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往秋来，金风送爽，黍禾丰收，四野欢腾。

商王悄悄地带着爱妃夷媚以及贡圭、卜贝、玄爻一行，轻车简从出了商丘王都。京畿之内井田连阡陌，大地一片金黄，劳作的奴隶呼号震天。天穹百鸟翔集，互相嬉戏着在枝头唱和，庆贺着这丰收的大好景象，万民尽露笑颜，天神又赐给商国一个丰硕的收获！如今仓廪盈实，物市活跃，国力日隆，天人共悦。商王心甚慰藉，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他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英灵。

这条官道从城门而南伸向天际。路上行人或肩挑背扛，或牵牛马相驮，来往络绎穿梭，在忙碌的秋收里风尘仆仆地奔走。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绣兰花慧草的青年女子，吆喝着驮着两袋黍子的青牛缓步走来，牛鼻子上一个青铜环辔连着长长的缰绳。一曲甜美的悠闲的小调轻盈飘来：

商王服牛，驮我秋收，秋收盈盈，得与大王同享！

商王服牛，载我秋实，牛儿哞哞，唯愿大王无疆！

商王服牛，盈我秋野，马车迟迟，得与大王同忧！

……

这时，商王与夷媚正乘马车从这里经过。商王听此小调，从马车上跳下来，拱手施礼道：“烦请相问，刚才歌中所唱不知何愁之有？”

女子见有贵人相询，顿住牛儿还礼禀道：“贵人有所不知，自我商王教授服牛诀窍之后，我等庶民如法炮制，寻野牛而刺其鼻，以绳索穿之，果然去其野­性­，存其蛮力，欣然为我所用，民皆欣悦。只是马车难以匹配，牛拉马车艰涩难如愿。”

商王沉思道：“倘用牛拉车，岂不更能多多载荷节省畜力。然而牛马毕竟不同，这马车套牛，定当有所差异，我想应将马车改造成牛车，则牛也欣然，车也欢唱，征战之时也能为王师引重致远，接济粮草。”

“牛车？”卜贝道，“大王要将马车改弦易辕，我想其中必大有绝妙，应召木作、机械等诸行工奴协作而制，定会很快造成。”

商王疑惑前行。见前边一辆马车单辀着地，车轭断裂，横木竖立，箱舆外麻布满地。一头独角青牛狠劲向后退，喷着低沉的响鼻，显得极不情愿。赶车老汉满脸哀愁，使劲用缰绳顿牵牛鼻，人牛对峙处在胶着状态。

商王快步走过去，接过老汉手中的缰索，缓缓的回放，牛儿拐过头去，吞噬起路边的野草来。那老汉跺脚而叹道：“你说这牛拉马车走得正快，后来不知怎么越走越慢。突然这家伙烦燥暴怒，把车子带翻地上，拒不向前。难道我今日会有灾异鬼魅缠身？”

商王仔细打量这头独角青健牛，发现被车轭压迫下的脖颈处竟然有两道血痕，两腿上两块硕大的肌­肉­在不停颤抖。他再去打量马车，人字形车轭裂开两半，粗大的横木仰天朝上，粗硕单轭明显倾斜。商王恍然大悟道：“这车乃骈马而驾，老丈单牛而套，必会失衡，以至挤压牛脖使其呼吸难耐，进而惹出牛脾气，触牛之怒。”

老汉此时早已满头大汗道：“我也想这牛拉马车终非万全之策，可我商王只训教服牛之法，尚未传制牛车之策，怎有好法禳解！只得勉力而行，没想到以致牛怒车毁。”

商王看到前方远远的围着很多人，就问老汉道：“那前方有何事端，何以如此喧哗？”

老汉笑道：“无他，一个愚蠢的木匠在哪里雕琢朽木，意欲制作牛车。”

商王忙快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一棵硕大的树木外斑驳脱落，一人蓬头垢面，却用石凿在全神贯注地打眼，片片木屑纷纷飞落。

一白发老人用拐杖笃笃地敲打着他的头颅叹道：“傻小子，你不去作坊好生做工，却在此枉费心力，岂非自讨苦吃。”

玄爻笑道：“住手吧，这老丈可是好意，如此这等愚笨，要是能制出牛车，恐怕也难以负重载物，只会一声哗啦过后散架了事。”

木匠似乎对围观者尖刻的议论和善意的规劝充耳不闻，依然在巨大的朽木上凿着，细碎的黑­色­木屑簌簌飞溅。渐渐地，朽木表层浮华褪尽，内里的­精­细木质初露端倪。只见他双手巧走风蛇，木屑如繁花飞溅。在他手中，一个圆形木盘神奇地出现了。这圆盘形状椭圆，中鼓头尖，中空有弦。有巴掌大小，两指厚薄，显得玲珑敦厚，真有鬼斧神工之妙。这时，几只鹭鸶悠闲地从人群上空掠过，慢悠悠地在碧云蓝天下惊奇地放缓速度盘旋观看。只见木匠头也不抬，抬手把木盘甩向高空，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五六只鹭鸶纷纷从空中直栽下来，“扑嗒嗒”直砸在巨木之上。那木盘又打着呼哨飞回来，商王一探身，伸手接住赞道：“好个飞去来器，果然手艺非凡。”他呆呆地看着商王道：“这神物遇贵人而落，既然贵人有意，芋车情愿相送。”

商王亦从身上摸出一只木制双头玄鸟，对芋车道：“我曾得异人相传，制此飞鸟，现请它上天翱翔以博神工一乐。”说着，商王迎着朔风轻轻向上一送，木制玄鸟果然啾啾有声，展翅飞翔。那鸟儿炭黑点睛，朱砂罩体，轻盈灵动。那木玄鸟翱翔一圈以后，慢慢扑闪着翅膀飞回，停在芋车的肩头轻啄。然后展翅飞到商王的手上，眨眼间钻进商王的袖筒里藏匿起来。

观者无不拍手叫好。

芋车嗫嚅道：“啊，你……你的神鸟比我的木盘怕要­精­巧千倍，真乃神奇绝妙。我愿拜你为师，学习木作之术。”

商王并不作答，俯身看着这朽木的内在纹理道：“果是上等好木！这神木乃千年燧木奇珍无比。它沉于泥沙之下，又经千年润透，其表虽损，内里愈坚。水火不浸，百虫皆避，富有灵­性­，硬比青铜，强似戈矛。传说轩辕黄帝用此造成指南车。”

玄爻摇头说道：“真有如此神奇吗？不过一截破木头而已。”

“噢！”芋车惊奇道，“今我欲以此木造上等牛车，进献我英明的大王。如今商国野生健牛渐被驯化，为民之所急，当以造牛车为重。只是我愚钝之极，还望高人指点迷津，这牛车巧妙在何处？”

商王赞叹道：“难得你用心良苦，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不停地钻凿下去，心诚则灵，制车之法总能找到。”

芋车赶紧跪地恳求贵人指教。比及芋车俯拜之时，马车銮铃急促飘过绝尘而去。芋车怅然若失怔怔地远望，又转过身旁若无人地钻凿起那巨木来。

二

商王跽坐在蒲草锦团上，怔怔地盯着马车陷入长长的沉思。午后的阳光从四阿重檐上反照下来，王宫内被金­色­的阳光镀上一层暖暖的诗意。调皮的风儿不时游走过来，吹起商王飘逸的丝袍。

马儿在吃草，红马绿草映衬着青­色­石槽。一路的疲惫让马胃口大开，显得饥不可耐。红­色­的马车俯輈朝下，箱舆倾斜，无数的辐条和厚实的圆毂都显得极富灵气。这是一架异常灵巧的马车。两马骈驾而驱，载驮着四个甲士，纵横驰骋，疾走如飞，车轮呼呼生风，辐条簌簌作响，滑腻的猪油在轴上锃光闪亮。那横木前轭曲线优美地卡在车輈之端，匀称而灵动。车輈最前端怪异的饕餮，头部狞牙张目，彰显着凶猛与威武。箱舆四周的车轸之上，镂刻的鸟纹、饕餮飞舞张扬，作冲天翱翔之态。

这马车可是先祖相土爷的杰作啊！他威猛无比，服马驯象，挥师海外，建立东都，威名赫赫。他制造的马车，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是何等的勇武！

难道同是车舆，这牛拉马驾会有莫大的悬殊吗？

商王忽有感悟，马车之重在侧，牛车之重在肩；马轻盈疾驰，牛负重稳便；马善疾奔快跑，牛善徐步慢行；马­性­烈似火，长嘶惊耳；牛朴实敦厚，­性­情温顺；夫马之长，善于疾，奔而惟乎快；夫牛之­性­，长于耐劲而惟乎稳。马牛不同，车何同哉？那么，这诸多差异在车上也理当体现得淋漓尽致！百姓之家大多饲一牛，即便骈牛而养，应是一牛负车，一牛下田。马车骈马而驾，牛车就应独牛而奔，此二者之根本区别。

商王渐渐觉得双眼涩重。噢，这是什么地方呢？青草碧连天，仙乐飘散，野花烂漫迷人眼，牛儿嬉戏在桑田，无边雾气蒸腾，尽在虚无飘渺间。脚下隐隐传来流水的声音，这儿是波涛汹涌的治水之所在，昔日涌塞四野的洪魔水怪，如今被遒劲的堤坝紧固，浪花翻卷着直奔东流。这里存留着父王冥的英魂，蕴含着自己无尽的心血，也把商国的恩惠播散天下。这牛儿怎么都悠闲自得地漫步在波涛汹涌的河水呢？难道是天神把我带到了仙界，让我一睹天河神牛的风采？

“亥儿，你不在商国观星体察民情，怎么来故河巡游？”啊，侧后竟是父王骑着青牛自河中飘然而来！商王赶紧伏地跪拜，不觉间泪湿衣襟：“父王在仙界一向可好！儿日思夜想，泣血告神，只求父王在仙界福寿齐全，保佑商国繁华昌盛。”冥王道：“我儿今来，是为制造牛车而至吧。知儿之思，特命百工赶制牛车一辆。此车涉水渡坝无所不能，拿来与王儿造福商民。车来，车来……”

天边玄鸟云集，遍野青牛仰目，苍穹中云开雾散，一头健硕的红牛驾着一辆金光四­射­的牛车飘然而至。那健牛硕大弯曲的牛角上落着两只玄鸟，玄鸟摆着灵巧的翅膀，鲜红的鸟喙映衬在黑背白腹之间。来自飘渺之间的红牛上的两只玄鸟，却径直飞向商王肩头，发出一连串悦耳的瑞鸣。

父王冥欣慰地微笑着注视他。

商王急切地跃上牛车。啊，牛辕弯曲敦实，双輈笔直粗大，车身夯木排列，既宽大又漂亮，显得敦实厚重。这时，那牛儿哞声长叫，拉起牛车吱呀呀犹如唱着动听悦耳的歌曲，在天际间穿梭回响。车轸上镂刻的鸟纹、饕餮纹飞舞灵动，竟然和自己马车上的分毫不差！

他惊问父王：“父王虽已升位仙界，何处得此牛车如此­精­美别致。”

父王拈须而言：“只那木作芋车却是我的使者！你瞧，他正领着木作、机械、青铜铸造等多个作坊的工匠们尽力协同，自会制造出­精­致实用、行走天下的牛车，相送于你。我儿好自努力，父王去也。”说话间倏忽不见。

商王不由得大叫：“父王留步，父王留步……”

黄粱美梦，已化为云烟。商王惊觉梦醒，不觉间大汗淋漓。此时，晨熹微露，几缕阳光透过四阿重檐的丝丝雾气劲­射­过来。两只玄鸟唧唧喳喳穿窗而过。商王忽有所感，传令工匠芋车即刻晋见。

芋车见到商王惊悚叩头道：“前日所见，竟然是我国大王！竖奴芋车冒犯大王，还请恕罪！那木制玄鸟真是神奇之物，至今在我眼前飘飞不已！我夜梦前王谆谆告诫，命我为大王制造牛车。梦寐而醒，前王乘五彩祥云冉冉升天而去。我厚备三牲向天祭拜许诺，比当制成牛车以报大王。”

商王牵其手感叹道：“天下美梦果然如此相像，真是奇迹！父王显灵，派你这神匠辅佐大商，列祖在天之灵时刻保佑商国，何敢忘却备牲祭祀之礼。我就命你为车正，调遣木作、机械、青铜等各­色­能工巧匠，当于国中别设牛车作坊相互协作，制成牛车以解负重致远之累，不负父王在天之灵。既然是父王指点，你痴心做车必会大功告成！依照梦中所得，我已思得模型在此，请你近前一观。”

芋车细看，惊愕地张大嘴巴，拿在手上翻来掉去地看，喜道：“真是神来之物，我思虑多日，见到此牛车模型，奴才而今豁然茅塞顿开！”

三

制车作坊，热闹非凡，紧张有序。

各­色­工匠，穿梭忙碌，各显其能。

正当日中时分，芋车吆喝大家随商王到社林祭祀车正之神。小众人臣早备好三牲福礼，庄严肃穆地抬着到社林上供。卜贝头Сhā野­鸡­翎，大家围篝火相对而歌，­操­牛尾相递而舞，缭绕的烟雾随风飘散。社林里一派庄严肃穆，商王恭恭敬敬地把三牲敬放在社神之前，虔诚祷告：

“上神啊，为了商国的子民，为了前王的教诲，您就施舍恩惠网开一面，让尔等工匠铸就牛车，我来日必会多备牲礼四时享祭！”

众工匠皆随王叩首相祈：“愿天帝祈福！请车神莅临，大商子民必会厚牲享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