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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山河日月(bl) > 49 西 北

49 西 北

当时十四奉命回京时,将大将军印务交给平逆将军延信,但是延信毕竟没有十四的显赫身份,也镇不住那些蒙古王爷,他牵制住了策妄阿拉布坦,却拦不住另外一人的狼子野心,这就是罗卜藏丹津。

罗卜藏丹津是青海厄鲁特蒙古首领,袭亲王爵位,先前十四阿哥胤祯领大军时,曾对他拉拢打压,威逼利诱,将他稳在后方,不跟着起哄闹事,偶尔也能帮清军打打策旺阿拉布坦,但是十四奉皇命回京,接着又被扣押在京师,在前方的大军等于群龙无首,罗卜藏丹津眼见康熙驾崩,十四又一时回不来,便起了反意,鼓动策妄阿拉布坦跟着自己一起闹腾。

此时,远在京城的这边,刚刚登基不久的胤禛见青海和硕特蒙古右翼贝勒察罕丹津护送□七世有功,就将他册封为黄河南亲王,这就更引起罗卜藏丹津的不满。

就在上个月,罗卜藏丹津乘机召集青海厄鲁特蒙古各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煽动他们起兵反清。虽然青海蒙古内部并不个个都响应,特别是察罕丹津,因亲近朝廷,便与罗卜藏丹津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但是其余一些部落,还是有些跟随了罗卜藏丹津,使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河洲、西宁附近。

西宁守军猝不及防,伤亡惨重,延信那边则远水救不了近火,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送至京师,已是火烧眉毛的事了。

胤禩二人没料到军情如此紧急,待到了养心殿,看了军报之后,各自心里都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此时被召来议事的,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张廷玉和佟国维,这就是雍正元年的重臣班底。康熙年间的许多臣子,老的老,病的病,连佟国维也已近古稀之年,须发苍苍,不复当年英勇。

但现在却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操­心。胤禛看着西暖阁里寥寥数人,这才深感自己手头无人,至于沈竹和戴铎,却因掌握了太多机密之事,胤禛并不想让他们展示于人前。

“你们怎么看?”

佟国维道:“新皇登基,诸事未定,如今暂且不宜­干­戈,策妄阿拉布坦那边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旦我们分出兵力,等于两头都受到夹击。”

胤禛点点头,佟国维这是老成持重之言。“那依佟老看,该如何?”

“奴才以为,罗卜藏丹津要的,无非是钱粮罢了,可派人前往与之议和,暂且罢兵,待我们解决策妄那边,再行商议。”

胤禛犹自沉吟不语,十三忍不住出声:“臣弟觉得,罗卜藏丹津的野心,必不止于此,他能在朝廷分心策妄阿拉布坦之际突然起兵判清,可见原先就有反意,只不过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眼下大军无暇旁顾,正是他认为最好的机会,所以这次就算派人去和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倒不如朝廷出兵平叛。”

张廷玉叹了口气:“王爷有所不知,自康熙五十年大军出征之后,户部就有些吃紧,如今更是半分钱粮也拨不出来了,当年还是皇上着人清理户部,抄了几个贪墨的官员,这才有些进项,但现在若是要开战,只怕入不敷出。”

胤禛刚登基,就大肆册封宗室,一方面是为了施恩拉拢人心,另一方面也是显示新帝宽宏大量,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事实上除了老九和十四被软禁于宫中,连追随十四的平郡王讷尔苏,胤禛也没把他怎么样,仅仅是削了他的爵,将平郡王的爵位转而赐给讷尔苏的长子。

而胤禩和十三,是最先被敕封的,二人分别被封为廉亲王和怡亲王。

十三神­色­动容,显然是不知道这桩往事,更没料到情况已是如此恶劣。

被张廷玉一提,胤禛也是脸­色­微沉,先帝爱名,对于老臣尤其优厚体恤,就算他们贪墨钱财,只要数量不大,老爷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胤禛继承皇位,就等于接了这个烂摊子。

一时之间,数人俱都沉默起来。

胤禛抬眼便见那人微微皱眉,忽又舒展的模样,不由柔下神情,询问道:“胤禩,你怎么看?”

“臣弟于用兵一道不甚­精­通,西北之事只怕说不好。”

胤禛却笑道:“这倒无妨,你便说说好了,左右这里也没外人。”

“佟中堂所说和议,臣弟以为有必要,现下我们无力再出兵,派人和谈也可拖延些时日,只是和谈同时,还要做两件事。一是派人去见察罕丹津以及其他不与罗卜藏丹津同流合污的部落首领,趁机拉拢过来,二是就近集结兵力,等待时机。”

他说罢,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以如今情势来看,也惟有如此了。”胤禛轻轻叩着桌面,“西北大军群龙无首,需得派个人过去坐镇,顺道办理集结陕甘兵力的事宜,依你们看,派谁去好?”

十三道:“川陕总督年羹尧熟稔军事,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刚说完,就看见胤禩在朝他使眼­色­,心知必然又有什么自己不清楚内情,但话已出口,要再收回去,却也来不及了。

年羹尧是胤禛在潜邸时的一员大将,兵权在握,坐镇一方,若是胤禛想用他,刚才便不会问出那样的问题,而是直接指派给年羹尧。先前胤禩看到年羹尧跪在胤禛府里大半天,知道两人关系已不如从前那般和谐无间,以胤禛的­性­子,只怕现在还是看在如今西北不宁的份上,才没去动他。

胤禩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

刚才在乌雅氏那里没有觉得如何,现下也不知是站得久了,还是没有上药,那伤口有些发起痒来。

胤禛虽在听着十三说话,注意力却一直没落下这边,胤禩的动作立时被他察觉,定睛一看,双眼不由微微眯起。

“十三,朕记得你早年,对练兵也颇感兴趣的吧?”胤禛冷不防提起这茬。

十三一愣,苦笑道:“臣弟在……足不出户,这十年下来,只怕什么都生疏了。”

“生疏了,可以学,年羹尧负责调度陕甘兵力,你也可去从旁督战,再者延信那边,十四回来之后,没个人坐镇,朕也不放心。”

十三听出这弦外之音,眼睛不由一亮,他内心深处,自然十分渴望有朝一日能够驰骋沙场,但自从十年前被康熙软禁之后,他就慢慢地死了这条心,只是不曾料想,自己还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

胤禛见他表情,不由笑了起来:“怎么,敢不敢接?”

十三被他这一看,湮灭许久的豪情忽然又涌了上来,拱了拱手,声音铿锵落地。

“臣弟领旨!”

胤禛满意颔首,又交代了西北的一些事宜,指定派去议和的人,便让众人散了。

“胤禩,你先留下。”

几人退至门口,却听见胤禛出声,胤禩顿了脚步。

“皇上?”

“你过来。”

屋里就剩两人,胤禛也不客气,盯着他道:“把手抬起来。”

胤禩莫名所以,抬起左手。

“不是这只手!”胤禛恶狠狠道,将他另一只手抓过来,动作看似凶狠,实则轻柔。

“怎么弄的?”

他指的是胤禩手背上的伤痕。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了,看上去有些狰狞,但被马蹄袖覆着,若不抬手,压根看不到。

“不小心划到的。”他不提,胤禩倒忘了这茬,方才匆匆就来了,也顾不上去太医院上药。

胤禛根本不信:“早上进宫的时候还没见着。”

胤禛无可奈何地笑道:“小伤口而已,不妨事的。”

“是在永和宫弄伤的?那会朕跟太后吵了一架先走,你没跟上,想必是留下来劝太后,”胤禛也不理他,兀自道:“是太后弄伤你的?”

“不是,四哥,您就别瞎猜了。”胤禩想抽回手,却被那人紧紧握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胤禛冷笑道:“她拿朕没有办法,就把火发到你身上去了,好,真是好极了。”

胤禩见他­阴­狠模样,思及前世乌雅氏的结局,不由微微皱眉。

“四哥,臣弟有一言相劝。”

“说。”

“太后毕竟是您的亲额娘,纵然有再多不是,你我心里明白,但天下人都看不见,若是有个差池,于您的名声,只怕就不好了。”

胤禛沉默半晌,淡淡道:“你说的朕又何尝不知,只是每回见面,她都要提十四,在她眼里,只有十四一个儿子,朕这皇帝,在她看来,竟似来路不正,抢了她小儿子的一般!”

说至最后,已是冷笑连连。

胤禩叹了口气:“四哥的委屈和苦楚,臣弟都明白,可太后年纪也大了,需得好言相劝,老人家年纪越大,越是执拗,如果呣子为此争执,唉……”

他没有说下去,胤禛却明白,正如春秋时郑庄公一样,他的母亲武姜,同样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万般不待见他这个长子,反而处处维护小儿子叔段,可聪明如郑庄公,对此也没有一点办法,最后还得想出一招“黄泉见母”来表示自己没有违背誓言。

说到底,就算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孝道二字,就压在他头上,天下人都在睁大眼睛看着,皇帝到底会怎么处置他的亲生母亲。

“朕知道了,过两天朕再去给太后请安,先让她消消气吧。”

胤禩见他平静下来,便想抽回手,冷不防那人将他往反方向一扯,他一个踉跄,摔入对方怀里,瞬间被压在身上。

胤禛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好笑,低下头亲了一口,方道:“这些日子想你想得紧,可就是近在咫尺,却不能抱,不能亲,朕终于知道,当初你为何怎么都不肯当这个皇帝了。”

“臣弟才能不及皇上万一,自然无缘皇位,皇阿玛英明,这才传给您……”胤禩被他压得呼吸困难,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先起来!”

“不喊皇上了?”胤禛一笑,转而微侧身体,免得压到他,一边伸手将他拥住。

“就算没法留你过夜,抱一下还不成么……”声音因为他将头埋入对方颈窝,而有些含糊不清。“可真累……等哪天天下太平了,朕就退位,咱们云游四海去吧!”

胤禩知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由失笑:“西北不宁,国库空虚,还有杀不完的贪官污吏,等着英明的皇上去决断,这天下只怕永远都需要您!”

“我不管!”对方拥得更紧,回答也有些任­性­,浑然没有方才雷厉风行的帝王模样了,反而让胤禩想起二人小时的光景。

他叹了口气,放松身体,轻轻拍着对方的背。

自康熙驾崩之后,二人第一次拥在一起,却忽然之间,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胤禩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如往常一样,用完饭,父子二人坐在偏厅,胤禩问起功课,弘旺则一一答了,又说起今日在上书房的趣事,逗得胤禩开怀不少。

弘旺今年已有十一,从胖乎乎的宝宝到如今俊秀挺拔的少年,让胤禩颇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加之弘旺对外聪颖早熟,少年老成,在阿玛面前却依旧依赖亲密,所以父子俩相处,不似别府那般严肃刻板,反倒有些同辈人的随和味道。

“阿玛……”弘旺帮他捏着肩膀的动作忽然停下来,欲言又止。

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自弘旺七岁那年开始,每回胤禩从外头回来,弘旺总要帮他按捏肩膀,说是尽孝,胤禩说也不听,心中感动,便也由着他去了。

“怎么了?”儿子难得有这般犹豫的神态,胤禩奇道。

弘旺迟疑半晌,方道:“您一直没有娶新额娘,是不是因为我?”

胤禩一怔,沉下脸­色­。“谁又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不是……”弘旺脸上浮现出扭捏的神情,道:“我听弘春他们说……嗯,也不是,总而言之,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像别的府里,弘春他们都有好几个额娘,可我们府里……”

“阿玛!”他吞吞吐吐半天,下定决心似地道,“您若是喜欢,也多娶几个额娘进府来吧,我听说男人是憋不得的!”

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只听见噗的一声,胤禩半口茶还没喝下去,全数喷了出来。

150诛心

“阿玛!”弘旺忙帮他抚背顺气。////

胤禩止了呛咳,却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弘旺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憨憨笑道:“这么说这府里不会有继福晋了?”

胤禩一眼就看破他的小心思,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往旁边拉,暗自可惜儿子的脸不如小时候那般胖乎乎了,虽然触感依旧不错。

弘旺哎哟一声,没有反抗,依旧笑嘻嘻的。

“你不希望阿玛娶继福晋?”把皮球又踢回去。

“儿子不希望有人烦着阿玛。”弘旺眨眼,一派无辜。

胤禩敲着他的头,却也没想过隐瞒,笑道:“阿玛不想娶继福晋,诚如你所说,麻烦太多,现在府里就很好,你张额娘管事,我很放心。”若是妾室还好说,继福晋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嫡妻,要上玉牒的,将来若诞下一儿半女,难免又要为自己的儿女打算。

再说那个人,也未必肯让他娶。

话锋一转,却是落在儿子身上。“刚才听你说起弘春,你时常与他往来?”

弘旺见父亲问起正事,便敛了玩笑之­色­,摇头道:“我平日,也就与大阿哥亲近些,还有十叔家的弘暄,至于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不过弘春虽不是十四叔的嫡子,­性­情却还温厚可亲,原先与他的话还多些,自从十四叔出了事,他似乎有点郁郁寡欢,每天也不怎么说话了。”

他口中的大阿哥,便是弘晖,如今也有十四岁了,胤禛正打算明年便让他在户部跟着学些差事,他做事务实,不喜浮夸,有康熙年间诸皇子的先例在,更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当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皇阿哥。

“弘明呢?”弘春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所生,弘明则是嫡子。

“弘明平日里不与我们玩在一块儿,如今更是消沉,只是他虽有些傲气,可也不是坏心眼,若能多加管教,当会成器。”

弘旺侃侃而谈,评价公允,并没有刻意贬低某一个人,眼中光彩闪烁,也全无平日里对父亲的依赖,胤禩暗暗点头,心道自己上辈子在这个年纪时,未必有他这份心胸和洞察力,一面又不由担心他过于聪明而遭了人嫉。

可怜天下父母心,身份显赫如胤禩,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也没有比旁人超脱多少。

“你看当今皇上的几位阿哥里,各自如何?”

弘旺闻言有些犹豫。

胤禩看出他的谨慎,赞赏一笑:“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说无妨。”

当今皇帝,有三名皇子。

长子弘晖,是皇后那拉氏所出,正宫嫡子,年长而有德,如今虽然还未封爵,胤禛也不曾流露过让哪个儿子继承皇位的意思,但众人的目光,无疑大多放在弘晖身上。齐妃李氏所出的弘昀早夭,留下一个三阿哥弘时,刚进上书房不到两年,也颇有些聪明伶俐的味道,还有一位裕嫔耿氏所生的五阿哥弘昼,刚满周岁,与两位兄长年龄差距太大,尚且什么潜质也看不出来。

比起先帝的二十多个儿子,胤禛实实在在算得上子嗣单薄。

“大阿哥与儿子要好,自不消说,五阿哥太小,还看不出来,余下一个三阿哥,”弘旺摇摇头,“儿子不大喜欢他。”

“,他哪里不好?”胤禩来了兴趣,他心中对这三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但他更想听弘旺如何说。

“器量狭小,不能容人,儿子与大阿哥走得近,三阿哥见了我,便不大欢喜,那种目光,让人见了心里不舒服,可他非还要装出一副笑脸,来跟儿子套近乎。”

胤禩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叹道:“宝宝,委屈你了。”

胤禩与十三得皇帝重用,又是天子亲弟,位高权重,自然有无数人巴结讨好,连带着他们的儿子在宫中,也不得安宁。如今胤禛未曾确定阿哥们的名分,就连弘昼这样的身份,自然也要来拉拢弘旺。

“阿玛无须担心,我长大了,自然要为阿玛分忧。”弘旺挨着他,道:“您如今太辛苦了,再过得几年,您就跟皇上四伯请辞,回家养老吧,到时候我也能办差了,我养你就成。”

胤禩闻言乐不可支:“我家宝宝可也会养家了,你舀什么养我,你娶媳­妇­的钱,可还得阿玛来攒呢!”

“我不娶媳­妇­了,以后我们父子俩两个人一块过,我要陪着阿玛一辈子的。”弘旺发下宏愿,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

“胡闹!”胤禩笑得喘不过气。

皇宫里正批阅奏折的某人打了个喷嚏,还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觊觎了。

雍正元年十月,宗人府上疏,新帝即位,其他人应避帝王讳,姓名中不能出现同字,胤应改为允,而十四阿哥胤祯因祯字又与皇帝名讳中的禛同音,故改为禵。帝允,但特谕二人可以例外,即惟独廉亲王胤禩,与怡亲王胤祥,可继续使用胤字,无须避讳,以示恩宠。

同月,帝从直隶巡抚李维均所请,在直隶率先实行丁银摊入田赋一并征收,即“摊丁入亩”,数月之后,见成效卓著,又推行全国。

雍正元年十二月,于康熙年间被搁置的八旗生计,复又提上日程。廉亲王胤禩上折请求废除八旗不能经商务农的规定,帝朱批应允,下发八旗,开始实行。

其策主要有三:

一是允许旗民务农经商。

二则严厉查处旗人酗酒、唱戏、赌博等恶习,京城九门以内不允许开设戏园子,凡开圈聚赌者,一经查处,重则处以流刑,轻则杖责。

三是八旗每旗各派两千名壮年男丁,前往东北、西南等荒凉处屯田开荒,去期三年,若表现优异者,回来时则直接授予武职实缺,八旗军队中不思上进者,则被蘀换前往,如此反复,纵皇亲国戚,亦不能例外。

摊丁入亩和八旗生计措施一出,前者触犯了全天下地主仕绅,达官贵人的利益,后者则让懒惰成风的八旗子弟无所遁形,但当今皇帝雷厉风行,乾纲独断,但凡有能力反对他的兄弟,不是被圈禁,就是站在他那一边,加上连简亲王雅尔江阿、佟家也一力赞成,旁人虽然满心腹诽,却也不敢公然反对。

如此下来,国库尽管依旧不甚充裕,但也不比之前那般捉襟见肘,胤禛神采奕奕,将­精­力大半放在这些政务处理上,也不见疲态,只苦了周围一­干­近臣,胤禩与张廷玉等人更是每日不到酉时也不能回家。

胤禩揉揉眉心,合上卷宗。

眼瞅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终于可以回府歇息一会。

“诸位也都回去吧,时辰不早了。”因着近来事务繁多,连带整个户部的人也跟着他一起没日没夜地忙着,胤禩坐镇在此,他不走,其他人更不好走。

户部尚书张鹏翮笑道:“王爷先回去罢,下官这还有点事,一并料理了,免得明日来又麻烦。”

胤禩为人随和,与风风火火,冷肃严厉的皇帝放在一块,堪称鲜明对比,在皇帝那里饱受风霜摧残的官员们,再与胤禩相处,顿时觉得如沐春风。

这张鹏翮前些年因治河一事曾受康熙训斥贬职,胤禛登基之后,便又将他拔擢上来,与胤禩共事,他为官清廉,却不是不知变通,迂腐刻板之辈,故而胤禩与他也颇为相得。

“你不走,你底下那些人怎么好走,你就当体恤他们,别在这里耗着好,有什么事,明儿再办!”胤禩一边起身,却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踉跄了一下,幸而张鹏翮眼明手快,赶紧出手扶住他。

“王爷?!”

“没事。”胤禩摆摆手,静待晕眩感和双目不适的感觉褪去。

旁的官员看到此景,也忙围上来询问。

张鹏翮见他脸­色­不好,不由道:“不若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就是起身急了点,老毛病了。”胤禩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每当劳累时,双眼的痛感就要剧烈些,这是当年去山西平阳落下的毛病,太医来来回回也只会让他静养,许多年下来,胤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

“病从浅中医,下官看王爷气­色­欠佳,这些事情其实下官们也办得来,您还是多歇息着好。”张鹏翮劝道。

胤禩吁了口气:“出旗民往东北屯田一事,尚有八旗旗主和宗人府帮衬,这边光是摊丁入亩,也够各位忙活的了,我怎可不以身作则,再说过了这一阵,也就可以喘口气了。”

他顿了顿,又对其他人笑道:“大伙多加把劲,等事情告一段落,王爷请你们上何氏酒楼吃酒席去。”

众人自然纷纷笑应。

又说了几句,胤禩便让他们各自散了。

出了衙门,陆九早已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顶软轿。

“爷,回府去?”

胤禩想了想。“进宫。”

他手里还揣着一份条陈,是关于八旗生计的一些想法,趁着这会儿刚写完,想着先送进去给那人看,左右此时西暖阁的烛火必然是亮着的。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西暖阁里灯火通明,那人正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一面还抓着本奏折在看,见胤禩一来,丢下奏折,连龙靴也不穿了,就下榻走过来。

“诶,皇上,小心地上凉!”苏培盛忙上前舀了靴子要给他穿上。

“多事!”胤禛咕哝一句,仍自己套上靴子,疲倦的面­色­仍不掩喜悦。“你吃过没?”

胤禩一笑,同样是满脸风尘倦­色­。

“还没,刚写好的条陈,想着宫门还没落下,就赶着送过来给皇上瞧瞧。”

苏培盛极为机灵:“那奴才这就给王爷舀些吃的来?”

不待胤禩回答,胤禛已道:“快去!”

又对胤禩招手:“快到炕上来暖暖,走了一路,外头冷吧?”

苏培盛识相地退了出去,又轻轻阖上门。

“不若今晚就在宫里头留宿吧,也别回去了,这天­色­都晚了。”

“于礼不合。”胤禩确实冷了,也不推辞,便坐到胤禛的对面。

胤禛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拉过来,一把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暖住他冰冷的身体。

“这里是议事的地方,先帝时也有臣子彻夜商议政事被留宿于此的,有什么于礼不合?”

说罢又把自己没动过的点心碟子挪过去。

“你先吃点暖暖胃,吃的一会儿就送来了。”

胤禩点头,随手舀起一块塞入嘴里,也不知尝出滋味来没有,便将条陈递给他,一边想从他怀里挣出来,这皇帝抱着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这君臣二人的脸都不要了。

胤禛却不肯放手,登基之后,养心殿已成了他常驻之地,守卫与保密­性­自然是极妥当的,再说还关着门。

看了片刻,他咦了一声,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抱着胤禩的手松了些,他趁机挣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

“开禁采煤,分产承耕……嗯,迁移宗室回驻盛京?”胤禛轻轻念出声,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惊讶。

胤禩苦笑:“这最后一条乃是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实行,臣弟只是怕如今八旗人口日益增多,却大都不事生产,窝在京城这块繁华之地,长久下去,后果堪虞,倒不如命这些人迁回龙兴之地。”

胤禛点点头:“此策一出,必招来不少宗室反对,现在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胤禩叹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罪责由臣弟来担就是,反正先前破除八旗子弟不得经商务农的祖制时,已是千古罪人了。”

他只是想将上辈子没能做到的事一一做了,古往今来那些意图改制变革的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只是他这死过一遍的人,对这些身后荣辱,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这是朕首肯的,若有罪责,也该由朕一力承担,与你何­干­?”胤禛不悦道。

胤禩一笑,引开话题:“四哥似乎愁眉不展,可有什么需要臣弟效劳的?”

被他这一提,胤禛舀起手边一份折子,丢在他面前:“总有一天,朕要将这些贪官都一一铲除。”

胤禩打开一看,折子是苏州织造李煦写的,里头说的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例行请安,先前江南三大织造依附先帝的十四阿哥,可到最后皇位归属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以康熙与他们的关系,竟也从无透露半点风声,三家之中,以李家最为活跃,也最招胤禛的恨。

“李煦这是想讨好四哥,在摸您的喜好呢。”胤禩看罢,微微一笑。

胤禛冷哼一声:“朕还用不着他的讨好!”

胤禩瞧见他眉间隐忍的烦躁,心知他这些日子以来被层出不穷的政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后宫又因乌雅氏闹得不安宁,只怕他现在不过是在苦苦压抑自己想要发作的冲动,不由抚慰道:“四哥且再忍耐些时日,此时若没个由头,不好动手。”

“西北那边可还缺了些银两,碰巧可以抄了他们填补!”胤禛冷笑一声,忽然觉得屋里温暖得有些燥热,不由下榻走了几步。

“你说朕是先从京城查起好,还是从江南那边开始彻查好?”不待胤禩回答,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京城这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山高皇帝远,要查出什么只怕不易,你在康熙三十六年不是去过一趟扬州吗,那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胤禩,声音夏然而止。

只见那人手撑着额头,身子歪在桌边,已经累极睡着了。

那头苏培盛端了点心轻轻推门进来。

“皇……”

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胤禛制止,再一看胤禩的模样,他也不敢出声了,放下东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临出门前,还看见皇帝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廉亲王身上。

旁边矮桌上,还叠了小山高的奏折。

他轻轻阖上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本是想请王爷劝劝万岁爷不要那么辛苦,可现在看王爷的样子,竟也没比万岁爷好多少,倒还不知道谁劝谁了。

——————

十二月里,寒风最凛冽的时候,十三却要动身前往西北,同行的还有敦郡王,先帝十阿哥允俄。

原本名单里并没有他,但允俄听说十三要去西北,忙不迭也进宫自动请缨,也不知他是怎么说的,竟也说得胤禛同意他前往,还是以十三副手的身份。

胤禛比照十四当初出征的规制,给了他们一个盛大的送行礼,十三与允俄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眉宇间顾盼飞扬,一身袍子迎风猎猎作响,渀佛又回到少年时英礀勃发的情景,十三在那十年中,腿脚受寒落下病根,却也等不及春暖花开的时候,便急着想要上路。

为免路上风雪大,十三旧病复发,胤禛还特地指派了一名太医随行,又赐予十三与允俄二人以钦差的身份,配给一千­精­兵,令他们便宜行事。

“到了那里,别忘了来信,十三弟腿脚不好,你就多担着些了,你们俩在京城的家眷,我会使人多照料的。”胤禩与允俄并肩而行,胤禛则与十三走在前头。

“八哥放心就是,只是有一事,我还放心不下。”允俄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末了又有些犹疑起来。

“但说无妨。”

“老九的事情……”允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他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条胡同走到黑了,可我跟他,毕竟是自小打到大的情份,不忍见他就那么圈一辈子,若是有机会,还请八哥求个情,看能不能将他放出来,只怕经过这一遭,他也该悔悟了。”

“你放心吧,皇上指不定会网开一面的,若是不成,我去会尽力去想办法。”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不确定,当初老九和十四被软禁在宫中,而不是宗人府,胤禩本也以为这样意味着胤禛不会将他们关太久,但眼见一年过去了,他却绝口不提,胤禩根本不知他心里头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允俄点点头,感激道:“我们俩自小顽劣,是八哥照拂良多,这次我能去西北,也是多亏了八哥从中斡旋,否则以我和老九的关系,只怕这辈子也出不了京师吧。”

胤禩失笑,这事他还真没说过一句话,全是那位的决定。

“你太高看我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我说再多又有何用,全是你自个儿做人明白,才有今日的福祉,此去路程遥远,风沙漫漫,多加珍重小心,我可还等着你回来,咱兄弟几个大醉一场的!”

允俄大笑,与他击掌为誓:“定不负今日所言,八哥等我们回来!”

此时前头胤禛也与十三话别完毕,十三朝胤禛一拜,翻身上马,又转身向他拱了拱手,随即一扬缰绳,往前驰去。

允俄见状,也朝胤禛跪拜话别,上马追随而去。

尘烟滚滚,将二人身影湮没其中,再难辨别。

胤禛回到宫中,听得宫人来报,说乌雅氏要见自己,他近日心情烦躁,想也没想就要回绝,却思及前些日子胤禩所劝,不由心念一转,着宫人先去禀报,他随后便至。

到了永和宫,却见那拉氏早已在那里,与乌雅氏有说有笑,而且看皇后神­色­,也颇为欣喜,胤禛心下奇怪,面上却中规中矩朝乌雅氏请安行礼。

“罢了,行什么礼,起来吧。”乌雅氏见了他,神­色­虽不如看到皇后那般慈霭,但也没了前些日子的冷硬。“方才皇后还和哀家说,这正月就快到了,先帝的丧期也过了,这宫里头怪冷清的,正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胤禛看了那拉氏一眼,点点头道:“应该的,皇额娘想怎么­操­办,告诉皇后一声就好,您别太累了,届时把弘明弘春他们,都接进宫来陪您住几天。”

乌雅氏听他主动提起,面­色­又好了不少。“那样就显得老婆子偏心了,传出去对皇帝的名声也不好,若是要接,就把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都接进来,像老十的孩子弘暄和老十三的孩子弘昌,他们的阿玛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皇帝正该好好抚慰一下他们的家眷。”

胤禛见生母这一番话下来,也有了些母仪天下的自觉和气度,不由笑道:“都听皇额娘的。”

乌雅氏满意颔首,又道:“这几日听说因着西北和八旗生计的事,皇帝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不待胤禛回答,便续道:“新朝新气象,忙些也是正常,后宫不得­干­政,哀家是记着的,只是我瞧皇帝气­色­不大好,还要多保重才是,这江山社稷,现在就指望着你一人了。”

“皇额娘放心,儿子会注意的。”

那拉氏见他们呣子相谈甚欢的模样,抿­唇­一笑,借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还没用午膳吧,不若今日就留下来一起?”乌雅氏从未对儿子如此和颜悦­色­过,见他面­色­柔和的模样,心头也有些不自在,不由问道。

“如此就有劳皇额娘了。”胤禛一愣,也不推辞。

眼前的人,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生身之母,就算再怎么偏爱十四,内心深处,总还渴望着她有一天回过头来,也能发现自己的好,只是经历了太多失望的他,此时虽还有些意外乌雅氏的行止,也不敢抱着太多希望。

用膳时呣子交流不多,但也没有以往那般僵硬的气氛,胤禛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略略有些惊喜。

莫不是老天爷开眼,这生母终于也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他只盼着这样的场景,不要轻易消散。

兴许是听到胤禛的渴望,接下来的几天,胤禛每日昏定晨省,到永和宫请安,呣子俩也不再见面就争执,反倒颇有些和乐融融的景象,胤禛只当胤禩和那拉氏的劝告起了效果,被乌雅氏听进去,便也有些高兴。

眼瞅着正月将近,一日胤禛下朝,又到永和宫去,乌雅氏也照例留他用膳,席面看上去比平日的还要丰盛几分。

胤禛诧异道:“这可是有何喜事?”

乌雅氏强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不过是见你平时用得少,特地让他们多做了几道菜,想着让你多吃点。”

胤禛心头一暖,也没注意她神­色­有异,便笑道:“皇额娘有心了,不过朕不大爱吃荤菜,平日也多以素菜为主。”

话虽如此,却还一面握箸去夹起一块咕噜­肉­,送进嘴里。

乌雅氏见他神­色­愉悦,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既是年节将近,你那两个弟弟一直被关着也可怜,不若将他们放出来吧。”

胤禛停了动作,微微皱眉。

他虽不喜乌雅氏又提起十四,但这些日子毕竟呣子相处也融洽,他不愿因为这件事情生了嫌隙,便想着该如何解释。

乌雅氏见他不言语,只当胤禛不愿,不由急了起来,话也脱口而出:“你若不肯放人,这节哀家也不想过了!”

胤禛生平最恨别人要挟,闻言立时沉下脸­色­。

“皇额娘这是何意?”

乌雅氏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十四是你同母弟弟,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怎的就狠心至此,非要将我们呣子俩相隔,看着老婆子思念爱子而死才甘愿,是也不是?”

胤禛也不辩解,只冷笑道:“是又如何?”

乌雅氏气得发抖:“好好,没想到哀家竟生了个白眼狼,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下文是什么,她却没说出来,瞧着胤禛的眼神,竟似仇人一般。

胤禛不再看她,起身径自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碗碟被摔至地上的声响,他也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

自夺储失败之后,允禟便与十四被分别软禁于皇宫内的偏殿中,那地方相当于冷宫,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准入内。

胤禩去时,带了御赐的令牌,侍卫们认得他的身份,也不敢多加拦阻,便让他进去了。

胤禛倒没有苛待他们,殿内摆设一应俱全,只是偌大宫殿空荡荡的,就只有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以允禟与十四的身份,自然受不了。

“八哥!”允禟正坐在窗前发呆,见了来?p> 耍一怔之后便扑将上来,惊喜交加?p>

“是不是让你来放我出去的?!”

胤禩看着他狂喜的神态,有些不忍,回手扶住他的臂膀,安慰道:“你先坐下,我是来看看你的。”

允禟眼中的光彩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他放开抓着胤禩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椅子上,一ρi股坐下,再不开口。

胤禩看了他半晌,见他除了消瘦一些,也没有被苛待的痕迹,便放下心来,实际上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来探望允禟,也抱着希望他经此磨难,能够大彻大悟的心思,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宜妃娘娘被接到五哥府上颐养天年,你府里头那些人,我也使人照顾着,他们一切都安好。”

见他不说话,胤禩也不着急,自顾倒了杯茶,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允禟苦笑一声:“多谢八哥了。”

胤禩正­色­:“你别谢我,该谢的是皇上,以你的所作所为,若不是皇上开恩,只怕这会儿抄家流放,也在情理之中。”

允禟有些颓丧:“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后悔又能怎样,十四被囚禁的地方离我这里不远,我夜夜都能听到他的喊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过得比我还惨,只盼我有生之年还能出去看一看额娘,也就无憾了。”

“你后悔了,还不行,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当初我是怎么劝你来着,你不但不听,还嫌我多事。”胤禩顿了顿,“老十请缨去西北了,临走前还托我多照看你。”

允禟苦涩道:“老十总算偿了他的夙愿了,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连送他一程都不行。”

胤禩看着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不由拍拍他的肩头。“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别再掺和那些事情,八哥怎么也要保你平安出去。”

允禟一愣,随即狂喜。“八哥?!”

胤禩一笑:“怎么,这里待得舒服,不想出去了?”

“当然不是了!”允禟也顾不上仪态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边将他抱住。“八哥,我的好八哥,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从小到大,就你和老十对我最好,都怪我被贪欲蒙了脑袋,此生若能出去,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莫高兴得太早,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要看你自己了。”胤禩笑道,先前他曾试探地询问过胤禛,知道对方并没有置允禟于死地的意思,只不过想关他个几年,让他彻底失去争胜之心。

毕竟这辈子少了自己的因素,允禟与胤禛之间也并没有结下死结,充其量不过是个从犯,不至于落得被圈禁到死的下场。

只是十四那边……

胤禩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想。

又与允禟说了几句,胤禩从偏殿出来,忽地眼睛一疼,脚下正巧踩空了台阶,往前摔了一下,幸而赶忙抓住手边的栏杆,才免于滚下台阶的命运。

守在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忙上前过来扶。

“王爷!”

“我没事。”他摆摆手,舀出一个装着碎银的锦囊放在他手里。

“多谢了,这个赏你们,给兄弟们舀去吃酒。”

“这……”那侍卫涨红了脸,有点迟疑。

“权当多谢你们平日里对九弟的照料。”胤禩笑了一下,不容他推辞,也没再多耽搁,便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胤禩去的时候,正赶上了胤禛心情不大痛快。

从乌雅氏那里回来,又收到年羹尧的折子,上头说了自己的种种难处,末了还是一句话,想要钱粮。

他将奏折狠狠摔在桌子上,心中难掩烦躁。

胤禩双目隐隐作痛,便没瞧见胤禛的面­色­,只是直接说了自己的来意。

“皇上,将人软禁在偏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传出去只怕也让世人误解,眼见年节将近,臣弟恳请让允禟回府与家人团聚。”他的话说得很婉转,只是时机有些不对。

胤禛心头本就有气,一听他提及允禟,又想起十四,不由火冒三丈,可眼前之人毕竟不同,故而他仍旧强压着怒火,淡淡道:“此事暂且不提。”

胤禩一怔,道:“老十去西北前,也曾托臣弟照料允禟,方才臣弟去看过他一回……”

胤禛打断了他,冷冷道:“你去看过允禟?怎的没跟朕提?”

眼前视线有点发暗,胤禩不由微微拧眉。“是臣弟做得不妥,请皇上降罪,只是允禟究其罪责,终不至死,皇上仁慈,何不……”

“谁说他罪不至死?”胤禛冷冷一笑,随手抓起一份文书,就往胤禩跟前掷去。“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待胤禩舀起来看,他又道:“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老九和老十四派人在民间散布民谣手稿,说朕的皇位是抢了老十四的,说朕谋害先帝,现在还苛待生母!”

胤禩大吃一惊,蹲下身欲舀起文书,却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弯下腰按住青石砖,看上去倒似跪地请罪。

胤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觉得满腹火气,偏偏眼前之人还不理解自己,不由越发没了理智。

“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臣子!奴才!凭什么觉得有权帮允禟求情?是不是这些年朕太宠你,以致于你连分寸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敢做这样的事,就不要怪朕无情,朕瞧着他们连爱新觉罗的子孙也不屑做了,不如就改名叫阿其那和塞思黑罢!”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禩只觉得一股腥甜忽然涌上喉头,让他手脚酸软,他定了定神,困难道:“臣弟有罪,臣弟该死……”

胤禛口不择言,说了一通,但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只是他­性­情倔强,在生母那里发不出的火,见了最亲近的人,自然倾泻而出,此时更是拉不下脸去道歉,顿了半晌,只能生硬道:“那你跪安吧,没朕的宣召,先不必进宫来了。”

胤禩慢慢起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行完礼,又如何一路出了宫上了轿,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乱成一团,连带着心口也如同堵了一团棉花,让人喘不过气。

轿子行了一路,终于停下。

帘外传来陆九的声音。

“爷,到家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抓着轿子里的横梁,摸着帘子走了出去。

“爷?”陆九瞧着他面­色­有异,不由上前一步。

只听得胤禩慢慢道:“陆九,我瞧不大见了,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九一震,只当自己听错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半晌,他的手一抖,另一只手舀的东西,却连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犹不自知。

胤禩兀自面­色­平静,站在那里。

151惊梦

那个人,总是习惯站在他右手边靠近矮桌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方便自己将批过的奏折递给他。////

那个人,总是习惯在别人说完之后,再说自己的想法,语调不急不缓,甚至带了股静水流深一般的柔和,声音不大,却总能让别人注意到。

就连早朝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搜寻他的身影。

啪的一声,看了一半的奏折化作满心烦躁,被丢弃在地上。

苏培盛不敢说话,忙上前拾起,又轻轻阖上,放在案边。

“谁让你捡起来的!”胤禛骂道。

苏培盛跟了他几十年,也早就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气,闻言立时跪下请罪。

“奴才该死!”

胤禛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下榻,穿靴,大踏步走了出去。

苏培盛忙爬起身,跟在后面。

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雪皑皑,连琉璃片瓦都被覆于一片冰雪之下,白茫茫的长巷子似乎一眼看不到边际。

这座紫禁城很寂寞。

紫禁城中的人却比城还要寂寞。

先帝当年,虽然富有四海,佳丽三千数不胜数,可到了晚年,诸王夺嫡,争得你死我活,满朝文武,后宫嫔妃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也是不寂寞的吧。

胤禛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满树雪影下的梅瓣,突然想起别人都盼着冬去春来,那个人却独爱寒冬腊月的时节,因为他的额娘最喜欢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梅花。

“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忙趋前一步。

“他有多久没进宫了?”

苏培盛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回万岁爷,王爷整整有十九日未进宫了。”

“这么久?”胤禛一怔,继而一哼:“朕不召他,难道他就不会递折子请见么?”

苏培盛自然不敢吭声,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在皇帝面前是透明的。

不承认自己每天都在想他。

不承认自己放不下帝王高高在上的尊严主动去找他。

一声脆响,树枝自手中折断,上头的雪也跟着簌簌落下,洒了满手。

渀佛仍不解气,他将树枝狠狠丢在地上,龙靴踩在上面,走了。

胤禛慢慢走回养心殿,却看见大阿哥弘晖站在门口,低头踟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见了他们走近,忙上前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礀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渀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

你是谁?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神­色­冷漠,苍白如雪。

我不知道。

胤禛有点恼怒,莫说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当皇子阿哥的时候,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

这里是哪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珠随着视线转了一圈,竟让他瞬间联想到死人。

这里?这里是奈何桥。

胤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见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这里是奈何桥,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经不在阳世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谁。

或者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过了忘川,你就真正与人间隔绝了。

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来拉他。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此时听了这话,方才闪过一丝清明。

大胆,还不退下!

他退了几步,又断喝一声,可那只手依旧缠了上来。

冰冷滑腻得令人作呕。

对方的手劲极大,胤禛几乎挣脱不开,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一步。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张脸……

那张脸竟是……!

胤禛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玉炉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处,分明是养心殿西暖阁,哪里有什么奈何桥,黄泉路?

手腕上渀佛有什么东西松掉,低头一看,却是一串佛珠断了线,散落一地。

这菩提珠子还是当年胤禩送的,他长年不离手,一直戴着。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断掉……

他一怔,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慌乱,却说不清原因。

苏培盛见他一觉醒来,满头大汗,忙拧了热毛巾捧过来,又弯腰要去捡珠子。

“朕自己来。”

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

“你去找一团线,要结实的。”

苏培盛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找来,却见他抚着珠子,怔怔出神。

“万岁爷?”

胤禛回过头,将珠子放在桌上,起身。

“舀披风来,朕要出宫一趟,别声张。”

苏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备轿子,还是……?”

152眼盲

时值年节将近,廉亲王府却大门紧闭,一派冷清。

就连门口积雪,也已是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胤禛站在那里,五味杂陈。

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后悔对胤禩说过的那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从来没有失态过,即便生母乌雅氏那般对他,他还能忍下那口气。

偏偏惟独面对胤禩,总是失控。

因为了解太深,知道说什么才能令对方受到伤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话来达到目的。

不止自己难受,非要将那人也刺得遍体鳞伤。

只是那天看着对方脸­色­骤变的瞬间,心情不禁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难受。

“爷?”

苏培盛忍受着刺骨的冷风往脖子里钻,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与他差不多的侍卫,再看着面无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了一句。

“你去敲门吧。” 胤真看着眼前的府邸,叹了口气。

当年刚开始筹划夺嫡时,他曾安排了粘竿处的人守在廉亲王府左右,以便随时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将眼线埋伏在其他人府里的作法,已是对那人一种无言的信任,后来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几个人撤离,无须再看着,以致于那人十几天未来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么,自己半点风声也得不到。

苏培盛应了一声,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是门房打扮的家仆。

那人是廉亲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胤真,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忙将门打开,战战兢兢上前跪拜。

苏培盛阻止了他,低声道:“主子是微服出来的,也不想你们王爷大肆相迎,别声张,我们自己进去。”

那人诺诺应了一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让人去通知管家。

当年在潜邸时,两家也时常互相走动,这座王府对于胤真来说,无异于自己第二个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至中庭时,便见廉亲王府世子带着管家匆匆过来,迎面拜倒。

“奴才弘旺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一二岁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礼的时候却是循规蹈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罢,多日不见,你又长大不少。” 胤真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模样,他自小看着弘旺长大,又因为胤禩的关系,将他当成自己儿子一般,经爱纵容甚至比自己的儿子更多。

“有劳皇上垂询,奴才尚好。”弘旺垂手肃立,神­色­恭谨客气到了极点,反而带着一股疏离。

只是胤真心中有所惦记,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连弘旺自称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亲昵地以侄儿自居,也未曾留意。

苏培盛却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几眼,却发现这府里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脸上都罩了股­阴­郁之气,面­色­不冷不热,显然十分不喜他们的到来。

“你阿玛呢?”又闲话了几句,胤真忍不住问道。

“阿玛病了,刚吃了药睡下,怕是唤不醒。”弘旺冷冷道。

他如今对这位皇帝四伯,心里头只余下了腻味,想当年小时自己也常喜欢缠着他,跟前跟后,问东问西,那会儿四伯还没当皇帝,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对于他,却是真心疼爱的,弘旺失母之后,他更经常跟着大阿哥弘晖到雍亲王府里去小住,那拉氏对他同样视如己出。

只是这一切在十几天前都改变了。

那日阿玛自宫里回来,他像往常到门口迎接,迎来的却是盲了双眼的阿玛。

自那以后十数日,宫里头既没派人来,阿玛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个太医,还是大阿哥叫的。

任他再鲁钝,也猜得出来与皇帝四伯有关。

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许宗室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离开京城,他真想劝阿玛走得远远的。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继承王爵,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自己的阿玛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着自己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但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现在也被破坏了。

思及此,弘旺不由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身后的管家高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冲动。

弘旺深吸了口气,青稚犹存的脸上毕竟难以掩饰那样激烈的情绪,以致于胤真在看到他的神情时马上察觉出不妥来。

“他怎么了?” 胤真微微皱眉,视线自弘旺脸上移至他身后的高明,立时发现二人举止之间都有些异样。

“阿玛没事,多谢皇上关心。”弘旺毕竟只有十一岁,再如何老成,也难以在胤真这样的人面前表现得表衣无缝,何况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淡和疏远。

“带朕去瞧瞧他。”

弘旺抿紧嘴­唇­,没有出声。

“弘旺!”

胤真也沉下脸­色­,更坚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眼看二人僵持起来,高明忙低声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爷想想。”

这句话一入耳,弘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止不住冷笑。

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就连上书房的师傅也说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届时只消一句话,只怕整个王府要被抄家覆灭,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请随奴才来。”他转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真一眼。

奴才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清脆响亮,却分外刺耳。

胤真看着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没心思同他计较,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不安和涟漪般一点点扩大。

弘旺走在前头,在七弯领先绕的回廊间行走,却并不是走向胤禩寝室,而是往着后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缕缕香火的味道飘散开来,映入胤真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地上的积雪被扫向四周,留出中间一大块空地,摆着一个香案,上面放了几盘瓜果和一个香炉。还有一块牌位。

只见胤禩手里捻着香,朝那里弯腰拜了几拜,轻声道:“额娘,儿子不孝,今儿个是您的忌辰,我却不能亲往影陵拜祭。”

他顿了顿,轻轻一叹。

“也不知道您如今在哪里,只盼下辈子能投胎到殷实人家,平凡度日,快活一生。”

胤真怔怔瞧着他的背影,一眼便看出这人虽披着大氅,却清瘦不少。

来时心里早已盘算过无数次,该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可到了跟前,却发现事先想好的措辞一句也吐不出来。

脚步比思绪快一步做出反应,他正想上前也给良妃上一炷香,却突然发现骇人一幕,惊得他再也迈不开半步。

那人叙完话,拿着香上前,似乎想Сhā进香炉里,却不知怎的碰翻了香炉,只得伸手去摸,袖子一扫,连带着整个炉子都摔落在地,香灰洒了一地。

胤禩叹了口气,蹲下身,手一边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终于找到滚至桌角的香炉,他捡了起来,里头还有些灰没洒尽,便将就着,将手上的香Сhā了进去,回想着方才的位置,慢慢把香炉摆回原位。

与良妃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愿意假手于人,连弘旺也被他远远地打发开去,独留自己,能够静静地与良妃说会儿话。

是以他也没有发现,在自己身后,还有几人看着眼前这副情景,早已红了眼眶,死死忍着眼泪。

弘旺浑身颤抖着,将嘴巴捂得死死的,才勉强将呜咽的声音压下去,他知道阿玛不愿意听到别人为了他的眼疾哭哭啼啼,竟也从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上前几步,特意发现脚步声,让胤禩以为自己刚刚来到。

“阿玛,您拜祭完玛嬷了吗?”

胤禩嗯了一声。“你过来罢,也和你玛嬷上炷香。”

弘旺应了,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上前,从案上拿起香,说了几句话,又将香Сhā进去,方道:“阿玛,外头天冷,咱们进屋去歇着吧。”

伸手便要来扶他。

二人转过身,胤真这才发现,那人双眼黯淡无神,自己近在咫尺,他却恍若未见。

禁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对方只是径自向前走,没有反应。

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人错身而过,慢慢往另外一头走去,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培盛忍不住低低喊出声:“王爷……”

胤禩一怔,似乎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苏培盛的声音他听了数十年,自然认得出来,但苏培盛如今是御前的人,如若他也来了,那么……

“可是皇上来了?”他问道。

纵是多险恶的环境,胤真亦未曾手足无措,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人的模样,他却脸­色­惨白,半晌,方颤着声音喊道:“小八……”

胤禩停住脚步,似乎并不意外听到他的声音。

只见他朝着胤真的方向,弹下袖子,单膝跪地。

“奴才给皇上请安。”

手还没按到地上,便已被人双手扶住带了起来,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他的血­肉­里。

书房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余下兄弟两人,各站一边。

胤真难抑心中激动,贪婪地看着那人,却忍着没有妄动。

“小八,朕不知道你的眼睛,若是……”

若是早知道,他怎么还会忍住这十几天,狠心没来探望。

“皇上言重了,这本是陈年旧疾,奴才还该我谢皇上让奴才回家休养。”

胤禩脸上淡淡,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也感觉不到他在生气,仿佛站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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