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师军队默然肃立，注视着威仪的商王。

军队严整，甲胄鲜明，商纛飞扬，短戈锃亮。

商王头戴商王冠，身着夏衣裳黻鞋国君服，腰束宽边丝带玄鸟纹裙饰。方脸大耳，身材魁伟，英俊帅气，透着睿智。微笑中带着宽厚，伟岸而可信赖。他手持青铜大钺，坚毅地目视雄壮军阵。大钺上一道图案赫然醒目，两只扑起的猛虎正在张牙舞爪啃噬一颗面部安祥的人牲。一阵轻风拂过，缭绕的青烟从商王头顶袅袅飘散！

大祭司卜贝脸涂猪血、炭黑、白灰，手执磬鼓铜铙，身披兽皮绳缕，头Сhā三根鲜艳的野­鸡­翎，咕咕嘟嘟说着低沉而怪异的谶语，围着火堆在夸张地起舞。一群宫廷巫师在他的身后，时而仰天虔诚祈祷，时而匍匐拥吻大地，黑炭的烟火隐微着淡蓝­色­的火舌，一只硕大的龟片被女巫低首跪捧。一群玄鸟流云般在军阵头顶盘旋低飞。

侍卫高呼：“吉时已到，请大祭司占卜！”

大祭司虔诚恭敬地把双手举过头顶，用饕餮纹青铜小铲小心翼翼地把细碎的火红炭块放进龟片的凹槽里，随即冒出一缕白烟飘渺扩散，一股焦灼的暗香刺入鼻孔，隐隐传来骨纹的炸裂声。当他把这些排列整齐的凹槽填满火炭后，白烟散尽，嗞嗞的灼骨声和哔哔嗦嗦骨纹炸裂声交织作响，这是神龟在代替上天隐隐传语。

所有的甲士都跪伏在地上，静待天命。风卷云舒，雄壮的战车队伍中健马引颈长鸣！

商王默然耸立，遥看天际。两只轻捷的玄鸟鸣叫着掠过军阵上空，在祭台上俯冲下来。一只落在青铜钺上，嘟嘟地叨啄着青铜钺上的人面；一只停在商王的高高隆起的发髻上，仰天啾鸣不已。这是相随商王多年的两只玄鸟，喙红腹白，鸟爪尖利。一唤作“文卿士”， 个头稍大，一条剪尾也显得流线飘逸，溜黑的双眼神采奕奕；一唤作“武将军”，机灵善动，透出矫健的勇力却又轻捷敏锐。

大祭司捧龟奉告：“启禀大王，神龟传语，玄鸟呈瑞，上天明示：此次我军征讨东夷，拯救列国，必能马到成功，纛开得胜！”

将士高呼：“上天保佑，商国必胜！”

冢宰贡圭拜辞在商王脚下道：“祈求大王捷报频奏，早日凯旋。”

王后司母姝并王子上甲微垂泪拜辞道：“恭祝大王出师必胜！”

商王扶起贡圭道：“王子年幼，你要勤于教诲。善保王后，固守王都；惠施政令，以悦万民；慎敬上天，告祭列祖，保境安民。国中自会遍呈祥瑞之兆，就会远离不妄之灾！”

商王传令：“请史官刻录卜辞，传送三师。玄爻听令！命你率左师为先锋，以象阵在前，以马车居中，步卒断后，直捣东夷！我自率中、右师陆续进发。克日进兵，不得有误。”

司马玄爻面黑髯乱，豹目环眼，形如黑塔。当下出列洪声应道：“末将遵令！只是大王乃一国之主，当以保宗庙社稷为上，何苦轻身致敌，沐风沥雨接戈冒矢！我只率左师健儿击鼓东进，定可大获全胜！如有闪失，乞斩某头以谢大王！”

商王笑道：“东夷蛮横，常常侵扰我边界子民，强占我东边疆土，对泰山脚下的东都更是窥伺已久，早已成为商国心中大患。此次侵掠北伯、河伯、韦国和顾国，虎视眈眈陈兵商国边境，实欲并吞东都，其野心昭然若揭。此次征讨事关商国安危，我不亲冒弓矢列阵击敌，甲士岂肯尽心用命，岂能获取全胜。我意已决，休得多言！”

台上大祭司高声尖叫：“吉时已到，请大王献牺牲祭祀。”

一排夷奴被缠足吊髻，反剪双手绑缚在粗大的黑­色­祭柱上，青­色­的疤痕突兀地烙在他们宽大的额头上，他们用细长深邃而又茫然的眼神漠漠地看着商王。商王的青铜大钺上狰狞的猛虎栩栩如生，厚实的斧背和锋利的斧刃交相辉映，斧钺的霸气和商军的雄风融合胶着。既是代天帝征夷，就应用这人牲取悦天帝，以助商军乘势破敌！

商王握紧青铜大钺，从容迈步，神情恭敬，祈祷上苍。商军一片肃穆，虔诚注目商王。两只玄鸟振翅高飞，播撒一串串悦耳的音符，箭一般消失在广漠遥远的云天里，只留下清脆的回响。

大祭司高呼：“献祭——”

商王举起青铜大钺，对准了第一个祭桩上的人牲。他冷峻的脸上写满威严，粗壮的手臂挥洒着勇力。一道冷光闪过，人牲的头颅随着喷出的一腔鲜血“扑嗒”滚落于地，飞溅的颈血滴洒在祭台上，随即又渗入黄土，一个夷奴作为天神的供奉殒身而去。商军高举弓矢，发出地动山摇的惊吼。

“呕——呕——呕——”商军举戈示威，呼声震天。

青铜大钺寒光闪过，一排人牲头颅纷纷坠地滚落。

“呕——呕——呕——”呼声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商王命人牵过他骑乘的座骑“青尊”，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象，他踩着驮奴脊背，阔步而上，稳坐象背。这青尊捕自河水以南轩辕之丘，曾勇斗狮群智取烈豹而全身退出。在斗兽苑里，两只猛虎出栏与之相斗，一个回合交锋，青尊就前腿踩晕其一，后脚踢飞其二，令其他兽王不敢再与之搏击。就在青尊横冲直撞之时，商王突然跳到场中，抓住象鼻柔韧的尖端堵住其呼吸通道。憋闷的气流击垮了这个傲视一切的庞然大物，持续的缺氧让它的威猛黯然失­色­，愤怒压在心底却难以拼力逞强，不由地扑通倒地，浑身瑟瑟抖个不停。商王一走，它却耀武扬威、依然桀骜如故。待商王来时，它惊瞥一眼就浑身惊恐、乖乖偃服。如此再三，商王甚喜道：“此象外饰怪异内里不乏忠诚，和我甚是有缘。”遂纳为坐骑。

“噢——”青尊高高地翘起了长鼻，轻轻碰触这着商王的肩头，晃悠悠扑扇着耳朵，向尊贵无比的主人问好示意。

这时宫中侍卫疾步禀报：“启奏大王，河伯、北伯、韦国、顾国来使紧急求见。”

商王命道：“传来觐见！”

四国使者俯首趋步，泣泪俯拜启禀：“夷兵正在我等四国国境作害，我等四国存亡只在旦夕之间，商王既已应允相救，为何不挥师北上反而东进？我等无颜回国，愿以颈上热血，祭祀商王斧钺！”

商王微微颔首道：“各位在馆驿好生安息，此乃‘釜底抽薪’之策，旬日之内，你等国内自然平安无事。”四国使者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恍然大悟道：“商王神机妙算，必将纛开得胜！”

鼙鼓擂响，商纛猎猎，大军鏖兵在即。

二

几只青鸟在高天里尖叫徘徊，犹如夜空里忽隐忽现的鬼魅。很快，它们就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密集的鸟阵卷起一阵强劲的怪风，从商国军队上空疾速滚过。

商王举钺传令：“挥师东夷，替天讨逆！”

商王在象背上掐蓍草相算，排列好归藏卦象，细观呈现大凶！时传令官快马飞报：“启禀大王，前面兵临黑风口！”

商王下令道：“就地安营下寨，前军远远哨探，将结果飞马传报！三师各守本寨，不得有误。”

大军依山傍水安营扎寨。先锋玄爻传报：捉得两个夷军探子。两个夷兵被五花大绑带了进来。商王接过松油火把仔细端详喝道：“既是被擒，何故如此傲慢！来人，将他们绑缚出去点天灯！”军士将二人紧紧绑缚在祭桩之上，举起扑啦啦的火把翻起刺鼻黑烟，正待引燃。

二人惊愕泣告道：“我等实是东夷庶民，怎想无端遭此杀戮！家中妻儿尚在盼归，请大王开恩！我们实是国中百姓……”

商王相看片刻，扔掉火把喝斥玄爻道：“不过是夷国百姓而已，如何便随意捆绑，险些误杀好人！立刻放还，赐酒食压惊。我军明日兵发黑风口，再敢扰民，定斩不赦！”

玄爻急得大叫：“这二人在营寨边鬼鬼祟祟，定是­奸­细无疑，大王不可随意放还！”

“我等为解百姓困苦而来，岂可随意扰民。”商王喝令为两夷探松绑。

两夷兵侥幸死里逃生，自以为有上神相助，暗自得意，气喘吁吁跑回黑风口，紧急面见夷王之妹、司马夷媚。夷媚乃老夷王宠妾夜梦芷兰花开而生。彼时，画眉乘五彩云朵漫天祥集，氤氲奇香环绕宫室。偏这公主眉间一颗红痣粲然夺目煞是喜人，老夷王晚年得女大喜道：“此女是天神感我恩德相送，日后必会大富大贵！”夷媚少而聪明，长而*，眉舒春柳，眼湛秋波，貌凝花蕊带露，容赛牡丹含羞，婉丽飘逸，赋­性­敏慧。爱舞枪弄­棒­，眉间更添英武之气。老夷王爱若掌上明珠，委以司马重任。时年方二九，尚待字闺中。

当下两密探隐瞒了被抓的情况，只信誓旦旦地将商军明日兵临黑风口的机密合盘托出。夷媚心中大喜，认为彰显巾帼风范以折须眉的时机终于从天而降！长久以来，长兄夷王自执掌国政坐拥煌煌国土以来，就对老父这个临终遗命颇有微词。武断地以为弱女子只能绣花描云，妩媚起舞，这舞刀弄戈、血流如注的军营之中哪里有小女子一席之地！父王老湖涂了！实在是糊涂之极！所以，他从不让小妹排兵布阵、带兵御敌。可是，这次东夷主力西出远掠，而今商国大军压境，主帅一时难以撤退，他在思忖着伏歼商军的计策。

“你能确保商军主力明日一定挺进黑风口吗？”夷王满腹狐疑地打量着穿戴着鲜花盔甲，颇显飒爽英姿的王妹。

“千真万确！是我心腹之人亲耳所闻！”夷媚语气斩钉截铁。

“我可耳闻这商王智勇足备，神威雄猛，人罕能及。如此军机大事，他怎会轻易泄口……只怕是商王的诱敌诡计，断不可鲁莽行事！”

“我军主力­精­锐远涉西方，王都内守城士卒多老弱病残，王兄倘若再失此歼敌良机，眨眼间敌军车阵滚滚，兵临城下，岂能万无一失，届时悔之晚矣。王兄的千乘之地，岂不顷刻间拱手相送！而今我占尽地利之便，正是用计之时。”

夷王长叹道：“好吧，就往黑风口添置重兵，依有利地形权且设伏，当下亦为良策。但愿上天保佑……”

璀璨的启明星恍然隐去，天地间漆黑一团。军探将消息呈报商王，商王闻而欣喜，就令卜贝于帐中占卜进军吉凶。卜贝占卦毕，连声说：“卜片之上，双脉呈现龙纹皆呈冲天之势，往复缠绕。非但主我军有取胜纹象，只在我大王身上更是喜脉陡现。大吉！大吉！”

商王仰天大笑道：“双喜临门，定能大破东夷。夷兵既已调遣停当，我们正可施展‘声东击西’。玄爻，你领一师人马佯攻黑风口，要多设旌旗，擂响鼙鼓，以张声势，却不可进攻；其余军士二更造饭，三更出发，绕道济水河谷，随我突袭东夷王都。”

日落西山，天­色­渐暝。商王亲驾骏骑，率饱食军士沿济水河谷星夜疾进。这东夷之地与商国大不相同，地多矮山环绕，山多灌木丛生，木多荆棘刺人，山路崎岖而狭窄，恶水湍急而暴虐。商军人皆衔枚，马皆勒口。军马行进，马蹄声在夜露浓重的氛围中显得艰涩沉闷。一条墨­色­巨龙在宝蓝­色­的星空下寂寥河谷中蜿蜒而行。平明时分，东夷王都的魅影已然影影绰绰地映入眼帘！商军悄临城下。着黑衣甲士抛青铜索缒城而上。这些黑衣军士训练有素，轻捷如猿攀附直上，待城头夷兵知觉时，已成断头之鬼。黑衣军士打开城门，商国大军长驱直入。城头多处火起，犹如万蝶狂舞，火光直冲霄汉，烟气弥漫。夷军惊恐万状，喊叫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王都内外，鸦逃雀散，鹤唳狗吠。城内百姓*西闯，乱作一团。城中火光映照整个夜空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