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慕教授大概会增加很多皱眉的机会,每次看到我,总免不了皱上一皱。
而我也获得一个新的乐趣,那就是每周四准时跑来上他的课,每次都故意坐第一排,积极参与师生互动,主动提出问题,比如“但丁对那个贝亚特丽契的感情算不算萝莉控?”
每当这种时候,慕学琛被问得啼笑皆非,又不能不回答的表情,总让我由衷快慰。
这简直是我疲于奔命的乏味生活中的最大乐趣。
每每蜷在外出拍摄的旅行车上,一路颠簸,我打发时间的东西也从时尚娱乐杂志变成《贝奥武甫》、《列那狐传说》、《亚瑟王之死》……当然,我不是好学,只是寻找可以刁难慕教授的问题。
慕学琛在我的“磨砺”下,慢慢也习惯了,要想看到他困窘的表情越来越不容易。
不过这些故纸堆里翻出来的东西还真是有趣,常令我看得废寝忘食。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天气转热,蝉鸣渐起,暑假就要到了。
不知不觉我已上了慕学琛很多堂课。
对这位本校名人的八卦,我也知之甚详。
他是本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是某学界泰斗的入室弟子,研究方向冷僻不合时宜,为人也桀骜,从不和一帮老学究们攀交情,公开抨击他们院里的学术陈腐弊端;据说院里曾经有过提拔他的想法,想捧出一个有代表性的青年学者,他却不屑一顾。
慢慢地了解到这些之后,再看着他一身雪白衬衣站在讲台上,我就真心地觉得,他应该穿上月白长衫,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五四风云里——在书卷香气早已被铜钱香气取代的社会里,像他这样的异类,不会有太多立足之地。
每次我还是坐在第一排,已经习惯了,看他板书的时候,微尘似的粉笔灰飘飘洒洒扬起,有些落在我头发上,我也忍了;而我一边听课一边手里转笔玩的习惯,他也不会皱眉头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刁难他的兴趣也渐渐少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一点。
但慕学琛没有给我表现善意与和解的机会,除了讨论问题,他很少和我说话,在课堂之外的地方偶然遇上,温和笑容里满是疏离。只有在他讲课时,讲到那些湮没于久远时光的瑰丽奇伟文明,他那双深澈的眼睛里才会透出热烈的光芒,偶然与我专注的目光交会,那种迸射的光芒也许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想象中。
也许他对我的成见,没有我对他的成见那么容易消融。
关于陈雨霏的轶闻流言,与慕学琛不合时宜的迂腐传闻一样,都是院系师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流传在他们口中的我的故事,该有多香艳。
考试前的最后一堂课,我很早就到了教室,后面只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望着空荡荡的讲台和黑板上尚未擦干净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发作起来,心里突然猫抓似的难受,慌得没处着落,闷得没法透气。
我走到讲台上,拿起板擦,仔仔细细擦那面黑板,手臂一下下挥动,踮起脚尖去擦高处,心里模模糊糊浮现他飞快板书,很快写满半面,又利落擦去的样子,莫名一阵恍惚。
当我回过神,听见上课铃声已响了,一回头便看见他拿着讲义夹站在门口。
他今天穿着咖色衬衣和第一次看见他时穿的那条磨白的牛仔裤,整个人显得格外清俊。
他在看我擦黑板。
当我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他神色和平日不大一样,他的目光好像也有一些恍惚,却在下一刻恢复了平和沉静,微笑着走上来对我说,“谢谢。”
从来没有哪一堂课,过得像今天这么快,我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钟,希望它走慢点。
这是最后一堂课了,一如他的风格,慕学琛只字不提考试范围和方向,只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写下大串书目,让我们作为考试的准备资料阅读。
下面一片悲惨的叹息。
慕学琛一边板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这些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让你们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但以后总有一天你们会用得着,到那时你们会感谢慕学琛让你们至少知道了有这些书的存在。”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缓缓说,“先贤的智慧可以洗涤你们的浮躁,这些经历了几千年时间沉淀的智慧,比起眼前的诱惑,就像月光和萤火虫,一个是永恒的存在,一个是转瞬的消亡。”
慕学琛落寞而笔挺地站在那里,身影被阳光从窗外投在讲台上,单薄而清晰。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话回响在耳边,在心中带起巨大回声。
下课铃声响了。
“很高兴能给你们讲授这学期的课程,谢谢大家。” 慕学琛微笑,目光扫过满堂学生,在经过我的时候微微停顿。教室里安静得出奇,以往临近下课时分底下早就窃窃私语坐不住了,今天却没有人不耐,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急着离开,好像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
我像是鬼使神差,放下手中把玩的笔,用力鼓掌。
他微怔地看向我。
身后渐渐响起应和的掌声,很快响成一片,响彻整个教室。
慕学琛环视满堂学生,微微低头,“谢谢。”
然后再也没说什么,就这样面带微笑伫立讲台,看着学生们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去。
教室里所有人都渐渐走光了,最后剩下我一个人。
他对我笑了笑,拿起讲台上的讲义夹,走到门口将教室灯都关了。
我拿起书走到他身后,他淡淡颔首,侧身让过一旁,让我先出去。
我也侧身,请他先走。
他笑了,“Lady first.”
我也笑着欠身,做出谦逊姿态,“老师请。”
他笑着看看我,不再坚持,缓步走在前面。
我慢慢跟着他走下楼梯,在转角的地方,抬头看见他肩头沾上白粉笔灰“慕……教授。”我唤住他,迟疑指了指他肩头,“你衣服脏了。”
“哦。”他侧首看了眼,全不在意的样子。
白粉笔灰落在他深色衬衣上格外显眼,随他步子,一下下刺着我的眼睛。
我上前一步,抬手将灰白粉尘从他肩头掸去。
透过织物细腻质地,我的掌心触到他——有温度的慕学琛,如此真实的慕学琛。
他驻足站定,静了片刻,仿佛不经意避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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