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不惊的几天。对于回到我自愿撤出的奢华旅行世界,我当然甘之如饴,但我还是怀念贝尔法斯特生气勃勃的日子。这里的其他客人大多是肥硕老头,为体态袅娜的年轻女郎所簇拥,要吊上什么人实在不容易。我喝鸡尾酒,看书,想贝尔法斯特,直到返程那天。
第二次旅行更带个人性质。除了母亲跟我频频交流之外,我跟家里所有人距离越来越远。事情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给家里打电话前会先打母亲的手机,免得她挨父亲骂,迪恩也不至于觉得被忽略而受到伤害。跟母亲我总有许多话要说,但实质性内容却少之又少。我们会小心翼翼谈一会儿我最近那份“待遇极好的IT工作”,然后放松下来,聊旅行、聊巴特菲尔德。
我无法带母亲去贝尔法斯特,万一在那里碰上某个朋友,两个人聊上劲,我的谎言就肯定穿帮。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来伦敦和我过一个晚上。令人激动!要知道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而且这也是一次机会,可以向她显示我如何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取得不小成就。
我必须显示以前所有的麻烦事已离我远去。为此,我在克拉里奇酒店订了两个房间。几年前我在这里住过一次,相信这家酒店一定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为她订了前往希思罗的机票,解释说我自己因为参加这样那样的旅客计划而能享受一些飞机里程,可以自己飞过去。我还给她寄了一张乘希思罗特快火车去帕丁顿的车票。
母亲很不爽我不去机场接她,但我解释说我的航班是飞盖特威克机场,没时间再赶去希思罗。当然,原因其实是另一码事:希思罗机场有一位探长成天想着以信用卡猖狂诈骗为罪名逮捕我;我的说辞更适合母亲一些。
我倒是真的飞盖特威克了,但留出了半天时间,赶在母亲抵达前把克拉里奇酒店安排好。我决定自己住套间,而妈妈住高级双人间,做出这一管理决策的理由是我更能领会套间的价值。住宿费是用现金付的。
套间内,我躺在有四根柱子的豪华大床上,欣赏着室内的奢侈布置。百叶窗拉了下来,我翻身下床按电灯开关,但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拿起电话打给母亲,但她一定还在飞机上,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留言。我正要留言,只听一记脆脆的敲门声响起。
即便我已老于此道,即便我是用现金付的房费,敲门声还是让我心蹦到嗓子眼儿,身体也一下子僵住了。片刻停顿之后,又是一记敲门,而且门把手跟着转了起来。
门打开,一个男侍者走进来,恭敬地半弯着腰。我勉强挤出一声:“什么事?”
“卡斯特罗先生,请问如何为您效劳?”
“嗯,对不起?”我有些困惑,马上怀疑这可能是一次非典型警察行动。侍者打了个几乎不为人觉察的手势,示意我肩后某个地方。我转过身,却什么也没有,然后才看到刚才按过的开关。
“真不好意思,伙计,我以为那是电灯开关。”
“当然。”他的耐心似乎好得过头,转身退出。
我躺下来,喘着粗气。虽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却有一股怒火攻上来。我好不容易营造了一个安全小窝,在贝尔法斯特过得这么舒服,实在不该冒险惹酒店雇员生疑。不值得。但这次旅行却值得,而且非按原定计划行事不可。如果让我编写自己被捕的脚本,最最恶心的一种就是把母亲牵扯进去。
我从房间的小冰柜拿了杯酒喝,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最恼火的是我登记入住时用了真名实姓,虽然付的是现金。我不想在和母亲走过前台时别人用假名叫我。但回头看,这是个错误,我担心酒店会接到要求确认我是否入住这里的电话。
可现在去改名字已经太晚。不过我想到一个主意,既能掩人耳目,又容易实行,可以让我放下心来。我戴上雨果波士太阳镜,来到前台,在远处晃悠,直到前台经理注意到我。我歪了歪头,他立刻赶过来,听我压低声音开口。
“不知怎么回事,有人打电话找卡斯特罗先生,电话转到了我房间。”
他等着我说下文,但我打住了。他张开口,又合上。于是我继续。
“有人应该告诉过你,我想隐姓埋名住在这里。”
他放了心:“哦,当然,我可以为您安排。用什么名字好呢?”
“对不起?”
“您想让人们用什么名字称呼您?”这有点出乎我意料,但我心情正好。
“皮诺曹先生,”我说,“就用它了。”他眼睛也没眨一下。
“没问题,先生,”他“啪”地一转身,退了下去。
我走向电梯,门刚在身后关上,就放声大笑。回到房间我又倒了杯酒,然后用手机拨打克拉里奇酒店。对不起,酒店没有名叫艾略特·卡斯特罗的客人。我等了一会,喝干酒,又重拨。
“请接皮诺曹先生。”少顷,座机响起,我用手机和房间的座机通话,又一阵大笑。下楼去前台的路上、打车去帕丁顿车站时,我都在给皮诺曹先生打电话,一口美国口音,而且透出要务在身的样子。别说,还挺管用,对马上要在帕丁顿与母亲相见,我不感到那么紧张了。
我找到母亲这趟车停靠的站台,车正好进站。一开始她挺拘谨,但在前往克拉里奇酒店的出租车里我和她聊起最近的旅途见闻,她渐渐放松下来。进得酒店大门,母亲挽着我的胳膊穿过大厅,一双鞋在克拉里奇著名的棋盘图案大理石地板上敲出阵阵脆响。经理绕过办公桌迎上来。
“这是我母亲,”我告诉他。
“很高兴见到您,卡斯特罗夫人,”他答道。意识到说漏了嘴,全身立刻绷紧,转向我,但我把话题岔开了。
“有人打电话找我吗?”我问道。
“是的,有几个电话,转到您房间了。”
“好极了。谢谢,”说完,我领着母亲上电梯。从镜子里,我瞥到她开心地往我这边看,但我回看时,她又隐藏起自己的兴奋。我把房间钥匙给她,让她放好行李就来找我。
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邦德街,我最美好的梦幻之旅就此开场。这是我的一个梦想,正是它帮助我熬过了监狱里的漫漫时光,熬过了睡廉价床位、吃简陋早点的许多个夜晚,那就是:一定要带母亲到富可敌国的邦德街,告诉她,无论看中什么,就随便买吧。我想象着当我告诉她只要喜欢,钱不是问题时,她那欣喜的表情,还有女售货员感激涕零的笑容。
但实际上,我几乎连哄带骗才把妈妈弄到商店里,而让她选购东西,那是门儿都没有。
她瞟着满架华服,斥责说:“这不是抢人嘛!”我又是辩解、又是恳求,告诉她我最近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她想买什么都付得起。最后她终于心平气和了。
她说,“是这样啊,那倒满不错,”这是阿伯丁人表示激动的方式。我赶紧招呼售货员过来。回到克拉里奇酒店时,她手里已经拎着好几个体面的袋子。我请母亲回房稍事休息,准备一会儿出去吃晚餐。本打算去克拉里奇酒店的戈登·拉姆塞餐厅,但运气不佳,餐厅满座,神秘莫测如皮诺曹先生也难觅一席之地。
没办法,我们去了拐角处一家价格昂贵的餐厅。饭菜丰盛之至,我们聊起家里、聊起巴特菲尔德,几乎什么都聊到了,唯一不提的是我靠什么支付的整个这次伦敦之行。妈妈说得很少,后来干脆一言不发,低头看着盘子,偶尔才应一两声。
我说起最近参加一个IT研讨会碰到的好笑事情,试图挽回气氛。妈妈突然抬起头,我一下哑巴了。泪花在她眼里打转。
“别说了,”她说。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四目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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