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约过来了。今天拂晓,他便会来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确太笨,也太蠢了!不过,也实在太可怜、太可爱了!)
穿穿红着眼、红着脸、红着耳、红着头,径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里也尽量在听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还快。
——不过,一向尖酸刻薄的阿里,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尖酸刻薄的话口没遮拦的说出来。
其实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为他同情自己。
有时候,他也因多喝了两口酒,把人物对换了一下;即是把猫猫换成了小刀,穿穿当成了自己。“那小子”当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见得太“有钱有势”,但冷血有的是自己远所不及的“武艺”。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语,向酒醉中的穿穿诉说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像它们看见一些恐怖的幽灵,正带着死亡的味道向它们逼近之际,它们在无法逃避之余,也只有发出这种濒死的哀鸣,以宣泄它们心中的大畏大惧。 在这暮晚时久必见亭一带,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们凄厉的对话。
●猫睡的觉
饱就饱得像只蛔,娥就感到像只鹤
这是阿里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所以阿里妈妈一直骂他是“一只做什么事都太极端的小乌鸦!
在今夜聆听穿穿向自己倾吐心事之前,阿里不得不惭愧的承认:在今晚之前,他的确很少为穿穿设想过。
反而,他们为小骨想得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伤势好转奇速,这可能因为上太师的医术高明之故。另外一个原因(恐怕要比前一个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调侃时说的!
“我发觉有猫猫照顾你,比我在照顾你更管用、更见效。”
“见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别快。
伤势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却因为另一种“病”而“病”入膏肓。
他的病就是无时无刻不惦着猫猫。
他受伤的地方作痛的时候,只要他想起猫猫,就不会这样疼了。天气转谅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会不会冷着猫猫。他偶尔看到一条在秋阳下雪白的羽毛飘过,他就揣想着:猫猫看见这羽毛飘荡趣致时的神情;夕阳照在猫猫的脸上是像一首诗、一幅画还是一曲歌。到夜晚的时候,他就想到猫猫困了没有,她睡觉时一定是很可爱的样子、很恬静的样子、很美丽的样子——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由于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无法切记住猫猫原来的样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样子还多于真实里的。想到猫猫睡觉,他就只能想到猫睡觉的样子。
猎猫,猫猫……无论他遇上快乐的事还是悲哀的事,欢悦时还是沮丧时,他总是倩不自禁不知不觉的“喵”了一声,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只大猫精似的。
由于猫猫极恨透造成“屠村惨剧”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极了。
他觉得无论在道义上、感情上和友谊上,对这件事,他都应该挺身而出,协助猫猫他们,为正义讨回个公道来。
为了这个因爱憎而激发的正义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于敬的老父“摊牌”: “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大将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说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或是有的人说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尽情满口粗言猥语一般。大将军的暴怒是“有他说,没你说的,”他稍不高兴就拂袖而去,或杀人裂石来显示他有极大摧毁的力量——不过,当他考虑到这样做了之后不见得就能奏效的时候,他就不一定会这样做。
所以他反而问他的儿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于是他儿子就把在外面所听到的传闻一一告诉他。
“如果是我做的,”将军耐人寻味的说:“体就会大义灭亲?”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会这样,更不相信爹是这样的人。 将军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开始铲除异已,解决手执重权的心腹,那是对的。我的妻子、儿女,都不成大器,万一我不幸撒手,树倒猢狲散,势所必然。听儿子这番话,更显出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小骨仍以一种不愿得到答案的声调战战兢兢的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的手下不可能做这种事,我不做。”大将军斩钉截铁的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儿子,我用得着这样做吗?”
于是,凌小骨便兴高采烈了起来:“好啊!有爹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去告诉猫猫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们把这些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大将军很耐心的问:“谁是猫猫?”
小骨喜不自胜的说了。
大将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谁是“他们”?
小骨一一说了,并对那些行快仗义的“兄弟们”,引以为荣。
大将军也听得眼神发亮,访佛亦与有荣焉;接下来,他问的是“他们”住在那里。 事实上,这些江湖人的落脚处,也十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大将军曾要冷血住在他家里,以俾提供一切办案的方便——这建议当然给冷血一口回绝了。
府尹厉选胜亦邀请过冷血住在他府邱,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样的,对崔各田和张判的邀约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则是:“必须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踪。
他最清楚的是猫猫的行踪。
——猫猫就住在拐子老何家里。
拐子老何家里,还住着:老点子、老福、阿里妈妈、阿里、穿穿和猫猫。 知道了这些以后的大将军,是温和慈蔼的说:“改天约你的猫猫姑娘给爹见见吧!或者,待他们对我成见不那么深的时候,我再去拜会他们吧!”
不久之后,大将军就私下问小刀:“你仍旧和冷捕头时常来往?”
小刀以为她爹爹终于板起脸来来反对。
“我知道他是来跟我作对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钦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机来还我清白。”大将军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说:“在危城里,如果我存歹意,要对付他,就保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不过,他虽然不识好歹,但却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对付我这宝贝女儿的好友呢?”
小刀感动得抱住了他。
“我问你这个,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聪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劝你什么。看那冷血,只是刚愎些,像我以前一样,只不过严厉一些罢了,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大将军带着动人的口吻商量的说;“我要劝你的是,为了爹的颜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错……你们俩没有私下见面吧?”
小刀红着脸说:“爹说什么哪。”
大将军慈和的说:“我是说,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娇肉贵的刁蛮女,我家那决不好惹的刁蛮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伙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则,我这做老爹的,可不批准呢!”
小刀的脸立刻红得像新娘子一样。
大将军慈蔼得像是神翕上香火袅绕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说,人言可畏,你们最好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会面较好。你们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小刀的脸红不仅是为害臊,大将军的关爱和气度,使她溢满了无言的感激。 “是的。”好小声的说:“我们常一大伙人一起聚会。”
“那就好了。”将军随后不经意的向;“通常在什么地方聚面?”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将军笑笑说:“老何只是牢里的牌头,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吗?我真想请大家来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这时候他们来咱们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点为他父亲不平的说:“再说,老何是‘下三滥’何家旁系子弟。虽在街里当的是微职,但家境倒并不寒伧。久必见亭的胜景,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家业。”
“这就更好了,”大将军欣慰的说;“你们多在什么时候聚会?”
“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来:“爹要参加不成?”
“他们可不容让我加入呢,否则,我倒也有兴趣加进去,跟你们一道胡闹;”大将军随意的又问:“下一次叙面是在什么时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将军故意大吃了一惊;“不怕闹鬼?”
“是亥子之间,”小刀吃吃的笑着:“阿里生日,我们决意去闹他一闹,给他这只小乌鸦一个惊喜。”
“阿里?”大将军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帮’的那个最黑的阿里。” “对了。”小刀好喜欢大将军不那么精明时的样子。
“那么,当然还是在久必见亭何家。”
“是了。”
“乌七妈黑的,”大将军关怀备至的说:“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吗?你妈妈好吗?
对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别人的时候,其实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实,人最应该小心的,还是自己。
因为没有自己就不会有“危机”。
——危机通常都是由自己引发的。
——幸运也一样。
阿里当然不认为自己处于什么危机中。夕阳那么璀璨,仿佛连远处的坟地都美了起来。星星开始点亮,阿里想起他小时候以为萤火虫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传来阿里妈妈和老点子、老福、老何还有猫猫他们冲刷屋子的声音,干么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么干净?反正,这儿就是有一种仿似死鱼的味道,冲也冲不干净。
往常,穿穿一定会出外帮忙他们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点酒,只会对着阿里嘀咕不已。
阿里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待会儿在子时方届之际,替他庆祝生辰:就是为了待会儿的热闹聚会,他们才将一切先清理干净。
阿里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当然他也忘了别人的生日,除了他妈妈的。)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银冲,为啥到现在还没来?连讯儿也没一个!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访了不成?!
他们来了之后,也打算告诉他们:其实穿穿也是怪可怜的,他们要决定一下,应该帮助‘那一边’比较妥当。
在穿穿酒后向他倾吐之前,他们却都听过伤危时的小骨,说过心里的话。 他们都了解:小骨钟意猫猫,已经入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们有意“成全”。
复元中的小骨,来何家“坐”了几次。
猫猫不是躲了起来,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个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里和他的结义兄弟们。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样子,这“五人帮”中的四人,全为他着急。 猫猫来本是在房里替点子打草鞋,小骨来了不久之后,她在饭厅抹桌椅。 小骨不断的注视着猫猫,以致他和老点子对弈的结果是:三局三败。 阿里他们发现小骨“发明”了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动头颅,只用转睛一直顶住一个人上上下下整间屋子(还包括屋外)不放,而且,还能使在他对面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发现。
阿里担心小骨会扭伤颈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话,那就一定是扭伤眼骨了。 不过,小骨仿佛很享受这种“眼功。”
——他在苦苦“锻炼”。
后来,猫猫在厨房跟阿里妈妈做事,小骨以帮阿里妈妈搬柴的理由,出入厨房。 阿里妈妈忽然表示觉得有点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厨房。
可是害臊的猫猫也到大厅去了。
她在打扫大厅。
然而小骨还傻在厨房里。
阿里忍不住,他走过去,一拍小骨肩膀。
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内外伤拍得一起发作了吧,差点没大叫了一声。 “你是专诚来搬柴的吗?”
“我……”
“你是一心来找它点子下棋的吗?”
“这……”
“如果你来的目的是找猫猫姑娘,为何不找个机会跟她说话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过了?你还亲了她呢!” “……我该死。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永诀了,所以才有胆子,唐突了……佳人!”
“现在不是生死关头,所以你的胆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这样不好……”
“怕,怕你这个大头鬼!你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眼金金的,整个猫见了鱼的样子,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气,上前说话呀!”
“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小骨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这蠢蛋!跟她说话呀,太简单了!这点我是专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两套招子吧!你随便走过去,像我一样,随便一站,摆出像我一样的风度、俊貌和洒脱,那,你要是左边脸轮廓较好,就用左脸向着她;要是右脸长得比较像话,就用右脸朝着她。像我这样从那个角度看都那么完美的好汉。随便怎么站都一样吸引人,所以没有关系;不过,像你那么丑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么她才不会一下子给你吓跑掉。不过,千万不要离得太近,因为你有口臭,我没有。然后,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有了个开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虽给阿里的唾液喷得一脸都是,但仍听得非常用心,不过却显然更加困惑:“那么,我随便说哪几句话呢?”
“你这蠢蛋!还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饭!”阿里没好气的说:“你就随便说:‘我已亲了你左脸,你再给我亲亲右脸如何!’”
小骨纠正道:“额头。”
阿里道:“什么?”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亲她的额头。“ “车!”阿里啐道:“那儿都是骨,有什么好亲的!难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犹豫加惶悚的问:“我真的可以……可以这样跟她说话吗?” “要真的这样说——”二转子在旁边泼冷水:“不给人当作色狼才怪!” “有什么好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阿里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说:“他本来就是色狼!”
小骨分辨道:“我不是。”
阿里两手抓住了他的脸,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像抚弄一只心爱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还有你的头,整个都是色狼头。连头发都是色狼的!你有那点不是色狼的!色狼有什么不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转子,道;“他是色魔!”
二转子几乎又要跟阿里打了起来,小骨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样跟她说话。”
阿里不耐烦:“那你想等到几时?”
小骨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阿里一见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过去,随便的跟她说:“‘你好吗?你妈妈好吗?’就这样开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里既是催,又是鼓励; 小骨忽又往后退,如临大敌。
“又怎么了7”
阿里真想掴他一巴掌。
“要是猫猫姑娘的妈妈……”小骨嗫嚅道:“已经过世了,我这一问,岂不是要触动她的伤心事吗?”
阿里也呆了一呆;“不会那么巧吧……你不会随机应变,改而问候她爸爸吗?笨!” “你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岂不是更好!”二转子觉得自己更比诸葛亮,运计无双,“她一旦扑入你怀里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怀!”
可是小骨仍说:“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够如此残忍,令猫猫姑娘伤心难过!”
终于,阿里和二转子另加侬指乙,非但为小骨出谋献计,还得要现身说法,为撮合这一对金童玉女而尽心尽力。
他们绊倒了小骨,让他往猫猫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伤猫猫,宁可自己跌了个饿狗抢什么似的,一身是泥,衣服还给阿里为了要抢扶而撕破了一个大洞。
于是他们又叫猫猫为小骨把衣服清洁一下,正当猫猫为小骨缝衣服之际,二转子递上了一个柿子,说是特别摘来给猫猫吃的,却递给了小骨。
小骨递给了猫猫。
递过去便说不出半句话了。
猫猫接了柿子,脸比柿子还红。
两人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粒柿子,可使阿里、二转子、依指乙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们忽尔大叫:“猫猫,你头上的屋架有一条壁虎正落下来了!”忽然又佯作扫地,用扫帚把小骨、猫猫二人拨得靠在一起坐。但这几件事都只能说是“越帮越忙”,或更简洁一点来形容:“帮倒忙”。有鉴于此,是以失惊无神地,阿里假装倒泻了阿里妈妈放在箕里的青莲子,以俾猫猫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来收拾。
——却不料他俩一蹲下来,却撞着了额头。
这一撞实在是太大力了,猫猫哎哟一声,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上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脚,还不知疼。
猎猫卟嗤一笑。
这一笑,一切都云开见月明了。
阿里、依指乙和二转子都党自己功德圆满了。
他们知情识趣的退去。
依指乙和二转子要跟耶律银冲先生在城中会合,约好晚上再来。
他们心里都有点懊悔:自己既然在这方面那么“权威”,为何从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欢、爱慕、暗恋着的女子呢?
这样的女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现过,将来大概也会持续出现吧? 那时候,阿里还没有想到穿穿。
——听穿穿酒后的倾诉,阿里开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对了? 就在这时,狗吠声忽然急促起来。
有人放他的窗门。
只见一个人,脸像刚给慑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样的白,头发却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样子居然还有点熟悉。
阿里肯定自己以前是见过这个人。
——他到底像谁呢?
——他究竟是谁?
就在他寻思之际,那人已笑了一笑,阿里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极白,而牙龈与唇舌很红、极红。
那人和气的问: “你好吗?你妈妈一向都好吗?”
●你知道我在等你妈?
“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
阿里对这种“突然出现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进入别人房里”的人一样,十分的不客气,不欢迎到出了面。
“阿里,我当然认识你娘,”那白面灰发人说:“因为我是你爸爸。” 阿里认得这个人了。
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
当然是很小的时候。
他记起这个人了: ——这个抛弃他娘亲的人!
“是你?”他的脸比原先的还黑,也比夜色还黑,以致他那不是因为笑意而展露的牙齿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话题,“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黑,而且壮;你就从来没白过吗?”
“也许是你太白,所以不遗留任何白皮肤给我;”阿里冷峻地说;“也许就因为你白,我才选了黑。”
阿里爸爸笑了,带了点倦意,问:“怎么我老是闻到一股尸味?这儿刚死人了吗?” 其实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里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那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在哪儿。
直至他现在看到了他父亲的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不对劲”的来源。 “那恐伯是你自己发出的味道。”阿里不客气的说。
阿里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说:“你不请体风霜困顿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吗?” 阿里问:“你倦了?”
阿里爸爸点了点头。
阿里又问:“你厌倦流浪了?”
阿里爸爸长叹了一声。
阿里再问:“你想回家了?”
“世上那么多地方,还是家最好;”阿里爸爸说:“还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错了。这里没有你的老婆,更没有你的儿子!”阿里厉声道:“人在得志的时候,总是忘了是幸运之故,却在失败的时候,老是归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就忘了朋友,失意时却说是别人牵累!你爱流浪的时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斗的时候,眼里只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一口气杀了你六个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来找你从未关心过的儿子!”
“你就想咯!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种父亲!”阿里狠狠的、恨恨的说:“你滚吧,不然,你就会发现,尸味正是你自己的气味!”
阿里爸爸怔在那儿,楞楞的听他儿子的咒骂。
——要不是那扇门及时打开,灯光和瘸脚的老何及时出来,拦住了正在离去的阿里爸爸,可能他就真的从此转身去了。
他从此身转而去的情况会是怎样?或者,今晚的他,不会那么凑巧,赶在这时候来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伦,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谁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变历史的关键。
偶然发生的意外,绝对足以影响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显然他还没有醉透。
他听见来人是阿里的老爹,又听到阿里大骂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诉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一听,呆住了,“呛”一声,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里妈妈的神色,立即就闪出去,及时拦住正欲黯然离去的阿里爸爸。 阿里妈妈也走了出来,灯影把她的长影投在门扉上,她怔立门前,但影子活活的跃动如掠。
阿里爸爸垂下了头,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宝宝……你……好……吗?” “宝宝”当然是阿里妈妈的闺名。
这么一唤,阿里妈妈的泪水就在她眼眶里翻滚了起来。
阿里气忿的抢身出去,要揍阿里爸爸,但给老何拦着。
因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里只好不敢造次,转而要求他妈妈把“不速之客”赶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赶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这么多年,还杀了他自己这么多老婆!他还有面目回来?!他回来敢情是要杀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帮你打走他!” 他娘亲只是颤着声语不成音的道:“……哦……阿里……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赶他走的……”
阿里太气忿了,以致他的脸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软,吞这口气!我不认他作爸爸!那有这种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语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轻功就算不是绝顶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轻功提纵术一向“诡奇”。
阿里妈妈心魄不宁,无法及时抓住他;而老何却想:让这孩子先去静一静也好,先让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叙一叙再说。所以他也没有拦阻。阿里爸爸想要出手拦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连他也应付不来。要不伤害对方而拦了下来。这点连以轻功见称的阿里爸爸——江湖上人称“斩妖廿八”的梁取我——也绝对力有未逮。
阿里觉得他妈妈实在不该再理踩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一个杀了自己六个老婆而最后又臣服于一个妈妈的情敌下的男子!
他太气忿了。
气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为阿里的这个举措,阿里妈妈对阿里的爸爸很有点歉疚。
这歉疚使她打开了话匣子,避免了许多年不见不知从何开始的生疏。 阿里妈妈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妒意加上恨意,使她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的孩子: 不错,阿里的爸爸的确杀过六个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妇人,不过,他杀这六个女子的时候,他还未认识阿里妈妈何宝宝。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个接近他的女人,分别是“封刀挂剑”江南霹居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门、千术沙家、鬼斧斑门、志字辈、大连盟派出来有意潜入梁家来从事离间、分化、破坏、暗杀工作的。
梁取我发现了他竟不幸一至于斯,先后结识和迎娶的女子,都怀着恶意居心,他也毫不顾惜的斩杀了这些妇人——从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到他遇上了何宝宝。 由于何宝宝也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因“见过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们两个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斩杀何宝宝。
梁取我断然拒绝,以致与太平门反目,脱离太平门,天涯流浪。
何宝宝亦因同一缘故,给逐出何家,为何家旁系的“拐子考何”所收留。 他们俩虽经艰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联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楼一”凤姑之诱,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离开凤姑并与阿里妈妈再续前缘,“燕盟”不但不会放过他,也决不会放过何宝宝的。
——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一向都是凤姑的个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后,远避凤姑,浪迹天涯,却也不敢找回阿里妈妈。 ——直至近日,“九联盟”受到极大的冲击:“豹盟”为“小蚂蚁”新一代高手方怒儿和“老字号”温心老契联手所灭,而主持“鹰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发动攻击,风始自顾不暇,梁取我这才敢来寻访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不敢告诉阿里这些。
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梁取我还会不会来找她!
现在梁取我真的来了!
她一时也迷乱了。
所以她没及时拦住阿里。
——她知道阿里会回来的。
阿里向来是“爆竹颈”,性子火爆,但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屋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都为阿里妈妈开心。
在渐冬的黑夜里,屋子里透露出来的灯光很暖和、很温馨。
老何把人都请入屋内,他自己押在最后,正支着拐杖要把门关上前,还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 “奇怪,怎么会有一种尸味?”
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无尽的、无可匹敌的黑夜都关在外面。
毫无疑问的,阿里在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闻到这种味道。
似有若无。
他还仿佛听到一种鼓声。
似远还近。
像心跳。
他离开的时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还有那么一样事物,不过,他也没心思去看个分明。
他走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见亭”的老房子里还有:阿里妈妈、穿穿、老点子、老福、猫猫,还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来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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