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1802年(帝泄十三年)的新年伊始,凛冽的寒风在商国四处游走,噩耗如黑蝙蝠般翩然而至。商王北涉有易,竟然无端被害。贪婪的苍狼无情的吞没了圣洁的玄鸟,时人闻听,无不伤感流泪。
上甲微执斧钺而立。丧父之痛在他心中化成无比坚强的意志,在商国军阵寒光凛凛的短戈上跳跃不息,隐隐的悲痛在他的刚毅的脸上显露着冷酷无情。他向北眺望狠狠连声,他的雷霆虎吼感染着三师甲士:“北伐有易,为商王复仇!”
噩耗传来,商国众卿每日在观星台上设九牲福礼祭祀商王。上甲微不胜哀愤,素袍缟带给父王守孝。进而普天之下受过商人恩惠的方国、部落均遣吊垂泪叩拜。商国四境一片哭声,震播四野,连牛儿这会儿也不再引颈长哞。司母姝率领后宫王妃全身缟素,河源竟然自绝而去,斑斑血泪里竟无语凝噎。上甲微令人摇幡招魂,遥向北方呼唤着商王的尊讳。声声血,句句泪,涕零哀泣,山河同悲,大地呜咽。
上甲微抽出青铜钺,声如震雷般怒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血洗有易,斩尽苍狼!”
贡圭、卜贝等皆垂泪道:“王子不可因一时之怒而损国家大事。我王仙逝,四野震惊,民心惶惶。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而今大王已去,王叔生死未卜,敬请王子隆登王位,后再议讨贼大计不迟。”
王子黯然道:“我与有易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取绵臣项上人头祭奠先王,纵登王位又有何益。”上甲微钢牙交错,恨声连连,血泪斑斑,“真想即刻北驱,以绵臣之头燎祭先王,以慰藉父王在天英灵!”
卜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商国一日无主,百姓人心难稳,倘有事变则欺宗灭祖矣,更不能让大王安心升天。国事未定它事何议,人心动摇,恐招社稷倾危。当务之急,当先登王位,再正国是。”
众卿皆苦劝:“先登王位,再正国是。”
司母姝劝王子道:“王儿不可执意孤行,此皆大商忠臣良卿,披衷置腹相劝,我儿不可违拗。”
上甲微无奈点头道:“就依母后并众卿之言。”
司母姝传令,召顾命老臣率领众卿,扶王子在宗庙里行三拜九叩大礼,上甲微隆登王位。王子说:“众卿听令,即日起当广征甲兵,集蓄粮草,准备克日兴兵,北伐有易,不得有误!”
王恒南归返回商都之时,又一个早春翩然而至。上甲微见王叔及商人们平安返回,在悲痛中总算有了一丝安慰。他见王叔倍思父王,叔侄仅仅相隔一年,历经生离死别,不由得相拥落泪。商人们的妻儿老小熙熙攘攘而来,悲喜交加中尽诉离情别绪。
上甲微看到一个妙龄女子跟在王叔身后,显得手足无措却温婉灵秀,跨前一步冷言问道:“这个女子却是何人?”
王恒道:“乃有易君王绵臣之女易篲公主。多亏她冒险相救,我等才得以全命而归!”
上甲微一听是绵臣之女,血气上涌,大喝道:“拿斧钺来!我与你有易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岂能因你微功而泯灭杀父之仇!”
王恒忙挡住侄儿道:“王子息怒,虽然祸起公主,但她却非有意害商,况且此仇即使杀她焉能得报?再者易篲诚心恕罪,救我商人出得牢笼,也算将功赎过,杀她亦于事无补,请王子开恩。”
上甲微握青铜钺而向,虎视耽耽却并无赦放之意。父王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咬牙切齿。他大呼一声,抢圆斧钺将身边的祭桩斩为两截,喝道:“快滚!马上离开商国,再有迟疑将你剁成肉酱!”
甲士们举起长矛顶在易篲咽喉之上,逼使她向北退却。易篲转身而走,一袭白衣被早春的冷风吹起,朝着观星台,她步步拾阶而上。你看她纤姿柔弱,衣袂飘飘,眼神却不断地掠过起伏跌宕的商塬,似乎在寻找着失落的心绪、出壳的灵魂。两只玄鸟适时地穿云而过,在她身边环绕飞舞。她轻轻地唱起一支心中的歌谣:
易水汤汤,商塬湟湟,堂堂商王,惠我无疆;
河水泱泱,路途长长,致远驱牛车,载物交易忙;
易水汤汤,商塬茫茫,亲亲嫡孙,救我无量;
河水泱泱,有易殇殇,何以动杀戮,苍天无泪也凄凉!
轻悠凄美的歌声随风飘散,勾起商人的无尽悲痛。易篲纵身一跃,飘然飞下观星台,如一片飞舞的落叶,坠落在观星台下。
二
商国复仇的利箭蓄势待发,箭矢所指,有易国一日三惊。有易国王绵臣设置商王牌位,四时备牲礼祭祀,以求战神宽恕有易之民。
入夜,上甲微在观星台上端坐良久。他遥望着天际的大火星出神。一阵风吹过,簌簌草动,似梦如幻中分明是父王手执商国玄鸟节而来。上甲微心有所悟,跪地叩拜,执父王之手细细打量说:“父王,您怎么如此消瘦!人皆说您在有易遇害,儿臣总难以相信。父王,玄鸟引领您到何处安享岁月?”
商王慈爱地打量着王儿说:“你我虽能晤面,却已是阴阳相隔。王儿既正王位,定要秉承商国之志,全力护佑商人,恩德加于百姓,大义布于天下。商人四处奔波劳碌,苦也吃得,罪也受得,委屈也忍得。商人要利各国而惠天下,以诚信为本,仁义为上,以兼利天下为宗旨。他们是一群以德服人、委曲求全却又不被贪婪暴君所容忍的人。我的灵魂时时牵绕着行色匆匆的商人,附在他们的货物车轮之上,融在他们的鞭鞘銮铃之中,跟随他们踏上黄尘古道,凡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我步步相随,保佑他们一路平安,交易顺利,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上甲微悲痛道:“那罪该万死的绵臣无端加害父王,荼毒商人,儿岂能饶他!此仇若不得报,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商王轻抚王儿道:“天理昭昭,其后自验。恶者做祸,必自毁宗庙,万劫不复;仁者施惠,天神垂悯,万民欢呼。我儿自要节哀顺变,时常与你母后宽心。既要体晤商人奔波之苦,更要想到有易诸民生活不易,勿要陡使生民惨遭涂炭,则何以保境慰民?王儿勿以父王为要,要以利万民、安天下为根本,我在商路上护佑商人亦会时时欣慰,在九泉之下亦会瞑目含笑。请王儿切记。”
一阵风起,商王在玄鸟的簇拥下踏着五彩祥云飘然远走。上甲微喊道:“父王留步,儿尚有话细禀,何以步履如此匆匆?”
俄而梦醒,只有满天的繁星,两只玄鸟在观星台上环绕盘旋。他再拜而泣道:“父王教诲,儿自会铭记肺腑!”
上甲微励志自强,节用爱民,练兵讲武。积蓄了大量的粮草以备远途军需,打造了更多的刀枪戈矛以作武器。可是,一场突来的干旱卷过商塬,炎阳将禾苗摧毁,庄稼颗粒无收,牲畜渴死热死者不计其数,仓廪之中积蓄锐减,北伐之事不得不因而搁浅。
上甲微举行隆重的祈雨仪式,商人也暂时放缓了外出的脚步。上甲微夜夜难以稳睡遂提斧私行。月光之下,远处影绰绰若即若离,一袭白衣罩体,幽幽放光,飘飘然若世外仙人,背影却是如此熟悉。他心有所悟,紧随而去。商国的夜空里群星璀璨,殿宇房屋一片沉寂。他紧随那个人影七拐八拐,那人影却突然顿住不前,倏忽不见。啊,上甲微不由得脱口叫道:“父王!”前面已无去路,只有一堵厚厚的石墙冷寂无声。他感叹了一声,折向宫中,转了一圈,却又再次回到那石墙跟前!他再次回去,仍旧又回到了原地!如此再三,甚是奇怪。上甲微不由得心下疑惑。此时天渐渐放亮,却见这石墙原来是宫中仓廪的后墙。这仓廪显得敦实厚重,隐露的石缝里放射着晶亮的白光,晃动得人眼花缭乱,似乎有点点火花幽然崩射。他赶紧传来小耤臣询问此处所在。那小藉臣回道:“启禀大王,此处是先王在时积存货物之用,只是从未随意开启,小臣却并不知晓内中究竟为何物?”
上甲微感知是父王引领,许是内中有些蹊跷,就下令道:“尽皆打开,我要亲眼目睹。”
硕大厚厚的石门吱呀呀开启,满仓的海贝晶亮璀璨,熠熠夺目。占玉恍然大悟道:“此是数年前先王率牛车去东夷交易所得。彼时,东夷为洪水所困,只有这些海贝,到我国中亦属无用之物,先王就封仓库存。没想到,这海贝而今却成了各方国争相交易的通货。”是岁,这久违的海贝随着商人的足迹走遍四方,充足的粮食从四面源源而来,大旱带来的困厄冰消雪融。
这场罕见的旱灾的消除,将会是北进复仇的开端。然而,天并不遂人愿,旱灾刚过,洪魔水怪又突袭而来,漫天大雨连落七天七夜,商国各处城邑变成为一座座高丘上的孤岛,畜死人伤无数,庄稼再次绝收,洪水混沌而下,毒蛇复出,猛兽侵袭,商国又一次受到重创。
上甲微眺望苍天,他积蓄的复仇力量却在洪水中肆意疯长。他恨不得立即将绵臣碎尸万段以解心中郁闷。可是,眼下商国又再陷困厄之中。正可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旬日之间,洪水退去,商塬呈现一片狼藉。上甲微再次面临子民缺衣少食的境地!厄运接踵而来,复仇大计再度搁置。
这时,贡圭跑来道:“大王,喜讯频传,有东边沿海寒、过等十多个方国和部落,已用牛车装物而来,而今已踏上商境,不出三五日就可抵达商王都。”
上甲微愕然道:“这些方国、部落此时远来商国易物,真是不合时宜。商国洪水刚退万物凋敝,有何物易给他们呢?”
贡圭再次落泪道:“先王在时,在这些方国遇风浪袭击遭受重灾之时,以各色物品相救,却不求他们回报。而今他们竟满载而来以还前债。此亦先王有先见之明,早存下洪福而荫及子孙!”
上甲微心中喜道:“如此困厄之时,父王功德惠及我等,可见天理循环相报不差。”
东方各国还债的商队络绎不绝而来,让灾后的商国一时物阜民丰,称颂商王之声盈满郊野。两年水旱奇灾过后,再经两年的生聚,商国已兵强马壮,国势大震,民富仓足。
这时,北伐复仇的利箭弦张待发。商国操练已久的精锐之卒士气高昂,早已梦寐在复仇的战场上击杀易军以解商人之恨。
三
公元前1799年(帝泄十六年)的早春时节。商塬之上,玄鸟翔集,草长莺飞。转眼间,商王逝去的四个年头转瞬既过。上甲微执斧钺伫立祭台之上,他的对面,三师军阵雄壮,甲士灿然列阵,商纛猎猎飘扬,战马嘶鸣。大祭司卜贝脸涂猪血、炭黑、白灰,围着燎烧的火堆跳着诡异的傩舞。一群宫廷巫师头Сhā野鸡翎翩然相随。很快,卜贝将卜片举过头项敬告王子道:“天语谕示,十日内出师,定会大获全胜,并斩绵臣之头,凯旋而归。”
上甲微逊谢道:“感天神指点,请祭司将天意告示三师甲士!”
贡圭道:“谋定而动,必获成功。”
甲士们闻宣示,群情振奋欢呼:“北伐复仇,必获全胜!”
祭桩上一排有易人牲悲哀地遥望着翻飞的玄鸟出神,他们靠商先王送去的物品渡过大灾,得以活命,如今却掳来被商师作为祭旗的人牲。上甲微在震天鼙鼓声里举利斧砍去,一阵血波飞溅,一排人头骨碌碌滚落一地。青铜钺寒光闪闪,滴血不沾。他满脸威严,气势如虹,四年积聚的复仇悲痛化成冲冠一怒。他威风凛凛跨上父王留下的战象青尊,挥斧直指有易道:“北进有易,为商复仇!”
战车百乘,甲士五千,分左、中、右三师列阵进发,在战鼓旌旗中逶迤北进!行至河伯境内,河伯之民无不箪食壶浆以迎商军,对商王的无比怀念让他们痛恨有易的狡诈凶残。河伯也应商王请求出动甲士三千相助北伐,于郊野整军列队相迎。
河伯道:“王甥传檄既到,敢不尽力效命。商国先王之殇早成我心中伤痛。无先商王,岂有河伯今日昌盛。再者,我两王妹皆入嫁先商王为妃,二妹河嫄又因悲伤过渡而追随先商王而去。如此复仇大事,我岂能袖手旁观。但我想这苍狼之国也是攻克不易,特率精壮甲士三千人马,祝你一臂之力。”
上甲微谢道:“既王舅有此美意,上甲微感激不尽。就请出左翼以为遥相呼应。攻击之时,河伯勇士迂回敌侧,两面夹击,定可一击而溃敌。”
流星快马传报,有易一日三遍惊恐,人心惶惶难安。王都之内乱作热锅上的蚂蚁,众卿皆聚集明堂,汗出如浆,却不敢擅发一策。绵臣焦燥不安地将宫中诸物摔得粉碎,吼道:“满朝文臣武将,倒是赶紧进言,有何良策能退商国之师?”
祭司昭月道:“商王仁德布于天下,各方国君主、子民皆得商王恩惠。商人四方易物,兼利天下而百姓欢悦。商王行走各国只以诚信为本,朝野欣喜。就在我有易雪后困厄、民不潦生之时,商王历尽万难,率领商队远救而来,又授服牛造车之术,有何过错而无端殒命易水?夫一人之命,而阻天下之众望,甚愚之至也。”
司马邾癸却哈哈大笑道:“此等迂腐之言何以立于朝堂!难时不为国尽忠何异于禽兽。臣虽不才,也在燕山之巅得遇异人指点,愿排兵布阵,给那上甲微迎头痛击,让那群野鸟一败涂地有来无回。”
绵臣道:“事到临头只有拼命一搏,岂可束手就擒!就令邾癸将军为前部先锋迎头痛击商师,我自领中军坚守王都作为后援。”
此时,上甲微已率三师与河伯军遥相呼应,直Сhā有易国境。商军所到之处,严令不许妄取民间之物,而以好言好语抚慰有易百姓庶民,以仁义之师博得有易人民的好感。有易之民感商王难时相救的恩德,无不垂泪。
此时,邾癸已挂帅挥斧钺驱动士卒与商军对阵。商军士气如虹,斗志高涨。上甲微决定迅猛出击,挫动有易军心。他在青尊之上静观有易乌合之众,传令立即进攻。一时间,呐喊声起,如天崩地裂。有易军还没有稳住阵脚,邾癸正欲阵前喊话,却见商军如下山猛虎潮水般涌来,战马嘶鸣,商纛猎猎,短戈长矛交替挥舞,将有易兵截作三处,兵将惊慌中自相践踏,一时间有易军内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上甲微骑青尊冲入敌阵。那青尊似乎明了丧主之痛,鼻挑蹄踩,径直来到那邾癸跟前,长鼻舒展之中,那邾癸从马上离坐而起,被悬在半空,晕头转向中被送到上甲微的斧钺之上。但见斧光闪过,那邾癸早被斜肩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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