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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虎啸 > 第四章

第四章

她专注的眼,由他的双手缓缓上移,将他看得好仔细,就连此时在他黑眸中的她,也清晰可见。

“你叫什么名字?”

“霍虓。”虽然头一回见面他曾提及,但他也清楚,她压根不屑留意。现下她自己问起,他倒觉得有趣。

“你爹娘为你起的名?”

“不,这名字是故友取的。”

“为什么?人类之名不是通常由爹娘所取?”

霍虓由她发丝中央划分一道发沟,再将她的发分别梳到左右两边,嘴里也不忘回答:“我是孤儿,一直没个像样的名,直到遇上那名故友。”

“你的故友,是男是女?”

“男的,一个……”霍虓顿了顿,才想到一个最贴切的字眼,“像爹的故友。”

“那他人呢?”

“过世了。”霍虓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你很难过?”她淡黄的眸中有疑问。

霍虓漾起笑,“或许吧。他是个博学多闻的好人,教会我许多事物及做人的方式,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我很难适应那份失落,但人类的寿命原本就只有短短数十年光­阴­,这是强求不来的。”

系好了简单的发辫,他又拍拍她的头。

“­奸­可爱噢。”与昨儿个同样的赞美之词,“笑一个会更可爱。”

他伸手想在她粉颊间拉开一道笑弧,却换来她警告的睨视。

霍虓不敢捋虎须,急忙高举双手,证明他的无辜。

“你下回要碰我之前,要先同我说一声,否则……”黄瞳低低的,她的声音亦然,“会吓到我。”

从不曾想过她会与人类共处如此长的时光,以前即使在山野间遇上猎户,她也仅是远远地冷眈着他们,不屑也不愿与那些难以捉摸的人类搭上关系。

愈讨厌,也就愈刻意疏离;愈疏离,自然也愈不了解。

人怕她,一如……她也怕人。

童年的记忆里有太多愤怒,而潜藏在怒怼之下的,却是她一直不承认的惧意。

然而,她改观了。

因为霍虓。

明明是个人类,却又相当了解她;明明是个人类,却又完全不怕她这只虎­精­。

矛盾得好怪异的男人……

但他,不怕她。

幸好,她也不怕他。

“好。”霍虓回以笑容,下一刻便伸出右手,“我现在可不可以摸摸你的头?我没恶意,只觉得你好像……不喜欢孤单。”

她有丝迟疑,半晌,才在他和煦的笑靥下缓缓颔首。

她的确不喜欢孤单,但她却孤单了好久……

大掌揉按在她发际,将她勾向自己的肩胛。

“别怕。”察觉她身躯绷紧的反应,他轻声道。

“你不是说只摸摸头吗?”她蹙起细眉,提醒着他的食言。

“我反悔了。”他耸肩,倒有数分无赖模样,“谁教你抱起来软软­嫩­­嫩­的,让人爱不释手。”

她报复­性­地咬住他的手掌。

“你动不动就爱咬人的习惯不好,得改。”少了虎形利牙,霍虓压根不将她那排白玉贝齿给放在眼里。

“没有虎儿不咬人的。”她的声音咕哝在他掌间。

“是呀,没有不咬人的虎儿,却也有甘愿被虎儿咬的人。”

她抬眸,“是指你吗?”

霍虓笑了笑,没有回答。下一瞬,他陡然忆起了什么,低头在她耳畔问:

“你想不想要个名?”

“名?”淡黄的眸带着不解。

“名字。总不好老是唤你小虎­精­、小虎­精­的。”

“我可以要个名字?”她不自觉露出期待的神情,像个讨饴吃的娃儿。

“当然。”霍虓由燃尽的火堆中翻到一截余炭,在石块上书写着好些个字,再一个个念给她听。“蕙质兰心,比喻芳洁聪明,叫蕙兰?”

虎儿般的螓首不给面子地摇头。

“绫罗绸缎,软而薄的上好丝织,叫绫罗?”

仍是摇头。

“湉湉,水流平静的样子,这名字可好?”

继续摇头。

“嗯……丽花、金花、宝花、春丽、宝珠、丽珠、平安、美满、吉祥、如意、恭喜、发财……”

他每说一个,靠在肩胛边的小脑袋就摇了摇。

嘿,这小虎­精­很挑噢!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开口问。

“你是问那个‘虓’宇吗?”

“嗯。”

“虓,虎吼。”

束着浅黄发辫的脑袋想了想,“我也要叫虓。”

“你?”

“嗯,霍虓,我也要。”她是虎,当然要配个与虎有关的名。

“不只同名,你还要跟我同姓?”真贪心呵。霍虓揉揉她的发,“那要如何分辨‘霍虓’是在喊谁?谁又该答腔呢?”

她脸上的表情可认真了,“我叫你,你答腔;你叫我,我答腔,不会弄混的。”一抹笑靥在她­唇­畔划开,是无邪,更是绝艳。

霍虓怔然,为她的笑,也为了她话中的含意。

她的笑容,是不挟带任何杂质的,纯粹而全心的信任。

但她的话……却充满了独占的意味。

“小虎­精­,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山洞里,我们的生命不可能只容下彼此,总有一天雨会停,总有一天你我会遇到新的人……或­精­怪,到时又如何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名?他们喊著‘霍虓’时,是你或我该回答?”霍虓轻声问。

“不会有其他人。”她想也不想。

“会的,一定会的。”

“不会……”她震慑于他黑眸间的坚持。

“我和你,不可能变成一个‘霍虓’。”不可能像现在,相依相偎,他们只是被一场不止休的雨给困住了。

霍虓试图委婉,然而仍免不了看见她的笑容由白皙小脸上褪去。

她,从他怀中退开。

XX

XX

XX

风雨潇潇,拂乱一山碧绿,纷纷落叶,尽成尸泥。

整个雨夜,淅沥声回荡在清冷洞|­茓­内,响亮亮的,吵得她一夜无眠。

霍虓也未入眠吧,否则身后那道视线不会牢牢锁着她。

她扯散了发辫,僵硬地蜷着身,动也不动,不去理会他的任何动静。

黄眸瞥向天际,蒙黑的天幕闪过明晃晃的紫电,照亮瞬间的景物,也让她瞧清洞|­茓­外的疾风骤雨。

雨,终会停。

雨停了,她与他也就要分离……

她知道,这无关雨歇与否,只因他是人,而她是虎­精­。

浅浅叹息——她以为是由自己口中逸出,仔细一听才发觉,那是来自她身后的霍虓。

“我到这深山来,是为了替故友完成遗愿。”

霍虓倏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但嗓音低得犹如落雨,害她非得竖起耳朵才能听仔细。

“曾经,他在这山里邂逅了一名女子,他虽对女子的身分生疑,但仍不顾一切爱上了她的温柔婉约。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两人拥有数年幸福美满的生活,后来,我的故友因父丧而下山回乡,女子不肯随他同行,只告诉他,她会等着他回来。”

紫电来临,霍虓等待震天雷声过去才娓娓继续。

“但他没有回去,而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仍在等他。”

“他为什么不回去,用双眼证实那女人有没有等着他?”她冷哼,又发现人类的一项恶习——背信忘义!

霍虓沉笑,“他没办法回去,因为,他成了老虎嘴里的食物。”

“他,被虎吃了?”她微愕。

“最后。”

最后?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

“难道你上山来,是为寻找那头吃了他的虎,为他报仇?”

霍虓轻轻摇头,“我上山,是因为故友怕那女人一辈于痴痴的等着他,等着一道再无法回返的孤魂,也怕那女人怨他负心,即使黄泉相见也不愿原谅他,所以他才拜托我为他寻找那女人,将他的死讯传达给她。”

她蹙眉,总觉得他话里有矛盾,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可没兴趣理会人类的爱恨情仇。

“想让你更了解我。”黑眸饱含着浅浅的笑。

她抿着­唇­,好半晌才漠然道:“何必了解,反正再过几日,我们各走各的,谁也毋需理睬谁。”

霍虓对她的赌气口吻感到有趣,朝她移近一步,瞬间察觉她又耸立起浑身防备的虎毛,就像回到初相见的那时。

他刻意无视她的疏远,又移近一寸。

“我要靠过去罗。”他开口提醒。

她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下一刻,霍虓已经将她拥进怀中。

他每次开口提醒她时,总轻描淡写地说要摸摸头或是靠近她,结果每回都踰矩过了头,所以她也不会太过惊讶。

“你不是说想要我那个代表着虎吼的‘虓’字吗?”

“我不要了。”她违心地否认,硬是与他唱反调。

“我叫你啸儿吧,虎啸也正是虎吼的意思。”他迳自说着。

“我不需要名字。”

“你要的。”他耐心十足,轻声肯定道。

“我不要!”她在他怀中抬头,澄黄的眸中是满满的自嘲,“我要名字做什么?!反正到头来我都是孤孤单单的,没有人会唤我,没有人会喊出那个名字,何必用这种方式来嘲弄我?!”

既然是个永远都没机会被别人唤出口的名字,有与没有又何来差异?

反正,她孤独惯了……

既然总是要孤单,就让她维持现在的状态,不要给她满满的希望,又不留情地将她抛入无助的境界,让她的回忆中又添一笔惆怅。

“你要的。”霍虓忘不了白天承诺要为她取名时,荡漾在那张小脸上的欣喜光彩,他知道那种拥有名字的欢愉,因为他也曾经领受过。“不要欺骗自己。”

他拾起树枝,塞进她的掌心,大掌坚定而轻柔地握着她的手,缓缓在乎坦石块上书写着——

啸儿。

“这是你的名字,啸儿。”

她本想再反驳他,可那股不甘的怒嗔全数溃败在心底深处涌起的感动之下——不单是因为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宇,更因为霍虓不仅清清楚楚看穿她佯装的倔强,更展臂包容。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怯怯地任他带领着她,一横一竖、一笔一画,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书写。

烙在心底的,下知是那两个无墨字迹,抑或他专注吟念时的浅哑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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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小。

暖暖的阳光与微凉的雨丝并存,苍穹一洗接连数日的­阴­霾,透出碧青的­色­泽。

几丝日芒悄悄探入洞|­茓­内,其中夹杂着如针细雨。

即将放晴的天,却让她的心重重一沉。

天晴日暖,离人归途。

视线不自觉地瞟向洞内,等待着半刻前去觅食的霍虓回来。

她怕,怕他回来后就要离开了。

也怕,怕他根本连回来的步骤都给省略了。

踩着略微焦急的步伐,她踱回霍虓放置包袱的石块前,将包袱拎抱到怀里,好似只要抱紧了他的包袱,他便会乖乖的回来。

她有些孩子气的将脸蛋贴上包袱,轻轻磨蹭。然而霍虓随着包袱一并放置在洞|­茓­内的,还有另外一样物品,刻意被藏在包袱及石块隙缝间的死角。

紫绸金缎的上好织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长度约有她伸长手臂一般,束着红黑相间的流苏坠子,她抽动鼻翼,嗅了嗅那样神秘物品。

好奇心驱使下,她咬开了流苏坠子,绸布刷的敞开。

她识得这项东西,人类称之为——剑,一种具有杀伤力的兵器。

沉重的剑身有些斑驳,上头雕花的纹路也模糊不清,足见这柄剑的年代久远,而剑刀似乎也不见锋利——

“噢!”她痛叫一声,急忙收回滑过剑刀边缘的指,上头开了个浅浅的血口。

收回方才的话,虽然剑刀看来不锋利,却仍会伤人。

洞|­茓­外的草丛传来沙沙声,引起她的注意。

是霍虓回来了吗?

她惊觉到这点,胡乱将绸布包回剑身,可繁琐复杂的流苏绳子却怎么也系不回去。

随手将钝剑塞回包袱底下,她粉饰太平后才心虚地转身。

未料,出现在她身后的并非霍虓,而是——

一头比壮汉更魁梧的巨大灰熊!

虎与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唯一相似之处就是共同欺负山林间的弱小动物,而她也不曾怕过灰熊,因为论凶猛,她不比灰熊逊­色­,可惜啸儿忽略了一件事……

她现在的皮相并非猛虎,而是一个看来香甜美味又弱不禁风的可人儿!

灰熊似乎不把眼前纤纤猎物龇牙磨爪的防备模样放在眼中,发出沉沉的低吼,一步步逼近。

啸儿咆哮一声,后脚甫退,迅速化为虎形,准备给灰熊一记惨痛教训——别以为猎物看来好欺负,也许它随时会变成更凶猛的兽来反扑!

啸儿连缩在皮毛内的利爪都还来不及伸展,一道又快又猛的黑影由洞外窜入,咬住灰熊的肩。

熊嚎中夹杂着低狺的猛兽嘶号。

灰熊吃疼,熊掌东挣西扎就是甩不掉几乎要扯裂它血­肉­的黑影。

鲜红的血,沿着灰熊的浓毛滴落,在它胸前染成一片血腥。

终于,倏然窜出的兽松开了嘴,放任灰熊落荒而逃。

啸儿怔然地看着那头多管闲事的——虎?

她脑袋浮现这个字时,一并浮现怀疑的念头。因为傲然回视着她的它,拥有一般虎类几乎不可能见到的黑亮皮毛,黑的如此绝对、如此漂亮,不挟带任何杂­色­,但它又不像是黑豹……

熊血淌落它的嘴角,血珠子一滴滴在石地上烙下红印,凛冽的虎眼盯着她,啸儿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多管闲事。”她还附加一句虎语。

黑虎的嘴角似乎轻蔑地扬了扬,回嘲她一个眼神。

虎步迈开,危险地朝啸儿走来。

“站在原地别动!”她嘶吼。

“你怕我吃了你?”黑虎沉沉低笑。

它不曾停顿,直逼啸儿面前,啸儿一双黄眸瞪得更使劲。

“你是用这态度对待救命恩人?”脸­色­真难看。

“我没认为你是救命恩人,少在那邀功。”碍于黑虎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迫不得已,朝后退了数步。

黑虎不肯轻易放过她,将她逼到洞|­茓­死角。

“该死的你要做——唔!”

青天霹雳,轰然一声巨雷响!

啸儿活似惨遭雷殛,四肢无法动弹,愣愣地看着那头该死的黑虎近贴在她眼前,呛人的熊血腥味由她鼻尖蔓延到她嘴里。

那头该死……该死的黑虎,用、用它的舌头在她虎嘴四周舔洗一圈,将她满头满脸舔得全是口水,而且还有欲罢不能的迹象……

“哇——”啸儿失控尖咆。

受惊过度的利爪狠狠朝天际划下闪电般的痕迹。

然后,惨剧发生。

第四章

晴时多云,偶阵雨。

而这阵雨,下得又急又大。

寂静的洞|­茓­内凝结着好沉重、好严肃的风暴。

霍虓反省地面壁思过,俊雅的左脸上划开四条长长的血痕,正汩汩泛流着鲜血,那四条血痕,就是他偷腥的现世报。

“你不是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人身攻击之嫌……”他嘟囔着,但面对一头怒火狂烧的母老虎,即使母老虎现下的模样是个纤纤美人,他仍不敢太过造次。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说清楚罢了。”说谎骗人与善意隐瞒是有天差地别的,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是人。

她又吼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把她要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我原先只以为我和你是萍水相逢,无奈被雨给困在一块,至于我的身分说与不说也无关紧要。”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困就是数日光­阴­,更没料到,这一困,困出了两人异样的情愫。

霍虓陪着笑脸,却碰着一对冷列黄眸的瞪视,他只好又乖乖转回去面对石壁忏侮。

“你,是只黑虎……”啸儿揉着额际,感觉那儿有丝抽痛。

拜托……霍虓跟着无力泜吟:“都已经是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你还不能接受事实吗?”

她压根没理会他的话,迳自说着:“难怪他头一回听到我是虎­精­,丝毫没有半点害怕,因为在他眼中,我恐怕比一只幼虎还不如……”

“以道行来看,你的确是­嫩­了点。”

啸儿兀自沉溺在重新思索数日来的相处过程,“可是一只虎­精­怎可能会读书习字?”

“我好歹学习‘做人’也学了数百年,琴棋书画、逢迎谄媚、虚与委蛇、倚权挟势、兔死狗烹,人类的十八般武艺即使称不上学有专­精­,也多有涉猎。”即使明白她没专注听他的解释,霍虓仍认真回答。

“一只虎­精­还会生火煮食……”老天!

“我学着当人之后才发现熟食比生食美味许多,生­肉­有股腥味,但加上蒜苗辣子爆香,再不,熬煮­精­炖、红烧油炸勾芡,便能将食材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那滋味……你只消尝过一回,便再也咽不下任何生­肉­。”他的胃口就是在学习做人时给养刁的。

“他还会编发辫……”

“我不说了吗?是向故友学来的。”

“如果我现在听到他去京城应试,我也不会太过惊讶……”她喃喃自语。

记得曾在山径间听闻过路书生提及,应试,是众多读书人汲汲追寻的目标。

“我去过了。”霍虓乖乖招供。而且还摸了个小小官职回来。

啸儿的脸­色­愈来愈凝重,“他该不会还学了人类做生意赚银两的那套把戏吧?”

“当然要学呀,没银两怎么在人群中生存?”霍虓理所当然地颔首,“只不过我不是做生意的铜臭商人,我在进奏院里专司‘报状’的小小官职,也就是将朝廷里皇帝谕旨或百官奏章抄传发布到京城之外的官员手中。说太多你也不清楚,不过这份官俸足以让我不愁吃穿。”

啸儿略略回神,即使没有十分专心听他的回答,好歹也听进五分,澄黄的虎眸瞠得圆圆大大的,其中镶满了不可思议。

“一只,在当官的……虎­精­。”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男人……不,这只公虎,简直比人更像人。“你真是只虎吗?”

霍虓指着俊脸上的虎爪血痕,就是这四条伤痕让他再也无法瞒住任何事。

“你要不要比比看,我脸上这四条淌血的痕迹绝对与你的虎爪吻合,这样就可以证明,之前那只偷香的虎——是我。”

霍虓不提还好,一提又惹得啸儿发火!

“你!”纤指狠狠地落在他鼻尖,“既然存心想隐瞒你是只该死的黑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对我……”她顿了顿,满腔怒火全数轰上双颊,晕染一层薄薄困脂,怎么也无法说出他那时的孟浪劣行。

霍虓的视线由石壁转向她那张红艳的睑蛋,眨眨黑眸道:“因为你的反应很诱人……”

又倔又强,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的戒备模样,很引人犯罪。

“诱、人?!”

“或者该说……很诱‘虎’。”他咧嘴笑,换来颊边四道破相血痕的隐隐作痛。

“活该!”她冷哼,

“小没良心的。”他咕哝着,“唔……好疼……”

可怜兮兮的嗓音、面壁的无辜神情,以及那四道红艳的血口……

啸儿的心,有些动摇了。

血珠子沿着石棱般的颚缘滴落,淌在他微湿的衣裳上,好似在指控着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伤口,靠过来。”她浅浅一叹,不与他计较。

霍虓如释重负,喜孜孜地回到她身边,脑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盘坐起的腿根,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受了伤的左颊朝着她。

“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伤口?这姿势最舒服了。”

啸儿两眼一翻。说来说去就属他最舒服。

她拎了块布盛接­干­净雨水,拧­干­后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冰凉的雨露沾上见血的伤口,带来令人哆嗦的疼,霍虓抽了口凉气,直到伤口适应了雨水的洗礼,他才满意地合起眸。

没想到人类最擅长的惺惺作态,用在虎­精­身上也同样吃得开——霍虓坏坏地暗忖,贼笑当然是巧妙地隐藏在微扬的­唇­角间。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轻轻滑过他的伤口,轻问。

这次霍虓懒得回答,眼睛连眨也不曾,指尖一弹,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变为黑溜溜的大虎。

啸儿的手穿梭在滑顺的兽毛之中,一寸寸探索着他。有别于兔或貂的柔软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着属于他的阳刚。

货真价实的虎。

与她一样,是虎。

“你为什么会想当人?弃了宽阔林野,甘心忙忙碌碌于人群中,扮演着本不属于虎的角­色­,这样,快乐吗?”啸儿低问着他。

“我没想过这问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学习人类的事物、融入热闹的人群,我学着,也做着,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了。”霍虓回以虎语,反正两人沟通无碍。

“当人好,还是当虎好?”

霍虓睁开虎眼,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我而言,当人好。”

“为什么?”

“当人,能有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当人数百年来还未能阅尽天下众书、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轻笑,“以骑马为例吧,当人与当虎的差别在于,我毋需考虑这匹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该怎么狩猎它,让它成为我下一顿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驾驭它,让它领着我驰骋原野,享受我的悠闲光­阴­。”

“但我们跑得比马还快。”她仍不懂。

人类骑马,不就只是因为人类的双足不及马的四脚来得快,所以才仰仗马的腿力?对虎而言,脚程远远不及自己的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罢了。

“傻啸儿,这不是跑得快与慢的问题,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态,人会用许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兽类如此单纯。”

“单纯,不好吗?”

“单纯当然好,若我未曾发觉人类生活的趣然,兴许我也会满足于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时,做人也很难。遇上某些讨厌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当虎时,直接咆哮两声或­干­脆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虚伪的方式,将他给‘请’出去。这点,人就不如虎来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宁愿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厌烦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几百年,仍未厌烦呀!”啸儿的口气有些恼。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他想当人,不当虎,而她……却永远只能是只虎……

这种身分上的云泥之差,令她没来由的发怒。

“你知道轮回吗?”他突然问。

她摇头。

“人这种动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轮回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世终结,有人找着了,有人却抱着遗憾,饮下孟婆汤——传说这是忘情之水,会让人忘却前世种种爱恨嗔痴。接着,又再重复着相似的寻找过程。”

霍虓放柔声音,娓娓叙述。

“有人说,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了无遗憾,所以下世才坠入畜生道,毋需再为了寻寻觅觅所苦;而没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归人世,从头找起。”

“他们在找什么?”啸儿皱眉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温柔,语调轻哑,“或许,我想做的并不是人,而是学着人类去寻找那样东西。”

“也就是说,在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你宁愿一直当人?”

他点头,“我比人类吃香之处,应该就在于拥有数百年的漫漫长寿吧,这足以让我累积百年的经历,而不用像人一样数十年寿终又再重新摸索。”

啸儿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轻怔,瞳儿有些茫然。

“那个人说的不对。”

“喔?哪个人?”他半睁着眼缝瞧她。

“坠入畜生道,毋需再寻寻觅觅,这句话是不对的……”她喉间流泄出苦涩的嗓音,“谁道畜生不懂寻觅之苦?我娘亲寻了一辈子,而你也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苦?你说比人类长数百年的寿命是好事,可我却说不是——数十年的寻觅终了,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有遗忘的机会,以完全纯净的新生命重新寻觅,可我们难灭的寿命,却延长了受苦的时刻……人类寿终,我们仍在;人类轮回,我们依旧,怎么能说我们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间唯一不懂这种苦的,只有苍天。

JJ

JJ

JJ

梧桐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

破晓的日,隐蔽在成片乌云间,微弱的光丝穿透不了层层厚云。

霍虓轻觑窝在他身边沉睡的啸儿,信赖的脸蛋上有着浅浅的晕红。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缓缓接纳他,再到此时毫无保留地放心紧窝着他,足见她已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动物对人的信任很绝对,没有任何虚伪情绪。不信任,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或攻击;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将它们所信赖的人当成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绝对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牵扬起似笑非笑的半弧。

他从多久以前就忘了这种信任的感觉?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间,迈人人群中开始的吧。

人与人当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过人类的信任不够单纯,其中总掺杂了许多潜在的因素或利益冲突。

所以人,永远无法做到像动物这般不求回报的信任。

他学了几百年,或许就只有这点最像人类……

轻轻挪开啸儿搁在他肩窝的手,动作虽轻,仍惊动了她。

澄黄的眸儿半开,犹带着满满的惺忪睡意,在她还未开口询问之前,霍虓先一步哄着她。

“你继续睡,我去找些食物,一会儿就回来。”

啸儿咕哝不清地应了声,任霍虓为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并以衣为衾,覆盖在她身躯上。

在他离开山洞之前,背后的她在半醒半睡问喃喃低语。

“早些回来,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时酝酿在他浓浓似墨的眼底,是瞬间的惊震。

旱些回来,我等你。

他几乎是拔腿逃离。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离洞|­茓­好远好远,他才缓下脚程,额上的薄汗却与疾奔无关。

她说……早些回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苍老的声音、死灰的惨白皱颜、气虚的陈述,犹如潮水般涌上的记忆,那张容貌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由壮年逐渐老去,由黑发变为斑白。

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遗忘“他”——他的故友,那张五味杂陈又隐含着无法释怀的脸孔。

此生,我是负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负了她的人,却是他!

在那一瞬间,霍虓几乎误以为方才同他说话的人,是那个被辜负了一世青春年华的女人……

啸儿的面容,与那名未曾谋面的女人,重叠。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窜入四肢百骸,抽­干­身躯所有暖意。

霍虓静伫在薄雨之中,任凭雨水打湿一身。

求你……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放过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苍茫,也笑得凄楚。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数百年前不懂,数百年来不懂,数百年之后的此刻,他却懂了。

因为啸儿那句无心却又全盘信任的低语。

我等你……

这样的承诺,窝心得令人动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护住这样的幸福……

然而,承诺一旦被违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终其一生也填补不满的缺憾。

笑声逸出喉头,是浓浓的苦涩。

“文初,我懂了你当年想回去寻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参不透的人间情仇。”霍虓朝天际低喃,“那种明知道有人盼望着你回去,却再无法与她相见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应。

“惩罚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离那双从未落过泪水的眼眶,带来悲凄般的忏悔,“但……千万不要让啸儿与你或那女人,有任何关系……”

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信任着他的娇颜。

不知如何告诉她……

是他毁了她原有的幸福。

JJ

JJ

JJ

无边丝雨细如愁。

啸儿来来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茓­的小径左顾右盼。

许久,那抹让她望穿秋水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蒙蒙雨间。

淋了一身水湿,却两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来。”啸儿牵握着他异常冰冷的手,将他领进洞内,“看来你都快忘了虎儿的狩猎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你来生火吧,我没碰过火这玩意儿,也有些怕……”她发觉了霍虓的怪异,抬扬的眸儿眨了眨,“你怎么了?”

他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将山彘­肉­上架烘烤,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

“对不起。”

啸儿的道歉引来霍虓抬头。

“为什么道歉?”

啸儿头低低的,“没猎到任何食物回来,你的心情已经很差了,我还落井下石……”她以为霍虓的反常是因为她方才无心的戏谑。

“我没有生气,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啸儿顿了顿,“你不开心?”

霍虓仍是摇头,陡然站直身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阵,取出绸布包裹的长剑,无可避免地也瞧见胡乱捆绑的松散流苏绳子。

“你拆开来看过?”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法为自己脱罪,她乖乖颔首认罪。

霍虓抽开金缎紫绸的外层,握起剑柄。

这剑,没有剑鞘。

“我舞剑让你解解闷。”霍虓倏然说道,也没待她问答,迳自提剑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势不小,挟带的微微山风更衬寒意。

“霍虓,外头在下雨……”

他恍若未闻,颀长的身躯在风雨中比划着一招招流畅的剑舞。

老钝的剑身划不断雨丝、划不开风势。

“霍虓!别再舞了,雨愈来愈大——”

霍虓再度开了口,却是自顾自地诉说着剑的来历。

“这把剑,是我故友留给我的纪念,相传为三国吴王珍藏的六把名剑之一,它叫——电紫。”

是错觉吗?在霍虓轻唤出那柄剑的名称时,啸儿看到一瞬间由剑身所进出的紫­色­光芒,那光芒绝不可能是由老旧斑驳的剑刀所致,倒像是由剑身发散开来的万丈雷霆……

“每当我心烦意乱时,只要握着它,便觉心平气和。”霍虓娓娓续道,水湿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沉静,“它,仿佛有着灵­性­,蚀噬掉我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涓滴不剩。”

远远的天,传来沉重雷鸣,似乎在回应着扬舞的电紫剑。

“这柄剑,有着另一个名。”

接着,破空巨光一闪,轰天彻雷猛嚣。

“它叫,蚀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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