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之夏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带翻。
丛容抬眼看着她,讥诮地笑了笑:“他没死。”
之夏坐回去,愣愣地看着丛容,听她继续说:“他受伤很重,但是没死,只是一直昏迷。到前不久刚苏醒。”她盯着之夏灰败的脸色,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他没有性命之忧以后就走了,一分钟也不想在那里多呆。不过他去公安机关这事儿也就泡汤了。其实我当时太激动,没想明白。绝对不能让他去说清楚啊,因为那样,他就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话里有破绽。我后来仔细回想,想起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他说得太简单了。一个人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倾诉出来,居然没有滔滔不绝。我在想,他一定在保护什么人,他说的,还不是真相。因为他曾经爱过周宛,我的第一判断就是,他在替周宛隐瞒。虽然我猜不到周宛跟我哥有什么过节,会做出什么事情要陆桥遮掩的,但是我决定去找她,看看她的反应。”
这个女孩,论聪明,不比她哥哥差。而论心机之深沉缜密,陈之夏也不得不叹服。
“周宛现在在北方一个城市的对外经贸部工作,她混的倒不错,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我见到她的时候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真是……怎么说呢,老得太快了。如果不知道她的年纪,我一定以为她已经快四十了。”丛容似乎惋惜地摇头叹气。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直觉,我的判断没错,我哥的死她也有份儿。所以她这么多年良心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见到我虽然吃惊,可能也愧疚,就表现得特别高兴特别热情,带我去她家住。”
“一进她家,就有两个孩子扑过来。这下轮到我吃惊了,她效率很高啊,一下就生了俩,居然也没计划生育。我问她你先生呢,她笑着说我还没结婚。哄着孩子出去玩以后她才告诉我,两个孩子都是她收养的。”
丛容走到院子里,幸好她买了蛋糕当作礼物,就用盘子端了两块在手里,招唤小孩子:“阿姨请你们吃蛋糕。”小女孩一听见,眼睛骨溜溜一转,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跑过来。可是小男孩却置若罔闻,继续在那里抓泥巴。
周宛走过去,低头用消毒纸巾给孩子擦了手,把他牵过来,用很大的声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去洗手,吃蛋糕,好吗?”男孩已经看到妹妹在吃了,眼睛一亮,很乖地跟着她去卫生间。
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个小朋友吃蛋糕吃得一脸奶油,周宛和丛容都是一脸温柔笑意。丛容问:“多大了?”
“松松六岁,甜甜五岁。”
“松松,是不是……”丛容迟疑地问。
周宛点点头,用很轻的声音答:“他听力有问题。”
丛容由衷感叹道:“你不容易啊,一个人带他们。”
“还好,他们带给我的乐趣太多了,比我的付出多。”周宛还是那个潇洒俐落的样子,笑盈盈地说。
“你家里现在如何了?”丛容问。
周宛沉默半晌道:“我辞职跑了,他们也没找到我。但是我每个月都把工资的一半寄回去,他们应该很满意吧。”
丛容看着她,目光闪动。这真是一个心智够坚决果断的人。
是她吗?如果是,她是为了什么?
晚上孩子睡熟了之后她们坐在阳台上聊天。丛容并没有提起丛恕,她还在思考要怎样找到一个突破口,让周宛说真话。她又喝了几杯,周宛摸摸她的头发:“小容,别喝太多了,来,我送你回卧室。”
她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周宛替她把被子盖上,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沉痛,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丛容听见门合上的声音,睁开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丛容来后的第三天,周宛下班刚走出办公室,丛容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喂,周宛姐姐。嗯,我逛街逛完了,闲着没事,就到松松甜甜的幼儿园这边来。我接他们回去好了,你不用过来了。对啊,我当然认识路,我昨天陪你去一趟就记得的。嗯,你跟白老师说一声吧,这个幼儿园还蛮负责,认出我也不放心我带走孩子。”
周宛在电话里跟幼儿园里的白老师说清楚情况,就开着车先去了趟超市,然后回家做饭。她做了四个菜一个汤,又给两个孩子单独做了碗蒸肉饼,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已经七点了。
她打电话给丛容:“小容,你们不会迷路了吧?我饭菜已经做好了。”
“我马上就到了。”
没几分钟,丛容就进来了。周宛一愣:“松松和甜甜呢?”
“在我朋友家玩。”
周宛有些不高兴:“你的什么朋友?可靠吗?你怎么没经过我同意单独把孩子留给别人?地址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他们。”
“因为我想跟你单独谈谈。”看着周宛起身去拿皮包,丛容镇静地说。
周宛狐疑:“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孩子睡了以后再谈,不也一样吗?”
丛容微笑,凝视她:“不一样。”突然又顾左右而言他,“周宛姐姐,你一直都很让我佩服,要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一定很难。”
周宛愣住,听她又说:“不过,你居然还是有死|茓。”
周宛彻底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小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么做,会犯法的。”
丛容笑着摊手:“犯什么法?你授权让我接走了孩子,可是有人证的。我也没伤害他们,也没不让你见他们啊。也许,就是一时疏忽,把孩子弄丢了而已。”
周宛盯着她:“你这么铤而走险,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要的,是真相。”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是你,你跟我哥的死脱不了干系。”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只听见厨房里炖着的汤不时传来噗噗的声音。
周宛脸色灰败,嘴唇颤抖着,好几分钟后才能吸口气平复情绪,说:“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丛容抱着手听着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也没打算催她。
“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提出了那个可怕的建议。”她的声音里带着沉沉暮气,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什么建议?”丛容朝前倾了倾身子。
“那是一个赌约,愿赌服输。”
“如果大家都想死,又都还有那么一点点犹豫,就由命运来决定吧。看是谁喝下那瓶下了药的酒。”
“你们……疯了。”丛容再镇定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时候太年轻,又太痛苦。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疯狂,那么糊涂。”周宛全身发着抖,泪水也流了下来,她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眼神不知道盯着哪里,也许正是盯着那苍茫的过往。
“所以,是我哥抽中了那瓶酒?”过了好久,丛容才问。
周宛眼泪还没有干,却重新变得平静:“小容,过错的确在我。我当时看着他喝下了酒,没有阻止,也没有叫人来抢救。我可以跟你去公安局。”
“当时有几个人在场?”丛容仿佛没听到,继续追问。
“就我和你哥。我想死,他也一样。我当时的情况糟透了,实在没勇气活下去。”
“我说过,我要真相。”丛容霍地站起来,厉声呵斥,“你又对我撒谎了。你是不是一辈子不想再见到松松和甜甜?”
周宛凝视她:“小容,别这样。你并不是一个罪犯,说这些话吓不到我。你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
丛容哈哈大笑:“你错了。我为了我哥,其实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的已经是实话了,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已经见过陆桥了。”丛容冷冷截断她。
周宛抿紧了嘴。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是他吗?他因为嫉妒,让我哥喝了那瓶酒,根本不是什么抽签对不对?”
“胡说!”周宛霍然抬头,“他做错的事情很多,但是,绝对不是一个会对别人下杀手的人。”对于陆桥,她始终还保留着一份牵挂和歉意。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周宛,现在我们的谈话已经录音了。我到公安机关一举报,他们发现疑点,会重新开始调查案件。你如果被拖下水了,松松和甜甜谁来照顾?你又想让他们再当一次孤儿吗?”
周宛别过头。因为那份由始至终的顽强和骄傲,她的背部挺得笔直。丛容却看到她紧紧抓着沙发垫子的手泄露了她的内心。
“你为什么要隐瞒?”丛容声音尖锐,步步紧逼,“仅仅因为你们见死不救?如果这是个赌约,那么是我哥倒霉。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只是周宛,你怎么忍心对我,对我哥的家人隐瞒?”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击溃了周宛,她终于哽咽着喊了出来:“我只能告诉你,这的确是一场意外。没有人故意要谁死去。当然,我们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情,那就是没有阻止你哥哥,没有救他。你信不信都可以,我的话只有这么多了,你去公安局举报,我也只有这么几句话。”
丛容失望透了,周宛的强悍让她无能为力。但是她还不死心,继续问:“意外?抽签抽中了不是意外啊。”
周宛的表情有细微变化,落在丛容眼里,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失声叫道:“还有别人,对吗?那个签不是我哥哥抽中的。”她跳起来,一个故事在脑海里成形,“我哥肯乖乖地喝酒,是因为陈之夏,对不对?她,她才是凶手!”
“丛容!”周宛厉声喝道,“别乱猜测。你哥哥是为辛唯喝下那瓶酒的。”
“什么?”丛容脑子里 一片空白。
“隔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没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宛长叹,“你哥哥有心化解他们俩之间的怨气,替辛唯喝的酒。其实我们都知道是之夏取了那瓶毒酒,所以他为辛唯喝酒我没当回事。没想到……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阴差阳错的。”她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到手背上。
丛容跌坐在沙发上:“你是说,你确定是之夏拿了毒酒?”
“对。那瓶酒,是辛唯背对着我们动手把安眠药倒进去的。她当然知道哪瓶有毒。”
“可是你们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是陈之夏取到毒酒?”
“因为辛唯的脸色。”周宛苦笑出声,“陈之夏去拿,辛唯一看到就变了脸色。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其实都知道了结果。然后你哥哥就进来了。他以为我们在聚会,看到辛唯和之夏都拿着酒,就想要劝解,替辛唯喝了。他心里最不放心的就是之夏,怕之夏继续做傻事,所以诚心要开导她。”
“所以,我哥哥不是自杀,对吗?他也没有参与那个赌约。他完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酒。”
“喝安眠药并不是立刻致命的。他后来应该明白了酒里可能有问题,却始终没有挣扎。”
丛容面如土色。丛恕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决定将错就错,结束自己的痛苦?
“你们这群刽子手。”她还是不能原谅,无比仇恨地看着周宛。而后者终于卸下了重担,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安排好松松和甜甜,就跟你去公安局。”
“先不着急。”丛容咬牙切齿地说,“你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也不急着这一刻良心发现。你跟你的孩子好好呆着吧,该找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再来找你。”
周宛一凛,不知怎的,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坚持。适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只需转念一想就让人犹豫。
她是个自私的,有死|茓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把她以为的坚强勇敢的自己看透。
法律上的责任不必背负,这道德上的痛苦将永世追随。
而丛容,这个丛恕很早就说过其古灵精怪的丫头,此刻所表现出来的暴戾和心机,倒真有点像一个人。
也怪不得她。最错的,是自己。周宛合上眼,听见丛容冷冷地说:“孩子们就在隔壁东东家玩,你不是常带他们去的吗,自己去领吧。”然后摔门而去。
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她慢慢滑到地上跪着,她未老先衰的容颜伏在尘土里,以一种忏悔的姿势开始伏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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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就去找了辛唯。”之夏听到这里,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又要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她愿意配合,再一次聆听真相,再一次让自己恐惧,颤抖,撕心裂肺,让丛容享受这报复折磨的缓慢过程。
丛容看着她,她脸色虽然平静,但是难看得吓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能撑着不晕过去。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丛容继续讲她的经历。
“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辛唯已经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她的老公是个富豪,在某个省份一提起来路人皆知,不但有钱,而且大笔投资慈善事业。不过他们两口子很低调,很少有人见到他们,应该是辛唯的意思。说起来真滑稽,一个曾经见死不救的女人做慈善事业。”丛容冷哼了一声。
她想起辛唯向她款款走来的样子。这么美的女人,又养尊处优日久,现在随便站在那里都如同太阳一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小容。”她在丛容对面坐下,笑语晏晏。丛容却发现她目光略有闪躲。
该怎么对她下手呢?她现在身份地位已经不同了,要她承认自己做错的事情怕不容易。
丛容一边聊天一边飞快地动着脑子。最后她说:“辛唯姐,我自己租了车子,很想开车兜风看看这个城市的夜景,很著名嘛。你能陪我吗?”
辛唯没有理由不答应。丛容笑着起身,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那天正好是丛恕的生日。
“聪明。”之夏一边听着,一边喃喃,“辛唯的优点是很能忍,但她不是一个能面临巨大打击的人。又做了这么多年阔太太,更娇弱了。你带她到一个单独的地方,刺激刺激她,她会受不了的。”
丛容笑了:“之夏姐姐,你一向都比我更聪明。何况,她还是你研究了那么久的敌人。你说的没错,我开车带她到海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告诉她那天是我哥的生日,她的脸色一下就变得雪白。我又拿出一瓶酒,跟你们那天喝的是一个牌子,说要请她喝酒。你没看到她的样子,真是立刻就要崩溃了。这么我见犹怜的女人,难怪男人都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辛唯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当时丛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笑嘻嘻地问。
辛唯摇头,过了一会才哑着嗓子说:“你哥哥,我们是该纪念纪念他。”
“对啊,尤其是你们几个。”
“你说什么?!”辛唯下意识地扬声。
“你们几个是他的好朋友嘛,当然要纪念他。”
辛唯垂下睫毛,手指死死抓着裙摆。
“不过说真的,我哥帮你喝了那瓶酒,你是不是觉得特庆幸?”丛容冷不丁来了一句。
辛唯啊了一声,颤抖着看向丛容,目光里除了惊恐还有悲痛。奇怪,她只表现出了一些悲痛,丛容就觉得她没有那么令人厌憎了。美色的力量真是无远弗届。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转了很久,终于簌簌而下,辛唯几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桥和周宛都告诉我了。”
“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她喃喃忏悔着,语句越来越破碎。丛容冷眼看着她,觉得她像一个坏了的布娃娃。嫁得好又怎样,当年的重创已经让她一辈子都没法恢复过来了。得罪了陈之夏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丛容不耐烦听她罗嗦,直接问道:“你当时知道哪个瓶子里有毒?”
“对。”她很小声地回答。
“为什么?”
“我想,该喝那瓶酒的人是我。”她含泪抬眼,神情绝望凄楚,仿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身心遭受巨大打击,生无可恋。
“你是说,你要给自己喝酒,却没想到是我哥喝了?”丛容决定套她的话,和周宛的印证。
辛唯摇头:“如果我知道我手里那瓶才是真正的毒酒,我不会让你哥哥喝的。我知道不是。我,我本来想自己先去拿那瓶毒酒的,没想到之夏提出他们三个先选,最后一个才是我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走了毒酒。后来你哥哥进来了,他劝之夏放过我,也放过自己,然后取了我手里的酒,跟她干了。陈之夏也一干而尽。我们都以为之夏要……要不行了,所以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没想到,是你哥哥捂着胸口说难过。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瓶毒酒最后又回到了我手上。”
“为什么不去叫人来救他?你们想死可以死,但是他不是自愿的啊。”丛容厉声说。
辛唯苦笑,几乎如呻吟一般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很没用,他们谁也没有动作,我就也没有。我当时心慌意乱,又难过,又恐惧,又吃惊,情绪已经接近了崩溃的极限。”
“崩溃?”丛容冷笑,“那你们还可以若无其事的走了。”
辛唯无辞以对,隔很久才说:“也许是因为,当你想死又没有死成,求生的欲望就特别强烈吧。那的确是极端自私又懦弱的行为。至少,我们应该在事后坦白一切。只是,那种冲击太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也完全不可能互相之间商量,大家都不想再看见对方吧。”
“你说毒酒到了你手里,会不会有人事先知道而换了呢?当然,那是陈之夏,她最先拿的酒,又最恨你。”
“不可能。”昔日恩怨已经烟消云散,辛唯甚至开始为之夏辩解,“他们都背对着我,互相监督,怎么可能看到呢?”
丛容苦思片刻不得其解,只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看着我哥哥咽气了,就各自回宿舍了?”
辛唯稍一犹豫,别过脸很轻地答:“是。”
“你们真是冷血啊。”丛容轻叹,“陈之夏呢,她也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哥死?”
辛唯出了一会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可以自己叫车回家,不麻烦你送我了。”
眼看着她就要拉开车门,丛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还在隐瞒什么?陈之夏当时到底在干嘛?”
辛唯紧紧地闭着嘴。
“呀,你居然还保护起她来了。啧啧,是不是你对她一直很愧疚?那么我哥呢,你就不对我哥愧疚吗?如果她是无辜的,你就该告诉我真相。辛唯,你不能让家属一辈子蒙在鼓里,让我二伯二伯母永远不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如果她是有罪的,你更该告诉我真相,你忍心让我哥哥就这么死了,而凶手一辈子逍遥法外?那是一条命,一条命啊!”丛容高声喊。
辛唯再次哭了:“小容,你哥哥后来应该是知道自己喝了毒酒的。他一直看着之夏,那种眼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周宛和陆桥都没跟你说吧,我们不能说啊。你哥哥最后的愿望,就是陈之夏没事。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再辜负他。”
丛容的手猛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送他走最后一程的,是陈之夏。她让我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我回去以后很担心。也不知道你哥哥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就在大家去礼堂的时候赶到礼堂想找她。发现你哥哥果然已经……却没想到她好像全然忘记了发生什么,直接在听到噩耗的时候晕了过去。之后我们几个都没再碰面,因为实在没法再面对彼此。后来我读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才知道之夏那种症状是遭受了巨大创伤后的自动遗忘。”
“遗忘?”丛容喃喃重复,嘲讽地笑了,“就这么忘了?”
雪白的海浪冲到沙滩上,身后是璀璨灯火,前方是漆黑的汪洋大海。丛容放声大叫:“就这么忘了?”声音很快就被海风吹散。
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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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让我忘记,所以你回来找我了,对吗?”故事叙述到这里,之夏终于明白了。
丛容笑笑:“是,周宛和辛唯都试图联系你,警告你。我告诉她们,做为死者家属,我有权利从你嘴里亲自听到真相,否则大家就鱼死网破。他们也没有贸然行动。”
“你跟踪我,观察我,准备伺机而动。你想……报复?”
丛容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先知道真相。”
“孟昭是你安排的吗?”
丛容讽刺地笑了:“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大能耐?”之夏在她明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也明白过来。世界上到处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孟昭,也会有别人出现,刚好照出陈之夏阴暗的欲望。
陈之夏无从辩解,只是心里有一件事情最放不下,所以迟疑地问:“那么……”丛容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说:“我对行一的感情是真的。这只是巧合而已。当然,很顺便,你说这是报复也行。”
之夏默然。
丛容看着她悲伤但是平静的脸,感叹道:“你知道吗,你们这几个人现在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在周围的人嘴里都是特别好的人,做的好事比别人都多。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有没有猜到真相。只是久而久之,我开始认为,所有的善良都起源于残忍。”
之夏长叹,泪水顺着还在微笑的嘴角滴落到桌上。
“你,真的忘记了吗?”丛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辛唯所说的那种创伤后遗症,的确是真的。那在医学上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注:PSTD),是说人在灾难性心理创伤后出现的各种症状,如连续噩梦,反应迟钝,恐惧回避等等。当然,大脑选择性地把整件事情遗忘就是其中一种。不过,我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来还是慢慢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尤其是最近两年,我相信,当时的所有细节我都已经回忆了起来。”陈之夏抿了抿嘴唇,又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去你哥哥的墓地看一看,之前是隐约觉得害怕恐惧,后来就是没脸。”
“既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丛容紧追不放。
之夏安抚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想听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那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夜,已经很深了。雨也越下越大,现在看向窗外,所有景致都朦胧在雨幕里。在这个世界上不知名角落的另外三个人,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那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而所有的事情相互作用,成了没法解开的死结。
陆桥记得他站在街边的那个瞬间,只差一点点,他就踏了出去。司机开窗对着他大吼:“大清早的,找死啊?想死一边儿去。”他有种想狂笑的冲动。死又怎么了?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是个垃圾,是个废物,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也只能否定自己。所以他走回宿舍,床下有好多平时攒起来没吃的,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他统统装到瓶子里,又去买酒。
周宛记得她在路灯下徘徊,疲倦到了极点。她不想回家,不想去面对那一堆她无力解决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本来已经看到了光,却眼睁睁地看着门一点一点合上。而最残忍的,是在门合上的瞬间,她瞧见了别人的幸福,幸福到让她吃惊: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福?未来黑得跟墨汁一般,完全没有希望。命运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执着又有什么用?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回到了她熟悉的,曾经带给她短暂欢乐的礼堂。
辛唯记得她的眼泪仿佛永远不会流干。全身的水分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天黑了,天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其意义。她该投靠谁?母亲?是她亲手让母亲对自己绝情。陈卓?是她亲手推走了他。没有未来,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情。原来她是那么一个可怜虫。面对命运她如此渺小卑微,以至于让她渴望一份永久的黑暗。
那晚没有月亮。
陈之夏记得她走进小礼堂,辛唯在身后控诉:“我的确错了,错的离谱。只是真正伤害你的人并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因为我是个弱者,你只能找弱者下手,对不对?那些真正不给你机会,不让你好过的人,你却无可奈何。”
她全身一僵,没有理会,继续朝前走。那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除了丛恕。可是命运又要把丛恕从她手里带走。而她最痛的,却不是失去,是即将眼睁睁看着丛恕病重,痛苦至死亡。
舞台上有人在喝酒,是周宛和陆桥。之夏很自然地跳上去跟着一起喝,一分钟后,辛唯也来了。她无暇跟她计较,只是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窗边划过,头顶的灯骤然一暗。
陆桥嘿嘿地笑了起来,环视一圈那三个脸色惨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多少。
“陈之夏,你来干嘛啊?”他大着舌头问。
之夏想了想,说:“我小叔走了。我刚送走他。”
辛唯没有抬头,却很明显身体震动了一下。
陆桥仿佛在欣赏他俩的痛苦,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渐渐由残酷变为悲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这个舞台曾给予他们太多的维系。这个刹那,他们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么相似。
陆桥喃喃喟叹:“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下一秒钟,他突然发狂一般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滚,快滚。让老子一个人呆着。”
辛唯和之夏都吓了一跳,却坐在那里不动。周宛却也突然跳了起来,骂了一句脏话,指着陆桥的鼻尖大声吼:“你他妈的在衣服里藏了什么?”
之夏看过去,果然发现陆桥外套的里面有个瓶子。周宛已经扑了上去,陆桥纵然牛高马大,也是一个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舞台漆黑的角落里。
听见药片在里面响动的声音,他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周宛扬手一个耳光:“陆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随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而之夏则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陆桥却笑起来:“妈的,老子在这里酝酿半天,还是没法对自己下手”他跳下舞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来,淋了他一头一脸,他对着天空大吼:“为什么?为什么?”
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每个人的一生当中,一定都会有一些时刻发出这样的疑问。只是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实在太早。
过了很久,周宛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掩上窗户,疲倦地召唤自己的同伴:“走吧,该回去了,这么想下去有用吗?”她耸耸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凭我们自己能找到的。”
也许,要得到那个答案需要借助一点命运的庞大力量。也许,下一个转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头顶。
倾盆大雨瞬间来到。
之夏仿佛没有听到周宛的话,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舞台深处,把药瓶捡起来死死地盯着。
只要吃下去,一切都解脱了。只是如果这样,丛恕又该怎么办?仅仅是顺序问题而已,关键是,谁是被留在最后的那个?
做一个自私的人,这诱惑太大了。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觉得不寒而栗。
手指轻轻拧开瓶子,她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起来。
“之夏。”不知道谁喊了她一声,她茫然地转头,看见那三人带着惊恐的神情看着自己。她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又把瓶盖拧紧。却发现辛唯的目光锁在自己手上。
她走过去,灯光更强一点,瓶身闪着很暗的光泽。辛唯如在梦游一般喃喃:“可惜,只有一瓶。”
周宛一凛,却无力反驳。辛唯想的,正是她所想的。
陆桥的声音沉沉响起:“到底是活着痛苦,还是死痛苦?”又笑了笑,“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这种在刀刃上行走,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噬人火焰的滋味,他们都知道。
周宛注视着同伴,突然平静了。
越疯狂,越平静。
她舔了舔嘴唇:“我有个提议。”三个人都看向她,她听见那些残酷可怕的话语如排演过好多次一样从自己嘴里流出:“让命运来决定,敢不敢?”她很少那么咄咄逼人,几乎是挑衅地看着他们。
“你什么意思?”辛唯声音颤抖。
“我们把所有的药都倒到一瓶酒里,谁拿到了谁喝下去。如果实在害怕……”周宛说到一半又沉默。之夏慢条斯理地替她接上:“如果实在害怕,剩下的人帮一把。”她的态度,像是生冷坚硬的铁。
外面的雨如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越来越大,伴随着雷声,渐有万钧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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