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在此时,我又怀上二儿子曾应淮,而且怀孕反应厉害。为了适应革命战争的需要,我们经常紧急集合、操练、野营。李坚贞大姐见我强行军下来,浑身冒虚汗,腿脚浮肿,劝我不要参加军事训练了。我想:我在战斗岗位上,当兵打仗杀敌,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决不能因为孩子拖累而影响革命工作,便咬紧牙关、坚持下来了。
1941年初,“皖南事变”前夕的一天,我觉得腹部疼痛难忍。医生检查后说:你肚里生了瘤子,必须立即做手术。可当地没有手术条件。组织上为了挽救我的生命,决定让我到上海做手术。我便在一位同志的陪同下,辗转杭州、温州,最后到达上海。经医生详细检查,说我肚子里并没有瘤子,这才如释重负。
1941年1月4日,新四军九千余人奉命北移,1月7日,行至茂林地区,突遭到国民党军队八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英勇奋战,终因敌众我寡,除千余人突围外,八千余同志伤亡,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当我听到这一噩耗,悲痛得捶胸顿足。若不是临产,我定会即返疆场,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皖南事变”前夕,曾山同志带着东南分局的所有干部转移到了苏南,故幸免于难。
我生下二儿子庆淮(小名“阿流”)后,听说在苏北盐城重建了新四军军部,我便急不可耐地离开上海奔赴盐城。一路之上,我对自己说:“投入到工作中去,跟上队伍前进!”
于晶:从延安到皖南
于 晶
告别革命圣地延安
1938年夏天,陕北黄土高原已披上绿装,延安宝塔山旁的清澈延水,被晚霞映染得一片桔红。我在延河边背手独步,可无心观赏那令人心旷神怡的秀丽景色,忐忑地沉思着:学业结束后,即将分配工作,是留在延安,还是到华北前线?南下华中游击区,或往国民党统治区?我该怎样回答组织上的征询呢?
两天后,我和同班同学张成勋,按时来到队部。校部负责毕业生分配的干部(其姓名已忘)对我说:“你有个社会关系在重庆,你愿意去那儿工作吗?”他微笑着征求我的意见。
我沉默凝思,没有立即答话。的确,我曾想到过,三哥于弼庭在国民党中央银行当高级职员,但一向循规蹈矩,怕和共产党沾边。这样一个社会关系能起多大作用呢?从他的几次来信可以看出,父母曾责怪他在汉口没有力阻我在战乱中从军,嘱我到大后方读书,或找个职业,以慰双亲悬念,绝无掩护我为党工作的意思。我回想起在二三十年代,父亲在江西、江苏等地当过县长,还在省民政厅任过职,我曾多次听他内疚地说过:“唉!今天又有几名共产党人被判了死刑,真作孽啊!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曾有一件“飞来祸”使全家陷于惊恐万状之中。那是30年代初,三哥在《江声日报》“铁犁”副刊上发表题为《一个囚徒》的文章,竟被扣上一顶“红帽子”,成为共党的嫌疑犯而遭逮捕,解军法会审处关押一年多。经父亲多方奔走疏通,花了一大笔“运动费”,三哥才幸免一死。《江声日报》的主编刘煜生是位爱国民主人士,被判处枪决。种种白色恐怖,早在我心灵上留下了烙印。现在,我是一个革命战士和共产党员,如去国民党统治区工作,将受到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我虽有宁可战死疆场,留得正气浩然的美名,含笑于九泉的心愿,若为白色恐怖的刀下鬼,多么令人郁闷苦恼啊!死而不能瞑目,实在窝囊了。我明知这是带有稚气的个人想法,但考虑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又不便说出自己的心思,免得给人留下个人主义的印象。因此,我只简单地回答:“服从组织分配!”于是,我被列入“去重庆”的名单里。
在漫长的行军途中
一天清晨,五、六辆卡车组成的车队,满载着二百多名“抗大”毕业生,告别革命圣地延安,在蜿蜒的公路上,向西安驶去。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一个个紧挨着停立在车厢里,只有几个被包权作座位,优待病弱者。一路上歌声嘹亮,笑语不断,伫望西安,心飞前方。
车队行驶在山岭延绵、狭窄不平的公路上,缓缓盘旋上下,四百多公里路程,足足奔驶两天,才安全到达。
在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停留期间,我忆起白居易《长恨歌》中“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句,打算游览一下阿房宫,大明宫遗址;又想到骊山一游,兼看“西安事变”中蒋介石藏身的山洞。由于听了办事处同志的告诫:周围受国民党特务的监视,只好打消游览计划,连近在咫尺的碑林、大雁塔,也不能前往观光了。
两天后,分成两路行动:一百余人乘火车到洛阳,渡黄河去华北八路军;另一路一百余人由陇海路转平汉路南下武汉,去华中新四军。而我和张成勋等二三十人随后一路人马到武汉后,再转道往重庆去。
在破旧的车厢里,尚有硬席座位,比铁皮车强得多,较之在汽车上站着,更加安全、舒适得多了。我们上车坐定后,见一个国民党军官躺在行李架上,听我们嚷着:“下来,快下来!”他才慢吞吞地放下两条腿,踩着座位落地,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我们。同学们警惕性很高,也许是统战观念不强,或者嫌这个国民党军官在场,影响我们的高谈阔论,便以车厢包用为由,请走这位军官。日后思之,不免有点幼稚而欠通达之感。
列车经郑州转平汉路南下,车抵驻马店时,我特地到站台静默片刻。8个月前,我从武汉往山西民族革命大学时,曾和一千多名学员乘专列在此停车,一名湖北女生下车不慎,被火车轧死,全车人员闻讯哗然,唱起催人泪下的《流亡三部曲》。很多人与死者并不相识,也不知其名,但抗日救国之心相通,落难流亡之情与共,不禁为她不幸遇难而洒下了同情的泪水。我静坐沉思,听到流亡曲和呜咽声,也潸然泪下,浸湿了手绢。这次路过此地,不由自主地下车,对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同志谨致默哀。
前一年,我从镇江到武汉参加救亡运动,担任民众学校教师,在街头巷尾宣传抗日救国。这次重返武汉,也怀有旧地重游之感。车抵武汉后,就感到“保卫大武汉”的强烈气氛。这时日寇已侵占徐州,战火正向平汉线逼近,武汉成为日寇侵犯的一大目标。市内墙壁贴满标语、漫画,到处是防空设施,军车滚滚,巡逻机群在天空盘旋,武汉已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项英副军长约我谈话
我们在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执行所停留一周,很想观光一下工作过的民众学校和居住过的地方,以及几处进行抗日宣传的街头,但都未能如愿。武汉办事处负责人石磊同志告诉:前几天,有位姓于的海关职员前来找你。我料定是三哥得知我南下的消息后,约叔祖父于树深前来找我的。翌日,我脱下军服,换上白衬衫,蓝色工装裤,脚穿白球鞋,穿着朴素而大方的时装,会见一位海关高级职员是比较合适的。当我见到叔祖父于树深后,他就以长者的口吻说:已收到于弼庭的来信,敦促你速回重庆。他的话是亲属的劝告,并无恶意。似乎他们还不了解我为什么毅然离家,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更不理解经过革命洗礼,提高了政治觉悟,坚定了革命意志,已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决不可能走回头路的。所以,我对叔祖父的劝告,报以礼貌的一笑,婉转地回答道:“我已参加革命队伍,工作去向要由组织决定。”这是一次纯礼节性的叙谈。
两天后,石磊同志问我:“你是否愿意到新四军工作?”我意识到办事处领导意图改变原来分配去重庆工作的计划,当即表示同意。
一天,接石磊同志通知,有一位负责同志约我谈话。我准时进了办公室,见一位身穿灰布军服的中年军人,中等身材,方方的脸,头发蓬松,貌不惊人,双目惺忪,神态举止富于工人的朴实气质。他坐着瞟了我一眼,又点点头,示意我坐下。石磊同志没有作任何介绍。在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学员登记表,他从中拿出一张表看了一下,又放回原处。接着,他说起抗战形势,我军一部已挺进江南敌后作战。当他知道我是镇江人后,便说:“你的家乡一带已有新四军活动了。随着军队的发展和游击区的开辟,需要很多干部工作。”我凝神倾听,点头表示理解。他挥笔在登记表上划了个符号,又抬头说:“欢迎你来新四军工作。你准备一下,我已派人联系车皮,送你们一批同志去皖南军部。”
事后,我才知道,和我谈话的就是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同志。这次谈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奔赴皖南军部
在离武汉前,我再次到海关看望叔祖父。当他知道我不去重庆,将到皖南新四军军部时,面露无可奈何的神色,我怕他多唠叨,便开门见山地说:“新四军已开到镇江附近,离父母身边很近了,老人家知道定会喜出望外的。”他苦笑一会,就同我握别了。
前往皖南军部的约五六十人,编成一个队。和我同班的有孙宗溶、焦恭士、胡培生等十余人。我们从武汉乘车南下,经长沙转浙赣线,抵金华下车,再换船和步行,到达安徽泾县岩寺兵站。这时,正好由上海地下党动员一批工人、学生、自由职业者、店员等,前来参加新四军。军部派教导总队政治处主任余立金同志等前来岩寺迎接。我们参加接待工作,并一道前往军部。
8月中旬,大家顺利抵达军部。我分配到军部服务团民运队工作。团长朱克靖同志(大革命时期,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党代表),队长章蕴大姐(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三天后,军政治部通知我去谈话,组织部长李子芳向我谈了形势、任务和培养干部的重要性后,决定派我到教导总队十一队(后改为八队,又叫女生队)任队长。这个队共三个排,其中女生两个排,儿童和少年一个排。真出乎意料,要我这个初出“抗大”校门的新兵担任队长的重任。其他各队队长、指导员,大都是红军时期营 、团级干部。我的资历、能力怎能胜任这一职务呢?我向李部长再三推辞,让我在服务团继续工作。可是,李部长一再鼓励,要我大胆负责,努力学习,相信可以做好工作的。还说:“你的任职,是军首长提名的。”“叶挺军长知道从延安‘抗大’来了一位女同志,说派她到十一队任队长,‘抗大’怎么教、怎么学、怎么做的,要她照办就行了。”“项英副军长也说于晶当过小学教师,可以为培养新干部做工作嘛!”听了李部长这番话,我的心情有所缓和,没有勇气再推辞,表示服从分配。
我立即投入筹备建队工作,把从“抗大”学来的那一套,在工作中运用起来,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写在墙壁上,布置俱乐部,办墙报,组织文娱体育活动,领导早出操、晚点名,搞清洁卫生,整理内务,过民主生活,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倡艰苦朴素,团结友爱,相互帮助等。我处处注意以身作则、起模范作用,多做少说,勇于克服困难;坚信勤能补拙,甘为孺子牛;无私无畏,理直气壮。我从“抗大”学到的和在女生队实践的东西,在尔后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始终一以贯之,不断鞭策自己前进。
后记
真正接触新四军题材,是在1998年11月。
党史研究专家、原安徽省社科院副院长徐则浩组织了《新四军军部在皖南》课题组,对新四军军部在皖南三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及战绩等进行全方位深入研究,以填补新四军研究中的空白。我有幸被选为课题组成员,承担其中新四军的文化工作和知识分子工作内容的撰写。在研读前人的研究成果时,发现新四军的妇女工作其实也很出色。想到自己在单位里兼任妇女工作负责人,就想对新四军的妇女工作作一个研究,结合现实写一篇关于妇女解放的论文,作为上述课题的副产品。把这一想法透露给徐院长及泾县文化局专事研究新四军的邵凯生时,他们立即提议:新四军里有不少女兵,你不妨写写她们,不是写“副产品”,要写成“正产品”。邵凯生满怀激|情、如数家珍般地向我列举了许多女兵的名字和事迹。
邵凯生的激|情感染了我,我把担心自己功底不足的顾虑扔到一边,下决心用真情来抒写她们。
在完成了《新四军军部在皖南》课题的部分撰写任务后,我立即把主要精力放到了对新四军女兵有关素材的收集上。在翻阅了大量新四军资料的基础上,先后到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拜访昔日的女兵、今天仍活跃在各条战线上的老人们。在接触她们的过程中,一种感动常常充盈在我心头,她们昔日的风范、毕生的光彩,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钦佩她们,感谢她们,她们使我的心灵得到净化,使我的工作有了意义。
邵凯生提供了许多新四军女兵的地址和电话,并为我向她们作了通报。我一到北京便受到了她们热情的接待。特别难忘的是热心的周临冰,我到北京第一个找的就是她。她不仅帮我预约、联系,还连着两天陪同我一起去采访。在北京能有比较大的收获,与周临冰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当时的周临冰在我眼里显得非常年轻,她还活跃在北京新四军合唱团里。在她家,我看到了许多她演出的照片。没有想到的是,她参加完在皖南泾县召开的纪念皖南事变60周年纪念大会回到北京后,却因为突发脑病而与世长辞。当邵凯生把这一噩耗告诉我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我为没有抓紧时间把这本书写出来而抱愧。我沉痛地悼念她,怀念她。
在杭州西子湖畔,我见到了毛维青。与称呼周临冰一样,我也称呼毛维青为“大姐”。她在我的眼里,也是一位显得非常年轻的老革命,以至于原来设想的称呼“毛老”被阻住了未出口,脱口而出的竟是“大姐”。尽管邵凯生批评我,说我“错了辈”,但我还是觉得称呼大姐更觉得亲切。真的,尤其是在看到房间里挂着的一幅她年轻时的照片时,她的明眸皓齿、清秀靓丽让我惊羡,不由得赞叹:“真美!”在形容新四军女兵的外貌时,我用得最多的就是“美丽”这个词,不仅是心灵美,她们的外貌确实也是美丽的。她们的青春,本身就是美丽的。对这种美,我充满了崇敬。在提到哥哥毛中玉和战友施奇等人时,毛维青依然明亮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深情的语调,深深地打动着我这个后辈的心。
毛维青喜欢红色,她的画上大部分是殷红的梅花、灼灼的桃花和怒放的杜鹃花。画着这点点殷红,她是不是想起了哥哥手上戴着的红手套、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画着这点点殷红,她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在皖南事变中突围时突然大口大口喷吐的鲜血?画着这点点殷红,她是不是想起了一起走上战场、最后又为民族解放事业而抛洒了一腔热血的亲密战友施奇烈士?我为这种执著而感动。
书成之时,我要感谢邵凯生同志,感谢新四军的后代袁振威、周民等同志,感谢安徽省社科院的李抗美、沈葵、唐锡强、宋霖、康福升等同志,当然,更要感谢老领导徐则浩同志,谢谢他们的鼓励和支持。
作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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