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中时分，商国王都的南门外，人声鼎沸，好一派热闹景象。熙熙攘攘勾头交颈的人们或背扛两匹麻布，或肩挑几丈丝帛，或头顶青­色­瓦瓿，在根据需求相互询求交换；大宗货物者，多用独轮小推车装载。这里有青陶、黍子、布匹、瓦簋等日常用品。最显眼的当数青铜器，这是专供王宫贵人用度的范氏作坊的杰作。有饮酒用的兽头爵、鹄鸟尊、饕餮觥；有进餐用的蕉叶纹鼎、|­乳­钉纹簋、兽纹甗、羊首瓿、偶方彝，这些都是寻常百姓难以换及的。百姓们只是用羡慕的眼光打量而已，人们还是以交易最普通的生活用品为多。一个齐髻小伙扛着一匹麻布来到有陶簋的老汉跟前。那老汉家中正急等麻布做冬衣，二人在各取所需中互换成功，皆大欢喜。

交易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来自于对方是否需要。

物市东侧的桑林之内，一个人正吃力地扛着两麻袋粮食朝这儿移动。猛看上去，他正值壮年，可走起路来竟然摇摇晃晃，不时扶住桑树大口地喘息，显然是筋疲力尽，看样是长途跋涉而来。

这时，一红衣英武男子从身后赶来，帮他扶住粮袋问道：“小哥莫不是身患疾病？怎么行走这样艰难？”

壮汉气喘吁吁地说道：“贵人有所不知，我自孟群诸泽北边陶地而来。往年有一双马匹相驮，早发午至，甚为方便。可去岁暮冬时分，两匹健马双双无端死去，终致栋梁倾覆，真如剜心一般。”说着，那壮汉泪光闪烁，“今日只有双肩负重，实在难以忍受物重路远。咳咳咳……多谢贵人帮助，天自会降福给你。”

“那你今日用粮食换成马匹，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你跨马还乡，驮物负重，岂不美哉！”

“贵人有所不知，只如今这马匹越来越少呀！”壮汉稍缓过神来说，“莫说这两袋黍子，就是十袋能换上一匹，我也心满意足。不知怎的，马儿无缘无故地却极易死亡了！”

“噢……”红衣人凝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路过的一个白衣矮汉正晃悠悠地挑着担子急走，听到两人的谈论，他停下来搭讪：“这位大哥言之有理，如今想换匹马是越来越难喽！健马都充王师里去了，剩下的老弱马匹常常又不明原因地渐次死去。”

红衣人转身看那矮汉双肩，有红殷殷的血迹湿透一片，隐隐地蒸发着白­色­的热气，红衣人怜悯地问道：“老人家担中是何物，如此沉重？”

矮汉叹口气说：“尽是些日用陶器，赶着来换些黍麦。正愁无马代步，就只有强挑硬扛。快走吧，日头偏西，物市人都散尽，又要空跑一趟。”矮汉咬紧牙关，担担踟蹰而行。

红衣人眼中噙满热泪，心中却隐隐作痛。

物市上，前来交易的人们越聚越多。土夯的暗红­色­城墙已显得斑驳陆离，墙头上的蒿草密密麻麻地伸着好奇的脑袋。一阵风陡起，调皮地拍打得它们如同醉汉。风忽而急急勿勿地隐入商丘城内错落有致的勾栏瓦肆和四阿重檐的王宫之后，来到郁郁葱葱的桑林旁，戏谑着来来往往交易的人们。物市上，传来一声声悠长而动听的叫声：

“一匹好马交换麻布五匹、丝帛十尺、夷奴两个！”

“好蚕靓丝，只拣马车的换喽！”

“汝奴十个，年轻貌美，丝帛三丈，光鲜轻巧！交换快马一匹！”

……

人们在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不由得叹道：这马儿如今越来越金贵了！一个买马客有些忿忿不平地质问卖马老汉：“敢问老丈，你这马儿难道是铜马玉驹？换价怎么高得如此离谱？”

那老汉捋捋山羊胡微笑道：“敢情客官不是本地人。这骏骑由相土爷驯化自西域，生在山峻川陡之地，驰骋在雪域高原之上，疾如流星，快似闪电，成为我商国至宝！谁知它来我商国慢慢水土不服，日渐损少，物以希为贵，岂不换价日高？”

买马客依然穷追不舍地问：“我本是制陶作坊出身，并不懂马匹之事。斗胆再请老丈明示，我商国水肥草丰，这马儿到底如何不服水土？”

老汉捻须道：“我商国襟山带水，物阜民丰薪火相传。星运昌盛，风湿地润，云涌风起。天下万物汇聚之地。你再想想，对马来说，善越山者必难渡水，嬉旷野者必惧山林，夫物之­性­也！”

买马客点头道：“老丈释之惑然，如此下去，我商国的辉煌当何以延续，真是让人心急如焚！”

旁有红衣男子，正凝神侧面倾听。他相貌端然，丰姿俊雅，仪度非凡，英隽魁伟，看装束就知是王都贵人。这商国百姓崇尚白­色­，而以黑­色­为贵，红­色­为尊。当下这红衣人微笑相问：“听老丈道来，这马儿在我商国真的难有驯养良策？就以马­性­论来，当以何良策豢养为上？愿听其详。”

老汉躬身揖首道：“有劳贵人相问，我等山野小民，岂知论述深浅，但随口絮叨一二：想我玄王观星，相土爷驯马，冥王治水。我商国累有功于朝廷，造福于天下，四野之民谁不击鼓讴歌！那马儿亦随天神下界，踏我商土熠熠生辉，惶惶马队象阵横扫四夷，方国部族无不拱手臣服。马长于驰骋陷阵而弱于负重致远，酷喜肆意狂奔极厌驾辕拉车。­性­烈而刚毅，遇知已而嘶，逢伯乐则鸣，遭困厄而哀，迎斧钺而奋蹄，此诚世之罕马良驹。观当今之世，铜辔络马嘴，重辕高车压其身，消其情，磨其­性­，整日幽愤难鸣，郁郁终日而不能抑其志，安能够长久乎？此诚之本源也。”

红衣人拱手而谢道：“老丈识见超卓，所言极是。只是这负重致远之累，非马而何？我多日困惑，难道我祖上创造的奇迹，自此就日渐消逝了吗？”

突然，擂响的鼙鼓声震桑林，紊乱的马蹄声纷至沓来，吸引了物市人们关注的目光。一青马骑士手持帛书，冷言高唱：“司马有令，物市上马匹尽皆充军，相易黍子两袋或者麻布三匹。不得违抗，有误者王法处治。”

那卖马人都无可奈何：“这种换法太不公道了吧！你一匹马现如今能换上好丝帛三匹哩！”

甲士前来牵马，听到纷七杂八的议论吼道：“王师戍边御敌，排兵布阵，伏尸流血尚且不惧，你等何惜只匹儿马？流言惑众，当心天神降罪。”

卖马的老汉失口叫嚷：“我等用马匹运货拉车尚且不足，尔等何以强求民财如此！商国从来都是信达礼义之邦，大王尚知体恤下民。如此这般，皇天不佑，列祖不护哪！”场面瞬间寂静下来，众人回头相看，皆为老汉捏紧了一把汗。众甲士持戈对着老汉。那老汉的马儿仰天长嘶，人们闭上恐惧的双眼。

“住手！”这时，一声断喝如平地春雷，几欲震落了众甲士手中的短戈。他们循声望去，惊愕之间，滚落下马拜服于地道：“不知大王驾到，敬请恕罪！”

商王喝道：“军马欠缺，依法补充，何必妄取民之爱物。还不快快退下！再有冒犯民众者，军法处置！”

物市一片欢腾！那身着红衣丰姿轩昂者竟是商王！在人们惊喜的山呼声中，商王却飘然而去！一群玄鸟蓦地从商丘上空掠过，嚣叫着盘旋在物市上空。时而轻捷地剪过苍穹，时而尾随着自由嬉戏，抑或鸟鸣阵阵，抑或低吟浅唱，物市里生起一团淡灰­色­的剪影！

二

商王在观星台上凝目远望，他沉浸在巨大的困惑里，遥望着烟雨迷蒙的郊野出神。司母姝静静地坐在旁边，这位来自河伯国的公主文静贤淑，貌似梨花含蕊、碧荷凝露。商丘的郊野上，总会显现出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成群的玄鸟在轻捷地飞翔，蛮力无限却又悠闲自得的牛群，羊群撒在绿草丛里，花­色­雉­鸡­时隐时现，梅花鹿欢欣跳跃。商国的民众在井田里挥镢劳作，不时传来粗野激昂的号子。田里的庄稼茁壮地生长，透出成熟的气息，呈现在商国的是一片祥和！

王后司母姝捧上一樽清酒奉上道：“大王不知有何军国大事扰心，显得如此抑郁？臣妾当卜问上苍，为大王分忧。”

商王长舒一口气道：“想我商国祖上建功赫赫，而我更是上敬天神下拜列祖，体恤臣民愉悦万物，忠于职守不敢有半点懈怠！可上天依然降祸商国，马神不时来招魂子孙。我等厚备牲礼祭祀，难以奏效，因而郁闷。”

司母姝禀道：“大王勿忧，想我茫茫商境惶惶商塬之上，必有负重致远之物！我当择吉时占卜，乞求天神普降鸿福！”

商王一仰脖将酒喝­干­，说道：“待我­射­猎归来，王后再行占卜不迟！”

远处传来野牛隐约的长哞！商王心里微微悸动，极目远眺。蓦地心有所悟，遂跃上火龙驹，拍马疾弛而去！夯实的黄土路在噔噔地向后移动，一袭红光消失在无限褶皱的绿原之内，腾起一阵粉红的尘雾。极目云天之际是无数晃动的淡灰­色­斑点，那是牛群在嬉戏。折过连绵起伏的缓坡，牛群已清晰地浮现在明丽的水泽边。野牛体格硕大肥壮，蛮力无穷，两角根弯梢挑，双眸夺目灿­射­，或嬉戏相搏，或悠闲吃草。总是群居群动，发起攻击凶猛无敌。时人不敢靠近，远­射­猎取，亦不能常常获之。商王这时心扉洞然通亮：中原多野牛，蛮力堪负重。如能驯服此物拉车运货，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此天佑我商国。

可如何能让牛老老实实听从吆喝呢？

此时，一队白马骑士自东门而来，一队青马骑士自南门而来，一队红马骑士自水泽边而来。三队骑士列阵完毕，玄爻跳下马禀报：“启禀大王，今日­射­猎孟群诸山，当以入主何方为佳。敬请大王占龟！”

大祭司卜贝捧着硕大的龟甲侍立，脸上涂满猪血、炭黑和白灰，身披兽皮和绳缕，神情恭敬肃穆，只等商王发话。

商王心有所感，指牛群而言道：“当以活捉野牛为最，首捉活牛者重加赏赐！今日全不用短戈弓矢，只用罟网抛绳。”骁勇骑士高呼：“呕——呕——”猛虎般跨马奔驰而去。

卜贝禀道：“大王，这野牛蛮力甚巨，只用罟网抛绳，恐怕难以奏效，往日­射­猎勇士奋戈挥箭常常猎获甚少。不知大王令捉活牛有何用意，难道仅为祭祀之用？”

商王目光严峻远­射­牛群，伟岸身姿稳坐马上，对大祭司的话笑而不答。泽边牛群被蓦然而至的炸耳马蹄声惊醒。牛王正满怀激|情地向一头杏­色­母牛示爱，陶醉在姗然而来的幸福之中，不料这突如其来的纷乱铿锵的马蹄惊扰了它的美梦。牛王非常恼怒地长吼布阵。牛群听到号令，迅即由健壮的公牛围成一堆，把母牛、小牛围在核心，严阵以待。

玄爻举起短戈，厉声断喝：“三面夹击，虚张声势，冲散它们！”

司马的命令和骑士的马鞭此起彼伏，响彻长空，但却没有让马队在饱餐马鞭后驰骋疾奔。马儿收敛起壮气，熬住了巨痛，却最终难压心中的恐惧，进而惊恐地在腾空长嘶。啊！不用戈刺箭­射­，断然唤不来马儿的任何胆气！一片牛角明晃晃地闪乱*，成排的哞哞吼叫的气浪扑面而来，马阵在距离牛角很近的地方终于惊恐地停滞后退。“哞——”牛群随着牛王发出一阵杂乱有力的吼声，奋蹄相抵，连续的怒吼声让孟群诸泽荡起阵阵涟漪。马队牛群胶着在对峙状态！

大祭司对商王忧心忡忡地说：“大王，蛮牛集聚，冲散太难，难以力敌，请大王下令­射­猎！”

商王凝眸注视，他这时感到，想要制服蛮牛为我所用谈何容易！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再次下达了攻击命令。他要探究一下，马队的威力能否突破牛群的底线将蛮牛偃服！

马队在踌躇中显得有点惊慌失措！牛王却很快在巨大的挑衅中失去了耐­性­，它突然摇头摆尾地震地怒吼，率先冲出牛群，疯狂地挺角摆尾向马队发起攻击！马队蓦然在惊嘶中后退，牛群进逼上来，那愤怒的尖角高高翘起，牛尾紧紧夹在两股之间。看来它们要大耍牛脾气了！它们在牛王的带领下，拿出抵死一拼的架式，冲司马围攻过来，众骑士惊恐尖叫，冲头牛乱箭齐­射­，雄健肥硕的头牛身中数只箭簇。牛群嘎然止步！它们惊恐地睁大狐疑的眼眸，心底的愤怒却在向外迸发。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陡然凝固！

商王这时拍马冲到白马骑士队中，对玄爻道：“拿罟网来！”

玄爻叫道：“大王，蛮牛危险，请退高处。我等誓死效命！”

商王冷面含霜，不容置疑地抢过罟网。火龙驹腾空嘶鸣，众骑士簇拥过来，随时准备保护大王万无一失。商王这时并没有拍马冒进，而是把罟网抡得呼呼风生。在阳光的反照下，轰轰转动的罟网，不停地转动闪烁，直­射­牛眼。众骑士似有所悟，纷纷效法。一时间，无数旋转的晶亮圆圈在熠熠晃动刺痛牛眼，迷茫地看这奇形怪物而茫然失措！

牛王刹那间猛吃一惊！晃动的怪物搅乱了它的方寸，巨大的蛮力在慌乱中消失殆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牛王一跑，群牛都乱了方寸，谁也无心再去刻意照顾老弱，自顾自地逃命要紧。

一只淡青­色­­嫩­角小牛在对峙中惊慌奔向马阵，商王准确地抛起罟网，把小青牛罩在正中，众骑士齐声喝采！

卜贝摇头叹道：“今日­射­猎只得小牛一头，还不够大王的勇士打一顿牙祭！诚为可惜。”众甲士全都垂头丧气。

独商王沾沾自喜拍手道：“好！今日­射­猎能活捉此牛，实在很是丰硕。全赖天神相佑，捉回去栅立牛牢好生圈养。牛群既然素喜群居，难道会弃它于不顾吗？呵呵……”

“哞——”淡青小牛发出响亮的哀吼，奋力挣扎着欲逃脱束缚，眼中饱含着对牛群的眷恋。

三

一排黑­色­的苦楝木圈成坚固牛牢，为小青牛建造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家。商王站在栅栏边仔细地看着这头茁壮的牛犊，心中甚是欣慰。­嫩­绿的青草散发着甜美的芬芳，淡青小牛在贪婪地进食美味佳肴。它抬起晶亮的明眸深情地注视远方，那眼光似乎已经穿透云天之隔，回到了牛群的庇护之所。然而饥饿的食欲很快湮没了他的思母之痛，它又低头沉浸到狼吞虎咽之中。

贡圭禀道：“微臣想来，它一定是听到了牛群的呼唤。我们商国遍野的神牛，可是通灵的很，是上天的绝佳厚礼！彼牛群皆群居生活，虽豺狼虎豹犹然不惧，牛群是否会集结而来倾力相救。我们应多置些勇猛甲士以防牛群袭击城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