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甲微连续挥钺砍杀，鲜血早已溅红战袍，犹自­精­神抖擞，越战越勇。有易军折了主将，商军攻势凶猛，一个个如无头苍蝇，尽弃车丢仗而逃，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哀鸣充塞四野。商军追击砍杀，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上甲微挥师进军，遥望而去，有易大纛依稀可辨，有易王都近在眼前了。

四

两军对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有易军阵之内，一顶红罗伞盖下诸将皆头戴狼头傩面，黑衣罩体。内中一军士将跃马而出，大喊：“王子何在？有易大王请商国王子出列应话。”

上甲微驱青尊而出，骂道：“绵臣匹夫，赶快出来受死！你恩将仇报，无端杀我父王。而今你死到临头，尚有何言？”

一个头戴苍狼傩面的瘦小的黑衣男子于马上施礼道：“老夫这厢有礼，请听我一言：商生自我先祖简狄，与有易有姻亲之好，岂有加害之理？只是天火难测，商王突遭不测，我怎有回天之力。只能每日悲戚伤心！贤侄何以听信谗言，妄加揣测，骤然加兵，何不摒弃前嫌，两国永结盟好？”

上甲微豹眼环睁，挥斧怒喝道：“可恶匹夫，无情苍狼，仅凭你一派谎言，岂能将杀父之仇泯灭？我父王以仁义为重，惜姻亲之谊，抛数灾之虑，跋远山涉有易，送物品救万民，何以不明不白英灵薨有易？商人竟以仁见害，天理何在！纵你有数般说辞，我岂能饶你？”

黑衣男子跳下马说:“那好，就用投枪来叩问天意！如果我有负天意，则让投枪刺穿胸膛。”他说着，突然连连摇头，凄然仰天长嚎，“苍狼啊苍狼，你永远是易水河畔最骠悍的天神，保护着这方神圣的土地吧。”

两国军士顿时鸦雀无声，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好象也凝固了。上甲微攥紧锐利的投枪，看仇人起伏的胸膛，狰狞的嘴脸，好象看到父王被无辜害死时的神情。上甲微全身的血液凝聚一点，所有的力气奔向臂膀。他拿起三支投枪，照准黑衣男子狠命掷去。黑衣男子并没有想到会有三支投枪同时飞来，可此时要躲闪，是无论如何难逃忿恨的利枪了。三道熠熠闪亮的闪电划过军阵惊叹的视线，狠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几注殷红的鲜血喷­射­出来。只见他惊愕地看着对面愤恨的王子。

上甲微对天祷告：“父王，孩儿已­射­杀仇人，您在九天之上可瞑目了。我要用绵臣首级燎祭您的在天之灵。”

玄爻等冲杀过去迫不及待地把绵臣傩面撕开，却看到一张扭曲变形的丑恶嘴脸，不由得一脚直跺过去：“却原来是弗善贼子，活该千刀万剐。”弗善尸体也被诸将剁成­肉­酱。

绵臣见桃代李僵的诡计败露，急忙拨马回走。上甲微风驰电掣地挥军冲杀过去，驱青尊冲红罗伞盖下的绵臣猛砍下去。有易众将挥戈相救道：“休伤我主！看戈！”上甲微并不怯惧，斧光闪过，呛啷声响，一片断臂溅落，再一斧横扫过去，七八个武将仰天翻地。果然斧钺到处非死即伤，血花飞溅，人仰马翻。再一斧砍出，那当头一将被竖劈两半，血涌如注，连战马也被斧钺狠势连带砍死。

上甲微令擂响鼙鼓，全力冲向有易军阵。一排排士卒伏尸盈野，一阵阵翎箭飞蝗般劲­射­，一支支短戈上下翻飞。这样的混战注定在短期内难以分出胜负，两军处在互相拼杀的胶着状态。夜幕突然间就裹走了摇摇欲坠的夕阳，扯开了纠缠不休的血战。通红的易水不忍心看人间惨幕，头也不回地掉头奔流。两军各各收兵罢战，安营扎寨，形成对峙。

上甲微彻夜无眠，连夜与河伯议定攻战方略。比及平明时分，商军战鼓擂响，上甲微一马当先，商军锐不可当之势，排山倒海般横扫过来。青尊积蓄了多日的愤怒，在敌阵中左冲右撞，嗷嗷长叫声甚是悲壮，一如在奠祭逝去的商王。两军正在鏖战，突然有一军一侧呐喊声大起，浓烟滚滚，河伯师从侧翼放起火箭，有易大营呼呼火起。另一侧突然闪现诸多蛮牛，角上皆绑缚明晃晃尖刀，牛群后鼓铙乱响，牛儿惊诧着冲进有易军内，一时间刀挑脚踩之下，诸军惊慌失措，在嚎叫中自相践踏。有易军皆无心恋战，又见商军凶猛，势不可阻，尽弃在阳光里耀动着炫目的血红！

绵臣率残兵败将退回王都固守。商军与河伯军合为一处，士气大增，乘胜长驱直入，将有易王都团团包围，并力攻城。城上滚木擂石纷纷坠下，箭如飞蝗。经过数十番强攻，有易王都四下火起，在滚木撞击云梯攀援中摇摇欲坠。城内绵臣这时也不得不作困兽斗。孤城岌岌可危，宗庙社稷不知将归向何处，商军复仇的火焰却依然熊熊燃烧。这时，外面纷嚷陡然大起，绵臣提斧钺而出。一近侍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南城门突然间无故崩塌，敌军铺天盖地涌进城来，请大王越北门快走！”

说话间，上甲微已领得胜之兵并力合攻，杀得有易军车倾马翻，将陨兵亡。商军攻入宫门，人报绵臣已率人从北门便服而走。上甲微令人放火焚宫，驱青尊出北门追赶。但见百姓各各携男抱女疲于逃命，而宫中宫外独不见绵臣。上甲微率兵追到易水边，但见易水茫茫，草原混沌一片。他急令卜贝卜卦以觅绵臣行踪。话音未落，听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战马嘶鸣声，只见火龙驹如闪电般呼啸而来。上甲微眼前一亮，火龙驹上坐的正是杀父仇人绵臣！

绵臣在逃命途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宫中侍卫冲出的一条血路中，他总算保住了项上人头。他想逃到新邑重聚旧部东山再起。猛抬眼间，只见先商王骑象，手执青铜斧钺，肃然而立，惊目诧舌道：“王兄……你原来还在人间！”

这一惊之间，上甲微那复仇的斧钺已毫不留情地砍断了他的头颅。那火龙驹长啸一声，向南疾驰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原野。

上甲微跪地叩谢道：“谢父王英灵显现，使大仇今日得以昭雪！”

五

锃亮的饕餮青铜甗里蒸气氤氲升腾，火红的燔柴炙烤得沸水突突喷响，绵臣的头颅早化成血­肉­一团，只有几丝黑发在无奈地挣扎叹息。易水低声呜咽，轻波缓拍*如画的绿岸，无数的麻雀从天边吱吱飞来，伤心地在商军队上空徘徊，看着祭台上绑缚的一个个黑压压的望不到边的有易人牲。

上甲微再次痛哭泣血。回想起父王远涉遇害，他愤怒的力量全部凝结在铮亮的青铜斧钺之上。在悲痛交织中他舞动斧钺，一排人牲硕大的头颅扑扑滚落！一排人牲被直接拉出活埋！又一排人牲被腰斩！统统被填放在馆驿废墟上挖出的一方祭祀坑内。

悲凉的埙声响起，上甲微吹起父王生前最忠爱的埙陶轻韵，缠绵悠远的埙调和易水天籁之声相互应和，引来更多的玄鸟缭绕轻舞。天空陡然下起一阵零星的热雨，这是玄鸟悲痛的泪。正是：

易塬湟湟易水长，易水呜咽悼商王；

四年仇恨今朝报，敌酋燎祭魂魄伤。

昔时易王若明察，宵小­奸­臣岂张狂；

而今兵颓社稷倾，唯留万民颂大商。

“父王啊，慈惠的父王，你用仁德的胸怀，兼济天下，少时治水数十载，历尽艰辛；壮时服牛造车，四方易物，以利万民。不成想一生英勇一世诚信却被这易水边的贪婪宵小之徒所害。苍天啊，你在这易水之畔何以如此不明……”

咔嚓一声，巨雷滚过，­阴­云铺开，一阵哗哗的雨声溅起易水满是晶亮的水珠，砸在黄尘古道上，惊起一片尘埃。风烟消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健牛长哞，震动得易水拍岸。

这时，响起一阵奇怪的嗷嗷低叫，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约低回，在军阵中掠过，在那排列祭祀坑上回旋，显得悲痛欲绝。上甲微回头观望，却见跟随父王多年的青尊正有豆大的泪珠扑扑滚落砸出一个个浅坑。啊，青尊，你也在为先王的逝去痛心！转眼间，那青尊却突然变得佝偻起来，无力地匍匐在地上。

巫师围着越烧越旺的火堆，在磬声铙韵、笙歌埙音里手持彩­色­野­鸡­翎翩翩起舞，目视着远方虔诚地为先王招魂。缭绕的青烟里响起一阵抑扬顿挫的巫语，穿透云层与旷远的天神互语。凄厉中隐含悲切，诡秘中饱含忧伤。

整齐的军队中飞起一阵溅落的泪雨！

青尊却猛地起身，鼻甩脚踢，显得狂燥不安，四只粗硕的巨腿却颤抖起来，似乎积聚着巨大的悲痛，终于，它撒蹄狂奔，如发怒的雄狮，穿过年轻的商王身边，越过排排有易人牲，步履匆忙而蹒跚，一头栽倒在祭祀坑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待到上甲微来到跟前，竟已咽气而亡。

上甲微再也控制不住满腹愤怒，他双眼*，举起熠熠闪光的青铜大钺震地站定，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热血沸腾的声音因而也极大地鼓舞了他的威严的军阵。

上甲微斩钉截铁地说：“慰祭父王在天之灵，当血洗有易之民！”

河伯进言道：“请王子息雷霆之怒，听我肺腑之言。往昔商王涉远率商人易物，秉商人诚信之德，以仁义兼济天下之民，灾后救芸芸众生，而使四野欢腾，虽遭绵臣、弗善之流横加残害，然目下弗善九族已灭，绵臣已燎祭先王，大仇得复，何以妄加兵戈，血刃斯民？请收回成命，南返回商国，保境安民为上，亦是彰显商王仁德为民之大义。”

上甲微闻听动容，却难以很快冰释仇恨，只把斧钺攥紧，恨不能举大旗将有易碾为平地。

那黑压压的有易黎民正在军阵之外瑟瑟抖动，他们为祭奠商王而来，却不得不在商国新王上甲微的盛怒里命悬一线。谁知大王绵臣一时听信­奸­臣贼子弗善之言，而做出如此糊涂愚蠢的行动，竟得到天神降罪，宗庙不保，鲜血染红易水河。复仇的火焰是否会对有易人网开一面呢？毕竟作恶的人已经罪有应得。

他们在内心里不停地祷告着，慈悲的大商之王啊，你的英灵会永远留在这母族繁衍之地，护佑着有易之民。你一定不忍看到商军的屠刀无情斩向有易诸民。商王啊商王，你赶快显灵再救一次万民吧！

上甲微的仇恨郁结一块疙瘩，在心中憋得即将爆发，这时，河伯的善言也难以奏效！

吱吱，吱吱，两只玄鸟适时穿云而来，在有易之民头顶来回穿梭，显得那样动情依恋。有易诸民喜道：“玄王，玄王从神界下凡，来救我们了！”

上甲微的内心让玄鸟声震撼了一下。

易水之东，水波荡漾，绿野浩淼。突然，一个让大家异常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只见那身影骑着­精­神抖擞的火龙驹，从绿原上划过来，怀里抱着商国玄鸟节。难道真是玄王复生吗？

上甲微瞠目结舌，心却跳到了嗓子眼。威严的商军队上空滚过一阵洪亮的声雷：“商王英明，商王英明！”

有易诸民同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商国玄王，既来永昌！”

那火龙驹穿过商国威仪整齐的军队，径直来到了上甲微之前，眼神忧郁地看着勇猛无比的王儿。

上甲微手中青铜斧钺呛啷落地，跪地叩头道：“不知父王驾到，儿臣有失远迎，祈请恕罪。与父王离四年之久，儿日思夜盼，不想在这易水边父子晤面，悲痛之中却又喜之何极。”说着，就要上前去牵那火龙驹扶父王下来以叙别情离绪。

两只玄鸟穿越军队，落在商王双肩上。商王道：“儿臣勿要近前，我今已升列神位，与帝喾、契、相土、冥等先祖相依相伴，自是得享天伦。儿臣对父有如此孝心，对商人有这般真情，我心甚是欣慰。”

河伯上前跪地泣道：“王兄，别来无恙？”

商王道：“我念及母族之谊，不顾数灾频现，远涉而来以救万民，虽身遭杀戮而诽谤留于后世，我商人行走四方，受苦受累受难受屈之事何以胜数？然行四方易物利已惠民却不移其志。我虽身死而魂魄犹在，定会在四方护佑步履匆匆的商人，他们是一群委屈良久的人，旅途饥寒劳顿，历尽艰难坎坷，身处异地远离亲人，只以天下大义为念，我当于商路之上护佑商人一路平安！”

上甲微含泪道：“父王之仇幽深似海，当杀绝有易之民祭祀……”

商王止住上甲微，摇头道：“王儿，不必因伤悲施暴，我为万民而来岂忍看其惨遭杀戮而死于非命？万万不可再动杀机。列祖列宗只以仁义布于天下，以慈惠达于万民，以利民济世为本。你若屠民，不但会断送大商基业，亦会有负列祖列宗之厚望，永做商国的不肖子孙。你可曾想过，仁德恩惠的力量永远比杀戮暴虐的威力更强大！”

上甲微不觉间汗出如浆，跪地叩拜道：“儿臣谨听父王教诲，秉先祖之志，易货物而行走天下，承父王遗志，让商国昌盛壮大起来。”

一阵清风吹过，火龙驹迈开健步，驮着依然威仪的商王，消失在天边一片金­色­的夕阳里，溅落一阵滚烫的热泪！

上甲微并商军皆大呼道：“商王止步——”

上甲微传令收兵返商。有易之民感怀商王仁德，日夜落泪不止，他们渐渐地远离这伤心之地。

从此，曾经在漠北强盛一时的有易部落销声匿迹，只留下一段凄婉动人的传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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