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的是什么?”
莫兰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给你看。我有这个权力。”他平静地说。回到家后,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瞅了一眼自己的床铺,他的身体现在很想上去躺一会儿,但他的思想却清醒地在告诫自己,精神点,别睡。
“嗯,你有这个权力,”莫兰望着他道,“我想看看有没有指甲油。我知道你姐姐喜欢涂指甲油。黑色的。”
指甲油?好像是有的。但是她真的是要找这个东西吗?
“你找它有什么用?”他靠在桌上,让身体有个支撑。
她别过头去,咬了咬嘴唇,很不情愿地回答:“我是想找出杀你姐姐的凶手。”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又转了过来,眼睛很亮,“我……怀疑一个人。”
“你是在怀疑我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你说过,你姐姐希望你死。是她把你推下火车的。即使不是她,那一定也是陈东方。他们谋害你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那十万块钱。这钱本来可以救你的命。雷海晨,我相信你恨你姐姐,你姐姐剥夺了恢复健康的机会……”
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就扭头进了里屋。姐姐的遗物被母亲放在一个纸板箱里塞在阁楼上,他找了张椅子,很快就够到了那个纸板箱。
“要我帮忙吗?”莫兰已经走到了他的椅子旁边,但他没理她,兀自抓住了那个纸板箱朝地下一丢。
“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道,“如果我不拿给你,你就会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你恨你姐姐,这点总没说错吧?”
他本想声明自己从没杀过人,但稍一思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是恨她,而是讨厌她。我不想看到她。”他道。自从姐姐吞了那十万块之后,其实他就觉得自己过去欠她的都已经还了,他们之间从此就是陌生人。
莫兰没回应他的话,兀自蹲下身子打开了纸板箱。他看着她从里面一一拿出餐巾纸、化妆包、记事簿、影集、三瓶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一包单据和一塑料袋文具。
“你要找的黑色指甲油在那里。”他道。
“我看见了,但是我得再看看这些单据。”她拿了指甲油和那一包单据走回到光线昏暗的客厅。
他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看起来她目标很明确。他本来想再追问几句的,但立刻又放弃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和盘托出的。她不是他的朋友。她只是在利用他。
“那你看吧,我得躺一会儿。”他真的觉得累了。
“行啊,你睡吧,我看完就走,保证不会弄出什么声音来。”
“不,我不睡,只是躺一会儿。”他爬上床,靠在一个大枕头上,望着她的后背,耳边传来她翻动单据的声音,隔了好久才问:“那些单据里有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我想找的东西。假如有,就说明我的猜想是对的。假如没有,那你姐姐的死亡告白就另有含义。”她低头认真地翻看着那些单据。
“死亡告白?”
“你觉得王雪会是杀你姐姐的凶手吗?”她突然问。
“当然不是。我不相信她会做那样的事……”他知道自己为王雪做的辩解很无力,但他的确无法想象王雪会杀人。可莫兰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呢,难道她真正怀疑的是王雪?虽然他跟莫兰也是刚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对她的判断力深信不疑。“你怎么看?我是说王雪的事。”他紧张地问。
“我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大可能是她,所以得破解你姐姐的死亡告白,不然警察可能真的会认为是王雪杀的人。王雪有动机。”
“讨厌我姐姐的人又不是她一个。”
听到这句,莫兰“扑哧”一声笑出来,但没说话。
“你刚才还说怀疑我。”他又道。
“我觉得你的可能性比王雪大。因为你姐姐对王雪是有防备的,对你就不会,她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所以当你站在她背后时,她不会想到你会杀她。其实只要趁其不备,小孩子也能杀人。打仗的时候为什么经常会给小孩发枪,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在对方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杀人……当然,我现在只是根据表面情况分析,照高竞的想法,陈牧野的老爸陈东方才是首要嫌疑人。”
“陈东方?”这个名字好遥远。
“他失踪了,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这没什么了不起,他经常失踪。就因为他喜欢玩这套,所以牧野让他害苦了。从十一岁起,照顾妈妈的责任就落在了牧野身上。”他想到牧野的遭遇,就觉得心痛。虽然他身患绝症,但他至少有爱他的父母。可牧野只有一个年迈的外婆,外婆根本没能力照顾他,“牧野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因为他妈妈没劳保,得挣钱给她买药;外婆的收入又低,只够吃饭。”
“我也听说了他妈妈的病。陈牧野真孝顺。”莫兰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是很孝顺,但他的孝顺也是被逼的。这全怪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陈东方。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他,我觉得陈东方也不是不想当个好爸爸,只是怕自己一旦要了牧野,就也得收下妈妈,她让他害怕……”
“你见过牧野的妈妈?”
“见过一次。牧野不太愿意别人看见她。有一次,我去牧野家玩,那是我们认识几个月后,那时候陈东方还没回来呢。因为是牧野送我回来的,快到中秋节了,我妈让我给牧野和他外婆送点她自己做的鲜肉月饼,算是感谢。就是那次,我见到了牧野的妈妈。一开始,她看上去很正常,但说着说着,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了衣服跑了出去。”
“脱了衣服?”莫兰再度转过头来。
“嗯,脱了衣服就往外冲,被牧野的外婆看见,在门口拦住了,给了她一个嘴巴,还骂她贱。”这件事雷海晨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他在骇然的同时,只觉得牧野真苦。
“你知道外婆为什么要这么骂她吗?”
“后来我听牧野说,他妈妈有幻听,她经常会听到陈东方在外面喊她。他一喊她,她就会脱了衣服跑出去。我觉得,他妈妈是很喜欢陈东方的,只不过她不正常,没法用正常的方式表达。”
莫兰似有所悟地看着他。
“会不会真的是陈东方在喊她?她只是精神不正常,听力应该没问题吧?”
“陈东方才没兴趣喊她,如果不是她幻听的话,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附近的人在恶作剧。因为这事邻居都知道,她自己常会到处说。”
莫兰又转过身去了。
“她被撞死的那天,曾经在大街上脱过衣服,还在马路上叫着什么话。这事你知道吗?”她继续低头查看那堆单据。
“是吗?”雷海晨一惊。他只知道牧野的母亲是被车撞死的,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莫兰又问。
“我不知道。”他不想再谈这事了,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其实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陌生女孩说?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对牧野又有什么好处?对大家都没好处的事,还不如不说。
“我在找犯罪证据,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
“你刚才还怀疑我是凶手。”
她笑笑。
“既然你怀疑我,这样跟我单独相处,你不害怕吗?”他问道。
“我不怕。”她笑着回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他一愣。
“你刚才还说我比王雪更可能是杀人凶手。”
“现在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凶手。”她胸有成竹地朝他微笑。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你找到了什么?”
她把一张纸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迅速走到了门边。
“雷海晨,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你姐姐临死的时候,曾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凌珑认为这个手势暗示凶手跟‘一’这个数字有关,但我觉得不是。”
王雪的学号是一号。
“你的意思是……”他看见她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跟指甲油有关。我只能说,凶手不是你。”她飞快地打开了门,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她的笑在阳光下摇曳,“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谢谢你的帮忙!”
55
“这盘录像带你已经看了三遍,请问看出什么来没有?”计小强推了一把已经睡眼惺忪的高竞,问道。
“还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高竞在心里又把录像带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陈牧野走进房间,窗帘拉着。他先走到写字台前拉开了中间的长抽屉,在里面找出几张纸币,对着灯光看了看,随后塞进了口袋。接下来,他依次打开所有的抽屉,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但看起来并不是每个抽屉都放着钱,他一无所获。然后,他好像是忽然发现了保险柜,企图打开保险柜,但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气愤之余,他踢了保险柜一脚,又一掌打在保险柜上,布满灰尘的保险柜上留下了他的手印。他伸开手掌,把黑灰往身上擦了擦,又走到保险柜旁边的柜子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牛皮纸大信封开始翻动起来。他把信封里的东西通通倒在桌上,那里面全是应聘者的简历。他稍微翻了翻就把简历放回了信封,有一份简历掉在地上,他弯身捡起来,塞进了牛皮纸信封。最后,他把牛皮纸信封又放回柜子,关上柜门,离开了办公室,临走时,没忘记关上电灯……
——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至少现在高竞还没看出来。
“现在才三点半,你就要赶我走了,是不是想提前下班?”高竞看了眼墙上的钟道。
“不是下班,是我们要开会了。你快回去吧。你的训练营什么时候开学?我看你好像整天闲着没事干!”计小强坐到桌前继续写他的报告。
“训练营要到八月中旬才开始。谁说我没事干?我不是在忙着帮你们破案吗?”高竞反驳道,见计小强不理他,他只能慢吞吞站起了身,“好吧,我走了,你忙。”
高竞走到门口,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走过。凌珑!怎么她在哭啊?他立刻奔回计小强的办公桌边。
“这是怎么回事?”
“那叫搬走石头砸自己的脚!”计小强道,“她说,她那天晚上九点半左右曾看见雷海晨和王雪两个人在操场上。这一点王雪和雷海晨也都已经承认了,但是,王雪今天带我们的人去看过他们当时在操场上的位置,那地方很隐蔽,只有从教学楼五楼的男厕所窗户往那边看,才能看到他们两人。”
“五楼男厕所?那是现场。她九点半就去过现场!”
“这就是问题所在。既然她九点半就到过现场,为什么直到半夜两点才报警?当然,也可能那时候尸体已经被运到了第二现场——三楼的女厕所了。但问题是,她发现尸体后曾对警方说,她只在一楼和三楼逛了一圈,从来没上过五楼。这很明显是在撒谎,所以,我们把她找来了,希望她这次能老实点。”计小强顿了顿,“我们也调查过了,她跟王雪在学校里一直不和,两人吵过架,同学都反应凌珑的妒忌心很强。”
高竞心想,会不会就是她本人搬的尸体?为了保护她的牧野故意制造了一个假现场?只是,假如陈牧野不是凶手,凌珑的行为不就无法解释了吗?也许凌珑以为是陈牧野,但其实不是。或者,也可能她本人就是凶手。从凌珑最近一系列的表现看,她是个自作聪明、做事不计后果,同时又心机颇深的人。而且,以她的身体条件,她完全搬得动尸体。
56
傍晚五点五十分。
陈牧野又开了一瓶啤酒。这已经是第二瓶了,他觉得心里烦透了。刚才电话里雷海晨妈妈带着哭腔的说话声还萦绕在他耳边。
“晨晨今天情况不好,我后来才知道,他早上去过一次警察局,回来后就不舒服。我到家后,看见他中午饭都丢在那里没吃过,人也不在。我问邻居,他们说他下午两点多出的门,我奇怪怎么也没留条子,我都快急死了,后来他总算来了个电话,说在你家。他在你家等了两个多小时,实在支持不住了,才给我们打的电话,我们把他接回来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身上都是汗,回来的半路上就送了医院……”
“海晨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好像有重要的事找你。我刚才离开医院的时候,他还让我打个电话给你,他说,如果你在,就赶快去见见他。牧野,你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你就去见见他吧。我记得你好久没来了,你跟他可是朋友啊,海晨一直记挂着你……”
他是一刻钟前到的家,外婆先逼着他洗了个冲走霉运的澡,等他洗完澡开始吃饭,外婆才絮絮叨叨跟他提起雷海晨的到访。
“脸色真差。他走的时候,好像要摔倒了,不过他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他在我这儿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父母,还付了我电话费。他说,外婆,别跟我客气,我跟牧野是朋友。好孩子啊,只可惜没个好身体。”外婆一个劲地叹息。
可是,陈牧野却不怎么急于去见他。不是不担心或不挂念,而是他已经在做另一种准备了。
海晨活不久了,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很清楚。最近这几个月,他反复想的只有一件事,假如那一天来临的话,他该怎样才能预防心碎?假如疏远一点,到时候人不会就没那么悲伤了?假如总结一下海晨的缺点,到时候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心痛了?
他还真的总结过海晨的缺点:
一、小心眼。一直记着三年前曾经被他揍的事,还无数次口出狂言,“牧野,你打过我,等我病好了,我让你双倍偿还。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二、爱骗人。三年前就曾经骗过他,这三年来更是无数次地骗他。“今天是我生日,请我吃面吧。”等他赶去,却发现那天不是他的生日,他只不过想吃碗附近有名的猪杂面。他的解释是:“我妈不让我吃,说这太油。但我觉得你跟我妈肯定不一样。”
三、爱吹牛。“牧野,等我中了彩票,就帮你开一家店,一家真正的店,随便什么店。”但是,他从来没中过彩票,因为他从来没买过。
四、吝啬。因为丢了一块钱曾经朝他大发雷霆,当时他们在打打闹闹,结果那个硬币掉进了阴沟,后来这一块钱再也没找到。
五、爱炫耀。“我的皮肤比你白,一白遮百丑”,这句话海晨至少说过一百遍。死人的脸更白!他在心里也回敬了一百遍,但从来没说出口。
到目前为止,他只整理出五条,但是他知道这没用,就算他能想出一百条,也无法减轻海晨的死对他的致命打击。所以,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为了尽可能让海晨活得久一点,他想出了一个计划。其实,他已经在逐步实施了。
“你又喝了一杯啊,别喝太多了。”外婆在旁边唠叨。
他“嗯”了一声,第二瓶酒下肚后,他已经下了决心,打算去一趟医院。
这不是海晨第一次因为体力不支入院观察,其实只要他能醒来,能正常进食,就说明他暂时已经没事了。海晨的母亲说,他已经喝过稀粥,这说明他的状态已经有所恢复。
所以,也许今晚正合适。
今晚。
在去医院之前,他决定先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些花生米和豆腐干。他问过别人,先天性心脏病人应该多吃点花生和豆制品。
57
傍晚六点。
高竞在电话机前磨蹭了半天,才下决心给莫兰打电话。他特别想知道,她今天到警察局去干什么。以她的个性,他相信应该不会是单纯去找她表姐聊天的。可是乔纳也提醒过他,莫兰的妈妈已经开始留意他们的动向了,他想到这里心里又有点发怵。
不管了,还是打过去试试,到时候,就说是她的同学,她总该也有男同学吧!
电话响了五下才有人来接。
“喂,你好。”
是她的声音,谢天谢地,还好不是她妈妈接的电话。
“是我。”
“是你啊。”她气喘吁吁的。
“你怎么啦?在忙什么?”
“别提了,我正在打扫房间呢!”她抱怨起来,“我家的阿姨请假了,我妈去了医院,最可恶就是我爸,什么都不干,带狗出去遛弯了,所以只能由我来打扫房间了。唉,累死我了。”
“要不要我帮忙?”他自告奋勇地问,心想正好她父母都不在,天赐良机。
“不用啦!”莫兰笑道,“我就快扫完了。再说,我妈马上就要回来了,要是让她看见你就糟了。最近我妈的心情不好,她不喜欢狗,可警长老喜欢盯着她瞧,有时候还喜欢坐在她腿旁边。我爸说警长是看上我妈了,把我妈气得不行。”
这句话,哪个女人听了都得生气。
“听说你今天去警察局了?”高竞切入了正题。
“嗯,我去的地方可不止警察局。我还去了雷海晨的家。”莫兰好像坐了下来,呼吸平稳多了,“本来我想打扫完再给你打电话的。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高竞马上来了兴趣。
“其实我已经猜到谁是凶手了,不过我没证据,”莫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又立刻提高了,“但是,我肯定就是那个人!”
“什么!你已经猜到谁是凶手了?是谁是谁?”
“不就是那个人吗?”莫兰说了此人的名字。
高竞怔了一下,震惊兴奋高兴之余,又有点微微的不甘心——为什么先猜到的是她,不是我呢?
“你确定?”他道。
“当然。我觉得雷海琼就是那意思。可我没证据,只是瞎猜……不过我瞎猜的多半都对!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刚才还打电话给计哥哥,可他好像不在办公室,啊……讨厌!”莫兰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
“警长脱毛哦。他喜欢到我床下睡觉,床底下都是它的毛,唉……”她嘀嘀咕咕像个小主妇。
等等!莫兰在干什么?
“莫兰,你在干什么?”
“你傻了呀,我跟你说了我在打扫房间。我现在就是个清洁工,而且还是个没工资的清洁工!”她没好气地回答,“我跟你说,我家的警长……”
她说了很多关于狗的事,但高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海里只是不断浮现出录像带里的一个情景。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呢?就是那个环节不对劲,是的,问题就出在那里!天哪,我真是笨啊,居然这么久才想起来……
“……警长现在已经跟我很熟了,为了让它听我的话,我每天给他吃两块牛肉干,它还朝我摇尾巴呢……”莫兰最后那句话终于将他惊醒。
她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他现在不能跟她再继续聊下去了。
“莫兰,现在我马上去找计小强,把你说的事告诉他……”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想法喽?是不是?”她急切地问。
“当然同意!莫兰!我还可以给你找到证据!我终于知道录像带里的问题了!”他准备挂电话时,听到莫兰在电话那头嚷。
“不许挂!是什么问题?”
“我晚点告诉你!”他大声回答。
58
六点半。
凌珑在陈牧野家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陈牧野才慢悠悠跨进门。跟过去一样,一看见她,他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来了?”他的口气挺生硬。
她没力气朝他发火,而且,他的外婆也在。每次她去找他,他的外婆都在,老太婆似乎从来不懂得什么叫避嫌。可今天,她想跟他单独谈谈。
“牧野?我有事找你。”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抬了下眉毛,似乎想拒绝她,她马上接着说:“我想跟你聊聊雷海琼。”
“雷海琼?”他满怀狐疑地看着她。
“是的。”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聊她?”
她想开口,一抬头看见牧野的外婆正好奇地盯着她。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不要说?说了之后,对我自己有好处吗?她在犹豫,这时,她看见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
“你有事?”她问。
他没理她,朝电话走去。她听到他对着电话说:
“喂,老王,我要的车修好了吗?……好……嗯,你开过来吧……多久能到?……五分钟?好……谢谢啦!”他挂上了电话。
“你要出去?”她又问。
他“嗯”了一声,对外婆说:“我去看海晨,你锁好门,不用等我。”
“嗯嗯,是该去看看他,你带好钥匙。”老太婆终于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转身出了门,她立刻跟了上去。
“牧野。”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我现在要去医院看海晨。”他看也不看她。
她没说话,跟着他走出好几步才说。
“牧野,那天我在五楼。”
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
“我去过五楼的男厕所。”她道。
59
六点三十五分。电话铃声大作,莫兰看了下来电显示,是高竞打来的,连忙抓起了电话。
“高竞!”
“是我。”
“怎么样?”
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找到计小强!他去现场了,今晚在工厂区的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唉,这种事也不方便跟别人说,别人也不会听我的!”高竞似乎一筹莫展。
“那怎么办?”莫兰一时没了主意。
高竞沉吟了半秒钟,问道:“莫兰,你家的警长是警犬吧?”
“当然!她跟你还曾经是同事哪!忘啦?它是最近才退休到我家的。”莫兰道。
“你知道你爸在什么地方遛它吗?”
“知道啊,就在楼下。”
“它能不能出趟勤?去一次和平一小?”
这句话让莫兰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高竞!你想让警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找陈东方呗!——告诉你,我刚才去过一次陈牧野的家,他外婆说,他跟凌珑一起去医院看雷海晨了!我现在得马上去医院!”
“那我也去!”莫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瞅见自己的运动鞋就在门口的鞋架上,今晚穿运动鞋最合适。
“你不用去医院,你去小学门口等我,我给计小强留了条,他会到校门口跟你会合的!对了,带上点牛肉干。”
“好,我现在马上就去找我爸!”莫兰响亮地回答。
等挂上电话,莫兰才想起一个问题,高竞凭什么认为对方一定会跟他去和平路小学?要是对方不肯去怎么办?
60
王雪注视着观察室最里面的那张床,陈牧野和雷海晨正在窃窃私语。他们已经谈了五分钟了,好像在谈什么秘密的事,连雷海晨的母亲也被支得远远的。
跟陈牧野一起来的凌珑站在她身后,今晚她们两人好像彼此有一种默契,自见面到现在,谁也没看过谁,谁也没跟谁说过话。但王雪相信,此时,凌珑跟她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她一定也很想知道两个男生到底在说什么。
看雷海晨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担忧,陈牧野说的多,他说的少,很多时候,他都抬起头看着同伴,眼睛里闪过一种王雪从未见过的光。
“嘿,不知道他们要谈多久。”凌珑低沉冷漠的声音在王雪耳边响起。
王雪本想不理,但忍了忍,还是开了口:“你知道牧野在跟海晨说什么吗?”
“我哪知道?等牧野走了,你可以自己去问雷海晨。”以往凌珑说话总带着刺,可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好像在想别的事。
王雪当然希望雷海晨能对她坦诚相告,但她明白,他不会的。虽然他们多少也约会过几次,但她感觉,他始终不曾交付过他的真心。他对她,也许只是喜欢,不是爱。“王雪,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始终没接受过她,但也没有拒绝,也许是不好意思拒绝。她一直期待能在他脸上看见惊喜或兴奋的表情,但每次见面,迎向她的总是礼貌的微笑。礼貌!
“你怎么还不回去?也许他们会谈很久。”王雪低声问凌珑。
这话听上去更像是在问她自己。其实她刚才已经跟雷海晨道过别了,但她没走。下午从警察局回来后,她打了个电话给他,本想跟他聊几句的。她知道,警察已经找过他了,但他妈妈告诉她,他因为身体不适已被送进了医院。
“我跟牧野还有很多事要谈,要不是他急着来看海晨,我们……”凌珑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忽然打住,“喂,他们好像谈好了。”王雪抬起头,看见陈牧野正朝她们走来,而雷海晨则坐在床沿上发呆。
“海晨他怎么啦?”陈牧野走近后,王雪问他。
“他吗?他想跟我一起吃鱼头,我现在就去买。”陈牧野笑着回答。王雪还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温和过。
他想跟你一起吃鱼头?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你们两个?王雪回头朝雷海晨望去,看见他妈妈拿了个苹果想削给他吃,但他摇了摇头。
“王雪,你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陈牧野的语调出奇的轻快,他一边说,一边朝前走去。
61
七点二十分。
和平路一小的门口,莫兰不断在安慰急不可耐的父亲莫中医。
“爸,高竞马上就会到的,你不要急嘛!”
莫中医不停地朝马路两边张望。
“你说他很快就会来的,可我们现在已经等了快一刻钟了,他还没到。我看这小子太老实,未必能把事情办成。”
“爸,假如对方真是凶手的话,应该会来的,这就是凶手特有的好奇心,你不是教过我,钓什么鱼,放什么铒吗?再说,后来我又打过电话给高竞,他应该知道怎么说……”话虽如此,可莫兰还是越说越没把握。高竞不擅长说谎,不知道他能不能骗到对方。
莫中医瞄了她一眼道:
“我们与其这么干等着,还不如先进去呢。”
“先进去?”
“女儿啊,警察来了,我们还有机会玩吗?你不是一直想当侦探吗?当场把凶手逼得走投无路,那才过瘾!”老爸的眼睛熠熠发光。
对啊!警察来了,我们在这儿就成妨碍公务了。可是上次碰到的那个校办工厂的老郑现在可能不在学校,这就有点麻烦了,她跟门卫不熟。
“爸,我们以什么理由进去?”
“就说是他的亲戚,即使门卫怀疑我,也不会报警,这不属于报警的范畴。再说,门卫大多胆小怕事……好啦,到时候看着办,快敲门吧。”莫中医一边催促她,一边轻轻拍了下警长的后背,说道:“今天就看你的啦!”
看来老爸是迫不及待要让警长大显身手了。
62
陈牧野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碰到高竞。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高竞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他冷笑一声。
“那有什么事?”
“有人叫我来找你。”
“谁?”
“你爸爸。”
陈牧野浑身一僵,他的耳朵听到了,但大脑要过一秒钟才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我爸?”如果高竞没说这种耸人听闻的话,他是不会想借着医院门口的路灯注视对方的脸的。他根本从没认真看过高竞,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好好看看面前这个人。
高竞也看着他。
“我刚才去和平路一小,想调查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正好看见你父亲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他很想见你,可这两个星期他咽喉发炎,说不出话,所以一直没打电话给你。”高竞眯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眼睛才慢慢睁大,“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想见你吗?”
陈牧野觉得自己一开口就显得特别可笑,所以嘴闭得紧紧的。
“他想告诉你,谁杀了雷海琼和刘玉如。”高竞道。
“他不是失踪了吗?”凌珑Сhā嘴了,她的神情混杂着好奇、兴奋和迷茫,而向来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的王雪此时脸上的表情竟然跟她一模一样。
“他父亲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她问道。
高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王雪回头看看陈牧野又看看凌珑,后者代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那我们能不能跟去听听?”凌珑直言不讳地问。
高竞还没来得及回答,王雪就急切地声明:“我们决不Сhā嘴,要是他觉得我们妨碍了他,我们可以躲起来,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就行。我觉得学校里应该有这种地方……”她又回头看看凌珑。
“肯定有。学校的犄角旮旯最多了。”凌珑立刻说。
两个女孩空前一致。
陈牧野脑海中又闪现出在他家门口的那一幕。
“我去过五楼的男厕所。”凌珑说。
他当然明白她这句话的意义。女人和男人想要的永远不一样。可是,假如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什么还要去和平路小学?
“凌珑,‘好奇杀死猫’这句话听过吗?”陈牧野以警告的口吻劝道。
凌珑把目光转向了他。
“牧野,我不是猫,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再说,我真的想知道,你老爸说的对不对。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失踪。”
有时候,自以为聪明的人,总是比所有人都笨。
63
“这是他的办公室吗?为什么门开着?要是东西被人偷走怎么办?谁负责?”莫中医粗暴地质问。
门卫战战兢兢地立在门边,看着他和他的狗在屋子里嗅来嗅去,唯唯诺诺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经常都开着,有些东西是放在他办公室的。他们需要就会去拿……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莫兰笑着接过了话茬。
“我爸是他妻子的表哥,就是这种关系。——请问,这抽屉里的东西,一般都只有他自己会用吗?”她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文具用品来。
“应该是吧,我不清楚。”门卫不敢确定。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莫中医拉开了最下面的两个抽屉,指指里面,警长把鼻子伸了进去。
“不知道,大概是这个月中旬。”门卫好像地看着警长。
“是不是十五号?”
“好像是的。”
“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
“在学校。那天我只看见他朝里冲,没看见他出来,不过,我想,他应该是回家了吧……”门卫抓了抓头。
“那天有人找过他吗?”
“没有。”
莫中医指指墙上的两条毛巾。
“那是谁的?是不是陈东方的?”
“是的,我见他用它擦过脸。”
莫中医拿了块毛巾放到警长的鼻子底下,又问:“这学校不大吧?”
“不大不大。你们要干什么……”他看见莫中医手里拿着那块毛巾,牵着狗出了门,连忙跟了过去。
“你不是说不大吗?我们到处转转,你帮忙替我们开开灯,引引路,要真的没找到人,我们也就死心了。”
门卫讪笑道:“你这话说的,他要真在这学校里,我还能不知道?我可是天天都在这里看门。”
莫中医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他肯定是被藏了起来!”
64
七点二十分。
“牧野,这下海晨一定很失望,你不是说,他还等着跟你一起吃鱼头吗?”坐在陈牧野破旧的吉普车后座上的王雪说。
陈牧野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搭腔。
车内一片安静。
他刚才又跑回医院,是不是去跟海晨解释这件事了?王雪很想问,但没开口。
65
陈牧野把车停在小学的围墙边。凌珑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正好是七点四十分。以往这时候,她都在青风中学昏暗无光的教工宿舍里独自吃饭。
“为什么不把车停在校门口?”她听到高竞在问牧野。
“你管得真多。高竞,如果你再啰唆,我就开车走人了。雷海琼的死,跟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雷海琼!光听这名字就能让她血液沸腾。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在黑暗中的死人脸,还有那根伸向前方的手指。她真想知道雷海琼这根破手指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警察听了她的举报竟然无动于衷,难道她弄错了?
听了陈牧野的话,高竞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们相继下了车,凌珑本想走在牧野旁边跟他说几句,可高竞却占了位置,她只能无趣地自顾自朝前走。
“嗨,凌珑。”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是莫兰,她似乎已在学校门口等待多时了。
“你好。”凌珑懒洋洋地回应,对于莫兰的出现,她丝毫都不感到惊讶,可她身边的王雪却发出一声疑惑的质问。
“怎么是你?”
“王雪姐姐,其实我是他的……朋友。”莫兰指指高竞,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朋友?”王雪还是没反应过来,口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你不是雷海琼的朋友吗?”
哈,这女人被耍了还不知道,凌珑禁不住咧开嘴发出两声粗野的笑。嘎嘎。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笑声真难听。
莫兰的神情有些尴尬。
“王雪姐姐,其实我不认识雷海琼。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嗯……我想今天你来这里,应该是有别的事吧?”大概是看出王雪有些生气,她别过头去看着高竞,“我爸已经在里面了。”
“你爸?”高竞似乎有些意外。
“现在警长只听我爸的话,快走吧!”莫兰答道,随后她先进了校门,凌珑注意到,在进门的一刹那,她跟高竞有过一次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们在说什么?是在说牧野的老爸吗?
她既好奇,又不安地跟在莫兰和王雪的身后进了学校。
“这边走。”莫兰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把他们带到了食堂。
食堂里亮着灯,从窗外朝里看,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坐在窗边,像是正在等人。他是谁?他就是牧野的老爸?
“那是我爸,他在等我们。”莫兰像是看透了她心中的疑惑,回头解释了一句。
“你爸?那牧野的老爸呢?不是说他在这里等的吗?”
莫兰笑了笑。
“别急,等会儿他会出现的。我们先聊一会儿。我没想到你们会一起来,本来我以为只有陈牧野一个人呢。不过这样也好……”莫兰欲言又止,轻松的口吻中带着点神秘。
凌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搞明白。她现在只想知道事情的答案。
“可牧野的老爸不出现,谁来解开这个谜?”她又问。
“呵呵,你别急啊,谜底马上就揭晓。”
她对莫兰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跟着进了食堂。大概是为了熏蚊子吧,一进去,她就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那气味一直钻到她脑子里。
莫中医看见他们略有些吃惊。
“呵呵,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他笑着感叹了一句,站了起来,“好吧,我把地盘让给你们年轻人。”
“爸,你去哪儿?”莫兰问道。
“警长要喝水了。你们慢慢聊吧!”他走出门去,这时凌珑才发现他脚边竟然跟着一条毛色黑亮的大狗。
他们陆续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唯一没坐的就是牧野。
“我爸在哪里?”他问高竞。
“别急,他会出现的。”莫兰替高竞做了回答。
“如果他在,就叫他快点出来,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走了是不是?”莫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雷海琼是被谁杀死的吗?”
“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爸在哪里。”牧野的口气冷冰冰的。
“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啊!”高竞Сhā了一句。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凌珑看得出来,这句话就像是往牧野身上浇了桶冷水。他浑身一哆嗦,接着脸上露出一种她从没见过的表情。是紧张,还是恐惧?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高竞,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道。
“不,你明白!”
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秒钟,最后还是牧野先打破了沉默。
“高竞,我没时间陪你玩。如果你知道所谓的答案,就告诉这两位小姐好了。这不管我的事。”说完,他转身想走。这时,莫兰在他身后嚷起来:
“陈牧野!答案现在就可以公布,凶手就是你!是你杀了雷海琼!”
啊——凌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她不知道这叫声来自王雪,还是她自己,只发觉此时王雪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而她自己,她能想像是个什么样,这时候幸好没有镜子。她不想看见自己脸上丑陋、愚蠢又狼狈的表情。
“你,你说雷海琼是他……他……”王雪结结巴巴地想提问,但还没说完,就被陈牧野怒气冲冲的声音淹没了。
“姓莫的!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牧野道。
“当然有证据。”
“是什么?!”
莫兰没有回答他气急败坏的提问,而是坐下来,平静地说:“你杀雷海琼的动机有两个,一是为了给你妈报仇,二是为了那笔钱。对不对?”
牧野在食堂的几张餐桌之间来回踱步,像在思考她的话,又像是在考虑是不是要立刻冲出食堂。
“这事得先从你妈说起。简单地说,你妈王小山是被你爸害死的。”莫兰道。
这句开场白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都集中到了牧野身上,但他只是停下脚步,直起腰看着前方,没做出任何回应。莫兰继续说了下去。
“一九九一年九月七日晚上九点四十分,你妈忽然无缘无故地跑到马路上东张西望。有很多人看见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嘴里叫着什么。其实,那是她听到你爸的喊声后才有的举动。她经常说自己听见你爸在叫她。可因为你妈有病,所以她的话总被当成是胡说,没人相信她,没人相信她真的曾经听见你老爸在叫她。但其实,我认为她是真的听见过无数次。”莫兰停顿了一下,“从你爸陈东方工作的——就是这里——和平路第一小学到你住的D区水云路二百弄,穿小路要不了十五分钟。只要在晚上偷偷跑来,在窗口叫一声你妈的名字,然后迅速离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你爸知道,无论你妈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所以他才策划了这场谋杀。他先给你妈预演了很多遍,最后一次他才终于现身。当时马路上的行人很多,如果他在前面招呼她,再找个人在她身后一推,事情不就成了?……有个警察见过你妈那案子的现场照片,他问,她在看什么?我想,她是在看你老爸。她临死之前都望着某个方向,你老爸就在她前面的某个地方。”莫兰注视着陈牧野,口气缓和了下来,“其实,很多邻居都知道你妈的事,假如当时警察能调查得仔细些,这案子大概就不会以意外事故来结案了。”
凌珑知道陈牧野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她很庆幸她已经死了,不会再给她的儿子带来任何麻烦。而她一直认为他的这个污点,可以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她的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死了,自杀,原因是跟她私奔的男人又有了新欢。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虽然,她从来没同情过他。
“我妈的确死得离奇。不过,每个神经病人都有不同的死法。我知道有人撑着阳伞从七楼跳下来,还有人在自己的身体涂满黑色油漆,半夜躺在马路中央。相比之下,我妈的死已经属于正常的了。我认为那就是个意外。”牧野的口气很镇定,望着食堂的窗外,同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那你爸为什么要偷偷在这里上班?如果他仅仅是想甩了你妈,他可以去外地啊。就算不去外地,也可以去郊区,为什么偏偏找个离你家那么近的工作地点?当时你们家还报了失踪案,他就住在学校,那不等于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吗?他就不怕被你们发现?”莫兰的语气咄咄逼人。
“你是说,他在这里上班就是为了谋杀牧野的妈妈?”王雪胆怯地看了牧野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对,就是这样!”莫兰使劲点头道,“为了摆脱陈牧野的妈妈,陈东方从一九九一年的年初就开始策划了。现在就得提提火车上的怪事了。你们想不想听听你们的好朋友雷海晨同学的遭遇?”
“海晨的遭遇?”凌珑道。
“我知道他一九九一年曾经在火车上受过一次伤,”王雪轻声道,“难道这跟牧野的爸爸也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高竞Сhā了进来。
“哈哈,你说吧。这件事你最有发言权了。我正好也可以歇口气。”莫兰道,她朝窗外望去。凌珑发现莫兰的父亲刚才还在外面跟一个门卫模样的男人聊天,此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好,我来说,我从头说起。”高竞很乐意接棒,“一九九一年暑假,我乘坐北京开往s市的通宵火车。在车上,跟我坐在一起的就是陈牧野父子、雷海晨和他的姐姐雷海琼。那天夜里,除了陈牧野之外,另外三个人都失踪了。陈牧野报了警,我还跟他一起在车上找过人。”
“我真奇怪,你为什么总忘不了那件事?”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塞在嘴里点了火,拉了张椅子坐下,背对着他们。玻璃窗上映照出他模糊不清的脸。
“我当然忘不了!三个活生生的人同时在火车上失踪,谁碰到这事都想不通!”高竞以争辩的口气道。
“海晨那天碰到了什么?”王雪显然只对雷海晨的事感兴趣。
“他在火车上被人谋杀了一次。”高竞简短地答道。
“谋杀?”凌珑和王雪同时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谁想害他?”王雪急切地问道,忽然抬头朝陈牧野的背望去,“不会是……”
“不不,不是他。”莫兰连忙说。
高竞接过话茬说了下去:“想害雷海晨的人是他的姐姐雷海琼和陈牧野的父亲陈东方。当时雷海晨由姐姐陪同去北京看一个资助人,离开北京时,那人给了他十万块钱用于做心脏手术。那天,他们姐弟俩就是带着这笔现金上的火车。雷海琼应该是在上火车前就已经跟陈东方商量好了,他们把座位安排在一起,在车上假装不认识,假装打牌。然后,陈东方把陈牧野支走,他们两人就把雷海晨带离了原先的车厢。当时是夜里,大家都在打瞌睡,谁也没留意他们。他们把雷海晨带到两节车厢相连的地方,陈东方打开车门,雷海琼在背后一推,雷海晨就这样从火车上无声无息地掉了下去……”
“为什么?雷海琼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王雪气愤地问道。
“因为她想要那笔钱,因为她恨海晨。海晨的父母一直很偏心儿子。”牧野道,对于海晨的事,他总是很乐于说几句,即使现在身份特殊也不例外。
“幸亏雷海晨的母亲为他在衣服里缝了层海绵,这本是为了让他在硬座火车上过夜能舒服些,没想到这些东西最后救了他的命。”高竞道。
“海晨真是命大。”王雪叹息。
凌珑的脑海里浮现出雷海晨苍白的脸,她觉得王雪这句话很好笑。
“当时我也在火车上,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会一起失踪。最初我怀疑是雷海琼姐弟谋害了陈东方,因为陈东方看上去很憨厚,而且在跟雷海琼说话的时候,他还透露自己身上带着钱。可后来当我知道陈东方还活着,并且在十个月后回到了家,我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火车上,那就是前不久被谋杀的刘玉如……”高竞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牧野的后背,“其实说白了,他们是一个犯罪三人组。由雷海琼和陈东方合作谋害雷海晨,刘玉如负责协助他们在火车上蒸发。这件事后,我估计他们平分了那十万块钱。接着,在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帮助下,陈东方又顺利除掉了他的老婆。而前不久,他们又一次三人合作……”
“等等,你忘了说他们是怎么蒸发的了!”莫兰Сhā嘴道。
“哦,对了!”高竞抓了抓头,说道,“火车虽然是封闭空间,但它够大,而且那辆车还有货车车厢。刘玉如从北京回S市的时候,带着两个很大的空箱子,我认为他们就是钻进了那两个空箱子,到站后趁乱跳下了火车。根据我后来的了解,当时陈牧野还不认识刘玉如,所以他即使在火车上看见她,也认不出来。”
呵呵呵呵,这是牧野在笑吗?听上去好阴森。
“陈牧野,你笑什么,难道高竞说得不对吗?”莫兰不高兴地问道。
“你们以为火车是你们家吗,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只要推开门就行了?货车车厢跟普通车厢是隔开的,门是锁着的,有的车还有专人看管,如果他们去过,肯定有人会看见。”牧野吸了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那他们是怎么办到的?”高竞有点不服气。
“很简单,分开坐,化了装。他们早在不同的车厢买好了车票。我爸跟刘玉如坐在一起,扮成一对夫妻,假装在睡觉,头埋在胳膊里,我看不见他的相貌,他又换了衣服,所以我没认出来。雷海琼则化装成一个老太婆。呵呵。”牧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王雪道。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比去货车车厢方便多了。”莫兰小声嘀咕,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陈牧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不是他们的同谋,他们怎么会告诉你?你在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套出这个秘密的?哼!是他们临死之前告诉你的吧?为了知道你想知道的,看看你对雷海琼都干了些什么,你有必要那样虐待她吗?”
莫兰的提问很尖锐,但牧野没给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又看了一次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他在等什么?是在等他老爸出现吗?也就是说不仅仅是雷海琼,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谁?
“当然喽,火车上的事比起你想知道的另一个秘密来说,可是差远了。”凌珑听到莫兰又说了一句。
“喂!还有什么别的秘密?你干脆点,一起说好不好?”凌珑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她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莫兰看看她,又看看王雪。
“这个秘密跟王雪姐姐家有关。他们三个人在前些日子又合作干了件坏事——卖假的洋酒给王雪爸爸的公司。这件事让他们赚了三十万。这笔钱就是我说的另一个秘密。对不对呀,陈牧野?”
牧野默默吸烟,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这时王雪开腔了。
“其实雷海琼从我爸那里骗去的不止那些,不过之前都是小数目,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她拉了拉自己的裙子,提到她父亲,她显然很不自在。
“谁不知道你爸跟那女人的关系?换作别人早被送到局子里去了。”凌珑冲口而出,但见对方准备还击,她立刻又提高嗓门催促莫兰,“你凭什么说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他谋杀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动机!他想要那笔钱!”
“你说他杀了两个人?”王雪低呼。
“何止两个?不过先说她们两个好了。我长话短说。”莫兰加快了语速,“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王雪姐姐正在青风中学三楼上托福进修课,雷海琼趁机上了五楼男厕所。她跟陈牧野约好在五楼男厕所见面。可她刚刚出现,就被预先躲在暗处的陈牧野袭击了。我猜想他是先打昏她,再捆住她的手脚不断虐待她,逼迫她说出保险柜的密码。在原平路陈东方的办公室里有个保险柜,那里面就藏着三十万现金。等雷海琼经受不住折磨终于说出密码后,他就杀了她。”
“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牧野,难道你跟那女人很熟?”凌珑望着牧野的后背问道。她知道这么问很蠢,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想知道还有多少事她是不知道的!
他照例没理她。
“不,他们不熟!”莫兰道,“雷海琼可能只知道陈东方的儿子叫陈牧野,但未必能把名字跟人对起来,就算她看见陈牧野,可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经常来家里送货的快递员而已。雷海琼之所以会定下那个约会,是因为她以为对方是另一个人——陈东方。她是跟陈东方约好在那里见面的。那段时间陈东方喉咙哑了,说不出话来,雷海琼知道这点,所以即使通过寻呼机联系,彼此没说过话,她也没起疑心。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
“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凌珑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之间,她觉得毛骨悚然,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他会有他父亲的寻呼机?”王雪小声问道。
“这个等会儿再说。先说雷海琼。我想七月二十日那天晚上的情况八成是这样的:陈牧野逼雷海琼说出密码后,去过一次原平路,等他确认密码没错后,又回到学校。这一次,他是准备去杀人的。可是不巧,他遇上了你,凌珑。”莫兰突然把目光转向她,她的心禁不住一抖,“你们一起吃饭,一直磨蹭到很晚他才走。我怀疑,他跟你在一起时,常常找借口离开。也许他说他吃坏了什么东西,拉肚子了,你当然不能挡着他去上厕所。他就这样,在不断离开的过程中杀了人,并用竹篓搬动了尸体。其实仔细想想,前一件事花不了一分钟,后一件事,也不用太长时间,只要预先找到竹筐就行。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王雪问。
“灯。凌珑第一次跟我们在青风中学见面时,就曾经说过,她透过自己家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教学楼厕所有没有开灯。如果他根本没去过一到四楼的男厕所,自然不会去开那里的灯,而五楼的男厕所灯是坏的。所以凌珑,这才是你半夜到教学楼去瞎逛的原因。因为你后来想到,没看见男厕所的灯亮过,你觉得很奇怪,所以,你想去看看,没想到,你无意中在三楼的女厕所发现了尸体。补充一下,雷海琼的被害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
凌珑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莫兰说得没错,她就是因为这个才半夜去教学楼的。那天晚上,他的举动特别奇怪,前后三次离开她的房间都说去上厕所,但她却没看见教学楼的厕所亮起灯光。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没理由在黑暗中上厕所。
“其实九点多你曾经去过五楼,还通过五楼厕所的窗户看见了雷海晨和王雪姐姐,我想,如果你那时没为此分心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可那里,你一定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而你再次碰到陈牧野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说你曾经去教学楼的男厕所找过他,你说的一定全是雷海晨他们的事。”
又让她说对了。她是去教学楼找他的,但没找到,却无意中看见了雷海晨。她也曾经喜欢过这个清秀的瘦弱男生,过去也做过跟他亲热的梦,而且做过很多次。在陈牧野出现之前,她曾经幻想,命不长久的他能跟孤独自卑的她成为一对恋人。她也曾憧憬过在公园的柳树下跟他接吻,可后来,越接近他,她就越感到他对她的疏远。有时候,她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梦。直到她看见他跟王雪接吻,她才意识到,他只是在她面前扮演虚无缥缈的非人类角色而已,其实,他仍然只是个普通的男生,有荷尔蒙,有胡须,也有舌头和生植器官。
她想,她就是从那以后才开始恨王雪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雷海晨,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希望看见他跟王雪或任何别的女孩亲近,即使她有了别的目标,也不希望。这种没来由的妒忌,让她那晚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把牧野和厕所的事忘了。那天,为了报复根本没把她当人的雷海晨,她主动拉开了陈牧野的上衣,主动亲了他的嘴和胸膛。她想,假如他愿意做出回应,她就决定从此爱他,但是他没有。他推开了她。她至今记得他脸上的神情,好尴尬,好别扭。她知道,他是想直接说不,但又不好意思。因为那晚她请他吃了饭,而且现在想来,他的客气中还带着委曲求全的成分。其实,她早该想到,那晚他是在利用她。
“……好了,雷海琼的事说完了。好累啊。”莫兰似乎又说了一大通话,可她一句都没听见,其实她也不用听,仔细想想,那晚的事,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因为女厕所和男厕所分属教学楼的两边,两边又都有楼梯,所以她去男厕所找他的时候,他一定正好搬尸体去了三楼的女厕所。他是经另一边的楼梯下的楼,两人正好错开了。至于搬尸体用的竹筐,雷海琼被害的第二天,她记得老爸曾经提过,他放在五楼男厕所里原先放扫帚的竹筐不见了。这句话,直到上一次莫兰在青风中学提到竹筐时,她才忽然想起来。
“你歇会儿,我来说刘玉如吧。”高竞道。
“好的。”莫兰靠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这时,食堂的门开了,门卫给他们送来了几瓶纯净水。
“来来来,这是给你们的。”
“哪儿来的?”牧野也分到了一瓶。
“学校的,还能哪儿的?”门卫笑着放下水,又拉门走了出去。凌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错。
她却没说话。她也觉得渴极了,就喝了一大口水。
“好,我继续说,”高竞道,“刘玉如被害的过程其实跟雷海琼很相似。七月二十一日晚上,陈牧野冒充陈东方用寻呼机约她,在黄泥路陈东方的老宅见面。黄泥路临近大理路工地,她很可能在路过那片工地的时候遭遇了袭击。陈牧野从她包里找到保险柜的钥匙后,回到原平路的办公室,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成功地取走了那三十万元现金。跟雷海琼一样,刘玉如在被抓之后也没立即被杀,他这么做是担心保险柜密码和钥匙对不上。如果对不上,他会花更多时间折磨她,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天哪!”王雪回头盯了牧野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也想看他,但放弃了。“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那天晚上他笑着说,甚至还用手碰了碰她的腰,但另一方面,他却迫不及待地扣上被她扯开的扣子,不想跟她有什么。虽然他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快递员,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还有一个有精神病的老妈,但他仍然有资格不爱她。海晨也不爱她。没人爱她!
高竞继续说着:“……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跟我约好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在工地见面。我同意了。可第二天,当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工地时,却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这个打我的人,其实就是陈牧野。”
“别胡扯了。那时我在原平路的办公室翻我爸的抽屉,不信你可以去问警察。”牧野终于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高竞听到这句大笑起来。
“哈哈,陈牧野,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最初我一直搞不明白三件事:第一,你为什么约我那个时间在工地见面;第二,你为什么偏偏要挑那天早晨去你爸的办公室偷东西;第三,在办公室里发现的录像机,为什么仅仅录了你翻抽屉,却没录到真正取走保险柜里那笔钱的人。一开始,我觉得你老爸最可疑,因为他是最有可能在办公室装录像机、取走钱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杀死那两个女人的凶手,因为没有她们,他就可以独吞那笔钱了。可是,当我发现录像带里的一个破绽后,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完全不是那样。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哈哈。”高竞显得好得意。
莫兰打了他一下。
“快说吧。”她催促道。
“好,说就说。陈牧野,你的破绽就是,录像里显示,你的手曾经在保险柜上一抹,手上全是黑灰,你还往身上一擦。你知道吗,就在刘玉如被杀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傍晚,我曾经去见过她。那天她在办公室里大扫除,我看见她把你爸办公室原先积满灰尘的保险柜擦得干干净净,那上面根本没有灰。而你自称是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去的办公室,在密闭的办公室,一个晚上不会积下那么多灰,不信你试试。我过了一个星期去那里,手上也没那么多灰。所以,录像拍到你翻抽屉的时间,应该是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也在七月二十一日刘玉如打扫房间之前——可是,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是在那天早上去的办公室呢?因为,你要为自己寻找不在场证明。而让警方自己去证明这一点,最有说服力!
“从原平路的办公室到大理路的工地,骑车需要十五分钟,你在办公室又逗留了十五分钟,而你在大理路工地附近报警的时间的确是七点一刻左右。所以,照这样推算,假如你在六点四十五分之前袭击我之后赶到原平路偷窃,又再赶回大理路,的确来不及。但假如,那天早上你在原平路的办公室没待那么久呢?假如,你根本连楼都没上呢?那十五分钟不就消失了?
“其实过程应该是这样的。七月二十日下午,你从雷海琼那里获得保险柜的密码之后,就到原平路的办公室去试了密码,并安装了录像机。你故意拍下了你翻抽屉的场面,那时房间还没被打扫过,所以你的手上沾满了黑灰。由于窗帘是拉着的,所以从录像里看不清那时是早晨还是下午。你走的时候,关掉了录像机的开关。七月二十一日晚上,在你从刘玉如身上拿到保险柜钥匙之后,又一次光顾原平路办公室。这次,你真的拿走了钱。你在临走时,重新打开了录像机。七月二十二日,你谎称收到一张字条,说让你在七点一刻到工地见面。不用问,那张字条是你自己写的,后来你又用同样的方法把我骗出公寓,企图谋害我的朋友!”说到这里,高竞忽然提高嗓门,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陈牧野,你差点谋杀了她!你当时是真的想杀她吗?还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他指着身边的莫兰质问他。
牧野冷哼一声,她注意到他又看了一次表。七点五十分。
“高竞,说下去。”莫兰再次催促。
高竞用一秒钟平和了一下情绪,才说:“你写条子无非是为了撇清自己,同时混淆警方的视线。我估计你那天早上大约是六点过后到达大理路的工地的。根据警方对刘玉如尸体和现场附近的勘察,可以肯定,刘玉如在死亡之前,曾经被扔在工地简易房旁边的一堆垃圾里,她的脑部背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很明显,你是先打昏她,然后再捆住她的手脚,把她放在那里的。七月二十二日早晨,你看我差不多快到了,就杀了她,随后,你利用我对工地的不熟悉,在背后袭击了我。那时候是六点四十五分,你立刻骑车赶往原平路。我记得你外婆说过,之前,你曾多次去过那栋大楼,可为什么那时候门卫没觉得你可疑呢?我认为那天早晨,你是故意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才引起门卫注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让他向警方确认,他曾经看见你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不到离开大楼。从这个时间判断,你骑车到工地,差不多正好是七点十五分。”
高竞一口气说完,随后拧开纯净水瓶,猛喝了一大口。
房间里很安静。
凌珑注视着牧野的背景,烟雾让他的整个身体轮廓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你们说他把刘玉如丢在那里整整一夜?可,要是刘玉如醒来怎么办?而,而且,工地上应该还有工人吧……”王雪问道。
“那片工地如果有人,他就不会选在那里了。现场不是临时选的,而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就好像录像机的事,也是他早就策划好的!”高竞道,“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如果没有我,他也会按照原计划进行,到时候只要稍微调整一下时间就行了。他的目的是让警方发现录像机,只要他们发现了它,他们就会说服自己:陈牧野没时间作案。”
“陈牧野,其实你的计划还是很高明的,只不过运气不好,恰好刘玉如那天打扫了办公室,还被高竞看见了。”莫兰一边说,一边也喝了一口纯净水。
房间里又安静了三秒钟。
牧野忽然站了起来,又开始慢慢在屋子里踱步。
“好啦,还有什么废话,干脆一起说吧。”他低头看着地板,凌珑觉得他好像突然瘦了一圈,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
“知道我为什么猜到你杀了雷海琼吗?”莫兰道。
“别想套我的话,想说什么就赶紧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雷海琼最后的手势?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
牧野继续踱步,没有搭腔。但凌珑却按捺不住了。
“我注意到了。难道她不是在说一号吗?”她用眼角瞥见王雪回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雷海琼未必知道王雪的学号是一号。其实上了中学以后,很少有家长会知道孩子的学号,我爸妈就不知道我的。你爸知道你的吗?”莫兰问她。
他当然不知道。大概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好吧,那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凌珑立即被说服了,她伸出食指,问道。
“我看了照片,发现她十个手指只有这个才涂了指甲油,黑色的指甲油。你发现尸体时,厕所是暗的,所以你没注意到这点也很正常。”
其实,厕所的灯就算开了也很暗。
“指甲油又怎么样?”她问道。
“你上次没听张阿姨说吗?雷海琼打电话订购了很多指甲油,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送指甲油上门。一般负责送货的都是快递公司。所以我想,她这个动作很可能是指,凶手跟指甲油有关。我后来到雷海晨家去找雷海琼的遗物,果真发现一叠快递公司的送货单,我在里面找到一张黑色指甲油的购买单据,这么巧,送货的就是陈牧野所在的快递公司。”莫兰静静地注视着她,缓缓说道,“当时她不能写字,不能说话,奄奄一息,那个手势是她唯一可以确保不会引起凶手注意的暗号。”
指甲油,对中学生和快递员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东西,谁会注意这些?
她听到王雪在身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从没怀疑过我吗?”她问莫兰,口气变得友善起来。
“一开始有点怀疑,但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你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你只有谋杀雷海琼的动机,却没有谋杀另外两个人的动机。虽然他们也参与了假酒的事,但因此就杀人,理由好像不太充分。”
“另外两个人?你是说也包括他父亲……”王雪疑惑地看着她,随即轻轻摇头,似乎难以想象。
“当然也包括陈东方!”高竞道,“其实,陈东方是最先死的。要不是陈东方的死,陈牧野也不可能拿着他老爸的寻呼机跟她们联系。陈东方碰巧那时候得了感冒,喉咙发炎不能说话,这一点雷海琼和刘玉如都知道,所以她们当时没有怀疑。至于他是以什么理由单独约见他们的,我就不清楚了。估计也跟分钱有关吧。”
“那在医院时你说,陈东方会在这里等他,是不是只是为了想把我们引过来?而且,为什么要在这里?”王雪说出了凌珑心里的疑问。
“因为七月十五日那天,陈东方接了个电话匆匆赶到学校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当时,他对他的同事说有人在学校等他,但门卫和他的同事都没看见那个人。不用说,那个人就是陈牧野。他不是通过大门进入学校的,而是穿小路翻墙进来的。我怀疑,他无意中发现了陈东方的秘密,于是对母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他在小学附近的公用电话给陈东方打了电话,然后在操场的隐秘处等着陈东方。两人见面后,他肯定质问了陈东方。陈东方笨嘴拙舌,也许说漏了嘴,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杀了陈东方。陈东方是在这所学校被杀的,从学校把尸体搬出去太麻烦,所以……”他回头问莫兰,“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莫兰点点头。
“是警长发现的,在操场的角落里,上面压着一大块砖头,那得计哥哥他们来处理了。我没敢去看。”
没人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爸爸说去给计哥哥打电话,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过了多久,莫兰站起身说,她想走过去拉门,就快接近陈牧野时,被高竞一把拉住,往后一拖。
“陈牧野!你想干什么?”高竞喊道。
这句话提醒了凌珑。她抬头望去,发现他已经站在了厨房和食堂的通道口,并且一只手伸到后面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
“这是什么?”高竞问道。
陈牧野没回答,而是退后两步,手一松,玻璃瓶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凌珑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汽油!汽油!这是他预先准备好的防身武器吗?
“陈牧野!”高竞抓起一把椅子朝他扔了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在椅子砸到陈牧野的一刹那,陈牧野手上的香烟掉在了地上,火苗“轰”一下从地板上蹿起,正好隔开了他跟高竞。他捂住被椅子砸中的肩膀,连滚带爬钻进了厨房,接着,那里传来一阵玻璃窗碎裂的声音。
“不好!他跑了!”高竞道。他朝后退了一步,随后奋力纵身一跳,一下子跃过了火线,朝后追出去。
“你小心点!”莫兰心慌意乱地在他身后嚷,但他没回应。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谁都反应不过来。莫兰跑到食堂门口,开始猛烈拍门。凌珑这才注意到,原来食堂的门刚才果真被锁上了。可能是为了防止陈牧野逃走吧,但可惜,一定早就被他发现了,不然他不会选择走后门。
凌珑学着高竞,纵身跳过火线。她跑到厨房,发现两个男生都没了踪影。玻璃窗上有个大洞,她想通过玻璃窗爬出去,但当她看见玻璃窗上的血滴时,又不禁胆怯起来。这时,她想到应该先去开门,可她很快发现厨房的门也被锁上了。这应该也是为了对付陈牧野。怎么办?她看看那扇玻璃窗,她可不想被玻璃窗划伤。看来,只能等等救援了。
可等她再回到食堂时,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食堂内的桌椅板凳几乎都已被烧着,屋子里弥漫着浓烟。凌珑捂住鼻子和嘴,但还是不住地咳嗽。她看见王雪抓起一把椅子想把玻璃窗砸碎,但可能力气太小,椅子撞了一下玻璃窗,就又掉在了地上。
她现在才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她应该跳窗出去!她真笨!
“天啊,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开门?!”王雪用手捶了一下玻璃窗,嚷道。
“啊,他们去哪儿了?不会是去校门口了吧?”莫兰还在拍门,她的声音里已经带有哭腔了。
校门口?糟了!要是他们到校门口去接警察,那等他们回到这里时,恐怕她们已被烧成灰了。不行,不能等死!要死也该是那两个公主去死!她还要活下去!因为这过去的十七年,她活得太冤了!没人爱她,没人关心她,她付出的永远没有回报!不,她要活下去,她要得到她来到这世界上本该得到的东西!
她想到了厨房里的那扇玻璃窗。对,可以从那里逃出去!可她发现,仅仅十几秒的时间,火势已经大到难以想象。她改变主意,想学王雪的样抓把椅子去砸窗,但她的手刚碰到椅子的靠背,就被烫得尖叫起来,一口浓烟趁机钻进了她的喉咙。她觉得头昏眼花,透不过气来,人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天哪,难道我真的会死在这里吗?我会死吗?我会死吗?她头痛欲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难道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她突然想到。
难道就因为我曾经偷偷拿过雷海晨掉在地上的钱,难道就因为我曾经把王雪的纽扣丢在竹筐里,难道就因为我报警告密让牧野被抓,就要这样惩罚我吗?难道这不是他们应得的吗?我从高一起就对雷海晨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对他有好感,我为什么要每天送他回家,每天陪他吃午饭?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他在我面前对王雪赞不绝口,还支开我,偷偷跟王雪约会!难道这不是他应得的吗?只有十块钱而已!钱也不是他挣的!
王雪,我从第一眼看见她就讨厌她。她的脖子总像天鹅一样高高昂起,有时候真希望有把钳子,咔嚓一下把它钳断了!谁叫她动动手指头就抢了我的心上人!凭什么?!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她就应该得到的比我多?!
还有陈牧野。其实所有人中最该死的就是他!想想他曾对我说过什么?“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他是在嘲笑我吗?是的,那是嘲笑,只不过我太笨,好久之后才悟出他真实的意思。那天晚上,他之所以愿意跟我在一起待那么长时间,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其实他从来没喜欢过我!所以,那天晚上,当我看见她爬进王雪家后,想想我是什么心情?他活该被我整!我很高兴看见警察把他压在地上!我希望看见他被揍!当然,我只是想整他,没想要他死。最后我对他说,我去过五楼,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威胁他吧……那是吗?也许是吧,假如他能够真正对我好,我还是愿意跟他。我愿意把心里的疑团抛在脑后……可惜,他不愿意。所以他真该死!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这些该死的人都没有死,现在面临危险的人却偏偏是我?为什么?为什么?
凌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鼻子,但还是觉得不断有浓烟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正在慢慢被炙烤。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还没人来救我?
那些混蛋去哪儿了?
假如我被烧伤,我将没办法得到治疗!因为我没钱!我跟她们不一样!所以,她们才应该被烧,不是我!我是穷人!可怜可悲没人爱的穷人!
牧野他逃走了吗?他走了吗?
假如,他知道我被烧死,会难过吗?他一定不会,他只会说,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就好像夸一头猩猩,你的毛真性感!妈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我?为什么让他逃走?为什么……
她浑身发抖,身子发热,头发沉,耳边则嗡嗡直响。怎么办?怎么办?……浓烟好像已经把她整个人包裹住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慢,该死的!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好难受,好难受!真可怕……
“汪汪——”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两声狗叫。
66
雷海晨默默坐在右边的车座上,不断往回望。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来。他的手臂因为刚才吊过针的关系还有点麻木。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在陈牧野把他拉上车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世界了。其实,这正是他想要的,自从九岁那年无意中获得一本关于香格里拉的小书后,他就一直想离开家。他想要启程,想要奔跑,想要远远地抛开那些跟他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和事。为此,他学会了演戏,知道唯一能让别人不注意他的方式——假装幸福。他爱父母,但从未快乐过,可他还是一直微笑。
过去他把自己关闭在独立的幻想空间中,从没奢望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从没想过有人真的会跟他同行。所以,当陈牧野在观察室的病床边,向他吐露这个远行计划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陈牧野走后,震惊才慢慢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替代。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很差,并不适合远行,但从没考虑过要告诉对方实情。他坐在床边聆听陈牧野谈他的车,他的路线,他的计划,耳边吹过一阵暖暖的夜风,眼前慢慢浮现出远方的城池。那些陌生的古堡、古朴的窗子和密密相连的树木,常常出现在他梦里。
他别过头去看着陈牧野。上车之后,他们几乎没说过话,陈牧野一直若有所思,而他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充满了内疚、感激和幸福,但他已经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什么都没说。
车里很暗,一道路灯光闪过,照亮了陈牧野的额头,那里有块凹陷的伤痛清晰可见——那是三年前他企图自杀时留下的。
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路上,他们争了起来。陈牧野执意要回s市,可他想去香格里拉,或者别的地方,总之,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再回去面对父母愁眉不展的脸。陈牧野拖着他跑,他挣扎着,突然,他倒下来失去了知觉。对他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他又一次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陈牧野正把脑袋往墙上撞。他奋力去拉,可还是晚了一步,陈牧野头破血流。
“你疯了吗?”他喊了一句,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力气说过话,可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脸上挨卫个大耳光。
“你再敢说这个字,我就宰了你!”陈牧野恶狠狠地说。
没人打过他,可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已经太久被当做病人了,每个人都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腻透了!他期待有人能公平地看待他,不管用什么方式。
“为什么不能说这个字?”他捂着脸站了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陈牧野没回答他,却粗暴地问:“你,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会倒下来?”。
他简短地诉说了自己的病情,本以为陈牧野会像别人一样震惊,并开始给他一些病人应得的关怀,但他却没听到一句类似的话。
“心脏病有什么稀奇的!我告诉你,精神病才可怕!至少别人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但精神病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干什么!”这是认识陈牧野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让他意识到,陈牧野家可能有人得了精神病。
“谁有精神病?”他问。
“我妈,还有我!”
“你没有精神病!”
“我有,马上就会有的。那病有遗传,所以我经常会头痛,我不想活了!”陈牧野用一只手捂住流血的额头,同时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就是我爸故意躲着我妈的原因。他讨厌我妈,也讨厌我!”
“我姐姐也讨厌我。”他道,他想到了背后的那只手,从摔下火车到现在,已经快十几个小时了,但那只手放在他背上的感觉,他依然记忆犹新。是的,她讨厌他,不然还能有什么东西驱使她下这样的决心?
“你在想什么?”陈牧野道,他双眼望着前方,自上车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想到了过去的事。”他道。
“什么事?”
“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吗?在送我回家的路上,打了我三次。”
陈牧野笑了起来。
“可是你把我推到了铁轨上。”
他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景。陈牧野企图阻止打算顺着铁轨去西藏的他,他们再次发生了争执,最后,他趁其不备,把陈牧野推到了铁轨上。谁知陈牧野的脚就此卡在铁轨里,怎么都拔不出来。他只想去他想去的地方,从没想要害人。于是,在接下去的几分钟里,他想尽办法想把陈牧野的脚从铁轨下面拉出来,可怎么做都无济于事。最后,陈牧野拍拍他的肩叫他放弃。
“算了。别干了。就让火车轧死我吧,反正我长大了也是个神经病。”
“不, 你不是。你是个正常人!”
“我是的。不然,我不会非要你去。”
“你为什么非要我回去?”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自见面后,陈牧野就一直非要他回S市。他们非亲非故,他应该也不会为他的父母考虑,。"你是想通过我找到你爸么?”
“也不全是...其实我觉得你去那个鬼地方不正常,我希望每个人都很正常,过正常日子,但现在我发现,其实我才是不正常。你到哪儿去,他妈的关我屁事!”陈牧野骂起了粗话。
他在陈牧野旁边坐了下来。
“陈牧野,我也不正常。假如你在这里被压死,我就陪你死。”
陈牧野看着他,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也有想哭的冲动,但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条干涸的小河。
“想听我再说说香格里拉吗?你就当我在说疯话好了。”
“它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老提它?”
“那是梦境中的国度...”
“你以为在写作文吗?”
...
“喂!”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是不是累了?”陈牧野问他。
他笑笑。
“又想到了过去的事?”
他笑着摇头。
“我突然想到了高竞。”这是实话,前一秒他还在想着铁轨上脱险的事,后一秒,高竞的脸却突然出现在车窗玻璃上,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高竞?”陈牧野皱了皱眉头。
“我从医院的窗口看见他上了你的车。这就是你突然改变约定地点的原因吗?”在医院的观察室里,陈牧野跟他约好八点在医院急症室外面碰头,可五分钟后,陈牧野又跑回来,让他在和平一小的围墙外面等。“是他约你去那所小学的吗?”
“别问了。”
“我看见你从围墙里翻出来,学校里在冒烟。那里是不是着火了?”
“...”
“我还看见我们上车后,高竞在我们的车后面追,他在叫你的名字...”
“能不能别说了?”陈牧野的声音蓦然响了起来。
他闭上了嘴。
“我们现在是要进行你的梦想之旅,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想点开心的事吧。”过了一会陈牧野低声道。
谁说我不开心?他心道。
“我们先到F县的长途汽车站,从那里乘汽车到Z省,再换火车,先到四川,由四川进入西藏。我早就计划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路费。你很快就能喝到青藏高原的水,吃那里的耗牛肉了。”陈牧野兴致勃勃地说。
以往听到这些,他会很激动,但现在,却心如止水。
“牧野。”
“恩?”
“是不是你杀的人?”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问道。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好久,他不是没猜到,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陈牧野没说话。
“牧野...”
“妈的!是的!是我杀了你姐姐、刘玉如还有我爸!我还烧了那小学!行了吧?有的人天生残忍!我就是!”陈牧野突然暴怒起来,腾出来一只手狠狠揍了他肩膀一拳,“你要在敢问,我也会杀了你!我把你从车上扔出去!我告诉你,杀人很容易,杀我爸只用了两秒钟;杀那两个女人,更容易!我只说分钱,她们就什么都没想就出来见面了!杀你更容易,我用两根手指就...”
话没说完。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呵呵笑起来。
“笑你妈个头!”陈牧野恶狠狠地骂道,他清了清喉咙,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我可不像你,明明是雷海琼把你推下车的,事后见了她,居然还替她隐瞒!”
“站在她的角度,她应该恨我。”陈牧野别过头来看着他,忽然晃起了脑袋。
“你怎么啦?”他问道。
“没什么!眼有点花。妈的!你给我少问问题!”陈牧野又晃了下头。
“你为什么要杀人?是为了你妈?”
“妈的,你有完没完?!”陈牧野恼怒地回过头来瞪他。
其实,他是想接着提问振作精神,他觉得头晕。明明是晚上眼前却一直有片白光,从他上车后就有了,开始只有一个点,后来却越变越大。是因为太紧张、太兴奋地缘故吗?这不是好兆头,但他不敢说。他希望过一会儿,那片白光渐渐消失。
“跟我说说你的动机好吗?随便说点什么...”他低声道。
陈牧野双眼望着前方。片刻之后才说:
“我爸死有余辜。他杀了我妈,我一气之下用砖头砸死了他。我把他埋在那所小学里了。学校放假,没人看见我,我是晚上干的。他死之后,我在他身上发现一张协议,是他们三个签的,里面提到一笔钱。直到我看到那协议的时候想到了谁?”
白光好亮,像探照灯那样挂在车窗前面。要不要跟牧野说?
“谁?”他无力地问道。
“你!我想给你弄到那笔钱做手术。可我后来咨询过医生,他说,手术成功的希望不大,所以我想还是带你去香格里拉更好,正好我自己也想去。......你真的相信有那个地方吗?”
“我信!”
“他们会接受来避难的人吗?我杀了人,他们也会接受我吗?”陈牧野笑着问,口气像在自嘲。海晨心里明白,牧野需要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我想他们会的。以他们的智慧,他们应该知道天下没有绝对纯洁的人。”他回答道。
“呵呵,那就好。”
一定会的。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好亮的光啊。为什么这么亮?他尽量避开前方,别过头去望着好朋友,这时,他发现陈牧野又在晃头“了你怎么啦?”他问道。
“我头晕,他妈的,好像出问题了!”
“你是从小学里逃出来的吗?”他问道。
“对,他们前后都锁上了门。”
“你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他们送来过水,但我没喝。”陈牧野又晃了下脑袋,车子偏离了车道,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摇晃着躲开了它,车后响起一阵嘈杂的喇叭声。
“等等...只有我没喝...食堂,食堂里有股怪味,我本来以为可能是熏蚊子的什么东西,妈的...”陈牧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一辆车从他们旁边擦过,“那里一定一开始就被下了毒,可能,可能喝了水才能解读。他们知道,知道我是不会喝的。他们知道我防,防备他们..."陈牧野的额头流下汗来了。
“牧野,停车。”他道。
“你说什么?”
“停车。”
“不能停。”
“他们一定报警了,虽然我们上车的时候警察还没来,但过后一定会在各个路口堵截我们...”
“可是后面没人追我们,我们怎么也得碰碰运气!”陈牧野又晃了下头,一辆小汽车呼啸着从他们旁边开过,汽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他们一句。
“不,你停车,快走,我...我可能去不了香格里拉了...”
“你怎么啦?”陈牧野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舒服,我去不了那里了……”他看不清陈牧野的脸,看不清前方,只看见一片白光。他知道救命药在裤子里可是他没力气去拿。
“海晨,雷海晨!”陈牧野嚷道。
“你带上钱,中国很大很大,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他想,我去不了了,但我至少在路上。
“喂!海晨!海晨!”他听到陈牧野在叫他,还感觉有只手伸过来推了他一把,然后那只手又紧紧搂住了他的肩膀,“海晨!海晨!你不会死的!你能去香格里拉,你一定能去,记得吗?你说过,那里没人生病,每个人都很健康快乐和幸福!你坚持一会!求你了!坚持一会!妈的!想想你这些年时怎么过来的!海晨,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给我醒醒!”陈牧野在他耳边嘶吼,但他觉得牧野的声音真远。
“牧野……”他又听见自己说出两个字来。
忽然,车猛然停了下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透透气?”陈牧野在问他,车门好像被打开了,一阵风吹动他的裤腿。好累,他真想睡一觉,单单是陈牧野又在推他。
“你的药在哪里?在哪里?!”一只手在他身上翻起来。
他机械地指指自己的裤兜,陈牧野的手飞快地伸了进去,但药瓶被拿出来的时候,陈牧野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他还听到药瓶掉在地上的声音。
陈牧野骂道:“我操!眼有花头又痛,你这混蛋又不争气!真他妈越心急越糟糕!你等着。”
他想阻止陈牧野下车,但还没开口,陈牧野已经跳下车朝马路中央跑去。
接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几乎从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大脑。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耳边一片宁静。这是只有在蛮荒地带才有的宁静,只有香格里拉的湖水边才会有的宁静。
然后,他感觉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朝马路中央涌了过去,无数的脚步声、切切私语声和汽车喇叭声,有人在呼喊:
“快报警!有人被车轧了……”
“牧野!陈牧野……”他心里嘶吼着,想直起身子下车去看看,要把牧野拉上车,我要去看看,他把手放在了车把手上...
67
在计小强的示意下,高竞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在最上面的一角,雷海晨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另一个已经被搬走了,他跑到马路中央时,正好有辆卡车开过来,被当场轧死。脑浆流的满地都是,惨不忍睹。”
雷海晨的神情很安详,像睡着一样。
“真没想到……”高竞轻轻盖上了白布。
“是没想到,我们本来已经安排人在路上拦截他们的车,谁知有人报警说这里出了车祸,交警在雷海晨的包里发现了他的身份证,这才通知了凶杀科。二十五万已经在车上找到了,另外五万陈牧野留给了他外婆。”计小强拉他避到一边,两个警员搬走了雷海晨的尸体。
高竞叹了口气。
“你说,如果我们不叫陈牧野去和平路一小,那今晚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高竞问道,他一直为这事内疚。他们本来是想抓住罪犯的,结果却差点烧掉一个小学食堂。
计小强却笑着拍了下他的肩。
“陈牧野一步步早就安排好了,车也是提前定的,要不是你,他恐怕已经逃之夭夭。再说,你们还帮忙找到了陈东方的尸体,所以你们干的还真不错。”
“他们是想去香格里拉.高竞道。
”呵呵。如果到了香格里拉真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我也想去!”
计小强笑道,“好了,这件事终于结束了,别再想了。看,你的小丫头正等着你呢。”
高竞抬起头,看见莫兰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68
“对不起。”在回去的车上,高竞对莫兰说。
“干什么?”
“我追完陈牧野才发现火烧得很大,在那种时候,我应该先救你才对。”他诚恳地说。
“哼,你现在才想到啊!”她嘟起了嘴。
他看看她,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问道:
“你没事吧?我想救你的时候,看见你已经被送上了救护车。”
“我没事。我刚才已经去医院做过检查了。”他看见她忽然笑了出来。
“怎么啦?”
“今天在医院,我妈把我爸狠狠骂了一顿,我爸一句话都不敢回,因为是他害的我们差点被烧死!谁叫他锁门的?——不过,谁会想到陈牧野预先准备了汽油?”
“你爸那时候上哪儿去了?”高竞想起莫中医就窝火。
“他们在门卫室打电话报警,可偏巧电话坏了,旁边又没有公用电话,我爸只能赶去最近的派出所搬救兵。他让那个门卫看好食堂,谁知关键时刻那人居然跟隔壁水果摊的人聊起天来……其实你的字条计哥哥根本没有看到,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放的,它肯定是被风吹走了。是我爸报的警,警察才赶到的。”
“怪不得!我刚才碰到他,他一句都没提到那张字条!”他大声道,“说起来,你爸这件事办的也不怎么样,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人,居然在食堂放毒香,要是我们没喝水怎么办?他怎么知道凶手一定不会喝?就凭锁门的声音?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点……”他想说莫中医脑子有病,又怕莫兰生气。他回过头去,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时,却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莫兰你在想什么?”
“我刚才听到有人议论,陈牧野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药瓶。”
“哦,我也听说了。他可能是因为去给雷海琼捡药瓶才被车轧死的。”
“高竞,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她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睛认真的注视他。
“假如我的药滚到马路中间,你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我拿吗?”她道。
他笑了出来。
“快点回答!”她凶道。
“当然会,不过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我会先管好你的药瓶,哈哈。”他大笑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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