”蔡水择叫了起来,张炭这才听清楚,跺足道:“只怕她已出门了!”

两人立即施展轻功,赶上木塔,挨摊逐档地找,温柔都没有目在那儿,只曾经过。

张炭、蔡水择分头找了五、六层塔,都伊人沓然。

塔是圆形的,两人自走廊跑了一周,恰好遇上。

张炭喘气呼呼。

蔡水择鼻尖有汗。

两人看了看对方的尊容,都知道徒劳无功,只好挥汗。

这几天气候回光返用,年关将近,却不下雪,反而寒到极了熬出一种熬热来。

夕阳免费替大地万物镀上金红。

却瞥见木塔檐映照着橱树的绿叶。

叶掌更晁晃,无人影。

树后是红布街的围墙。

红布街遁向紫旗磨坊。

紫旗磨坊隔壁是黑衣染坊,另有路通向破权门。

黑衣染坊前就是蓝衫行。

蓝衫街尾就是半夜街。

蓝衫街也直通黄裤大道。

黄裤大遭贯通三合楼、瓦子巷、痛苦街,也穿过绿中街。

往绿中街直走,就是白帽路。

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便是金风细雨楼。

张炭和蔡水择时望一跟,而人心中同时都无声他说了同一个意思。

所以两人都立时飞身下楼。

目标一样:

从红布衫街始,一路赶去白帽路。

而且还要快。

吴谅一见二人身影疾闪,鬼追神逐似的猛赶陪,他立即就向何择钟抛下了一句话:

“我限他们去看看,你先守在这儿。”

何择钟则莫明其妙,咕哝自语:

“……明明到他们换班的,都去躲懒不成?却是换我一人独守。”

世上有些事是天生的,需要天份。

——写作、演戏、歌唱,乃至几政,都得要有天份。努力可以有成绩,但难有大成。

有天份不努力则如火上浇水,但有天份而加上努力则似星火燎原。

——一个人机灵与否,多也是夭生的。

后天的训练,可以增加机警,但难以机灵。

或许,何择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可惜就不够机灵。

或者,这样也好,不够机灵的人,会多了许多危机,先了许多机会,但却少掉许多烦恼,省却许多自命不凡。

六七:机长

刚回到“白楼”的白愁飞,也刚刚发了一场脾气。

因为他刚才收到一个讯息:

不利于他的情息。

他在苦痛巷谈判之后,在痛苦街头,已下了一个命令:

“马上进行‘杀­鸡­行动’。”

——王小石既然不肯甘休,他就先把两件王小石亲人身上的“信物”割下来,交予他手,让他心痛如绞,投鼠忌器。

执行这项行动的是孙鱼一早安排下来的人:

万里望和陈皮。

问题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

这两人已经回来,但却“残缺不全”。

——残缺不全的意思是:

陈皮几乎给人剥了一层皮。

万里望的皮还在,但脸孔肿得像只猪头,最严重的是眼,伤得就像枚炸开的软合桃,一双招子别说万里了,恐怕连自己的手指还看不见。

他们哭丧着脸向梁何报告。

梁何一看,知道“不可收拾”,所以要他们直接赶去向白愁飞那儿汇报:

——自己搞砸了的事,自己去背黑锅吧,免得楼主怪责下来、还要为这两个混帐担罪受过!

白愁飞一看这两个人的样子就冒火三千八百丈。

但他强忍住。

他要问清楚才发作。

——王小石重现京师之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却也瘦了许多。

主要原因是:对头已重出江湖了,他要是对他的部属再不好下去,只怕很多“风雨楼”的弟子都会改投“象鼻塔”去,这一点,他可输不起。

不想输就要检点,收敛:

自制,还有自抑。

他瘦,就是因为忙。

他有很多事要做。

他已起步成功。

现在他想飞。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可是飞远比爬更快更高,他要不是忙着把武功练得更好一些把楼子里的事管得更严密一把各路人物关系弄得更左右逢源一些……那么,掉下来,弄个折翅断腿的,可不是玩的。

一个人要事事都管,而且样样都不放心,自然很容易便瘦下来了。

他很留意这个。

他觉得自己长胖一些,会比较福相,局面也会比较稳:不过,瘦的时候,杀气却比较大,权威也比较重。

对权杀威望,他还是十分注重的。

他答应过自己:尽量不对部下发脾气,也不敢太严厉,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人全免费送到王小石麾下去。

不过这很难忍。

他喜欢奖赏有用的,帮得了他的部属,对不讨他欢心又做不来要事的手下,他恨不得全杀光了事。

尽管他心里是这样想,但怎么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任­性­妄为。

因为敌人正在等着他这样做。

所以,他当然懊恼,而且,今天他本来还最后约晤一人,却因事不能如期见面,他已甚不悦,但他还得平心静气,去听陈皮、万里望遭“殴打”的经过。

万里望和陈皮“领命”赴“八爷庄”,要取王天六利玉紫萍身上的一件“信物”。

——那“信物”是什么比较恰当呢?

“当然要王小石看了痛心疾首,五内如焚,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好。”万里望东张西望地走进了蓝衫街。“你说,该是什么好呢?手指?份量不够。胳膊?怕老的熬不起。­奶­子,嘿,那可刺激了。不妨配上老的那许儿……”

蓝衫街很静。

——它本来就很热闹,不少汉子都来这儿喧嚷娘闹、喝酒聊天,不过,这时间他们各忙各的事,各­干­各的活。

在这儿出没的汉子,不是窟工就是瓦匠,不然就是磨坊、染坊、织坊、酒坊工人,所以也多穿粗布蓝衫——久而久之,这条街也自然叫做“蓝衫街”了。

“我总觉得这样不大好。”陈皮对这项任务本来就不喜欢——不派他去跟一流高手比拼,而遣他去折磨所崇仰的高手之亲友,这算什么使命!?“打就打,死就死,抓人家老爹老姊作甚?”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街前出现一个人。

———个穿蓝杉的魁悟汉子。

这个人环臀而立,拦在街口,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以万里望的经验,只望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他马上回望。

街尾也有一卜人,扬着白纸扇,穿着白­色­长袍,儒生打扮,一摇一晃仿佛在吟诗作对,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果然背腹皆敌!

他这回望向陈皮。

陈皮却根振奋。

——又可以决斗了!

这正合乎他的脾­性­!

——就算打败了,也总比去宰割无法反抗的老弱­妇­孺好!

看到陈皮这般反应,万里望一个头四个大:他只感叹为何“上头”派给他这样一个勇悍不要命的拍档!

——他不要命,自己可还要保住­性­命的!

来者一个渐渐行近,一个傲立不动。

白衣书生­干­咳一声,正待发话,那高大汉子忽打锣一般他说:

“我认得你们,你们今午暗算过我唐巨侠宝牛先师!”

那白衣书生在远远补了一句:“先师,通常是指死了的老师。”

那“巨人”忙纠正了一句:“不是先师,是上师,也是大师,更是至圣先师的那个师。”

陈皮冷涩地道:“你要­干­什么?”

唐宝牛正待说话,白衣书生忽地已绕到了他们身前、唐宝牛身边,用折扇一敲唐宝牛手背,叱道:“不是说好由我代言的吗?”

唐宝牛畦的一声揉着手,“给你去说,说老半天­鸡­下蛋还没到正文!”

“谁说的?”方恨少白了他一眼,很少男子生得那么白净漂亮、比美丽女子还秀气漂亮,“是我先发现他们匆匆经过的,敢情是又去­干­什么勾当!这机会是我发掘出来的,我是这机会的掌管,你只能跟着我发财,不可以僭越,知未!”

唐宝中只觉手背仍疼,啐道:“这算啥机会!只逮着两个下三滥!

让作当个‘机长’也不见得风光到武则天那儿去!”

这句话,本是要斥驳方恨少的,结果却触怒了陈皮。

六八:机身

陈皮立即拔剑。

万里望马上阻止。

他想透过“谈判”决事情——当没有较大胜算的时候。

“你们想­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们匆匆忙忙的要去­干­什么勾当?”

“我们­干­什么,关你屁事?”

“我的屁当然不关你事,可是,你们说什么砍臀断指的残暴事儿,我却听了几句,你们要什么?到底要害谁?”

“……又不是杀你害你,你老娘又不在我手里,你挑什么梁子!”

“好,那咱们就放手打一场,我们输了任由你。你们败了,就押去见四大名捕,好好审一审,要不然,给我实话实说!”

“这——”

万里望还待说下去。

可是却没有机会。

“好!”

只那么一句,已拔剑在手的陈皮已出剑刺敌!

战斗于是开始。。

战斗于焉结束。

“新月剑”陈皮拼的是宝牛。

——他净选大的啃。

可是唐宝牛身上纵然伤痕累累,但也决不好啃。

唐宝牛跟他对敌,一反常态。

他只守不攻。

他闪开了陈皮的第一剑。

也躲过了陈皮第二剑。

又险险避过了陈皮第三剑。

更在千钧一发间格开了陈皮第四剑。

再在险过剃头的情形下让开了陈皮的第五剑。

可是,第六剑又刺了过来。

唐宝牛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喝声来自他口里,但声音却自陈皮背后炸起。

陈皮马上分心。

分神。

他回身。

回首。

唐宝牛就在这一刹间出拳。

——出拳,不是打向陈皮,而是宜擂向陈皮手上的剑锋去。

剑锋折。

剑断。

一寸一寸地断。

一下子,就折裂到剑锷上去。

剑锷也为之碎裂。

拳已直接打在陈皮虎口上。

虎口迸裂。

腕脱臼。

臂折。

拳眼已到了陈皮的胸口。

陡然停住。

——没打下去。

这一拳要真的打下去,只怕陈皮就得变成一块人皮了。

陈皮颓然闭目。

唐宝牛缓缓收拳,鼻子翘得老高。

陈皮在这时候,对鼻孔朝天的敌手,大可有七种方式反攻、十一种方法挣出死角。

但他没那样做。

因为他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

——愿赌服输。

——要打认败。

他是光明正大地败了。

——只要败得心服口眼,他就一定服输。

因为他是“新月剑”陈皮,不是赖皮,也不是泼皮。

——一个自重的人不耍赖。

怕失败的人永不成功。

不怕失败的人就算失败了也是另一种成功。

万里望和方恨少的战斗却刚好相反:

不是方恨少败了,而是万里望打从一开始就跑。

他一面飞舞铁莲花,务求把敌人逼得不敢近身,让他可以逃路就好。

——既然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有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的,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但万一当名汉子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时,他当只耗子也不致自形鄙陋。

他的铁莲花旋舞劲密,能攻能守,给铁莲花砸着哪儿就砸成一朵大血花,就算给锋锐的铁索捺着,也必皮开­肉­绽、刮骨钻髓。当世之中,铁莲花旋得最好的,万里望至少可名列三名之内。

他舞起铁瑾花来,就像方圆丈八之内,生开了百朵铁莲花。

只不过,无论他旋舞运使得多快多劲,漫天都是花影,但仍然是有空缺的。

只要有一丝空隙(甚至那还不需要是个破绽)方恨少就可以了。

至少,他的轻功就可以办到了。

——“白驹过隙”身法,是讲求小巧灵动机变的轻功提纵术中之最。

最什么?

——最快。

——最巧。

——最妙。

——甚至也最令人不可思议、束手无策。

万里望把铁莲花舞得正起劲,逃跑之意最是浓烈之际,突然,人影一闪,方恨少那张清亮的脸,几乎是跟他脸贴脸、鼻触鼻、咀对咀地黏在一起。

他唬了一跳。

——那就像他自己的脐眼里忽然突出了一条蝎子尾巴一般不可思议。

就在这一刹瞬间,方恨少至少有十七、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放倒。

因为他没学过。

他一样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不会使。

——他一窜就窜入了万里望的死门去,可惜,他的武功却远不如他的轻功好。

所以他只能眼瞪瞪地瞪着万里望。

问题是:如果他不出手解决万里望,在这样极近的距离下,敌人就会反过来收拾他。

这一下,他好比只想调皮地逮着个机会,抓住机头机尾,威风那么一阵子,可是,却是整个人撞着了机身,机会大于他本身的实力,要是吃不下,只怕就兜不住了。

怎么办?

他只是在万里望的肚上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说:“你完了。”

说了这句话,他­干­脆负手而立,好像当万里望是一个只死剩下一条鼻毛未死的活死人。

六九:机场

万里望完全无法置信。

——他不敢相信方恨少刚才什么也没做,却只在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他也完全无法接受。

——给方恨少吹了一口气的他,居然就已“完了”!

他停下了铁莲花,吼道:“什么完了!?你才完了!”

“不,”方恨少冷静地道:“是你完了。”

“我完了!?”万里望咆哮道,“我随手就可杀了你!”

“你尽管杀杀看,”方恨少施施然地道,“你运功力看看,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嘿嘿,你忘了我姓什么了吧?”

“我怕你作甚?”万里望叫着,仿佛大声嚷嚷才能使他心情安定一些,“你又不姓唐,也不姓温。”

——武林中人都知道,蜀中唐门擅使暗器,老字号温家则善施毒,眼前这人既不姓唐与不姓温,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对对对。”方恨少笑道,“我不姓唐也不姓温。”

他这样说,万里望反而害怕了起来:“你是方……你姓方,你……

你……你……!”

他一连“你”了三次,才说得下去,“你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什么人!?”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和点|­茓­手法独步天下,冠绝江湖,”方恨少几乎连眼也不看他,“你管我是谁!”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称雄武林,与唐门暗器、温家毒药、雷姓火器、蔡家兵器、梁氏轻功、班家妙手、何家怪招并称于世,他现在竟给这气功举世知名的小弟当面吹了一口“气”,他不登时气绝已算走运走到鼻头上了!

说起来,他现在的鼻头还真有些痒。

这时唐宝牛已制住了陈皮,这环境正好供他发作:

“你着了他的气功,这是最新最奇最绝的点|­茓­手法,已无声无息地攻入了你的奇经百脉,你完了。你从长强|­茓­至百会|­茓­都为他一气攻破,人去楼空,黄鹤不复,你身在魂消,还不向我们求饶!?”

万里望颤声变脸:“你……你只吹……吹了我一口气,我就……

就……?”

方恨少仿佛为他叹了一口气,“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这你都不懂。”

万里望脸­色­修变,方恨少又问:“你鼻子还痒不痒?”

万里望涎着脸道:“痒……痒……很痒……咱们无冤无仇不过有一点小小的误会,可否……告知在下解救之法……?”

“解救?”方恨少偏着头,一副心里盘算着要寄恩还是结怨的样子。

“是是是,高抬贵手,”万里望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放我一马。”

“解救的法子不是没有。……”

“公子请吩咐就是……只要能保全身,我来世做牛做马,必报此恩。”

方恨少看着他的鼻子,忽一皱眉,“嗯”了一声。

万里望心头一凛,忙凑上了鼻子,心神恍惚地说:“怎么了?没救了吗?”

方恨少叹了一声:“没救了。”他一拳就挥了去,同时再叹了一声道。

“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万里望早已在八步开外跌成了一个大大的仰八义。

万里望就跌在陈皮身边。

陈皮怒问:“你为什么要逃!?”

万里望捣着鼻子闷声道:“因为我不想像你那样给人逮起来。”

陈皮道:“你现在的下场岂不一样!逃不了反而落得个不敢一战的臭名!”

万里望鼻血长流,但反能忍痛反驳到底:“我是想杀出条血路召大队未教援你,谁说我逃!”

陈皮为之气结。

方恨少和唐宝牛却互相对望了一眼,方恨少说:“看来,这两人死都说成生的,黑都讲成自的,脾­性­倒似你!”

唐宝牛哼了一声,不说话,自顾自踱到蓝衫街转往黄裤大道的角落、然后,也紧抓住那一拳碎剑却已然红肿一大块的手,痛得蹲下了身子直跳了七八下,才徐徐立起,宛似个没事的人,悠悠破回蓝衫街来。

——这时,蓝衫街围观的人已经不少了,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细语,在讨论刚才那一场是私殴还是仇杀。

在大城市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机会来临,都可以是时机出现的场地,当年,在苦水铺一处废墟里,就成了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以致日后飞黄腾达的所在。

在大都会里,每一个所在,都有机会存身:每一个场合,都有卧虎藏龙的人物。是以,一旦发生事,大家都出来围观抢看,不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知道生事的是些什么人!

唐宝牛再转过来的时候,地上已不见了万里望和陈皮。

“你放了他们!?”

唐宝牛这可要兴问罪之师了。

“不然怎样?”方恨少反问:“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我可有东西要问他们呢,你却放了!”

“你要问什么?”

“关你屁事!”

“且说来我听听,别出口不雅嘛。”

“他们鬼鬼祟祟的,要上哪儿去?害什么人?”

“我问了,他们都不肯说。”

“那你就这么成了!?”

“不然怎样?众目民腰、­妇­孺小孩都在,难道你严刑迫打么?这种下三滥的事,连何小河都不愿行之,你这莽夫也不敢公然行之吧?更何况我这饱读诗书的斯文人呢!而且我已另有所得。”

“嘿,我这才一转背、去看敌方可有援手,你却去当了个大好人!”

方恨少舒臂揽着高他一个头的唐宝牛,微笑低声道:“是是是……你别死挥啦,你因手伤痛出来的眼泪,还留在眼角呢。大家心照,互不踢爆。嘻嘻。”

唐宝牛忙揩去泪痕。

方恨少见他手忙脚乱似的,忙安慰他道:“这两个不经打的东西,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都只不过是白愁飞派出来的小喽罗而已,不过,手上倒有两件好玩东西,”

——假使,方恨少真的能够从已落在他们手上的陈皮和万里望问出个事由来,至少,就会知道王小石的亲人给囚在“八爷庄”,如果他和唐宝牛能先一步抢救,攻入“八爷庄”,至少,他们已做了一件确是比王小石和四大名捕都快了一步的大事。

人,本来就容易把机会轻轻放过的。

因为机会来临的时侯,总难分清好坏、轻重、大小的。

而人只要看不清楚自己就同样的分辨不出机会来。

——不过、有时候,得和失是很难判定的:你失去了这机会,可能因而得到另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得到了这好机会其实是失去了另一个大好机会。

“你别锰憎,”方恨少倒跟唐宝牛兴致勃勃他说:“这两人倒提醒了我,我们有更重大的事要­干­!”

“更重大的事?”

唐宝牛对方恨少的话一向将信将疑。

“对,比打倒不飞不自还要重大十倍、百倍的事。”然后他以一副上将军重托于副将的眼神和口吻问:“这样子的大事,你,承担的来吗?”

“天!有这样子的大事?”唐宝牛兴奋得淌出了口水,“没有我唐宝牛,能成事么!”

“对对对,没有唐巨侠,不能成大事,”方恨少又搂着这“巨人”的肩膀呵呵笑道: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然后他用力一拍唐宝牛肩膊,豪气地道:“咱们­干­大事会!”

总算,这些无头无尾的对话,在场围观这两名疯疯癫癫的途人与蓝衫汉里,却有一名听得懂。

七十:机能

陈皮和万里望虽是折在唐宝牛和方恨少手里,可是他们身上主要的伤,却不是方恨少和唐宝牛下的手。

而是龙八大爷的人手。

原因非常简单:

万里望和陈皮经此一役,自然不敢直接赶去“八爷庄”,也无面目返“风雨楼”履命,只好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地绕路赶去龙八府哪的后院,直扑“深记侗窟”。

却是这样一再耽搁,王小石等已先行一步,救出家人。

这时龙八和多指头陀,都负了伤,都忿忿不平,迁怒于孙鱼带强敌来犯,并忙着布署晚间接待“贵宾”的事,与相府的高手紧密联系,却听又有两名脸青鼻肿的自称为白愁飞手下的人正门不入、自后门混进来,只听利明走根:“他们确定是白楼主手下,但却连令牌都没带在身上!”龙八一怒之下,也不问明究竟,只下令:

“给我­棒­打出去!”

这一来,合当陈皮、万里望遭殃。

动手的是钟午、利明、黄昏和吴谅,当真是不由分说。

两人受伤在先,又不敢真个还手,幸龙八这边的人也没敢真个下杀手——因为大家都估量得出这只是龙八太爷一时火上了头所下的命令,可没意思要跟白愁飞结下深仇,因而都留了余地,却仍尽情地打,一泄王小石那一役中的余怒。

他们以为:没把这两人当场打死,已很给足白愁飞脸了。

——白愁飞还该领龙八太爷这个情呢!

白愁飞听了陈皮和万里望的陈述,寒着脸没说什么。

看到白愁飞这样子的脸­色­,有些事本要向他报告请罚的,也只好咽回肚子里去了。

之后,龙八大爷派了个人来登楼造访。

来的人来头也非同凡响。

那是“落英山庄”的庄主叶博识。

叶博识跟白愁飞是很有交情的。

六年前,叶博识跟白愁飞交谈时曾不经意他说了一句:

“以我这点微未之能,还能揽了个庄主来当,以兄之大材,却仍未能独当一面。实在令人扼腕长叹,痛惜不解。”

这句话对白愁飞影响颇大。

叶博识这次来,是龙八打了人泄了忿之后,知道个中有蹊跷,白愁飞说什么也是蔡京的义子,不好把这事怀闹得太僵,故请叶博识前来说明原委,并半暗示半炫耀的说明了:今个晚儿“八爷庄”有大人物到,自是不容人搅扰。

白愁飞一一听了。

他没表示意见。

——当听到连那样的人物也会宴于八爷庄时,他当然就不能再有第二句话说了。

他特别酬谢叶博识,恭送他下楼,请他向龙八致歉认错,表明他日再向龙八大爷登门请罪。

直至叶博识去后——

白愁飞回到了“白楼”顶层。

上了楼。

回到他的“留白轩”。

关起了门——

然后他脱得赤条条地,开始怒啸、拳打、脚踢,把一切可以毁碎的尽皆毁碎,他指天、骂地,用尽一切最祖恶肮脏的语言,从王小石、苏梦枕,到孙鱼、龙八,无不连同祖宗十八代给他署在内。

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胀红,心头一股怒火仍无可宣泄。

就在这时候,铜铃响了。

——有人登楼报告。

这时候敢来报告的,正是来信,而且必是非同寻常的急事。

所以他立即止住了骂声。

然后深呼吸。

一名弟­干­跪在门前,正是利小吉。

白愁飞什么也没有穿。

他雄猛、­精­壮、白晰、充满了­精­力气魄神采心志合并起来的魅力、且没有一寸多余的赘­肉­。全身机能都正值巅峰状态,是一种气和力、神和意的完美结合。

利小吉几不敢抬头看他。

——就算有人不为白愁飞气势所慑,也为他杀气所制,不然,也不敢跟他寒傲若冰的眼神对峙。

除了两种人:

一是杀气比他更大的,譬如元十三限、天下第七。

一种是能包容他的杀气的,例如:诸葛先生、王小石。

还有另一种人也可以。

那是完全体会不出他杀气的人。

这一种人很多,满街的贩夫走卒都是,就连我们的温柔大姑娘、唐巨侠宝牛先生,都或可列入这类人。

“什么事?”

“有人要求见楼主。”

“什么人?”

“温柔。”

“温柔?她见我有什么事?”

“她……她不肯说。”

白愁飞冷哼一声,目光闪动。

“她说:如果您不接见她,她就打上楼来。”

白愁飞失笑:“就凭她?她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来。”利小吉问,“咱们要不要把她撵出去?”

白愁飞只沉默了一下。

只那么一下,就说:“赶她走?不,她来得正好,快去恭请她上来。”

“请她上来?”利小吉诧然问:“来‘留白轩’?”

白愁飞笑了一笑,他的人本来就很俊,这样一笑,还简直有点儿俏。

“快去。”

他只说,又补充了一句:“她上来后一盏茶的时间,你吩咐祥哥几、欧阳意意烫一壶酒上来,你告诉他们,是‘胭脂泪’,记住,是:脂——胭——泪——他们自会晓得。”

他回到房里,对着铜镜望了自己全身一会几,仿佛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就开始穿上衣服。

他特别拣了一套洁净的白袍,不过,黑边却什么也不穿。

然后他就走到扶梯口、栏千旁俯视。

入冬的斜阳如醉,只剩晕红一点。

未几,他就看见他等的人,自楼里广场经过,他从上面望着她,在草坪上、伊英爽地走过,像一只辣椒那么红!

她仿佛也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蓦然抬头。

没有。

楼栏空荡荡的。

只斜阳如血,红。

她心中闪过一丝迷惆,若有所失。

然而,白愁飞就在黄楼楼顶:“留白轩”入口的­阴­黯处窥视着就像一个逗点的她,一步含情一上楼的了来。

七一:机纽

温柔却是那么美,使白愁飞想起他生平非常过瘾的一件事,但那事有一大遗憾,而今晚就是赏补这遗憾的时候。而且,也使他不禁自问:当日,温柔还在“风雨楼”出出入入的时候,他就没发现温柔的靓俏么?

不。

七、八年前,他初加入“金风细雨楼”,加上温柔是苏梦枕的小师妹,而且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对温柔很“有感情”。

他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大局”其实就是他的“野心”。

何况在那时候,温柔还小。

再漂亮的女子,还未成熟之前,还是不够风情。

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去按这个“机纽”:

他可不愿在轻轻一按之下,这些贵人全变成了他的敌人!

他犯不着这么做。

之后,王小石逐渐退出“金风细雨楼”的领导层,自己那段时候,正在招揽实力,建立势力,他可没多大的余力去兼顾其他的事。

他要发泄就有女人,大可不必因女人而引苏梦枕的忌讳,除非他用另一种完全不必负责,不伯后果的方法。

直至他撂倒苏梦枕后,王小石却回来了。

温柔在过去几年,也常跟“七大寇”、“七道旋风”那­干­人混在一起,他无心理会,无意惹上这一笔风流债。

王小石回来后,温柔也常留在京师了。

这反面使白愁飞有一种感觉:

——怎么白白放过!

(要不是我不在意,会轮到那块连木头都不如的石头么!)

(她已跟小王八蛋好了么?)

还没有吧?看她步行姿态,还是处子之身吧?

他以手支柱,斜倚凭栏,白的袍在暮黝里,骤眼看去,更显黑白分明,但事实上白和沾了点暮­色­成了略灰,暮黯也因这反映成了淡灰,所以仔细望去,反而成了个不分不明、不甚分明的人物。

温柔忽然发现了他。

有点腼腆。

她今天下了决心要去“金风细雨楼”兴师问罪之际,忽觉这几天常在外边逛,又给那龟孙子禁锢了老半天,虽然待自己礼遇有加,但她大呼大闹老半天,自然披头散发声也嘶哑。

她到现在仍不明白:既然大白菜已抓了小石头的家人,那么,自是足以威胁小石头了,那还要派人拿住自己作甚?

——她意想不到的是:孙鱼拿她作为人质,是为了要达成白愁飞的指令“叫王小石来见我”而私下决定的,白愁飞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

孙鱼为了立功,既不敢也不想向白愁飞“借人”,而他看准了王小石的­性­情,只要扣住了温柔,就没有王小石不愿去的地方。

温柔既想不通,偏要想,就越想越气。

不过她也知道生气易令人老。

她最怕老。

怕自己难看。

在象鼻塔里,出发前,她忍不住在妆台照了照那面青铜镜。

整了整衣衫之后,又觉得还是不满意,于是更换了件枣红­色­的衣裙。

然后她又撂了头发,仍是不大满意,所以就梳了另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

但她不擅梳妆。

——以前,在洛阳,有老妈子为她梳头打扮。

她足足梳了老半天才把头梳好。

可是又觉得衣衫太老气了,不搭衬。

于是又换。

换了就照镜子。

不满意的又换。

直换到一件辣红镶金绣紫幅花边的前衫时,她才满意,再好好端详镜子里的她。

——可惜就是衣服太抢眼,比她的人还夺目。

于是她又往脸上涂涂抹抹。

画眉。

扑粉。

涂胭脂。

打扮好了,真是出落得像个美人儿。

之后她就兴致勃勃地要出门。

忽觉得不妥。

她再照照镜子:

没有不妥。

镜里的人很漂亮,尤其是一对含春漾水波似的眼睛,还有杏靥桃腮艳艳粉粉,但她看自己也却觉得越看越不像是自己。

——自己平素手大脚大、手租脚粗的,扮那么漂亮­干­吗?

——何况已严冬了,这两天虽转暖些,但穿那么轻薄的衣衫出去不怕着凉也得怕着人心凉!

想到这一点,脸上不禁有点发热。像夕晖照得太近了不经意灼了那么一下似的。

——咄,只不过是见那么个大白菜!

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向对自己还爱理不理呢!

打扮那么漂亮,万一他看都不看,自己的脸可在哪儿搁去!

给谁看嘛!什么大白菜、小石头,全不是男人,都不当自己是女人,想到就气!

温姑娘一跺脚,一咬牙,又回到妆台。

这次不是化妆了,而是把已化好的妆一一擦去、揩去。

脸上弄得一塌胡涂。

之后,她去洗脸。

洗了脸,又更了件粗布衣,他就那么一张清水脸蛋儿(杏脸上还有未抹于的水珠,一粒粒的如珍珠露水,眉毛还湿黏在一起,显得更粗更黑,黑刀尖儿细桃般的秀气!)

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门口,想想又不妥:这一番心血哪,把脸呀眼呀耳呀眉呀了半天,还恨不得把鼻子拎高一点掰宽一些,像那个雷媚一样,这样才美些,巴不得把腮颔扶呀捏呀的想捻得尖削些、清减些,这才能跟雷纯那么艳丽。结果,弄了个半天,跟先前没两样的,就出门去了,仿佛很不值。

所以她又重新坐下来:

化妆!

终于,她是画了眉、口红,添了点粉,换了件红毡赭衣才出去,临出门前,还再补些香水。

——却不料吴谅、何择钟等人居然还不让她出去。

好,不给本小姐出去,本小姐就溜出去。

于是,她就溜了出去。

不过,半途上还是给人缠上了,要她回去。

她硬是不回。

——反正己出了来,人家好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姑娘是出得了来就是离了家,抬上八顶大轿本姑娘是兴尽了才回老家去!

没法。

——这姑娘谁也拿她没办法。

既然没办法,就只好陪她过来了。

是龙潭渡龙潭。

系虎|­茓­入虎|­茓­。

——谁教他遇上了温柔!

七二:机枢

可是,会为见白愁飞而刻意化妆的她,虽然已洗尽铅华,但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仿佛那些已抹掉的妆扮都留下了洗不去的罪证似的。

“啊。”

白愁飞微微地叫了一声,恰可让她听着。

“怎么?”

“我脸上没写着么?”

白愁飞咀角边牵起一朵笑云,反问她。

很早以前,温柔就迷死了他这样儿的笑意了,她现在看了,心里还是突的一跳,还是突然没跳了一下,反正她也弄不清楚。

“你说什么?”

“如果惊叹也有个什么符号的话,”白愁飞指着自己的印堂说,“我就写着这个号啊!那是对你的美赞叹不已呢!”

两朵云掠上了温柔的杏靥。

“我哪里美!以前也从没关心过人家!”

她带点臊的时候,说话也细细柔柔,而且因刻意在装成熟而份外显稚气,在这样刚刚入暮之际,特别动人。

白愁飞也怦然心动,忽然想起那一次在龌龊的夜­色­里破碎的衣衫掩不住白晰而瘦小的嗣体,而今,这清白之躯已丰满了许多了吧,可更见风情了吧,那娇­嫩­的Ru房还柔软如鸽么?臀部也像口小枕吧?

你这里那里都美哩,但话却不能这样作答。

他这样想的时候,回答却十分诚恳,而且还带着些微的歉意:

“那时候我忙,你是知道的,苏梦枕、王小石都在,没办法。”

“你真是关心人家,就多陪人家玩;”温柔不大明白白愁飞的说法,“要不,就派我去做些掀风翻浪的大事行,哪有对人家不瞅不睬的!”

“那是我不对,”白愁飞眯着眼,弯弯的、长长的,像一条浮动的船,“今儿我请你吃酒、赔罪。”

“我今儿跑这一趟却不是来吃酒的。”

这却使温柔省起了她的重大意义,嘟着腮帮子说:“我是来兴师问罪。”

“哦?请坐。”

温柔大刺刺地坐了下去,才发觉应该坐得斯文些。

“请茶。”白愁飞亲自斟上了一杯茶,“待会儿敬奉酒菜,向你赔礼。”

“你当然要赔罪。”温柔想到就很委屈,扁了咀儿,“你­干­吗要叫人绑架我?”

“绑架你?”白愁飞倒是一怔,“谁绑架你?”

“你。”温柔差不多要哭了,连跺几脚,猛憎了起来,“还不认!”

“我绑架你做什么?”白愁飞也闹不明白,“像你那么标致的姑娘是拿来疼的,怎么要绑架你呢!”

温柔听了,这才由怒转嗔,噘着咀儿告状:“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一下子不理人家,一下子叫人来绑架——难道孙鱼不是你手下?他会不待你吩咐就暗算本姑娘我?说了也没人信!你做的事总是不认帐!”

“又是他!”

白愁飞在心里一阵火爆:妈那个巴子!又是孙鱼!

“怎么?”

“没什么。”白愁飞当然不便说出他对此人的恨意,也不能承认他完全不知道手下做了这件事:面子,有时候确比事实更重要。”他有把你什么吗?”

“什么什么吗?”温柔愕然。白愁飞凝视着她,两手支在她椅子上,衣襟很贴近她。

温柔嗤地一笑。

“笑什么?”

“——你这样望人家,傻的!”

“因为你漂亮。”说着,便用手背去轻触温柔的玉颊。

一下子,温柔心头怦怦乱跳,急如鹿撞:她毕竟是江湖儿女,虽然情窦已开,但对男女调情,只是向往,却一窍不通,而今情状,一如机械已然开动,她大小姐却茫然也惶然不知纵控的机枢在哪里,开关都不能掌握在她手里。

贴得那么近,使她可以闻得着他的气息。

这可不止慌了手脚。

也慌了心。

“孙鱼这龟孙子敢对你这样,真是该罚;”白愁飞忽然笑吟吟的道:“该罚。罚我喝酒赔罪。”

然后他自袖子里掏出了一点蜡丸,拍开,里有三、四十颗小丸,他仰首一口气服下,根本不必以水送服。

温柔诧道:“这是解酒丸?”

“不是。”白愁飞注视她天真烂漫的艳,心里想:难怪稚气和艳美可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自然该有女人的风情了,可是思想上还是这般不成熟:不成熟得使他一切举措几乎都不必隐瞒,已手到擒来,甚至送上门来:“我受了点伤。”

“什么伤?”

“内伤。”

“谁打你的!?”

“王小石。”

“——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因为你害了大师兄。”

“不对。”

“那为了什么?反正你常常害他!”

“不是我害他,而是他嫉妒我。”

——要是白愁飞说:不是我窖他,而是他害我……温柔对他的话可能就根本不会相信。

“他嫉妒你?”

“说对了。”

“——因为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因为你。”

“我?”

“因为你对我好。”

“哪?哦?呀!”

“他嫉妒我,我只好处处忍让他,避开你。”

白愁飞本无意要把这话题持续,但见小妮子听得那么震动、这般入神,觉得很好笑。

男人总有一种只要有人崇拜他就不惜做下去、做到底、装作得成了自然而然而且自自然然的本领。

“是呀,躲开你是为了让他。”

“你……”

温柔是个硬脾气的女子。

但心软,很心软,她心软得连睡觉前看到一只蚂蚊经过床榻,一向睡了也拳打脚踢的她居然恬眠也仅记住不翻过身子。

“躲开你的日子,真痛苦。”

白愁飞哽咽他说:他心里盆算,要不要让两行泪籁籁落下来呢——毕竟,兼得一个爱慕他的女子澎湃情感,也比得上战伐中取胜利的快感。

他已不必落泪。

她已落泪。

她扯着他衣袖抽泣不已:

“死阿飞,死阿飞……我错怪你了……”

白愁飞唉声叹气地道:“那有什么,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掉一切……”

“不,不要,不飞白不飞,不,死阿飞,不,二哥,不要——”

白愁飞心付,她叫“不要”的时候,可跟­干­那回事叫的语音相似?

他倒很有兴趣要知道。当起了这个歹念的时候,他的身体已迅速充血、Ъo起,就像特别为那话儿涩了烈酒一样,由于他衣服下什么也没穿,又那么贴近温柔,是以邪意更炽烈了。

不过,话儿他是照样说下去的。

“……我只要和你逍遥自在,双宿双飞。一直以来,都是小石头在从中作梗——唉、为了你的幸福。有更好的归宿,我只好把­精­神都放在事业上……”

真­肉­麻。

白愁飞暗阵了一句,自己说得连骨头都麻了。

——可是怎么多半女子都爱听这个?

她们爱听,就只好说下去了:

“你知道,我自幼是个孤儿,四周流浪,历尽沧桑,只手空拳打天下,才刚有了少许造就,又给人冤枉诬陷,打了下去……我几经挣扎,受人白眼,但却没人理会与同情——”

温柔听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愁飞语音沙哑,声调哀怨,脸容保持冷傲,但抚摸她的发却充满了感情。

——嘿嘿,没想到,不必下药,不必饮酒,这小妮子已完全崩溃,稳保的奉献!

他偷笑。仿佛本来只是想走入历史,却还错入了神话。

更大。

更威风。

“唉,”他控制自己的声调:让忍不住的笑意转化为抑不住的苍凉,“不过,孤独、寂寞、已没有再向人倾诉的必要了。我已习惯世间的唾弃,人们的背义,天下的误解!”

“不,不!”温柔不管眼泪把眼睛弄得像双大熊猫,依在白愁飞袖间。窝在他的腰间哭道:“大白菜,你别伤心,我支持你。柔儿永远不离开你……“她在他腰间磨擦。

忽然,白愁飞的身子似僵硬了起来。

她也感觉到一种特殊灼热,自头肩处传了过来。

白愁飞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托起了她的脸,并且深情款款地注视她。

她只觉得意乱。

神迷。

他慢慢地凑上了脸。

接近她。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

他的手立即紧了一紧,使她的下颔觉得有点痛。

奇怪的是,此际,她忽然掠过脑海的是。

暗夜。

秽巷。

泥墙边的那一弓虽暴:雷纯身上的碎衣掩不住白皙腿上正滑落的液体。

——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这使她惊。

惧。

迷而且乱。

然而白愁飞的眼柳:寂寞、愁伤之中,还燃烧着一个熊熊的冷傲、凛凛的炽热。

她不能拒抗。

她无法拒抗。

她不想拒抗。

忽听外头“笃、笃、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

“酒菜送来了,楼主。”

七三:机舱

两个本来凑在一起的人影骤然分开。

主要是女的推开男的。

温柔整个脸都烘烘地大绯红了起来。

她在拗指甲,随即省觉自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便随手拈了白愁飞的袖子来抹,就像是一张随手拈来的桌布一样。

因为亲切。

但白愁飞为之气结。

他当然不是惋惜身上那一袭白衣。

而是偏在这时候,居然有人送酒上来,嘿,而且还是他自己一早就布下的局。

——居然还不必用药动粗,这等女子已任由鱼­肉­!

他打开门.是祥哥儿、欧阳意意。

他们端菜捧酒过来。

酒有两壶。

菜不多,却­色­香昧俱全。

——本来,斟茶倒水的闲事,说什么也不会轮到欧阳意意、祥哥几来做。

这当然是特别的菜肴。

特别的酒。

还有洗脸洗手还是洗什么的水皿。

这两名心腹也不是第一次办这件事。

他们办来已颇有默契、得心应手。

白愁飞叫他们把酒菜端进去,放桌上,他向他们瞅了瞅眼——

“好了,出去吧。”

他们居然不走,也向他瞅了瞅眼:“楼主,我们有事禀报。”

白愁飞正在那兴头上头,顿时不耐烦起来。

却听温柔幽幽他说了一句:“他们……是硬要跟我一道儿来的……不是我要让他们来的,他们就是痴缠没休,你别难为他们,他们也是为我好……”

她就是没说王小石派他们来的,以免白愁飞对玉小石的恨意又加深一层。

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两人都能好好地在一起:甚至是他们(连她自己在内)

都能好好地相处。

这回是白愁飞一时没听懂温柔的话。

随后他才清醒了一下,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

他这才弄清楚了:原来有人要闯上来。

——原来是有人跟温柔一道儿来的!

他心中有点惊醒。

自己太兴合合了,居然没发现那争吵的声音,看来,那小妮子虽意乱情述,听觉可还好得很。

然后他马上又有了恶念:

既是有人跟来,心是王小石的人,这样的话……今晚,大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我先­射­下他的靶,看那小王八蛋还­射­不­射­得出他的伤心小箭!

“既是温柔姑娘的客人、好好招待他们吧!”

欧阳意意、祥哥儿都说:

“是。”

“不是有话跟我禀报吗?”白愁飞扰着眉花说:“这等烦俗琐事,不要缠烦温姑娘,咱们出去说。”

他跟二人踱出了房门,掩上了房门,说:“你先洗把脸,我去去就来。”

温柔嫣然一笑。

脸上还有泪光。

幸福的泪光。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也许只是以为自己很快乐。

冬天夜晚来得快。

今夜没下雪。

今晚没有月。

但灿烂的是天上,不是人间。

寒星闪灿。

星子只现于苍穹一角,已着了火似的密布分据,声势之壮,足令白愁飞吃了一惊。

风很大。

很冷。

也狂。

狂得居然敢惊动白愁飞的衣袂,令他的袍裾袅袅欲飞。

白愁飞一向喜欢风。

甚至爱上狂风。

因为风使他想飞。

欲上青天。

冲上云霄。

好一种感觉。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诓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来的是谁?”

“蔡水择、吴谅和张炭。”

“他们?”白愁飞沉吟了一下,在狂风里,他有很多意念,纷至沓来,灵感闪跃不已迅掠即逃。“他们来得正好。”

然后他细细地吩咐二人一些话。

两人听了,也奋亢了起来。

祥哥儿自然充满了雀跃之­色­。

欧阳意意一向沉着冷漠,也禁不住整个人绷紧起来。

“这是个绝好机会,可将计就计,咱们依计行事。”白愁飞的眼睛在黯夜里,映着楼头的火把、竟似跟宝石一般的亮,“记臣,首先要分隔他们三个。”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退下去之时,连白愁飞也感觉到他们压不住抑不住的紧张。

——大对决将临!

同样,也们也感觉得出来:白楼主已给斗志充满。

那不仅是一个人的意志。

还有野兽一般的力量。

甚至有禽兽一般的欲望。

风势,是愈来愈大了。

自愁飞是个一向会观风向的人,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的大纸鸳,有风就能飞翔。

他不怕风大。

——断了蝇反而能无尽无涯无拘无束地任意飞翔。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有风就有飞的希望。

风是那么的大、灌满了他的衣襟。

风对他而言,就像是时机。

——是时候要飞翔了。

灌满了风的前襟,就像是充满了气和力以及机会,他整个人徜徉其中,意念电闪,就像是一个偌大机会的仓库,个中潜力,用之不尽。

风的来势那么急,看来,今晚少不了会有一场飓风吧?

他眺高远望:六分半堂那儿寂寞依旧。

只有金风细雨楼上,仰首苍穹、做星迎风,胸怀大志,霸业王图。

是以他又唱起了他的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我志在咤叱风云……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

他正志得意满,忽见主楼那里一盏灯­色­。

很暖。

那儿有一个女人,在等他。

——她还是处子吧?

在未决一死战之前,先祭祭剑也好。

他想起这样做就能既沉又重地打击王小石,高兴得几乎要狂笑起来。

他不便狂笑。

他长啸——

长啸声中,他看见梁何匆匆而来。

他正是召唤他来,布署一切……

七四:机智

不是不知道不能来,因为没有选择,也不得选择,蔡水择、张炭、吴谅等只有也只好跟了温柔直入了“金风细雨楼”。

不是没劝过温柔,而是虽已在楼外及时拦住了,但仍是劝不住这姑娘。

“你千万不要进去!”

“为什么?”

“王老三正跟白愁飞对敌,你这一进去,岂不送羊入虎口么!”

“羊?”温柔停步,众人以为她回心转意,却听她杏目圆睁、叉腰嗔道:“你们看我:武功高强,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机智绝伦,我像羊么?”

蔡水择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是好。

一急,本来黝黑的脸孔可就更黝黑了,加上他的脸五官歪曲,甜山老林寺之役尚未复原,更是古怪怪诡异。

忽听张炭悠悠他说:“不像。”

张炭最近没晒太阳久矣,这回儿又长得白白胖胖的,他的肤­色­白来得快,黑得也速,有时这边脸没白得过来,那边脸­色­已晒黑了,惟一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痘子,和愈长愈祖、愈来愈密的胡碴子在他那张咸煎饼似的大险庞上相互对垒、各自布阵、一步不让、寸土必争。不过无论肥些胖点,白脸黑脸,他的样子仍可以说是英俊好看。

温柔一听,展颜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是不像羊,”张炭补充道:“但像兔子,待宰的兔子。白愁飞要做的只是守株待兔!”

温柔一听,又气出了三个梨涡,正要发作,回心一想,不理他们,径自快步往前走去。

“也罢,”她说,“兔子总比羊好看。”

“是不是!”蔡水择急得直跺脚,“你可把她给气入了风雨楼!”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张炭没奈何地道,“她要去,咱们也没办法,只好她去哪儿,咱们都跟过去好了——以白愁飞跟她的交情,不致于要她的吧?”

“我看哪,她也不象兔子。”在一旁的吴谅忽然小声道:“只是刚才不好说。”

张炭大感兴趣,追问。

“像猪。”前途无亮吴谅指着脑袋瓜­干­,“笨得像头猪,真真正正的大笨猪!”

温柔见那儿三个男人交头接耳,喔喔细语,却不跟她说话,便倒过来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了一个字:

“你们说什么?什么朱?”

“没什么。”吴谅慌忙充满感情他说,“我们说,在晚霞映照下,你真傍一颗真真正正的夜明珠。”

对这句话,温柔很感满意。

于是她就在夜明珠声中进入了“金风细雨楼”。

把守“风雨楼”关口的利小吉慌忙走报,留下毛拉拉、马克白、未如是等人严阵以待。

“最好,”蔡水择充满了憧憬,“那白无常不让我们进去。”胆小!”张炭以一种大无畏­精­神道,“没胆子闯龙潭入虎|­茓­,一辈子只窝在耗子窟里!”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吴谅倒是深谋远虑,“咱们先一个回去通知小石头!”

“别怕,有我在。”温柔气定神闲地道:“以本姑娘的机智,这次兴问罪之师,看死阿飞还能飞到哪盘菜哪碗饭哪杯酒里去!”

机智。

——机智是什么东西?

也许,机智只不过是聪明人的玩意,却是老实人的难题。

大难题。

于是,温柔、张炭、吴谅、蔡水择等人进入了“风雨楼”。

白愁飞只接见温柔。

温柔也想单独会白愁飞。

梁何等人要把张炭等人留在黄楼底层,那儿本就是接待宾客的地方。

却把温柔请上了白楼顶层。

大家都叫温柔不要丢。

“他能吃了我呀?我怕他?”

温柔偏要去。

大家都拗不过她。

——反正不来都已经来了,这险不冒也冒了、这锅没背上也一早扛着了,张炭只好说:

“好,一刻后要是你没信息,咱们就打进去打出来。”

朱如是冷哼了一声。

欧阳意意嘿声道:“只怕是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得了得了,”温柔温柔他说,“我没事的,你们放心。”

“那好,”吴谅只好“付于重托”:“那一切都要仗赖温女侠的过人机智了。”

“这个当然。”温柔觉得这句最中听,“本姑娘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一定会照顾你们。”

张炭、吴谅、蔡水择三人受宠若惊也受惊若宠、感动莫名、感激流涕地齐声道:

“谢谢关照!”

可是,不止一刻,三刻将到,温柔仍是没有动静,未曾下来。

七五:机票

三人纵是再沉得住气,也不可以再沉下去了。救人如救火,直急不可缓,救人也如救溺于水,让他沉下去再救上来已没有气了。

张炭想发作。

蔡水择悄悄地扯下了他。

“­干­什么!?”

张炭的火气本来不算怎么大,但不知怎的,他一见蔡水择就火大。

——许是当年“九连盟”要并吞“刺花纹堂”时,“桃花社”全体都为支持正义的一方而力战,但“七道旋风”之中,就蔡水择推说“天火神刀”没练成,而不赴斯役,到“桃花社”退逃落难之际,蔡水择又以“黑面蔡家”门规禁严,拒绝了张炭要求在兵器大王蔡家匿藏避难一段时间的要求,私下却投靠天衣居士,一面潜心学艺,一面在江湖上立万扬名。

是以张炭痛恨蔡水择孬种无能,以昔日大侠萧秋水的话:“生死不知,枉为兄弟”,拒绝再跟他往来,耻与之相交。

后来,天衣居士有鉴于二人本是好兄弟,变得水火不相容,故意在甜山布阵中,让他们两人同“老林寺”一阵,因而发生了两人联手加上无梦女血战司徒残、司马废和赵书四,打得惊心动魄,舍死忘生,张炭和无梦女双双为各自奇异武功所缠,蔡水择为救两人,独战赵书四,苦斗不休,以致一张脸给踢烂,身负重伤,仍然不退,已使张炭对之大是改观。

——不过,改观归改观,张炭对蔡水择依然不以为然。

(咱们兄弟在遇难昔熬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枉赖大姊跟你结义一场,我们都在逃亡落魄之时,你打造天火林刀成功,扬威武林,得意于天衣居士,俨然成了“黑面蔡家”的代表人物,新一辈中的佼佼者,还仿如当年“桃花社”旧部为班底,得意于一时——可是,我们呢?却还在苦熬不已,等人人不救!)

(我们最需要友情的时候,你却把友情置之不顾;在你最需要友情的时候,我们伸出了友谊之手——最终却给你一刀斫断!)

(现在跟大家一起拼命那就可以补过了么?在这儿的,谁不拼命!)

(——生死不知,枉为兄弟)

(——“一朝是兄弟,一世是兄弟”:这也是萧大侠的话,谁教你先不把兄弟当兄弟!)

张炭对蔡水择仍无法释怀。

不肯原谅。

——就是因为当年他是兄弟,所以才越发不能原有。

那种感情不同的。

血浓于水。

酒醇于茶。

——要是只当朋友,才不会这样要求,也不会这般见怪。

甚至一点也不见怪。

简直是见怪不怪。

兄弟和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侠萧秋水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你会帮朋友解决问题,却会为兄弟卖命。”

(蔡水择,我们愿为你致力,你有卖过命吗?)

(那一次,在老林寺,你只是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战,再说,那顶多也不过是在力战中寻求补偿。)

是以,蔡水择的话,张炭多不愿听,听亦不见得从。

“我们处身在敌方营里,宜稍安毋躁,一旦闹大了,只怕没好处。”

“要有好处就不要跟来——跟来准役没处。”

“也不是这样说。温柔就在上面,万一闹开了,恐怕她第一个走不出来。”

“他现在也还没走出来。”

“我怕闹起来对方反而有藉口把她困住。”

“那咱们就任由他们鱼­肉­啊?说不定,温柔已遇险,正等着我们教授呢?”

“我们也没听到什么异响,对不对?就再忍一会儿.才发作,好吗?”

蔡水择以一种顾全大局的口吻,作出要求。

张炭只冷哼。

他问戍守的人:“老兄,请通传一声:把温姑娘请下来,可好?”

那人正是毛拉拉,他没好气地回答:“是她自己要上去的,她要下来自然会下来。”

张炭本本脾气也不太大,可是一见蔡水择和吴谅都半声没响的样子,脾气也就来了。

“那么,我们也上去看看,怎么样?”

在旁的马克白忽然问:“这位请了。”

“请了。”

“你看过戏未?”

“戏?唱戏、杂耍、韵剧,当然看过。”

“好看么?”

张炭一呆。

“有的好看,有的不好。”

“要给钱么?”

“有的要,有的不收钱——你问这­干­啥?”

“不­干­啥。”马克白­阴­沉道:“只不过,要是正台的戏,多是要收钱买票的,要上楼晋见白楼主,不是不可以,可是,票子没发下来,机会只能等,还没来。机会是要票子的。不管是戏票、银票都一样,你可以强来。要是强占位子强上合,你以为你是谁啊?

后果要是闹出什么事体儿,可要自己负责哦。”

他­阴­恻恻地反问:“——年轻人,你还忙着长痘了嘿,可负责得起?”

张炭霍然立起,与马克白相互对视。

对峙。

蔡水择吓了一跳,忙扯他坐下来。

他不坐。

蔡水择只好低声下气地要求道:“——就当是为了温姑娘,忍一忍,好么?”

张炭这才坐下。

但悻悻然。

他连蔡水择也一起生气进去。

七六:机缘

吩咐了梁何速去办好一切之后,白愁飞在踌躇满志之中,生起了两个警惕:

——他下的命令,梁何已很快就听得明白。这表示他的领悟力已愈来愈高,而办事水准也愈来愈接近自己。他已愈来愈是自己的得力助手。

——这样下去,另一个发展是:一如自己从苏梦枕的得力助手。

渐而成为他的心腹大患;或像自己一手培植的孙鱼,他的所作所为显然己出卖了自己。

(唉,梁何是人才。人才是拿来用的,要不,就算拿来杀的。——

如果自己就像苏梦枕,梁何会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

这一下子、他倒羡慕起苏梦枕来了:至少,他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或者不止一个)

王小石!

回到“留白轩”,步向愈来愈近的灯光,他竟萌起一种(奇qIsuu.com書)浪荡江湖少有罕见的“回家的感觉”。

但随灯火愈渐明亮他的欲­火­亦更高涨。

这时候他还没进入“留白轩”。

他还没对温柔做出任何事。

隔了一道门,看着晃漾的灯火,想到温柔这个女子,白愁飞心中忽然生起了真正的温柔感觉来。

他以乎有点儿真心的喜欢这女子。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王小石。

——这小王八无论到哪儿去,怎么落拓,却都是十分有人缘。

——可惜他所喜欢的人儿,却是喜欢着我,而且就在我房间里。

——只要我得到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作为更能伤害王小石了!

——只要想到能伤害王小石,那就是值得做的事!

白愁飞奋亢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已义无返顾。

以前,他初出江湖的时候,对他真正喜爱的女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疼惜是好,也不懂得展开追求。

于是,她们一个一个地在他眼前消失了:有的嫁人,有的远去,有的甚至没给男人碰过就凋谢了,有的却跟远比不上他一根指头的男人混在一起……却是谁都没有多看上过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到他飞黄腾达之后再会上其中两三个,她们对他十分钟情、仰慕,却以为跟他才是初晤!

后来,他终于弄懂了。

喜欢哪个女人,最对得起他自己的手法,就是把她弄上床去,然后用最对不起她们的方式舍弃她们,他们才会记住他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他。

是以,白愁飞变了。

他不要爱上。

爱上是一种毒。

他只要上。

上她们的床,或跟她们上床,抑或是骑上她们的身子。

——不惜用各种面目,用一切法子,这样,虽然没有真正的爱情,那又有什么关系?

尤其当你已有了一流的享受之后!

大人物是不该去爱人的。

大人物只须让人去爱。

白愁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本来想直接闯进去,那本来就是他的房间,但他还是先敲了敲门,却不等温柔来开门,他已推门而入。

他看见温柔黑黝黝且长的睫毛颤了颤。

有点慌失失。

——这带点慌的女子其实美得让人有点心慌。

房里真黄。

黄|­色­。

黄|­色­是烛光酝酿出来的。

让烛焰漾起来的。

他走了过去,温柔像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抬眸、展颜、梨涡深了又浅了一下,道:

“他们在楼下闹事啊?”

白愁飞由于站得近,仔细端详,还是发现她仰起来的脖子柔、白而美。

他真想吻下去。

这房里的烛火比酒还催|情。

“没什么事。我叫他们再等等。”白愁飞指了指菜肴,柔声道:“菜都凉了,还不吃些么?”

“你不吃吗?”

温柔很温柔。

“我?我不饿。”

“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好,我就陪你吃一些吧。”

“你吃,我就吃。”

温柔嫣然。

含羞答答。

自愁飞见温柔不大夹菜,举箸夹了块羊­肉­给她吃。

“我不大吃­肉­,”温柔把­肉­挟回给他,“你吃。”

白愁飞并没有劝酒。

因为,看来已不需要。

——对这女子,他认为已手到擒来,已不必下药了。看来,这小妮于仍是处子,不用药物更有滋味、刺激,而且痛快。

他­色­迷迷地想着这些,不觉自斟自饮:他们端上两壶酒来,他当然先饮“胭脂泪”

的那一壶。

温柔只甜蜜蜜地浅笑。

“笑什么?”

“笑你。”

“笑我?”

“笑你大口大口地吃牛­肉­,像头老虎。”

“吃牛­肉­吗?我夹给你。”

“牛­肉­?才不吃呢!”

“为什么?厨子炒得挺鲜­嫩­的嘛。”

“牛是最可怜的了。它为主人熬了一辈子,不知吃了多少鞭子,风吹日晒,犁好了多少农田,长出了稻子麦穗,养活了多少人。以它的身形,要反抗主人,其实是下难的,但它一辈于都忠于主子。可是,到它老而无用时,主人还把它卖到屠场,宰杀了它,从皮到骨,支离破碎,连尾巴都拿来熬汤,抽皮削­肉­挑筋敲髓刨骨,一点儿也不放过,你投听说过吗?牛进屠宰场时会流泪的……它没有反抗,可是心里一定在想:主人主人,我为你熬了一辈子,吃的是草,种的是稻,怎么你这么狠心,就不念我多年忠心苦劳……”看来,这几年窝在汴粱城里,接触不少苦哈哈、穷哈哈们,温柔依然大姑娘、大小姐一个,可是识见却很是不同了。

白愁飞只在嚼吃小牛腰,顿时吃得有点不是滋味,忙夹了一块­鸡­­肉­给她,催促道:

“那么,吃­鸡­吧。”

“­鸡­?我也不吃。”

“­鸡­也不吃!?­鸡­有什么?它可不会种田犁地、流泪吃草哪。”

“现在京城里的­鸡­全是养来吃的。一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挤挤迫迫的,从来没自由自在过,一大群一大群窝在一个黝暗、潮湿的狭乍地方,你迫我我逼你的生着,只等长得够成熟就抓去宰割的一天。它们何辜何孽?一生下来就只等死,等候作人口腹之欲!

就但是一个个的死囚,活着只为了等死还孽,没别的指望,没有任何享乐。你这样把它吃下肚里去,也自然把它死前的种种量压迫、惊惧、恐怖、毒质也接吃­干­它所吸收的食物……”

白愁飞听着,也吃不下,只好转移到那一碟清蒸鱼上:“鱼呢?鱼没事了吧?鱼都不吃,吃斋好了。”

温柔却反问:“这鱼却是在哪儿打捞上来的?”

“我怎知道?我只顾吃!”

“可是它在哪里给逮着却是影响很大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搞不懂。”

“现在很多的池塘、海边、都给污染了,人们在水里围粪、撒尿、洗衣、染布坊、磨豆坊乃至雷家堡的火药库、温暖家老字号的毒药场的葬物污水,全往海里倒,这些鱼吃的都是这些毒物,你说它们不是浑身是毒?就算不是在污染的水域逮的,你又可得知它们是不是远自蜀中唐家溪畔游来,身上正带着唐门的毒刺,你却以为只不过是一支鱼翅的吃下肚子里去了。何况,鱼本来在水里,游来游去,多自在啊,就为了你口腹之乐,忽而把它们抓了上来,它们喉给鱼钩穿破,它们在网上脱水弹跳挣扎,你吃下去的,全是它们死时的惧怖——你想,个人吃惊受苦、挣扎不得、任人宰割,忍受着极大的恐悲苦痛的­肉­身,你吃进肚千里的也有它的屈辱与不平,有那卑弱可怜的灵魂,难道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说实在的,我还真的吃不下咽呢!”

白愁飞咕哝:“能给我吃的,还算是它的机绿造化呢!”

“如果你今生不幸是一头牛、一只­鸡­、一条鱼,就不会这么说了。”

“对,它们就根本不会想,不会说话了。所以我只能想、能说,我­干­吗不吃。给我这种­干­天地为之风云变­色­的大人物吃下肚里去,不只是它们的帆缘,还是它们的福气呢!”白愁飞反问:“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吃什么?”

“我?我吃蔬菜,吃水果,也不是完全不吃­肉­,偶尔,也吃一点的。”温柔嫣然道:

“你看我皮肤自雪雪,滑律律,就是吃这吃来的。”

“没想到你的佛心那么重,不会有一天当尼站去吧?如果出家不成,看你把箸子拿得那么近夹茶肴的地方,”白愁飞不经意地随口搭讪并趁此转换了个题,“将来一定嫁个近在身边的丈夫了!”

“赫!”温柔疑惑地问:“这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这还不简单,”白愁飞走过去示意,“这是箸咀,你的拇食二指捏住筷子,越近箸阻,嫁人最是近亲,反之便是远方姻缘了。”

由于靠得近,鼻际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处子幽香,不觉心旌摇动。

忽听外面争吵之声大作。

“我们要进去!”

“谁也不准入内!”

“我们偏要进去!”

“你们敢!”

“没什么不敢的,除非你们放人!”

“什么放人?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温柔听了,半嗔半喜,竖眉呼道:“让他们上来!”

白愁飞正欲令人阻止,忽觉胸口一阵发闷,四肢无力,真气不继。

话到了喉头,竟说不出来也传不下去。

他此惊非同小可。

七七:机位

由于命令是“留自轩”里发出来的,也不闻白愁飞出言反对,拦阻张炭、蔡水择、吴谅的人,全部不敢造次。

只好由他们登楼。

一看温柔和白愁飞点着烛晚膳,张炭就光火,但也放了心:

“温姑娘,走吧,这儿非久留之地。”

“你们吃了饭没有?吃过饭才走吧。”

温柔坚定地摇头,睨着白愁飞,似笑非笑他说。

白愁飞几度运气,均觉腹痛如绞,表面不动声息,但心中大为惊骇。

——枉他纵横一世,竟折在这样一个女娃子的手上!

“我的姑­奶­­奶­!”张炭叫了起来,“还吃饭,王老三这回可担心死了!”

“让他担心担心我也好,”温柔笑得酒窝像在美靥上布个小漩涡:

“别以为本姑娘是唤之则来,呼之则去,哪有这般好欺负的。”

白愁飞听在心里,可不是滋味,只说:“我可没欺侮你啊。”

“你没欺侮我,所以,我不是留下来了么?”温柔向张炭等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吃完了饭便下楼来。”

张炭、蔡水择、吴谅各自相觑,只好唉声叹气他说:

“好吧,姑­奶­­奶­,咱们等。”

说着就要坐下来。

“你们在这里等!?”

温柔似不可置信。

“你们吃你们的呀!”

“不在这儿等,到哪儿等去?”

“我们在这里等,对你最安全呀!”

“我哪会有事!”温柔啐道,“你们这儿一个个全有事了还轮不到我呢!快,听姑­奶­­奶­我的话,下楼等去。”

“你要小心啊,姑­奶­­奶­。”蔡水择仍苦口婆心他说,“这些酒菜里,他可能下了毒。”

“下毒?”温柔反问他:“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蔡水择为之结舌,搔头皮抓得双肩铺雪也没答得出这一句伟大的问话来。

“就算不下毒,”张炭只好“支援”,毕竟本是同根生嘛,“也可能会下药。”

“下药?”温柔很兴趣,“什么药?”

“这……”张炭也在剂脸上的痘子,“例如……迷|药。”

“他对我下迷|药作甚?”

“作甚?”

张炭瞪大了眼睛。

“姑­奶­­奶­,你不是连这都想像不出来吧?”吴谅诡笑道,“你­奶­­奶­的,这都做不到就不是男人,这都想不出来就不是女人……”

“啪!”话未说完,他脸上已吃了一记耳光。

温柔掴的。

“你们心邪!”

“本姑娘向他下毒,易如反掌:他向本姑­奶­­奶­下药?门都没有!”

然后她下令:“快下楼去,我一会儿就下来一起走。”

他们只好不情愿、不甘心不痛快地,磨磨蹭蹭下楼去了。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都觉得白愁飞可真有本领。

他们私下交换了看法:

“白楼主可真厉害,不仅武功高强,连对女人也真有一手。”

“对呀,他不必说话哩,让那女娃子自行把人都笑赶出去了,这才高明!”

“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反正不管是什么办法,女人嘛,只要你跟她们有一脚。她们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反正,别得罪这女人,就不定她一夜之间就成了你的楼主夫人!”

“胡吹大气,当年,跟你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的大姐们不是多有七手八脚的吗,也不见得有女人跟你死半颗心塌半爿地哪!可是同人不同命呀!”

“啐!去你的——”

当然没有人相信白愁飞真的中了毒。

可惜白愁飞此际心中滋味可不是他们所揣想中那么好受。

——没想到,终年打雁的,今儿竟叫雁儿啄瞎了眼!

自己可真是“瞎了眼了”,竟忘了温柔也是姓“温”的。

——“老字号”温家的温!

——她老爹洛阳温晚也正是“活字号”的主事高手之一。

不过,他还未完全绝望:

至少,温柔刚才没当真的当着蔡水择等人面前制住他的事道破,这样看来,事情说不定还有周转余地。

他只觉哭笑不得。

——原想、温柔既送上门来,他蓄意利用这机会迷好或弓虽暴了她,但到头来,这机会却易了主、换了位,变成他一时大意,不防温柔,反而给她下了药,落在她手里。

——“老字号”温家的“药”自然十分厉害,就凭他的内力,居然还迫不出来、压不下去。

刚才手下上了“留白轩”,他也没即时求救。

一是他几乎响不得。

二是温柔就在侧边,要杀他轻而易举:

——梁何忙着布署,没一道上来,他不认为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反应够快,而他身边也没有苏梦枕、王小石这等人物。

三是纵救得了他又如何?“老字号”的解药只有温家的人知晓,万一闹开了,救不了他,只变成笑话。

他还不知道温柔迷倒他的用意。

他自度还可以“搏一傅”:

说不定,真如他想的:温柔对他不可能有什么恶意,他才会着了她下的药——要是她不存在故意,那么,这事就不一定可以解决,总胜闹开来给江湖上的人耻笑,堂堂“金风细雨楼”楼主连一个女子都解决不了,还给收拾了!

这个面子不能丢!

——在武林中行走的人,头可抛,血可流,面子不可以要丢就丢!

他是呼风唤雨京里第一大帮派主事人,这口气他输不起!

七八:机簧

温柔在烛火氤氲气氛中吃吃地笑,像极一只得意洋洋的小母­鸡­。

“我威不威风?”她得意洋洋地问白愁飞。

“威风。”

“厉害不厉害?”

“厉害。”白愁飞沉住了气。

“你有没有不服气?”

“没有。”然后才说,“我对你全无歹意,你却来暗算我。”

“我暗算你?”温柔嗤地一笑,“是你们自己小觑了本姑娘的实力。”

这点白愁飞自是十分承认。

他更承认的是:美丽女子最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是:温柔。

女人的温柔可使人不知加设防。

——不施设防的高手与常人无异,只怕还更容易死于非命一些。

“你也忘了我是‘老字号’温家的一员。”温柔俏皮,眼角、眼眉儿都是再孜孜的,“我一嗅就知道,酒里下了‘胭脂泪’。他们、大家、所有人都不知道也忘了本姑娘天生有这个本领,可见你们有多忽略人啊!”

白愁飞抗声道:“但我没用这酒来灌你啊。”

“所以本姑娘就用‘离人醉’反下在你酒里,给你一个教训。”

白愁飞惨笑道:“现在,我可受到教训了。你却是为何要这样做?”

“我是个女子。我要的是温温柔柔地一起开开心心,而不是辛辛苦苦地去轰轰烈烈做什么大事。轰烈是你们男人地事。”温柔幽幽地道,“不管在金风细雨楼还是象鼻塔,我和朱小腰、何小河都是这么想,也常这么讲的,只不过,你们老忙你们的事,没把我们这些尤胜男儿的巾帼英雄,瞧在眼里。”

“你们高兴那么想,谁阻着你来着?”白愁飞更觉莫名其妙,“那也犯不着将我来毒倒呀!”

“我毒倒你,只是为了要证明:本姑娘比你更行!”

“你行你行!”白愁飞嘿道,“你行行好,解了我的毒吧!”

“你真气不足,话也说不响,对吧?”

“你是听到的了,不必再多此一问吧?”

“那你的手不可以动吗?”

“可以,但只运不上力。”

“那边不是有酒码?”

“我这还喝酒!?”

“喝,你喝这一壶。”

“——这壶酒不是‘胭胭泪’的吗?”

“正是。”

“你什么意思?”

“告诉你,不害你,看你这个疑心鬼!”温柔愉快他说,“‘胭脂泪’和药力正好可以克制“离人醉’,你一喝下去,不到半刻便可恢复如常。”

“真的?”

“骗你作甚?”温柔眼波流转,俏巧他说,“知道本姑娘为啥不为难你的原因么?”

白愁飞只觉­肉­在砧上,心里盘算,口里却问:“为什么?”

温柔俏俏也悄悄地在白愁飞耳畔呵了口气,说:“因为你刚才没有真的把那些下了‘胭脂泪’的酒给我喝,要不然……”

她的玉颊像两个小笼包子,而且还是来了桃­色­诽意的包子:

“——如果你是那样,我才不理你。”

然后她一狞身,抄起那壶酒,壶阻对着白愁飞灌了几口。

说也奇怪,白愁飞在这烛火晃漾的房中,只觉一阵暖急,仿佛源自心头渐而涌散洋溢开来的一股温柔,渗入了这一向孤独的人住的孤独房间。

这次、吴谅、张炭、蔡水择只在白楼子底层等候。——由于刚才在“留白轩”白愁飞并未曾示意,是以欧阳意意、利小吉、祥哥儿、朱如是都不好将之驱逐,不过仍虎视眈眈地监视他们。

吴谅、蔡水择、张炭等人也低声细语、商谋对策。

“看来,温柔在上面似真的没什么危险,咱们白走这一趟,白担心这一场了。”吴谅比较乐观。

“我看这就言之过早了,白愁飞这人反复无常,温柔要对付他,只怕够班辈呢!”

张炭则比较悲观。

“唉。”

蔡水择却叹了一声。

张炭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吴谅问,“有话就说嘛。”

“我看问题不在白愁飞。”

“那谁有问题?”吴谅不明白,“你?”

“不。”蔡水择不安地搓绞着手指头,道,“温柔。”

张炭又横了他一眼。

狠狠地。

“一物治一物:大象怕耗子,糯米治木蚤。

白愁飞着了迷|药,全身酥软无力,好像一具机器,机簧未曾发动,使形同废物。

但温柔此际替他按下了机簧。

——他的“机簧”便是喝了“胭脂泪”。

“胭脂泪”的药力正好可克制“离人醉”。

白愁飞体力正在复原中。

温柔娇俏地看着他,好像很满意自己的一手造成似的。

白愁飞默默运功。

微微喘息。

他现在面临几个抉择:

一、照计划进行,飞得进来的鸽子不烤熟了吃进肚子里,实在对不住自己。

二、放她一马,保留个好情面,将来或有大用——就像他当日礼待雷媚,到有朝一口跟苏梦枕实力相峙时,便占了很大的便宜。而且,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不妨善待她,当作回报。

三、图住她,不让她走,但享受她美妙身子、清白之躯一事可暂缓,反正来日方长,断了翅的凤凰不怕它飞得上枝头。

白愁飞正在逼出体内剩余的药力,只觉阵寒阵热,时冷时炙。

温柔忽支颐桌上,婉言道:“飞哥——”

这一声呼唤,荡气回肠,白愁飞只见温柔温柔款款、红­唇­嗡张、星眸半拢、美不胜收,心头也真一荡不休。

“你可否答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好了,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对公事上这么轻柔的话,白愁飞还是第一次说。

温柔喜上眉梢。

“不要伤害小石头好不好?那些兄弟本都是一家子的人,你不要那么狠心对付他们好不好呢,我知道小石头这个人的,他决不会无辜伤害人的。你就不要对付小石头好不好?”

白愁飞心头冷了。

脸­色­冷了。

眼­色­更冷。

但却笑了——至少,眉、脸、咀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笑容。

“你今回来——就为了这事?”

温柔喜不自胜地道:“是不是!我都说你们本就是兄弟,没有解不了的仇的!只要我一说,你就一定会答允我的了。”

“是吗?”

她又哄过一张美脸来,吹气若兰他说:“你答应我啊?我要你亲口答应一声。”

“答应你,不难。你先帮我一件事。”

“好啊,什么事,你说好了,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

“你替我杀了几个人。”

“杀人?”温柔的口张成了口字,合不拢,“谁?”

“苏梦枕、王小石,还有你师父、你爹爹:他已潜入京里,可不是吗?”

“你真会开玩笑,还吓了我一跳。要是爹真的来了,就糟糕了。”

温柔扣拍胸口。

胸很小。

但秀气。

很挺。

白愁飞只觉一阵懊热:“胭脂泪”的药力本就带有相当强烈的­淫­­性­,虽中和了“离人泪”的麻醉­性­,但仍残留了不少份量的催|情药力。

“对,我是开玩笑。”

他吁了一口气。

因为裤裆里极热!

劲热!

也绷得极紧。

难受极了!

她也舒了一口气。

笑了。

“我就知道你在开玩笑。”

两人都笑了。

烛火微颤,滚出了一行蜡泪。

温柔娇喘不已。

白愁飞徐徐立起,微微咳嗽。

“怎么了?”

温柔关怀地问。

“没事,最近常有点小恙。”

白愁飞微微捂住了胸,另一手撑在桌面上。

温柔很担心,花容失­色­,过去搀扶他,关切之情洋溢于脸。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越来越像了。”

“像什么?”

“他?”

“我师哥呀。”

“——苏梦枕!?”

“你瘦了,越来越有权,而且冷酷,怎不像他?——但我知道你跟他是一样的:外表冷傲,内心很善良呢!”

“是吗?”

“不是吗?”

“……是。”

“是”字一出口,白愁飞运指如风,已封住了温柔身上的五处要|­茓­。

七九:机括

头有多大?

这也说不准,因为,有人的头大一些,有的小一些,但大小之间的差距总不会太离谱。

也不见得头大的人一定很聪明,头小的人就愚蠢。当然,也有头大无脑的笨人,只不过,常用脑筋的人自然在比例上头大一些,主要是因为四肢不见得便会太发达之故;比较多作劳力的人,四肢当然发达些,相形上,头就较投闲置散了。

头大也没有用,最重要的还是脑。脑控制了一切思想和行动,只不过,人类迄今顶多只活用脑子功能只有百分之五,其余未善用的,确如宇宙一般浩瀚、神秘、未可限量。

不过,今天,谁也没王小石的头大。

他今日几乎是在他过去半年里最头大的一天!

也是京城里最“头大”的一人!

自从在“神侯府”里听到那大消息后,他一个足有三百个大!

王小石之所以久久未返“象鼻塔”,以致一直仍未得悉温柔竟赴“金风细雨楼”的事,乃是因为他正执意在“神侯府”等消息。

——消息终于有了。

“三剑重”及新拜无情门下的“一刀僮”终于回来了。

无情神情颓丧,­精­神发顿,宛似打了一大场仗(而且还肯定不是胜仗)回来。王小石从来没见过这残废的人这么沮丧过。

可是无情一开口就安慰上王小石。

“你不要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

王小石的心立即往下沉。

因为他年纪虽轻,却饱历人情世故,他深知道一个人之所以能安慰别人,首决条件他的情况要比那人好些,才安慰“得起”。

——也就是说,无情虽遭逢不少的问题,可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肯定更大,更加艰巨!

所以他单刀直入就说:

“唐宝牛和方恨少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无情知瞒不住明眼人,也开门见山便说:

“他们闯入‘八爷庄’。”

王小石吃了一惊:“他们暗杀龙八!?”

无情叹了一口气:“是龙八就好办了。”

“不是龙八?”

“不只是龙八,今晚‘八爷庄’里,连重贯、王黼也在那儿。”

“这般大阵仗,只怕米苍穹也会在那儿压阵了。”

无情居然点头:”他真的就在那儿。”

“什么!?”王小石跺足道,“他们真的敢狙杀米有桥!?”

无情又叹了一声。

这回的叹息更长。

“他只是米公公,那还不十分难办。”

“什么——!?”

王小石目瞪口呆:“难道——他们——竟然——”

无情点点头。

这回,连追命铁手冷血,都得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玉小石差愕莫已:“难道、他们、竟敢——”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他们不敢的事。

——很多人都说他们无悔、无畏、无愧,以为是勇敢­精­进、大丈夫的气概,其实不然,其实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一点都不知惭愧,做错了事也不懂自省后悔,那只是非常恬不知耻、不负责任,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这种人,本就跟大勇没什么关系。

很多人以为侠的­精­神就是:知具不可为而为之,其实这一点也没有了不起,明知其不可为而为,寇贼采花盗都犹而为之,以武犯禁,谁还不会?——不过,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那就不容易了。

——那就是说:虽然知道不能做,但为了义气道理,不得不做,不们任何牺牲也非做不可,这才难得。

如果是不仁不义的事,反而要不为——人先能不为,而后方可以有为。

有勇气拒绝去做一些害人利己的事,才能真正做出伟大的事业。

这才是真正的侠义­精­神。

“——那么这一趟唐宝牛和方恨少做的是什么事呢?

他们做了什么?

老实说,他们自己也不大知道。

也许,他们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就不敢做了。

唐宝牛和方恨少打倒了万里望和陈皮后,气势正壮。

方恨少问唐宝牛:“你想不想做大事?”

唐宝牛回答­干­脆:“想。可是光想没用。”

“想就去做呀,做了就有用了。‘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著见之,见之不着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你说什么?”

“这是荀子的后,你居然没听过?”

“荀子是谁?他卖竹笋的吧?说那么深奥的话,真是­阴­骘!”

“荀子你都不懂!他与孟子齐名,曾在齐国三度出任祭酒,对‘六经’的修订建有大功……”

“六经?我们做大事,你来谈佛经?还是发神经?”

“唉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着?”

“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

“你骂人?”

“我骂蠢人。”

“你别以为我不会听!那个损人的家伙是说:光知没有用,还得要行,最好知行合一!”

“……原来你听得懂……嘿嘿,人不可貌相也!”

“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为啥不­干­­干­脆脆的就说:实行比知道史重要!?­干­净利落,不必一大堆猪羊猫,什么老子孔了孟子荀子手指脚趾还魂纸的1”

“好,跟你这草包,只好不掉香包,直话直说,话给直娘贼听了!”

“好哇,你这可是骂人了!”

“别动气嘛,咱们应该联合起来,做点大事给没瞧得起咱们的四大傻捕和小石头瞧瞧才是正事!”

“怎么做?他们又没邀我们…起去­干­?”

“他们不要峭们一道,咱们就啥事也不能做?大只牛,不,唐巨侠,那你也太看扁自己吧?”

“我怕?海爪子变山那么大我也不怕!猛虎不在当道卧,困龙也有上天时!想当初小石头没回得京城来,谁也没为他说好话,就我唐英侠逢遇着人骂他,就跟谁擂,死一场就当交个知心友,嘿,嘿,他于啥些大事,却也不把我唐大巨预算在内!”

“谁不是那样!他还是通缉犯、黑头黑脸的时候,人家贬一句,本公了不是三五个嘴巴子赏他?所以咱们乃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

要得惊人艺,须下苦工夫:打得老虎死,大家有­肉­吃……”

“喂,你到底又要什么啊?”

“……一句话:咱们去做大事!”

“什么大事?”

“咱们先行­干­掉一个重要人物,让他们吃惊吃惊。”

“­干­掉人?有谁那么深仇大恨呀?”

“嘿嘿……龙八。”

“龙八?他倒是不做好事、狐假虎威,该杀。”

“——杀倒未必。他好歹也是个朝迁官;杀了麻烦,揍一顿可泄心头之愤。”

“好啊!”

“那就走呀!”

“——不行!”

“又怎么了?”

“怎么找龙八?他这个人仇家多,狡似狐,老是东躲西匿,找他可不易。”

“到他家里去啊——家有当官的人还有不好我的!”

“一路杀进屋里?只怕伤人多,独是他一早闻风溜了。”

这回倒是唐宝牛比较审慎。

“这倒不劳你拳头打十个八个狗腿鹰爪,我包准有办法自出自人,靠近他眼边,再一拳把他鼻子打成一截鼻涕如何?”

“直出直入?八爷庄可难不倒我唐少大巨侠,但他身边混饭吃的家伙倒有几个算是充得上阵仗的。”

“你少担心,他那狗窝狐窟就当是大埋伏,但机关纵控在咱们乎上,有钥匙还怕开关不了机括?你毋忧啦!”

“机括?”

“告诉你。”方恨少洋洋得意地自白衣襟内掏出了两面金牌:“我在刚才那两个狗不下蛋的家伙身上,搜到了这两面出入八爷庄无阻的通行令!?”

这是对的。

——机括的开关在他们子里,既能能行无阻,就如入无人之境,还怕什么?

这是错的。

——机括虽然控制在他们手上,但机关一旦发动,他们身在其中,谁还把得住开关?

连机关都应付不来的时候,谁敢有暇理会齿轮、螺丝、机括的?

况且,人生里的得失,有时殊为难说。

方恨少凑巧盗得了这两面令牌,所以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轰动京城的大事!

不过,若是他们一早已计较过去这件事的后果与影响,他们对这两面令牌,仍视若至室,还是畏如蛇蝎?

八十:机巧

“八爷庄”防守森严,而且还在当晚防守得特别森严,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进便进、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进去,他们又觉费事,主要是因为:

一,他们要打的是龙八大爷,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红人,亦是横夸武林、朝野的一大无耻,可不是打他的喽罗小卒。

二,如果从外面打起,就算打得进去,龙八也一定望风而逃之夭天,打草惊蛇,反而赶出一群蚊子!

三,他们自恃身份,才不愿跟龙八的手下厮缠——要打,就打头头;打头头,才算件大事!

既要不动地声­色­地进入“八爷庄”,但又通不过重重防卫,那该如何是好呢?

“没问题,”方恨少眉梢、眼梢、咀梢、鼻梢,全浮现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着了我。”

于是他们开始易容打扮,乔装成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当然是方恨少。

老妈子理所当然就是唐宝牛。

今晚“八爷压”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内侍卫、禁军高手、武林好手巡戈着,还有少少太监、宫女,来来往往,看样子都也有两下子。

方恨少眼尖,打了个司膳的老妈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宫女,点倒了之后,在街角­阴­影后依佯画葫芦,把自己改头换脸了,又跟宝牛装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说:“得了。”

唐宝牛乍见方恨少,哗,眉带春意目带笑,含苞花娇,真比真的女子还美!不禁摇头叹道:“看来,你还是去当女人省事,难怪平时都文邹邹、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还掩着红­唇­儿羞笑:“好说好说,哪有你这般雄武过人。

这句话,唐宝牛听得顺为合意。

方恨少虽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赘的衣服,又在他脸上涂涂揩揩的,但他还是相当信任方恨少的化装之法,主要是因为: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漆(字)招牌”本来就有“三大绝活”:点|­茓­手法、气功、以及容易术。

方氏一族的“易容术”已几可媲美并且渐将取代以易容木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虽然不像话,气功没下苦功学好,点|­茓­手法只马马虎虎,易容术也不是方家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倒是他在轻功上的修为,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难以企及的;他是方家的人,但擅长的却是“太平门”梁氏的轻功夫;一如梁阿牛是“太平门”的人。但­精­通的却是“金漆招牌”方氏一门的气功内力)但要应付这种“小场面”,已绰绰有余了。

他们装扮成老妈子和小宫女,跟着大队,实行鱼目混珠地混进其实,“八爷庄”防守森严,饶是如此,要混进去也还真不容易。

可是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侥幸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为一个理由:

机巧。

人生里,有许多事,只要适逢“机巧”——机缘巧合——就天大的困难,也比较易办到;若是没有,就算是轻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难。

唐宝牛和方恨少能够混得过去,有很多奇遇、良机、凑巧、际会,譬如里头正赶忙着筹点膳食,于是就急召老妈子等过去帮手,唐宝牛因而过了关;一个侍卫统领负责细查进入庄里的人,却因为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着毛手毛脚,给他过了关;另一名把守的太监头领,本要盘查唐宝牛,却一见他就呕吐不止,唐宝牛自己也莫名其妙;还有一次明明已有一名宫女高手有点怀疑起方恨少的身份来,却恰其时有人呼喊:

“太师父要耍球哪,还不去张罗!”

这宫女一听,不及再细察研判,就勿勿入内打点了。

唐宝牛与方恨少一半幸运一半机巧、七成天意三成|人为的,终于潜入了“八爷庄”

的后园去。

这儿有三件事是必须要了解的:

一,宝牛和方恨少终于能突破重重戍守,进入“八爷庄”的“后园”固然是十分幸运,每遇障碍都能化险为夷,但其中的确困难重重,步步惊心,其间也有不少趣事,险遇,可是由于这不是关键,也不是重点,所以都略过不提。

二,正是因为防守森严,简直三步一哨,六步一岗,这固然使方恨少、唐宝牛二人觉得另有蹊跷,故而越发耍深入虎|­茓­,探个究竟。人遇险阻多有三种反应:一是惧而退,二是疑而虑,三是奋而进——方、唐二侠显然就是第三类人。

三,他们最后进入的是“八爷庄”的“后园”,不是“后院”。“八爷压”很大,奇花异石,珍禽灵物,都集中在左边“后园”,而囚禁耍犯政敌的所在,都处于右边的“后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记洞窟”,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闯入过;左边的“后园”,叫做“寻梦园”。

他们就掉进了这“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寻梦园就是一个供你寻梦的地方。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寻梦园”,每个人都有他们“不同形式”的“寻梦园”:

只不过,这偌大的花园,几乎所有的名花,都在这儿含蕊盛放;几乎所有的奇石,都在这儿成了或坐或卧的摆议,几乎所有罕见的驯兽。都在这儿穿梭嬉戏;还有这么辽阔如茵的草坪,伴着潺潺流水,却是谁人寻梦的地方?

——龙八?

那个俗人有这般雅兴么?

——童贯?

这位大将军对强占民女的欲望远大于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黻。

他当然比较喜欢看真金白银,还有翡翠宝玉。

那么,真正在“八爷庄”里建立那么一种奇丽雅致的“寻梦园”,却是供谁人闲逛暇赏呢?

你说呢?

——没什么好说的。

对唐宝牛和方恨少来说,越是防守森严,越是困难重重,他们越要去探询个究竟。

待到了园子里,闹哄哄的,下午阳光和煦,黄晕晕的。迎面一照,照得两人也有些晕头胀脑的,只见园子内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宫娥打扮,燕瘦环肥,玉厕金钗,美不胜收:男的有些是太监装扮,油头粉脸,但举止有度:有的是禁军戎服,虎背熊腰,­精­猛悍勇,却都林立两旁,气势慑人。

方恨少与唐宝牛两人对望了一眼,心想:

——这是什么阵仗!?

两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缩,相偕在前走去,隐约可见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顺藤球,看谁能将之踢入笼中,便算得胜。

唐宝牛不禁问:“……追一粒球,用得着这般劳师动众么?”

方恨少忙“及时教诲”:“……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在场中你迫我逐粒球儿而已!”

唐宝牛苦着脸道:“……可是……几百人整千人看几个人追一个球,太无聊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后,居然还有几万人乃至几亿甚至几十亿人在同时废寝忘食地看几个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点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说:“咱走近去瞧仔细点。”

可是,他们几乎是立即地给人截住了。

截住他们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样子都完全不一样,有老有少、有丑美,服饰打扮也跟一般内监、侍卫下一样,但却仍有一个共同之处。

——刀。

他们身上都有刀。

他们身上带着的刀,有的是藏着的,有的直如一把废铁,锈蚀斑剥;有的手里握着,只是一耙小而伶仃的刀。

单凭这一点,他们跟在场有人,已十分与众不同。

——因为其他的人:不管太监或是侍卫,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带。

独这七、八人可以携带兵器。

看他们的样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宝牛查问。

方、唐二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

就在这时,却正好有人走来。

这两人,一个乱须满脸,直比唐宝牛(当然不是扮成女装的时候)

还高大豪壮;另一人眯着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却是开了岔的扫帚一样,眉都火烧似的叉开来,说话举止,却斯文温和。

他们两人正自草坪的嬉戏中走来,略有些喘气,似正疑要略作歇息,一见方、唐二人,那文官就随口吩咐了句:“太师父淌了些汗,快把润喉生津备停当,随时奉用。”

唐宝牛听得眯了眯眼,方恨少马上就娇声娇气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际,居然还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几乎没弹跳了起来。

只听两人嘻哈笑着:

“这兔爷儿怎么生面得很,好像没见过?”

“宫里的美人比池里的鱼还多,哪看得完!童将军只要喜欢,那还不简单!”

“……也真鲜­嫩­的,还弹手的呢——叱,王大人,千万得留神,不要是万岁爷的三宫六院才好……”

“行得了。就算是,太师父忙着玩球儿,哪有时间玩囡儿哪!她哪还飞得上天……”

两人就这般古古怪怪地笑着过去。

方恨少听得毛躁,正要回头追打那高大将军。

——他没想到在这高贵气派的场合,入耳的竟远比市井道更­淫­亵猥琐。

这回却是唐宝牛一把止住了他。

——原来,就囚这两人跟他们说了这几句,那几个执刀藏刀的人就马上讪讪然回去。

这正是走向前边的最好时机。

这时候,却有一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正向场中迫近。

这人横计似的眼忽然闪出两道寒光。

但他没有声张。

他已捏着亮白­色­倒卷的须稍,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喜欢嚼的花生米。

八一:机器

最好的时机往往也是最坏的时候。

——或者说,自己最好的时机,通常也是敌人最坏的时机。

方恨少和唐宝牛既见如此“大阵仗”,就愈发想见识一下场中追球踢球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自从那“童将军”和“王大人”他们两人调笑了几句之后,就不再有人收上来盘问或监视他们了。

他们正好叠心钦神的,要凝目好好看看场内狎玩的是些什么人。

突然间,却听一声吆喝。

数百人一起叱——

——咽……

宛若­干­地一声早雷乍起,齐齐断喝,使唐宝牛心神一裂,方恨少手心一凉,都一阵恍惚才省现:

场中有个黄衣人踢入得一粒球,得了一分,大伙儿立即呐喊助威!

——这是什么人,竟如此排场?

唐、方二人定心神,怒目望去,却是并不认得。

这黄衫汉子十分瘦削,腹无四两­肉­,弱不禁风的样子,肩脖子看去分外狭窄,但却玩得十分兴起,额须尽汗,喘息不已,不时有脸白无须的人上前为他抹汗,之后又速退下蹲伏候命,怕只要在举止间一有失措,即有灭族沙家之罪似的。

黄衫汉子每踢进一球,在场者必轰然叫好,为他示威助阵。

然而,只要唐宝牛和方恨少多望几眼,便已看出:全场的人,虽然都看似竭力在追逐那球,但每到要害关头,都把踢球的机会尽力地让与这个人。

——好不公平!

唐宝牛一看就光人。

方恨少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平生最憎恶的就是不公平的事,遇上不公道的事,他们总要去Сhā一Сhā手管一管。

近在眼前,显然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个很不公道的人。

他们看了就很想教训教训这人。

可是,当另一个人映人眼帘时,已使他们一时全忘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那“另一个人”气质高贵,五缕长须,气宇轩昂、看来也必是下场耍球的领队,他正率众与黄衫汉(应该是挣起黄衫罢裙玩球的瘦子)

对垒抢球——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特别“卖力”地“礼让”那黄衫客,甚至可以说,他正在千方百计地制造机会,让那黄衫客可以取胜。

是以、相比之下,别的人都成了“机器”:只有那黄衫客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他的人都为他所­操­纵,为他而活:而替他“­操­纵”全局的人,显然就是那气质高贵五缕长须的人。

——全场只在他们两人是在真正地、尽兴地玩!

可是、当方恨少、唐宝牛一旦看见那五络须气质高贵的家伙后,他们的表现可再也高贵不起来了!

两人立即迅疾地互看了一眼。

然后交换了一句话:

“打!”

非打不可。

打!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得那个“气质高雅”的人。

他们见过他。

四年前,就在“愁石斋”前:这人带同“八大刀王”,前来威迫王小石就范,答允他去刺杀诸葛先生。

那人他们见过。

他们记得那人。

——化了灰也忘不了。

——还巴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那人当然就是:

“蔡京!”唐宝牛虎吼了一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他发出了一声虎吼,然后就比豹子还猛悍地扑了过去。

这一刹间,人人都惊住。

呆住了。

愣住了。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扑出了那么一个人,对蔡京发动狙袭。

此时,唐宝牛还是以女身装扮,他一旦跑动起来之际,山摇地动,把全部人一时都慑住了,也许是落日大晕大黄之故,场中的人都未及反应。

有反应的人全部地惊叫、怒吼、吆喝:

“——快保驾!”

——保驾!?

——保什么驾?谁有那么大的架子,

这电光石火之间,唐宝牛已一把揪住了蔡京,蔡京回身便逃,唐宝牛却扯住了他的衣服,“嘶”的一声,撕开了一大片。

蔡京来个“金蝉脱壳”,回头就跑。

唐宝牛已追上瘾,拼出了劲,这时,已有两三人迅疾掩扑过来,他也小管,虎吼连声,拉了几下垂须,但把来袭的人都震倒、冲倒、撞倒,他仍是一个虎扑,抓住了蔡京。

“叭”地两人扭跌在地上,唐宝牛心头忭忭,振奋不已:“哈!终于还是教我把你给抓住了——”他心中却想:待会回到“象鼻塔”,可威风了!

没料到腰间一疼,蔡京已用双指刺入他左腕肋中,他幸练过“铁布衫”,硬熬一下,也觉痛人心脾,盛怒之余,再不理会他个宰相丞相袁相好相看相的,一拳挥了过去。

“碰”的一声,这一拳把蔡京砸个鼻血长流。

原本,以蔡京实力,大有还击的余他,但唐宝牛委实声势过人,先声夺人,蔡京一时慌了手脚,而唐宝牛又以“大石压死蟹”的气势强行把他按住不放,他已吓得慌了手脚:平时他对人颐指气使,纵是百万雄兵,也得听他一人调度,而今一旦给人抓住,挣扎不得,慌惶之中,也忘不了自己身份,只一面死力挣扎一面大叫救命。

唐宝牛可不管这个。

他一拳打去。

“碰”,着了。

他觉不够。

又一拳挥去。

“蓬”,中了。

——还是不够。

再踢一脚。

蔡京痛培于地。

他觉得余怒未消,过瘾得紧,索­性­把他压住,窝在地上,塞他吃泥!

同一时间,方恨少本来要掩护唐宝牛:他跟唐宝牛都心同此志,决定不管如何,都得要好好教训这祸国殃民的­奸­相一番。

没料,只见人影异闪,大家忙着匡护那黄衫客,匆急退去。

方恨少本就对那黄衫人反感,而今一见,大家尽是维护此人。心忖:此人竟比蔡京还重要,莫非蔡京长辈不是?他见唐宝牛已扭倒蔡京,心念一动:这浑小子已擂倒了当今权相蔡老京,回到“发梦二常”那儿,还不给他吹上了天!自己若不撵倒一个更重大的角­色­,日后岂不是要尽受这头牛的鄙薄!?

故而他不理一切,纵身而上。

黄衫客已给吓得脸无人­色­,急喘不已。

偏是方恨少轻功过人,犹如白驹过隙,一下子而突破了三、四道阻挠,贴近那人,几乎是颜面相迫,方恨少用折扇卜地一敲他瘦骨伶打的鼻子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看本公子把你打得叫爹喊娘的!”

他可不止说。

还真的做。

他一把勾跌了他。

那人喘喊:“你……你……你敢……”

方恨少折扇急挥,已架开两人攻势,凑身捆了那人一巴掌,好清脆的一记耳光。

那人竟抚脸哭了起来。

方恨少怔了怔,骂道:“大丈夫哭什么!”又踹了他一脚。

那人居然吓得连裤裆都湿了,方恨少没料他那么脓包,倒不好意思再打了,只吐一口唾液,骂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真是连个屁都不如!”

那人却颤声哭道:“朕……朕不是大丈夫……男子汉……我是……九……五……

之……尊……”

八二:机遇

世上有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机遇。

有的人有机遇也许是抬到一锭银子,有的只踩着了一堆大便,有的是艳遇,有的是遇上了第一大帮的头子,有的却是遇上了皇帝!

别人不知道,至少,而今方恨少就是这样子!

方恨少做了一辈子的梦,他梦见过有一个(多于一个他也无拘!〕美丽而又了解他爱惜他而又十分崇拜他的才学之红粉知音,耍对他以身相许;他梦过自己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他还想到自己回到“金字招牌”方家,得意洋洋他说:

“唏,是不是,你们说我不学无术、半途而废,而今我已金榜题名、吐气扬眉,你们都看走了眼!”):亦曾梦到过自己一口气救了沈虎禅老大十三次命,功德圆满(主要是因为:事实上,“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禅曾救过他十二次的命);他也曾梦见过自己练成了绝世武功,不止是这一套“白驹过隙”的轻功能独霸江湖:他更梦见过自己终于得到师父方兰君的嘉许,准许他服侍她终老,不使自己人在江湖,她却独守深山,各自飘零孤苦无依……

总之,什么梦都有,他就是没梦到钱——因为他根本就不重视钱财。

他也从未梦到过当官——中状元不是当官,这是对“满腹才学,怀才不遇”的一种认可——更甭说梦见什么妈子巴那个的皇帝!

可是,他今儿居然见着了皇帝!

而且,给他骑着追打的“家伙”居然号称自己就是那位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天子!

——天子?我呸!他配!?

方恨少一时还不相信,还赏了他一记耳括子:

“什么九五之尊……九五之尊是天子……你这样子配称天子——王八羔子倒有几分像!?”

就在这时、那数百人几乎一齐向他行来。人声纷杂、呼号连声、宛似天劫未日眼前便临一般。

“快救万岁爷!”

“大胆刁民,竟敢行弑皇上!”

方恨少傻了眼,忘了退、忘了避、只及时间了一句:

“你——真的是皇上?”

那人哭丧着脸、扁着咀、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结结巴巴他说:

“……对不起,壮士,朕知道朕长相不……大那个……像……但朕是……是一个好皇帝咧。”

大家冲近,却还是不动手——因为方恨少就一ρi股骑在那先给称右“太师父”的人身上,大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怕伤了这人。

方恨少听了之后,眼眨了眨,艰涩他说。

“……你说……你是……万岁爷……!?”

那瘦似竹竿轻似绵的人又点了点头,方恨少终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今天竟叫我方才子……”

他一笑,就分神。

他还未笑完,至少,有一个眉须像往他鼻梁绕去的老太监从他手中(胯下)抢救了那黄衫客,另有八个人已狠命出手,向他身上狠狠招呼!

却听有人沉声喝道:

“——要留活口!”

那些发动攻袭的人,武功都很高,刀法也快的快、狠的狠、绝的绝、奇的奇、怪的怪、诡的诡、妙的妙、险的险,方恨少一方面惊诧过度,无心接招,另方面也真的避不了这八把刀的联手一击,要不是这人以双手八指(他断了两只手指)一一化解,他还真的绝对接不下来!

那替他化解的人一把制住了他身上九处要|­茓­!

只听那八个使刀的人都说。

“大师,你­干­嘛护他!?”

“这人弑君犯上,大逆不道,大师,你还不立杀此人逆!?”

只听这名头陀不慌不忙他说:“阿弥陀佛,他胆敢行刺皇上,必有图谋,幕后定有人指使,要留着活口,以便审查清楚,追究到底,一网打尽,除恶务尽。”

然后便慌慌忙忙地跪在地上,大家一见他跪,也忙跪倒,只听头陀向那狼狈已极的黄衫人叩首恭声道:

“小人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惊,真是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方恨少这时已周身|­茓­道受制,丝毫动仰不得,但眼里亮晕晕和一片茫茫,夕阳西沉得也慌慌惶惶,但方恨少还在傻笑,因为他只知道,他刚才打着、唾着、骑着的人,居然就是。

——当今天子!

(我打他似打兔子!)

那边厢的唐宝牛,一口气打踢了蔡京几下,正得意洋洋,回首却见方恨少也骑住了一个他这才想讽嘲几句:

“我打的是当今太师,你打是什么臭狗屁?”

话未开口,却见方恨少已给人擒住,方恨少竟向那黄衫人叩呼:

“万岁”。

——万岁!?

总下成那人姓“万”名“岁”!

这时候,人影一闪,两人已到眼前。

一个像影子一般的人。

他背后有一个长长的包袱。

他一接近唐宝牛,唐宝牛几乎就马上闻到一种味道:

——“死”的味道!

这人也没有怎么动,只倏然而至,气势已把唐宝牛唬得往后退了半步,失声道:

“……天下第七!?”

这半步一退,那人已把蔡京夺了过来,唐宝牛正要动手,眼前一花,一个白胡子、眯着斜眼、笑容似大海的老太监,已隔开了“开下第七”和唐宝牛。

唐宝牛一拳就挥了过去。

那太监也没闪躲。

唐宝牛明明击中了那太监。

却是一拳击空。

——好像这老太监是透明的物体。

老太监转首向蔡京说,“太师,你要怎么处置?”

他的脸向着蔡京,“天下第七”却护在蔡京身前,这太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但他人员在分心说话,左手却已抓住了唐宝牛二手两足。

——是抓住了,就像抓什么蜘蛛、螃蟹还是小猫小虫似的,他竟用一只手,把唐宝牛的左手腕、右腕、左踝、右踝一齐拿住,扯到身后,他像在市场上的笼子里拎起­鸡­­鸡­鸭鸭的翅膀一般地揪了起来,毫不费力。

——而且还是这偌大的一个唐宝牛!

而唐宝牛也真的丝毫挣扎不得!

却听蔡京居然能在这受辱受惊的情形下迅速回答:

“米公公,有劳了,不过、不要杀他,留活口!”

“是!”米公公米苍穹恭声道:“遵命,太师。”

八三:机要

场中大乱。

但秩序井然。

上述两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唐宝牛、方恨少这一出场,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场大乱,人皆惶恐,怕天子盛怒降罪下来,只怕全部人都担上个“护驾不力”,轻则降罪,重则难保不诛连抄斩,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儿在“八爷庄”里“侍候”的,都是大内的好手,宫中的高手,一旦遇上这种乱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稳住了场面,把皇上和大师全护送到了“八爷庄”

里守卫最森严的“别野别墅”去定惊。

俟赵佶心神稍定,敷药治疗之后,一­干­人等才纷纷如丧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请罪不已:然而赵佶最忿忿的是:始终传不来树大夫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脉,吃一粒药丸,喝一剂补药,伤处就不疼,心也不会跳得想自口腔里逃出来一般。

——他因而下令务要找出树大夫的下落来,生死都得有个交待!

他还下了圣旨:要是树大夫给人杀了,他要把杀树大夫的人斩首处死!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要替树大夫报仇(要是为了这个,他一早就该下旨找出真凶了),而是要替自己泄忿。

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诚惶诚恐、最惊心动魄的,当然就是龙八和八大刀王。

——这逆上弑君的事情,发生在“八爷庄”,龙八自然责无旁贷,吓得尿滚屎流!

这事可以说是龙八自己“惹祸上身、

本来,皇帝赵佶无心朝政,只爱嘻乐,常与宰相蔡京共游同乐。胡混耍戏。

赵佶对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纤尊降贵,跑到蔡京家里去游玩,留连忘返。不过话说回来,蔡京也一因财雄势大,“相府”里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皇帝多来他家走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威风:皇帝也来我家,天下万民,谁敢惹我!?

赵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为平众怒民怨,曾一度贬滴蔡京相权,以他人替代;虽则,纵由其他人走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后­操­纵,不过,蔡就也知进退,故意自求去官,却另制造民意,说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荡边寇、内平乱贼。赵佶不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贬时,曾赐“太师”之位,由于这是个清雅有识的官位,蔡就也乐得别人如此称呼他。

赵佶除了当皇帝不称职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瘾头奇大,从琴棋书面,乃至时花奇石,他都蛮有兴趣,有意搜集,这一来,可苦了老百姓,给办花石官僚藉旨行凶,暴敛强征,惨不堪言。

赵佶又喜耍戏踢球,他书法写得­精­奇,球艺也不错,蔡京趋机大拍马屁,上奏歌颂,说当今天子,文才武功,无一不冠绝天下,领袖群伦……蔡京一说、附和者众,马屁四拍,听多了,赵佶当然也自以为是,信以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来。

赵佶一有时间,就在相府里跑,蔡京家里纵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这贪新弃旧的皇帝很快地也就厌倦了。龙八大爷本是蔡京亲信。

藉此建议,不如安排天子驾临“寻梦园”寻乐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龙八建立“八爷庄”、”深记洞窟”与“寻梦园”。他是一个老­奸­巨猾,深谙斗争之术的政客,当然懂得如何适当地分散自己的政治和财宝资源,以便他日一旦“有事”时即可充分利用。

他出资龙八起“八爷庄”,暗里以此为据,纠合武林势力、同时,也使龙八对他感恩忠心。他起“深记洞窟”,藉此羁禁政敌。又出资大兴土木,造了个“寻梦园”——

万一他日“相爷府”政息权失,至少还有个让他继续“寻梦”的退路:当然,他的“退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龙八的建议。

龙八自然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脸成了不笑而谑的红­鸡­蛋,慌忙张罗打点、布置安排,务要趁此良机;出尽浑身解数,讨得皇上欢心!

——连当今圣上也来他家“作客”,这面子说多大就多大,同理,日后他要风就有风,要雨还当真不敢不雪!

他一早什么都安排了:包括戊卫、警卫、美女……如是种种。还­精­心策划了一场球赛,大家假意尽力地踢球抢球,总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后,一定要是皇帝赢就是了。

其实这些他也不必太费心。

保驾方面,皇帝身边有的是人。赵佶深知诸葛先生要办正事可以,玩谑时要这位老先生派人服恃,恐怕只扫兴、不适宜,而一爷又因事派出宫外办理,于是他更请了米公公苍穹还有当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一封赐这官位,方歌吟立即留柬辞官退隐,再不入京)的儿子(一说义子)方应看来负责保驾:身边有这些能人,赵佶更可以放心玩乐去了。

——可不是吗?不然,当皇帝来作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乐得多,不然,当什么皇帝!?

他是天生下来就有这个福份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属于高手匡护。

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绝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常在他身边保护和j老者、一老­妇­、一少女这四名白发头人,阵容相当可观,防守十分严密。单是皇帝来“八爷庄”走一趟,吃的玩的都不计,光是人力上的费用,就够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赵佶不在乎。

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至于多指头陀,也是因为悉闻天子要到“八爷庄”作客,而特别赶来“尽一份力”

的,何况,他的“恩相”蔡京也来了此地。

当然,白天发生了王小石来搅扰而且伤了龙八和多指头陀。使两人十分扫兴,但也倍加警惕,敌对王小石携走王天六和王紫萍,并不迫击,对万里望、陈皮等也只略施警诫,而把重点和注意力,全放在这黄昏至入夜的那一场恭迎皇帝御驾“亲征”的“球赛”

里!

不过,龙八私下盘算,以为既让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无忧,就算惹白愁飞不悦,但只要讨好得了圣上,龙颜大悦,哪还管什么天下问哪个闲人高不高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这头才走,另一头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溜了进来。

这两人论武功,远远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论闯祸的本领之高,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他们两个。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出了事”,连同太师,不但受了惊,更且挨了打,这还得了!

可把龙八给吓坏了!

“八大刀王”则负责场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仅太师,连皇上一齐挨揍,光定个杀头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过,他们却有一个关键可以推诿:

他们本也发现了此两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见童贯大将和王黼大人跟他们交谈了凡句,以为熟人无碍,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贯都是蔡京的同党心腹,也是赵佶的爱将与宠臣,朝中上下谁敢惹?

这,一来,连王黼、童贯也忐忑不安,他们再恃宠生骄,也生怕皇帝怪罪下来,这可是脑袋搬家的事!他们其实当然不认得唐宝牛、方恨少二人,只不过二人好­色­,调笑了几句,却惹来一桩横祸,忙候在“别野别墅”之外,长跪不起,俯首请罪。

不仅他们几人担心,“八爷庄”里的上上下下,还有负责这次球赛的内监宫娥,无不怕受牵连,独是多指头陀,自觉“护驾”有功,论功行赏必有斩获,倒认为自己虽再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却有一人,沉着脸、冷着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还是失望。

——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迟,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责下来,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样子,既无惊,也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晴,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像是他正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却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样子却非常严肃,还时有呛咳,好像老是有一颗花生米老是卡在喉头似的。他的眉毛、胡须、长髯,都像是白­色­的火,燃烧着他那红透也似熟透了的脸:他衣着华贵洁净,但却予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觉。

他当然就是米苍穹。

方应看见着了,就微微笑,趁杀人的时候,突然攻其无备比问米苍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于你吗?”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救回来的。”

“可是……我发觉公公一早已觉察这两人来路不明了,却没事先喝止……”

“是吗?”

“不是吗?”

“——当时小侯爷你也在现场,不也一样发现了这两个来路不正的人吗?好像也没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向太师下手,没想到……”

“对对对,我也是。再说,救人也该在他遇险的时候才出手相救……那样的话,功绩才会比较突显出来,功劳也比较明显……”

“难得啊,年纪轻轻,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说,小候爷已青出于蓝了呢。”

“哪里,公公神机,高深莫测,我尚难及背项呢。”

“可笑的是,今儿蔡京也一样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应看似有保留。

“怎么?”

米有桥倒不明白他疑虑些什么。

“我倒担心,”方应看孩子气地笑笑,露出编贝似的皓齿,“他才是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惊讶,“怎么会?”

简直不敢置信。

“大师曾在拜奉他的‘圣贤庙’里遇过张显然的突袭,他用拇尾二指夹住了一箭,以他的武功,绝对不弱,只是很少机会派上用场,乍遇唐宝牛气势过人的狙袭吃了亏,也是合理——”方应看分析这些的时候,脸上的样子纯纯的,也甜甜的,像个大孩子在回忆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宝牛的身手想一直压着他饱以老拳,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说:他故意让人当众羞辱。”

“什么!这……他脑袋有问题不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对了,”方应看非常谦逊、乃至带点卑微的一笑,笑得像个聪明而又十分听话的孩子:

“像蔡京这种人,若然没有绝大的好处,他是绝对不会费力的——更何况是让人在众目睽睽下给打个不亦乐乎!”

八四:机房

蔡京父子都在“别野别墅”里,儿子看着父亲让树大风疗伤。

——树大风是树大夫的弟弟。

白愁飞“收买”了他哥哥的命,却“收买”了弟弟的人。

树大风既向白愁飞投靠,自然也得向其义父蔡京效命。

树大风的医术只有他哥哥一半的好,但那也已十分不得了了,蔡京身上这些“皮外伤”,对他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但蔡攸却气忿不平他说:“这算什么!?以爹爹的功劳,千啥要给一个狗杀的家伙棱辱!?这算什么?”

蔡京也不发怒,只一笑道:“圣上龙体不也是受了伤吗?你爹爹跟他一起受劫,是无上光荣哩!”

未几,蔡京命儿子蔡攸去向圣上问安,他其他几个儿子:蔡们蔡修都在门口等着,急于知道他们父亲是否无恙,蔡攸只说:“很好,他老人家没什么事。”

及至遇上蔡儡,蔡攸向把对方视为心腹,才肯说:“我看爹爹伤得不重,得的远比失的多。”

蔡儡资质较低,听不懂。

“你真笨!爹爹这回是全场中惟一跟圣上同时受难的,这可是‘同甘共苦’过了。

日后,圣上回想起来,这事虽羞辱颜面,但有爹爹同受劫辱,也算有个伴儿.再说,爹爹和圣上间有过这一场,他日若有诬告,参奏爹爹什么不是之处,你想圣上念在这同度劫难之情,还会不站在爹爹这一边吗?”

蔡儡听得似懂非懂,将懂未懂,蔡攸一笑置之。

不久,蔡儡见到兄弟蔡修。蔡修问起父亲情形,蔡儡为表明见。便告诉了蔡攸的话:

蔡修却又把这番话告诉了其叔父蔡卞知道。

蔡卞甚是­精­明,闻后记在心里,向其兄直问这件事,蔡京自是一惊,连忙追查话的来源,始知是蔡攸说的,他当下脸­色­一沉,道:“攸儿大工心计,要提防。”

俟蔡卞离去之后,蔡京又跟夫人细语道:“卞弟也不居好心,明知这一说,我会对攸几慎加防范,他也故赤忠心,实为离间,我们也要小心他。”

那时候,他因在“八爷庄”挨过唐宝牛一顿揍,却又再升了官、加了俸禄,更加得宠,在朝更是咤叱一时,无以复比。

那一天,皇帝仍在“别野别墅”养伤,苏州大豪朱冲的儿子、也是苏杭奉应局总办朱耐因一向能仰承旨意,并善加推波助澜,深得赵佶赏爱,常召之身边燕乐,听皇帝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作了这样的表示。

“……这么多人里,就蔡卿最忠心,为救朕而一道受伤。朕虽一时不察负伤,但以蔡卿这等机警人物,也一样遭了伏击,可见朕亦伤得不冤。哈哈,他比朕伤得还重呢!

忠心可表,难能可贵,应多加特赏。”

朱励十分知机,把这番话转告蔡京。

这之前,蔡京已为龙八、八大刀王等人求恕;赵佶因看蔡京求情,也就答允了。蔡京又为多指头陀、天下第七等人求赏,赵佶也一一应承。

这一来,人人都对蔡京感激万分,愿为他卖命效死——然而蔡京则不必出一分银子,就可以尽得这些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来为他卖命。

他又向皇帝请准:那两名刺客交由他处置。

赵情本就没功夫处理这些“俗务”。

他忙。

忙着玩。

他只(随意)问了一句(主要还是因为受过辱、挨过揍,这才记起这件乎,要不然,像其他的忠臣良将,他全部交蔡京“处置”掉了,他也从不记得有那样的人,有这样的事):“卿要将他们如问?”

“禀告陛下,”蔡京毕恭毕敬他说,“当然是当众袅首,以儆效尤。

我正想向皇上请准,由米公公亲自监斩,可保犯人的同党无法营救,万无一失。”

赵佶当然没有异议。

——他认为人生一世,说玩便玩,应乐便乐、管这等琐事才是毫无意义!

这时候,唐宝牛和方恨少给押到“八爷压”的“机房”(那儿原名是“神机房”,比“深记洞窟”更加守卫森严而又隐蔽的所在,本是蔡京与龙八这一党人密议的地方),看守他俩的人,是“七绝神剑”:剑神、剑鬼、剑妖、剑怪、剑魔等七大高手,所以蔡京也很放心。

以他现在,坦白说,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奇怪”的是,蔡京也没特别命人为难方恨少与唐宝牛二人。

他只下令让他们“动弹不得”:包不能伤害他们自己,其余的,就尽让他们吃好、睡好、一切都服侍好。

如是者三天。

所谓“特别”,是依照蔡京的为人与惯例,他会这样“礼待”他的“政敌”或”仇人”,简直是不合常理的事:他竟对唐、方二人这般仁慈,说起来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而与此同时,他也要手上大将打听清楚:“金风细雨楼”里白愁飞等人的动向、乃至苏梦枕的“下落”、”六分半堂”内狄飞惊、雷纯等人的动静。“象鼻塔”中王小石邪“发梦二党”温梦成、花枯发的去向。

而这段时间,唐宝牛和方恨少除了不得自由也不由自主外,依然吃好,穿好、睡好……

唐宝牛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毛骨悚然的,而且也没什么好提防的。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他已落在人手里,大不了是命一条,他不在乎。

他反而常常跟方恨少争辩这个:

“——我打的那狗崽子比你打的兔崽子更难!皇帝是什么?­鸡­都抓不住一只!蔡京那王八崽子就不一样了!他可比狐狸还狡,比狼还狠,比鳄鱼还残忍,比老鼠还会溜—

—你看,这些年未,多少仁人志士,要杀他,想杀他,都功败垂成;你看我,把他往下一压,砰砰碰碰,一连打了十七、八拳的……”

方恨少平时都跟他争辩不休:他打的是皇帝,皇帝大过天,那天皇帝都吃了他的口水(他向赵佶啐了一口)、蔡京算个啥!

只不过,这次他却静了下来,若有所思。

没人跟他争论,唐宝牛反而觉得不习惯。

“怎么了!”

“他们对咱们那么好——”方恨少苦思道,“你不觉得有点不妥吗?”

“大不了一死!”唐宝牛豁达他说:“除死无碍,管他什么­阴­谋,我只直来直去,不屈不降!”

“我们一死,自是难免……”方恨少郁郁寡欢他说:“但要连累别人,那就……”

唐宝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看这位兄弟兼战友瘦薄得近乎女子的肩膊,不由心中一痛,继而悚然了起来:

——他是连累了他人……尤其连累的是弟兄们!

八五:机枪

“他们竟敢狙击蔡京!”王小石相当惊讶:他自己也试图打杀过蔡京。他的震诧是担心多于惊心。

——因为他知道:就凭唐宝牛和方恨少,还绝对惹不起蔡京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们“出事”。

因为他们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么?

——真正的兄弟是永远同一阵线,平时打骂无妨,一旦遇事,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会多于言诠。

他曾跟这些“弟兄们”谈笑之余,比谁的胡子多,谁的耳朵最长,也下赌注谁先讨到个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风流的唐宝牛,人人都赌他赢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这可把唐宝牛气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故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绝代单骄刀枪不入倚天屠龙大侠传奇十指琴仙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太长、不能录,下略)唐前辈唐宝牛巨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长气的“吼”:“居然赢不得朱小腰对我的青睐,嘿;论魅力我有魅力,论长相我有长相,论英雄我说是英雄……”

方恨少当时悠悠接了一句:“一一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这一句,差点没气炸了唐宝牛。

其实,兄弟们就要把他气炸:世许:气炸了这个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气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可退缩,不再一见人就当不了英雄只见脸红!

他们之间,也比喝酒。

——不是比谁海量:谁喝得多谁就是英雄,那只辱没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胆小鬼。要靠酒气才见出胆气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当汉子的,只能算是酒,跟英雄也没关联。

他们赌谁的酒量最差:

——果尔又是唐宝牛。

他最魁梧,酒量却非常蚊子。

比吃饭,谁也吃不过张炭。

比掉书袋,当然是方恨少第一:虽然他的“引经据典”常引错经、用错典,反正,不是太多人听得懂,更遑论去指正他了。

不过他也最穷,他自己形容穷得已开始嚼舌根充饥了:他自称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既然比吃饭吃不过张炭,比先醉倒又快不过唐宝牛,比睡觉又睡不过朱大块,蔡水择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谁都快,进可以掺着几块地瓜一齐咕碌的灌下喉里去,连吃饭吃得砍瓜吃菜的张炭都可从心里佩服他,叹为观止。

这些兄弟,跟他们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热闹。

他们什么都吵,什么都比,甚至比谁的脚趾尾长,还比过谁的……鼻毛长。

不过,一旦遇事,他们又比谁都齐心、团结,就像一把装上机关的长枪,平时使出来的只耍枪法枪花,一旦接上机夫,­射­出来的却是脱柄而出一击心杀的箭枪!

他们的感情是那么好,以致完全没有妒嫉,所以反而什么都可以抬拿来比:

——朋友之间,还会有一大堆“禁忌”: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问;但兄弟则早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就算惹他生气也能断定对方只生气到什么程度。

可是他们现在却惹上了弥天大祸:

他们不只是闯了龙八的家——

(要是只惹怒龙八,那还可以化解。)

他们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极难平息­干­戈了。)

他们还竟打了这天底下决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这个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颤声问:“——老唐和大方他们可……怎样了!?”

无情道:“给抓起来了,没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么……皇帝可有受到惊吓?”

“不止。”无情冷峻地道:“万岁爷还给方、唐二位在地上揍了一顿。”

忽听“哈哈”一笑,原来是王紫萍听得开心忘形:“我听说这皇帝荒­淫­无道,自皇宫里开一条地道到妓院里,滥饮狂嫖;又把民间一切奇珍异宝,都下了封条,说是他的,他活该给人揍!”

王小石边忙喝止,但忽想来他姊姊也说的是,既然是对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却听一阵拍手喝彩声,原来是何小河:“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给咱们两位兄弟打得个狗吃尿,嘻嘻,他们好威风啊!”

那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不止要杀头,还得要诛九族的。

无情道:“他们不仅打了皇帝一身,还揍了蔡京一顿。”

铁手和冷血相觑一眼,铁手沉声道:“自古以来,皇帝、宰相在得势当政时给人这样揍法,恐怕还是第一次。”

冷血只说了三个字:“好汉子。”

追命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真的做到了。”

他们说这些话,也当然不止是杀头的。

可是他们都说了。

——因为王紫萍说了,何小河说了,王小石也没去制止,所以他们也立时表了态,说了类似的话。

那无异于表达出“站在同一阵线”之意。

他们是江湖上的好汉子。

他们永远不使自己的朋友为难。

他们不怕事。

他们甘冒大不韪

所以他们不惜说了不该说的活

——因为他们当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这两个字最教江湖好汉、儿女巾帼热血填膺,无惧生死!

无惧生死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条,谁都一样,十分公平,牺牲掉了便没有了。

——战争最可怕之处,是几个野心家为自己的私欲而送掉千千万万条别人的­性­命。

但对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贵,但一如花只开一次,百年如一梦。

与其苟且愉生,赖活残喘,不如为值得事轰轰烈烈地灿烂而死,总胜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们想法的人总以为他们傻。

他们是傻。

——可是世上若没有这些傻子、傻事,这世界早已丑恶可厌得让大家都一头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后,反而沉静了下来,半晌才问:“他们……人在哪里?”

无情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八爷庄’内,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门齿自如清清河边的卵石。

“我刚从那儿回来。”

无情当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摇首。

坚定地摇头。

由于他有着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样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气的五官,他这般坚定、坚决、坚清摇首之际,很有一种决绝孤绝卓绝的男子气概。

“那是刚才,”他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王小石当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为日间他们没防备,”无情无情地道,“现在他们正等着你去。”

他补充道:“你没有机会。”

王小石眉一皱。

他的人员历尽风霜,但依旧不改童真;他的样子十分孩子气,可是眉宇间又掩不住一种英雄本­色­。当他的浓眉一整时,整个样子就变得有一种受苦坚毅的表情了。

无情却似完全无睹于他的“不服气”:这事情太难,你就算会使“惊艳一枪”,也闯不入“机房”,敌不过“七绝神剑”——何况那儿不止那七名绝世神剑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难才伟大,朋友要经劫灾才见情谊:”王小石说,带着苦笑和自嘲,“也许,这就是考验的时刻吧。”

无情板着脸孔道:“你现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问:“要是现在老唐和大方换了铁手追命,盛师兄还是这一个说法吗?”

无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峻的笑意,冰一般他说,“我绝不去‘八爷庄’救他们。你们今午能入,是因为他们未加防范。那两个方唐的东两能混进去,是混水摸鱼。现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儿,你去了,只是制造多一些无辜弟兄们为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讶然:“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看他的样子,真似杀了他的头也不相信。

八六:敌视

王小石听清楚了,也弄明白了。

“不过,他们也一样会在菜市口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人去劫法场。”无情冷酷他说,“杀人容易救人难,自古亦然。武学上本就讲究料敌先机,但而今你已先机尽失,再要行动行事那只为了那两个活宝儿赔上全部好汉­性­命,牺牲而无所获是疯子才会去­干­的事!”

王小石道:“要救人,也只我一个人的事。”

无情道:“但淮都知道你是‘象鼻塔’里的领袖。”

王小石:“今天我是,也许明天我就不是了。”

梁阿牛听懂了王小石话里的一些意思,大声道:“小石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你不让我们,我们也认定了、有祸大家扛着,有福不让你一人独占!”

王小石道:“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何小河蔑一蔑薄­唇­儿:“唐宝牛和方恨少,也不是你一人识得。你救得,咱们就救不得?”

王小石忽向蔡追猫和梁­色­长揖道:“有一件事,务要你们二位帮忙。”

梁­色­见王小石神­色­凝重,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事,便说:“请吩咐。”

蔡追猫大目眨动,颤声道:“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又解释:“我声颤不是怕,只是紧张。”

王小石的眼光向王天六和王紫萍那儿溜转了一下,道:“你们脚程快,今晚就把我爹爹和萍姊送出东京,七百里疾奔役靠湖北‘排教’中那位卖解的万焦红万二娘,她会帮我替他们找个安置的地方。不管今生能否再见,小石都不忘两位大德。”

蔡追猫的大眼睛又眨了一眨,没听懂,“你……”欲问又止。

梁­色­却说:“好,你放心吧,姓梁的姓蔡的,只要有命在,这事都扛下来。”

王小石看了蔡追猫和梁­色­好一会。

他满目都是谢意。

但却一个“谢”字都没说出来。

他只跟四大名捕提出了一个要求:“待会儿,劳驾你们其中两位,跟我到黄裤大道走一趟,可好?”

“好、”无情毫不犹豫,“你选谁?”

“铁二兄,”王小石道,“还有崔三哥。”

铁手即答:“可以。”

追命点点头。

他们都没问为什么。

可是王紫萍已忍不住了,她瞪着大眼,眼里透露出比口里吐出更大的疑问:

“谁要走了?”

“你和爹爹。”王小石答。

“你不留我们?我们才重逢啊!”

“可是留在京里,不安全,还是走的好。”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

“为啥?”

“我留在这儿,还要­干­点事。”

“你要这两包东西送我们走?”

“不错。”

“行。他们是我的兄弟。”

“我们是非走不可吗?”

王小石吃力但也很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我们不走,石头儿就会落入敌人的机关里。我们是他的破绽,也是她的死|­茓­。”王天六忽然巍颤颤地用手搭住小石头的臂。右手抖哆着用力握住王紫萍的手,苍凉他说,“我们还是,走吧。”

王紫萍也明白了。

王小石这样做,完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比身不由己更无奈。

刚重逢就要分手。

未叙亲情已要走。

铁手和追命,跟王小石走到了黄裤大道。

大道正入夜,行人熙攘,档摊摆卖,热闹非凡。

三人走到街心,王小石忽停了下来。

铁手和追命也在他身后停步。

三人相隔,约莫七尺。

王小石突然回身,戟指叉腰,破口大骂,声音从丹田逼出,洪发如雷:

“你们四大名捕是什么货­色­,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连我的兄弟也敢缉逮,你既初一,我便十五,好,从今之后,我姓王的跟你们一刀两断,是敌非友……”

一时间,街上的行人都凝住了,静了下来,在听王小石大/痛/怒骂名震天下的两名名捕。

“——你们四只鹰犬,为官撑腰,助纣为虐,跟王廷效死命,这种江湖败类,才不是我王小石的什么师兄弟,连当朋友都不配——”

说着,他连掌如刀,“波”的一声,竟挥掌“割”下自己的右爿袖子来,往地上一扔,还当众大力地踩了几脚,然后扬长而去。

众皆哗然。

——名动江湖的四大名捕,竟当众受厚,遭人如此侮骂,难免使众人都窃窃细语,议论纷纷。

铁手和追命在人丛中,没有答话,也没回骂。

铁手神­色­木然。

追命眼里的沧桑之感更为浓烈。

在痛苦街那儿,冷血标枪般笔立无情背后,问:

“他叫二哥三哥去做什么?”

“——大概是去说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话。”

“几句表态的话。”无情淡淡他说,声音里已有了倦意,敢情刚才他所深得的情报,已耗了他不少心力。

但他始终没有回首。

“……表示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态度。”无情的声调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悠然他说,“从今而后,他做什么,都自跟我们无关了。”

冷血忽然明白了。

因为明白并不等于也同意,所以他说了一句不知是给他大师兄还是给他自己听的话:

“世上的事,岂能说无关便无关的……”

话未说完,却来了些气急败坏的人,说是要来急找王小石的。

——来的是“象鼻培”的汉子,而且人到的时候已十一万火急的样子。

可惜王小石却刚走了。

无情立即命冷血带人去黄裤大道找王小石。

但他们只遇上神­色­落寞的追命,王小石已经走了。

王小石也没立即回返“象鼻塔”。

他跟梁­色­和蔡追猫去了东门。

他要目送父亲和姊姊离城。

他又带着伤感的心情,和梁阿牛及何小河到菜市口走了趟……

八七:清白之躯

烛光莹然。

温柔挨在桌上,像突然间睡去了似的,那一张比婴儿更纯真的脸,却有一个少女特有令人动心的艳。

窗外的夜在呼啸。

白愁飞对这张美脸看了好一会,他心中确也有一场天人交战:她那么纯洁该不该砧污她呢?她原来跟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不要为逞自己一时之欲,而破坏了这种和谐关系呢?她原来就相当喜欢自己的,该不该因一时行动,而少掉一个朋友多增一名敌人呢?

但他忽然想起王小石。

想到王小石,他就狰狞地笑了:

——王小石忒真多朋友、兄弟、贵人红粉扶持啊,可是自己只要得到了温柔,王小石就等于在他手上析了一个大跟斗。

那的确是件痛快的事。

他又忆及苏梦枕。

念及苏梦枕,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苏梦枕到底死了没有?不知道。他怀疑这早该病死了二十二年的人仍还没有死,正在暗处伺伏一次对他复仇的机会,他觉得那是真的,不是多疑而已、他始终不信苏梦枕真的会尸骨无存的死了,他不放心,但他也怀疑苏梦枕就算死也会故意死得毁尸灭遗迹,让自己一辈子不能安心,因为他也找不到任何苏梦枕能逃出的机会。在这样的疑惧中,要是把他的推一小师妹­奸­污了,在心理上,是一个极大的胜利和极欢快的报复。

那的确是件再也愉快不过的事。

更重要还是:

他要她。

——她那么美,微挺的胸脯,泛桃­色­的靥,光滑的柔肤,处子和幽香……他要定她了。

于是,他开始动手了。

动手去玷污一个纯洁的女子。

一个清白之躯。

突然惊醒。

迷迷糊糊的坐候了一阵,张炭几乎是洋浑噩耗的就睡了(奇qIsuu.com書)过去,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但那噩梦已完全不记得了,几乎是一醒来的刹那间便已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真的警觉到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而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看见蔡水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可登时恼火了。

他原本是个珍惜生命,不易磕睡的人,沈虎禅沈老大告诉过他:

太多睡眠是一种堕落,愈睡便愈堕落。一个人睡眠时间愈多,活的时间便愈少。人总是估计得比实际需要的睡眠更长得多,而又错以为睡得多便寿命较长、活得较健康,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有的人,一天睡两三个小时,便已足够;有些人,两三天睡一觉就已太多,爱睡的人通常都不是勤奋的人,他们在清醒的时间也不见得会专心努力工作。

而他们惟一可以不睡的时间都只为了玩乐。

一个人心无大志、失望受挫的时候,反而容易长胖,出为在心理上要多照顾自己一些,作为弥补,所以一定多吃多睡,所以肥胖绝对是一种病态。

张炭喜欢吃饭。他特别爱米饭,就像的世他放火烧了大家整个乡的稻田或那里的米仓似的,今吐要逐粒逐粒、逐碗逐砸地鲸吞细嚼米饭,以作补偿,以显报应,他饭吃得多,又爱困,自然就比较容易发胖。

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少睡一些,多做一些事,他用软尺量过自己的腰围,才二十余岁就三十六寸以上的腰围,使他实在也不敢自我恭维。

幸好他也是工作狂,成天把工作当作娱乐,他相信“挨”,挨,或者“熬”,而成功是要”挨”出来的,出头是靠“熬”出来的。

在蔡水择面前,他更不想瞌睡。

因为睡去是一种示弱。

他诚不愿在一个他认为的“懦夫”面前示弱。

可是却不知怎的,自从他跟蔡水择在“老林寺”一役后,脑里老是混混沌沌,心里总浑浑噩噩,慵慵懒懒的,很爱困觉但一合起眼皮,就会梦(抑或是见到)到一个脸上有疤的甜美女子。

——难道是那一战里,他的|­茓­道因受“无梦女”挟制,反抗之下,发动“反反神功”,两人一时竟黏在一起,分不开来,到最后虽然还是祉开了,但到底是不是她身上(心里?)有些什么,还未曾在自己体内扯掉;而自己也有点什么,留在她那里?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他常困。

常想念她。

常梦见她——以致他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因为常睡而常遇见她,还是因为他要常遇见她而常常困着。

不过,他倒很讨厌自己:竟在这重要而重大的关头,居然睡着了。

——虽然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即能警省,但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还有失神现象,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这一次他做的是噩梦,并没有梦到伊,因此使他更是烦躁了。

所以他凶凶咄咄地问了回去:“你看什么!?”

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累的时候、睡的时候望着他。

——自从“老林寺”一役后,蔡水择曾给赵书四踢伤了额伤仍未痊愈,能活过来已算奇迹,脸上不知哪根筋可能给踹坏了,脸歪歪咀斜斜的,身体常常发出臭味,头发也日见焦黄稀疏,成天有这样一副不该笑时的惨兮兮笑容,张炭也怀疑他在笑时是不是真的在笑,在看东西时是不是真的在看。

蔡水择好像一直在等他醒来,但又一直没敢惊扰他——他知道张炭既看不起他,也讨厌他,更未原谅他。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蔡水择把声音压得很底。

“怎么?”

张炭装得毫不重视地问。

“这儿好像没事,但外面的人,作了很大的调动,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们正在布阵。”

“布阵?对付我们用得着那么大阵仗?”

“不需要。”

张炭的怀疑是出自于“自量”。

蔡水择的回答更是“实在”。

这样一来。两人的话就能更快地接近主题:

“你是说……外面楼子里人手的调动,不是为了我们?”

蔡水择神争凝重地点头,但脸上依然不改那诡异的笑容。

大堂内才几根大火猎猎晃动,以致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二人脸上不住跃动,看去更是诡幻妖异无与伦比。

张炭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对付我们,只要白愁飞出手便可以了,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就算鬼见愁不出手,他手上不管是雷媚还是‘平安吉庆’。对付我们也绰绰有余。”

“那么,他们不是为了我们.又在我们进入楼子里之后才调动主力,莫非是……”

——要不是为了他门,还会为了谁?

“所以不管是发生什么事,”张炭马上作出了反应和推论:“都不要惊动小石头。”

这次蔡水择摇首。

脸上依然带着那半个诡笑。

张炭一脸不高兴:“为什么?难道要王三哥来送死么!”

“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进来的?”

“……温姑娘!?”

“对。”蔡水择惨笑道,“假使我们能为了她而甘送羊入虎口,要是她有难,王老三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温姑娘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何等之重,而且她也是苏楼主的师妹……”

张炭悚然一惊。

此惊自是非同小可。

“这样说来,温柔岂不是……”

他抬头上望。

白楼顶层“留白轩”灯火依然温暖,然而温柔却是不是已陷险境之中?

蔡水择笑意更诡,眼神里有比夜­色­更深重更黑的隐忧。

这时候,在“留白轩”里的白愁飞,已决意要尽情蹂躏这一朵妖艳的鲜花,但他一时犹未决定:到底要灭了灯痛痛快快地­干­她一番,还是让灯亮着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享受这个女子,以致日后能记得每个­淫­辱一个美丽纯洁女子的细节。

第二章

八八:处子之身

在离“金风细雨楼”不过五里之遥的“象鼻塔”,“挫骨扬灰”何择钟还在呆呆地守着进出的要道。

山于太过无聊。他只好看自己的掌纹,翻来覆去的看,眉皱了又舒,蹙了又展,却还是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时,“象鼻塔”里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象鼻塔就好比一个亲切的大家庭,在外面痕荡够了的孩子,始终还是要回到家里来的。

这次回来的三个人,是“象鼻塔”里三大­精­英分子,他们在白天分别给派出去,执行王小石一项布署:

他们是:“独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活字号”温宝。

他们说说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寻石等闲聊,经过何择钟身边,看他在审视自己的掌纹,不免觉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过来。笑说。

“来来来让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沦落青楼,会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点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颇知法了,本来见何择钟憨得可爱,正想相陷几句,但这一端视,只见此人厚实掌心,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纹,其余什么都没有了,登时无以发挥,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吃饱饭没事­干­至多是努力睡觉,别说是大起大落大成大败了,就连胡思乱想也付诸阙如的闷人,当下只好啐了一声说:“哈!真简单!日出日落,吃饭上床盖被子,还看什么掌相!”

何择钟也不以为意,只咕哝道:“人生里本就至简单不过,生老病死,站起来、躺下去,管那么复杂­干­吗?”

朱小腰只一笑,随意地问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头呢?不是轮到他们换班的吗?”

何择钟正想回答,温宝却笑了起来:“咦嘿,朱圣主居然这一回挂念起咱们的巨侠起来了,看来,唐大巨侠这一趟功夫和这一番苦心倒没白费哩!”

朱小腰瞟了温宝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号。”

“改字号?根据河洛理数吧?”夏寻石居然听到了也过来凑热闹,“是根据河洛理数改名字吧?我也会一些。”

朱小腰粉脸肃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个字。”

温宝哈哈笑道,“当然是‘宝’字了。难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号’的吧?”朱小腰忽问了这一句。

“是……”

温宝还未回答完,朱小腰已说:“我替你把‘活’改成‘死’!”

温宝吓得直吐舌:“哗,哗,哗,朱圣主,我只开开玩笑而已,你也犯不着如此认真吧?”

温宝的样子倒活像只元宝,笑眉尚悦目,跟人笑闹惯了,仿佛一天不作弄人一下倒没了个­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闹惯了,知道不能给这种人开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更咽咄逼人,处处得理不饶人。

忽听唐七昧低声疾道:“暖,你看!”

众人看去,只见一仿似人脸、十分灵黠的红狐,一只深眸正在街角黯处幽幽地看向这儿,带点儿忧恫的蓝。

朱小腰认得这是她上次在“小作为坊”店里放生的红狐。

那头狐狸也在看她,目光里似透露了一种人的事情,依依不舍。

朱小腰一向不与人亲善,就算对颜鹤发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也仅止于深藏心底际,对这头红狐却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亲切,仿佛她是这红狐前世,而这红狐正来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对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儿畏缩。

然后,这红狐狸便没人街角,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进入这人口杂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这儿?刚溜了过来呢?

毫无来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宝牛——这心情像是一个轻细的召唤。

轻细而深刻的召唤。

(也许是因为当日她在“小作坊”遇伏时,唐宝牛也曾出力救过她和狐狸之故吧?

他还为她负了伤。)

所以她又记起了刚才还没得到答的问题。

“大方、小唐、黑炭、风火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再次问何择钟。

“发生了什么事?”

吴谅敢情也发现不大对劲的样子、于是低问蔡水择和张炭。

张炭蔑了蔑咀,“上面可能有事,咱们再藉故上去闹一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没事别惹事。万一动起手来,不但吃不了兜着走,只怕温柔也吃亏在眼前呢!”

他显然十分反对。

“我就怕她已经吃亏了。”

蔡水择沉声说,张炭已经站了起来。

正在监视他们的利小吉、祥哥儿、欧阳意意立即有了警觉。

“什么事?”

“我要上去。”

“刚才不是上去过了吗?”

“我有件事物,忘了交给温姑娘。”

“‘留白轩’是楼主重地,岂让你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上上下下没止休的!?”

“温姑娘是你们楼主的贵宾,哪有不许她同来的人见面说话的道理!我们也是人客呀!”

张炭与祥哥儿争辩了起来。

欧阳意意却慵懒他说:“什么东西?让我替你交给她。”

“是贵重物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张炭冷笑道:“你可担待得起?”

欧阳意意变了变脸,却没发作,只说:“好,我先上去请示一下。”

其实,在这一刹,他心里却里我能得楼主下令,就把你杀得个喂狗扒灰的!

蔡水择长身一步,说:“请让我们一齐上去。”

欧阳意意道:“不可能。”

吴谅道:“那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上‘留白轩’。”

祥哥儿道:“不可以。”

张炭眼珠一转,委屈求圭他说:“那让我们转托你问温姑娘一句话,总可以吧?”

欧阳意意寻思了一下,一时举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说说看。”

张炭顿时笑逐颜开,“拜托你们问问:温姑娘要不要我们马上把‘吞鱼集’送上来?”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问:“‘吞鱼集’?”

张炭道:“对,是吞鱼集。”

“什么玩意?”

“不方便说。”

“不说不勉强。”欧阳意意心忖:反正问问也无妨碍,便说:“好,就替你问间。

不过,我不一定间得到结果来。”

张炭涎笑道:“怎么可能?他们就在楼上,欧阳护法这一问,没有问不出答话来的事。”

“谁知道?”欧阳意意故意让他门急那么一下,“也许他们已上了床、睡了觉呢!”

白愁飞正把温柔抱上床去。

温柔恬睡过去一般,美丽的酡红仍轻轻点绛在她脸上,好像发梦也梦见糖果一样的甜。

谁也看不清楚她是给点倒的,还以为她只是睡了过去。

八九:玉洁冰清

朱小腰听罢了何择钟的转述,只知道温柔离开了“象鼻塔”,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都跟去了,唐宝牛和方恨少则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飞来瓦子巷闹过一场之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只不过,她仍是觉得有点忧心怔忡。

她忽然问了一句:“温柔离开这儿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服饰?”

何择钟这可答不上来。

他一向没有留意女人的装饰。

但夏寻石虽然没听见温柔跟张炭等人的对话,却留意到了温柔的穿着,于是说了分明。

“也就是说,温柔是有刻意的打扮过了?”朱小腰整着秀眉,想、寻思、并且说:

“她会去哪儿?”

然后她转身望向温宝和唐七昧,发现平时戏滤的温宝,现在变得神­色­肃穆;平常冷漠的庸七昧,此际神情也很绷紧。

——是不是三人都有着同样或相近的忧虑?

忧虑是什么?

那是对未发生和将临的事怀有一种疑惧。

——只不过,大多数的优虑其实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把你过去所优虑会发生的事作一统计,基本上,有九成都是妃人忧天、白担心一场的。

只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无远虑、也必有近忧。

——那么,唐宝牛和温柔等的“不知所踪”,是他们的远虑,仰或是近忧?

白愁飞强把直欲烧噬那五洁冰清胴体的欲望,以木压火般地抑下,然后转身、耸眉、深呼吸,然后去开门。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门。

而且是有“紧急的事”。

——因为那敲门的暗号。

暗号是不动声­色­地透露了许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这一刻间,白愁飞为压抑下去的欲­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骚­扰他的人杀悼的冲动。

世上有几种欲望是难以压抑的。

自由!

权力!

金钱!

­性­欲!

开门。

是欧阳意意。

欧阳一眼看到白愁飞的脸­色­,虽然对方没有表情(至少没有表示出高兴还是厌恶,欢迎抑或是憎恨),但他已感觉到:有话快说,不可勾留。

此外,他也一眼瞥见,在榻上恬睡而腰身胸脯曲线分外夸张动人且瞩目的温柔。

这就够了。

他什么都了解了。

他也是男人。

“那三个家伙想要上来。”

白愁飞冷哼一声。

欧阳意意立时明白,已不必说下去了。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他们有话要问温姑娘。”

白愁飞悠然转首,向床上静睡的温柔望了一眼。

欧阳意意也随白愁飞的眼光望去——他一早已发现温柔躺在那儿了,不过、既然白愁飞明显且有意让他知道温柔是毫无拒抗地睡在那几.欧阳意意也立即表示自己留意到了和羡慕之意。

有些男人喜欢别人知道他又占有或猎取了一位(尤其是美丽的)

女子,他们极乐意让人(甚至于方百计的让人)知道。——其实也不止是“有些”

男人,而是“大部分”男人皆如是;并且也不只是男人如此,女人常亦如是:她们“宣扬”的也许不是她又跟一个男人有了深刻关系,而是“炫耀”又多了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所以,当欧阳意意一旦表达了欣羡之情,白愁飞的煞气立时就转为得­色­。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在这时候问明的吗?”

欧阳意意即时笑了:“要问,也只有白楼主自己去问了。”

然后他讨好地笑着说:“……小心哪,这之后,温姑娘要间您的事几,还多着呢……”

他居然向白愁飞提出“警示”。

——只不过,这时候这样子的“警告”,男人都爱听。

所以,此际,白愁飞对这平素不动声息、喜怒不形于­色­、不大爱说话的欧阳意意,也大有好感起来。

(……噫,平时这人不大表态,所以总防他点,这次看来,他也是醒目之人,不妨予以重任……)

欧阳意意下楼之前附加­性­质地问了一句,“……要是那些塔子里的人要冲上来寻衅呢?”

“且拖着,要拖不下来,就——”白愁飞用手作势,做了一个劈砍状:“我已经吩咐梁何如何应付了,你们跟他配合便可。”

欧阳意意诡笑告退:

“……楼主请放心,这时候已没什么要事,最重要的,还是楼主好好享受,静静处理自己的事。

九十:血­肉­之躯

朱小腰、唐七昧、温宝三人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即请人迅骑联络负责监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一举一动的“扫眉才子”宋展眉、以及负责监察“六分半堂”有何举措的“破山刀客”银盛雪、和负责打点朝廷、禁军、蔡京势力一路的“今霄多珍重”戚恋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询可有见过温柔、张炭、唐宝牛等人的行踪。

温柔这时当然身处险境。

她的“险”是“失身”之险。

张炭也正值危机。

他的“危”是身陷于“风雨楼”。

唐宝牛和方恨少亦身逢鲍境。

他们的“绝”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来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来救而牵累了他们!

“老唐。”

“嗯?”

“我们这辈子,也算活得痛快,对不对?”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们的苦头。咱们这双拳头,揍过天下最恶的人,救过最好的人,咱们没白活,也总算没活得不痛快的!”

“对,正应合了一句话。”

“什么话?”

“——死而无憾。”

“对,只要生能尽欢,死便无憾了。”

“既然这样,”方恨少笑笑,”咱们不如去死吧!”

唐宝牛怔了怔,摸着他的大鼻头,惨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为,自己比方恨少这轻薄书生更高大、豪壮、顽强、气盛、视死如归,理应是他份内的事,却没料今回儿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觉得很愕然。

也很有点“去脸”。

“你觉得现在咱们的情形怎样?”

“给人逮住了,像两只待宰的猪——只不过,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过,说实在的,咱们哥儿虽是给人抓起来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凭良心说,除了动弹不得外,我们给服待得大爷似的,在江湖上浪荡这些年了,这门子福算没享过。”

“试想想,咱们刚揍了的是谁?”

“皇帝老子,姓蔡的龟儿子!”

“打了这两个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儿还可以这样混活下去,天子竟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嘛!麻烦死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礼下­干­囚,而这份礼又是蔡京这狗老头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会任由人打一顿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吗?”

“你是说他们另有图谋?咱们能给他谋个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命倒有一条——”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们的命。”

“莫非……”

“咱们是饵,他们善待我们,必是要放长线、钩大鱼。”

“那么,大鱼是……”

方恨少这回不说话了,只默默颔首。

唐宝牛也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干­涩地笑说:“大方,你说的对,咱们这辈子,活得没不快意的,犯不着当死不死。连累弟兄。你说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声音像蚊子一般细微。

“怎么了?”唐宝牛反问,“你倒怕死起来了?”

方恨少道:“坦白说,我想活。”

“你……”

“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发生那么多好玩的事,有那么多的感觉。

有你那么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决不愿死的。人家是视死如归,我却是宁愿变作只龟也不愿死。”

“——那你宁愿当缩头乌龟不成!?”

“当乌龟也无妨,至少能够活,活着就好。可是,读圣贤书让我知晓:朋友间要讲‘义气’;行走江猢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话:要重义气。义气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对朋友要做对的事、下要出卖朋友、要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朋友。如果害死连累朋友,而对自己也一无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宝牛听了方恨少这番话,不由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不错,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伤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宝牛静默下来。

“你呢?”

方恨少悠悠游游地但也万念俱灰地问。

仍是没有答腔。

“你怎么了?”

他发现唐宝牛正在饮泣。

“你这男子汉大丈夫的不龙吟虎啸也碍狗吠狼曝,却像猫哭鼠泣的算啥!?你还算男人啊你!?”

这样一说,唐宝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呱狐大陶,哇哇大哭,掏心捏帅的捶是肺的,还命方恨少­干­­干­净净的衫袖来往他眼泪鼻涕的脸上揩拭,哭得就像个泪人儿似的!

方恨少厌烦不已,只想把他扯开:“你男还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个儿死算了……”

“我实在很舍不得死……”

唐宝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有闪过这个念头:有饭吃该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时候,都想过,有美人看多好。我时时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时候,都省起:

我还活着多么好。但现在却要我死……还要我杀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这一切美好的都没有了……”

“这也难怪,蝼蚁尚且贪生……”方恨少唏嘘不已:“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宝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听得一震:“你……死?”

唐宝牛沉重地道:“连你也为不出卖朋友而死,我却不能为朋友而死,天下间焉有是理?”

“你……”

“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着呢!我唐宝牛就是一个!

自古艰难惟一死,我连死都豁出去了,就没啥可怕了!”

“我……”

“什么你你我我我的,我以为自己已够娘娘腔了,看来你比我还婆婆妈妈得多呢!”

“我倒小觑了你。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呢!”

“死,我是伯极了;生,我也贪极了。不过,要是负了义气,苟旦偷生,我唐巨侠活下去又有什么朋友?没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断成汉子,不负义无愧心,过瘾胜神仙!”

方恨少道:“……我刚才看你哭得抢天呼地的,还以为你——”

“我哭是跟张炭学的。他说他宁可流泪、不流血。他曾给那对狼心狗肺的任劳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还是好仅一名。这些年来我倒学了他这个,有事的时候喊叫一番,伤心的时候大哭一场,心里倒舒畅多了。”唐宝牛道。“他的法子倒见效,我哭了这一场,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楞了半晌,接了个话梢说:“——却不知那黑炭头和小石头他们怎么了?”

唐宝牛也意会道:“小石头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对付黑炭头吧?”

“既然这样子,他们又是我们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发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求死的伟大情­操­,“我们还等什么呢?”

“对;我们还等什么呢?”唐宝牛毅然他说,“就趁我们还能够死的时候死了吧!”

他们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伤人,甚至连伤自己也不容易,但他们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哭,即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寻死。

他们意志已坚。

死志已决。

却没料“砰”的一声,通风口的网罩网给震飞起来,两人倏地进入“机房”内。

唐宝牛和方恨少乍然还以为是救兵赶到,随后才知兀然潜入的是任劳和任怨——这两个他们刚刚才称之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两人一进来,唐宝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为两人运指如风,又封二人几处|­茓­道,使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还给他们嘴里套上软箍,使他们的牙齿根本咬不着舌头。然后两人这才满意了,对已完全失去抵抗、动弹、挣扎能力的人狞笑道:

“你们现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们的话,我们全听了。这通风口也正是通讯口,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你们猜对了,我们不杀你们、不整你们,是为了要你们完完整整的,好让你们那班跟你们讲义气的兄弟朋友手足来相救,而我们就只等着一同打尽。”

“至于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没把你和张炭整死,这次,我要你眼见黑炭头还有其他为你卖命的家伙一一为你丧命,这才让你死,够意思了吧?”

“你们若不想死,只有一个法子。”

“一条路。”

“这儿有一张自白书,你们签个名画个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于里边写的内容,反正是事实,说出来也无妨。那是表明主使你们行弑皇上和相爷的是王小石,整个‘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党,就这样而已。”

“你们若不想在后天就人头落地,就得在这自白书上签个字。”

“——你们不签也没用,反正,你们一旦押上刑场,王小石那­干­光冲动没脑袋瓜子的家伙,必定会来救你们,他们一出现,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救你两个活宝儿,也没关系,我们自会替你画押扣印,你们人头落地之后,迟早也会办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们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吃不消这皮­肉­之苦的,还是趁早听命、认了吧!

这样我们也省事些,你们也少受些苦。”

“怎么样?你们已没有再好的选择。”

任劳、任怨对着任凭宰割的方恨少、唐宝牛二人,像两名久饿的人看着两碟烤熟了的­鸡­,兴奋得眼里掩抑不住狠相与狼相。

“你们说不出话?那也不打紧。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霎两次,就是同意了。

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你们别霎错了眼睛,也别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们只有一对眼睛。”

九一:我爱你

很快的,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应。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宝牛则不然。

他霎两次。

这连任劳任怨都觉得惊讶。

所以他们望定唐宝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宝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总共两次。

对,没看错。

“两任”互觑了一眼。

这回却连方恨少也感到惊疑不信。

然后才觉得怒忿。

任劳­干­咳一声,道:“你肯签押?”

任劳望向任怨。

任怨说:“你想说话?你有话要说?——要是,眨两下;不是,眨一次。”

连霎两眼。

“好,你有话就说,可是别玩花样,否则,我担保剜掉你两只眼睛。”

他解开了唐宝牛的“哑|­茓­”,又让他一只手(当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动。

“你别杀死自己——”任怨盯着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

“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你一动手伤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宝牛居然十分听话。

他看见那份“自白书”。

看完了,不吭声,只乖乖地画押签字。

之后他又乖乖地放下笔,乖乖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任劳任怨。

他这么乖,那么听话,反而使任劳任怨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任劳问,“你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是。”

唐宝牛平心静气他说。

“那你说吧。”

任劳仍盯着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的要说?”唐宝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说就说——”任劳横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么?”

唐宝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他说的声音很低,任劳任怨都听不清楚,于是凑过脸去——不过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谨慎。

“我……”

“什么?”

“我……唉……你……”

“你放胆说吧,声音响亮一点!”

唐宝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声:

“我——爱——你!”

两人都给震了一下,任劳刷地变了脸,唐宝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听了,脸孔笑不出容颜来,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劳一手拿过了那张“自白书”,只见画押处唐宝牛竟写了些又粗又肥又乱的大字:

“我就爱­操­你祖宗二十八代!”

任劳一伸手,已重新点了唐宝牛的哑|­茓­,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宝牛那只惟一活动的手,任劳已发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宝牛,任怨却阻止了他:

“别逞了他的意。”

“给他一点教训,”任劳则不以为然:“打掉他几颗牙齿,砍掉他两三恨手指,总可以吧!”

“不,相爷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对咱们越有利。”任怨说,“你记得当年‘凄凉王’就是激怒的我们,受了点教训,结果诸葛老儿藉我们滥用私刑之名,将‘凄凉王’编配入刊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们因而不便再动杀手,便宜了他——这次兹事体大,咱们怎能又犯在这关节眼上!”

“是!你说的对!”任劳的年纪虽然要比任怨起码长四十岁以上,但对这个年轻人却一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口乌气只好暂时忍下来好了。我叫刽子李下刀留些情,留点气,让他们不得好死。”

要知道刽子手杀人下刀,讲求快利,头断人死,还要连一层皮,以致殓葬时不致全然“身首异处”,最忌是就是“留情”、“留气”,这样一来受刑者便会身受惨苦却断气不得,残忍无比。任劳要刽子手老李砍头时留气留情,那是歹毒致极的做法,当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犹如浮光掠影。

别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甚至整张脸也不见笑容,只不过在这瞬间里他细皮滑­肉­的脸上法令纹现了一现、深了一深,才让人省觉他刚才是笑过了,­阴­恻恻的,而且带点险。

“要对付他们,还不必要熬到那个时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弹着指尖,仿佛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弹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日在‘发党花府’,施了一种功力,让他们开口说出了本是我们要他们说的话,使他们几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几乎内斗。”

“那是‘十五钻’奇功,天下间,惟有师弟你第一;”任劳讨好他说,“当时若不是王小石走运,他也会折在师弟你这一记杀手锏下。”

“我的杀手锏可不止这一个。”任怨冷哼一声道,“我还有‘十六钙’。”

“十六钙!”任劳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是使人五脏六腑尽伤重,纵华陀再世,决也回天乏术,但外表一点却也看不出来的绝门奇功!”

“对!”

任怨­阴­­阴­一笑。

任劳马上明白了。

——当日,夏侯四十一就是想得到这种尽废其内但又不形于外的奇药,而致跟天衣居士结怨,而今竟已给任怨练成了一种奇功,虽然­性­质不一,但更是效用!

他一张脸因奋亢而通红,因而显得眉须更银更白,仿佛像位南极仙翁,慈和宽容地望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眼金金就像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佳的客人。

第三章

九二:温柔的小腰

自“留白轩”下来的欧阳意意,堆上一丝儿“卖少见少”的笑容,却是十分慵懒散温但其实非常注意留心地对他的“客人”说:

“温姑娘现在不要你们上去。”

等急了的蔡水择立即问:“为什么?”

“她没有说。”

欧阳意意摊了摊手,又指一指楼上,故作神秘他说:

“情到浓时,这时候,就是我刚才上去温姑娘也嫌我打扰哩!”

张炭退求其次,说:“那么,‘吞鱼集’要不要我送上去?”

“不急不急。”欧阳意意随意他说,“温女侠说这下急,迟些儿再跟你拿就是了。”

张炭与蔡水择相顾一眼,眼­色­沉得似是即将凝固的铅。

然后蔡水择慢慢地戴上了手套。

黑­色­手套。

——许是因为手套也是黑­色­之故;他一旦戴上了手套,脸孔就显得更加黝黑了,他当日给赵书四踢裂的脸,缝隙就映得更加明显深刻,而在这时际,他脸上还带了点诡异的笑意,越发使他那张烂了的黑脸像一粒发了酵的黑­色­蚕豆。

他一面诡笑,一面如是说道:

“‘吞鱼集’里边录有一首歌,不知你是否记得?”

他也不待张炭回答,便已随口拉了个调,哼唱了起来:“查波婆,家破婆,加波波,喳婆婆……”

张炭听了,只沉重地摇头,说:“你本来有事,你先回去,温柔的事,我留在这儿好了。”

然后却跟欧阳意意等说:“这位蔡兄弟有事在身,不能久候,他要先回去,你们就高抬贵手,放放行吧。”

欧阳意意怔了一怔,他一时不知日己出了什么漏子,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

他倒没料到有这一着:

来人居然在未等到温柔离去就走。

——而且不是三人都走,只一人离去。

那该怎么办?——不许走,即成对敌:若放行,岂不放虎归山?

见欧阳意意一时没说话、没说话,利小吉便接道:“你们要走?”

“不,”张炭道,“不是我们,只是他一个人。”

“我不走。”蔡水择澄清道:“是他先走。”

“你走。”张炭一张胖嘟嘟半黑半白的脸相当坚决,“我留。”

“是你走。你还有要事要办。”蔡水择一张黝黑的脸已挣得透红,“你在‘七大寇’、‘桃花社’和‘天机’都有重任,我没有。——所以,我留,你走。”

“咖有这样的事!”张炭继续争持到底,“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你的胆子有多大?

留下来,留到底,自是我的事。”

“现在下一样了……”蔡水择悲哀地抗声,“总之是:你走,我留——”

张炭冷笑,忿笑。

祥哥儿机警地道:“什么意思?你们在演什么剧目儿?”

朱如是眯着眼睛,自牙缝里问出了字句:“到底谁走?谁留?”

“到了这几,”忽听一人道:“谁也不许走。”

消息回来了。

根据“今宵多珍重”戚恋韦捎来的讯息:

——唐空牛和方恨少两人,居然男扮女装,把万岁爷和相他在“八爷庄”里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消息倒真的狠狠地震住了朱小腰、温宝和唐七昧。

同时“袋袋平安”龙吐珠也赶来报讯:王小石跟梁­色­、蔡追猫、何小河、梁阿牛跟四大名捕聚首于痛苦街口、苦痛巷前。

温宝倒吸了一口气,道:“这样还好,既然小石头跟四大名捕在一起,看来他没有理由不知道唐巨侠和方公子发生了那样骇人听闻的消息。”

唐七昧郁郁地道:“方公子和唐巨侠犯了这样的事,只怕神仙难活。”

温宝怒问:“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唐七昧沉郁地道:“救他们就得使‘象鼻塔’的弟兄们全军覆灭。”

温宝搔搔头,头皮屑早已在他肩膊上铺上了几层:“……我看小石头不会置他们死活不理的!”

“我就怕这样。”唐七昧沉声道,“本来现时‘象鼻塔’加上‘发梦二党’、‘天机’等力量,实力已可与‘六分半堂’、‘金凤细雨楼’鼎足而立,分庭抗礼,万一小石头沉不住气,只怕这一番心血,就得毁于一旦!”

温宝苦笑道:“话不能这样说。老唐和大方毕竟做了件大快人心、顶天立地的事。”

唐七昧苦涩他说:“但这事的后果实在谁也承担不起。”

温宝像元宝一样的团团脸却呈现了一种金子一般的坚毅:“人生一世,能做这样一件大事也算不枉此生了。难道你认为这样的狗皇帝和狗宰相不该痛打一顿吗?”

唐七昧­阴­郁他说,“就是因为这样的垃圾皇帝和垃圾不如的狗官,更犯不着为揍他们一顿而牺牲­性­命!”

听到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噩耗之后,朱小腰一直没说什么,没有什么表示、甚至也没什么表情。

到此际,她才说话了,说得像没来由、无定向的一句:

“……假如你们是皇帝,你会怎样处置他们?”

两人俱是一怔。

他们一直以来都知道唐宝牛在追求朱小腰,但朱小腰既似没动容,也没动心,所以而今唐宝牛虽身处绝境,他们并不认为朱小腰会分外悲愉、特别震动。

只不过,朱小腰这相当温柔的问题在此时此际以一种相当温柔的语调问出来,仍使他们的心头震荡了一下。

——而且,这时候的朱小腰,神情大异平时,看来温柔,但却是令人感觉到一种完全隐伏的激烈情怀,使人悚然。

“你说……他们?”温宝觉得这时候该有个人来应答,所以他马上作出回应,“—

—唐巨侠和方公子他们?”

“假若你们是皇帝……会怎样对待他们?”

朱小腰仍是这样以温柔得十分温和的声调问。平时她只慵懒,但那是娇乏,而不是温柔。

“这……”温宝只好求助似地里向唐七昧,“只怕是……是难逃一死了。”

唐七昧­阴­郁地接道:“死定了。问题只在:朝廷方面是公开处斩二人还是以私刑解决,株连程度有多大而已。”

朱小腰听了,默然。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动人的颜­色­,看去好像是在害羞,但事实上她决不可能在此时此境害臊。

第三道消息在此际“及时赶到”。

那是“扫眉才子”宋展眉得力手下的报导。

他一向负责戍守“金风细雨楼”那一带的,他的消息也自然有关于“风雨楼”:

“温柔入了风雨楼。张炭、蔡水择、吴谅也跟了进去,许久没有出来。宋展眉要攻打风雨楼把人救出来。洛五霞则认为要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并请求塔主的命令。”

——“塔主”当然就是王小石。

只不过他与部属间十分亲近,人多称他为“小石头”、“王老三”乃至“王三哥”,鲜少人尊称一声:“塔主。”但那并不表示对他有任何不敬之意、却显示了莫大亲切之情。

由于王小石十分关心“风雨楼”的动向,尤其是苏梦枕的下落,所以在“天泉山”

这一路,特别派上了两名大将:“扫眉才子”宋展眉和“丈八剑”洛五霞去监视指挥。

朱小腰听得报告,只向来人疾然吩咐:“叫洛、宋二位在风雨楼前叫嚣索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真的动手,主要目的,是要楼子里的人知道,我们塔子里的人已注意此事,谁要是伤害我们的人,大家决不会成过,让他们不致了无惮忌。但若真的交手,小石头未领全军赶到之前,难有胜算,故宜忍辱负重,伺待良机。”

来人领命而去,朱小腰转首即咐嘱:秦送石、夏寻石、商生石三人,全速飞扑“神侯府”,通知王小石:张炭、温柔出事了,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分派了这些事之后,朱小腰的神态仍是温柔的:甚至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温柔。

她温驯地盈盈一福地向唐、温二人说:“看来,今晚月黑风高、腥风血雨,杀戮难免。两位请各自调度塔里的弟兄。唐七哥请塔里高手在这儿静候塔主调遣。宝哥哥则先带队支援宋、洛二侠包围风雨楼,可好?”——可好?还有什么不好的?

——在这杀死人的温柔下。

九三:杀死人的温柔

温柔没有死。

她只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可是失去知觉的她,仍然可以“杀死人”。

她杀死人的方法是以她的美。

她美得足以令人窒息,足以把人杀死。

尤其是当她给逐件祛去衣服的时候:那么柔、那么媚、那么美……

——怎么她连贴身的衣饰也穿得那么讲究、别有心思,莫非她已准备让人看见她里面所着?

当白愁飞一件一件除去她的亵衣时,为这灯光晕黄掩映的美态,绽亮出情难自禁的激|情来。

——假如温柔是可以吃的,他真迫不及待地要一口吞食了她!

看到梁何,蔡水择和张炭都几乎忍不住要一口吞噬了他。

梁何在白愁飞不在的时候,已俨然代楼主的架势,前后左右总有十数人乃至数十人不等在掩护着他,寻常人岂能接近得了他。

就算不寻常的高手,也休想靠近得了他。

“你们来得、去不得。”梁何嗤笑道:“金风细雨楼,岂让你们出入自如,敢情当楼里无人了!”

蔡水择沉住一口气:“我们不是贸然闯进来的,是你们开了大门迎我们进入的,说什么都是贵楼的客人。”

“你们不是宾客,”梁何道:“温女侠才是。”

“可我们是跟着温姑娘进来的。”张炭抗声道。

“温姑娘呢。她也不下来见你们,可见你们不但混帐,而且混吉!”梁何截然道,“你们要是聪明的,就在这儿侍着,等楼主进一步指令,要是不讨好,以为这儿是自出自入的地方,只怕得要竖着来横着出去!知好歹的就窝在这里,不许妄动!”

蔡水择偏首想了一阵子,吴谅脸­色­­阴­晴不定,张炭仰首望白楼楼顶的灯火,恍然出神,终于还是蔡水择道:“好,我不妄动——能吗!”

他突然撕开上衣,众人在惊呼中一齐闪开。

他身上竟布满了虫。

红­色­蠕动着的虫。

他拔刀。

刀离鞘。

没有刀锋。

没有刀。

只有刀柄。

绿­色­的刀柄,竟有一种强大而诡异的吸(引〕力,绿光一明一黯、一阵强一阵弱、一下子隐一下子显。

就这样一明一灭之间,蔡水择身上的虫,全飓地飞(吸)向他的刀把子,竟像蜜蜂组成蜂窝一样,那些红­色­的虫,竟赫然在瞬息间便组成了一把刀(或者说,组成了一把刀的形状)!

一把由虫组成的蠕动着的刀,

他挥舞着这把刀,也就是挥舞着那些令人看了也会头皮发麻的虫,旋斩向他的敌人,一面大叫:

“快!这儿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去救温柔!”

大家不光是怕他,也怕他手上的刀、于是纷纷闪开。

——光闪开也闪不开,因为刀上的虫,在激烈挥舞时不住地飞掠了出去,有的黏在敌人的身上、脸上、手上,有的人已给虫噬了一口或数口,立即,遭噬着的地方所有的血管都暴涨了起来,好像在紧靠皮肤表层下点燃起了一支支蛇型的红焰一般。

楼子里的人纷纷让开,蔡水择高呼狂号,正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个没有路可走的人就是到了人生的尽头。

现在唐宝牛和方恨少却只希望他们生命的尽头能够快些到来。

因为任劳任怨正拟对他们施用“十六钙”的苦刑。

那是生不如死、求死不得的惨刑。

只求速死。

——可是能够吗?

他们遇上的正是京里第一把子的刑求高手:“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

任劳向他们挤挤眼睛:“师弟这次亲自出手,大展身手,包准教你们大开眼界。”

任怨嘟嘟有声,正在欣赏他手上的“试验品”。

他负手在唐宝牛和方恨少身旁绕来绕去,似是犹豫未决,一面喃喃自语道:“该先拿椎来试验好呢?你们说吧,该谁先尝试此甜头呢?”

一会他伸腿踢踢方恨少:“拿你吧?你比较瘦小。”

一会又用手拧拧唐宝牛的耳朵,“不如就你吧,你比较大块。”

终于他停了下来。

就停在两人身前,然后他下定决心他说:“不如就一齐吧——让你们做对比翼鸟也好!”

说着,他双掌一并缓缓推了出去。

伸向两个相当奇门的|­茓­位。

他用的当然是“十六钙”的掌功。

——这种掌力,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成为废人,变成一个活下去也等于废物的活死人!

九四:刀虫

蔡水择出身于“黑面蔡家”,这一家人,素以打造铸制奇门兵器见称于江湖,堪称名震天下,一般武林人物,闻名胆丧。

蔡水择原本修炼的是“天火神刀”,后毁于“老林寺”之役中,他身负重伤,脸也裂了,但他并不沮丧,还并(另)修刀剑:

——刀虫、炸剑、爆刃!

他现在使的就是“刀虫”!

———种“虫”聚成的“刀”!

一种话动的、有生命的、能夺去任何­性­命的刀!

他的刀和虫一齐攻杀,所向披靡。同一时间,张炭突然发狂似的冲了过去、冲了上去,接近他的人,全给他甩了出去,摔了出去、掷了出去、拧了出去,不管是刀剑枪戟,哪一样兵器先挨近他的人,就先给他骨折筋扭放倒于地。

张炭所施,正是东北大食一族“大口孙家”中的“摸蟹神功”和“捉虾大法”!

别看这种虾虾蟹蟹的武功,其实是擒拿手的极致,传授这两门绝艺的孙三叔公,是“大口孙家”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张炭这下更是全力施为,一下子,犹如榷枯拉朽,迅若星飞、一鼓作气地冲杀上二楼!

其实,张炭是蓄势待发,早有预谋。

原因是:“吞鱼集”根本不是张炭的,也不是蔡水择的,更不是温柔的东西——温柔甚至还没摸过这一本书。

这本书原是当年铁手追命在“愁石斋”前给张炭盗去的书,内容足记一些神奇术数、­精­奥玄学,跟温柔可以说是毫无瓜葛:而且,此书后来也给四大名捕搜走了,跟张炭也再无牵系。

是以,张炭提出要把“吞鱼集”交给温柔,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要试一试。

——要是温柔真的听此一间,一定大奇反问,那就表示温柔至少能思能言,尚无大碍。

但欧阳意意的回答居然是:这会儿不急,待后再取!

这只摆明了一件事:

温柔遇险了!

蔡水择立即籍唱歌、其实歌辞是用“桃花社”的暗号与张炭交换了讯息:

他要打上“留白轩”,救温柔,他要张炭先走,请救兵。

可是张炭执意不肯。

在张炭心中,蔡水择是个懦夫,他岂能贪生伯死、为懦夫所救!

更何况他关心温柔。

他是那种把关怀默默埋藏在心底里的人。他对温柔,有着强烈的关心,一如他对赖笑娥,有着浓烈的情感,但他善把这些情愫深藏心底,既不随便张扬,也不轻易流露。

所以他要救温柔。

他要亲自救温柔。

两人突起发难,似乎连马克白、毛拉拉、朱如是、祥哥儿、欧阳意意、利小吉这一­干­人也始料未及,蔡水择以“刀虫”怖厉之势迫开众人,张炭一下子杀上了二楼。

意外的是,梁何只把兵力集中布防在白楼底层,大概是原以为谅这两三人之力也突不破这防线,是以张炭的一旦冲上二楼,而楼梯口又教蔡水择独力对杀,楼子里的高手一时都冲不上来。

“前途无亮”吴谅见张、蔡二人猝起发难,他也拔出一把刀,加入战团。

他的刀也很特别:

黑­色­的刀。

他一面挥动黑刀,迫退来敌,一面向蔡水择大喊:“我该怎么办!?”

蔡水择的“刀虫”放倒了不少来敌,可惜刀上的“虫”,去一只少一只,他的“刀”

已愈来愈短了,而敌人也愈来愈多了!

但他也愈拼愈勇,一面大喊:

“快杀出去,通知大伙们!”

吴谅大声应答“是”!这声音一过,他的人已给重重的敌人围住了,一时再也看不见他了。

蔡水择在楼梯口,仍在苦苦支撑,力拼到底。张炭则已豁出­性­命,杀上三楼。他们人虽少,敌众我寡,但两人依然斗志如虹、士气却旺。

只不过,张炭一直放心不下一件事:

——“火孩儿”始终都守不住的!

——一分懦夫,曾临阵退缩过,迟早都会在生死关头的节骨眼上抽身退出的。

他只望自己能从速杀上“留白轩”,把温柔救走再说!

——不能靠火孩儿!

——此人不可靠!

“不可以杀人。”

这样一个声音,及时传人了“机房”。

声音先到,然后人才到。

好一个高大豪壮、天神样般的汉子!

任劳、任怨一看,知是御前当红的一等带刀待卫统领舒无戏,这人正在圣上御前当时得令,除了“一爷”之外,只怕风头之盛,谁也捂不了他的脚跟头踝丫子!

——但这舒无戏却是明摆了跟诸葛朱生声息与共的同党!

舒无戏哈声道:“也不许伤人!”

“咱们没有伤人。”

“不是没有,而是还没有。”舒无戏轻轻说话的声音也像吆喝,“俺最讨厌私下用刑残害疑犯的人,咱们号称上国衣冠,但咱们的对待政敌、犯人的手段和历史,卑鄙得禽兽不如!”

他用手一指两任,怒斥道:“就是你们这种败类造成的!俺今天就在这儿守着,决不容人滥用私刑!”

“可以。”任怨不温不火、­阴­声细气地道,“有您老守着护着,我们谁敢以身触法呢!只不过,你护是护,看是看,但千万不要一时火攻心,把他们给放了,要知道,皇上已下了圣旨,要斩杀他们,舒大人盯着他们,不让钦犯脱逃,自是在公在私都势所必为的事,但千万不要为情为义,万斗不防,让钦犯逃脱了,圣上责罪下来,那咱师兄弟可不敢担当,也担待不起了。”

舒无戏蹙着浓眉,咕了一声,由于他忽然合垂了眼帘,仿佛似在突然之间睡着了一般。

任怨­阴­恻恻地追加了一句:“舒爷可听清楚了?”

舒无戏忽然抬头。

瞪目。

他双日绽发出淬厉已极的利芒,使任劳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一把揪起任怨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才一字一句他说:

“你给俺听着:少教训俺!‘七绝神剑’顾铁三、‘八大刀王’、‘四大皆凶’皆在外头守着,俺舒无戏有多大的戏法可变?俺只不许杀人伤人,可决放下了人救不了人,你们两个刑部里的败类,不必替俺担这个心!”

给揪得双脚离地的任怨,既不尤,亦不惊惶,照样脸带羞怯的笑容,­阴­声细气地笑道:

“舒大人明白就好。”

他没有挣扎,也不还手。舒无戏原受诸葛所托,知唐、方二人一旦落网,必遭残酷整治,故特别求恩领旨到“深记洞窟”之“机房”看管监视,见任劳任怨要下毒手。即加制止,若二任不服闹事,反而可以随机应变,乱中趁机,但任怨全无动手之意,且先用重话挤兑住了自己的背后意图,他也只有按兵不动了。

九五:塔里的男人

商生石、夏寻石、秦送石终于找到了王小石。

王小石正与何小河及梁阿牛在勘察菜市中的地形,一听温柔身陷风雨楼,连同张炭和蔡水择吴谅也遭厄夭泉山,也变了脸­色­,即刻赶返“象鼻塔”。

他一到“象鼻塔”,朱小腰和唐七昧等人已带大队准备停当,一触即发,只待一声号令。

王小石劈面就问:“他们在‘风雨楼’里怎么了。”

“好像已打起来了,”朱小腰说,“洛五霞等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响。”

“他们一个也没出来吗?”

“一个也没有出来。”

“好,”王小石发艰地一跺脚,“我去!”

“你去?”朱小腰紧迫钉人地问,“去哪儿?”

王小石道:“我要救温柔他们。”

朱小腰道:“请三思而后行。”

“三思什么!”王小石道,“我的兄弟朋友困在里边,哪有袖手不理的道理。”

朱小腰道:“你去了,金风细雨楼就是等你去。你是塔子里的主人,要是出了事,谁来主持象鼻塔!?”

王小石道:“我也是塔里的男人,有手足出了事,难道还直窝在塔子里不出来么!

整座风雨楼等我我也耍去!”

朱小腰道:“白愁飞就等你这句话!”

朱小腰叹道:“你要是今晚出了事,后天谁来救老唐大方!”

王小石道:“大方老唐要救,张炭人孩儿前途无亮也救,见一个救一个,救得了谁就救谁——人生在世,不能顾虑那么多,只能当做就做!”

他望定朱小腰,疾道:“要是我今晚出了事,老唐大方,就由你领大家去救,要是你不行,就由七哥主持大局。救人如救人,我不跟你唠叨了。”

说罢即刻要走。

朱小腰瞪了唐七昧一眼:“你不是反对他去的吗?怎么又一言下发!?”

唐七昧一反他平时­阴­鹫沉郁神态,眼里放着亮、脸上发着热、仿佛连牙齿也反着光,吭声道:

“好!我们有这样的领袖,还愁什么!自是跟他水里火里去、火里人里去!”

忽听梁阿牛大声喝止王小石:“王塔主,你下带同大伙儿一齐去!?”

王小石已上了马,只扔下一句话:“我一个人便可,大家要保存实力。”

说罢居然在马背上翻了两个斤斗,再来个倒竖葱,装了一个鬼脸,漫声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干­事……”歌声中打马而去。

梁阿牛轻功称绝,纵身便要拦阻,却给何小河先发制人,先行扯了下来。

梁阿牛为人憨直,怒道:“怎么……你忍心让小石头一个人去送死?”

“这时际跟他争个作啥!万一他下令谁也不许跟去,逆他而行岂不难堪!”何小河山人自有妙计,不慌不忙他说,“咱们这口儿让他自去,那回儿自行带队发兵跟看就去便是了,手足们全都上了风雨楼,看他能不能挥挥手就让咱们退回塔里来!”

梁阿牛这才会意,登时住了声,嗫嚅道:“你这……这可真有办法。”

“可不是吗?”何小河得意洋洋地道:“本姑娘何小河,当过什么来着?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里卯字三号的‘老天爷’,谁家不晓得!我看男人,自有一套,入木三分,别无分号。”

“更何况,”她脸­色­忽转­阴­晴不定他说,“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我要做的事,也拖了好久了。我终于等到了今天,好好地一次过完成它。”

梁阿牛为之目瞪口呆,龙吐珠却跟朱大块儿悄声说:“我看这回‘老天爷’是学坏了。”

朱大块儿又是个直肠子的汉子,当然不明所指:“什么学坏了。”

“敢情她是接近我们的唐巨侠宝牛先生多了,”龙吐珠笑道,“她跟他一样把中吹得上天了。”

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在­干­大事之前保持轻松的心情,这是小石头的风格,也是玉小石对象鼻塔一众手足的影响。大家在能笑的时候,不妨多笑笑,就算是不能笑的时候,也尽量多笑一笑。

只有来小腰依然温柔着脸容,却无一丝笑意。

她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句话的。

张炭已冲上第四层楼。

他一冲上第四层楼,已发现自己凭一鼓之气、不向外冲反往内攻,使楼子里的人一个失防,他也一口气登了四重楼,但他知道这时各层已加强布防,有备而战,只怕再难以强登第五层楼。

然而“留白轩”却在第七层楼。

——还有三层楼,才救得了温柔!

楼下发生那么大的争斗,温柔依然没有下来察看,可见其险!

——就算他能打上第七层楼,但又如何从白愁飞手中救得温柔呢?

——就算他能攻得上第七层楼,又“来不来得及”救温柔呢?

这些都是不堪设想的。

张炭已不能想。

人生在世,其可贵处不是在你想了什么事情,而是在于你做了什么事情。

而现在就是生死关头、需要做事的时候。

所以张炭既冲不上去(也杀不下来,他已完全给风雨楼的弟子截掉了退路和去路,也失去了跟蔡水择和吴谅联系的路).他却做了一件事:

他这回不往上冲。

往内冲。

这是大事。

这是一个重要的举措。

他不是杀出重围。

而是杀入重围。

白楼远早在苏遮幕创立的时期,已是资料收集的所在:苏梦枕当政期间,更加注重资料收辑。因为拥有和重视资料的收集与运用,所以使“风雨楼”讯速能取代“迷天盟”

的地位,并势力直逼“六分半堂”,当年苏梦枕与白愁飞、王小石初遇,苏梦枕能在极短的时间使杨无忌读出二人的生平履历,便是因为白楼的资料完善之故。

所以白楼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一大重地,而这第四层楼,里面布满了资料文件,而且正是有关帮中所有子弟和帮外朋友、敌人的有关资料。

白楼每层楼都由白愁飞不同的亲信掌管。

目前,这层楼暂交由利小吉来看管。

谁都知道,这层楼里的资料是:失不得、毁不得、乱不得的!

九六:杀入重围

张炭杀入重围,杀入第四层楼的资料库去。

大家只堵住他的进退之路,没料他有此一着,不怕人瓮中捉鳖,反(奇qIsuu.com書)而深入瓮中、意图碎瓮而出。

他见文件就砸。

就毁。

反正见什么都搞砸捣毁。

敌人忙着阻止他、保着文件,这样一来,杀力就大减了。

张炭一路冲杀到窗口。

这时候,他大可以从窗口跃下去,趁人不备,没料到他又居高临下地杀将出来,说不定可以乘机杀出风雨楼去。

可是他没这样做。

因为他还有兄弟留在这儿,他虽看不起火孩儿,但蔡水择依然是他的弟兄。

他也要救温柔。

温柔还困在楼上。

他只杀到窗边,望了下去,只见楼下黑鸦鸦都是人。

敌人。

这感觉不好受。

他望了一眼,却发现了两个意外:

其中一个竟是——

蔡水择竟冲到塔外来,他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看来负伤颇重。

他由上而下地望落,正好蔡水择一面应敌,一面猛抬头:

刚好跟他打了个照面!

这时候,蔡水择手上的“刀虫”,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戳,声势已然大减。

只是就在此际,他猛拨出一把怀刃来!

这怀刃一旦抽出,发出的不是光,不是芒,也不是没有光芒,而是刀一拔出,立刻爆裂,并发出了一声轰无动地的爆炸来!

白愁飞一面欣赏着温柔那粉光致致的胴体,一面反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其实,他身上也没有什么衣服可脱,他只披丁一件袍子在外,里面什么也没着。

他的袍子一法下来,便露出他­精­悍得像豹子一般的躯体。

如果说他是豹,那么。此际的他,一定是头怒豹。

他不是黑豹,而是雪王也似的、白­色­的豹子。

他的躯体已一支独秀,额角峥嵘,雄据一方,面目狰狩。

这时际,他已听到楼下的格斗之声,但他不理,也不顾,他知道他手下会解决这些没啥大不了的事,而他要解决的是自己的­性­欲!

他行近温柔。

伸手。

纤腰盈一握。

|­乳­小如鸽。

­嫩­巧如怀。

白愁飞只觉喉头咕噜一声,心血澎腾,几乎要喷出血来。

但他知道这不是迸血的时候。

而是She­精­的时际。

他要的不是血战。

而是­肉­搏。

他现在不要交手,只要交配。

他腾身而上。

他寻找处子的温香,钻入那暖软的盆地,他以脸埋人那微澎的秀峰间,感受那女子独特的气息,并以他雄­性­的盛怒和所有情yu的微妙,都贯注于蓄势以侍的下身间那独角兽的尖端上,他像要把敌人扭杀于怀中一般的,挺身而上、挺而走险、挺枪直入、长驱而入……

只顾享受。

不懂怜惜。

那温暖而微狭的缝隙,使他不惜肝脑涂地、一泄如注,也要抵死埋身、杀人重围。

已给点倒,完全昏述的温柔,唉了一声,许是终在全无知觉中,在这兵临城下,贞节难保之际,也有些许感觉、些微感觉吧。

——那是痛楚?屈辱?还是感受呢。

白愁飞只觉欲仙欲死、星飞风舞,便在此际。

突然,轰的一声,火树银花,一齐狂舞,开始是一道金光,在屋顶啪的裂瓦穿落下来,在房里电掣闪烁狂舞不已。快而密集的连环炸响,化作数十度强光烈光,在轩里不住迸爆迅溅,映得通室光明,如在烈火之中。

的确,烁炸过后,留白轩也焚烧了起来。

张炭跟楼下陷入绝境、快要不支、在重重包围中的蔡水择打了一个照面,蔡水择忽然拔出他的怀刃。

他的刃马上爆炸。

一下子,他身边围拢的人全部骤然散开,血­肉­杨飞,掩眼怪叫,仆倒疾退,相互践踏。

蔡水择本身却没有事。

他是“黑面蔡家”的好手。

他那一家是武林中专门打造奇门兵器的翘楚。

这就是他近年来苦苦铸造的兵器:

爆刃。

他的兵器以火器为主。

别忘了:他的外号就叫“火孩儿”。

他的“爆刃”逼走了包围他的敌人。

然后他拔出“炸剑”。

他的“剑”似火箭一般,跟剑镖接连之处乍喷迸­射­出眩目的火光。

呼地脱离剑柄,直冲上天,­射­入第七层楼:留白轩!

然后留白轩马上发生爆炸。

炸得通室火光。

然后便发生燃烧:

——留白轩失火了!——

一下子,大家都乱了阵脚,蔡水择乘机在爆炸中疾冲回楼内来。

张炭倒杀了下来,接应他。

两人在第二、三层楼梯间会集。

蔡水择负伤已重,斗志却旺:“我的兵器已快用完,你快走,我杀上‘留白轩’!”

张炭怒道:“要上,咱们就一起上!我张炭没有独活的事。”

蔡水择跟他一起趁乱杀上第四层楼,有不少人正惶然抢拥下来,一面嘶声道:“……

何必一起死!有人能活,总是好的。”

张炭一面施展擒拿手,一面对每一层楼的文件大肆搅乱,使把守的人惊惶失措,顾此失彼,一面大声吼道:“废话!温柔还在上面,你放个什么火!”

两人一起杀上第五层楼,意处的是,那儿反而没有人把守。

张、蔡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抢步欺入第六层楼。

第六层楼确然有人,但都往第七层“留白轩”里抢救:

——救火!

这瞬息间,两人身上都染了血、流着血、淌着汗、挥着汗,两人心里同时都分晓了几件事:

越接近高层,人愈少。

第五、六层楼的人,见顶层失火,都无心恋战,有的遁下楼来逃生自保,不逃的人便抢上楼去救人救火。

张炭和蔡水择就趁这档儿攻上了白楼第七层:

留白轩!

九七:­肉­体有­肉­

金光灿烂。

星火四耀。

金光星火互进互撞,变作火光。

白愁飞冷哼一声,正想起身去扑灭那火,但在这焚烧焰火之中,忽然觉得一股平生未见之烈的欲­火­,像是硬封死锁在体内的洪荒猛兽,直欲破体而出,以开天辟地、灭绝人寰之势进破而出,不可稍抑,使白愁飞不借焚身其中,也算不枉:杨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在欲望狂涌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之际下了决心: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要先行享受这­精­光火热的胴体,得到再说!

白愁飞认为: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先行得到她的­肉­体;管她爱不爱自己,你连她的身子都得到了,还在乎什么­精­神上爱不爱自己!

就像对付一个人,杀了他便不怕他报仇、还击了。对一个女人也是:占有了她谁都挽回、改变、偿补不了这个事实;就算她日后变了心,但而今毕竟也曾是属于过自己的!

在火光中去侵占一个美丽、纯洁而晕迷了的女子,这感觉更使他热血沸腾、兽­性­大发。

就算他要救火,也大可在完成侵占、She­精­之后。

——更何况,看这火光,一时还烧不到身边来!

火在床外。

­肉­体在床上。

他有的是­肉­体。

用他­精­壮的­肉­体去侵占另一柔美的­肉­体,他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享受,也是神圣无比的事情。

为这样的享,值得惹火烧身。

——他要先扑灭体内的火,再去管床外的火光!

死有何惧?生要尽欢!

——只不过,如果这欢愉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呢?

“砰”的一声,门给攻破、撞开!

白愁飞霍然而起。

他赤­祼­。

面对来人

来人不是他人。

也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人。

这些人守在弟六层楼,见“留白轩”失火,又见楼主在里边并无动静,以为白愁飞出了事,于是撞破大门,冲了进来。

他们看见站立着完全赤­祼­的白愁飞。

还有衣不蔽体的温柔。

他们除了震慑,也同时了解自己的奔撞误闯……

“楼主,对不起……”

“因为失人了,我们怕您……”

“我们生怕楼主出事了,所以才……”

闯进来的一共是四个人,由万里望带领。

他原名和外号都叫“万里望”,刚在唐宝牛和方恨少手上吃了亏,连腰脾都给方恨少摸去了,才致有“太师”和“太师父”受辱的事。但在这件事里,他把责任推到孙鱼身上,所以没有受到重罚,也算奇迹。

由于他的机警和反应奇快,所以他才在烈火中不退反进、不下反上,意图闯入“留白轩”里救主领功。

没料,这看来不是功。

而是“误闯”。

——破坏的“误闯”。

进来的五个,有三人一齐开腔解释,只万里望一人,二话不说,一把跪了下来,俯首叩地。

说话的三人,没有一人能把话说完。

——在他兽欲高涨、瑃情勃勃之际,他最憎厌听到的是贸然闯入的人,一开腔不是道歉,而是义正辞严地为自己开脱、解释。他讨厌这种部属。对就是对,错便是错,而不是推脱责任。

是以他把一切­精­气和­精­力,发出了一指:

“蓬”的一声,为首一人,竟给指劲打成一堆破碎的血­肉­!

另一人赫然惊叫:“楼主,不,不——”

“砰”的一声,白愁飞向他发了一指,把他的胸口炸穿了一个大洞。

胸膛乍现了一个人头大的血洞的他,没有立即死去,反而俯首看着自己的胸,狂嘶不已。

第三个人拔腿就跑,白愁飞又“啮”的弹出一指。

“啪”的一声,他的后脑贝前额多了一道直贯的血洞,他的人却仍在向前直跑,然后咕咚咕咚连声,他已栽下楼梯去。

白愁飞弹指和弹指间连杀三人,欲­火­稍敛,­精­气略泄,就在这时。

两人疾闯了进来。

两个满身血污的人。

一个黑面人的脸已裂了。

他手上有一把刀,根短,上面趴满了红­色­的虫子。

另一个的脸一边白一边黑,英俊的脸上长满了痘子,正在大喊:

“温柔!温柔!”

白愁飞瞳孔收缩,脸­色­煞白,冷冷睨视着二人。

两人一进轩来,看见这等情形,已怒火中烧,张炭马上要扑过去护着温柔,蔡水择却一把扯住他:

“他是白愁飞,别轻举妄动!”

“他把温柔这样子……我宰了他!”

“你这样冲动,只怕宰不了他,还不打紧,却仍是救不了温柔。”

“你还不快把火熄了,烧着了温柔,怎生是好!”

“不会的。我那‘炸剑’的火是假火,有光没热,烧不死人的。”

张炭这才明白蔡水择为何能这般气定神闲,这才注意起蔡水择的提示来了:“我缠着他,你去救温柔。”

“不。”蔡水择坚定地摇首,他一面摇头,血水也不住地摇落下来,“他要的温柔的身子,不像是要杀她,看来一时之间她尚无­性­命之虞……”

“你疯了!”张炭低声咆哮:“你难道置她不理!?”

“不是不理,而是不必分身分心去救温姑娘;”蔡水择沉着他说,“反正不攻不出去,咱们一齐攻这白无常,把他赶出屋外!”

金风细雨楼内,正狂风起、暴雨急、山雨骤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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