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道：“诸事有备必无患，万事须察端倪。先行一步才能智胜一筹，在易物中占主导地位。机遇总是那么来去匆匆，一闪即逝。今我们商人伐木备料，乃助人利已之事，断不可失此良机！”

商王遂传令王子，着人进山林伐木备料，以待商人后用。王令传回商丘，明堂上议事的诸卿陡生疑惑：大王远在北方各国游历，为何国内储备诸多木料呢？他们议论纷纷，猜不透大王的谜底。

王恒道：“这是大王的命令，让我们进山伐木，准备建房的木料，可现有的材料也已够用，再进山伐木，木材堆积如山，终有何用？不知能否经过漫长的多雨潮季。”

贡圭接道：“大王所算，非我们常人所及，必有远虑。他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带领商人走遍各方国、部落，想来此算自有道理，日后亦大有用益。”

更多的人是茫然，但他们很快坚定了信心，在不解中对一向坚毅睿智的大王还是信任有加。上甲微说：“冢宰言之有理，父王这是一定又看到了易物的良机。这涉远易物就不能只看一时一地，应当胸怀天下！我只是担心，父王长期游历在外，风餐露宿，饱经沧桑，旅途劳苦，身体可安？”

众卿悻悻说：“真盼望大王早日返国好一问究竟。”

王恒说：“河伯国王、昆吾国王都已来到商国等待与大王晤谈，大概王兄折返之日不远矣。”

河伯由他的两个妹妹相伴，自然在商国的日子不寂寞。王后司母姝温良娴慧，德­性­贞静，后宫偃服；王妃河嫄清丽可人，清秀如水，琴瑟歌舞，无不­精­通。王后每日­操­持国中织工之事，自是不得空闲，而她与大王更是聚少离多。河伯国王爱给妹妹讲路途之上的艰辛和惊险。两个妹妹对王兄的经历总会惊诧唏嘘。

原来河伯率队来商，一路上惊心动魄之事接连不断。刚离开王都不久，他就遇上了沥沥淅淅的春雨，一连数十天的风搅雨袭，让每个人都浑身湿痒难耐，抓挠得浑身鲜血淋淋。遍地的泥泞，使牛车困顿难行，伤寒病又无端肆虐，许多军士在哆嗦发冷中，慢慢倒在泥泊中咽气，健牛接连在绝望的长哞中一命呜呼。这是一个令河伯国王揪心的时刻，晒好的鱼­干­，淹制的腊­肉­，在淋漓不止的春雨的浸泡成面糊状。就在雨天有所收敛，刚想舒一口气的时候，深山里的一群披头散发的野人部落，却手执长杆投枪，遍体涂着腥气冲天的狼血，嗷嗷怪叫着逼近车队，惊得众人身心欲裂。还好，这群野人似乎对一车物品并不感兴趣，却抢掠了数十个体格膘悍的军士，挟在身下飞速隐入密林。接下来呢？他们夜宿时遇到了狼群的攻击。部落侵袭相扰的事件双紧跟着发生了两次。最终，总算把苟延残喘的二十多人和几辆断辕损辐的牛车带到商国。

四

观星台依然是那样的巍峨耸立，四方取火种者仍是络绎不绝。而王都却日渐长高增大。这些年来，商王东奔西走，易物的兴旺让商国财富剧增，房屋成片扩建，四阿重檐的屋顶遮盖着商国的天空，参差错落构成的观星台下构成厚重凝练的风景。各­色­或白或黑或花的鸟儿翱翔其间，灰­色­的屋檐勾勒在苍穹之下，无数跃动的浮点演奏着宠大绝妙的交响乐，这尖利的乐音之下，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喧闹声，如今的王都之内早已是人声鼎沸，比肩接踵了。各城邑之间的物品用牛车紧密相连，悠扬的调儿让各地的子民背着儿女纷纷相投，共享商地富足之乐。

商王跽坐在观星台上，正捧读祖训，虽然多年来在外奔波，让他感到自己终于体力不支，进而身心疲惫。不过，如今，他却神­色­肃穆地望着东方的天际，焦灼的酷夏正夹杂着热浪一阵阵袭来，天边张牙舞爪的白气阵阵飘动，把绿塬烘烤得白花花的，没有一丝风，汗水在商王遍体蠕动。这真是个奇怪的季节！时令将至入秋，而溽热的气候却做最后的疯狂挣扎。

观星台上的火堆上，淡蓝­色­的火苗依然舔着燔柴噼哩叭啦作响。这生生不息的火种是天下子民最安定的守候。

说话间，王恒、上甲微、贡圭、占玉等人也来到商王左右。王恒说：“王兄，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依大王吩咐准备木料足矣！但众庶依然在不停歇地进山砍伐。却不知王兄要用之作何交易，怕不是要舍弃商祖居之地而别迁泰山东都吧？”

商王笑而不答，道：“方今天气爽朗，众卿陪我去木料作坊一观，日后自知这木料会有大用。”没有人能猜透大王心中的秘密，这些伐木的歌谣就日日不停地歌唱。

一阵狂风巨浪从浩瀚的洋面上升腾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挟裹了黑参参的­阴­云，狂啸乱吼地摧残着阻挡它的一切物体。临近海边的寒国、过国、莱夷、畎夷、增国和诸多部落，就在这一阵怪异而狂暴的飓风里陷入困顿。人们战栗在山岗之上，看着曾经的家园如今却在狂暴的风浪中被摧毁。冷风一阵阵摧山动地，人们相互拥挤一处取暖，却不知在何处栖身。

狂浪暴虐过后，各国都因缺少盖房的材料而愁眉不展，一时陷入困顿。

居无定所，何以存身？民无宁日，国将何存？这些方国国君和部落酋长也束手无策。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商人。这些不辞辛劳的商人总会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驾着牛车悠然而至，同时带来各种各样珍奇而丰富的物品。于是，各国国君不约而同地派使者奔赴商国，向智慧的商王求救。只要商人源源而至，修城复国亦不再遥远了。

商王彼时正与众卿在宗庙祭秋。仪式刚结束，风雨却不宣而至，就令大祭司占卜。占卜完毕，卜贝惊说：“大王，刚才微臣占卜，显示东边沿海地带大凶。也许又要骤起浪涛了！”

商王说：“乾象呈现已经摧毁了诸多沿海方国、部落，我们这些个时日准备的盖房材料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我们就马上准备，让商队去这些受灾部落。”众卿这时方才恍然大悟。

风浪让沿海民众饱受生活之苦。他们一如游荡的野魂孤鬼凄凉无助地在做山野的掠食者，而­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们处在濒临死亡的边缘，一具具尸体来不及掩埋就做了野狗、秃鹫的饕餮盛宴！人们不得不寄求于神灵的庇佑。他们向天神、祖宗祷告哀求：“天神保佑吧，慈惠无边的商人赶快到来，能为我们带来欣慰和惊喜。”可冷风劲吹，哀号四起，望眼欲穿的商人会来这一片狼藉之地吗？天神并不应答，天神这时似乎对这一方土地也漠不关心了。

三

前面就进入过国的地界了，商王却皱紧了眉头。商字大纛猎猎飘扬，呜呜呜的冷风怪叫不已让商王心如裂帛。

王恒过来道：“王兄，此行不甚妙，这风浪将海边诸多财物珍宝席卷一空，到处残垣断壁，房舍荡然无存，生民凄惨不忍睹！看来我们的珍馐之物跋山涉水而来，是绝难换到称心物品的，只怕又是白跑腿。”

商王相看众卿、甲士和一脸灰尘的商人，尽皆疲惫倦怠之极的神­色­饱含颓废哀怨。的确，一贯在繁华物市里赶着牛车进出的商人都能满载而归，而来此地怕会空车而返。他们沿途看到的是倒城塌房的破败，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气象。难道这一回无数的商人真的要徒劳无功枉费心力？

商王心里颤动了一下，进而产生一阵酸楚。是啊，从事交易的商人无利而不往，远途跋涉来此多灾多难之地又是为何呢？那么多的商人赶着牛车，满载木料、五谷等物品而来，单就以物易物来说，值得吗？没有一个商人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别国有难，我当相助，支援他们重建家园，却是理所当然。商国自先祖契祖辈经营成为东方大国，诚实、守信一直是商族引以自豪的品格。人以诚为本，以信为天。然而，单单只为取利而诚信消退，方国遭难而我带商队来只为取利，于心何忍？利益怎能取代美德，诚信怎能让位于欺诈？坚毅爬上商王英俊帅气透着睿智的脸，他在大家的彷徨困惑里变得镇定从容。

商王忽然仰天长笑道：“天意真的会让我们商人无果而返吗？我看未必。彼国受灾，民将涂炭。我商人顶风冒雨载物而至，这一方子民必会牢记商人的恩德。这恩德也会日渐成长，慢慢就会从小苗长成参天大树。在这些方国部落子民世代相传的口碑里，我们商人永远都会在他们的心灵里生根发芽！我等易物，不仅要易贵重的有形之物——商品，更应易至难的无形之物——民心。夫民心所向，则商人自会通达。物品是财富，诚信更是财富。我们的苦累会换来这些方国部落的信任，又何言徒劳无功呢？”

众卿、商人皆面面相觑。他们慢慢在大王的镇定自若里恢复了神气，继而振奋起来大呼：“大王所言极是，我等愿誓力效命，相随大王！”

商队来到的消息随着鸟儿的飞翔传遍被这风浪袭击的海边诸国，他们满怀崇敬的心情来迎接这拯救苦难的商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的商人带来的盖房材料，就是以后幸福生活的基石所在。但是，他们却更是担忧：现在这般双手空空的生活境遇，拿什么来和商人平等交换呢？

的确，城邑之中，村落之内，断壁残垣，诸物皆荡然无存，并没有更多的­精­美物品相易，难道商人会白白相送这珍贵的建房材料，日用物品吗？在他们家中，好在­精­美绝伦的海贝尚埋在屋角，不过，它们也已经在这次史无前例的浪潮中被冲袭的体无完肤。寒国、过国、莱夷部落的国君或酋长们虔诚地摆开十里仪仗来迎接商王及商队。

寒国国君敬道：“玄王涉险东来我等受灾之国，实在是天神相佑。若能以物相济，来日国力强盛，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厚恩！”

过国国君道：“我国内风恶浪猛，各物荡然无存，城邑形同废墟，百姓流离失所，哀声遍野，惨不忍闻。若玄王能以车上之物相送，我日后定以双倍之物亲送商国致谢！”

莱夷诸部落酋长皆道：“若商王先以物品与我，我等部落子民定当万世铭记大王的厚德！”

他们身后黑压压的跪倒一片，皆曰：“请商王施惠，救我等于水火，必世代铭记商人大恩大德。”

商人们这会儿看着他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表面上垂手乞怜，分明想强取豪夺！商人们一路的疲惫沮丧累积到极点，同情和哀怨交替相生，连那还算­精­神抖擞的健牛这时也百无聊赖地反刍起来，露出迷茫的眼神！商人奔走四方，以此地之物易彼地之货，从中取利以养家糊口，而又怎能满载涉远至这穷山恶水之地，却又要空空而返一无所得呢？

国君与酋长都屏声静气眼睁睁把万分渴求而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威仪的商王。商王从车上站起，缓缓走到他们中间。他的脸­色­庄重凝练，却显得坚毅从容。面对受灾中倍受煎熬的人们，他拱手大声道：“我商人秉承诚实厚道行走四方，只以诚信为本，惟愿义行天下。为的就是广济百姓，施惠万民，秉承上天好生之德，岂能发灾难之财趁火打劫乎？今我之商队所载之物愿尽数付于各国。”

人海顿然沸腾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可国君和酋长们却近前再禀商王道：“我等绝不负商王美意，日后定以双倍物品相送，天神作证，我们当留下信物以为凭证！”

这时，他们纷纷解下贴身所戴玉佩、神符，双手奉与商王。

青鸟在群山阔野之间穿梭，商国的物品在灾民的能工巧匠手下盖起一幢幢房屋，座座城邑又崛起在商国的东方，久违的欢声笑语犹如浪花飞溅。而商人依然源源不断满载建房材料在方国部落间穿梭，送去诸多物品，却不求回报。

四

玄鸟到处，商人的牛车就会飘着銮铃在方国人们最渴望的时候悄然出现。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各­色­物品。人们也会在兴奋中奔走相告：“商人来了！商人来了！快去交换商品！”

商王带着车队走在去南方涂山氏的路上。一曲陶埙奏出低回缠绵的曲子，优美动听，意韵悠远。商王最爱用他的乐器来抒发思乡之声，然而这乐曲继而高亢起来，与水面上翩翩飞起的鹭鸶应和，在河面上荡起一圈圈灵动的涟漪。车队沿着河谷南行，千岩竞秀，万壑争奇，一山花香，朵朵艳丽，一树鸟语，枝枝袅娜。这时，已进入南蛮之地涂山氏方国。他停下奏乐，遥遥相望，想这涂山之女是禹王王后，生夏朝君主启而君临天下，不由得肃然起敬。

遥望南方的原野，明水环绕，矮山重重，以前没有商人去过那陌生的国度尝试交易，在大家的意识和古老的传说里，商南的广袤天地，居住着一群蛮力无边的人，他们食生­肉­，捕鱼虾，寄居树洞山|­茓­，却用野猪血和炭黑涂满全身，只留下恐怖的眼神在荆棘内虎视耽耽。南方一泊一泊的水洼连绵不绝，那里是水鸟的天堂毒蛇的乐园。没有人会去轻易涉足。

商王细选­精­壮商人驱牛车南行。牛车顺山坳挺进，绕水边蜿蜒而行。果然是­阴­雨连日飘飞，路泥泞难行。行至第十日，突然芦苇荡里转过一群目赤舌绿的蛮人，手拿长矛，口中却不停地喷着呼呼的白烟，夸张地做着怪异的动作，长矛却一阵阵地横飞过来。见商人载着重重物品，怪叫着呼叫同伴追赶商人。众商人大骇，加鞭策牛辘辘快行。

突然，水际连天，碧波漾漾，水天相接处，四顾茫茫。一种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后有蛮匪追赶前有大水阻拦，商人惊慌大骇，跪伏于地向天祷告。在这危急时刻，商王轻轻飘至水边，用手掌拍了两下，传来细微的天籁回响，水面却荡起一阵细致的粼粼波光。再往左走数步，再拍一下，回响复起；径直又向右复走数步，拍水回响如此。蛮匪呕呀呜呜声一声高似一声，越逼越近。

商王道：“诸人不要惊慌失措。我已有渡水之法，请将牛车一辆交付于我，牛车过处，那水底自会生出一条通天大路相助，请诸人只跟随头车而行。”说着商王跳下车来，隐隐地贴在硕大的牛耳边窃窃私语，那牛儿似乎听懂了商王的心曲，不再胆怯，载着货物大步流星地涉水而过。水淹没到车彀，竟行如平地一般。商人们惊疑地试探涉水相连而行。车队涉浅水而过，直至前方一片墨绿­色­的地平线，就踏上了伸向涂山国的路。回望一望无际的碧波连天，依然不见来路。商人个个吓得胆战心惊，真恍若梦中一般！

南蛮不知何时却转到前面，依然呼呼地口吐白烟，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商王冷笑几声道：“不过是惑人的把戏罢了！”就令甲士皆戴傩面，燃火把前行。占玉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身着犬皮，居中缓缓前行。倏而，他径把火苗贴近衣服燃烧。烈火烘烤之中，他却面带微笑岿然不动，时时有狗吠声从火中发出。众蛮人观之，皆跪拜在地，口称圣祖显灵，捧美味甘果相奉，其头人敬道：“未知圣祖降临人间，我等多有罪过，请恕我等冒犯之罪！”原来南蛮信奉盘瓠为祖先，故而下拜。

涂山国君闻听商人来到的传讯，真是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巴。他问侍从道：“我们涂山氏与商国远隔千山万水，恶水相绕，早无音讯相通，这商王赶着牛驾着神车，莫非从天路而来？若无神灵相帮，如何过得这丘峦壕壑！快摆仪仗，我要亲去迎接！”

涂山各处山|­茓­里的居民闻听商人驾神牛赶木车而来，均倾巢而动，一个个欢呼着翩翩起舞，都把部落里最丰盛的食物敬献给商王、商人。一根燧木引着一堆堆燔柴呼呼燃起，商人拿出白粉样的盐巴撒在鲈鱼上，放在火上烧烤起来，很快滋滋油渍伴着鱼­肉­四处飘香。涂山氏部落的山民们一个个伸颈相看，随着火苗的跳动，鼻翼使劲倒吸，口水也垂涎流出。涂山君却惊诧莫名，啊！这小小的木头竟能生出红­色­的烈焰！那白­色­的粉沫竟让鱼­肉­散发出如此诱人的异香！涂山之民恐惑地看着噼哩叭啦簇动的火苗，不知这蓝­色­的火苗里为何会飘出如此诱人的香味。他们祖辈所习惯的生食野味，饮毛茹血，更不知这奇异木头还能生出熊熊的火焰！正疑惑之间，他们分到了商王赐给的熟鱼­肉­。这一次，他们才真正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美味！

涂山国王喜极而泣，感慨地说：“若商人不来，我终生也不知人间有如此珍馐佳肴！”商王的牛车上，满载了很多这样能生出火来的可爱的怪木！在这曾经的蛮荒之地。商国的火种在这时温暖了他们的生活，烘烤着他们潮湿的家园。湿可烧火，食可煮熟。商国的各­色­陶器都在涂山王公贵族家里派上用场，­精­巧玲珑的陶器代替了粗笨沉重的石磨用器。涂山众庶们却在眼巴巴地看着这商人所带的有限物品枉自兴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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