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服输。无论谁选到了那杯酒都不要抱怨。而剩下的人要保证,永远不对任何其他人提起今晚的事。”
那约定,如同诅咒。
陆桥,周宛和辛唯都曾在多年后回想这个时候,惊讶于自己当时的迷乱和被痛苦烧得全身发抖的亢奋。也许人生中总有这么一个时刻,你彻底失去理智,只想宣泄。而偏偏,急需宣泄的人撞到了一起,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见自己,一切尖锐的情绪骤然加倍。
而陈之夏则是木然的。她喜欢这个主意,即使多年以后也觉得很符合自己的个性。愿赌服输。如果命运要她做最后那个痛苦的人,她无话可说,如果四分之一的可能让自己先解脱,她乐意。
其实早在得知丛恕病情的那个刹那,她就已经崩溃了。强撑到那个时候,已是耗尽心血。在那无边无际的漩涡里,她的自私,她的懦弱,她的对别人对自己的残暴,从黑暗的心底浮起咆哮,压倒一切。
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留住。她不介意不择手段。如果没有手段可以选择,就彻底放手。
“好。”这个字从四个人嘴里零落吐出,砸在空旷的舞台上。
“我来兑这瓶酒吧。”辛唯说,从之夏手里接过药瓶走上前去。
“我们都转过身去。”陆桥说。
辛唯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她把药片缓缓放入酒瓶里,手一抖,差点打翻。
这杯酒该是她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难以压制下去。
因为年轻,太相信爱情,也太相信自己。这荒谬的念头,是她愚蠢的固执。
辛唯身后,陆桥阴郁地注视着前方,他痛恨自己方才的懦弱,又为可能到来的死亡而感到一丝残忍的痛快。周宛倔强地抿着嘴,对自己说,既然决定了就要继续。陈之夏抬起眼,舞台角落里还有一块镜子藏在幕布后,因为太隐蔽,居然谁也没看见。而那角度就恰好将辛唯的举动折射到她眼里。她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好了。”辛唯轻轻地说,又看了一眼那瓶酒的位置。
三个人转过身。
“开始吧。”唯一的男性宣布。
辛唯第一个想上前去。
“慢着!”之夏突然出声,看了三人一圈,说,“公平起见,我们三个最先拿,辛唯你最后。”
辛唯感觉好像吞下了一块冰,滑而冰冷地堵在喉头。她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眼看着陆桥和周宛上前。他们都没拿到那瓶酒,辛唯松了口气。
轮到之夏了。
在所有人注目中,她朝前走去。那是她一生最长的几步。那个短短的刹那,她居然想了很多很多事。那些强烈的恨如浮光片羽般掠过,而丛恕的微笑清晰地停留在脑海。
第一次单独交谈,她被蛇吓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他教她打篮球,又一起去吃饭,回来的路上坐公共汽车,她的头发扫到他的脸。
他和她并肩走在她家乡的集市上。
他的吻以及拥抱。
她怎么忍心让他在病痛弥留的时候还听到噩耗?
陈之夏仅有的一丝清明在电光火石间闪现:她绝对不能丢下丛恕,只为了让自己解脱就不管不顾。
她站在桌边低头看着剩下的两瓶酒,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瓶酒在桌上,瓶身闪着幽暗的光,好像一只嘲笑的眼。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她和辛唯之间的游戏已经不再公平。一切都掌握在她手里。
她下意识地回了一次头,看向她的敌人。辛唯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神里带着惊恐和不甘。原来辛唯害怕了。她一向是个胆小鬼。那么是不是,如果她拿到了毒酒,会不肯喝下去?
之夏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不是辛唯,她不会回家,丛恕也不用送她回家。而敲在丛恕头上的那一棍子,有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些念头当然是愚蠢的。只是当时的陈之夏心里已经狂乱到极点,一旦有了一个可以迁怒的借口,她就不顾一切地抓住,以便让自己好过些。
极大的恶意从心底升起:是吗,要玩这个游戏吗?那么你尝尝以为自己活了,其实去死的滋味吧。你害怕,你下不了手,我帮你一下。那就好像,她手里有一把刀,割得自己遍体鳞伤,也在四处胡乱挥砍,巴不得所有人都跟着自己下地狱。
之夏略向前倾了身子,遮住他们的目光。将两瓶酒的位置调换,然后取了一瓶在手里。
她转过身。辛唯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雪白。陆桥和周宛也注意到了,猜到了原委,手忍不住颤抖。
真的事到临头,决定了谁生谁死,他们又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无谓了。
辛唯发着抖上前取走最后一瓶酒,四个人望着彼此,干杯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瓶口压在嘴唇,眼看就要一饮而尽,礼堂的门突然打开。四个人都是一哆嗦,立刻转头,丛恕站在那里,诧异地看着他们。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他咧嘴一笑,把伞放在一边跑上前来,对之夏说,“我想去找你,没找到,就猜你会在这儿。好家伙,瞒着我在这里喝酒。”他擂了陆桥一拳。
那感觉真是,沦落在地狱烈火里的人在痛入骨髓辗转呻吟,恨不得立刻失去一切知觉,却看见天堂里的天使笑眯眯地踱步走过,说这时光多快乐让它再慢一些吧。
嫉妒和愤恨不同程度地在那个瞬间滋生。
陈之夏挤出一丝难看的笑:“你来晚了。没酒了。”
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让丛恕发现一切?还是中断,就怕那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要消散。
辛唯第一个想要逃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之夏眼风锐利地扫过她,让她一窒。
丛恕看看她,又看看之夏,他专程跑来,正是因为知道之夏今天去给陈卓送行。他伸手拿过辛唯的酒瓶,殷切而充满期待地盯着之夏的眼睛:“你们干了这杯吧,哪怕以后是路人。”见之夏默然,他又说:“她酒量不行,我替她喝,好吗?”
放过她,就是放过你自己。
在众人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以前,他已经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瓶酒。
陆桥,周宛和辛唯都是一惊,想到那瓶酒并没有问题,又松了口气,没有直接上去劝阻。却见丛恕皱着眉头苦着脸:“怎么这么大一瓶啊,什么 酒,味道有点怪。”
三人心中狐疑,又心慌意乱,只顾得上看之夏有没有喝酒。辛唯甚至轻轻地喊了一声“之夏”作为提醒。
陈之夏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下意识地也一干而尽。
不知道哪里来的决绝与恶意,陆桥突然飞快地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咦,怎么会忘记了?这就是游戏规则,是命运的选择。如果轮到是自己,恐怕也得喝下去。
总得有点什么被毁灭。如果没有希望,那么就残忍到底,对自己,对同伴,都是如此。
凭什么,就是我一个这么痛苦?
陆桥一仰头,把手里的酒喝了下去,而周宛也紧随其后。
陈之夏一动不动。
她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她碰到一头老虎,她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对自己扑过来,明明知道该马上转身逃跑的,却全身都僵住了,不能动,不能呼吸,窝囊胆小的像条死狗。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她看着丛恕把整瓶酒喝下去,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去阻止他。
丛恕喝完酒,看看同伴,突然笑了:“干了就早点回去睡觉吧。”
陈之夏很小声的呻吟,手一松,酒瓶砸碎在地,无意识地转身往外跑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人来救丛恕,救救他,却忘记了自己有手机可以打电话求助。
丛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刚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走。”手上突然收紧,略往前弯了弯身体。
这是他发病的前兆。之夏又茫然了,呆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直到他努力地抬头笑了笑:“我到那边坐会儿。”
剩下的三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之夏看上去什么事儿都没有,而丛恕这么痛苦,跟要死了一样。
难道,临死前会这么痛苦,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安静而平缓,充满解脱的幸福?
辛唯后退一步,牙齿格格做响。周宛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而陆桥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丛恕勉强微笑安慰同伴:“没事儿,我只是生病了。”
之夏梦游一般习惯性地转身把他搂在怀里,感觉他额头的汗水,感觉他克制着却仍然颤抖的身体,感觉他急促而微弱的心跳。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甚至分不清丛恕脸上的是他自己的汗水,还是之夏的泪水。
丛恕闭上眼睛,有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他摸索到之夏的手一把抓住,急切地安慰她:“没事,这次我好像,没有那么疼。”
她不说话,只是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放纵自己所有的热泪。
“真的,看来,看来酒有点效果,我有点晕,就没那么难受。”
她抬起身子,手温柔而疼惜地抚摸他的脸庞:“是吗?那就好。你闭上眼睛,很快就好了,就不疼了。”
她被油锅里的沸油灼烫过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连气管都是,因为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硫酸。她一边笑一边流泪,低头喃喃地吻着他:“很快了,很快了。”
亲爱的,你马上就解脱了,再也不用担心会那样痛苦而没有尊严地死去,再也不用担心周围的人会被你的病拖垮。如果你没有勇气,那么我来推你一把。我选择做那个,留下来的人,虽然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瞬间,陈之夏是疯了,还是极端清醒下做出的选择,没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辛唯猛然意识到什么,颤声道:“难道他喝的,是那瓶毒酒?还是,他病得厉害?”她踉跄后退,无助地看向周宛和陆桥。
陆桥心里在天人交战。丛恕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赶快叫救护车?这个问题像流星一样划过,很快就消失了。随即而来的,居然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笑声:“陆桥,你这个废物!”“垃圾!”“哈哈,你有屁用,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浪费。”
真的是这样吗?他陆桥就比别人差吗?如果他有丛恕那样的父母,那么会不会他比丛恕还要耀眼,还要幸福?让丛恕疼一疼吧,难受一回。凭什么他就永远是那个天之骄子?
他看见丛恕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这是他的朋友啊。陆桥你真是个畜生!
要不要救他?现在找人还来得及。然而他的腿好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陈之夏低头微笑,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紧张的样子,他又糊涂了。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你看连最爱他的人都接受了呢。哎呀,对啊,不是早就说了,让老天来决定。老天是公平的,对吧?丛恕也不是全然的幸福啊。
不过,他到底是病了,还是喝了那瓶酒?那瓶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他的脑子已经全然混乱了。
周宛并没有陆桥想得那么多。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旁观一出电视连续剧。她没有投入任何感情,只是很冷静地想,他应该是生病了吧,难道谁救得了他?那瓶酒又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就是命运的决定。那好吧,结束这一切,反正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自己。无所谓,整个世界在这个时候被毁灭最好,大家一起完蛋,多好。为什么有人就那么幸福,为什么有人就那么不幸?大家一起下地狱,最公平。这刺激到极点后的麻木,让她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
辛唯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她看看丛恕和之夏,又看看陆桥和周宛。为什么这些人都让她觉得如此陌生?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陆桥,周宛,甚至陈之夏都没有打算要去喊人?啊,陈之夏,这个让自己痛苦不得超生的敌人,她明明拿到那杯毒酒了啊。难道老天还是偏爱她?她现在的样子多痛苦啊,活该,就是活该!丛恕呢?天,他看上去太可怜了。不过,我能怎么办?他们都不说话,我说什么?丛恕也有这么一天。多讽刺啊,他不是最幸福的那个吗?他是病了还是怎么的,这杯酒怎么会到他手里?真奇怪。看来是注定的。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幸福。
这袖手旁观只是短短一瞬,于他们却是一辈子那样漫长。
丛恕隐约听到辛唯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么疼痛,那么眩晕,却能在瞬间恍然大悟。
“毒酒?”他看看之夏,又看看其它三个人,试图挣扎,却无力地落在之夏怀里。
“就快好了。你,忍一忍。”之夏在他耳边轻轻安慰。
汗水模糊了眼睛,他瞧得并不真切,可是却好像把每个人当时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表情都清晰地印刻在心底。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谁也不知道那一刹那他在想什么。也许死亡接近的刹那,他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他脸上神色变换,从震惊到难过到留恋,再到释然。最后他望向陆桥,周宛和辛唯,嘴唇还努力挂起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太多的感情:诀别,安慰,鼓励,恳求,等等,等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来,都记得他的眼睛是如何明亮,仿佛永不熄灭的太阳,烙印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
陆桥脑子轰的一声,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马上打120。”周宛和辛唯也开始狂乱地翻着兜找手机。
“让我,和之夏最后呆一会。你们,保重,别喝,千万别再喝了。”丛恕哑着嗓子打断。
没有人能反对他。那最后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能主宰一切。他们往后退去,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青春告别,向自己的善良告别,向自己的丑恶告别,向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告别。而心里还存着侥幸:也许,丛恕只是生病了,也许那杯酒其实没有被他喝下去。
多年以后他们才看清当时自己的处境。
昨日已死,明日是无尽的忏悔与救赎。
的的确确是他,目睹他们的丑恶,目送他们走向将来。
的的确确是他,让他们顿悟,在黑暗里继续走下去,眼睛也许就能适应,也许就是另一种能看得见的未来。
替他活着,做一个好人,虽然仍不能弥补这罪的千分之一。但是至少,他们都得尽力完成他的心愿。
活着的人幸福,还是死去的人幸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答案已经有了。逝者已逝,未亡者一生赎罪。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煎熬,再不容怯懦回避。
丛恕靠在陈之夏的怀抱里。
本来应该是他紧紧拥抱她,可是命运使然,让他做先走那个。力气和意识在一点一滴流逝,他感觉她苦涩而温柔的吻不断落下来。
记忆好像五彩缤纷的花朵飘落。原来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当然遗憾过,惋惜过,愤怒过,为什么是自己?但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突然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只要能有刹那的全然付出就已足够。这样也好,所有人都解脱了。
“等会我在这里睡着了,你就自己回去。”他轻轻地叮嘱,“之夏啊,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说。”她的手指抚过他的嘴角。
“好好活着吧,别让自己再出事儿。”他真的闭上了眼睛,还带着一丝安详笑意。
舞台上灯光会聚在小小一个圈里。恍惚中,她还看见他微笑着站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辉。
是不是就在昨天,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欢笑声席卷而来,掌声好像潮水。
“我啊,就是一个跑龙套的。”他笑嘻嘻地自嘲。
谁会忘记这主角?他的宽恕,是他们的罪与罚。他的爱情,是她的重生。纵然后来她也如所有普通人那样挣扎,困顿,可是她再没想过,要像从前那样逼自己走到绝境。
逼迫自己的,从来都是自己。那一天陈之夏明白了。
她低下头,最后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从今以后,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你都在我心里。
原谅我,当然我知道你已经原谅了,这么自私,这么懦弱,这么残忍。
突然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封面上这样写着:“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唱歌我爱笑。
那些最初相识的日子。那些在希望和绝望里寻找自己的日子。那些看透彼此秘密的日子。那些,唱着歌的,虽然哭泣也还会笑的,日子。
你说过永远不离不弃。亲爱的,你真的做到了。
而罪无可恕的我,会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
又是一道闪电打下。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暴风雨的无边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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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留在那里,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回去了。其实我猜大家都没想过真的可以掩盖真相,也许因为他怀里恰好有一份诊断书,没有人想过深入调查,警察只当作一场自杀处理。”
“而我,在回去的路上就把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生病了,我要失去他了。后来知道了他的死讯,我生了一场大病,再后来,我接受了治疗,然后结婚。你都知道了,对吧?”之夏并没有去擦无声无息流在脸上的泪,语气平静地对对面已经泣不成声的丛容说。
雨,还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连音乐声都没法掩盖雨声。啪啪打在玻璃上,如破碎的往事。
“我特别努力的想要幸福,真的,小容,我不想辜负你哥哥。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净土呢?我好像,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知道理论上来说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特别坚强,特别高尚,特别乐观,特别勇敢之类的吧。可是呢,我还是一个普通人,而且还是一个本来就有性格残疾的普通人,很遗憾,我只能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的改变。到现在,改变都不尽如人意。”
“你说的对,无论怎么样,我都得给家属一个交代。这么多年,我不敢去见丛教授他们,只能托人打听他们是不是好。一直让你们蒙在鼓里,我太自私懦弱了。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件事情。哪怕就在跟你重逢的时候,我都没有胆量说出一切。小容,我要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说出来。不过真的,他们三个完全不知情。刻意要杀辛唯的人是我,明知道你哥哥喝的是毒酒还让他喝下去见死不救的人也是我。”
“真相,真的很简单,对吧?”
陈之夏站起来,温和地低头看着丛容,递过几张纸巾给她:“相信我,我会给你们家一个交代。我唯一一个请求是,请让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因为,本来就该如此。”
她拉开椅子往外走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这个女人哭得那么汹涌,却没有一点声音,居然也看不到绝望的表情,反而是一种顿悟的神色。
这涅磐也许也是不断上升式的吧。短短几个小时,陈之夏又死过一次,活了过来,看见以为已经尽力的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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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打开门,有人走进来。逆着光,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等他隔着栏杆站在她跟前了,她才发现他没有刮胡子,头发也乱糟糟的,而表情再也没有以往的镇定自若,而是充满着悲伤和疑惑。
“我给你留的信你看到了?”她轻柔地问。
他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好像看一个孩子,想了很久,终于把手伸过去,握住他抓着铁栏杆的手。他的手冰凉,她的更是。
“对不起。”她说。
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粗声吼道:“别胡说八道。”
她笑了笑:“在给你的信里,和给公安局的材料里,我都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一个杀人犯。你娶了我……”她停顿了很久,又重复一次,“对不起。”
他愣愣地看着她,然后艰涩地回应:“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的错。”
到这个时候他还能为她开脱,陈之夏有些感激。但是这感激已经不能带来情绪上大起大落的波动,她只是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那份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字了。你记得签好了,通知我一声。”
他咬紧下颌,半天没吭气,最后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你的东西带够了吗?”见之夏不解,就补充道:“我跟他们以前有点交情,你又是自首的,他们答应多让我拿点东西带给你。吃的也成。”
“那么,帮我把我柜子里那个小盒子带我吧,谢谢。”之夏想了想说。
他看她一眼,目光里情绪复杂。
牢房北面有扇小小的窗,窗外是棵大树。天气热了,蝉声嘈杂凌乱地涌进来。
她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湿意。她突然觉得很累,想躺会,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不走,还站在那里。
“你走吧。”她下逐客令,并且真诚地最后叮嘱了一句,“我祝你幸福。你以后不必来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东西你让看守交给我就行。”
他一愣,立刻分辩道:“我和丛容,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她无心倾听,淡淡地截断:“你不用给我解释。”
他却少有地固执,盯着她说:“可是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得说。今天说完了,以后我就不会再说了。我以后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找最好的律师打赢这场官司。我还会再来 ,你不要想着不见我。”
见她不语,他又继续解释了一句:“爸妈也是一个意思,我们,要打赢这场官司。”
之夏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和他对视。这个男人如此狼狈的时候,倒显出别样的坚毅神情。或许她真的从来没有试过去了解他,看到他的另一面。
“之夏,我不想文过饰非。我下面要说的话,可能,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听。可是我觉得,我该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不坦白下去了。”
“我承认,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我对你很失望,因为我总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老觉得你投入的热情太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丛恕的关系。”
见她嘴角挂起一丝笑容,他也自嘲地笑了:“可是,我的问题更严重。我知道一个丈夫表面上应该怎么做,可是我不知道真的应该怎么做。这话说的拗口,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待人接物大概都是一样的,礼貌,周到。但是你是我妻子,不是其它人,礼貌和周到不管用。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其实是因为我没有真的想去了解你要什么。”
之夏专注起来,默默看着他。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一定整宿没睡琢磨这个事情。
“也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我老觉得,我没法赢他,你怎么也不会对我全心全意。我挫败感挺强的。这种事情,好像没有一个解决办法。我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觉得未来没希望。后来,孩子又没有了,更觉得大概生活就是这样了,一天一天的,死水微澜。爱情都变成了亲情,维系我们的,不过是一种责任和惯性罢了。”
“然后,我遇到了丛容。说我没有动摇过,那是假的。那就像一间很闷的房子突然开了扇窗户,能呼吸新鲜空气了。”
“我明白。”之夏接口。
简行一诧异,而她真诚的目光说服了他,她是真的明白。
人的一生那么长,很难保证不在某些时刻,为某些异性心动。喜欢新鲜的东西,也是人之天性。何况简行一从来喜欢跳脱飞扬的女性。
少女时代总觉得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如果有人这么告诉少女,一定会觉得此人亵渎了爱情的神圣。然而日子久了,会知道人的生活不是小说,也不是教科书,总有矛盾,总有挣扎。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儿。我们单独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QQ上也会聊天。说真的,”他苦笑,“我也不是那么完全有自信的人了。我也觉得我现在胖了,大腹便便,跟以前不一样了,大概再也吸引不到自己老婆了。”
之夏真的惊讶和惭愧了。平日开玩笑,她总说他现在像狄仁杰,是个胖老头。没想到说得多了,对对方果然有影响。换个角度想,如果简行一也每天告诉她,说她变成了一个胖老太婆,久而久之,自己恐怕也会相信的吧。
一路走来,她一直行为笨拙。她对他,有太多的辜负和亏欠。
“丛容呢,她,她真是热情。她让我一下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抱歉,之夏,我其实一直是个庸俗普通的男人。”
“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更多的亲密接触。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平静地凝视她,“我简行一,应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出轨这种事儿,我做不来。”
之夏不语。他是道德感太强所以没出轨呢,还是对她有感情所以没出轨?女人想要哪个答案?她也不知道。
简行一尴尬地笑笑:“当然,我这是欲盖弥彰。大概精神出轨也是不能原谅的吧。不过不管怎么样,之夏,我都想告诉你,那天收到那些照片,我急怒攻心,什么都没想,就觉得特别伤心,特别痛苦。我把你留下一个人跑了,开车溜达了一圈以后才明白,我一直,都,都还是最在乎你,最没法儿失去你。我,爱你。”
旁边的牢房没有人,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三个字一说完,狭小空间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看透一切的了解和体谅,对他,也是对自己。
这眼神让他难堪。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记起表白,可是对于真正的生活而言,“我爱你”三个字是如此轻飘无力。这忏悔,情有可原,却也无济于事。
“我一想明白了就回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后来丛容联系我,我才知道你们谈过了。我回到家等了你一夜。之夏,我对不起你。你没有亲人,我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找不到地方去吧?”他挣扎着继续补充。
他深切的自责和痛苦让她的心猛的抽紧。他说的没错,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哪里也去不了,就到网吧用电脑写了信和交代材料。那一个夜晚,周围都是忙着打游戏的孩子们,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被回忆折磨得几乎虚脱。
但是她一点也不怪他,是她咎由自取。她只是不愿意,让他再为自己难过,所以她说:“别说了,行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觉察到她语气里竟然充满了心灰意冷,忍不住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恳切地说:“之夏,是我对不起你。我都告诉你了,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是,至少让我们先一起把这起官司应付过去,好吗?”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应付。是我应得的。”
“不要这么想。之夏,我要为你争取最公正的判决。我想,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看到你……”
“别傻了。他是最孝顺的一个孩子。他妈妈到现在还保存着当时现场所有的东西,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自杀了。你觉得我一直瞒着他父母的行为真的可以原谅吗?他一定会怪我,一定会。”之夏喃喃,别过头去。
他看着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太疲倦了。这些话已经足够,他不忍再给她负担,所以松开手,低声说:“我明天就给你把东西送过来。”
之夏轻轻叹气,后退几步木然坐在床上。他转身,又转回来:“之夏……我想问你……”他停住了,又笑笑,“没什么。你好 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而他,却大概不知道她要给的答案是什么。
也许可以,最后对自己,对别人坦诚一次。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垂着头看着地面的灰尘,用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I loved him. I love you.”
But…… does it still mat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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