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贺建国一家坐手扶拖拉机回市里。
一家四口和一辆自行车都在车里,还有两个席地而坐的壮小伙子,旁边摞着好几摞带盖的大木桶,这是农家常用的粪桶,即使刷洗得很干净,依然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这是去粪管所拉粪水,回来沤肥。
贺楼大队现在是模范村,各方面做得都不错,每年能从上面领到不少粪票,再分到各个生产队,拿着票去粪管所里领粪肥回来壮地,可把不少生产大队羡慕坏了。这一回本来打算去县城粪管所,但是贺建国一家回城,他们就改了主意。
“铁柱,咱们生产队什么时候买的拖拉机啊?”坐在车里颠簸了一阵,贺建国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扭头问开车的赵铁柱。
赵铁柱一边掌控着车头,一边大声回应道:“今年刚买的!我还特地去拖拉机培训班学了一阵子。买了手扶是为了增加劳动力,这家伙,车厢比平板车装的东西多,吃柴油,跑得比马车快。俺查了咱们生产队的账,这几年余下不少钱,又向生产大队借了点钱,买了这台手扶,是咱们生产大队的头一份!等过完中秋,正好去拉玉米棒子,耕地种麦都能用!”
贺建国赞道:“行,有魄力!拖拉机确实比三牲省时省力,好处在后头。咱们生产大队早就该多买几台拖拉机了,我跟大哥提过,大哥说各个生产队的情况不同,咱们生产队算是比较富裕,所以买得起,有一两个生产队的工分值才八分。”
赵铁柱嘿嘿一笑,“我也这么想,光凭几辆平板车,不下雨还好,慢慢干都没关系,下雨时心急火燎,才能拉多少?速度又慢,全靠人力。虽然手扶吃油,但省时省力。”
穿着大衣的齐淑芳第一次坐在拖拉机里,觉得很稀奇,摸了摸铁皮车厢。
真干净啊,擦得锃亮锃亮,农村天天尘土飞扬,只有天天擦拭才能保持得如此整洁,可以和爱惜自行车的同事媲美了,家务活不干,就把自行车当宝贝一样天天给它洗澡。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土路坑坑洼洼,手扶拖拉机颠颠簸簸,车厢内侧两边各有一个凸出来的凳子式座位,齐淑芳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虽然隔着厚厚的大衣下摆,仍然硌得ρi股疼,七斤和平安起得这么早也不觉得困,分别坐在贺建国两条大腿上,嘻嘻哈哈,兴奋极了。
七斤扭来扭去,盯着开车的赵铁柱,“爸爸,车!没有马的车。”
“嗯,这是拖拉机。来,七斤,你认一认,这是拖拉机,如果有人问你这是什么车,你就告诉他们是拖拉机。”齐淑芳循循教导。
七斤还没开口,平安已经哈哈大笑着道:“拖拉机!”
她口音不太清楚,齐淑芳觉得她说的好像是“土了机”,而不是“拖拉机”。
七斤却道:“妈妈,我认得啊,拖拉机!”
齐淑芳一愣,“你又没见过,怎么认识这是拖拉机?好孩子不说谎话哟!”
“我才不是坏孩子!”七斤不高兴的噘噘嘴,见父母有点不相信,他急了,抓耳挠腮一阵子,眼睛突然一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展开,“拖拉机!”
一元钞票上面的图案就是女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虽然和赵铁柱开的拖拉机完全不一样,贺建国瞟了一眼,对这一块钱的来历很好奇,问七斤从那儿弄来的一块钱。他和妻子平时给七斤零花钱,都是一分二分,最多五分,一毛都很少给。
七斤立刻把钱塞回口袋,用手捂着,一脸防备。
“不用说,肯定是爹给的。昨天从家里出来,他兜里一分钱都没。”齐淑芳道。
贺建国了然,问七斤,果然是贺父给他买本子和铅笔的。七斤没有正式入学,却早就跟齐淑芳读书写字了,现在可以数到一百,会背乘法口诀,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会写简单的字,会写自己和平安的小名,因为他们俩的小名笔画少,最容易写。
“不对,七斤,钱上面的拖拉机和你铁柱哥开的拖拉机不一样。你看,你铁柱哥开的是手扶拖拉机,钱上是小四轮式圆方向盘。”贺建国挑剔。
“不一样啊?”
七斤把钱掏出来瞅瞅,从贺建国腿上滑下来,车厢最前面,踮着脚尖往前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扭头看齐淑芳,“妈妈,拖拉机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咱家奖状上面有手扶拖拉机的图案。”齐淑芳先给贺建国解释七斤认识手扶拖拉机的原因,然后笑对七斤道:“你看,咱家的自行车和你叶大娘家的自行车一样吗?”
七斤摇头:“不一样,咱家是大金鹿,叶大娘是凤凰。”
“对呀,你看都叫自行车,却有很多种,你在门口玩的时候,是不是看到过和咱们家、叶大娘家都不一样的自行车?”
“有!”
“这就对了,不一样的自行车都叫自行车,不一样的拖拉机当然也都叫拖拉机了,这叫统一称呼,具体的样式和品牌有关。”
齐淑芳耐心地给七斤讲解,终使得小家伙茅塞顿开,举一反三道:“缝纫机也不一样。”
“七斤真聪明!对,不同品牌的缝纫机样式也不同。”
平安却指着七斤手中忘记放回兜里一块钱:“钱钱!妈妈,买果果!”
前几天,水果店供应梨子,薛逢带她去买水果,她就记住了当时的场景,于是揪着贺建国的大衣上的纽扣,哇哇大叫。
“好好好,回家吃果果。”
贺建国不说买,是因为他和齐淑芳上班,没时间去买,好在家里还有不少梨。
车里两个小伙子都笑了,“建国叔,淑芳婶子,你们可真是有耐心,要是俺家娃这么啰里啰嗦地问我,早被我一巴掌打在ρi股上了,哪还有精力教他们分辨什么拖拉机自行车,要不是铁柱主张买拖拉机,别说坐了,就是摸俺们都摸不着。”
齐淑芳微微一笑:“孩子嘛,都很有好奇心,好好给他们解答问题,他们以后就会继续询问,如果打一顿,吓得他们以后有问题都不敢问,得不偿失。”
“是是是,婶子说的真有道理。”
玩了一会,平安率先觉得困了,从贺建国腿上滑下来,蹬蹬蹬扑到齐淑芳怀里,齐淑芳刚把她抱起来,她就趴在齐淑芳肩膀上睡着了。
齐淑芳拿起小棉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赵铁柱认真地开着车,连头都没回,“淑芳婶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要武每次见到你就特别高兴,。”虽然沈要武和齐淑芳是以名字来称呼彼此,但是沈要武比贺建国低一个辈分,所以赵铁柱一直都叫他们三叔小婶。
“这个,可说不准。”她现在和贺建国一样都是周末休息,回来的次数应该多过以前。
“哦,也是,你们还得上班。”赵铁柱说完,猛然想起临来前沈要武的交代,“淑芳婶子,车里那个竹篮是俺家的,要武腌的青皮,你们拿家去就饭吃。”
“这怎么行?现在家家户户就两只鸭子,一年能下几个蛋。”
这二年副食品供应十分紧张,一枚鸡蛋或者一枚鸭蛋都能卖到八分钱了,以前副食品供应是按斤算,现在是按个算。
“怎么不行?我家娃子吃了婶子家多少好吃的,我都数不清。我们家那两只母鸭子,阿爷天天捞水草歪蚌逮蚂蚱蛤蟆喂,一天两个蛋,家里腌了百来个,就给婶子拿了二十个,婶子要是不收,就是嫌少了。”沈要武就是担心齐淑芳不收才叫赵铁柱直接拿到车上。
拖拉机开到齐淑芳家门口,赵铁柱直接就把篮子拎下来,自己开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
把两个孩子和鸭蛋交给薛逢,贺建国和齐淑芳匆匆拿两个素包子去上班,赶时间,起得早,在家没来得及吃饭。
“哎……我说……我说你们就不能慢点儿啊!”对着他们的背影抬了抬手,薛逢想说昨天副食品店上午挂公告,下午自己抢购到一大块牛肉和一节牛腿骨,晚上开始炖,炖到早上肉烂汤浓,配着素包子吃,或者泡点壮馍,哪知这两人速度这么快,瞬间就没影了。
低头看看睁着圆溜溜大眼的平安,薛逢笑道:“你爸妈没口福,咱们在家吃肉喝汤。”
“吃肉!”七斤眼冒精光。
“肉肉!”平安跟着叫,眼睛水水亮亮,像极了齐淑芳。
薛逢用力亲了平安一口,“乖孩子!”
平安和七斤不仅长相肖似齐淑芳,胃口也都随了她,平时无肉不欢,炖得烂烂的肉切得很碎很碎,连着汤七斤喝了一大碗,挺着肚子让薛逢给她揉,平安也喝了一小碗。
“安安可真棒,来,大姨给你擦擦嘴。”
吃完饭,洗完碗筷,薛逢和往常一样,打开收音机,收听中央广播电视台的新闻。
听到张老、郑老、慕老等人相继出山将参加会议的消息,薛逢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年纪都很大了,出任要职几乎不可能,但出席会议就代表着风波已过。
刚笑了一下,薛逢就收了笑容,露出一丝沉思。
不对劲,电视台播放的内容过于统一了,是不是被控制了?家人发电报都没提起这件事。
因为几位老人心中属意的那位没能正式上位,恢复工作问题遇到了阻挠,看来,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回家了,要不要发电报让父亲过来住段时间?反正留在首都无所事事。
这一二年,薛父没少跑古彭市看望女儿和外孙,倒和贺父成了好友,经常住在贺楼大队。
“安安啊,赶明儿让你薛姥爷过来玩好不好?”三个男孩子早在院子里玩开了,只有平安乖乖巧巧地坐在薛逢大腿上,看着薛逢翻出来给她看的彩色小人书,听薛逢说话,她抬起小脸,迷茫不解,看得薛逢忍不住狠亲了几口。
还是小娇娇可爱又贴心,哪像臭小子没事就疯玩。
薛逢三十多岁了,小时候又吃过很多苦,身子骨并不强壮,生双胞胎时就伤了元气,医生建议她不要再生孩子了,而且她也确实不想再生,所以很疼眼前的小外甥女。
平安回亲了好几下,涂了大姨一脸口水。
齐淑芳上班后也明显感觉到上班的气氛不如以往那么热烈,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不,或者用消极来形容更恰当。
也不是全部都这样,有人欢喜,说话眉飞色舞,有人彷徨,满脸愁云惨雾。
怎么形容呢?就是浩劫当中在各地大部分当权的和那四个人派系一样,而现在四个人相继被捕,同一派系的哪个不是人人自危?都没心情工作了,另一小部分则是扬眉吐气,兴奋地差点完不成工作,以至于进度停滞。
工作任务并不重,齐淑芳处理完自己的工作,拿着搪瓷杯倒了开水泡掬花茶,这段时间忧心忡忡,有点上火了,牙龈肿痛。
人人自危而消极的同事们还在那里唉声叹气。
等到工会拿着一沓票证过来,让大家抓阄,高兴与不高兴的同事们才兴奋起来。
这次有两张凤凰牌缝纫机票、两张飞鸽牌自行车票和两张上海牌手表票,还有一张红灯牌收音机票,一张华生牌电风扇票。
一共八张票,却有上百个人抓阄。
齐淑芳因为家里有三转一响,就没参加抓阄,只盯着电风扇。
每年三伏天都特别热,她倒是不怕热,可是贺建国不耐热,她早就想买一架电风扇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弄到电风扇票。
轮到电风扇票抓阄时,她踊跃上前,然而,手气并不好,没抓到。
王大姐抓到了收音机票,顿时如获至宝,她家就缺收音机了,见齐淑芳拿着空白纸团,不禁笑道:“你没抓到?那么是谁抓到了电风扇票?”
机务段副段长抓到了,但他家庭负担比较重,没钱买风扇,见齐淑芳想要,就让给她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今天抓到票的有三个都让给同事了,有的是家里买不起,有的是自己家里已经有了,不需要再买。
齐淑芳再三道谢,珍重地收好了票,明年年底到期,那么明年春夏之际买下比较好。
“淑芳,你听说了吗?”暂时没事干,王大姐靠到齐淑芳桌边和她聊天。
“什么事?”
王大姐眼里闪着光芒,“首都百万军民游行,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可以说是举国沸腾。是不是说以前那四个人说的话办的事都不算数了?”
原本热烈拥护那几个人的同事听了这句话,脸色更加灰败了。
齐淑芳抿嘴一笑,不予置评。
过了一会,齐淑芳问是从哪里看到的新闻,王大姐说是收音机,随即道:“对了,站长说把电视机搬出来,休息时间好收听电视上的新闻。淑芳,我记得钥匙在你那里吧?”
“是啊,是在我这里。”
一台上海飞跃牌的九寸黑白电视机,在火车站简直就是宝贝一样的存在,平时都是仔仔细细地锁在单独的房间里,舍不得搬出来用,齐淑芳都快把这件大宝贝给忘记了,没想到站长这时候突然提起来。
以齐淑芳的门路,也能弄到电视机票,鉴于电视机的吸引力非比寻常,价钱又特别贵,最少三百六,多则四五百,她暂时就没把心思放在上面,想等等再说。
她请示过站长,拿钥匙开门,几个男同事小心翼翼地把电视机和天线搬出来。
播放时得扶着天线,而且画面不太清晰,还得完全正对着电视机才能看到,侧看的话根本就看不清楚画面。
午休时,放电视。
齐淑芳发现所有同事都在场,一个都不缺,挤挤挨挨地看电视机,有的人吃饭速度慢,甚至捧着饭盒一边吃一边看,哪怕是已经知道的新闻,大家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影响播放效果,态度非常之好。
其实,齐淑芳也很喜欢看电视,虽然不是书里说的什么彩色电视机。原因很简单,在她那个时代,气候恶劣,每个人苦苦求生,返璞归真,很多东西都没有了。
电视机就开了半个小时,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开,三五成群地议论刚刚看到的画面。
齐淑芳喜欢归喜欢,没到大家狂热的地步,一下班,就匆匆回家,薛逢已经做好饭等着她和贺建国了,简单的家常小菜,和剩的羊肉汤。
齐淑芳和贺建国一边喝,一边问是哪来的牛肉。
在城里住了四五年,齐淑芳就买过三次牛肉,大部分农村都没有拖拉机,干活仍然靠牛马骡子,所以国家禁止宰杀,齐淑芳买到的牛肉两次是牛老了干不动才杀掉卖肉,一次是壮牛出事故断了腿不能干活,后者味道还好,老牛的肉质特别老,吃起来费劲。
薛逢道:“听说是运煤的平板车翻了掉沟里,砸死了牛。”
“哦。还是八毛钱一斤吧?”
“是呀,骨头九分钱一斤,别看就这么一节,三四斤重呢。”
那可不,一头牛的体积重量显而易见,骨头自然大且重。
薛逢提出想让老父来住段时间的请求,齐淑芳看向贺建国,后者很干脆地道:“来吧,昨天爹还问起薛大叔,还让我捎了点烟叶回来给薛大叔寄去。薛大叔上回不是说有个老伙计喜欢抽烟袋吗?爹特地留的烟叶。”
得到贺建国的同意,薛逢立即就给薛父发了电报,同时把烟叶寄回去。
不料,薛父这次却拒绝了。
薛逢虽然感到失望,但却明白老父不来必有用意,倒也没有强求,她早先停职,现在一心照料孩子,等待恢复原职的那天。她是不慌不忙了,贺建国和齐淑芳一点都不清闲,因为秋收时贺楼九队最先完成收割、耕种任务,其他生产队看着自己生产队里还没把玉米等庄稼收割完,超过半数的生产队都想买手扶拖拉机,回来就下地种麦。
买拖拉机,一定要收介绍信,然后到拖拉机厂购买。
有个生产队想买拖拉机,生产队里的钱不够,差三百,就问生产大队借,贺建党哪敢开先河?没见还有四个生产队以没钱的名义不买拖拉机?如果借了,那几个生产队肯定蜂拥而至,只能私人借给他们。
可是,贺建党手里也没那么多钱,和贺建军两人才凑出二百出头,就来问贺建国借一百。
和齐淑芳商量后,贺建国借了,不仅借了,还帮忙把拖拉机顺利地买回来,六个生产队里六台拖拉机,突突突地在地里忙碌着,热火朝天,一片好景象。
章:
有了拖拉机,生产力瞬间提升上来了。
三牲再快,快不过拖拉机,双管齐下,节省了近乎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就是油用得六个生产队队长十分心疼,都得花钱买。不过,在看到自己生产队种好麦只需在家搓玉米棒子,而另外四个生产队还在地里挥汗如雨,他们就幸灾乐祸起来。
叫你们不买,累着了吧?
生产队出钱买,又不用社员的,大不了以后少分点分红呗。
四个没买拖拉机的生产队想来借用?不借不借,累坏了我们生产队的拖拉机谁来负责啊?是不是借了拖拉机还想借拖拉机用的柴油?他们交公粮还得用拖拉机拉粮食呢,风风光光地开着拖拉机去粮管所。
六个有拖拉机的生产队合伙,因为一台拖拉机根本拉不完应该交的公粮,所以六台拖拉机先运送一个生产队的粮食,等轮到自己生产队时,另外五台拖拉机一起帮忙。
七斤岁数大一点了,经常在父母回城时留在老家,孩子多,一起玩。
交公粮前一天,贺建国正好带他回老家,晚上死活不肯回城,交公粮时贺建军高高坐在车厢粮食的上方,他坐在贺建军怀里,旁边是贺道贵,兄弟俩指着拖拉机机头水箱入水口冒着热气的两个细长红薯,“铁柱哥,铁柱哥,快拿下来,熟啦,熟啦!”
“快到粮管所啦,到了粮管所再给你们拿。”
抵达目的地后,排队等着交公粮,赵铁柱果然遵从诺言,先拿了一个红薯下来,太烫了,他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最后扔到下车的贺建军手里。
“你怕烫我不怕啊?”贺建军左手交替换着,赵铁柱已经拿出了另一个。
等红薯凉到温乎乎的程度,两人才把红薯递给贺道贵和七斤。
“好吃!”贺道贵连皮带瓤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糯。
红薯原本就是洗干净的,七斤仔细观察片刻,见红薯上落了点灰尘,倒出随身水壶里的水冲一遍,才慢悠悠地放到嘴里,等贺道贵吃完,他的才去三分之一,见贺道贵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红薯,他想了想,伸手递过去。
贺道贵立即把目光收回来,“俺不吃,你这么小,你吃,快点长大,等你有力气了,我再带你去打小鸟,我把弹弓给你留着。”
“哦。”七斤收回来,迅速吃完,然后道:“三蛋哥,我想玩你的陀螺。”
贺道贵从三角碎布拼出来的书包里掏出一个木陀螺和带着木柄的绳子,绳子往陀螺上缠了几圈,陀螺底部放到地上,用力一抽,陀螺迅速旋转。
七斤玩了半天,转不起来,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
还得等很久才能交上公粮,赵铁柱和贺建军蹲在旁边笑看俩小子玩,“七斤,你还小,力气不够,等你长到你三哥这么大就能玩起来了。”
贺道贵也这么安慰七斤。
七斤冲他一笑,“我不玩陀螺了,我玩大姨给我买的小青蛙。”
“什么小青蛙?”贺道贵好奇地问。
七斤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铁皮青蛙,上面带着一道道的花纹,在贺道贵眼里,和自己家屋前屋后的□□一模一样,只见七斤拧紧发条,把青蛙放到地上,它立刻就跳了起来,跳了好一阵子才停下,顿时吸引了周围很多孩子的目光,都是跟着大人来交公粮的。
“哇!好好玩!”哪怕已经十岁出头了,贺道贵还是和小孩子一样。
七斤弯腰拾起小青蛙放到贺道贵手里,教他怎么拧发条,“三蛋哥,你拧这个它就会跳起来了,不要太用力哟,被把它扭坏了。”
贺道贵试了试,青蛙立即蹦跶起来。
所有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七斤大方地道:“等我哥哥玩好,你们也可以玩一玩,你们不要给我摔坏了。”
“真的给俺们玩啊?”
“真的吗?”
“俺也可以玩啊?”
“七斤,七斤,这个绿□□真好看,你舍得给俺们玩啊?”
面对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七斤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了,昨天你们和我一起捉迷藏玩陀螺,我也请你们玩我的小青蛙。”妈妈说了,有东西要学会和好朋友一起分享。
“好哎,好哎!”
凭着这个铁皮青蛙,七斤成功融入到贺楼大队的孩子群中。
当天的傍晚,平安也在家里玩自己的铁皮青蛙,薛逢一口气买了四个,四个孩子一人一个,一共花了八块钱,幸亏慕青云工资高,不然真经不住她大手大脚。
别人认为她浪费,连卖青蛙的售货员都用看傻子的眼光看她,可是她不觉得,齐淑芳也不觉得是浪费,孩子的童年就那么一段,条件不好就算了,在经济许可的情况下,为什么不给孩子打造一个可以在以后经常回忆的美好童年?
所以,不止铁皮青蛙,凡是目前出现的玩具,齐淑芳都会尽心尽力地替孩子收集,坏掉了也好好地收着,等他们长大后再看到这些东西,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平安年纪太小,只会玩,不会上发条,青蛙不蹦了,她就抓在手里拿给齐淑芳。
齐淑芳给她拧好发条,看着她蹲在地上继续玩,转身和薛逢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雪寻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对方是什么情况。”
她亲自看着慕雪寻从痛苦中走出来,见证着她的坚强和勇敢,但因为慕雪寻的遭遇过于悲惨,所以五六年来慕雪寻只字不提结婚二字,她从来都不问,只希望慕雪寻可以早早遇到自己的有缘人,觅得自己的幸福。
“一个结过婚的。”薛逢没好气地回答,虽然慕雪寻遇到过那种事,但她没结过婚,现在又不是讲究贞洁的旧时代,何必找个二婚头?
“结过婚的?和雪寻是二婚?”
薛逢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具体是什么情况?”齐淑芳问。
薛逢想了想,“是个倒霉蛋。”
倒霉蛋?齐淑芳眼珠转了转,难道是在浩劫中倒霉的?
再问薛逢,果然不出所料。
这个男人叫陈迟,今年三十二岁,曾用名好几个,具体哪个是他原来的真实姓名,薛逢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一直和祖父祖母相依为命,不料青年时代又被妻子离弃,和贺建国的师兄张成安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场浩劫中被妻子举报,在举报他的时候其妻狠心堕胎,然后陈迟被下放到地方上劳改,接着其祖父祖母不堪受辱,一起自缢身亡。
四。人。帮彻底粉碎后,陈迟立即写信给上面,要求为祖父母平反,为自己平反,他抓住了一个最好的时机,成为最先被平反的人,十月底就顺利回到首都了。
齐淑芳道:“今天是十一月十五号。”
薛逢笑嘻嘻地道:“你是想问陈迟才回首都半个多月,怎么就和雪寻凑一块儿的吧?”
“对,太突然了,时间这么短就定下婚事,是不是有点仓促?”想到自己那几个见一面就定下婚事的朋友,齐淑芳突然不说了。
薛逢哈哈一声,“看对眼了,时间不是问题!”
“那个陈迟,知道雪寻曾经的遭遇吗?”
“知道。我们慕家可不是那些喜欢瞒天过海欺骗人的人,为了不留下后患,影响小两口的生活,考验过陈迟的品行,我婆婆就在定亲之前告诉陈迟了。”
陈迟是这么多年以来,慕家最中意的对象。
之前,当然也有人给慕雪寻介绍过对象,也曾相中过慕雪寻,但是慕雪寻无意,而且慕雪寻担心,即使自己相中对象了,对方也很有可能会在知道真相后放弃,那样的话,自己的名声就不用要了,白白辜负家人当年的安排。
基于这个理由,慕雪寻蹉跎到现在。
“那怎么就告诉陈迟了呢?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了解应该不够全面,现在就不怕陈迟知道真相后如雪寻以前的担忧一样,转身离去?然后散播流言?”
薛逢叹道:“不管怎么样总是要踏出这一步,不是陈迟,也会是别人,慕家都不会欺瞒。”
所幸陈迟没有辜负慕家的青睐,没有辜负慕雪寻对他的感情,得知慕雪寻的遭遇后,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在初次见到慕雪寻时为她痛打几个干部子弟的身手而着迷,也更加心疼她曾经的遭遇,并没有一丝嫌弃的意思。
齐淑芳张大嘴巴:“雪寻现在的身手很好?”
她知道慕雪寻在遭劫后就一直勤加锻炼,但她不清楚慕雪寻学了些什么手段。
“好呀!我们一家四口来古彭市之前,她和我爹对打都不落下风。别看我爹年纪大了,可他老人家曾经是警卫员,身手好极了。”薛逢做了个手势,“还会这个,虽然没达到百步穿杨的地步,但百发百中。”
外貌娇美气质柔弱的慕雪寻竟然可以暴打流氓?简直不敢想象。
薛逢刚刚说了,陈迟见到她时,她打的几个干部子弟就是对一个女孩子耍流氓,被她看到了,想起自己的遭遇,立即出手。
齐淑芳连声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雪寻都没提过她学武的事儿。”
“有什么奇怪?你每天早上不也经常练习拳法?”齐淑芳的拳法如行云流水,看起来好看,用起来实用,招招制敌,不止贺建国跟她学,连薛逢都跟她学了几手,别说,身体确实结实了很多,轻轻松松就能拎起一桶水。
齐淑芳一笑:“这么说,陈迟是一眼看上了雪寻?”
“好像是,他是这么对我公婆兄嫂说的,看起来不假。”
“他妻子是什么情况,等雪寻和他结婚后,不会给雪寻带来什么麻烦吧?”可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觉得事先防范比较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
薛逢撇了撇嘴,一脸讥讽:“陈迟这个前妻,简直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陈迟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虽然下放之前只有二十二岁,但在当时已经有一点地位了,一点是谦虚之词,在首都里的一点地位可不简单,平反后直接恢复职务。而且,很有可能会把从他家里抄走的财物发还给他,陈迟祖上是大富大贵,清代民国都出过高官,哪怕家产退还到手的可能没有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他成为富翁。
这时候,陈迟的前妻找上门来了,想和陈迟复婚。
落难之时如果自己只是展翅高飞还好点,偏偏她还落井下石,陈迟罪名里有三成都是她罗列的,为了立功,为了表现自己的政治态度,堕胎后不久就嫁人了。现在她丈夫因故去世,自己带着四个孩子生活艰难就来找陈迟,这不是把陈迟当傻子吗?她真以为自己和陈迟是大学时代自由恋爱,陈迟就包容她做的所有事情?
陈迟要是同意,他就是个傻子,既然他不傻,当然就不愿意复婚了,没有慕雪寻,他也不会复婚,有了慕雪寻,更加看不上前妻,一口就拒绝了她的建议。
说到这里,薛逢沉着脸:“这女人娘家有点地位,现在有点蒸蒸日上的苗头。”
“会影响雪寻吗?”齐淑芳担心地问道。
“不会。”薛逢摆摆手,他们慕家可不是吃素的,“怕就怕这女人跟狗皮膏药一样,纠缠陈迟,给雪寻难堪,我真想早点回京。”
齐淑芳却笑道:“大姐,你可别小看了雪寻,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
陈迟的前妻给她难堪?那是自找苦吃。
慕雪寻现在牙尖嘴利得很,就是和朋友相处时有所收敛而已。
她和陈迟的婚期定在来年的元旦,邀请齐淑芳参加婚礼。时隔两年,齐淑芳再次向单位请假,这次是拖家带口地去首都,还有得到消息可以回京的薛逢呣子三人。
章:
齐淑芳和贺建国请了一周的假,七斤和平安年纪大了,带上两身换洗的衣服即可,而薛逢却是定居于首都,有一部分行李已经打包邮寄回家了,剩下的仍然是大包小包,还得照顾调皮捣蛋的双生子,出了车站不见慕青云来接,顿时颜若寒霜。
慕雪寻那么聪明,能看不出来?连忙抱了一个自己分辨不出是哪个的小弟弟,“小婶,小叔很想来接你,但是临时有任务,就让我和陈迟来接你们。”
一听有任务,薛逢的脸色就和缓了几分。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出发的,家里有小叔给你留的信。”慕雪寻老老实实地回答。
薛逢听了,没再细问。
齐淑芳抱着平安,暗暗打量陪慕雪寻一起来接人并接下薛逢手中行李的男子,三十余岁的年纪和薛逢说的相符,身材高瘦,剑眉星目,长相出乎意料的俊美,同时,冷淡之极,只有在看向慕雪寻的时候,目光十分柔和。
慕雪寻这才想起自己的未婚夫,赶紧替他们作介绍,“你们应该知道了,这是我的对象陈迟,我们后天就要结婚啦。”
她的声音充满了轻快,再无一丝阴霾。
在薛逢之后,齐淑芳用空闲出来的一只手和陈迟握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贺建国,“这是我爱人贺建国。”
她和慕雪寻相交数年,因为慕雪寻没有再去过古彭市,所以并不认得贺建国,今日也是初次见面。慕雪寻一边伸手,一边在暗地里喝了一声彩,单看长相气势和齐淑芳并肩站在一起,刚柔并济,简直就是男才女貌。
贺建国和她握了下手,然后就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陈迟身上,试探性地道:“于承泽?”
于承泽?齐淑芳和薛逢齐齐地看向他,他不是知道对方叫陈迟吗?为什么对着陈迟叫于承泽?“于承泽是谁?”齐淑芳问出了口。
陈迟眉心一皱,仔细看了贺建国片刻,脸上有些犹疑,“贺师兄?”
“真的是你呀,于承泽!”贺建国也笑了,表情十分愉悦。
陈迟大笑,放下手里拎着的行李,和贺建国拥抱了一下。
慕雪寻奇怪地道:“阿迟,你们认识?”
“是啊,老校友了。”陈迟原先的冷淡之色褪去,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寒风冬阳中闪闪发光,他乡遇故知,只要不是债主,总会感到喜悦。
慕雪寻糊涂了,“怎么这么巧?于承泽是你以前的名字吗?”
这时候,齐淑芳和薛逢也想起陈迟貌似有好几个名字,陈迟只是其中一个。
这种情况很常见,不少干部及其妻儿都有化名。
陈迟点头:“我在上海求学期间的名字就是于承泽,下放后才改名为陈迟,一叫就是十年,猛地听到于承泽,我都不知道是叫谁。”说着向贺建国告罪。
慕雪寻很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大家都认识。”
偶然瞥见天空阴阴沉沉,乌云遍布,像是马上就有雨雪袭来,薛逢开口:“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回到家再说,外面这么冷,你们不觉得吗?就是你们不怕冷,还有四个小孩呢。安安,跟大姨说,冷不冷?”
平安坐在齐淑芳胳膊上东张西望,咯咯直笑:“不冷!”
薛逢笑道:“你可是不冷。”
她给平安穿的衣服,当然清楚平安穿得是多么厚实,而且小孩火力大,晚上搂着她一起睡,被窝里暖呼呼的,堪比小火盆。
“小平安!让我抱抱你好不好?”慕雪寻把怀里的小堂弟往陈迟怀里一塞,立刻朝平安张开双手,圆圆的脸蛋浮着淡淡的红晕,像齐淑芳,但比齐淑芳可爱多了,“如果在额头点个红色的小圆点,就更可爱了。”
平安甩了甩头上的羊角辫,小脸埋到齐淑芳怀里,背对着慕雪寻。
慕雪寻深受打击,“小宝贝,你就是不让我抱你,让我看看你也好呀!”居然用ρi股对着她,虽然圆滚滚的小ρi股也很可爱。
“小婶说冷,咱们先上车回家。”陈迟开口。
“好。”
慕家守卫森严,根据薛逢的意思,直接去薛家。
路过刘老所住的四合院时,齐淑芳忽然发现门口的石狮子还在原地,但已经没有了那年给她的警戒森严感觉,难道刘老搬走了?
事不关己,齐淑芳就没有浪费精神力去观察里面的情况。
到了薛家小院门口,薛父就站在门口,一会跺跺脚,一会呵呵手,看着他们相继下车,脸上满是笑容地迎上去,“哎哟哟,我的大宝贝们。七斤、安安、小龙小虎,累着了吧?快跟姥爷进屋,姥爷给你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四个小娃娃欢呼一声,蹦蹦跳跳跟着薛父走了。
薛逢无奈一笑。
“我爹就是这样,有了孙子,连我都忘了,你们别在意。”
“当然,当然。”大家都摇了摇手。
一行人到了厅中坐下,保姆送上热茶,几个孩子已在薛父的纵容下,统统摘下帽子和围巾,围着茶几吃豌豆黄和驴打滚,平安不小心噎着了,薛父赶紧把手里端着的温牛奶送到她嘴边,她就着杯子喝两口,咽下口里的食物,甜甜地道:“谢谢!”
“哎哟哟,我的小安安可真乖!”薛父眉开眼笑。
众人含笑看了一会儿,被慕雪寻打破。
“阿迟,你怎么没认出来贺同志啊?你改了名,贺同志都认出你了。你们是校友,不是同学呀?贺同志比你高几届?”
是啊,为什么?
不止慕雪寻这么好奇,齐淑芳和薛逢也竖直了耳朵。
陈迟淡淡一笑,“高了两届。贺师兄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十来年的光阴,建国变了很多,以前他很高很瘦,脸无二两肉,面黄肌瘦,现在则是高大魁梧,精神饱满,相当于以前的两个他。所以,我一眼没认出来,还以为他和我一位师兄同名同姓。”
关于陈迟的事情,贺建国在来首都之前听齐淑芳说过,忍不住道:“遭此劫难的何止你家?金教授一家比你家好不到哪儿去。”
陈迟一家平反了,金教授夫妇还在牛棚里吃苦。
想到这一点,贺建国心里很不好受。
“金教授吗?他们家应该比我们家晚出事,隐约听说也是家破人亡,备受屈辱。不过那时候我祖父祖母自缢身亡,我下放到地方上,自身难保,没有精力去打听金教授的情况。”陈迟大学没毕业就无法上学了,贺建国那一批是最后一届,不过,金教授教过他。不然,偌大的一座校园,每一届都有无数学生,他怎么可能认识和自己不同届的贺建国。
贺建国叹道:“就剩金教授两口子活着,现在下放到我们老家那儿参加劳动改造。”
“等你回去见到金教授,让他写一份材料寄给我,说不定我能帮忙给他们平反,我现在就管这一块,希望让当年和我们家一样遭受厄运的人们得到平反,不再冠着那些人给扣下来的罪名。”一听金教授在贺建国老家,陈迟就明白了。
贺建国一向重情重义,肯定在暗中照料金教授夫妇了,不然金教授熬不到现在,和他一起下放的人,有很多人都没熬过来,被打死的被打死,自杀的自杀。
薛父百忙之中Сhā口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贺建国连声道谢。
陈迟也是微微一笑:“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当初被扣上‘造反派’帽子的学者,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得到平反的寥寥无几。建国师兄,你们得有心理准备,我现在只能帮忙上交申请平反的材料,无法确保最终的结果。”
“我想,金教授一定等得起,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贺建国道。
看着满眼沧桑的陈迟,贺建国心中唏嘘。
曾经的于承泽是多么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年纪比他两岁,也低了两届,才华却胜过十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偶尔会在宿舍里给大家唱一段“霸王别姬”,一人分饰两角,生旦歌喉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人之口。
他勇于突破旧风俗,大学时代自由恋爱,毕业后就结婚了,对方也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才貌双全,家世不俗,好像叫周兰歆?
对,就叫周兰歆。
十几年前的事情,贺建国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还是记得周兰歆和于承泽的爱情佳话,同学之间提起他们,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结婚时,金教授还曾手书“天作之合”四个字送给他们,这件事贺建国记得很清楚,因为是他亲自送过去的。
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蜜里调油一样,感情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劳燕分飞?
看不出来啊,周兰歆美丽的皮囊之下竟然有颗比砒霜还毒的心,举报、离婚、堕胎、改嫁、罗列罪名,将陈迟打入十八层地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迟顺利平反归来,周兰歆居然又想复婚?
贺建国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他遇到这种事……不,不,不,他不会遇到这种事,他的妻子很好很好,永远都不会像周兰歆那样背弃自己。
眼光追寻着齐淑芳的踪影,笑呵呵和慕雪寻聊天的她,散发着炫目的光彩。
察觉到贺建国的注视,齐淑芳抬起头,冲他一笑。
贺建国咧咧嘴回应,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浸在温水当中,毛孔都放开了,一点都感受不到冬天的寒冷。
遗憾的是,当晚夫妻分房而睡,没办法,在外面都是这样,男人一屋,女人一屋,哪怕是夫妻也不能同睡一间房。薛逢带着儿子和陈迟、慕雪寻去了慕家,齐淑芳带着两个孩子留在薛家睡一间,贺建国独自睡一间,幸好是相邻的房间,距离很近。
隔壁的妻子和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睡姿怎么样?女儿是不是还很豪放地四肢大张?贺建国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起来,眼圈十分明显。
平安嫩呼呼的小手拍拍他的脸,哈哈笑,手指在他眼底滑来滑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现在虽然不下了,但是外面银装素裹,寒风凛冽,齐淑芳一家四口出门逛街的打算顿时成为泡影。
薛父笑嘻嘻地招呼他们烤火,对两小道:“七斤,安安,一会儿姥爷带你们打雪仗。”
“好哎!好哎!”七斤鼓掌,平安跟着效仿。
一老二小在院子里玩得很开心,贺建国和齐淑芳并肩站在屋檐下,能看出来头顶的阴霾散去后,薛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轻松,越来越有童心了,团个雪团子砸向七斤,其实在七斤脚边就落到地上了,雪团子散开。
第二天,陈迟和慕雪寻结婚,齐淑芳完成了此行的任务。
章:
婚礼一结束,齐淑芳和贺建国就准备回家。
他们俩的时间比较紧张,光是来回路上就得花掉三四天。
听说他们明天就走,新婚的慕雪寻依依不舍地拉着齐淑芳的手,“明天一早,我和陈迟回娘家,恐怕不能送你们了。淑芳姐,你们什么时候再来首都呀?”
“说不准,有机会一定会来。”
齐淑芳笑笑,薛逢在这里,慕雪寻也在这里,还有云柏,以后肯定会经常来首都,她还打算在首都买一套房子呢,天价四合院。
“我看,你还不如来首都工作,这样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慕雪寻自觉主意不错,眼睛闪闪发光,“淑芳姐,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调到首都呀?虽然你在古彭市的工作确实不错,但首都是全国政治中心,在这里的前程更好。”
齐淑芳心中一动,她一直在学习,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有机会来首都,为什么拒绝?不过,她不知道自己能考上哪一所大学,不敢轻易下决定。
如果能考上首都的大学还好,如果不是呢?
等等,好像上大学的话,可以保留职务?
“我家在古彭市啊,一个人调到首都工作有什么意思?”虽然其他夫妻有不少都是天各一方地工作,但是她不想和自己的丈夫儿女分离。
想到这里,齐淑芳情不自禁地看了贺建国一眼,他正抱着平安和陈迟低声说着什么。
慕雪寻本是聪明女子,哪能听不出齐淑芳话里的意思,开心地小声道:“赶明儿我托家人和朋友留意一下,遇到合适的职位,优先考虑你和贺同志。虽然我不太注意上面的事情,但是我很清楚现在有点百废待兴的意思。”
不少人被处理了,自然而然空出许多职位,还没补齐。
陈迟刚刚平反就有职务安排,就是这个原因。
走后门不太好,可按照正常流程调任外地工作人员来京工作不算徇私枉法,因为调任的前提就是对方有能力达到了标准,如果不符合条件还强行调任,那就是以权谋私了。
慕雪寻心里盘算着。
自己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去过,不光自己,所有慕家人都很感激齐淑芳,感激她当年的仗义出手,感激她这些年的守口如瓶,感激她没有仗着救命之恩就要求慕家给她办事,交朋友当如是。
那边陈迟和贺建国说完了话,问慕雪寻走不走。
“走。”慕雪寻站起身,别过齐淑芳和贺建国,又向薛父告辞。
薛父正在教七斤玩枪,头也不抬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又不是外人,跟我这么客气干啥?反正家就在这里,不会长脚跑了,过两天逢逢带着小龙小虎过来住,你们两口子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
陈迟和慕雪寻都是一笑,后者和齐淑芳挥手作别。
送他们到门口,回来途中,齐淑芳问贺建国和陈迟说了什么。
“你问这个呀?于承泽托我替他找几个人。”
“找人?”齐淑芳觉得很奇怪,“陈迟找人的话,为什么自己不去,而是托给你?难道他要找的人在咱们古彭市?”
贺建国点头:“就是在咱们古彭市。”
“啊?是谁?”真的在古彭市呀?
“陈迟的大爷爷。”
“他祖父的哥哥?”
“嗯。”
陈迟的大爷爷叫郁李,曾经痴迷于书画,是个收藏家,多年前一家老小移居古彭市,十年前断了音信,陈迟很担心,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联系上。因为,陈迟觉得自己家不搞收藏都遭了难,他大爷爷有满屋的书籍字画,肯定无法避免此劫。
陈迟的两个爷爷手足情深,陈迟幼时还是这位大爷爷给他启蒙,现在祖父已逝,就想找到这位疼爱自己的大爷爷,只是他现在脱不开身,于是托贺建国帮忙。
之前,他有托薛逢帮忙,可薛逢带着两个孩子,哪里去找一个叫郁李的老人。
“郁李?姓郁?还是又改了名改了姓?这个名字听着不像真名,是不是和陈迟一样改了名?他们家都是什么风俗啊,改这么多名字。”齐淑芳忍不住道。
贺建国其实也挺惊讶,“陈迟说,郁李是他大爷爷的化名,也是真名。”
“化名就是化名,怎么能和真名相提并论?姓都不是原来的姓。我问你,陈迟的大爷爷真名是什么?说不定他大爷爷现在用真名呢。”
用化名,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到了现在,齐淑芳都不清楚陈迟的真实姓名。
陈迟是化名,于承泽估计也是化名,因为他说过于承泽是他学生时代的名字,毕竟和自己无关,齐淑芳也就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贺建国摇头道:“我问了,陈迟说他也不清楚自己祖上真实姓氏是什么了,他出生时,大爷爷就叫郁李,一直没改过,他祖父就是叫郁唐。于承泽这个名字就是从郁而来,于承泽原来的名字叫郁润。但是,陈迟很确定地说,他们家祖上不姓郁。这个问题我想过,建国前乱啊,有人顶替别人的身份生活,有人为了逃避而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么乱,搞不明白。”齐淑芳都快听糊涂了。
她理了又理,顺了又顺,“不可能。陈迟现在也算是国家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了吧?机关单位工作人员的曾用名肯定会记录在档案上,祖上三代应该也会调查清楚,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祖父和大爷爷的真名?”
“也未必。如果陈迟曾祖父用的是化名姓郁,那么陈迟祖父辈姓郁不是没有可能。可能郁李郁唐两个化名就是真名,只不过是从父辈化名而来。”
齐淑芳眨眨眼睛,还能这么干?
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确实有不少人的姓氏都是随父辈化名之姓而取名,而不是真实姓名之姓。
陈迟拜托贺建国的这件事,不好办哪。
既然以前可以改名换姓改头换面,那么十年前也可以。
明知很难办,可因为贺建国答应过陈迟的拜托,回到古彭市后,第一件事就是委托朋友帮忙调查户口登记,查探其中名叫郁李的老人。
陈迟给的资料很详细,郁李今年七十六岁,建国第二年迁居古彭市,地址在云龙山的附近,妻詹氏淑英,长郁李三岁,如果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七十又九,两人的长子郁鲲,次子郁鹏,长媳孟甜,次媳李艳,长孙即郁鲲和孟甜之子郁江。
调了云龙山一带居民的户籍,头一天没查到,齐淑芳就道:“这哪是一朝一夕就找到的啊?我看,你还是找个时间回老家一趟,跟老师和师母说说写材料的事情,先给二老平反。”
找人,慢慢找吧。
齐淑芳觉得,郁李一家不一定住在城里。
整个古彭市有多少居民啊?数都数不清,而且还有黑户存在。
城里应该没有黑户,因为没有户口就无法按本领粮,但是乡下就不同了,乡下里有不少人都没上户口,也不算没有户口,各个生产大队都有人口登记,只不过这些户口登记都不在古彭市里,很不好调查。
得到妻子的提醒,周六傍晚,贺建国直接回老家,夜访金教授夫妇。
“这是等到了?”金教授和金婆婆又惊又喜。
贺建国说了陈迟的事情,又把陈迟的话转告二老,不料金教授却道:“我知道他们家的事情。当时郁家在首都出了事,在上海的于承泽很快就倒了霉,为首那个人组织于承泽的同学和妻子出面举报于承泽,给他扣了很多莫须有的罪名。”
“现在陈迟已经得到平反了,包括他的家人在内,后续情况我就不清楚了。老师,您和师母好好地写材料,我寄给陈迟,相信你们很快就会离开牛棚。”
金教授重重点头:“我会的,你把材料需要写的要点跟我说说,陈迟告诉你了吧?”
“说了。”贺建国还列了几张纸,担心自己忘记。
金教授就着贺建国的手电筒光看了一遍,“你下个星期的星期天来拿。我和你师母、你师兄、师嫂、侄女吃了这么多的苦,死的死,伤的伤,我得好好地写,无论如何都得要一个公道!我还有未完的心愿。”
“未完的心愿?”贺建国一愣,“您有什么心愿,告诉我和淑芳……”
“不用了。”金婆婆摆手,“这件事你们暂时帮不上忙,等到你们能帮上忙了,我和你老师肯定不会不告诉你们。时机,时机还没到。”
贺建国听了,不再寻根究底。
在金教授和金婆婆写材料的时候,贺建国专心致志地寻觅郁李,始终没有半点消息,这天他和齐淑芳讨论郁李到底在哪里的时候,来他们家拜访的陈宁仔细听了一会,忽然开口说道:“郁李?你们找我朋友的爷爷干嘛?”
“你朋友的爷爷?”贺建国和齐淑芳异口同声地问。
“是啊,我朋友的爷爷就叫郁李啊。”陈宁回答,“淑芳姐,你买过我朋友托我卖的东西,你忘啦?第一次就卖了白玉狮头镇纸和翡翠镯子、金条银元什么的。郁李就是他的爷爷啊,和我爷爷是好朋友,我叫他郁爷爷。”
齐淑芳想起来了,后来又从陈宁手里买了他这位朋友不少东西,“他们在哪里?我记得你说他们家有人下放,还有你啊,你和你家人不是下放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宁此行有所求,毫无隐瞒地把事实告诉了他们。
章:
陈宁的这位朋友叫郁海,家里还剩他的祖父郁李,父亲郁鹏、母亲李艳和大堂兄郁江之子郁灿,其他人除了郁江之妻郁灿之母改嫁以外都死了,一部分是被打死的,一部分是自杀的,情况和陈家一样。
以前陈宁觉得郁家比自己家惨,现在他觉得自己家比郁家倒霉。
郁家只有郁李被发放到偏僻地方,花钱买手表收买当地的支书后,郁李的待遇就好了很多,而陈宁家则是一家四口都被发放到农场参加劳动改造,仅存的房子都没没收了。
陈宁眼泪汪汪:“我以为在城里没饭吃的日子够苦了,没想到在农场里更苦。”
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天天干活,干了活都没工资和粮食。
“那你现在怎么回来的?”贺建国问。
齐淑芳从他手里买到不少好东西,和他交情不错,见状,连忙邀请他进屋,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又把慕家和薛父送的首都特产拿出几样来给他吃。
陈宁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道:“经过我的观察,发现农场里管理我们的那个人比较贪便宜,特别爱钱,我就装作无意间在他经过的时候说朋友还欠我的钱,要是能要回来就好了。第二天,他就主动提起让我回家探亲。”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是想借钱的吗?”齐淑芳很清楚陈宁尝过买通人的甜头,算来算去,除了他的朋友,可能就自己家和他关系比较好了。
陈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本来想问郁海借的。”
齐淑芳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可是他没钱对不对?你这位朋友家要是有钱,就不会卖那么多东西给我们了。”
“淑芳姐,你真聪明。”陈宁大声称赞。
贺建国感到一阵好笑,直接拉回正题:“你仔细跟我说说你朋友家的情况。”
“没什么说的了,建国哥,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再回答,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朋友家还有什么亲戚吗?譬如他祖父的兄弟。”
陈宁一拍手,“有啊!郁爷爷的弟弟叫郁唐,家住在首都,不用想,肯定也倒霉了,音信都断好多年了。还有,我姑姑就是郁唐郁二爷爷的儿媳妇,是郁爷爷做的媒,婚后生下我表哥郁润,娶了一个大官的女儿,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爷爷说,希望表哥能得到岳父的帮忙,避免这场劫难。当时我爸说什么来着?我爸说,前提是表哥的岳父没出事。”
这场浩劫出事的可不止知识分子,很多当官的都无法避免。
“你表哥的岳父没出事,但是你表哥出事了,你表嫂早就和你表哥离婚改嫁了。”齐淑芳轻哼一声,和首都一样,上海市也是个重灾区。
陈宁一愣,随即道:“淑芳姐,你认识我表哥啊?”
贺建国把陈迟的事情告诉了他。
齐淑芳道:“看来,陈迟的化名是随了母姓。”
陈迟是陈宁的表兄?真是出乎意料的关系。
齐淑芳头一次发现世界这么小,头一次发现这些人家的关系真是复杂得可以,不仔细梳理的话根本找不到头绪,谁能想到偷偷摸摸卖家当的少年会是陈迟的亲表弟?如果不是在陈宁登门的时候提到郁李,他们夫妻很可能会错过查到郁李下落的机会。
都怪陈迟,他只拜托贺建国找郁李,没提过陈家,如果提起陈宁的爷爷,他们两口子根本就不用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表哥现在叫陈迟啊?”陈宁问。
“嗯。”
得到贺建国的确认,陈宁点点头:“那就对了。我听爷爷提过,我表哥以前上学总是爱迟到,我姑父一生气就说你直接叫迟到吧!陈迟这个名字像他家的风格。”
齐淑芳问道:“他家是什么风格?”
“改名的风格啊!”陈宁理直气壮地回答,“郁爷爷爱改名,一家子都爱改名。表哥小时候叫郁润,上学时叫于承泽,现在又叫陈迟,可不就有三个名字了吗?如果遵从旧风俗的话,说不定表字、别号什么的,不要觉得奇怪,他们家都这样。我爷爷说过,郁爷爷以前也不叫郁李,可惜我不知道叫啥。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这么爱改名。”
确定陈宁朋友的爷爷就是陈迟的大爷爷,贺建国和齐淑芳当即就请陈宁牵线,登门拜访郁李留在城里的儿子郁鹏。
郁李不在,就先见郁鹏。
陈宁一边带路,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到了郁家,好好一处院子挤挤挨挨住着好几家,反而原来的主人郁家被挤到了后院马棚里,陈宁告诉贺建国和齐淑芳,这不是原来的郁家,郁家的大院子早就被没收了,这里只是郁家买来租给人住的一个小院子而已。
郁鹏夫妇和郁海、郁灿都在家,闻听来意,一愣一愣,郁鹏随即大喜过望:“阿润得到平反啦?那么我们家是不是也有机会得到平反?我爹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陈宁这才想起被自己忘记的事情,“淑芳姐,我们家是不是也有机会?”
他们家和郁家可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情形都差不多。
“我想,应该都会有机会,就是时间长短。”齐淑芳开口,“具体的,你们和陈迟联系再说吧,陈迟对这方面比较有经验,而且他就是负责这一块的。”
等妻子说完,贺建国当即就把陈迟的联系方式给了他们。
郁鹏连连点头,向二人道谢,谢他们报信之恩。
这时,陈宁让郁海拿出他们家的相册,翻出陈迟的照片,“淑芳姐,表哥现在长得变样了吗?郁爷爷说,这是表哥上大学时的照片。”
齐淑芳笑道:“问你建国哥,他们是校友。”
贺建国接过相册看了一下,真怀念啊,这不就是大学时代的陈迟吗?俊美的脸庞上透着几丝青涩,旁边一张照片就是陈迟和周兰歆的合照,拿给齐淑芳看,齐淑芳则是一怔,指着两张照片旁边的一张单人照片,“建国,你看看这张。”
“有点眼熟。”
齐淑芳小声道:“当然眼熟了,这不就是拿着月季花的美女吗?”
贺建国定睛一看,真是她!
为了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齐淑芳经过郁家的同意,翻看相册,虽然没有美女拿着月季花的那张照片,但是有自己曾经见过的全家福。
“淑芳姐,你们再说什么呀?”陈宁好奇地问道。
齐淑芳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郁鹏道:“你们家祖上是不是姓余啊?年年有余的余。”
郁鹏脸上立刻露出一丝防备,“什么年年有余?我不明白。”
“没什么,就是问问,感觉你们家怪有意思,名字改来改去的,都不知道哪个才是你们家的真姓名了。”对方不承认,齐淑芳无意再问,有机会见到郁李直接问他,郁李,郁李,自己可真傻,郁李不就是棠棣吗?余棣、余明棠,太明显了。
他们改名换姓,估计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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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郁家和贺家交易东西的中间人,陈宁赶紧打圆场,“鹏叔,我淑芳姐没有什么特别意思,肯定是觉得你们家总是改名换姓,郁于啥的,所以才想问是不是姓过年年有余的余,听起来都差不多嘛,我还想问你们家是不是姓过俞伯牙的俞或者虞美人的虞呢!”
郁鹏听了,扯起嘴角,向期数方道歉,“是我想多了。”
长年累月吃不饱,他长得很精瘦,脸庞几乎是皮包骨头了,虽然只有四五十岁,但看起来却像五六十岁,这么一笑,简直有点恐怖。
齐淑芳笑笑:“没关系。”
她翻到月季花美女的照片,“我看这张照片上的女同志和我长得挺像,郁鹏同志,这是哪位啊?能说吗?”如果月季花美女是郁家的什么人,那就完全能确定余棣或者余明棠的身份了,到时候得写信跟慕雪寻说说,让她转告陈迟。
郁鹏看了照片一眼,再看看齐淑芳,脸型很像,眉毛很像,酒窝也很像,就是照片上的人是丹凤眼单眼皮,而齐淑芳是杏核眼双眼皮,刚开始居然没注意到,现在倒是不由自主地生了一点亲切之感,“这是先母郁詹氏淑英,已过世多年了。”
“郁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我看看我看看。”
陈宁凑到齐淑芳跟前,端详片刻,顿时大惊小怪,“淑芳姐,你们长得真像呀!我见郁奶奶的时候,郁奶奶已经很老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所以不知道你们这么像。”
齐淑芳微笑:“我也觉得很惊讶。”
其实除了眼睛不一样,她和月季花的美女的气质也不一样,论气质,薛逢更像她,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和诱惑。
说白了,就是脸型最像,都是圆润的鹅蛋脸。
鹅蛋脸是比较传统的美人脸。
被大家从头忽视到尾的七斤踮起脚尖,扒着齐淑芳的大腿,“我看看,我看看。”
在场的人,可能只有平安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因为她趴在父亲肩膀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下来,贺建国肩膀上的衣服湿了一大块。
齐淑芳弯下腰蹲下。身,拿给七斤看。
“不是妈妈!”七斤表情认真地说,短短的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美女,“妈妈没有这件衣服,妈妈有长辫子,妈妈眼睛大,像我。”
陈宁忍俊不禁地道:“没说是你妈妈啊,说像你妈妈。”
七斤半天没明白像是什么意思。
陈宁拿过相册又看了美人的其他照片,好奇地问郁鹏:“鹏叔,郁奶奶会不会是淑芳姐的亲戚啊?不对,不对,或者是淑芳姐是郁奶奶的亲戚。我记得郁奶奶就是咱们古彭市人氏,郁爷爷不是说过之所以迁居到古彭市,是因为古彭市是郁奶奶的家乡,真的好巧呀。”
这么巧?齐淑芳看向郁鹏,郁鹏也看向齐淑芳,目光正好碰上。
“应该不是,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多了去,没见长得像就是有血缘关系的。”齐淑芳首先否定,虽然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不在人世了,但祖父姓齐,外祖父姓赵,都和詹姓没关系,据她所知两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下中农,经常吃不饱穿不暖,齐家还好点,土地肥沃,自己那个妈是很多年前就不回娘家了,担心被兄弟缠上。
要有郁家这门亲戚,哪能落到这地步啊?
齐淑芳嘴里否定,心里又有点拿不准,缘分这种事,真不好说,毕竟再往上的亲戚有哪些,她不清楚。当初捡漏买到那个首饰盒,谁能想到里面有夹层?见到夹层里的东西,谁又能想到现在遇到了余家人?不过,就算有什么关系,估计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因此,齐淑芳根本就没必要调查自己为什么和月季花美女长相相似。
答应陈迟的事情办好了,以后和陈迟联系就是郁家的事了,郁李怎么和陈迟联系也是郁家的事,于是贺建国和齐淑芳向郁鹏提出了告辞,与陈宁一起离开。
他们给郁家带来了平反的希望,郁鹏父子很热情地送他们出门。
途中遇到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住户,郁鹏担心他们多想之后就举报自己家和不认识的人来往,平起起风波,就解释道:“远方的亲戚得到平反了,托他们带个信。”
暗中窥探他们家的人这才收回目光。
齐淑芳暗暗吃惊,四。人。帮都粉碎了,怎么还有人盯着郁家?难怪陈宁替郁家卖东西的时候都是挑体积小而贵重的东西带出去,也说郁家不敢自己出面。
离郁家老远了,陈宁忽然开口:“淑芳姐,你们买我朋友家东西的事情以后不要跟人说。”
“为什么?”齐淑芳不明白陈宁的意思。
贺建国听了,倒是有点若有所思。
陈宁认真地道:“我没跟他们说买他们家东西的人是你们。我爷爷和奶奶说,乱世黄金太平玉,啊不,是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现在因为世道不得不贱价卖了,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赶明儿到了太平盛世,玉器古董的价钱节节升高,可能就会后悔从前贱卖玉器古董的举动,说不定又想向你们以原价买回来,如果你们不愿意他们可能就会使劲手段。”
他们陈家最看重的是藏匿下来的大批书籍字画,这次房子被没收都没啥感觉,只要书籍字画不被发现就行。对于珠宝古董这些,他们家不是很在意,即使卖了祖母的所有嫁妆,祖母也没觉得可惜,就是祖父心里有点愧疚。
他们不后悔,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发达了就回购卖出去的东西,哪怕以当时的市价回购也很不厚道,但不代表别人和他们一样想法啊!
祖父祖母跟他说,既然是从他手里卖的,必须防患于未然,尽量减少出现纠纷的可能。
他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他帮郁家卖东西买东西,从来没透露过买家的情况,只对郁家说自己有门路卖出去,不止一个买家。
齐淑芳笑道:“你们想得可真周到啊!”
“唉,办事就得周密点,不然就像我第一次卖东西给你们的时候了,当时就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被人举报被人追,如果不是遇到你们,我就倒霉了。”
陈宁煞有其事地说道,接着又道:“我没跟你提过我朋友的姓名身份,就是不想让你们见面,没想到你们会成为亲戚。我现在提醒你们几句,你们可得放在心上,就是以后郁家在你们家见到了他们家的东西,你们也要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据说中间转了好几手了,不知道源头是谁,千万别说是直接从我手里买的,我怕他们会请我当中间人回购。我答应他们,对不起你们,拒绝他们,又觉得对不起他们,两面不是人。”
“行,行,我们知道了,坚决保守秘密。”齐淑芳满口答应,她和贺建国买的那些东西有一部分是有投资的意思,有一部分根本就没想过出手。很不巧,郁家出手的除了金条银元以外,其他东西无一不是精品,她都不想出手。
陈宁放心了。
陈迟寻找郁李一家,肯定是想给郁家平反,但作为姻亲的自己家,肯定也有机会啊!可是他怎么不托贺建国寻找自己家?自己家可是他外祖父家呢!陈宁抱怨了几句,揣着从齐淑芳手里借的五十块钱和三十斤粮票,兴冲冲地回农场了。
过后,贺建国和齐淑芳分别给陈迟和慕雪寻去了一封信。
贺建国主要是说明郁家和陈家情况,同时寄去金教授写好的材料,而齐淑芳则是跟慕雪寻提了提房契、地契、照片、印章等事情,让她问问陈迟。
慕雪寻看完,惊奇地道:“这么曲折离奇?”
看信里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话,慕雪寻等陈迟下班后拿给他看。
“房契在贺师兄家?”陈迟一惊,脱口而出。
见妻子不解地望着自己,陈迟解释道:“我虽然不知道余棣或者余明棠是不是我祖父和大爷爷的真名,但是我知道刘老住了然后又搬走现在空着的那所大院子原本是咱们家的祖宅。建国前我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很有印象,建国后没两年房子就不属于我们了。”
“怎么会不属于你们了呢?”
“通俗一点,就是表忠心。咱祖父和爹有点地位,这点地位让他们平安度过了建国初期的十来年,同时也是率先把大院子交给国家而带来的一点好处,不止捐献了祖宅,还捐献了很多产业,是产业,不是家产。”说到这里,陈迟脸上流露出一丝很淡很淡的自嘲,“可惜即使这样,也因为咱家政治上站队错误没能逃过这场浩劫。”
他为什么会率先得到平反?回来之后立即就有职务?毕竟时局还没彻底稳定下来。原因就是他们家曾经交好的和慕家现在拥护的是同一个人,不过他们家没有慕家明面上中立的本事,所以他们家倒了霉,慕家也就前两年遇到一点风波。
“当时大爷爷外迁古彭市,只有我们这一房在首都,就是想留一条后路,这边出事了,那边可以平安无事,谁能想到全都因为成分问题而倒了大霉。”
慕雪寻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那,为什么改名换姓掩人耳目呢?按照你说的,在出事之前就改名换姓了吧?还有,刘老住过的那所大院子咱们还能要回来吗?我看淑芳姐挺喜欢四合院,如果能要回来就好了。淑芳姐托我和小婶留意,以后什刹海一带有四合院出售,一定要通知她,她想买。淑芳姐这人高瞻远瞩,她这么喜欢四合院,肯定是清楚四合院的好处,我决定跟她学学。”
慕雪寻故意奸笑几声,很快就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四合院大部分都是国家所有,买卖几乎是不可能的。”
陈迟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说不定有一天就可以买卖了。”
“也是。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是自愿捐献出去的东西,哪能要回来啊?就看国家对咱们家的补偿了,被抄走的东西肯定十不存一,到时候我看看,如果能要回祖宅,我一定开口请求,就当做是弥补还不回来的东西,国家应该会同意。”
陈迟回答完关于祖宅的问题,然后回答另一个。
“我也不知道祖父辈就改名换姓的原因,因为我一直以为郁李、郁唐就是二老的真名,我当时也是这么跟贺师兄说的。想知道真相,等有机会见到大爷爷,咱们问问大爷爷,他老人家肯定清楚。这件事你我知道就行了,不要在往外说了,也跟淑芳同志寄信说一声,请他们保密并保存好那些东西,等问过大爷爷的意见再来决定。”
慕雪寻点点头,“淑芳姐跟我好,才会跟我说这件事,一般人拿到那些东西,才不会说呢!房契地契和照片可能不值钱,但两块印章很难得,那可是昌化石。”
“你交了一个好朋友,他们很讲义气。”
“那当然。”
慕雪寻骄傲地回了一句,“你光托贺同志找大爷爷,没提外祖父家,现在没想到找大爷爷是因为外祖父家才找到的吧?这事你做得不地道。你得先联系外祖父和舅舅他们,平反得和大爷爷家一起进行,还有金教授家。”
“你放心,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他们平反。”陈迟幼年丧母,没有母亲在中间联系,两家离得又远,和外祖父的感情比不上自己的启蒙老师大爷爷,所以先想到郁家,没想到陈家。
现在,有贺建国的提醒,陈迟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陈家不闻不问。
基于这种想法,陈迟对这件事非常上心,收集资料以证明这三家的无辜,其中郁家资料是早就收集好的,金家的资料也很好收集,至于陈家,因为是读书人家,不牵扯政治,又没有海外关系,就是被这场浩劫波及到,也很容易平反。
即使如此,陈迟也花了半年时间才做到对他们的承诺。
郁家是由首都这边平反的,陈迟在首都有关系,金家则是上海那边出面,新上任的上海市掌权人已不是那四个人一派的了,又和慕家有点交情,陈家则是古彭市那边出面。
章:
先审查,有了结论后再平反,并恢复名誉。
金教授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他曾经留洋海外,妻子是海外的金融家,享誉盛名,在浩劫期间是最受注意,担心他们是海外。特。务,是带着任务回国的,要不是他们遭了这么大的劫难,几乎家破人亡,没有抱怨过国家,也没和海外通信,他们肯定无法得到平反。
虽然过程麻烦了点,审查取证困难了点,但结果是好的。
终于平反了!
金教授捧着上海市发下来的平反文件,喜极而泣。
在这重要的时刻,贺建国和齐淑芳一家四口都到了牛棚前,因为平反文件的到来,公社干部和生产大队的干部当然也都聚集在一起,外一层则是当地放下农活过来看热闹的社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着被大家动辄打骂的坏分子居然翻身了。
是啊,翻身了,不再是坏分子了。
读书人居然不是坏分子了!
大家都懵了,难道读书人又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了吗?他们可都没善待过这两个人啊,曾经还撺掇孩子去抢东西,导致老太婆昏迷就医。
不,不是两个人,还有陈三川。
陈三川也是陈家人,陈家的平反由古彭市审查,查出其家没有问题,就因为是读书人被划分为黑。五。类,因为家有资财古玩被划为封。资。修,没做过恶,没造过反,所以比金家更早得到处理,而陈三川虽然也留洋海外,但和金教授的情况差不多,这些年都没和海外有过联系,也顺利得到平反,已经离开牛棚,回到古彭市了。
金大秀是剥削阶级的资本家,不像金家陈家上面有人,所以没有得到平反,丁雪兰是老地主家的小姐,也和金大秀一样,仍然得留在贺楼大队当猪倌、羊倌,还得下地干活。
不过,陈三川和金教授这么重的罪名都得到平反了,自己一定也可以。
站在最外围的金大秀和丁雪兰对视一眼,眼里闪烁着点点亮光,她们被下放到这里后一直同进同出,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结成了好友。
“我的事情说不准,但是你只是地主小姐,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回家。”金大秀低语。
“希望啊!终于有了一线希望。不知不觉,我被发放到这里已经六七年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平反。金大娘,我们家就比别人早一年置办了点田地,怎么就成地主了,怎么就应该被打倒?晚一年买地就只是富农、中农。”丁雪兰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娘家勤勤恳恳挣下的一百亩地,也没剥削过长工短工,怎么就成大罪了?并且殃及子女。
丁雪兰满脸沧桑,六七年啊,儿子可已成家立业?女儿是否嫁人生子?六七年了,他们为什么不来看看自己?金教授马天龙都有人寄东西,自己为什么连儿女的踪影都见不到?当初毅然和自己离婚的丈夫,是否早已另觅佳人?
丁雪兰不知道,她不知道平反之后自己何去何从。
金大秀则在想快三十年了,自己堕入深渊已经快三十年了,当初在风光时给自己留后路藏匿的东西不知是否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回去取出来以度过晚年。
金婆婆苍老的脸上却都是泪,混合着因割麦而扬起的尘土,样子十分狼狈,神色却格外欢喜,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狂喜。很快,狂喜化作悲痛,“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现在才来否认曾经的所作所为?活着的人等到了这一天,那么死去的人呢?他们的死,谁该负责?我的孩子,我的妞妞……他们那么年轻,他们本来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
儿子一家三口都死了,死得悲凉,带着不堪忍受的屈辱!
金婆婆放声大哭。
金教授泪水里的喜悦跟着消失了,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伸手拉住老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味沉浸在过去是没有用的。我们能等到拨乱反正的一日,能等到国家发下来的平反文件,已经很好很好了。”
至少,至少国家知错就改,没有将错就错,没有浇灭他们仅存的希望,不是吗?好不容易才得到平反,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好像有抱怨之意,别又引来心怀不轨的人去举报。
一生的相伴让二老心意相通,金婆婆立即止住了哭声,只是眼泪却流得满脸都是。
齐淑芳低声跟七斤说了一句话,七斤从兜里拿出自己的小手帕,一溜小跑到了金婆婆跟前,“婆婆,给你擦擦脸,好孩子要讲卫生。”
“哎!好乖!”
金婆婆接过手帕,本来想叫七斤的名字再夸他是乖孩子,突然想起自己夫妇和贺建国两口子一直都是明面上的敌人,没有任何来往,忙又咽了下去。
以前为了减少双方的麻烦,贺建国口口声声都是骂老两口,现在国家给他们平反了,说他们没有错,说错怪了他们,贺建国有什么理由不跟着国家的脚步走?大大方方地上前,诚心诚意地向金教授和金婆婆道贺。
“老师,师母,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回家了。”
“家?没有家。”虽然有了平反文件,但是对于道歉和赔偿却是只字未提,职务也没有恢复,以后的生活是个问题,金家的房子、被抄走的东西,对于他们老两口来说,遥遥无期。
听到金教授这句话,贺建国皱了皱眉,轻声道:“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平反,或许就是道歉和赔偿的先兆。十年里积压了这么多的冤假错案,您二老写了材料后都等了半年,可想而知是多么费时间的一件事,赔偿估计还得等等。”
金教授嗯了一声,对于赔偿已经不抱希望了。
为什么他这么肯定?
因为,他亲眼看着红。卫。兵们冲到自己家打砸烧,玉石瓷器、家具古董件件被砸,书籍字画皮草绫罗件件被烧,金银铜铁有的被光明正大地抄走交公,有的却被人悄悄塞到自己口袋里,金条银元体积小而值钱,被偷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金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能供得起他留洋海外,自然家底不薄,又有妻子点石成金的能力,家产十分可观。
别说赔偿了,抄走的那些东西都不太可能还得上,顶多把房子还给他们。
对这方面的事情,贺建国心里也很清楚,“老师,去我们家吧,我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请您和我们一起住了。您和师母在上海没有了家,这里有我们,有我们的地方,就是您和师母的家。上海那个伤心地,不回也罢!”
“哎!”金教授口里答应着,眼里饱含热泪,可不就是个伤心地吗?儿子一家三口都死在那里,因为自己夫妇跟着倒霉了,三人的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
金婆婆似乎也想到了儿子一家三口死无葬身之地,眼泪又流了出来。
贺建国转身跟贺建党说话,想把金教授夫妇接出牛棚。
“随你。金教授已经得到平反,陈教授都走了,他们老两口当然不用留在咱们这里继续参加劳动改造。”贺建党摆了摆手,这么多年了,他要是看不出自己小弟表面上不在乎实际上处处维护金教授的心思,他就白当这么多年支书。
贺建党觉得很迷茫,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说金教授这种人是坏分子的是国家,现在说他们不是坏分子的也是国家,那么他们这些曾经根据国家意向而恶意对待金教授这种人的人该怎么办?
贺建国拍拍自己大哥的肩膀,和他去给金教授办理居住手续。
离开了贺楼大队,以后就不能在贺楼大队领粮食和分红,如果不把这件事办好,老两口几乎就没有任何口粮了,虽然贺建国和齐淑芳有足够的粮食供应二老,但得掩人耳目不是?
途中遇到亲朋好友,都笑道:“建国,你以前对你老师那么坏那么狠,现在怎么又好了?”
听到大家的打趣,贺建国很自然地回答:“没什么原因,以前他们身上背负着国家定的罪,现在国家说我老师没有罪了。”父老乡亲说话不带恶意,外人未必,贺建国已经做好了接受外人嘲讽的准备,毕竟他在金教授落难时和金教授断绝关系,现在金教授恢复名誉,他又立刻凑到跟前,肯定会给人留下一个忘恩负义趋炎附势的印象。
“有什么好解释的?”贺建党开口,等远离了路人,就安慰贺建国:“你别担心,以后啊,别人看到金教授和你关系好,就会明白根本没那回事了。”
“我知道了,大哥。”贺建国根本就没担心过。
他们兄弟俩说说笑笑,齐淑芳则在牛棚前和熟人话家常。
王春玲等人也没精力和齐淑芳多说,地里的麦子还没割完,三五句话后,就匆匆下地,挥舞着镰刀割下一把一把地麦子,然后打成了捆。
齐淑芳转到金教授和金婆婆住的牛屋后面,正好能看到地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差不多到尾声了,她看了一会,发现大家都用镰刀割麦子了,而不是自己工作前那样全靠手拔,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根部带的泥土多了,还得甩一甩,是怕麦茬留在地里不好耕种下一季的庄稼,估计现在是因为有了拖拉机,完全不用担心麦茬,所以就全部用镰刀收割。
齐淑芳开口问金婆婆,得到的答案和自己猜测的完全一样。
“三蛋,你干嘛来的?”正和金婆婆说着话,齐淑芳突然看到他弓着背,背着一个装满青草的粪箕子,不由自主地叫住了他。
“三婶!”贺道星欢呼一声,背着粪箕子颠颠儿跑到跟前。
齐淑芳接过粪箕子,掂了掂,至少有三十多斤,难怪把贺道星的脊背都压弯了。
见齐淑芳皱起了眉头,贺道星嘿嘿笑道:“我都十几岁了,背得动。五斤草能挣一个工分呢!所以我就没像那些人一样去拾麦穗割麦子,而是去割草。”
“你怎么没去上学?现在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吧?”
“收麦啊,放的是麦假。”
齐淑芳倒是忘记还有农忙假了。
她帮贺道星把粪箕子送到生产队,正好和办理好手续的贺建国会和,一家四口带着金教授夫妇回到古彭市的家,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给二老洗澡换衣。
自从知道二老有平反的机会,齐淑芳就拿自己二人这些年攒下来的布票扯了几块棉布给二老做衣服,天气炎热,不像冬衣那么费布料,倒也够二人一人两身,都是白色短袖衬衫和蓝布裤子,洗过澡的二老穿到身上,不再像住在牛棚时邋里邋遢,顿显斯文优雅气质。
叶翠翠来送借用的钢精锅,见到二老,立刻露出一丝惊讶,看到他们身上的新衣服,忍不住道:“淑芳,你怎么又没扯的确良啊?那个耐磨又轻快,收的布票也不多。”
齐淑芳笑笑:“的确良又贵又不吸热不透气,我们家都不喜欢穿。”
的确良就是涤纶和棉混纺织出来的,按比例收布票,很耐穿,几乎没人能把的确良衣服穿破,一开始只供给军队,后来上市时,她花了比棉布高几倍的价钱抢购了一块纯白的的确良,给贺建国做了一件衬衫,结果穿过一天后,他就不肯穿了,觉得不舒服。
齐淑芳在家洗完澡后穿这件衬衫,也不肯穿了,后来便宜转手给需要的人了。
别人以穿的确良为时髦,齐淑芳却觉得棉布更贴身更舒服。
金婆婆和金教授住在乡下多年,消息闭塞,就问什么是的确良,齐淑芳笑着解释给二人听,“老师和师母喜欢的话,明儿我去扯一块来给您们做衣服。”
金婆婆摆手道:“不用。你都说不好了,还买来做衣服干什么?我就是问问,省得以后别人问我知道的确良不,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现在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景况了。”
齐淑芳笑道:“和之前差不多,没到世上已千年的地步,相信您和老师很快就会适应了。”
根本就是没进步好不好?文化属于停滞状态,时尚也一样,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欲望被控制,其他方面进步有限,就是轻重工业有了长足的进步。
正房就三间,他们一家四口一直住在东间,西间不仅放着许多东西,而且自己住在东间让长辈住西间没有礼貌,就把二老安排在东偏房住下,除了牙刷毛巾搪瓷缸以外,其他生活用品虽然不是新的,但都仔仔细细洗刷了一遍,干干净净。
金教授和金婆婆脱离牛棚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们年纪大了,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也没法再参加工作,就在家里给贺建国和齐淑芳带孩子,金教授和金婆婆博学多才,七斤和平安都喜欢跟他们。
而且,陈三川就住在古彭市,时常来串门。
随着郁家得到平反,贺建国和齐淑芳终于见到了郁李。
郁李去首都和陈迟见了一面,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携带礼物拜访贺建国和齐淑芳,向两人表明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余棣,字明棠,别号玉泉老客。
“感觉危机还没过去,我们家改名换姓的原因不方便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老朽听阿润说两位同志无意间得到了我们家的房契地契和印章,于是就来拜会两位同志,能不能让老朽见见那些东西?”郁李是个非常枯瘦的老人,说话口气却十分干脆。
他对首饰盒里的东西比较清楚,为了取信于贺建国和齐淑芳,证明自己是主人,随口就把房契上是哪个房子、地契上是那几块地一共有多少顷都说了出来。
“照片里有老朽和亡妻的一张合影,亡妻手擎一枝五朵的月季花。很多人都说月季花不登大雅之堂,随处可见,不若牡丹之尊贵,不如兰草之清雅,亦不似菡萏之高洁,然而亡妻独爱月季花的坚强,月月开花月月红,Сhā枝即能活。”
“您不说这些,也能把东西拿出来给您看。”贺建国示意齐淑芳去拿。
家里的东西都是齐淑芳收着,她很快就取来当年从首饰盒中得到的东西,房契、地契和照片、印章,一件都没少,而且保存完好。
郁李先捧着印章来看,又看了和亡妻的合影,浑浊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上面,很快他就擦干眼泪,“两位同志见笑了。老朽骤然见到先父亲自雕刻的印章和老朽与亡妻仅此一张的合影,心里觉得难过。随着首饰盒被抄走后丢失十年多,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
“也是巧了,我们两口子在旧货市场买了这个盒子回来装东西,拆开时发现了里面的夹层,以及夹层里的东西,本以为是无主之物,谁知时隔多年找到了主人。”
齐淑芳解释完,接着道:“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郁李一愣,“物归原主?两位同志没有要求?”
“要求?”
贺建国和齐淑芳反倒楞了一下,很快就摇了摇头。
“不需要,本来就是您老的东西,别说于承泽是我的师弟,又和我们家是亲戚,就算不是,我们也不会跟您提要求。”贺建国说,“如果您老觉得过意不去,赶明儿就以一幅墨宝见赐可好?于承泽以前说过,您老书画造诣极高,心里敬仰久矣。”
贺建国刚开始说没要求,很快想起齐淑芳的话,有些人宁愿以财物道谢,也不希望欠下人情受人掣肘,立刻改了主意。
一幅画,既在对方承担范围之内,又不用让对方觉得欠了自己家的人情。
郁李忽然笑了,“承蒙不弃,改日必定亲自送来。”他将带来的礼物往贺建国跟前推了推,“舍下现在是百废待兴,无物可赠,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贺建国连看都没看,直接道谢。
送郁李出门后,齐淑芳很快就在堂屋拆开了礼物,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乌木盒子,里面放着两块昌化石和一块看起来很古老的砚台,昌化石是一块鸡血石和一块田黄冻,都没有经过雕琢,鸡血石通体鲜红,如同其名,像鸡血一样,田黄冻也是通体纯黄。
这是补偿?
夹层里的两枚印章,恰好是一块红,一块黄。
齐淑芳拿着鸡血石把玩,跟贺建国说了自己刚才的猜测。
“哟,好东西啊,刚刚那老人送的?”贺建国和齐淑芳见客时,金教授和金婆婆都去了东偏房,现在客人走了,他们才带着两个孩子进来。
齐淑芳站起身,“老师看出来了?”
金教授接手两块昌化石,摩挲片刻,又端详一会,“上品,两块都是昌化石中不可多得的上品。这老人是谁呀?出手这么大方。那块砚台也不是凡品,瞧着像乾隆用过的澄泥砚。”金教授走到桌边端详片刻,确认了自己方才的说法。
“他就是陈迟的大爷爷郁李。”
听了贺建国的话,了解郁家情况的金教授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如果是他,就不奇怪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郁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可以说,是有了名的狡兔三窟。我以前的收藏品里就有玉泉老客的字画,可以与古代名家相提并论,可惜都化作飞灰了。”
“原来老师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就是他画的呀!”
当时贺建国在金家没问过玉泉老客的身份,初次见到夹层里的东西也没想到这个玉泉老客就是那个玉泉老客,不然早就能确定东西的主人了。郁李改名换姓,别号看样子是没换。
金教授本身精通金石雕刻,闲着没事,就让贺建国弄了一套工具,将两块昌化石刻成了狮头印章,红的归齐淑芳,刻的是阴文楷书“齐淑芳”三个字,黄的归贺建国,刻的是阳文楷书“贺建国”,他认为这样比较容易认出来。
目前文化断层,普通人恐怕已经不认得大部分繁体字了,更别说大小篆等,贺建国和齐淑芳的印章不需要太负责让人难以认出。
齐淑芳爱不释手,有生之年居然拥有属于自己的印章。
鸡血石印章呢,既有收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感觉自身的档次一下子上来了。
时光飞速,转眼间就到了八月份。
齐淑芳一大早就被数封加急电报的到来惊醒了,走出来接了电报,顿时欣喜若狂,回屋就跟贺建国道:“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贺建国猛地坐起身,“什么?”
齐淑芳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电报,“雪寻发来的电报,说上面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邀请了不少科学家和学者参加,说到了高校招生这个问题,讨论得很激烈,有人提出和以前一样靠推荐上大学,有人建议恢复高考。雪寻说,教育部可能会开这方面的会议,她觉得恢复高考的可能性很大,建议我提前复习。”
其实,数年前她有机会上大学,工农兵大学。
工农兵大学需要成分好,而且必须得到推荐,就是文盲也能上。
但是她模模糊糊想到工农兵大学的学历到后来好像是定为大专学历,相比正式大学毕业的学历低了一级,她就婉拒了这个推荐机会,决定凭自己的能力参加高考,上真正的大学,拿到货真价实的大学文凭。
慕雪寻不怕花钱地连续发了好几封电报,事情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她和齐淑芳关系这么好,当然清楚齐淑芳一直没有放弃学业,而且她自己也想参加高考。
贺建国接过电报细看,“会议都要召开了,那么恢复高考的可能性很大。”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齐淑芳:“淑芳,趁着老师和师母都在咱们家,你好好复习,一定要参加来之不易的高考,争取考上大学!”
齐淑芳这些年偷偷学了多少知识,贺建国是一清二楚,他可是妻子的半个老师,他没有那种工作稳定就阻止妻子求学上进的想法,他只觉得,恢复高考简直是太好了,妻子这些年的学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吃早饭时,金教授和金婆婆听说后,异口同声地道:“复习!参加!”
齐淑芳找出早有准备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她知道这段历史中这套书的难得,足足淘了好几套,现在慕雪寻准备参加高考,立刻给她寄了一套。
“剩下的几套,借给有需要的人去抄录。”齐淑芳很大方,但是这几套书实在是很少见,如果借的人多了,绝对不够借,不如借给他们抄,相信他们一定愿意,“虽然现在还没确定下来,但是我们可以透露说有盼头了,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谁都知道贺建国和齐淑芳在首都有关系,他们说有可能恢复高考,那么可能性很大,其实,就算可能性很小,大家也不愿意放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贺建国和齐淑芳把收藏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拿出来与大家分享,收获无数感激。
十月份,恢复高考的消息下来,举国沸腾。
章:
1977年的高考关系到国家和万千青年的命运,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即使过了数百年,齐淑芳仍然在史书中看到了相关记载。
这一年的高考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难的一次,简单在于题目的简单,语文满分一百,光作文就占据六十分或者七十分,难在考生的准备时间不足,它是十年浩劫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从确定恢复高考到考试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尤其是老三届,他们荒废了整整十年光阴啊,即使是简单的题目对于他们而言也很困难。
齐淑芳是早有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九成九的知识青年都没有任何准备,时间紧张,资料不全,想复习都毫无头绪,570万人参加高考,考中的不到30万人。
这一届被录取的大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包括老三届、应届高中毕业生和工人、干部等等。
这个时代大家对知识的渴望,是后人无法想象的,不知道谁先听说齐淑芳手里有复习资料,一窝蜂地涌上了贺家的家门。
送走最后一个来借《数理化自学丛书》空手而归的人,齐淑芳无奈苦笑。
上海那边还没有重新出版,在古彭市,《数理化自学丛书》存世数量真是太少了。
她收集的这套书除了寄给慕雪寻一套,其他全部都借出去了。她曾经工作的两趟列车各借一套,给她曾经的同事们,现在的同事们也借走一套。他们拿到手后,十七册分开传阅,边阅边抄,然后相互交换,都没有独占的意思。
每个人都渴望知识,每个人都想把握住这次翻身的机会,大家都很体谅彼此。
自私的人不是没有,但书是齐淑芳的,没人敢私自昧下来独自使用。
借出去这些以后,齐淑芳手里还剩两套书,没思考多久,她就主动借给了附近两所高中学校的教师,也是熟人了,书在他们手里,将会有大批学生受益,不仅仅是应届毕业生,还有往前好几届无缘高考的高中毕业生。
因此,自己手里反而没有这套书了。
她准备这么多年,早就把里面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一题一题地做下来,笔记也有半箱子,现在自己靠这些笔记重新复习足矣。
其实,知识早就刻在了脑海里,即使不再复习,她也有信心考上大学。
但,温故而知新,她没有因为骄傲而大意。
她的笔记有抄自《数理化自学丛书》的题目,还有自己按着步骤做出来的答案,做错的也已经更正过来了,还有金教授、金婆婆、陈三川和贺建国给她另外出的题目以及自己做出来的答案等等,其中还有几位老人的注解,其参考价值远胜《数理化自学丛书》,所以无书可借后,齐淑芳就把笔记借给陈宁,陈宁顿时如获至宝。
齐淑芳自认不是多么大公无私的人,但她的自私有底线。
她在生活上自私,不会在大义上狭隘。
国家需要人才。
她从后世穿越而来,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国家的人才是多么匮乏。
愿意读书的人有恒心,有毅力,吃苦耐劳的精神远非后人可比,他们现在就是缺少这份资料,自己既然有,就做不到敝帚自珍。他们有了这份资料,不能说全部都被录取,但多被录取一个,国家多一个人才。
自己收藏的书可以帮到国家未来的人才,她很自豪。
对于她的做法,金教授夫妇和贺建国都非常赞同,觉得与有荣焉。
感觉到秋末冬初的寒意,眼看日落西山,齐淑芳正准备闩门,云母突然出现在门口,仗着身材瘦削,挤进了门缝里,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淑芳啊,我有事求你。”
“什么事?”
齐淑芳眉头微皱,把差点关上的大门重新打开。
云母搓了搓手,又在脏兮兮的黑色斜襟大褂上蹭了蹭,想去拉齐淑芳的手方便说话,齐淑芳就着逐渐暗淡的光线看到她指甲缝里的污垢,不经意地后退了两步,正好避开她伸出来的手,“云婶子,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别动手动脚,这句话她在心里说道。
“哦哦哦。”云母缩回了手,“报纸上不是说恢复高考了吗?”
“是啊,基本上是举国皆知,有什么问题吗?”
“有,当然有。”云母提起远在西双版纳的云杉,脸上散发着和说起云柏时完全不同的光彩,此时的光彩十分夺目,极具慈母形象,“小二来信说她想参加高考,就是他那里没有复习资料,让我买什么数理化的书,说这书很重要很重要,这不是你手里的书吗?那么多人来问你借。你和我女儿关系那么好,你就借一套让我给他寄过去,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借一套?好大的口气啊!充满了理所当然的调调。
可是,自己真的就会同意么?
就算云家曾经让给自己家一些副食品供应,但也因为他们要用粮食相抵,把这份人情消磨掉不少,剩下的有限情分已经在这几年完全消磨光了。
齐淑芳心中冷笑,“不好意思啊云婶子,我手里现在没书了,所有的书都借出去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帮忙吧,或者下个月去上海的新华书店看看。我听说,上海那边的印刷厂为了这批参加高考的学生,已经开始加班加点,可能会在十一月份出版这套书。”
和自己交情很好的何胜男、欧明湘、金玉凤这些人都没说借一套,和其他借书的人一样相互传阅传抄,云母到底是哪来的信心,自己会答应借一套书寄给云杉?
“没有?”云母的嗓门瞬间拔高。
“确实没有,都借出去了,这种事我没必要瞒着云婶子你。”齐淑芳摊了摊手,“想参加高考的知识青年太多太多了,一套书根本就借不过来。现在借出去的都被打散了,通常好几个人拿着同一册书一起抄写,根本就没有整套闲书借给你寄去云南。”
现在,问她借书的人也有外地亲戚写信来找复习资料,这人都没张口向自己借书给亲戚寄去,而是自己连夜抄写,抄完一册寄一册。
但,齐淑芳没跟云母说。
她真担心云母说借书找人去抄,然后直接把书寄给云杉。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云家人的人品现在让人不敢恭维。
自从云柏未经家人允许就在首都结婚,每个月象征性给家里寄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云家的日子每况愈下,人品也越来越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钱所致。云柏的哥哥云松现在在粪管所上班,但他老婆把钱很紧,云家反倒不如云柏独自一人养家糊口时过得好。
云母一听齐淑芳不借,老脸立刻拉下来了。
很快,她脸上重新挂上笑容,“淑芳啊,你是不是不想借啊?怕我借了不还?你放心,等小二用完了,我就立刻给你送来。”
齐淑芳又好气又好笑,“等云杉用完了?什么时候?考完试?这套书最重要的时间就在考试之前,等考完试了还有什么用?放在家里占地方吗?云婶子,话就说到这里吧,我弄到几本书不容易,都已经借出去了,你也别为难我。”
“淑芳,你在外面这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送个人怎么这么慢?”贺建国一边说,一边抱着平安从堂屋里出来,慢慢走近大门。
见到贺建国,云母准备强迫齐淑芳必须借书的话一下子咽了下去。
齐淑芳接过朝自己伸胳膊的女儿,“这就进屋。是云婶子来替云杉借书,我说都借出去了没办法借给她,正说着,你就出来了。”
贺建国嗯了一声,转头面对云母,他个头高,身体壮,有点居高临下之感,“这套书供不应求,没办法,连淑芳平时做题的笔记都借出去了。云婶子再去别家问问吧,说不定别人手里有自己不用的可以外借寄去云南。”
面对齐淑芳一个人时,云母还可以撒泼打滚,现在贺建国出来了,云母不敢。
瞪着眼睛看了齐淑芳一小会儿,云母咬咬牙,扭头走了。
她要是能借来别人手里的什么数理化,何必专门跑来贺家找齐淑芳?齐淑芳和云柏那死丫头交情好,以前云柏在家时两家来往很密切,现在云柏死在首都结婚生子不肯回来,他们对自己家就没好脸色了,什么人嘛!
气归气,可办不到小儿子交代的事情,云母十分发愁。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云杉是小儿子,云母打心眼儿里疼他,哪怕他不听家人的劝告执意偷了户口本报名上山下乡,云母也没有改变最初的疼爱。
“借到了吗?”云母一到家,云父就迫不及待地问,旁边的云松脸上也带着一点期待,他已经打算好了,等母亲借来书,自己先抄一份,然后再照着手抄本多抄几份出来做人情,早点调离粪管所,天天掏粪倒粪,他真是干够了。
没工作的时候,掏粪工都是好的,现在做掏粪工了,又想得到更体面更干净的工作,得陇望蜀,说的应该就是云松这种人了。
云母没好气地道:“借到个屁!人家不借。”
“咋回事啊?”云松顿时急了。
云母气呼呼地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云父眉头紧皱,云松也不高兴,“给死丫头发电报,加急电报,让她问齐淑芳借书!我就不信,死丫头开口,齐淑芳会不借。”
云母眼睛一亮,次日一早就捏着云松给的几毛钱去给云柏发电报。
云家人恨云柏忘恩负义不是没有原因,估计担心娘家人纠缠,云柏只给他们留了工作地址即铁道部专运处,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家庭住址,所以云柏收到电报已经三天后了,看完电报,随手一扔,理都没理。
云杉不听自己的话,还管他干嘛?
说是这么说,毕竟事关往后的命运,很难做到无动于衷,云柏摸了摸隆起的肚子,让丈夫抄了一份《数理化自学丛书》,给云杉邮寄过去。也巧了,她丈夫正有这套书,大家争相传阅,所以齐淑芳发电报来问自己需要不需要,自己直接回复不需要。
云杉拿到手抄本以后,喜不自胜,立即秘不示人,自己暗中苦读,高考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最终能录取多少人,都是一个未知数,还有各个高校的录取分数也不知道是高是低,自己依靠这套书多考几分,被录取的可能性就大几分,如果借给别人,别人考得好了,自己的机会就小了,因此,云杉十分用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年轻美丽的妻子。
此次高考由各省出题,报名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前截止,报名费五毛。
齐淑芳十一月二十号报的名,古彭市允许报名参加高考的第一天,交了报名费,名字报上去,总算松了一口气,当然身份需要符合条件才能报名成功。
她报考的是大学,而不是中专。
“什么时候考试?”齐淑芳回到家,金婆婆迫不及待地问道。
齐淑芳先把准考证小心放好,然后回答道:“报名参加高考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先筛选一部分,由各个市县出题,作为初试,十二月二号在师范大学举行。初试通过后才能参加正式的高考,仍然在那个考场,时间在十二月二十三号。”
各省高考时间都不一样,这是他们这里的高考日期。
金婆婆算了算,“还有十来天,你除了上班,就好好复习吧,家里有我和你老师,孩子更不用你操心。虽然你这些年学习的内容不少,但临时磨磨刀有益无害。”
“谢谢师母。”
就是齐淑芳不紧张,也受周围人的影响,慢慢紧张起来。
转眼间,到了十二月二号。
一大清早,齐淑芳就婉拒家人的陪伴,自己带上纸笔文具和准考证等,随着庞大的人流挤进了考场,找到座位坐下,等到快考试开场时,她傻眼了。
没做考卷,只有一块黑板挂在墙上,老师以粉笔写题目。
章:
考场十分寂静,只能听到粉笔划过黑板和大家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
对于早已学完大学课程的齐淑芳而言,黑板上写出来的考题非常简单,她很快就在发下来的纸张上面做完了抄下来的题目,但是她没有提前交卷,而是检查再三,倒真的检查出两个粗心大意所致的错误,因此,直到上午的考试结束后才离开考场。
人真多啊!
眼睛看过去除了人还是人,个个因穿冬装而身材臃肿,脸上迸发着惊人的渴望,有的考生可能没考好,蹲地大哭。
齐淑芳摇摇头,走出了学校,中午就在附近的国营饭店吃饭,下午继续考试。
因为不是正式高考,所以一天就考完了。
齐淑芳回到家,金教授正在教七斤练书法,而平安则调皮捣蛋,蹭了一脸的墨汁,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举着一支蘸了墨的小毛笔蹬蹬蹬跑过来,双颊红扑扑,“妈妈,妈妈,我会写字了!”
“咱们平安这么厉害啊?会写什么字?写给我看好不好?”齐淑芳笑着放下书包,冲她身后的金婆婆笑了笑,跟进东厢房单独整理出来的一间书房。
大案旁边一个骨牌凳上铺着几张纸,最上面一张横七竖八地划了不少黑道道。
齐淑芳跟金教授打了一声招呼,就见平安抓掉这一张废纸扔掉,握着小毛笔在下面干净的纸上划了一道横杠,长长的,几乎把一张纸分成了两半,“这是一。”她仰脸对齐淑芳道。
齐淑芳摸摸她的小脑袋,“平安真聪明!”
夸得平安眉开眼笑,继续划了一道,嘴里叫着一,声音拉得很长。
“平安会写一了呀,写个二给妈妈看好不好?”齐淑芳鼓励道,却见平安低着头继续在纸上划横杠,很快就把一张纸写满了,虽然两道横杠就是一个二,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把二字组合出来,看来就只会写个一字。
随着齐淑芳会心一笑,金婆婆也笑了,“见七斤跟你们老师练字,她嚷着学,教了这么久就记得一个一。她还小,再大点就能学会很多字了。”
平安噘嘴道:“妈妈,你夸夸我,你快夸夸我。”
“好好好,我们的小平安真的好厉害好厉害呀!会写字了呢,长大后一定比你哥哥还聪明。”齐淑芳毫不吝啬地夸奖她,弯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为了奖励小平安,妈妈给你做新棉袄好不好?”小孩子长得很快,平安去年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这几天贺建国和齐淑芳都没怎么给自己置办新衣服,但对一双儿女却是非常舍得,买不到棉花就买蚕丝棉,新旧搀和着做棉衣,买不到足够的棉布就买绸缎,反正穿在衣裤里面。
平安丢下毛笔一个劲地拍手,“穿新棉袄喽!穿新棉袄喽!”
齐淑芳逗了女儿一会,“师母,这俩孩子特别调皮捣蛋,没累着你们吧?”
“累什么累?就平安年纪小喜欢捣蛋,七斤一点都不调皮,可乖了,晌午吃饭很贴心地把肉给我和老金吃。”这样的孩子,由不得金婆婆不喜欢。
金家已是家破人亡,她和老伴膝下寂寞,两个孩子给他们带来了天伦之乐。
金婆婆把对死去孙女的爱都倾注在了平安身上。
没错,金婆婆虽然对小七斤也很好,但最疼的始终是平安,要不是平安年纪小不愿意离开父母,只怕金婆婆都要搂着平安一起睡了。
没有哪个妈妈在别人夸赞自己孩子的时候不高兴,齐淑芳对自己教育出来的孩子感到很有信心,77年快要结束了,距离计划生育也就两三年,自己和贺建国可能只有这两个孩子,当然要好好教育,让他们做个三观端正的好孩子,就算没本事也不要紧,不坑爹就行。
有时候吧,话不能说得太满,因为物极必反,在等待初考结果的时候,齐淑芳早上起来忽然感觉到很不舒服,一阵阵反胃,干呕了一阵子。
贺建国愣了片刻,猛地跳起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和之前怀孕初期的情形好像呀!
“淑芳,你是不是又怀孕了?”贺建国一边把痰盂拿过来,一边问道。
又怀孕?不会吧?也有可能是肠胃不好呀。齐淑芳一愣,干呕完漱了口,从床头柜里翻出记录生理期的日记,找出不见得怀孕的证据。
四天,四天后才是生理期。
贺建国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你怀七斤的时候不也没到一个月,师母就把出来了?后来证实师母诊断得没错,可能这次也是。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做饭,吃过饭让师母再给你把把脉,最近小心点,过几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
“好。”
贺建国刚出堂屋,就见金教授、金婆婆精神抖擞地在院子里练习五禽戏,旁边小身影就是住在二老房间里的七斤,二老从中年开始就坚持练五禽戏,浩劫期间才中断。
“老师,早。师母,早。”
等二老五禽戏练完,贺建国上前打了招呼,然后请金婆婆去给齐淑芳诊脉。
“哟,真的吗?我去看看,这是喜事啊!”听贺建国说齐淑芳干呕得厉害,金婆婆心里就有点明白了,“你们只有七斤和平安两个孩子,还是太少了点,趁着年轻,多生两个孩子没坏事,反正咱们又不是养不起。”
贺建国笑着点头,很快想到齐淑芳报名参加高考,准备上大学,又有点担心她的身体。
金婆婆认真地把了十来分钟,心里拿不准,“脉象有点像,但是太微弱了,不明显,你这几天别干什么重活,等几天再看看。”
“这是说,很有可能是怀孕了?”
“不好说啊,你这还没到一个月,把不出来。”金婆婆想起第一次给她把脉的情景,忍不住一笑,“这是第三胎了,我也不怕以后空欢喜。按照我的经验,有三成可能是怀孕了,过几天就能确定五成。”
齐淑芳双手放在小腹上,真的又怀孕了吗?
她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充满了喜悦。
虽然正处于高考期间,但是她不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身体强壮,上学又比工作轻松得多,没什么不能接受,就是生的时候不是假期,还得请假坐月子。不过,在新生命的面前其他都是小事,很容易解决,大不了请一到两个月的假,反正大学里的知识她都已经掌握了。
做饭后端进堂屋招呼大家吃饭,得知有可能再次添丁,贺建国喜不自胜,两人一起出门去上班,他是千叮咛万嘱咐。
“行了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担心的。”
齐淑芳好笑地推他赶紧走,自己步行到了单位,碰见也报名参加高考的同事小王,“淑芳同志,初考结果都出来了,你去看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结果出来了,你去了吗?”齐淑芳就初试当天请了一日假。
小王一个劲地点头,“恭喜你呀,淑芳同志,你通过了,可以参加二十三号二十四号的高考了。我也通过了,真是谢谢你无私奉献出来的复习资料,不然我看到题目肯定两眼一抹黑。”这份感激发自肺腑。
齐淑芳摆摆手,“大家都是同事,应该互相帮助。”
她请了假,去考试地点看公告。
公告直接贴出来了,跟前挤满了人山人海,齐淑芳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怀孕了,就没往前挤,而是直接放开精神力看过去。没有公布各人的成绩,也没有排名次,只有考试通过的考生名单,为了避免同名同姓出现的尴尬,名字前都有准考证号。
齐淑芳一目十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准考证号也完全无误。
通过就好,通过就有了参加高考的资格。
看完自己的了,她又扫了扫名单,发现欧明湘和何胜男的名字赫然在列,因为她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准考证号,所以不确定是不是她们俩。
咦,没有金玉凤?
齐淑芳看了两三遍不得不放弃寻找,看来金玉凤是没考上。
贺建国晚上做了好菜给她庆祝,听完金教授的鼓励,再听儿子对自己的祝福,她忍不住笑道:“等考上大学你们再给我庆祝不晚,现在只是有参加高考的资格而已。如果别人知道咱们因为这一点结果就沾沾自喜,肯定会在背后笑话咱们。”
“咱们自己家的事情,外人怎么会知道?这是家人对你的鼓励和祝福。”金教授现在都看开了,一切依照心意而为之。
齐淑芳莞尔一笑。
过了几天,生理期没有如约而至,怀孕的可能提高到了五成,金婆婆给她把脉,觉得脉象比之前明显了一点,这种变化很细微,如果没有经验,根本就无法发现。
“啊,我也有小弟弟和小妹妹了。”平安开心极了。
她是贺父这一支最小的孩子,在家里哥哥叫她妹妹,回到老家,好多好多的人都叫她小妹妹,她就没有一个小妹妹,她想要一个小妹妹。
金婆婆逗她道:“安安,来,告诉婆婆,你怎么知道是小妹妹呀?说不定是小弟弟。如果是小妹妹,小妹妹就会穿的衣服睡你的摇篮!你以后当姐姐了,要像哥哥一样,有好吃的都让给小妹妹,有好玩的也给小妹妹。”
平安小嘴张得圆圆的,“小妹妹坏啊!”
“坏?”金婆婆和齐淑芳相视一笑。
“我的,不给小妹妹。”平安仰脸看着齐淑芳,“妈妈,我不要当姐姐了,你能再给我生个小哥哥吗?像哥哥一样疼我爱我好吃的都给我。”
金婆婆和齐淑芳笑得前仰后合。
金教授和七斤在院子里听到她们的笑声,忙高声问笑什么。
金婆婆出去说给他们听,他们都捧腹大笑,平安挠挠头,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可是她知道大家肯定在笑话自己,羞得她把小脸埋到齐淑芳腿上。
齐淑芳微笑看着女儿,心里充满了欢喜。
又要有孩子了,自己得改掉大手大脚的习惯,抚养三个孩子,可是不小的开销呢。
现在生活开支是不多,但在自己孩子长大后却不一样了,到那时候衣食住行教育医疗等等哪方面不需要花钱?自己和贺建国是国家干部,自己没有等改革开放后就下海经商的意思,相信贺建国也没有,光靠以后的工资恐怕很难供应家庭开销。
而且,高考顺利的话,自己如愿进入大学,不工作,当然就没有工资了,还得花钱,全靠贺建国一个人的工资怎么行呀?
齐淑芳拿出存折和家里积蓄,存折上有两千二百块钱,家里还剩二百多。
在她和贺建国经常买东西的情况下,能存下这笔钱,真的很不容易。
两千四百块,未来四年的生活开销肯定不用担心,贺建国每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用不着存折上的这笔钱,但不能坐吃山空,少了自己的一份工资,总觉得有捉襟见肘的可能,因为自己很爱买古董坐等升值,遇到肯定会升值的古董,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购买欲。
偏偏在这个时候,贺建国结交的朋友夜晚悄悄过来告诉他,浩劫中一些当权人士封存了不少破四旧时抄来的东西,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都是无主之物,想低价处理一部分。
四。人。帮已经粉碎了,那些人料到前景不好,就起了这个心思。
东西他们肯定捞不着,处理一部分得到的钱却能进自己腰包。
在这个朋友的介绍下,贺建国和金教授一起蒙头盖脸地过去,拿着手电筒满仓库地挑挑拣拣,直到凌晨时分才拉回满满一排车的书籍字画,贺建国背去的背篓里也塞得满满的。
师生二人连续三天夜晚出去,拉回不少东西,一共花掉四百块钱。
照这样下去,多少钱都不够花。
齐淑芳咬了咬牙,决定等到80年金价涨得最高时出手,她手里存了不少金条金饰,和古董比起来不值一提,至少可以兑换出好几千块钱。
章:
下定决心后,齐淑芳把存折收起来,不为日后生活担忧了,正准备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高考上面,却听金教授对贺建国道:“你和淑芳挑选一些自己特别喜欢的字画或者古家具留给自己,反正别人不知道,其他的国宝级文物等过了这几年就捐给国家吧。”
齐淑芳一愣,自己花钱买的,干嘛要捐给国家?
然而,她却看到贺建国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了,老师,我先让淑芳挑喜欢的东西作为收藏,其他的单独放着,到时候捐献出去。”
“为什么?”她好像都喜欢,那可是金教授掌眼挑选的古董,每一件的价值都不可估量。
明清时代的黄花梨木家具、紫檀家具、金丝楠木,还有古今名家字画,还有市面上极有可能失传的孤本,还有以后可能会拍卖出上亿的瓷器……
“因为经手的人太多了。”贺建国掰开了揉碎了,仔细给她讲解原因,“我和老师都觉得终有一日会恢复盛世藏玉的时候,我们平时在废品收购站或者黑市里买的东西就算了,没留下什么线索,但是这种经过好几个人手才运来的东西,恐怕会来惹来麻烦。财帛动人心,经手的人知道我们手里有东西,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齐淑芳何等聪明,很快就明白了,接下去道:“如果那些人不在乎不来打扰就算了,如果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人,轻则登门敲诈勒索,重则向有关部门举报,是不是?我们都是国家干部,私下以低价转移破四旧抄上来的文物,肯定会影响我们的前程。”
“所以呀,咱们得提前防范。”贺建国也是个俗人,他可以为国为民不贪污腐败,但要说没有一点儿私心,那就高看他了,“咱们不能白白辛苦一场,就挑选自己中意却有没达到国家必须拥有的东西,反正别人不知道。到时候,那么多东西都捐献了,别人也不会来怀疑咱们私自截留一部分,就算怀疑也没关系,毕竟咱们捐献那么多了呀!”
早在秘密购买处理的文物时,贺建国就想好了对策,完全不用金教授提醒,不过金教授提醒乃是好心好意,他就不说自己心中的打算,而是谢金教授提点之恩。
金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些东西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很适合我们收藏,然而美则美矣,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永远比不上你们的前程,你们要懂得取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从正规渠道得到的东西,哪怕日后价值百万,你们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所有人,无愧于心。但是,歪路不可取,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你们现在都是国家干部务必做到洁身自好,尤其是建国,在机关单位上班,更要切记这一点。”
齐淑芳摸了摸即将遭遇拆卸命运的金丝楠木桌,“老师您就放心吧,虽然我和建国的确很喜欢这些东西,但孰轻孰重,心里清楚。”
其实吧,她对这些东西的喜爱有限。
她不是金教授、郁李、陈宁祖父这类有文化有底蕴的收藏家,就算跟金教授夫妇与贺建国学了不少东西,也因为没有长期生活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内,比起金教授夫妇,对书籍字画的热爱真没有多少,她之所以买买买,就是冲着日后可以升值来的。
俗吧?她就是个俗人。
除了对待珠宝算是女人天性中的热爱,其他东西都是觉得奇货可居才收藏的。
虽然她可以确定自己以后不会行暴发户之举,就是满身珠宝四处炫耀那种行为,但她的确是穷人乍富呀,多少还有点儿暴发户心理。
所以,一旦有可能影响自己和贺建国的前程,她立马就放弃了这笔财富。
可惜么?或许有点吧,但不至于肉痛,因为她和贺建国在金教授的指点下,挑了十来件字画和两个小摆件,四百块花得不亏,又根据自己的记忆,选了几件未来的无价之宝,不影响国家对古代文化的研究,自己留着简直是心安理得。
金教授又道:“那些书籍和孤本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明儿建国多买点纸笔回来,我一字一字地抄录下来,也相当于拥有了。”
贺建国和齐淑芳没有任何异议。
处理完这件事,齐淑芳就专注于复习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何况她已经磨了这么久。
幸亏她是副职,高考又是改变人生的契机,铁路局都鼓励职工复习参加,而非阻止,如果考上大学,如果齐淑芳愿意的话,还可以保留原来的职位,带薪上学。
带薪上学?这么好?
齐淑芳仔细请教,确定了带薪上学的事实,工资可能会低于上班时的数目,叫做保留工资,真是峰回路转啊,这样她就不用担心未来四年的生活了。
她突然想起叶翠翠说她丈夫有个工友上工农兵大学,好像确实是带薪上学,就是少了部分津贴和粮食指标等,但是大学生有补助金、生活费和口粮指标,就是那位同事毕业后回来后继续上班,工资反而比之前少了十块钱,主要原因是浩劫期间脑力劳动比不上体力劳动。
国家真是挺有人情味儿。
齐淑芳满怀信心地冒着寒风踏进考场,里一层外一层,裹着军大衣的她就像一只熊,笨拙地坐在座位上,和初考一样,每个考场三十人,一人一桌,这次不用手抄题目了,而是印刷出来的试卷,纸张很薄,纸质粗糙,印刷也很粗糙,但就是这么一张试卷在大家手里有泰山之重,每个人都像对待领导人的石膏像和像章一样,小心翼翼。
初试很轻松就考过了,现在的齐淑芳却觉得很辛苦。
确定怀孕一个月,不,还没确认就开始孕吐,现在更加严重了,和怀七斤、平安的时候完全不同,她吃不下饭,不论荤素,闻不了污浊的气味,短短几天就瘦了许多,考场里人多气味杂,再加上试卷散发出来的味道,实在很难闻。
齐淑芳按了按胃部,咽了一口唾沫,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刷刷刷迅速做题,她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如果实在忍不了就用手帕接着。
真不乖!
思考期间,低头看着被大衣遮住的平坦小腹,齐淑芳一脸苦笑。
本以为会顺顺利利地做题,哪知道这小东西还是一枚小胚胎就开始调皮,整个胃里空空如也,早上喝了一点白米粥,在途中就吐出来了。
贺建国都快担心死了,想尽办法做的饭妻子都吃不下去,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里,幸好现在没有什么重要工作,大家都在喝茶看报纸,有的在为参加高考的家人担忧,有的就像贺建国这样,直到有人来叫贺建国去何书记办公室。
贺建国回过神,急忙起身过去。
何书记看到他直接开门见山:“有个去党校进修的名额,我很属意你,打算在会议上推荐你,如果你得到大部分人的同意,名额就是你的了。”
党校进修?贺建国又惊又喜,很快冷静下来,“您怎么没给李威?”不管怎么说,李威才是他的女婿吧?李威有前程,何胜男才会过得好呀。即使现在男女平等了,也改不了许多人心中夫贵妻荣的想法。
何书记淡淡地道:“就因为李威是我女婿,我才不能把名额给他。”给李威?开玩笑,他宁可给贺建国这个心腹,也不想提携李威,让他超越自己。
李威和自己女儿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暗中考察李威,虽然没有十分失望,但他确实没达到自己的预期。既然这样,就让李威按部就班和正常人一样升职,自己不出手打压即可,反正李威不如贺建国有本事,后者针对现况提出了许多解决方案,真正地立了功。
自己现在对贺建国释放善意,以后自己退休了,贺建国发达了,以他重情重义的性格,肯定会记得自己的旧情,如果自己家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难事,他也不会不闻不问。
当然,自己一把年纪坐到现在的位置,将来就是出了事,也不会强人所难。
想到李威,何书记心中不禁一叹。
论人品,李威不错,就是看不破男孩女孩这一关。
现在自己在位,压着他,如果自己退休了,而李威权势日盛,恐怕想要儿子传宗接代的想法会更加强烈,因为女儿不知道是不是流产后伤了身体,这几年始终没有再怀上孩子。
无论是男是女,何书记和妻子的想法都一样,不让盼盼以后孤掌难鸣。
可是,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老天都不肯成全。
每次看到女儿略显忧愁的神情,何书记就恨得牙根痒痒,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当作眼中珠掌中宝地养大,嫁到李家后受了多大的委屈?即使李家现在无人敢怠慢女儿,也无法抹去女儿曾经遭受过的委屈。
女儿和齐淑芳关系好,以后贺建国的地位成就高过李威,如果女儿受了委屈,相信齐淑芳和贺建国不会袖手旁观,哪怕无法彻底解决,也会替女儿撑腰,不至于让她被人欺负到死。
何书记想得长远,当机立断地决定培养贺建国,并问贺建国的意见。
他是象征性地问问,其实根本就不用问,根本就没人会拒绝去党校进修的诱惑,但为了表示自己尊重贺建国他就这么做了。
贺建国思索了一下。
妻子参加高考,不用怀疑,只要不出现舞弊的情况,她一定榜上有名,就算出现舞弊的事情了,也不会影响她,毕竟自己夫妇也算是国家干部,一般人不会太岁头上动土。
齐淑芳报考的是大学,而且她的意思是想去首都。她去首都不是因为薛逢和慕雪寻等人住在哪里,而是因为那是政治中心,贺建国也这么认为,首都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不管哪朝哪代,天子脚下永远高其他大城一等,而且那里的几所大学都是全国一等一的学府。
党校也在首都。
妻子考到首都去,自己也去首都进修,这样不用分隔两地,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好事,贺建国当然不愿意放弃进修的机会了,略思索一下就向何书记道谢,“这样的机会对我而言来之不易,不管成不成,都谢谢您的提携。”
“既然你愿意去,那么就回去等消息吧,我不另外通知你了。”
“是。”
贺建国走出办公室,握了握拳头,希望妻子可以顺利考中喜欢的大学,希望会议上支持自己去进修的人员超过一大半。
随着他进入秘书处,和李威、白胜等已经不在同一个办公室了。
下班后,贺建国急急忙忙地想去接齐淑芳,算着时间,今天的考试应该也结束了,冷不防遇到接女儿准备回家的李威,只好停下来打了个招呼,后者没有因为贺建国步步高升就心怀嫉妒,而是笑嘻嘻地道:“匆匆忙忙地干嘛去?”
贺建国笑笑:“高考快结束了,我去接淑芳一起回家。”
“这样啊!是了,我倒是忘记今天高考了。”李威一愣,不由得羡慕起贺建国和齐淑芳的感情,这都多少年了?光自己认识他们俩都已经五六年不止了,他们还是这么恩爱,虽然偶尔拌两句嘴,生一顿气,但没两天就和好如初。
“我不跟你多说了,先走了啊!回头见。”
“走吧,走吧,我不打扰你了。”
李威挥了挥手,看着另一只手牵着的女儿,他蹲下。身子,对上女儿圆圆滚滚且黑白极其分明的大眼睛:“你妈妈也参加高考,我们晚点回家,先去接你妈妈好不好?然后爸爸带你和妈妈一起去国营饭店吃红烧肉。”
“好啊,好啊!”盼盼拍手,并且很懂得为自己谋取好处,“爸爸,我不吃红烧肉,你和妈妈吃,你们辛苦了,要吃很多好吃的。不过,我能吃一块酱猪蹄吗?”
“能!我们一起吃红烧肉,如果有酱猪蹄我们就吃酱猪蹄。”
在盼盼的欢呼声中,父女两个慢慢走远,和贺建国是同一个方向。
下班后滞留了片刻这才出来的何书记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希望这一幕永远不会改变,真希望女儿已经改变了李威重男轻女的想法,即使只有一个盼盼,也是很好的事情不是吗?可他就是担心啊,大概是他的性格决定了凡事先想坏的。
李威带着女儿道学校门口时,顿时被庞大的人流惊住了,他赶紧抱着盼盼往人群里张望,看得眼睛都花了,也没看到哪个是何胜男,而贺建国已经顺利接到了齐淑芳。
“你怎么来了?”齐淑芳顺手把挎包递到贺建国手上。
“来接你一起回家。”贺建国根本就没问她考得好不好,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也无意在刚刚考完的时候再给她施加压力,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她,并替妻子挡住左右涌出来的人流,羡煞了隔着人海看到这幅情景的何胜男,转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何胜男始终笼罩着淡淡愁绪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挤过人群,向他们飞奔而去。
贺建国在回家的途中把单位确定让自己去进修的好消息告诉了妻子,果然看到她眉开眼笑,“真的啊?那可是停办十年今年才复校的党校啊!”国家高级干部的摇篮,能到那里走一趟,只要不出现以外,飞黄腾达不再是梦想。
齐淑芳两只眼睛亮亮闪闪,她就说嘛,自己的老公运气好得很,这不,自己才决定考去首都,他这边就可以去党校进修了。
“我有信心考到首都,就算考不上首都大学,也能考上其他的大学。既然你也去,那么我这就给大姐发电报,让她和雪寻给咱俩找个住处,能买到手最好,买不到先租着,到时候直接带着老师师母和孩子搬过去。”
现在还没到房改的时候,大部分房子都是公房,不允许私人买卖。
贺建国笑道:“急啥?等你考完试再说。最好等到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然后就在学校附近找房子,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必须注意。”
“哦。”差点忘记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了。
高考一共五科,持续了两天。
最后一场结束后,齐淑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
不对,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并且顺利毕业,这样才不会在学历上低贺建国一等,夫妻夫妻,立于平等的位置上才有底气。再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就算有肚子里的孩子捣蛋,自我感觉考得不错。
接下来就等成绩公布了。
齐淑芳收拾完纸笔文具,等大部分考生都离开了,她才护着肚子慢吞吞地往家里走,今天考得科目比昨天少,结束得早,就不用等贺建国来接了。
她晃悠晃悠,在路边呕吐一次,歇了好一会才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叶翠翠可能是听到声音了,走出来道:“淑芳啊,今天你家门口来个奇怪的人,是个男的,看起来比你家建国大几岁,见你们家大门锁着,就敲我们院子里的门来问,问我你们家是不是贺建国的家,我说是,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下班后,他就先走了。”
啊?又有人趁着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拜访?不会是第二个薛逢吧?
想想就不可能,齐淑芳问那人长什么样,叶翠翠想了想,“面皮青薄,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长得比你家建国还好看,个头不太高,倒是挺瘦,穿着打扮可时髦了,腋下夹着黑牛皮文件包。啊,对了,一口上海话!没错,一口上海话。”
上海话?难道是来自上海?除了李老一大家和当初押送金教授去贺楼大队的两个人,自己不认识其他的上海人了啊。
齐淑芳十分纳闷。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她,人家根本不是找她的,而是找贺建国,贺建国在上海上的大学,当然有很多老同学了。
“说叫什么名字了吗?”齐淑芳问。
“自从上次见到你大姐两次敲门没问名字,我不好说给你听,让你猜了好多天都没猜到是谁来找你。这次我就学乖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说,只说是建国的师兄,特地过来拜访你们和金教授。”叶翠翠觉得很遗憾,居然没问出有用的信息。
师兄?难道是张成安?
不对!不对!
张成安和金教授儿子金天佑同龄,比贺建国大十岁,今年得有四十三四岁了,身材是高高瘦瘦的,而不是叶翠翠说的个头不太高。
实在没有头绪,谢过叶翠翠的报信,齐淑芳就开门进屋。
金教授夫妇和七斤兄妹都在家,就是金教授和金婆婆得到平反没多久,吃过太多的苦就懒得和人结交了,加上天寒地冻,就让贺建国和齐淑芳出门时在外面锁上门,老两口窝在书房里教导七斤和平安,满屋都是温馨。
齐淑芳脱掉军大衣进了书房,提起这件事。
“老师,建国的同学您应该都认得吧?有这么个人吗?”
金教授和金婆婆刚想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沉下了脸,“不会是那个薄情寡义的东西吧?”金婆婆道。
“谁?师母您想到谁了?”
“郭爱民。”
“郭爱民是谁啊?”她和贺建国夫妻快八年了,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金教授冷着脸,任由金婆婆向齐淑芳解释:“这么长时间了,我从来没跟你提过家里的一些事,你大概也只知道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齐淑芳忙道:“事情都过去了,提起来除了伤心没别的感觉,如果这个人和您家的遭遇有关,师母您就别说了。咱们啊向前看,以后的日子多着呢。您和老师没有了儿女,我和建国就是您们的儿女,七斤和平安就是您的孙子孙女。”
“不,我得说,我必须得说。这个人找上门了,白天没见到见过,没见到我们,等建国下班后,他肯定还会过来,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图谋!”
金婆婆这么说了,齐淑芳洗耳恭听。
原来这个郭爱民就是金教授和金婆婆的女婿,金天丽的丈夫,浩劫开始,金家遭难,郭爱民没有选择雪中送炭,而是落井下石。不不不,不仅仅是落井下石,金家遭难的根源就是郭爱民,他在机关单位工作,和当时上海市掌权人的一个心腹下属关系很好,就是他向有关部门说起金家的历史,才有金家后来一系列的劫难。
虽说没有郭爱民,在这场浩劫中,金家也很难逃开,但是郭爱民的举动无疑让人觉得心寒齿冷,为了自己的前程,他简直是不择手段!
“这件事啊,我没跟建国说过,我以为不会再见到郭爱民了,一直都没说。你应该有印象,我只在建国问起你天丽姐的时候说他们离婚了。”金教授接过金婆婆的话题,突然开口。
齐淑芳点点头,她记得这件事。
当年见到金教授和金婆婆的情景,历历在目。
金教授端起案上变温的茶水喝了一口,“事实真相不是他因为我们家遭了难才和天丽离婚,而是天丽知道他是始作俑者后提出的离婚。天丽不敢相信是自己的枕边人出马,害了自己的娘家,老父老母入狱,哥哥嫂子侄女惨死。郭爱民因为这份大公无私升官发财,可怜我的女儿……她只比建国大两岁,却要受娘家的连累遭受这样的命运!”
齐淑芳心里酸酸的,眨了眨眼睛,几乎就要掉泪。
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她特别多愁善感。
回忆往事,金婆婆悲痛欲绝:“这个畜生!没有因为天丽是他的妻子而网开一面,为了展现他对当时掌权人的忠心,他不顾夫妻感情,亲自出面批。斗天丽!我的天丽,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啊?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
金婆婆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哭声极其压抑,令人闻声流泪。
“师母……”
齐淑芳拿出手帕准备给她,早被女儿抢了先。
平安颠颠儿地跑到金婆婆跟前,递上自己的小手帕,“婆婆不哭,不哭!安安疼你,安安疼你,晚上一起吃大肉。”
“哎,好乖!”怕吓着孩子,金婆婆止住了哭声,接过手帕擦泪。
贺建国在这时候下班了,见金婆婆脸上泪痕未干,担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齐淑芳忙把郭爱民的所作所为重复了一遍。
“郭爱民!”贺建国满眼都是怒火。
虽然他刚拜到金教授门下,金天丽就结婚了,但因为金家的房子大,金天丽和郭爱民一直住在金家,彼此都很熟悉,他和金天丽的姐弟感情也很好,之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得知郭爱民是金家劫难的罪魁祸首,焉能不怒?
“老师,您说郭爱民突然找过来是为了什么?”
金教授冷笑:“此人无情无义,唯利是图,原本的掌权人失势,他能平安无事?必然是冲着我来的。不对,也要可能是冲着你,你现在可不是当年初入上海的毛头小子了,你现在怎么说都不是古彭市的小人物了。”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贺建国咬牙切齿,大门敞开,晚饭后不久,果然等到了郭爱民,
十几年不见,郭爱民的面相看起来让人觉得不舒服。
齐淑芳看了几眼,面皮薄,笑起来脸颊无肉,隐约有点发青,这点青意像是薄脸皮下的青筋所致,也像是原本的面色,高高的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好看倒是好看了,确实如叶翠翠所说的那样,比贺建国长得好看,但是,她没记错的话,古书上说,拥有这种面相的人很多都是薄情人,忘恩负义,自私自利。
还是自己的老公最好,高大魁梧,有情有义。
齐淑芳崇拜地看向贺建国,却见他这会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哟,这是哪方贵客啊?怎么有空贵脚踏贱地,来我们这个穷山恶水。”
他第一次见到郭爱民,听说自己是古彭市人,郭爱民当场就来了一句:“穷山恶水,泼妇刁民!”虽然他很快就道了歉,说是听到自己的家乡,就想起民间流传的传说,但是贺建国还是记住了这件事,从此以后很疏远郭爱民。
贺建国说话带刺,一般人听了肯定不高兴,可是郭爱民却是脸泛微笑,“建国师弟,好久不见,你这话真是太抬举我了,我算什么贵客呀?你们古彭市发展得这么好,河工完成得出色,田地规划和道路规划也成了开模,当年又遵从领导人指示植树造林,哪里还是穷山恶水啊?这次前来,我是想拜见岳父岳母,多谢你仗义出手,把岳父岳母照顾得这么好。当我得知岳父岳母平安无事,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又哭又笑,亲朋好友都说我疯了。”
他快走两步,直接越过贺建国到了金教授和金婆婆跟前,双手一伸,想去分别握着金教授和金婆婆的手,结果二老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伸手打掉他的手,“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们和你没关系,不是你的岳父岳母!”金婆婆怒气冲冲地道。
“岳父!岳母!”
郭爱民的声音饱含深情,面色隐忍,仿佛背负着无数委屈,“我当年是不得已啊,是被迫为之,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一直都在尽力周旋,想让岳父岳母避开这场浩劫,可是我人微言轻,不仅没有拯救岳父岳母于水火之中,反而险些把自己牵扯进去!”
听了他的辩解,金教授和金婆婆都气笑了。
无耻的人,他们真见过不少,可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处处颠倒黑白,简直和那个谁有一拼了。
金教授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指着大门口道:“滚吧,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这时候,他已经猜出郭爱民的来意了,无非是得到自己的原谅,借助贺建国的帮助,重新恢复以前的地位,虽然不确定郭爱民到底有没有失势,但不如以前是肯定的。
金教授记得齐淑芳提过,当地时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升的升,降的降,免的免,郭爱民那些年为虎作伥,拥护发起浩劫的掌权人,肯定不在升职的行列里。
贺建国是没本事左右时局,可他和齐淑芳有不少亲朋好友,目前当权的和慕家关系很好。
郭爱民曾经是自己的女婿,他是什么性格,自己完全猜得出来,肯定是经过详细调查,才会找到这里,如果是贺建国以前的同学,这些年不来往肯定是去贺楼大队找贺建国,而不是直接到他们在古彭市的住址。
郭爱民既然找上了门,就没打算无功而返,他迫切需要得到贺建国的帮助好官复原职,反正他手里有金教授的把柄。
因此面对金教授不客气地逐客之语,郭爱民笑了笑。
“岳父,您是我的岳父,我是您的女婿,我怎么可以不出现在您面前?现在大舅子一家子都不在了,按理说,就该我和天丽奉养您和岳母。”
“你没资格,不要跟我提天丽!”金教授暴喝一声。
“怎么能不提?离婚的时候,天丽不是还活着吗?不仅活着,而且还带走了我的儿子,那是我郭家的根哪!这么多年,我是日思夜想,我爹娘也是天天念着,正好趁此机会问问岳父和岳母,到底把天丽和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金天丽还活着?齐淑芳和贺建国相视一眼。
齐淑芳记得很清楚,那年贺建国问起金天丽的时候,金教授说她也死了,死去的人怎么还活着?郭爱民好像很肯定的样子。
金教授回答贺建国时似乎停顿了一下,难道这一下停顿有什么秘密?
他们两个看向金教授,看不出什么眉目,金婆婆的脸色也没有变化,金教授冷冷地看着郭爱民,一口否认:“天丽不是被你折磨死了吗?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你忘恩负义,天丽和宝生怎么可能受尽折磨?”
章:
金教授年纪老迈,威势却在,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神祗。
面对这位老人的指控,郭爱民依然不承认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一个劲地辩解说是遵从国家的政策,自己没有折磨金天丽,没有抛弃儿子郭宝生,自己一直都很思念离开的妻子和儿子,想把他们找回来共享天伦之乐。
“你现在的爱人知道你来找我们吗?”贺建国冷不防地问道。
问题来得突然,郭爱民顺嘴答道:“怎么可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还了得。”
一句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金婆婆气得浑身颤抖,抓起身边的茶碗就想砸向郭爱民,在想到这样比较浪费后只把里面的茶水泼了郭爱民一头一脸,“滚!滚!滚!已经再婚了好意思来找我们?还妄想天丽和你团圆?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会尽释前嫌?做梦!”
虽然没有他,按照这场浩劫中倒霉的名人,自己家可能也会倒霉,但的确是他为了向那些人邀功,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儿子一家三口的命啊!
郭爱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本来就能屈能伸,不然不会过来找金教授夫妇和贺建国,眼见二老油盐不进,顿时发了狠,“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丽和宝生被你们弄出了国,坐船走的对吧?如果我去举报你们是海外间谍,早就和国外联系上了,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郭爱民满脸狰狞:“你们利用关系让我官复原职,我就守口如瓶,不然……”
他不明白自己跟着国家的政策走,为什么会在天崩地裂之后被罢免职务。
他是金教授曾经教过的学生,家境贫寒,几辈子都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戚,以前当官的时候来投奔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穷亲戚,现在自己失势了,他们立刻一哄而散。反观金教授,他好多在浩劫中倒霉的学生都渐渐走出来了,升职的升职,请求国家平反的请求国家平反。
贺建国一声冷笑:“不然怎么样?你去举报?去吧,空口无凭,谁信你的胡言乱语?如果有人来调查,我正好可以跟他们说说,你想让我们走后门帮你,我们不肯,你就反咬一口!”
齐淑芳一边轻抚金婆婆的后背,一边道:“把他撵出去,这样的人就不该让他进门!”
郭爱民暴跳如雷,想指着他们破口大骂,结果手还没抬起来就被贺建国推搡出去了,他是中等身材,而贺建国高大魁梧,不由自主地到了门口。
夜色中,贺建国低沉着嗓子在他头顶道:“老老实实地滚回上海别来碍老师和师母的眼睛,我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否则……”贺建国冷笑几声,“你既然找过来,就应该清楚我们有那么一点儿能耐。我们在上海有那么几个身份不低的朋友,如果让我知道你在外面胡言乱语……”他都不直接把话说完,转身回家并关上大门。
郭爱民一身冷汗,被手握金家把柄而冲昏了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他们有能力让自己官复原职,也有能力让自己万劫不复!
左右张望一下,郭爱民慌慌张张地走了。
不行,不行,他得想个办法,不能让金家起意报复,他突然有点后悔来招惹金家了,原本以为把柄很重要,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在意。
随着郭爱民的离去,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平安跑来跑去,叽叽喳喳。
贺建国和齐淑芳并没有向金教授和金婆婆追问金天丽呣子的下落,“老师,师母,您们在屋里看着孩子,我们去做饭,这么晚了,该饿了吧?”
“行,你们去吧,吃完饭,咱们再说。”他们老两口需要时间理顺过去。
齐淑芳跟着贺建国到了厨房,看他忙着和面、切葱花和白菜叶,时间有点晚,炒菜来不及了,准备下点容易消化的面条,打几个荷包蛋,又当菜又当饭。
“建国,你怎么知道郭爱民再婚了呀?你问他这么一句话,他之前说想和天丽大姐一起孝顺老师和师母的话就成了笑话。”
贺建国淡淡地道:“老师出事至今差不多十年了,郭爱民和天丽大姐离了婚,为了表现出自己和老师家断绝关系的坚决,他怎么可能不再婚?普通人青壮年的时候死了老婆还想再娶一个,何况郭爱民当时也算小有地位,长得也不错,是不少人眼里的金龟婿。”
他没有因为郭爱民卑鄙无耻就抹杀掉他身上仅存的优点。
齐淑芳点头道:“说得也是。不知不觉,咱们把老师和师母弄到贺楼大队都快八年了呀!你说,天丽大姐真的活着么?”
“郭爱民这么肯定,老师和师母平时提起往事,总会感慨师兄一家惨死,平反后,也只是说师兄一家没有等到这个时候,却没提过天丽大姐怎么样。我当初以为是老师和师母忘记了天丽大姐,现在想想,天丽大姐当初可能是离婚了,但没有死,之所以在我们跟前说她死了可能是怕隔墙有耳。”贺建国很快就想到了生活中的一点蛛丝马迹。
齐淑芳若有所思。
她仔细地回想金教授和金婆婆说过的话,确实和贺建国说的一样。
草草地吃完,等贺建国洗完碗筷,金教授招手叫他和齐淑芳坐在自己夫妇跟前,“这件事啊,当初在上海不敢吐露一丝一毫,现在平反了,早就该跟你们说清楚,但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加上当初我在你们跟前说天丽已死,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有就是我们也不确定天丽现在是死是活,没法说。”金婆婆眼里闪着泪花,“我真希望天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着。”
贺建国突然道:“老师,师母,别说了。”
这事老人的伤心事,真不想再提起来让老人伤心一次。
金教授摆了摆手,“得说,得说。我和你师母还想让你们等有机会了,想办法和国外联系,或许能找到你大姐。”
“大姐去了国外?”贺建国和齐淑芳齐声问道,郭爱民没说错?
金教授颔首:“是的,我安排她和宝生出国了。”
当时,金家遭劫,金教授一家都被抓了,分开拷问,手段极其残忍,金天佑不堪受辱,直接在里面就自杀身亡了,儿媳带着孙女受尽屈辱,却在被放出来的时候跳楼自杀,死都没得到清净,被挫骨扬灰,这些年没让贺建国去找他们的尸骨就是这个原因。
金教授也受了不轻的伤,出来后就面对家中这种惨况,妻子接受不了这样的噩耗,疯疯癫癫。他双腿骨折是后来再次被批。斗发生的事情。
就在金教授心力交瘁的时候,金天丽知道真相和郭爱民离婚,孩子宝生归她。
当时成分是随父而论,金天丽也没能逃脱拷打审问,只有宝生年纪小,加上郭爱民成分好有地位是当时审查金家的人之一,宝生没受到什么折磨。
金教授当时快疯了,他不能再看着女儿遭到儿子一样的命运,就在她重伤被送回家的时候,直接对外说她死了。金家被抄,房子还没被没收,金教授把女儿藏在佣人房的地窖里养伤,金家也曾雇佣过下人,自然有佣人房。
金家人住的房间都被掘地三尺,墙壁被砸得七零八落,下人房就是被简单地搜了一遍。
金天丽养好伤后,金教授把她和宝生送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和当时眼看不妙意欲逃去香港的朋友一家同行,“我那个朋友很有能力,也是知识分子,他们一家人的手续早就办好了,原因是我这位朋友是去香港执教,我托他带上了天丽和宝生。”
等金教授说完,金婆婆轻声道:“当时,你们老师把家里仅存的黄金珠宝全部给天丽带走了。普通地主都知道埋点金子银子,老马更是藏了不知道多少好东西,我们家怎么可能没有点后路啊?藏了,也藏了不少没被抄走,就藏在下人房下面的地窖里。之所以在老马让淑芳找东西时,你们老师一直默不作声,就是因为都给天丽带走了。”
听她提起马天龙,齐淑芳一阵唏嘘,随即道:“我和建国本来就应该奉养老师和师母,提这些干什么呀?难道我们是图东西的吗?”
“当然不是,我就是跟你们解释一下。”金婆婆笑了笑。
金教授说了很多话,口渴得很,他喝完茶,正好接上老伴的话。
“我叫天丽从香港转道,先去英国,再去美国。我们在美国有点产业,还有不少老朋友在,瑞士银行又有你们师母的一笔存款,当初出了点事,存款在我的名下,回国时没有带回来。天丽临走前,我全部都告诉了她,也全权委托给她处理,希望她到了国外,可以好好地生活。一晃眼,十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天丽和宝生到底是死是活。”
“这些年,一直都没和大姐联系过?”
听齐淑芳这么问,金教授自嘲一笑,“怎么联系?时局这么混乱,拥有海外关系就是我们家当初遭难的主要原因之一,哪敢让天丽到达目的地后来信?当时啊,我就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以为一两年就和许多老友一样命丧黄泉,何必让她冒险?我特地跟她交代过,除非咱们国家和美国建交,除非时局稳定,否则她就别回来。”
其实他不知道金天丽目前在哪儿,是到了香港没去美国,还是到了英国没去美国,他都无法确定,这些年也都挂在心上,每次都会从睡梦中惊醒,担忧金天丽呣子出事。
和美国建交?齐淑芳想起历史,笑道:“我想,老师和师母一定能等到天丽大姐回来。”
“我知道。我一直留意报纸上的消息,新旧领导人交替,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外交,今年二月不就和利比里亚共和国建交了?四月又和约旦建交,八、九月份南斯拉夫总统来访问我们国家,这都是外交的开始。”
金教授充满了信心,不久的将来,国家肯定会和美国建交,现在又听说明年可能会恢复和日本的贸易协议,这都是信号。
金天丽的事情告一段落,齐淑芳重提郭爱民。
“他回去胡言乱语怎么办?怕倒不是不怕,现在已经不是那场浩劫期间了,国家已经给老师和师母平反,不会在海外关系上做文章。”
贺建国挥手道:“不用担心。”
“为什么?”
金教授却笑了,也说不用担心。
齐淑芳思索片刻,拍手道:“我知道啦!你们脑子转得可真快。郭爱民不顾伦理亲情迫害老师一家,那么受到他迫害的其他人肯定不少,现在陆陆续续都要求平反,又有许多干部成群结队地去首都请求国家遵从有错必改的原则为自己平反,等这些人得势了,像郭爱民这些人能得到好?哪怕只有一两个报复他,也够他喝一壶了。”
贺建国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没亲自动手处理郭爱民,不要以为被迫害的人没有报复心理,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不知道多少家破人亡,肯定恨死了郭爱民这些人。
临睡前,齐淑芳不住夸赞贺建国。
突然,她又想起金教授和金婆婆的一些话,“建国你说,老师和师母把黄金珠宝藏在曾经的佣人房里,逃过了掘地三尺的命运,老马会不会也把部分东西藏在下人房里了?老马家大业大,得势时家里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佣人。”
贺建国给她掖了掖被子,“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我就是觉得可惜嘛,我想去看看。老马最大的一批珍宝说过给我一半的,还说要把其中一件慈禧太后用过的翡翠狮头镇纸送给七斤。”接下来家里很需要钱啊,奉养老人、抚育孩子、两人去首都上学进修,买房子租房子都是钱呐,手里那一千多块钱够干什么呀?
贺建国一叹,“等有时间了再去吧,你现在好好养胎。”
“那好吧。”
齐淑芳嘟着嘴,第二天无意中跟金婆婆提起,金婆婆一笑,“正好,你老师要回上海一趟,让他去瞅瞅。屋里的格局什么的啊,你老师比你还清楚,说不定有所发现。”
章:
金教授此次去上海,一是探望幸存的老朋友,他们一部分已经和自己一样得到了平反,一部分进行中,一部分等待中;二是去看看自己家的房子,想知道能不能要回来。
金教授走后不久,高考成绩就下来了。
贺建国代替齐淑芳去看成绩,满脸喜悦地回来告诉她名列第二,一共扣掉三十二分,第一名扣掉了三十分,是个没听过名字的人。何胜男、欧明湘、陈宁等都榜上有名,其中陈宁位于上游,何胜男和欧明湘都在下游,就不知道会不会被录取。
齐淑芳被扣掉的分数这么少,名次这么好,保准能考上大学。
竟然不是榜首?
齐淑芳咬了咬下唇,有点不开心。自己可是学习七八年了呀,居然不是第一!在这一个考场里位列第二,整个古彭市不知名列第几,那么在全省更加排不上名了。
她之前还想过考个状元来着,现在……啧!亏她自以为站在巨人肩膀上而沾沾自喜。
贺建国看出妻子的低落,连声安慰道:“现在的成绩已经很好了,我当时考得远远都不如你。如果不是这个小家伙捣蛋,你可能会考得更好。”妻子平时就吐得昏天暗地,吃不好睡不好,瘦了不少,考试时肯定影响了发挥。
“这个小家伙呀!”齐淑芳双手放在小腹上,这是甜蜜的烦恼。
刚说完,平安就蹦蹦跳跳地过来,踮着脚尖,白白软软的小手贴到齐淑芳手背上,“妈妈,妈妈,妈妈,小弟弟什么时候才陪我玩啊?我都把小青蛙留给他玩了,我还问哥哥要了一个陀螺,阿爷给我染红了,可好玩了。”
齐淑芳微笑道:“得等到明年才能见到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明年是什么时候呀?”
“明年……”齐淑芳回答不上来,示意贺建国出马。
贺建国将女儿捞到怀里,当机立断地岔开话题:“安安,爸爸带你去看小鸟,好不好?”
“好呀好呀!”平安拍手,马上忘记自己的问题了。
小鸟是贺建国从屋檐下掏出来的一窝麻雀,养在两个鸟笼子里,现在是金教授和两个孩子的新宠,一老两小天天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挖蚯蚓喂麻雀,偶尔还会偷偷省下自己的饭粒放到鸟笼里,贺建国和齐淑芳都装作没看见。
两个孩子虽然不完美,但他们很乖巧很贴心,有错必改,也不自私自利,即使调皮捣蛋也是孩童天性,并不是人见人烦的熊孩子,如李成元。
可能因为推何胜男导致流产后没有受到惩罚,李成元在长辈的溺爱下更加无法无天了。
和李成元相比,七斤和平安简直就是天使。
李爷爷和李奶奶倒是想好好管教他,奈何自己年纪老迈,又是曾祖父母,和这孩子隔了好几层,说的话根本不管用,连李父李母都比不上,别说孩子的父母李武和白英翠了。
齐淑芳觉得,主要原因还是李家已经分产分家了,老人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东西了,李父和李母连同李武夫妇就露出了原本的性格,把李爷爷和李奶奶的话当耳旁风。所幸李二和李莹很孝顺二老,倒也不用担心晚年无依无靠。
二老应该是察觉出来了,索性让两家分开吃饭,老两口按季轮流和两个儿子家一起吃,李二和李莹另外搭建厨房,添置厨具,齐淑芳在他们这一房吃过好几次饭了,以前两家伙食不分开,齐淑芳从来不去。
李霞的考试成绩达到了三百分,随着李莹来向齐淑芳道谢。
齐淑芳把目光从看麻雀的丈夫和女儿身上移开,看向李莹母女,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还亲自跑一趟?我就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既然有这套书,就不能独享。眼睁睁看着朋友们心急火燎地找资料,那就不是我的性格了。”
李莹正色道:“怎么能不谢?你的书,帮了大家的大忙了。做人就应该感恩,我不允许我的孩子忘恩负义。”
李霞腼腆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道:“我妈说的对,别人来不来我不清楚,但我必须过来。我抄阅了你的书和笔记,考出这样的好成绩,三百分,已经是上游水平了,我妈说,以这样的成绩来讲,只要体检合格,我一定能考上师范。”
报名时就已经填写过高考志愿了,现在高考成绩出来,按照流程需要去体检。体检不通过,就不能去上学,其严苛可见一斑。
贺建国陪齐淑芳去医院,来参加体检的学子非常多,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垂头丧气,半天才轮到齐淑芳。巧得很,负责给考生体检的医生就是林医生,极其和蔼地给齐淑芳做体检。体检通过后,接着就是政审,也没问题,接下来等待录取通知书即可。
齐淑芳彻底放松下来了,一心养胎。
她填写了三个志愿,都是首都有名的大学,总有一个学校愿意寄来录取通知书吧?
薛逢没有参加高考,惦记着妹妹的高考成绩,得知她考了四百六十八分的好成绩,顿时喜悦满怀,这个成绩,足以让她考入心仪的大学了。
慕雪寻成绩不如她,考了三百多,噘嘴坐在薛逢对面。
“行了,你这成绩不错了啊,才复习了几个月啊?”薛逢倒了一杯茶,忽然想起慕雪寻怀孕了,就把茶碗放到自己跟前,重新叫保姆给慕雪寻热了牛奶送过来,“呐,喝杯牛奶,你家阿迟可是见一次叮嘱一次。”
慕雪寻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把话题转回高考成绩上,“淑芳复习比我还晚呢,怎么就比我多考了一百多分?”
“比你晚?”开玩笑,她和齐淑芳住在一起时,很清楚齐淑芳的学习进度好不好?
一听齐淑芳很早就在学习了,大学课程都掌握了,慕雪寻心情好了一点。
“我不是嫉妒淑芳姐的成绩,知道她考得这么好,有很大的可能性来首都上学,我很为她高兴,我就是觉得自己复习这么久,考得这么低,心里很郁闷。”现在好了,她知道不是自己笨,是齐淑芳下了苦功夫。
薛逢摇头一笑,问她还有什么事,“总不会是为了淑芳的成绩吧?”
“不是。”
慕雪寻喝掉牛奶,“成绩是小事,我就郁闷一下。我这次来,是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你还记得我说过把淑芳姐调到首都工作的事吗?”
“记得,怎么了?上次有个机会,可是她正在备考,就没提。”
“现在又有个空缺了。”
“什么空缺?”薛逢来了兴致,她也一直留意,可惜没碰到合适的。
慕雪寻笑嘻嘻地道:“铁道部宣传部的。虽然是平级调任,但这可是铁道部啊,而且比淑芳姐现在的工作单位地位高多了。如果淑芳姐乐意的话,我就叫阿迟帮下忙,淑芳姐工作出色,足以担任这个职务,不算咱们以权谋私。”
薛逢想了想,“不见得可以。淑芳要是考上大学,来年三月份就得上学,一上好几年,就算是保留职务也会让人说闲话。”
“这……这怎么办呀?”慕雪寻面露焦急之色。
“真是两难啊!我看,还是问问淑芳的意思,她保留古彭市那边的工作,肯定没人说什么,毕竟她在那里工作那么多年,获得了不少荣誉。调任到这里就不行了,刚调任过来没几个月就去上几年学,肯定有人不满,还得另外派人负责属于她的工作。”
“那好吧,我问问淑芳姐。”
慕雪寻叹了一口气,真是白高兴一场,她以为很快就能见到齐淑芳了呢。
薛逢笑道:“你别这样,淑芳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多想。就算不住在一起又怎么样?难道不住在一起你们感情就淡了吗?”
“小婶,我忽然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
“去你的。”薛逢笑骂了一句,“另一件事是什么?”
慕雪寻立刻想起来了,“淑芳姐不是说想买房子的吗?”
“是呀,你有消息了?”薛逢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反应过来,“淑芳什么时候说的?以她的性格,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录取,应该不会提前让你帮她看房子吧?”她之所以受到齐淑芳寻找房子的委托,还是因为贺建国很快就会进党校进修。
慕雪寻抿嘴笑道:“很早啦!不过不是为了高考说的,而是她说喜欢四合院,让我帮她留意一下,现在有两处四合院想出手,不知道她中意哪个。”
“哪两个?”
“一个就在我们家后面,是个一进的小四合院,原来四合院里的人搬到单位盖的新房里了,四合院就空下来了,一共七八间房,院子面积不小,要价五六千。”因为国家退还不了从郁家抄走后或是遗失或是销毁的很多东西,就根据陈迟的要求,把郁家祖宅给了他,慕雪寻很希望齐淑芳住在那里,这样两家可以经常来往,实在是太美好了。
薛逢道:“五六千块钱?淑芳手里只怕没这么多钱。另一个呢?”
“另一个更贵呀!这家人在浩劫中出了事,算是家破人亡吧,现在就剩一老一少祖孙两个了,都不打算继续住在首都,想卖了国家还给他们的院子找机会去香港定居。呃,小婶,你别跟别人说,他们家那个孙子和阿迟关系不错,才透露给我们知道,想让我们帮忙找买家悄悄进行。这是三进院落,位于什刹海,风景清幽,要价五万块或者八斤黄金。”
“这么贵?”薛逢吸了一口凉气,她手里攥着薛父和慕青云、自己三个人的积蓄,一共也才三万多,一座院子居然要价五万块!
慕雪寻点头:“别看这么贵,有的是外国人想买呢!”
“这么大一个院子,修缮保存也不容易,处处花钱。你跟淑芳发电报说明情况,我看她肯定买不起。你问问她……算了,我自己问她要不要我帮忙,我手里还有点钱,三年五载估计用不着。”薛逢开始盘算自己手里的黄金。
齐淑芳是她亲妹妹,性格又很讨人喜欢,她很希望齐淑芳定居首都。
而且,她和齐淑芳想法一样,住自己的院子最舒服,住楼房啊或者和人合住一个院子虽然邻里之间十分亲热,但也很容易出现是非。
慕雪寻道:“我手里也有不少钱,淑芳姐需要的话,我可以先借给她。”
发了几封加急电报,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齐淑芳吓呆了。
她知道历史上四合院会卖出天价,难道现在就已经是天价了?
五万块钱或者八斤黄金啊,她……买了部分文物,又给金教授带走一百,她手里现在还剩一千六百多块钱,差了好几十倍!
她高估了自己的存款,低估了四合院的价格。
还没房改呀,就这么贵了,等房改,是不是得翻几番?
她迅速翻出自己家里积存的所有金条金饰,除了七斤的金锁和平安的金手镯金脚镯不在内以外,其他的都找出来了,包括马天龙第一次挖掘出来的几件金饰和马天龙藏匿东西时用的金盒子等,用秤一称,总共四斤二两多,距离八斤黄金还差三斤八两。
三斤八两也就是一千九百克。
虽然国际金价比较高,两百多美元一盎司,但是银行收购价是十一二块钱,按十二块钱一克来算,一千九百克就得两万多块钱。
贺建国进来就看到金盒子里的金条金饰,惊讶极了,“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干什么?”
“我托雪寻给我们看房子,可是钱不够,金子也不够。”齐淑芳沮丧着脸,“人家要价五万块钱或者八斤黄金。”
贺建国吓了一跳,“什么房子这么贵?”
“四合院,一所三进的四合院,地理位置很好,而且四合院在浩劫期间因为有大人物入住,所以几乎没有损毁,相反,还专门修缮了一遍呢!”
“你怎么想起来买四合院?别的房子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只有最好的买下来才划算呀!我想买个大院子住一家人嘛!”齐淑芳一边把金盒子合上,一边说道:“我跟你说,经过这场浩劫,保存完整的四合院越来越少了,就像古董一样,等到了盛世太平的时候价钱一定节节升高。”首都的房价可是在历史书上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哦,还有上广两处。
贺建国却不太赞同:“房子么,够住就行了,哪能非得要求那么高?买东西也好,买房子也罢,都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总不能超出负荷吧?”
齐淑芳嘴巴噘得老高了,“我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明知未来几十年后四合院价钱飙升而不为之,她会觉得很遗憾。
贺建国帮她把沉甸甸的金盒子锁到箱子里,回来陪她坐在床沿,“你明白就行,咱们以后也不一定在首都定居,我进修时间未定,你上学也就那么几年,就因为住这么几年而买房子,不太划算,还不如租房子合适。”
“租?租房子,房子是房东的,人家想什么撵我们走就什么时候撵我们走,也许一年就得搬家好几次,还不够麻烦的呢!买房子,房子就是自己的,自己不住,也可以租出去呀!雪寻说了,外国人都想买四合院,买不到的话肯定愿意租住的。”说完,齐淑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得再多有什么用?我们又没有钱买大四合院。”
就算她很想买,她也会量力而行。
负债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打算问薛逢和慕雪寻借钱,人家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哪能借他们的钱呀?借了的话,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她没打算下海经商,这说明她没有财源广进的时候,而自己收藏的那些东西,说实话,近年来是不可能卖出什么价钱,价值百万千万上亿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现在提起来为时过早,相当于她拥有一堆目前不值钱的东西。
哼!
不买大院子就不买,买个小四合院也够住了,听慕雪寻的意思,小四合院面积不小,正好又在慕雪寻家后面,离薛家也不远。
几十年后,如果有人炫耀自己家有大四合院,她就……她就戴着自己最钟爱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从那人跟前耀武扬威而过,你住价值上亿的四合院有什么了不起呀,我都把上亿戴在身上啦!到底是谁比较阔气?想象到那幅场景,齐淑芳嘿嘿地笑了起来。
贺建国摸摸她的头,莫名其妙地道:“刚刚还在为买不到大四合院而难过,现在却在笑什么?”笑得这么诡异。
齐淑芳晃了晃头,甩掉他的大手,“没什么,就是觉得小四合院也不错。”
拿起另一封关于工作的电报给贺建国看,她慢慢地道:“我想过了,去首都当然好,前景好,说实话我也想让咱们的孩子在首都上学,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但是,咱们的单位对咱们真不错,带薪上学的带薪上学,带薪进修的带薪进修,如果我们为了前程就离开,实在有点不仁义。就算调任,那也得毕业后、进修后回来工作几年再说。”
“嗯,那就先不提调任,等上完学进修完再说。”
“我就这么回复慕雪寻。”既然都下了决定,齐淑芳也就不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发完这次电报,以后我就和她们书信联系,电报太费钱,咱们得节俭点了。”电报一个字三分钱,加急电报更贵,而一张邮票才八分钱。
贺建国好笑地道:“用不着矫枉过正,紧急的事情还是发电报比较方便。”
齐淑芳鼻子里哼出声,倒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是肯定的,在有电报和电话的情况下,遇到特别紧急的事情写信寄出去,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儿。
手里钱不够,退而求其次,齐淑芳懒得出门,把内容写下来让贺建国去发电报。
贺建国看了一下,内容就是调任之事暂时作罢,毕业后再说,大四合院买不起,于是打算买小四合院,让慕雪寻帮忙付定金,不着急的话就等自己录取通知书下来再说,着急的话就汇款过去请他们替自己买下来。
当然不着急了,因为这座四合院是国有的呀!
定金都不用先付,陈迟直接安排慕青山手底下几个转业到自己手下的军人住进去,说好了就住两个月,到时候直接搬去宿舍。
薛逢有些心疼买不起大四合院的妹妹,买不到心头好的感觉,差极了。
既然十分喜欢,那么就买下呗,自己是她姐姐,难道她欠了自己的钱,自己会催着她立刻偿还?即使不还也没关系,薛逢不怎么看重钱。
她思索一两天,拿出自己手里的四万多块钱,又向郑老夫人借了一万,把大四合院买了下来,登记在齐淑芳名下。过程中需要齐淑芳的户口和工作证等等,但有慕家的权势在,她又没偷税漏税,个人又交游广阔,没用证件也给办好了,主要是这方面监管不严。
这笔钱,就当齐淑芳借自己的吧!
薛逢发了电报给齐淑芳,齐淑芳正端着碗吃鸡蛋羹,差点摔了饭碗,瞪眼看着突然很陌生的字,什么?她现在负债五万多?她不就是为了省几毛钱,没在电报里说明自己不想负债的话吗?大姐居然先斩后奏帮自己买下了?
五万多啊,不是五千,也不是五百!
就像贺建国说的,大四合院美则美矣,但为了买它就负债累累,没什么意思,她好不容易才忍痛割爱,现在……
齐淑芳真的欲哭无泪了,“建国……”
欠下这么大一笔债,得还到什么时候呀?以后真的要节衣缩食了,呜呜……
“发生什么事了?你这副表情?”
齐淑芳直接把电报往他跟前一送,他低头看完,顿时吃了一惊:“大姐她……”也太独断专行了吧?他们都说不买了,买小四合院居住,虽然知道她是好意,但这种行为很不可取啊,他们两口子一个月的工资才二百多,五万块是他们二十年的工资。
“这可怎么办啊,建国。”
“怎么办?努力还呗。你手里那些黄金……”
一提到黄金,齐淑芳心里就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不怀好意地道:“既然大姐送了我这么大的人情,我就过两年还她。”80年金价最高,如果有门路和国际接轨把黄金换成美元,再回来兑换成人民币就好了,至少可以兑四五万,一下子就能还清债务了。
她那么果断决定不买大四合院,就是因为她清楚这个四合院不会等自己两年后抛售黄金才出手卖掉,现在薛逢把机会送上门,不把握住是傻瓜!
章:
金婆婆默默听完,问是什么样的四合院。
齐淑芳想到薛逢在电报中的详细描述,道:“是清代的官宅,一共三进,带着一个小花园,总的占地面积约有一亩八左右,靠着什刹海的水域,风景优美,交通发达,邻居个个非富即贵,因为当初是大人物的住处,所以保存完好。”
“五万块,值啊!”金婆婆不假思索地道。
“值是值,可这是五万块钱,咱家哪有那么多钱啊?就是把手里存的金子全部卖掉也不够支付。”按目前的金价来算,四斤多黄金只能卖两万多块钱,就是80年出手按银行收购价也只是三万多,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家好缺钱。
金婆婆叹道:“可惜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天丽,只能等她来找我们。”
齐淑芳听了,忙道:“我们家买房子,怎么能让天丽大姐出钱啊?别说现在没联系上天丽大姐,就是联系上了,也不能让她出钱。”
金天丽和慕雪寻的情形不一样,她救了慕雪寻的命,不收那一千块的话会让慕家担心自己以后挟恩图报。而金天丽只是金教授的女儿而已,她和贺建国帮助金教授和金婆婆是因为二老是对贺建国有恩的师者。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回国的金天丽,她送的礼物无论贵贱与否自己肯定会收,但是钱就算了,她绝对不会收金天丽送的钱。
可能有人不这么想,可齐淑芳就是这么个性格。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齐淑芳没打算依靠别人来购置东西,她就是想凭自己的本事,炒黄金也好,囤货居奇也罢,来得光明正大,用着有底气。
金婆婆感慨道:“你啊,就是太有原则了。”
“有原则不好吗?”齐淑芳反问。
“当然好,我喜欢有原则做事有底线的孩子,这是做人最基本的一点。”金婆婆笑道,随即叹息一声,“其实现在说这些啊都为时过早,天丽在哪里,我们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和她团聚。”
“一定会的,您就放心吧。”
“希望啊!”
过了两三天,金教授终于从上海回来了,除了齐淑芳让他买的一些东西外,其他东西一点都没买回来。钱是齐淑芳的,他不好意思胡乱花,只给一个穷困潦倒生活无以为继的老友二十块钱,一进门就告诉了贺建国和齐淑芳。
马天龙藏东西的地点实在是在隐秘了,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马家被拆以后又胡乱搭建了不少房子,住满了人,下人房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金教授进都没法进,人家住的房子都锁着门啊!徘徊了十来天,他借口说曾经和马天龙同在一个地方生活,现在马天龙死了,他来看看马天龙以前的房子。
进去后,金教授仔仔细细观察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提起马天龙的珍宝,齐淑芳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没报希望,现在听了金教授的话,自然也没有觉得很失望,就是有点可惜他那批没说出具体位置的珍宝,有了那批珍宝的一半,肯定可以买得起大四合院。
大四合院……
这种负债买房的行为,如果让攒够钱才买房的人知道了,一定骂自己家一群傻子吧?
不过,她一点都不觉得薛逢太过独断专行,相反,她很感激,四合院是自己的了,想住就住,想租就租,本钱很快就能捞回来。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很难再有了。
她和贺建国不缺钱花,同样,也不会成为有钱的主儿。
最重要的一点是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愿意卖的四合院,这是不少杂记上明确记载的事实。
齐淑芳想到这儿,继续听金教授详述自己在上海的种种见闻,“我见到了不少老朋友和老同事,真是各有辛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真是执手相看泪眼。我还见到了去新华书店买书的老陈,真是个书呆子,和那些去新华书店看书的学生挤在一起。我也见到了当初带着天丽去香港的老友,他儿子是得到内地的消息回上海探亲的,在我回来之前就回香港了。”
金婆婆听了,连忙问金天丽的情况。
金教授脸色神情都很好,眉梢眼角透着喜气,“天丽和宝生顺利抵达香港,从香港转道去了英国,接着又去了美国定居,八年前就已经再婚了,生了一儿一女。现在和我那位老友一直有联系,不断打听内地的信息。我那老友得到内地浩劫结束的消息后已经给她去了信,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我把现在的地址留给老友的儿子了。”
金婆婆听了,喜极而泣:“好好好,天丽和宝生平安无事就好,平安无事就好,总算……总算没有落到她哥哥嫂嫂侄女那样的命运!”
贺建国和齐淑芳忙向二老道喜。
“这是好消息,老师和师母很快就能和天丽大姐团聚了,师母应该高兴才对。”
“对,对!高兴,高兴!他们平安无事,我高兴,高兴啊,余生所求不过平安而已。”金婆婆一个劲地点头,擦了几把眼泪。
平安抱着七斤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着不放,让他陪自己去院子里丢沙包,听到金婆婆的这句话,她仰脸眨巴着大眼睛,水汪汪的,好不逗人,“婆婆,你叫我干什么呀?我很乖很乖,我今天没有打翻哥哥的砚台,我还把自己的包子给哥哥吃了。”
大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是的,是的,你很乖。”齐淑芳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得她眉开眼笑。
七斤悄悄翻了个不优雅的白眼,“你那是吃撑了才把咬了一口的包子给我吃。而且,你今天没打翻我的砚台,但是昨天打翻了婆婆的砚台,溅了好多墨点子,幸亏妈妈给我们做了围兜套在身上,不然,你就得蹲在井边洗衣服了。”
平安吓一跳,赶紧往后退,两只小拳头碰啊碰,磕磕绊绊地道:“洗衣服啊,冻冻。”
“哈哈哈……”屋里一片笑声。
转眼到了二月份,不少考生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齐淑芳的还没踪影,家人都等得心浮气躁了,担心她失落都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老神在在地养胎,到目前为止,终于不像一开始吐得那么厉害了。
这时,贺建国提前一周去首都,党校进修为期三个月,并不是齐淑芳上多久的大学,他就能进修多久。同时,带上了粮油关系转移证、商品供应关系和户口证明、工作证明等。
齐淑芳又给他带了一千四百块钱和一斤的大小金条,抵达首都后先把小四合院买下来。
既然向慕雪寻说过预定下来,就算现在负债累累买下了大四合院,也不好反悔说不买小的。买就买,说不定房改后房价就翻几番了,卖掉还能还薛逢的钱呢。
一想到家里负债五万多,齐淑芳就觉得头痛。
小四合院的价钱和税务一共是五千多,一斤金条以现在的价格来算,可以卖六千块钱,去掉这五千多剩下的钱作为贺建国的生活费并还薛逢一部分钱。
五万块的四合院,光税就得交一千多,先把这笔零头还了。之前和贺建国说两年后再还那是开玩笑,现实中不可能这样,她和贺建国商量好了,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抽出一百块还给薛逢,这样一年就能偿还一千二百块钱,另外房租也用来还债。
薛逢清楚齐淑芳现在负担不起修缮维护费用,来首都上学的话,带着家人住小四合院就够了,大四合院空着反而不好。问过齐淑芳的意思后,她就把大四合院租给了来首都工作特别喜欢四合院的几个美国人,每个月收取五百美元的租金。
房租是按面积算的,根据居住环境的不同,租客需要付的房租是每平方米一毛钱到四毛钱,像大四合院这么好的,房租再高一些都有人争抢租住。
薛逢这么急着替齐淑芳买下来,原因就是这座四合院的地段好,住在这一片的人非富即贵,就算是外国人也想迅速融入首都的社交生活。
这样算下来,一年可以收取六千美元的租金,按照汇率就是九千四百六十二块六毛钱,一小部分用来修缮维护四合院,一千块就绰绰有余了,剩下的大部分收入自己囊中,作为还款,只需五六年就能还清欠自己的钱,大大减轻了齐淑芳的压力。
薛逢算盘打得很精,五六年后,相当齐淑芳没花一毛钱就置办下了这座四合院。
她是慕家的儿媳妇,是慕青云的妻子,平时来往的亲朋好友个个非富即贵,四合院对她来说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事实上她反而不适合购置四合院招人注目。但齐淑芳不同,齐淑芳和贺建国的前程全靠他们自己努力,拥有一个好的住宅环境显得格外重要。
别说四合院了,就是收藏的那些首饰自己都得掂量着佩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突然之间,不少女同志身上就出现了首饰的踪影,金的银的珍珠的,一个看着一个,渐渐地挣脱了前些年的枷锁,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珠宝佩戴在身上增光添彩,也慢慢出现了穿连衣裙的女青年。
薛逢最喜欢齐淑芳送她的那颗蓝钻戒指,闪闪亮亮,火彩好得要命,真是美极了,可惜她不能戴出去招摇,只能在家里自得其乐。
“外国人的钱很好赚,我算过了,每年租金能剩八千多,租金我收了,就当是你们还的钱,一个月的一百块钱你们留着吧,五个老人三个孩子再加上人情来往够你们费神的。”见到送钱送东西的贺建国,数了钱收下的薛逢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等一下。”
她从内部竞拍到了一些失势官员家里的珠宝首饰,那些官员被逮捕后,家就被抄了,数以百计的文物古玩都充公了,珠宝首饰则是内部拍卖,其中有不少顶级好货,她给自己买了几件火油钻首饰,也给齐淑芳买了几件翡翠首饰。
她知道齐淑芳钟爱翡翠,尤其是绿翡翠,可谓爱玉成痴,但是绿翠可遇而不可求,齐淑芳在浩劫期间用尽心思,手里也就那么两三套绿翠首饰,其余的要么是单品小件,要么就不是种水色三者俱全的顶级满绿,根本就没有成套的,
现在浩劫已经结束,这种好东西基本就不会流到外面,只会在上面流通。
薛逢很清楚,很多好东西,不是外面的一些人买不起,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尤其是顶尖货色,越是顶尖的货色越是在少部分人中间出手。
“有成套的绿翠首饰,最好的和我送淑芳的那套差不多,也有种水略差一级的,最好看的是一套正紫色的翡翠首饰,种老水长色艳,以后只怕很难遇到这种同料出的首饰了,淑芳手里也没有。但很可惜,我没有拍下来,我是无意与人竞争。于是我就给淑芳买了几个单品小件,不贵,种水色都不错,平时戴着玩吧,磕坏了摔裂也不可惜,反正到了咱们这样的地位,用不着戴整套名贵首饰招摇过市,自找麻烦。”
薛逢一边说,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小盒子拿出来。
贺建国先道了谢,接着道:“还是放在大姐这儿,如果淑芳能拿到录取通知书,下个月就会来首都,而我是三个月后才能回去。”
“哦,我差点忘了。淑芳还没拿到录取通知书?”
“没有,不少考生陆陆续续地拿到了,也接到了电报,淑芳还没有接到,电报没有,录取通知书也没有,家里都快急死了。”
“淑芳的成绩那么好,不用担心,我问过了,远远超过了首都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可能就是晚一点才能收到,慕雪寻就在首都,也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大嫂问过了,这个月肯定都会陆续发放到考生手中,交通不发达,你们得给学校时间嘛!”
贺建国舒了一口气,“听大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淑芳学习这么多年,天天说学历一定不能比我低,这次考不上,她肯定很难过。”
薛逢笑道:“今年考不上就好好在家养胎生孩子,明年再参加。”
贺建国点头称是。
薛逢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回答道:“来大姐这里之前把小四合院过户到我的名下了,房款也付清了,我想先趁着这几天休息把房子收拾一下,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建筑都清理掉,再去别处收点古砖旧瓦老家具什么的,方便以后修缮维护这两座四合院。等淑芳下个月来上学,老师和师母带着孩子跟过来,直接入住,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薛逢听了,沉思道:“我记得有个老胡同可能要拆掉改建新房,你让我想想。想起了,我给你个地址,你去那里买,肯定有不少古砖旧瓦,价钱肯定不贵,以前都是丢掉的。是我以前的同事管这事,你找他,直接说是我介绍你去的就行了。”
说着,她把这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贺建国。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贺建国大喜,连声道谢。
“谢什么?一家人,不用谢。你去忙吧,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一声。”在首都,她薛逢虽然没啥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多谢大姐。”
小四合院以前住了好几户人家,随便搭建了不少灶台、厨房等,格局改得面目全非,这些都得全部拆掉,贺建国全身都是力气,自己一个人就给解决了,也顺利地买到了一车又一车的古砖旧瓦和拆下来的木窗木门等,堆满了院子和西厢房,慢慢整理。
齐淑芳下旬接到了电报,随后接到录取通知书,如愿进入首都大学。
通知书发到单位,这下子齐淑芳成红人了,首都大学啊,那是国家最高学府之一,不是靠推荐,而是真本事考进去的。
“淑芳,有你的。”
随着王大姐开口,大家都跟着连声恭喜。
“首都啊,我要是能去首都一趟,我就是死也值了。”
“死什么死啊,不嫌晦气。淑芳,你到了首都,可得……嗐!你有个姐姐在首都,都去好几次了,肯定不觉得新鲜了。”
齐淑芳莞尔一笑:“首都大学的校园我没去过啊!对我来说,每一次去首都都会觉得非常新鲜。因为两次都是冬天去的,所以我没有去长城看看是不是雄伟壮观,也没有去看看首都的很多美丽景点。”
大家叽叽喳喳讨论了一番,直到领导找齐淑芳。
齐淑芳考上首都大学,所在的单位也觉得脸上有光彩。浩劫结束了,知识分子慢慢又有了之前那般崇高的地位,大部分领导都是知识分子,自然尊重读书人,鼓励齐淑芳到了学校后好好学习,把握住学校教的所有知识,并给让她把工作交接一下,准备入学事宜。
齐淑芳非常感激,迅速处理完工作回家。
金教授和金婆婆开心地道:“真好,就说你肯定能如愿以偿!需要做什么准备?你去上学,两个孩子肯定带着,我们就跟着给你照顾孩子。”
齐淑芳也很开心,笑道:“行李就不用说了,录取通知书必带,还有就是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转移证和商品供应关系,原来不止建国一个人需要。虽然我毕业后很有可能回来继续上班,因为填写志愿时我没有在服从国家分配上面打钩,但是我想把户口迁到首都去,我还想让七斤和平安在首都上学呢!粮油关系转移证和商品供应关系上面必须注明古彭市停止供应的时间,等到了学校,三月份开始就由学校供应了。”
“这是应该的。我和你师母本来该回上海的,但是我们没有回去,所以粮油关系和商品供应关系都在这里办理,你到了首都,自然得迁到首都去。”
金婆婆在一旁点头赞同,“你的容易迁过去,七斤和平安可以随着你一起迁,你在首都有大四合院呢,可以落户。小四合院现在在建国名下,他如果想迁户口的话也很容易。我和你老师的有点困难,让我想想该怎么解决。”
“这个啊,师母您就别担心了,我托大姐和雪寻帮帮忙,肯定能办下来,毕竟咱们有自己的房子,不会给首都增加住房压力,就是粮油和商品供应也是从这边停止在那里领取,都是出自国家。”齐淑芳早就想好了解决办法,金教授和金婆婆照顾七斤和平安,真是帮了她和建国很大的忙,以后在自己上学时还得照顾肚子里这个小的。
其实,七斤周岁断奶后,齐淑芳想过请贺父帮忙照料七斤,自己和贺建国没有后顾之忧,后来贺建国说老家那边老人们都得干活挣工分,很少替儿子家带孙子,她就不提这件事了。
不是老人们不想带,而是子孙多,带不过来,给这个儿子家带,那个儿子肯定不满。
所以,贺楼大队的大部分年轻父母都是自己带孩子,除非很忙很忙,否则都不丢给父母,贺父一个老人都没给另外两个儿子带孩子,突然来给他们家带孩子,贺建党夫妇和贺建军夫妇会怎么想啊?为了不让那两个儿子多心,贺父都不愿意来城里长住。
齐淑芳第二天推着自行车,带两个孩子回老家,把自己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告诉他们。
自从自己参加考完试,家里人都在着急地等待结果。
红太阳公社有不少知青参加了高考,也有几个被高校录取了,瞬间成为方圆数十里的风云人物,比之前一年推荐一个的工农兵大学生更加风光。
贺父得知自己家又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首都大学,高兴极了。
“我老贺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老三是大学生,现在去首都进修,老三媳妇也是大学生了!”贺父摘下头顶的兔皮帽子,满脸红光,在堂屋走来走去,根本停不下来,大着嗓门吆喝道:“小荣娘,小阳娘,过来帮忙做饭,庆祝七斤娘考上大学!”
王春玲和张翠花匆匆跑过来,又惊又喜,“淑芳考上大学了?”
贺父笑着点头。
“那可真得好好庆祝庆祝!我去杀只鸡,再拿几个鸡蛋过来。”这两年政策宽松了,都一年多没搞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于是家家户户又开始养鸡养鸭,张翠花比较勤快,养了一二十只鸡,隔三差五吃顿炒鸡蛋。
王春玲也去杀了一只鸭,捞了十个咸鸭蛋。
妯娌两个风风火火地忙开了。
任由一双儿女跟着贺父,齐淑芳到厨房里帮忙,两个嫂子都知道她怀孕了,反应非常激烈,这两个月贺建国可没少回老家想办法,就说道:“我们两个人就够了,你别忙活了。你要是想帮忙,就帮着烧锅。”
“好嘞!”齐淑芳坐在灶台前的骨牌凳上,扯起了风箱。
妯娌三个正说话,齐淑芳忽然听到金教授的声音,纳闷地走出厨房,只见他带着一个后面跟着好几个保镖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身边停着一辆车,“淑芳,快过来,这是老马的大儿子,刚刚找到咱们家了。”
章:
马瑚是马天龙原配夫人所生,今年五十有九了,保养得好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他有一个同母同父的弟弟名叫马琏,比他小五岁,因为母亲早亡,马天龙后院里争斗又多,兄弟两个一直相互扶持着生存,兄弟感情很深,和马天龙的父子之情很淡。
1945年日本人投降,马瑚觉得时局复杂,主要是他判断不出最后谁胜谁败,带着弟弟乘船去了香港,建国后没多久听说内地一片腥风血雨,再往后就和内地断了音信。
马天龙倒霉后是掏粪工还是扫大街的,马瑚刚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听逃亡到香港的人提起这件事,他想过回来把马天龙接去香港安享晚年,哪知道没多久就是十年浩劫,情形十分危急,最终在弟弟的劝阻下,没有回来。
现在浩劫结束了,他和内地联系上,才知道马天龙八、九年前被下放到穷山恶水之地接受劳动改造,生死未卜。之所以这么快就找到贺建国家并知道马天龙的死讯,多亏上个月金教授回上海一趟,和住在马家的一些居民提起过这些事,传到了他朋友的耳朵里。
巧得很,他朋友就是金教授老友的儿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金教授几句,了解到马天龙晚年多亏金教授学生的妻子接济才没饿死,回到香港后就告诉他了。
马瑚立刻出发去上海,详细打探后,又找到当时还在上海的陈三川,知道得更多了,这次亲自登门,一是谢齐淑芳养马天龙多年之恩,二是想给马天龙收尸。
和马天龙父子情分再淡漠,马天龙对他和弟弟都有养育之恩,他一直都记在心里,而且在他们离开内地去香港的时候,马天龙偷偷往他们行李箱塞了一大包价值不菲的黄金珠宝。凭着这些东西,他和弟弟很快就在香港站稳了脚跟,有了今天的成就。
“没想到这么不巧,我一早登门拜访的时候,齐女士正好出了门,就和金教授、金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听说家父尸骨在这儿,就一路追过来了。”
马瑚说完,齐淑芳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偷偷接济马天龙的事情,连忙摇手。
没看到周围渐渐围了很多人吗?肯定是来看三辆轿车的热闹。
金教授莞尔一笑,他跟马瑚提过,马瑚很理解,不提齐淑芳让马天龙安享晚年的事实,接着说道:“金教授和家父同住牛棚多年,算得上是晚年之交,金教授只认得齐女士,于是我就来打扰齐女士了,想借住齐女士家里几日,选个黄道吉日把家父尸骨移走。”
贺父听到动静从堂屋里走出来,“淑芳,出啥事了?”
“哦,爹,没事,就是马天龙的儿子特地千里迢迢地从香港过来给他父亲迁坟,因为马天龙和金教授一起住过牛棚的原因,想在我们家借住几天。”齐淑芳解释完,对马瑚道:“马先生,进屋说话吧,外面挺冷的。”主要是不想被那么多人围观。
“对,对,进来说。”
贺父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其实自己小儿子小儿媳的一些举动都瞒不过他,不然金教授和陈教授怎么都和小儿子一家关系这么好?
金教授好像和儿子没断过关系一样,平反后立即亲如父子。
陈教授更是自己家从来没见过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和自己小儿子一家关系好得不得了,肯定是得到小儿子一家的照顾了。还有一点就是几个老人受这么多的苦还长得脸颊丰润,精神抖擞,明显没挨饿,他要是猜不出原因就怪了。
只不过大儿子一心一意遵从上面的指示,他就装聋作哑。
贺建党听说小弟家门口来了三辆车,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得知马瑚的来意,顿时一愣。
齐淑芳主动提起贺建党的所作所为,“马先生,令尊得以入土为安,全靠我家大哥,别的地方像令尊这样的大多数是死无葬身之地。”
马瑚会意,忙向贺建党道谢。
贺建党受宠若惊,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其实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比什么都做强了好几倍,了解到这场浩劫里发生的事情后,马瑚如是想着,叫手下拿出送给贺父的礼物。知道齐淑芳公爹还在,他早早做了准备,虽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几套衣服鞋袜和一个便携式的收音机让贺建党夫妇和张翠花惊呆了。
贺父推辞不要,马瑚百般劝说,他才勉强收下。
堂屋里人多,马瑚说话就没有什么重要内容,只有平安拉着齐淑芳的手指,指着门外的黑色轿车,“妈妈,车车啊!”
“你坐过车,忘记啦?”七斤像小大人一样,煞有其事地提醒她。
“车车啊!”平安想跑到跟前去看,被齐淑芳拉住了。
马瑚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带你去坐车好不好?”
“安安啊,我叫安安啊。”平安往齐淑芳身边一躲,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望着衣着笔挺的马瑚,“我没见过你啊,我不跟你走。”
平安一打岔,屋里的气氛就好了很多。
以为马瑚是奔着迁坟来的贺父和贺建党父子带他去拜祭马天龙,看他在马天龙的坟前摆上丰富的瓜果馒头祭品,烧纸上香,脸上都露出一丝惊讶和一丝羡慕,惊讶的是这时候他居然行四旧之事,羡慕的是马天龙得到了自己家老祖宗都没能享受的香火。
马瑚拜祭完,就说等选了黄道吉日再来迁坟。
香港人很讲究风水,耳濡目染之下,马瑚也比较注重这些。
来者是客,贺父邀请他吃了一顿饭,才抱着小孙女跟齐淑芳一起回城,小儿子不在家里面,虽然有金教授和金婆婆,但他没办法完全放心。
到家后齐淑芳就告诉贺父说自己和贺建国接济金教授时,同时接济过陈教授和马天龙。
“我早猜到了。”贺父笑笑,“这么说,马先生除了迁坟,还是来道谢?”
“是的,非常感谢齐女士和贺先生的暗中接济,先父才得以安享晚年,也感谢贺建党先生的仁慈,家父没有曝尸荒野。”见齐淑芳没有瞒着贺父的意思,马瑚也道出自己真正的来意,“来得比较匆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齐女士一定要收下。”
他一声令下,几个保镖就把车里的礼物成箱成箱地搬进来,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放在地上,还有大大小小四个盒子堆在桌子上,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马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蹲在平安跟前。
“这是伯伯送给你的洋娃娃,你看喜欢吗?”
平安睁着圆滚滚的大眼,手指戳了戳洋娃娃的脸,咯咯笑道:“盼盼!”
盼盼?
虽然平安早就会叫哥哥姐姐了,大多时候都很懂礼貌,但她毕竟年纪小,有时候跟着大人学话,就直接叫人的名字,曾经还随着贺父叫贺建国老三或者建国,大家都笑坏了,所以她说的盼盼就是李盼,经常一起玩,比较熟悉。
齐淑芳和金教授夫妇定睛一看,洋娃娃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大眼,圆圆的小嘴,鼻子肉嘟嘟,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扎着蝴蝶结,除了头发不是黑色,倒真和盼盼有那么四五分相似。
“这不是盼盼,这是洋娃娃,来,跟妈妈学,洋娃娃。”
“娃娃!”
平安抱着洋娃娃不松手了。
“妈妈怎么教你的?你拿了伯伯的东西,应该怎么做?”
“谢谢!”平安眨眨眼,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以掌心放在嘴边吧唧一声亲了一下,然后飞给马瑚,“谢谢伯伯,亲一个!”
“好乖!”马瑚忍不住夸赞几句,接着送了七斤一个色彩斑斓的魔方。
七斤礼貌地道了谢。
马瑚没有在贺家久留,说借住只是托词而已,定下迁坟的黄道吉日,他就带着人告辞了。
金教授和贺父带两个孩子去书房玩,齐淑芳在金婆婆的帮助下整理马瑚送的东西,说是薄礼,其实一点都不薄,箱子里都是衣服鞋袜玩具,老人的、年轻人的、小孩子的……蕾丝的、丝绸的、牛仔的、呢子的……有连衣裙、有喇叭裤、有皮夹克……一年四季都有,林林总总,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件,反正款式新颖别致,颜色十分鲜艳。
盒子里的东西更贵重一些,一对钢笔、一对男女手表、一尊黄金铸造的马上封侯摆件、一瓶香水和一套璀璨的钻石首饰。
“真有钱。”
虽然齐淑芳认不出钢笔和手表的品牌,但以马瑚的身份地位,这几件东西肯定不便宜。
金婆婆看了看,“还不错,钢笔是万宝龙的,手表好像是江诗丹顿的,应该是最近才出的款,以前没见过,但牌子我认识。香水是梵克雅宝的吧,这标记很清楚。首饰是戴比尔斯的高级珠宝,他们家有一句广告语叫作‘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广告语才出来时,金家还没出事,她经常和海外的友人通信,所以清楚。
“师母你好厉害呀,都认识。”齐淑芳认识进口手表那是因为百货大楼里有,加上自己也听说过,但见到这些奢侈品,她是真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因此,齐淑芳最喜欢黄金摆件,拿起来掂了掂,笑弯了眼睛。
拳头这么大的摆件,没有五斤也有二三斤。
她没流露出如果自己家缺钱就把摆件卖掉的想法,而是收拾好东西,去书房和贺父说起去首都的事情,打算等马瑚迁完坟再走,家里有很多东西没法随身带走,家里没人看着也不放心,贺父立即表示家里的农活不忙,自己可以过来帮忙看家,等贺建国回来。
贺父知道小儿子进修的时间,不就三个月吗?金教授能在牛棚里住那么久,他也能在城里住三个月,不出门就行了。
商量完,齐淑芳就开始收拾行李。
马瑚选的日子是在两天后,还请人在坟前作法,吸引了很多人看热闹,起坟后捡骨入棺,火化后收进骨灰盒。因为在上海已经找不到他母亲的坟墓了,听说早就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了,于是马瑚就把马天龙的骨灰带回香港安葬。
临走前他来向齐淑芳辞别,齐淑芳忽然想起马天龙说过自己有七子六女,就问马瑚是不是不打算找那些活着的兄弟姐妹了。
“找他们?懒得找,我和老头子关系这么差,和他们更加没感情。”
马瑚一脸冷笑,“老头子那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四姨太目前就在香港,过得很好,听说卷走了老头子不少财物,刚到香港就包了一个小白脸,那又怎么样?老头子落了难,谁伸手搭救他?其他人好像也都跟着四姨太学了,我找他们干什么?”
这真是马天龙自作自受了,齐淑芳不再多说,倒是提起马天龙临终前说的珍宝。
马瑚一定见过马天龙曾经的珍宝,齐淑芳按马天龙的意思取了马天龙藏匿的珍宝,并没有瞒着马瑚,只是没说数目,马瑚财大气粗,并不在意,当时就说:“老头子全靠你们养活,给你们一点东西作为补偿是应该的,我很清楚内地的粮食比珍宝更贵重。”
听齐淑芳提起这批珍宝,马瑚先是有点可惜,他知道马天龙手里珍宝无数,很快就道:“既然老头子没说完就断气了,那就不用提起什么珍宝不珍宝了,免得庸人自扰。”
齐淑芳点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马天龙临终前的遗言说到要分一半给后人,齐淑芳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马瑚一声,那么她根本就不会提。
马瑚离开后,齐淑芳就准备出发。
她给贺父留了不少粮票,又给他一百块钱,把家里的事情交代清楚,一一别过老家的亲朋好友,就和金教授夫妇带着孩子登上了去首都的列车。他们的行李不太多,原因是在出发之前就吧衣服被褥等打包托运,寄到薛逢那儿了。
章:
齐淑芳一行人抵达首都时,贺建国正在党校上课,脱不开身,而慕雪寻有了身孕不能出门,于是来接他们的人是薛逢。
去古彭市之前,薛逢是文艺工作者,回首都后她没回原来的岗位,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
很清闲,一个月里有二十几天是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请假也很容易。
接到齐淑芳,薛逢满脸笑容地抱着睡眼惺忪的平安,跟金教授和金婆婆问了一声好,带他们直接去慕雪寻家后面的小四合院。
小四合院虽然不大,但环境很好,而且被贺建国收拾得很干净。
看规制,曾经也是官宅。
这座四合院是官宅中比较常见的格局,大门开在东南角,慕雪寻说七八间房,是少算了倒座,认真算起来,一共有十间。
原本是三间两耳,东西厢房各有两间,外加倒座三间,一共十二间,然而经过几十年的风雨,目前只剩下一明两暗的三间正房和东西四间厢房、三间倒座,耳房不见了。贺建国拆掉乱七八糟的建筑后,还没来得及重新起建,使其恢复原貌。
即使如此,外面青瓦灰墙、红柱绿窗,里面摆着贺建国空闲时间买回来的几件明清旧家具,又把电线的线路和灯泡重新整理隐藏了一下,显得古色古香。
齐淑芳开门看了看,表示很满意。
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
虽然缺了一条肥狗,但画面足够美丽。
白嫩嫩的胖丫头平安“哇”了一声,抱着最近很喜欢的洋娃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七斤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生怕她脚下不注意就绊倒了。
平安年纪还小,不需要独立的房间,小四合院就够一家人住了。
金教授和金婆婆不愿意住进只有家里辈分最高者才能入住的正房,仍然住在东厢房,西厢房堆放杂物,齐淑芳和贺建国带着平安住在正房的东间,西间则是七斤的独立房间,是他主动要求的,另外房间里得有练书法的桌椅和文房四宝。
“你们的被子衣服前天寄到的,当天就送过来了。”薛逢头一次来这个小四合院,里里外外看一遍,觉得还不错,接着把大四合院的证件和几件翡翠交给齐淑芳。
“嗯,我看到建国都收拾好了,被子已经晒过铺在床上,有阳光的味道。”
“衣服被子就算了,怎么随后又寄来几百斤粗细粮食和许多野味干菜花生米?我收到的时候吓了一跳,也都送到你们这儿了。首都什么没有呀?千里迢迢寄那些,估计火车托运的人都傻眼了。你把粮食换成粮票带在身上,不是更轻松方便吗?”
齐淑芳笑道:“首都什么都有,但什么都得凭供应啊!换粮票?可别。拿着粮食去换了粮票,回来粮本上没供应,就是有粮票也没法去粮店买粮食,图什么呀?”
所以说,还是带粮食比较合适。
“你啊……”
“建国没把寄来的东西给大姐送点?他忘了的话,一会大姐背点回去。”
“送了,送了,光花生米就送了十斤,我爹可高兴了,这两天啊,他老人家天天叫保姆给他炒花生米,就着二锅头,吃得有滋有味。”薛逢和齐淑芳一起住了那么久,早就知道这两口子在山里偷偷种地的事了,所以今天根本没问粮食是从何而来。
“那就好。”
说完,齐淑芳又道:“对了,寄来的东西中有几箱衣服是别人送的,应该是在香港买的,无论是款式还是料子都很好,一会儿大姐挑几件喜欢的带回去穿。”
翻出那瓶梵克雅宝的香水,齐淑芳送给了薛逢,“大姐不方便用的话,就看着送谁吧。”
“我啊,肯定不能喷香水,但有人很想要,回头我送人。”薛逢把玩着香水,“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弄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香港的朋友?”
“有个帮派的头目和老师一起下放到我们那儿,以前接济老师时顺便接济过他几次,他去世后儿子前几天来收尸,送的谢礼。”
“哦。”
齐淑芳见她表情平淡,反而有点惊讶,“大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这十几年里,我爹暗中也接济了不少知识分子,想方设法地救下了好几条命,因为我爹觉得他们人品好,没做过坏事,就是没摊到好时候。现在他们陆陆续续得到平反,哪个有阔亲戚的不是携重礼来谢我爹?”
原来如此,难怪薛逢连问都不问。
趁着薛逢挑选衣服的时候,齐淑芳仔细看了看薛逢交给自己的房产证、土地证等证件,还有她记录租金、修缮维护费用的账册,确认无误后,喜滋滋地收好,然后拿起小盒子里一串翡翠珠子绕在白生生的左手腕上,“大姐,好看不?”
每颗珠子都不大,根据齐淑芳的目测,直径最多七八毫米,胜在同料所出,粉紫色均匀一致,而且晶莹剔透,像一颗颗串起来的玻璃珠,闪闪发光。
齐淑芳皮肤胜雪,手腕如玉,和珠串相得益彰。
“好看。”
薛逢赞了一句,“有一串大绿珠子,每一颗的直径都在十五六毫米左右,同料的正阳绿满色,种水比你这串差一个等级,但是色正,瑕疵极少,可惜被别人买走了。”
薛逢叹息,和一些女同志竞拍珠宝首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她不怕,但以后齐淑芳佩戴上身,叫有心人看见了铁定会引来麻烦,尤其是喜欢名贵珠宝的女人,有一部分未必是靠父夫,但一般人不敢得罪她们。
齐淑芳清楚她指的是哪些人。
“我理解,大姐。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买不到就算了,再说,我也有好翡翠珠子,够戴了。”从薛逢首饰盒里挑的那串,同料所出的玻璃种帝王绿,远胜薛逢说的冰种满阳绿。现在街头巷尾不少女青年开始佩戴饰品了,发卡也不再是万年不变的一寸长黑色发卡,齐淑芳蠢蠢欲动,却因现在身怀有孕而作罢,等生了孩子更加不能戴镯子,以免硌到孩子。
“你不觉得我多事就行。”薛逢又不厌其烦地把曾经和贺建国说过的话告诉她。
作为国家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天天佩戴不同的首饰出门,肯定会被调查收入来源,或者被有心人看上自己的首饰引来麻烦,所以,齐淑芳才没那么傻,微笑道:“大姐你就放心吧,我根本就没打算全部戴出来炫耀。我想好了,等这个孩子大点,我就固定戴一套首饰出门,更容易培养出深厚的感情。”其他的就当作收藏品。
薛逢目露赞许之色,看来是自己白担心了,她真怕齐淑芳穷人乍富,戴着满身珠宝出来炫耀,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她有钱。
齐淑芳却很感谢薛逢,虽然自己不会那么高调,但有人关心提醒的感觉特别好。
“对了,大姐,那些从贪官家里抄出来的名贵之物都是在内部拍卖吗?不到一定级别连消息都不知道?我以为是直接全部充公呢!”
薛逢轻轻一笑:“文物之类是上文物部门,顶尖儿的珠宝名表一类则是在内部拍卖,价钱也不会太高。就像你说的一样,不到一定级别,别说进去,消息都得不到,拍卖后的钱收入国库。如果有车辆房产什么的,目前是充公,以后不好说。”
齐淑芳咋舌,难怪她会说一些顶级货色外面就算买得起也摸不着,敢情是内部消化了。
“好东西一直掌握在少部分人手里,对吧?”
“对!”
干脆利落地回答完这一句,薛逢看着身材美貌极其出色的妹妹,“大学是四年,虽然不能说你四年一直住在首都,但大部分时间肯定是,至少今年大着肚子,暑假就不能回古彭。趁着你的卧室里没别的人在,我有些话先跟你说说。”
“姐,你想说什么?”
“首都是天子脚下,掉下一块砖能砸到好几个高级干部,咱们住的这一带就没有简单的住户,你左右邻居都值得结交。唉,其实说不说无所谓,你本来就不爱得罪人,应该不会与人交恶。不过呢,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说一声,有些人本身没啥本事,因为靠山硬就不懂得低调,殊不知自己就是大家眼里的笑话,但笑话归笑话,顾忌对方背后的靠山,表面上都不会撕破脸,所以,以后哪怕你心里看不起她们,也别流露出来。”
薛逢重点提了几个人名及其靠山、事迹等,齐淑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都是她在舞会上见到的人,虽然没交流过,但毕竟见过,名字也知道。没想到啊,原来这时候就已经出现这种情况了吗?首都里的水这么深,难怪一直讳莫如深,普通老百姓一概不知。
“别把一切想得太美好。我以前年纪轻,也是那里头的工作人员,比较清楚里面的道道儿。这些年就算外面枷锁重重,根本就不影响上面。”
“我明白,就像各个机关单位的周末舞会都取消了,上面没有。”她还参加了两次。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薛逢摸摸她的脸,笑容里满含庆幸,“幸好在你出来工作的时候已经结婚了,也幸好这一二十年在这方面没人敢明目张胆,不然凭你这份容貌……哼,心甘情愿的大有人在,身不由己的也不是没有。权啊,真是个罪恶的深渊。”
“姐……”见薛逢眼里闪过一抹嘲讽,神情也很缥缈,齐淑芳担心地叫了一声。
薛逢回过神,“没事,我就是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你啊,还年轻,以后踏踏实实地上学,不要想那些一步登天的好事,其他的都有我看着。”
“嗯。”
过了很久很久,齐淑芳才知道,是有人企图勾引慕青云来达到一步登天的目的,虽然慕青云冷脸拒绝,但却引起薛逢对这些人的深恶痛绝。
“不说了,我试试衣服。”
薛逢的身材和齐淑芳差不多,而马瑚之妻购买的衣服都是不胖不瘦的尺寸,姐妹两个都能穿,她一口气挑了三套衣服,挨个试了遍,最喜欢其中的大红蝙蝠衫和蓝色牛仔喇叭裤,“为了保持形象,我就在家里穿给你姐夫看,哈哈!”
齐淑芳莞尔一笑。
薛逢换回原来的衣服,指着不在三套之内的一件棕色风衣,“我一看就知道是外国货,这件我要了,出了正月天就暖和了,我正想买一件大衣,这下不用买了。”
“行,姐你拿去吧。”齐淑芳一点都不小气地道。
她家一年四季的衣服都不用买了,单看马瑚送的衣服来说,倒是省了一大笔钱,她本来因为负债累累而决定今年不做新衣服了。
她现在很节制,对自己的生活很有规划,第二天在薛逢的帮助下,先把两个小孩子的户口落到小四合院,准备七斤秋天入学事宜,然后办理好各种粮食供应关系,再去拜访几位待她很好的老人,又帮不想白吃白喝的金教授和金婆婆接两份翻译工作,可以让二老在家进行。
在古彭市的时候,金教授和金婆婆就想找份工作了,认为贺建国和齐淑芳两人养一大家子的压力太大了,但两人年纪大了,又不想回上海恢复原本的工作,古彭市哪有什么工作机会?来到首都,二老则利用精通外语的优势和慕薛两家的关系,接了英译中的工作。
一切安顿好,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
趁着还没开学,在慕雪寻的介绍下,齐淑芳主动拜访了左邻右舍。
如薛逢所说,附近居民都是有身份的,级别最低的和薛父差不多,其中有一位是她在薛家见过的老人家孟老,曾经是一所大学的教授,祖上是资本家,血色八月中遭到迫害,险些丧命,不过浩劫没结束他就回城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是薛逢口中说得到薛父搭救的人之一,现在走动时才发现他居然是金教授少年时代的邻居,也是发小!
两个老人家一叙旧,那叫一个激动,约定以后一起散步、喝茶。
住得近,就是这么方便。
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齐淑芳检查自己的行李,发现缺一个暖水瓶,贺建国粗心,家里也缺了不少东西,就带着平安和金婆婆去百货商店,工业劵和票都是薛逢、慕雪寻等人赞助的。她们都知道齐淑芳以后长时间住在首都,需要添置生活用品。
齐淑芳先买了两个鹿牌暖水瓶,自己带一个,家里留一个。
金婆婆牵着平安的小手跟在后面,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开口道:“淑芳,给你老师买个痰盂吧,最近他总是咳嗽,嗓子里有痰。”
“行!”金婆婆把自己当一家人,齐淑芳觉得很高兴,“我昨天就叫雪寻帮忙找京白梨了,冷库中应该有,就是不大容易找到,或者找点枇杷叶,熬水给老师化痰。如果这两样都找不到,就去医院买点枇杷膏。”
金婆婆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犹犹豫豫地道:“师母?”
师母?
谁会叫金婆婆为师母?只有金教授的学生,难道?
金婆婆转身,齐淑芳抬头,看到一个衣着朴素但很有威仪的中年男子激动地看着金婆婆,惊喜交集,“师母,真的是您啊?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您什么时候来首都的?老师呢?早知道您在首都,我就能早点去拜访您了。”
“你是?”金婆婆眯着一双眼睛,认不出来了。
“我是齐鸣啊!齐鸣!住在您家后面弄堂里的齐鸣。有一次我去您家拜访老师,不小心打破了您特别喜欢的天球瓶,您反而安慰我说没关系。”
金婆婆想起来了,“是你呀,你在首都工作?”
“是啊,是啊,我现在当了首都图书馆的馆长。您和老师什么时候来的?老师的身体现在还好吗?十年浩劫,多少人音信全无。”
“来了两三天了,你老师身体挺好的。”
齐鸣高兴不已。
齐淑芳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桃李满天下。
齐鸣应该和其他身在首都的同学有所联系,知道金教授和金婆婆来首都后,特地向金婆婆问明现在的住址,第二天晚饭后就有十几个中年男女和他一起来拜访金教授和金婆婆,一群师生相见,顿时泪流满面。
虽然金教授遭劫时,他们自顾不暇,没有出力,但首都距离上海毕竟很远,在交通闭塞的情况下,他们根本就是鞭长莫及,所以金教授也没有怪他们的意思。
现在,他们都算是事业有成了,一半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
“好好好,看到你们平安无事,我心里也高兴啊。”金教授笑容满面,指着贺建国,“这是你们小师弟贺建国,这些年全靠他,我和你们师母才得以安享晚年。”
“贺师弟。”贺建国上前问好,他们纷纷响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就这么一夜之间,贺建国多了很多师兄师姐,人脉进一步扩大。
齐淑芳心中十分佩服,对自己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期待。
她曾经在杂记上看到过只言片语,有人说,这一年的大学生出了很多人才,甚至一个宿舍里的同学全部功成名就了,有的成了银行家,有的成了富商,有的做了高官……这一年的同学之情最是纯粹,是往后无法企及的的一代。
3月1日的清晨,薛父、金教授和金婆婆在家看着四个孩子,薛逢送齐淑芳去学校,姐妹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贺建国有经验,准备的行李十分齐全。
学校位于他们住处的西北,距离不短,齐淑芳现在怀了近四个月的身孕,比前两胎都吃力,每天早晚坐公交来回有点太累了,和大家商量后,齐淑芳决定遵守校园规章制度,暂时住进学校的宿舍,等生完孩子再做走读生。
薛逢和齐淑芳出现在校门口的时间比较早,齐淑芳看了一下新手表,才八点。
八点,太阳已经出来了,普照大地。
齐淑芳紧了紧围巾,虽然已经是正月下旬了,但天气依然很冷,而且干燥。
此时,门口人来人往,可以说是人流如潮。到了新生接待处,也是挤满了人,满眼都是黑灰蓝三种颜色,并没有因为爱美之心而打扮新颖,人人都和齐淑芳一样,携着大包小包,脸上充满了灿烂的笑容,兴奋、忐忑、期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齐淑芳挺着明显的孕肚已经很特别了,更特别的是有人抱着或者背着小孩!
章:
薛逢和齐淑芳这一双姐妹花肤白貌美,打扮气质都与众不同,看起来一个不过二十七八岁,一个二十三四岁,在一群古铜脸膛里显得格外出挑,很快就有老生来接待她们,态度十分殷勤,“两位师妹,报考的是哪一系啊?”
老生就是高考之前招收的工农大学生,负责接待新生事宜。
薛逢勾唇一笑:“我不是新生,我妹妹是。淑芳,你报的是哪一系来着?”
“西语系。”
齐淑芳认为除了特别精细的医学、科学等专业以外,大部分专业都不重要,往往毕业后从事的职业根本就和自己学的专业无关,而且自己不需要国家分配工作,所以她就任性地选择了西语系的法语专业,她的外语学得很好,并且学了多门外语,金教授、金婆婆和陈三川都说她口语都和外国人差不多了,就是法语学得不太好,主要因为老人也不太精通。
上大学,这个时代的考生满怀期待地走进校园,是为了汲取知识,脱离苦海。
而她,说实话,就是想和贺建国比肩,同时也想结识更多优秀的朋友,这可都是以后的人脉哪,绝不比贺建国现在的人脉差。
接待她们的老生听了,面面相觑。
即使浩劫期间西语系不受重视,也不能磨灭西语系的存在。
办理好各种手续后,齐淑芳入住宿舍,她们走进去的时候,宿舍里没有人,但两个床铺中的一个已经有人睡了,无论是被子还是皮箱,都是外国货,其中一个书桌上摆着一摞英文书籍,另一张床和另一张书桌显然是齐淑芳的了。
“你歇着,我来铺床。”薛逢手脚麻利,几分钟后就铺好了床,放好皮箱和生活用品。
齐淑芳确实有点累,坐着歇了一会,“大姐,你也歇歇吧。咦,大姐,不是说宿舍都是六个人一间吗?怎么这间宿舍只有两张床?还有书桌,我我好像还看到了洗手间。”
薛逢早就注意到了,笑道:“你不是外语出色么?英语是满分吧?我听你说过。我估计呀,学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安排你和外国留学生一起住。我打听过,只有和外国留学生一起住才是两人一间,有两张书桌和一间浴室,其他学生都是六个人一间一张书桌,没浴室。”
“有这回事?”齐淑芳惊讶极了,她都没留意。
好感动呀,有这个姐姐,真是自己的福气。
“当然,我们国家一直都有外国留学生,和外国留学生同住,一是为了促进中外青年的友好交流,二就是方便对方学习中文。”
齐淑芳明白了,握了握拳头,“我会和室友好好相处!”
薛逢提醒道:“维护我们国家的尊严,保持我们国家的骨气,这些都是应该的,但是,你可别像其他人那样,养成崇洋媚外的风气,认为外国一切都是好的。我们的国家有再多的不堪,也依然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在我们的国家里,我们是主人。”
“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因为对方是外国人,就放低自己的身段巴结他们。”齐淑芳本来就有民族荣誉感,何况金教授他们都说国外再好始终不是家乡。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薛逢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见过外国友人,他们都很热情,都很直率,说话比较……和我们国家的谦逊不一样,他们很直白。你夸他们漂亮,他们会说谢谢,接受你的赞美,不像咱们国家就说当不起啦或者自谦自己丑陋了啦等等。”
“我听金教授和金婆婆说过,风俗和咱们截然不同。我之前学了好几门外语,学外语的同时,也学习了他们那边的风俗。”
“你明白就好,可别像我,第一次见到外国人,差点接受不了他们的说话方式。”
没多久,就听到门口有人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的宿舍就在这里了,不知道我新来的室友好不好相处,我真喜欢中国这个神秘的地方,真想交到很多朋友。”
随着宿舍门被推开,走进两个人。
齐淑芳抬头,薛逢回头,同时冲对方笑了笑。
金发碧眼的外国女生应该就是齐淑芳的室友了,她的年纪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身材非常高挑,凹凸有致,皮肤雪一样的白,就是不够细致,五官轮廓很深,高鼻梁,红嘴唇,最灿烂的就是一头海藻般的金发,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
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她穿得很单薄,红色羊毛呢连衣裙,外罩黑色风衣,没有扣上扣子,□□着的小腿套着一双黑皮靴。
她一走进宿舍,一股香风袭来。
齐淑芳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她身上喷了香水。
“嗨!”她热情地向齐淑芳打招呼,用的依然是英语,“我叫杰西卡,来自英国伦敦的布鲁克家族,你是我新来的室友吗?美丽的小女孩。”
“是的。”齐淑芳以同样流利的英语回答,口音十分纯正,“你好,杰西卡,我叫齐淑芳,是法语系的新生。”
“齐……淑……芳……”听齐淑芳的英语如此好,杰西卡态度更加热情了,用蹩脚的中文重复她的名字,随即耸耸肩,改为英语,“我的天,亲爱的,你的名字很难叫出口,为什么不起个好听的英文名字呢?你们的汉语真是博大精深,书写很难,发音很难,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文化,我觉得自己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齐淑芳笑道:“亲爱的,你不用担心,我想,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我们的语言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浩瀚的文化之一,是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
“是的,你们国家的人口拥有八个亿,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陪着杰西卡一起来的应该是学校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齐淑芳,没想到她英语这么好,难怪会考满分,被安排和这位来自英国的留学生住在一起。
齐淑芳一脸微笑,杰西卡却大惊小怪地道:“亲爱的,你这是有小宝宝了吗?”
她盯着齐淑芳很明显的肚子,敬畏无比,“亲爱的,你今天几岁了,这么娇小,这么年轻,居然已经有小宝宝了!你结婚了吗?”
“我已经结婚九年多了,亲爱的杰西卡,我今年二十七岁,并不是小女孩。”齐淑芳莞尔一笑,比了个手势,“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我家里有两个可爱的宝宝,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聪明伶俐,有机会的话,你会看到的。”
杰西卡张大了嘴,一脸震惊,“我的天!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为什么?”
“你看起来顶多是十七八岁,你却说自己二十七岁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事实,你的皮肤这么好,这么白,这么细,这么嫩,就像我早上吃的鸡蛋一样,所以我也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真相,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齐淑芳轻轻一笑,“我的姐姐三十多岁了,你认为她有多大?”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薛逢。
杰西卡歪头打量薛逢,“天哪,我都分辨不出来你们了,为什么你们长得这么像?这是你的姐姐吗?看着比你大一点,但是,顶多二十三四岁和我一样吧。”
“你再给我加十岁才对。”薛逢以生涩的英语说道。
杰西卡惊呼:“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你们看起来真的太年轻了。”
见她们相处得这么好,那个工作人员就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杰西卡来这里留学一年,上学期就来了,和另一位同学相处不太和睦,于是这个学期就安排新生入住。果然和薛逢说的一样,就是促进两国文化交流,帮助杰西卡学习汉语等等。
“您放心吧,我知道了。”
工作人员细心地交代了几句,嘱咐她和杰西卡好好相处,然后就离开了。
他一离开,杰西卡放得更开了,“亲爱的齐,亲爱的雪,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你们吃!这叫尽地主之谊!食堂里的菜实在是太美味了!我特别喜欢吃。就是筷子不好使,我每次都用叉子和勺子!我还喜欢吃不用筷子的包子。”
齐淑芳笑道:“你远来是客,应该尽地主之谊的是我们,怎么好意思让你请客?这一顿我请你,以后我们一起吃饭的话就AA制。”
上大学不仅不收学费,而且还有相应的补助金。
齐淑芳上学前有工作有工资,目前仍有保留工资,所以她不属于贫困生,没有贫困补助金,但是生活费却有,每个月三十三斤粮票和十二斤菜票,另外还有十九块五毛钱,相当于上个大学不用花自己一毛钱。
杰西卡一个劲地说自己现在不会使用筷子,齐淑芳请她吃四毛三一盘的过油肉和几道荤素菜,果然看到她用的是勺子。
饭后薛逢离开,晚上杰西卡请客,请齐淑芳吃了馄饨。
她挥舞着青花瓷汤勺,笑容灿烂异常,“这个吃起来很方便,还有你们这里的饺子,一口吃一个!齐,明天早上一起吃包子吧!”
“好。”
齐淑芳喜欢美食,又比较了解外国文化,很快就和杰西卡成了好朋友,除了上课分属不同的语言系,吃饭睡觉基本上是形影不离。
摸底考试后,周末就来临了。
杰西卡嘟囔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里是上六天学,休息一天,似乎工作也是这样,难道不知道这样太累了吗?我们那里都是工作五天,休息两天。”
“这个啊!”大概还得好多年才能改变吧。
齐淑芳无意在这方面多说什么,而是邀请杰西卡去自己家作客。
相处这么几天,她已经知道杰西卡的一些情况了,虽然布鲁克家族听起来是个不小的家族,看杰西卡的穿着打扮气派都是有钱人,但杰西卡依然是独自一个人来求学,洗衣服打扫卫生全部都很拿手,还很勤快地帮齐淑芳,认为她是个孕妇,应该受到照顾。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你家作客?”上一个室友也很好,就是志趣不投,不像齐淑芳放得开,交流没有任何阻碍。
齐淑芳点点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诚心地邀请你。”
“太好了!这就走!”杰西卡当机立断地从行李中拿出东西作为礼物,担心齐淑芳反悔。
乘坐公交车时,很多人不住打量她,她却习以为常,询问齐淑芳的家庭情况,等到了小四合院门口,她哇了一声,“天哪,这是古老的建筑!我去年想买一座这样的建筑,只需要两三万美金,可是没人愿意卖给我!”
齐淑芳笑着替不愿意卖四合院的同胞解释了一下。
“妈妈?”平安天天盼着齐淑芳回来,在院子里听到她的声音,飞快地跑出来,当她看到杰西卡时,猛地停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洋娃娃!大大的洋娃娃!”
马瑚送了三个洋娃娃给她,有一个是金发碧眼。
杰西卡冲着平安挥手:“亲爱的小宝贝,你就是齐的女儿吗?可爱的小天使!”
“大洋娃娃!”平安新奇地瞅着杰西卡,然后走上前拉着齐淑芳的手,“妈妈,妈妈,你带大洋娃娃回来给我玩的吗?”
齐淑芳哭笑不得。
她摸摸女儿的脑袋,“安安,这是妈妈的同学,杰西卡,你要叫阿姨。”
“阿姨。”
平安叫了一声,就被跟着她出来的金婆婆打断了,惊讶地看了杰西卡一眼,脸上很快堆满了笑容,“淑芳,你带朋友回来的吗?快进来,你老师和七斤去旧货市场玩了。”
她用的是英语,立刻得到了杰西卡的好感。
章:
杰西卡在贺家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齐淑芳发现,杰西卡一点都不娇气,自己和贺建国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杰西卡也跑过来帮忙,虽然她只是帮忙和七斤一样洗洗菜,端端碗,拍拍照。
她随身带着相对国货而言比较先进的相机,照片是彩色的,她发自肺腑地喜欢首都这个大城市,傍晚和晚上即使有灯光,拍出来的效果也不太好,她接受齐淑芳的挽留在贺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拿着相机拍下了四合院里和四合院外的生活。
平安揉着眼睛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出门,拍!
金教授和金婆婆带着七斤练习五禽戏,咔嚓一声,杰西卡兴奋地拍下来!
贺建国练拳,拍!
拍完后,她还兴致勃勃地跟着学五禽戏,七斤手把手地教她,笨拙的姿势惹得平安咯咯笑,她年纪小没有学,蹲在旁边看热闹。
吃饭的场景,拍!
金教授教导七斤练书法,拍!
金婆婆晒衣服,拍!
平安坐着自己的高板凳,抓着小汤勺吃皮蛋瘦肉粥,糊了满脸,围兜上也都是掉落的米粒和汤汁,噘嘴皱眉的小模样进入了胶卷中。
“哈哈!安好可爱!”
她给七斤和平安拍的照片比较多,谁让她昨晚就睡在七斤的房间里呢!吃过早饭,她还给齐淑芳一家四口拍了一张全家福,给齐淑芳和贺建国拍了情侣照,接着又拍了一张加上金教授、金婆婆的六人合影,也给金教授和金婆婆拍了双人照。
直到胶卷用完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收手。
“齐,你们一家人真是太美了,和我以前拍到的人完全不一样。”
齐淑芳端出果脯招待她,笑道:“有什么不一样?”
杰西卡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精神面貌不一样,很明显就能看出来,具体就说不上来了。你们国家的人都很有精神,眼神很亮,很有朝气,但是你和你的家人就是特别好看。而且,你和你家人的衣着很修身,不像其他人那么臃肿。”
“谢谢。”她就当是赞美了。
杰西卡吃完甜滋滋的果脯,洗了手漱了口,看到七斤在院子里陪平安丢沙包,她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嗨!亲爱的们,我可以一起玩吗?”
“当然可以,谢谢你送的巧克力,妹妹很喜欢。”七斤小大人一样地回答。
他今年秋天就可以入学了,从三四岁开始他跟父母和金教授学习外语,可能因为年纪小更容易学习,口语和父母比起来一点都不逊色,就是不会书写而已,再复杂一点的名词也不会说,但足以应付杰西卡了。
平安脏兮兮的小手抓着脏兮兮的沙包,“哈罗!谢谢!”也是英语。
杰西卡一脸惊喜。
她以为贺家只有考上西语系的齐淑芳精通英语,没想到她的家人都会英语,两位老人的英语特别棒,一听就是曾经受到他们国家的熏陶,交流得非常愉快,自己终于不用一边说话一边指手画脚地打手势了,也没有成为很稀奇的东西受到围观。
交流愉快,食物更好,比食堂里的食物还要美味。
真是愉快的一天。
杰西卡心想。
愉快的杰西卡决定每个周末都来贺家作客,在此之前,她需要联系父母寄一些可以表达自己诚意的礼物,这个国家的色彩实在是太单调了。
周末傍晚她们回学校,平安站在门口挥手:“妈妈,你早点回家啊!”
“哎!”
齐淑芳忍着心中对孩子的不舍,转身离开后就不再回头。
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杰西卡道:“你舍不得的话,可以回头看看,没有人会笑话你。”
“不用了,我怕看到我女儿的脸,我就舍不得出门了。我们赶紧上车吧,等下一班就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拎着贺建国给她做的晚饭,齐淑芳说道。
第二天早上齐淑芳的摸底成绩下来,因为每个学生的水平参差不齐,所以西语系举行这场摸底考试,然后根据新生的成绩分快中慢三个班,慢班从基础学起。齐淑芳自认为外语中法语学得最差,没想到居然被分到了快班!
“淑芳,快点,马上就打铃了!”
齐淑芳扶着腰,含笑对法语专业的同学刘晓桃道:“我走不快啊,你先帮我预定一个座位好不好?放学后我把法语原文书籍借给你看。”
刘晓桃还没点头,就有人叫她。
“等等我,你们等等我,刘晓桃,你在上一节课记的笔记等吃饭的时候借我抄一抄。”
“淑芳,你有这本书?我没有,等刘晓桃看完了借给我看看吧。”
“来,你们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解答?”
……
感受到周围浓厚的学习氛围,就算齐淑芳因为精通多门外语生出点儿骄傲的心态,此时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和新同学一起投入学习当中。
她的同学,都像疯了一样地学习,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课堂上,每天座无虚席。
图书馆里,每天挤满了借书或者学习的学生。
一般的学生住在六人一间的宿舍里,里面只有一张书桌不够大家使用,大伙儿都是跑到图书馆里学习。图书馆里的书桌虽然多,但也经不住这么多学生蜂拥而至,齐淑芳经常看到席地而坐的学生,他们对知识的渴望真的让人感到震撼。
杰西卡拍完照,用汉语磕磕绊绊地对正在图书馆看书的齐淑芳道:“很敬佩。”
“啊?”齐淑芳抬起头,一脸迷茫。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们学习的态度!你看到了吗?好多人一边啃着大饼一边看书,上课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老师,手里不断地记录着老师讲解的内容。”杰西卡一脸惊叹,“我的朋友们说你们的国家贫穷而落后,可是我觉得,你们国家是一头雄狮,正在沉睡的雄狮,有这么热爱学习的人民,很快就会醒来。”
杰西卡这种态度和说法,极大地取悦了齐淑芳。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看到那一天!我们的国家,遭受了百年的磨难,留下满目疮痍,现在只是刚刚恢复伤势。很快,很快就会起来了。”
“完全想象得到。”
杰西卡抱着自己的相机,“我发现附近好像没有冲洗彩色照片的地方,这学期结束后我就回去了,我洗完后给你寄过来,或者托人给你送来。”
“谢谢,麻烦你了。”
齐淑芳也想保留下这个时代的彩色照片,这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纪念。
时光如流水,这学期还没结束,贺建国就结束了进修。
进修的结束,代表他得回古彭市了。
齐淑芳依依不舍:“这么快?”
“三个月已经到了。”贺建国无奈,他也舍不得离开大腹便便的妻子。三四年呀,怎么熬?这么多年他们基本没有长期分隔两地过。现在,他突然有点想调到首都工作了,这样就能和妻儿住在一起,但是他又怕妻子毕业后回乡工作。
齐淑芳叹气:“既然当初下定了决心,那么就不能随便更改,当初给我们的工作机会已经让给别人了,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嗯,以后的假期……”
“这学期结束我就带着老人和孩子回家。”
“你现在怀着孕,放假时得有七八个月了吧?”贺建国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齐淑芳不以为然:“七八个月算什么啊?我怀孕九个月的时候不是照样上班?七月份放假,我回家,大概能住好几个月,至少得住到坐完月子。我算过了,咱们这个孩子□□月份降生,下学期我至少得请一到两个月的假。”
“等你回家的时候,路上千万小心。”贺建国叮嘱道。
“放心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习惯乘火车的人哪!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回家,绝对不是问题!”齐淑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贺建国笑了。
齐淑芳又指着买的一堆土特产,“给爹和大哥二哥家带回去分分,再给近邻好友送点。不知不觉咱们来首都三个多月了,不知道爹一个人怎么样了!”
住在贺建国家里几个月,交了附近几个老人做朋友,贺父虽然不是很适应城里没活干的生活,但已经少了刚进城的一点拘谨,正数着日子算小儿子进修结束日期,却接到大儿子出事的消息,匆匆忙忙赶回家,大儿子已经主动去派出所了。
贺父大惊失色:“怎么一回事?”
“我们这几年托淑芳和建国的福,手里不是攒了点钱吗?眼见着孩子越来越大了,房间不够住,就想在秋后忙完把家里的泥瓦房推倒重建,盖砖瓦房,多盖两间。”王春玲哭哭啼啼,“下个月就农忙了,肯定没人盖屋,现在砖瓦的价钱便宜,建党就借拖拉机去买砖瓦拉石头。他不会开拖拉机,就找会开拖拉机的詹仁喜帮忙,哪知砖拉回来了,詹仁喜爬上去卸砖,不知道怎么就栽了下来,一头碰到地上突出来的石头,当场断气。”
章:
王春玲苦不堪言。
詹仁喜是贺建国的结拜兄弟,哪里想到好意帮忙会送了命!
王春玲这边说完,那边詹仁喜的妻子沈大妞得到消息后就跑到贺父跟前哭诉,“兆明大叔,俺家仁喜死得好惨啊!他就比建国大一点啊!他们一起上学的啊!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连留下俺们老的老小的小该怎么活呀!”
贺父的脸色十分沉重。
“仁喜还没入殓?”
贺父看向王春玲,王春玲点点头,十点多钟死的,贺建党去派出所了,家里的事情没法解决,詹家护着詹仁喜的尸体不让火化。
这么热的天……
贺父微微皱眉,看向沈大妞,重复问了一遍。。
“咋入殓啊?我们家穷啊,连口棺材都没有。”沈大妞忍不住痛哭起来,“大叔,你回来了,你去看看俺家仁喜吧!他……他死不瞑目哪!”
“好!”
必须得走这一趟。
虽然三个儿子都分家了,但他是一家之长。
随着贺父这么一声,王春玲和贺建军两口子就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准备陪着他。
“等等,让我拿点东西。”贺父转身打开贺建国家的门,不大一会儿,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取了一个打补丁的黑布包袱出来,“走吧,去仁喜家赔礼道歉。”
沈大妞盯着包袱看了几眼,掉头带路。
在贺建党家门口出了这么大的事,牵扯到一条人命,几乎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贺楼大队,还有往外扩散的迹象,现在看到贺父从城里赶回来,心怀好奇的都跟在后面,想去詹家看看热闹,同时小声议论着。
“这下,支书家可倒血霉了。”
“唉,一条命,就是说,本来和支书没关系,支书没碰詹仁喜一下子,但因为詹仁喜给他家拉砖,詹仁喜家肯定把詹仁喜的死赖在他头上呀!”
“你说支书会不会蹲劳改啊?”
“应该不会吧,支书没打詹仁喜,没碰詹仁喜,詹仁喜的死是意外,就是支书倒了霉,蹲劳改的可能性不大,估计赔点钱就能私了了。”
“好好的,詹仁喜怎么就掉下去了?”
“谁知道啊?前两车砖拉回来的时候,帮忙卸砖的人那么多,都没出现问题。”
“俺猜啊,詹仁喜是又困又累,累到坚持不住了才没站稳,一头栽下来。本来摔下来不会出啥事,是他运气差,正好头碰到石头。那块石头可尖了,他不死谁死?”
“累?什么意思啊?”
“不能吧?支书家去买砖,早上七点多才走,又不是起早贪黑,怎么会又困又累?”
先前说这话的人嘿嘿笑了几声:“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俺知道!俺家不是和詹仁喜家挨着么?两家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昨晚詹仁喜和他老婆吵架来着,吵得可凶了,他老婆撒泼打滚骂他没本事挣钱。唔……吵到什么时候啊?估计吵到后半夜了,我都听到公鸡打鸣了,詹仁喜他老婆还在骂他,骂得可难听了。”
“听你这么说,詹仁喜真的是又困又累又气啊?公鸡打鸣,最早也得三四点了。一夜没睡,早上出门去拉砖,搬砖开车的,再回来卸砖,能不累着吗?”
“詹仁喜连饭都没吃就出门了,他出门后,我才看到他家厨房冒烟。”
贺父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耳聪目明,听到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若有所思,很快叹了一口气,说再多有什么用?詹仁喜已经死了。
詹仁喜既死,死在自己家门口,贺建党就得担负起这个责任。
远远看到詹家门口站着一个小孩,见到自己这些人的身影,那孩子扭头就跑进家门,紧接着,詹家里面哭声大作。
等贺父到了跟前,发现詹家的人都在。
詹仁喜的父母、儿女、叔伯,还有七大姑八大姨,满满当当地站了一院子。
有的人面色哀痛,有的人神情平淡,有的人眼里隐隐透着一丝兴奋,饿狼一般地盯着自己一行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看到这幅情景,贺父有什么不明白?
“兆明……”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让詹仁喜的父母瞬间苍老了许多,詹母哭得几度昏厥,现在有气无力地靠着女儿,听丈夫上前和贺父说话,她恨恨地瞪了贺父几眼,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子,那么现在贺父可能就被她杀死了。
“娘!”她女儿悄悄拉了她的衣袖一把。
詹母收回目光,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听贺父充满愧疚地对詹父说道:“老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家呀!你要打要骂,我老贺都替儿子受着!”
贺父这种任打任骂的态度,反而让詹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詹母扑上去想打他,却被家人紧紧拉住了。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俺家仁喜没命了,你是来炫耀的吗?你是来看笑话的吗?看俺家仁喜年纪轻轻就没了命,扔下一家老小!看俺家仁喜人都死了,却连件好衣服都没穿上,连口棺材都没有!”詹母嘶吼着,眼睛通红,像充了血。
“对,仁喜可怜啊,没衣服穿,也没棺材睡。”
“兆明大叔,你看这可怎么办啊?”
几个詹家人七嘴八舌地张开了嘴,无不围绕着衣服和棺材的话题。
贺父打开包袱,“我都知道了,衣服和棺材都不用你们操心。棺材,我早年准备了一副老红松的棺材板儿,一会儿你们去拉来,锯开装钉上漆,给仁喜用!这包袱里是我儿媳妇给我买的一套驼绒中山装,是新的,给仁喜穿吧!”
齐淑芳每隔两三年就给他购置新的四季衣服,但这套是几个月前马瑚所送,贺父不想让人知道马瑚送了重礼,故意说是齐淑芳买的。
三两句话说完,詹家人眼冒精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包袱。
谁的动作都没有沈大妞快,她迅速接过包袱,脸上出现一抹笑容,“大叔,多谢你,多谢你啊!这下仁喜不用光着身子去地下了,也有棺材睡了。”
不知道是谁提出来要看衣服怎么样,沈大妞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包袱,看到崭新的灰蓝色驼绒中山装,板板正正,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立刻搂到自己怀里披到自己身上,有几个人想说给詹仁喜穿着火化太可惜了,忽然想起贺父在跟前,忙把话咽了下去。
沈大妞紧紧地抱住衣服,防备地看着众人。
贺父把所有人的神色眼神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要去看詹仁喜,这下没人拦着他了。
詹母想拦,依然被大家所阻止。
走进詹家停尸的堂屋,贺父就闻到一股异味,只见詹仁喜仅着大裤衩,躺在一张简陋的停尸床上,从头上流到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明显没有人给他整理仪容。
王春玲和张翠花没敢进来,贺建军搀扶老父,望着詹仁喜双眼紧闭的平静面容,隐现斑点,小声说道:“詹仁喜的衣服被剥下来了。虽然他家穷,但今天给大哥拉砖的时候我也去了,我清楚记得詹仁喜穿着打补丁的黑裤子和打补丁的汗衫。”
“别吱声。”贺父怕拍他的胳膊,对詹仁喜的尸体道:“仁喜,是建党对不起你,是我家对不起你,让你英年早逝。你放心,该承担的责任我们会承担,你们家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詹仁喜无知无觉,尸身依然如初。
贺父待了一会儿,出来问詹父道:“派出所的人来过没有?”
贺建党去了派出所,应该有人来调查死因吧?
“来过了,说是意外死亡,死亡证明都开过了。”所以,除了怨贺建党找詹仁喜拉砖,他们连恨贺家都没办法,贺建党不是凶手,詹父表情十分复杂。
“天热,早点让仁喜入土为安吧!别放臭了。老大哥,老大嫂,大妞,这是意外,谁都不想发生。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说啥都没用了。我刚回来,建党还在派出所里蹲着,我啥都不了解。我家建党是干部,他要是想逃避就不会自己去派出所了。你等我见到他,再来跟你们说话。趁着这段时间,你们想想有什么要求。”
沈大妞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大叔……”
贺父摆摆手:“你们家的要求在合理的范围内,我们家一定不会不答应。我得先去派出所了解一下,你先回去吧。你们要是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提,等我回来找个中间人。仁喜因为帮建党的忙死了,我感到抱歉,也诚心想求你们的原谅。”
话道说到这份上了,再纠缠下去就不好看了。
詹父也顾忌贺建国现在的地位,“兆明,你可不能让俺们家仁喜白死啊!仁喜和建国兄弟一场,俺家也没打算让支书赔命。”
听了这句话,贺家一干人心里一宽。
詹仁喜死于意外,无论如何贺建党都摊不上大罪,他们就怕詹仁喜的家属大吵大闹,闹得不可开交,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看来,詹仁喜家应该早就有打算了,这就好,只要不让贺建党赔命,不让贺建党蹲劳改,一切好说。
詹父开口了,其他人都各有心思。
回到家,任由詹家人抬走贺父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板,贺父对二儿子夫妇道:“翠花,你陪着你嫂子,让老二陪我去派出所。”
“知道了,爹,大嫂这里有我看着,爹和建军去看看大哥怎么样了。”张翠花叹气,这都什么事啊?好不容易有两天好日子了,偏偏弄出人命。
王春玲哽咽着道谢。
贺父思索片刻,“春玲,我和老二不在家,你和翠花别闲着,去找敬东当中间人。他是你们堂叔,又是大队长,他来当中间人比较合适。你们去找他,请他去仁喜家一趟,问问仁喜家有什么要求,问问仁喜家什么时候让仁喜入土为安。”
“爹,俺知道了,俺这就和翠花去找敬东叔。”
贺父叫上贺建军一起出门。
本来开拖拉机速度快一点,很快就能到派出所,现在出了人命,贺建军也不敢开了。
他们父子前脚离开,张翠花后脚就拎着小半篮子鸡蛋,扶着王春玲去贺敬东家,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贺敬东早就回来了,见到她们,连忙问情况怎么样。
王春玲哭得双眼红肿,喉咙嘶哑,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了。
“唉,生死这回事,都是老天注定的,谁没上车卸过砖?哪个没从拖拉机上掉下来过?怎么都没事,就詹仁喜碰到地上一块石头?春玲啊,你别哭了,你家建党没出手,没打人,詹仁喜是从车上自己栽下来的,你家建党肯定没事。”贺敬东的妻子安慰道。
王春玲的眼泪刷的一声,又掉下来了,“婶……建党他都去派出所了,去了就没回来,俺咋能不担心哪?怎么……怎么就俺们家摊上这种事啊!”
对方拍拍她的胳膊。
“叔,俺爹回来了,现在和建军去派出所看俺大哥。”张翠花把贺父和詹家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贺敬东听,然后提出贺父叫她们来找贺敬东的请求,“叔,俺家三兄弟大小都是干部,绝不会知法犯法,仁喜死了,俺们难过,俺们愧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俺家是没法子赔上这条命。就请您去詹家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我们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了结这件事。”
贺敬东微微点了点头,“你们能这么想就好。私了说白了就是赔点钱,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们三兄弟日子过得蒸蒸日上,詹家张口不会是小数目。”詹仁喜死时穿的衣服都得剥下来,何况别的?估计贺父给的衣服,也穿不到詹仁喜身上。
贺敬东早就去过詹家了,詹父去时,他也跟去了。
张翠花抬高眉毛:“合理范围内,俺们家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俺家绝对不会推辞,哪怕砸锅卖铁呢,俺们也赔,超出了这个范围,就得好好唠唠了,反正不能任他们狮子大开口。”
“我知道了,我会跟詹家好好说说。”
“那就劳烦叔叔操心了。”
贺建国是市里的干部,地位不低,齐淑芳也是交游广阔,贺敬东对这件事很用心,县派出所的人也没人为难贺建党,更加不会为难贺父,听说贺父来探望贺建党,赵所长亲自迎他们进去,不等他们问就说道:“詹仁喜是意外死亡,从罪责上来说和贺建党同志无关,但因为发生在你们家,赔点钱私了,对方来说明一下,贺建党同志就能回家了。”
贺父和贺建军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贺建党不用偿命,不用坐牢,赔钱……只要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困难之事。
贺父见到贺建党,父子俩单独说了一会话。
“爹!”贺建党眼睛红通通的,出了这种事,心里很不好受。
“行啦!”贺父拍拍他的肩膀,“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怎么追悔莫及都没有用,先想办法解决。我跟詹家说过了,让你给仁喜偿命是不可能的,咱家也不会让你蹲劳改,就看他们家提什么要求了。”
“十有八九是要钱,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要求。”
确实是要钱。
贺敬东到詹家问他们的要求,他们很直接地说让贺家赔钱。
“给我们三千块钱,这件事就算了了。”詹仁喜的兄弟大声说道,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三千块钱,哪怕他分到一千,也能成贺楼大队的有钱人了。
“三千块?你们怎么不去抢呀!几年前老栓给人拉石头送了命,对方一共才赔一百块,你们敢要几十倍?你们这里,兆明哥出了棺材,给了衣服,认错态度好,一点都没躲避,你们还要这么多?”贺敬东生气了,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转头面对詹父,“老大哥,仁喜死了,这家就该你和仁喜媳妇做主,你们真要三千块钱?”
“三千。”詹父认真回答,三千块钱到手,哪个儿子都能分一笔,盖房娶媳妇过日子都是好样儿的,日子很快就能红火起来。
贺敬东突然笑了。
他知道詹家肯定会要赔偿,但没想到他们的胃口这么大。
三千块?詹家一年才余几个分红?他是大队长,他很清楚詹家前年分了十五块钱,去年成了倒挂户,就是倒欠生产队十几块钱。三千块钱,够他们一大家子挣上百年。
詹仁喜家没分家,四兄弟和老人一起住,经常吵吵闹闹,挣工分都不用心,就怕自己多挣了,别人少挣了,让少挣的人占便宜,让人看足了笑话。
“老詹大哥,真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会趁着儿子的死就向建党家要这么多钱,你咋好意思要呢?仁喜和建国是好兄弟,这些年你敢说你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没去求建国?仁喜结婚时的茶盘还是建国送的吧?建国媳妇打野味,虽然说给你们家的比不上给建党家建军家的,但你们可没少吃他家的野味吧?你们家吃不上饭的时候,没少求我兆明大哥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们家是倒挂户,还是问建国借了二十块钱还上的,这钱没还吧?”
贺敬东冷笑一声,满脸嘲讽。
“建党当了这么多年支书,不贪不污,攒了几个钱?攒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攒够盖砖瓦房的钱,现在盖房子也泡汤了。你们一口就要三千块?你们就不怕建党宁可去蹲劳改?他要是去蹲劳改,你们一个子也别想拿到。”
詹父脸上露出一丝踌躇。
其他人小声议论,包括沈大妞在内。
贺敬东听他们各执一词,有的执意要三千块,四家和老人各分六百,有的说可以少要点,有的提起贺建国和齐淑芳,贺敬东忍不住摇摇头,发死人财也发得这么兴高采烈,真是少见,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还躺在停尸床上的詹仁喜,没人想着给他穿衣服,没人想着去做棺材。
天气炎热,就这么半天,詹仁喜的尸体开始散发臭味了。
贺父这么爽快地给衣服给棺材,不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想让詹仁喜入土为安吗?哪知反而是他的家人对他置若罔闻。
贺敬东瞪着眼,詹家人吵得越来越激烈了。
“我不同意!死的是仁喜,凭什么赔的钱要分给你们?爹,娘,无论赔多少钱,都是我和孩子的,我们已经没有仁喜了,以后没有人再挣工分给我们花,你们就没想过我们娘几个的生活吗?”沈大妞突然大吼出声。
詹父不高兴地道:“我还活着,这个家就由我做主。”
沈大妞不服气地道:“爹,这钱是仁喜用命换来的,就算你惦记着其他的儿子,也得想想我生的才是仁喜的儿子,他们没了爹,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凄凄惨惨地过日子?这个钱,不能分给娃的叔伯!”
“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孩子还小,你拿着我不放心!”詹父非常理所当然,“咱们家没分家,钱就是大家的!”
“我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詹父大声道,一脸严厉。
为了还没影子的钱,一家子几乎撕破了脸,仗着詹父在,詹仁喜的兄弟们纷纷指责沈大妞,说如果不是她和詹仁喜吵架,詹仁喜就不会因为休息不好而从车上掉下来摔死,现在居然好意思来分詹仁喜死后的赔偿款。
吵得贺敬东头疼,“老詹大哥,你们继续商量吧,有了结果再告诉我。”
他不乐意待下去了。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面对金钱,立刻原形毕露,之前他觉得詹仁喜家比死去的詹仁怀家强点,现在看来不愧是一家人,唯利是图,贪得无厌。
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商量的,反正詹父晚上找贺敬东时,给出商量好的数目,两千块。
两千块也很多了。
“一千块。”贺敬东皱眉道,他是贺建党的堂叔,心里向着贺建党,而且很鄙视詹家发死人财的行为,“我说过,几年前老栓一条命给家人换了一百块钱,一千块多了十倍,又有衣服和棺材,你们该知足了。”
詹父不同意,比三千块少要了一千,哪能再少?
再少的话,其他儿子想盖屋就不够了,盖三间砖瓦房得四百来块钱呢。
“那好,我明天就跟兆明哥说,让建党蹲劳改,反正他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贺敬东气愤地道,不好好商量,那就来一剂猛药。
“他们怎么没钱了?贺老三两口子都吃成品粮。”
贺敬东似笑非笑:“就算是亲兄弟,建党欠的钱也不应该由建国出吧?他们吃成品粮怎么了?他们吃成品粮就不花钱了?建国养一大家子,现在两口子都在首都上学、进修,哪有什么钱?老詹大哥,我劝你别太理所当然,聪明人应该适可而止。”
詹父不聪明,所以他不懂得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他只知道自己儿子死了,坚持要两千块钱,不然就不让派出所释放贺建党。
拉锯战进行了两天,赔偿款最终定在一千五百块。
既然打算私了,詹父就去派出所把贺建党带回来了,让他准备钱。
一千五百块钱远远超出了贺建党个人的承受能力,好在贺父和贺建军都把积蓄掏了出来,凑了五百块钱,其中四百块是贺建军两口子好不容易才攒下来准备买砖瓦盖房子的,现在贺建党遇到困难,他们决定修修茅草屋继续。
其他亲友如贺敬东、沈要武等,纷纷慷慨解囊,总共借给贺建党一百六十块钱。
这么算,还是远远不够。
贺父把马瑚送的便携式收音机卖掉了,不用票,想买的大有人在,卖了一百块。
加上贺建党家里剩的一百二十多,仍缺六百二十块钱。
贺建党想把家里三百多块钱的砖瓦卖掉,可是卸砖时出了人命,很多人觉得不吉利,而且没有多少想盖砖瓦房,所以始终卖不掉。最后,他们知道贺建军想盖房子,就把砖瓦让给他们,钱从欠的四百块钱里扣除,贺建军倒是很愿意。
贺建国刚回到老家就面对这种兵荒马乱,简直傻了眼。
呆愣一会,他连忙把自己和齐淑芳这几个月没去领取的工资领回来,取了六百块钱给贺建党送去,缺了二十块钱不要紧,去年詹仁喜借了自己二十。
兄弟三人在贺敬东和另外几个生产队队长的见证下,把一千四百八十块钱送到詹家,根据贺建国的意思,四百八十块钱交给了詹父,一千块钱直接给了沈大妞呣子,并让他们签下字据,证明钱已经收了,从此以后不再提詹仁喜之死。
贺建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詹仁喜的儿女失去了父亲,以后生活肯定艰难,而詹仁喜的兄弟都活着,日子再怎么不好都比沈大妞呣子强。
沈大妞聪明的话,就牢牢攥住这笔钱。
詹父早就打算把这一千五百块钱分成五份,自己老两口拿一份养老,三个儿子和沈大妞娘几个一家一份,现在只给自己四百八十块钱是怎么回事啊?当即表示不满。
贺建国淡淡地道:“你觉得不合适?”
“不,不,没有。”一见到贺建国,詹父就像老鼠见了猫,不敢吱声了,真没想到贺建国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在首都进修吗?早知道他这么快就回来给贺建党撑腰,前两天就该把事情解决掉。詹父暗暗后悔。
拿到了钱,前几日尸体实在是臭不可闻才被火化的詹仁喜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詹仁喜到底没穿上贺父给的那套衣服,火化时就穿着那件大裤衩,火化后倒是用上了红松木的棺材。
贺建国和其他结拜兄弟过来祭奠,听说此事,相顾叹息。
章:
事情解决完,王春玲大病一场,旁人怎么劝都没办法让她想开。
“小荣,咱家欠了一千多块钱,以后就苦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你可得努力点,学你小叔考上大学,上学不用花钱,以后也能当个城里人,吃成品粮。”把一些首都特产送给帮忙的人,王春玲回来拉着今年高中毕业准备参加高考的大儿子,“你小婶走时留下来的那些书,那些资料,你都看完了吗?会做了吗?你小叔现在回来了,你有不懂的就去请教你小叔。”
“娘,俺知道了,俺老师现在天天拿着俺小婶给的复习资料讲课哩,俺都能听懂。娘你好好休息,等俺挣钱来还债。”贺道荣已经二十出头了,早已懂得人情世故,这几天看到了詹家为钱反目的场景,也感受到了亲朋好友的热心帮忙。
“那就好,那就好。”王春玲喃喃地念着。
需要参加高考的还有贺道阳,他比贺道荣小一点,但上学早,和贺道荣同届,堂兄弟两个天天拿着书籍笔记一起复习,相互帮忙。
不能倒下去让儿女们担惊受怕,王春玲咬咬牙,挺过来了。
贺建党虽然出了这事,但罪不在他,又主动承担赔偿款,所以仍然是贺楼大队的支书,强打着精神主持六月份收麦事宜,直到贺建国又逢周末回来。
“这么热的天,建国你咋回来了?”贺建党灰头土脸地顶着大草帽,挥着蒲扇。
贺建国也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简单的白汗衫、草绿色裤子,裤腿挽到膝盖部位,他停好自行车,“有事说。”上次出了詹仁喜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就没时间也没精力说这件事,现在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自己也有了时间。
“啥事?”
“请爹和二哥一起来吧,大伙儿好商量。”
“行。”贺建党朝隔壁叫了一声,先请他进屋,亲自倒了一碗凉白开。
他们家夏天都习惯喝生水,凉凉的很舒服,又能省下不少柴禾,但是贺建国家不一样,齐淑芳要求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准喝生水,必须喝开水,慢慢地,贺建国一家子回来,哪怕是大夏天,家里也会准备白开水招待他们。
贺建国正觉得口渴,一口气喝完,等贺父和贺建军都来了,他才开口道:“我前几个月不是在首都进修吗?”
“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
听贺父这么说,贺建国一笑,“这一趟我真学到了不少东西。淑芳在首都有几家亲朋好友,消息灵通,说根据目前的形势,国家肯定会发展经济,按照正常的想法,应该是先对内,再对外。这些,你们听不太懂,我就不多说了,我来时,淑芳给我提了个醒。”
“什么醒?”贺建党问。
“淑芳说,咱们现在集体上工挣工分的制度坚持不了太久了,早晚都会被淘汰,不如自己改革一下,只有最先改革的才会成为模范,之前规划田地规划道路不就是吗?我也发现了淑芳说的这一问题,因为是集体劳动,不少人怀着‘我不能比别人多干活’的心思,偷奸耍滑,干活的质量提不上来,长此以往,肯定没有好处。”
贺建党叹道:“是呀,本来一天能干完的活,就因为大伙儿都慢吞吞地干,得花三天才能完成,没有一点积极性。懒人觉得不管自己干多少,反正到时候按人口分粮食,倒挂就倒挂,他们没钱,生产队也不能治死他们、饿死他们。勤快的人呢,就觉得凭什么自己干得多干得好,还和懒人分一样的粮食,心里很不平衡,逐渐懈怠了。”
贺父问道:“建国,你和淑芳有什么好主意?”
贺建党尝到了规划道路和规划田地的甜头,要不是今年出了詹仁喜这事,自己今年秋天或者明年秋天可能就会往上升一升,到时候把支书的位置传给贺建军,三兄弟齐心协力相互扶持,结果现在全泡汤了。
因此,听贺父问,他也满怀期待地望着贺建国。
“包产到户。”
“什么意思?什么是包产到户?”贺建党虚心请教。
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到户,按照人头把生产队里的田地分个各个社员,耕种收割都凭各家的本事,公粮、各项任务等也按着他们田地的比例上交,剩下的全归他们自己。集体劳动时他们没有积极性,干自己的活肯定不会偷懒,收成多少可都是自己的。
贺建国根据贺楼大队的情况仔细推敲过,这事,可行!
国家发展经济,对内肯定是从农村开始搞起,与其拾人牙慧,不如成为先驱。
贺建党听完,犹豫道:“能行吗?”
“肯定行!”贺建国斩钉截铁地道,“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
“勤快的人没问题,懒人不一定,咱们贺楼大队可不是人人都勤快。”还没开始推行,贺建党就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阻碍。
“那就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统分为辅。”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是齐淑芳提出来的,贺建国觉得十分新颖,十分有道理。
贺建党仔细问清楚,若有所思。
贺父却有魄力,认认真真地思考大半天,一拍大腿,“老大,照老三说的做!”
“爹!”
“老大,你要拿出点魄力,别被詹仁喜这件事打垮了。出了这事,虽然詹仁喜不是你弄死的,但原因就是你家买砖,明理懂事的人不会说什么闲话,有一些见不得别人好的肯定在背后幸灾乐祸,明显能感觉到你的威信比以往降低了不少。要想保持你的地位,你就得做出大事来叫他们尝到甜头,叫他们心服口服!”
贺父双眼炯炯有神,继续道:“你欠了这么多钱,一年百十块地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难道债主就不急着花钱吗?总有花钱的时候。包产到户之后就不同了,除了交公以外,其余多少都是自己的,干得多,挣得多,还账也快点。”
贺建党不由得下了决心,向贺建国询问具体实行方法,贺建国当即就拿出一份资料书和计划书给他,资料是各地包产到户的情况,计划书是针对贺楼大队的计划。
看完后,贺建党顿时有了信心。
“干就干!”不成功便成仁!
土地怎么统一分配令其承包,三牲农具怎么分,种子怎么分……贺建国全部写在了计划书里,除了土地没有承包费用,其他三牲农具种子都是公共财产,或是拿钱租用、购买,或是收成后再还种子,反正不能免费分配。
贺建党在忙完夏收后,召集大队长、小队长和会计开会。
秋天的庄稼已经种好了,暂时不需要费心,但包产到户后的除草等管理工作就得由各户负责,收多收少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有人乐意,巴不得多承包点土地,自己种地收粮心里不慌,不用再看生产队的眼色。
有人不乐意,这样就不能偷懒了。
贺建党用强硬的手段压了下去,出面立下军令状,把各个生产队的土地统一分配下去,最先响应的人是赵铁柱,作为贺楼九队的队长,贺建党家又在贺楼九队,先把贺楼九队的五百多亩地按质量、位置、家庭人口等平均分配下去,一百九十口人分得两亩多不到三亩地。
山顶的一块地平均下来,每人可得二分地,贺建党一家六口人,分了一亩二分地,整合到了一起按家庭来分配,贺建军家就是一亩地,贺父得了二分地。
水田一共八十亩,每人四分二,贺建党家分了两亩四,贺建军家分了两亩。
以此类推。
自留田也囊括进去了,贺建党家一共承包了分配下来的十六亩二分地,贺建军家则是十三亩五分地,贺父个人承包了两亩七分地。
地分到了手,九成九的老人们都非常高兴,虽然土地没法私有化,但现在的地是属于自己的呀!解放前,谁赚了钱不想多买几亩地多收几亩粮食?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土地全部被国家收走了,划分出富农、中农、贫农等成分。
终于又有自己的地了!
贺楼大队的大部分社员欢欣鼓舞,把自己的地当成了宝贝,极为爱惜地里现在种着的庄稼,玉米、棉花、稻谷,逢草必除,一泡尿都得撒到自己的地里。
贺建党早已把土地规划完成,四四方方,分配时特别方便。
不仅田地分配了,就是打粮食晒粮食的场地也按家庭按人口分配下去了,就是拖拉机、三牲农具等大件不好分,经过商量,拍板几家人合伙一起承包租用。
齐淑芳也是想到改革开放近在眼前,许多政策宽松了,才向贺建国提建议。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有包干到户的情况了,但因为种种原因被遏制,没有推行到全国各地,直到这一二年安徽又陆续提出来,等小岗村大包干后天下皆知。
贺建党家现在欠了这么多钱,她打算等改革开放政策出来以后,再出主意令其致富。
七月份,学期结束,暑假来临。
齐淑芳本来想回家待产,等做完月子再回来,但在医院检查发现怀的是双胞胎,而且胎位不太正,双胞胎也容易早产,医生建议她不要远行。薛逢也以古彭市医疗水平远远比不上首都医院的理由,要求她必须留在首都安胎。
于是,齐淑芳就写信给贺建国,决定留在首都。
留下来了,也需要面临着分别。
杰西卡为期一年的留学结束了,准备回国。
相处几个月,齐淑芳和杰西卡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杰西卡把带来的许多书送给了齐淑芳,还送了好几部父母派人送过来的英文童话书给七斤和平安,齐淑芳回赠了自己国家独有的瓷器、雕漆、丝绸等物品,还请给郑老夫人做衣服的裁缝给她做了两身漂亮的旗袍。
杰西卡走时,就穿着一件旗袍,颈中挂着薛逢送她的珍珠项链。
金发碧眼、挺鼻红唇、雪肌白肤,玫红绣花旗袍裹在她身上,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一览无遗,一路走来,吸引了无数惊艳的目光。
“亲爱的淑芳,我最亲密的好朋友,我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我不得不离开。”杰西卡现在可以简单地用汉语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我会想你的,如果有机会,欢迎你去我的国家,我一定会热情地招待你,就像你招待我一样。”
“我也会想你,我们有缘再见。”齐淑芳伸手抱了她一下。
杰西卡笑道:“缘分是自己安排的,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低头看看齐淑芳的大肚子,“淑芳,亲爱的,当你生下这对双胞胎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写信,放入两个小宝贝的照片。”
“好,你不嫌弃是黑白照就好。”
提起黑白照,就不得不提杰西卡拍的彩色照片。
她父母派人来给她送东西时,她就让人把胶卷带回去,照片冲洗出来后,又托其他人捎过来,她送给齐淑芳,其中贺家人的照片就挂在家里的相框里。
她经常来小四合院作客,七斤和平安和她都混熟了,她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平安抱着杰西卡送的洋娃娃,穿着杰西卡送她的粉色小裙子和粉色小皮鞋,半天没见到杰西卡,这里找找,那里翻翻,满院子转悠,“杰西卡呢?杰西卡呢?”
杰西卡很孩子气,她叫七斤和平安直呼自己的名字,经常一起玩各种游戏。
“杰西卡回家了,就像爸爸回家了一样。”七斤跟她解释,牵着她回正房,见齐淑芳蹲下、身想捡掉在地上的东西,立刻开口:“妈,让我来!”
他松开妹妹的手,冲过去把东西捡起来。
齐淑芳缓缓站起身,略有些浮肿的脸蛋上带着浓浓的笑:“七斤好乖。”
平安把小脸凑过来,忽闪着大眼睛:“妈妈,我也很乖!我给大家发筷子了,我还把婆婆掉的毛巾捡起来给婆婆,你夸夸我呀!”
“好,安安也很乖。”齐淑芳摸了摸她的羊角辫。
得到夸奖后,平安在七斤的带领下,喜滋滋地去慕雪寻家看小宝宝了。
慕雪寻六月份平安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陈应,满月后白白胖胖的很可爱,七斤和平安煞有其事地说要学着照顾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于是天天从慕雪寻家的后门跑去他家,逗弄小陈应玩耍,可惜小陈应太小了,不是吃就是睡。
慕雪寻家的后门和齐淑芳家的正门就隔着一条路,进出很方便,齐淑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俩进了后门,才转身回到自己家的堂屋。
过了几天到七月下旬,天气越来越热了。
齐淑芳懒得动弹,薛逢给金教授送来一封来自美国的书信。
是金天丽寄过来的,得知父母平安后,她因为不方便立即回国,就根据父亲老友家给她的信息先给金教授寄了一封信。
金教授从上海回来后,考虑到会随着齐淑芳来首都,加上齐淑芳已经买下了四合院,就立即和没随儿子回香港仍留在上海市的老友联系,留了首都薛家的地址给他。后来又托回香港的马瑚跟老友的儿子说一声,双管齐下,以免金天丽跑到古彭市找自己而自己不在。
所以,金天丽的汇款直接汇到了首都的银行,书信寄到了薛家。
薛逢把信交到金教授手里,就和齐淑芳说话。
金教授拆开信和金婆婆一起看完。
金天丽在信中诉说自己对父母的思念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家庭生活,然后给父母汇了一万美金作为生活费。
金教授和金婆婆乘着公交车去银行,汇款在一周前就到了。
根据目前的汇率,二老可以取15771元人民币。
“我看,先取一万二吧,剩下的存起来。”金婆婆这么跟金教授说,“先拿一万还给薛逢,两千块钱留作生活费,你天天带着七斤到处闲逛,买哪个东西不花钱啊?淑芳和建国为了买四合院而负债累累,好不容易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又借给他们家老大,虽然现在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的确不如之前宽裕,马上又要添两个孩子,样样都得花钱。”
薛逢家几个人的月收入有好几百,暂时不缺钱,可是人家也有花钱的地方。
贺建国和齐淑芳就是自己老两口的孩子,齐淑芳基于做人的原则,说不要金天丽出钱给他们买房子,可是没说不要自己老两口的钱呀!金婆婆取了个巧。
金教授没有反对:“行,听你的,取一万二出来。”
他们和贺建国生活,本来就不用分什么彼此。
听到二人提取一万两千块钱,再开一个账户把剩下的钱存进去,工作人员的眼睛都瞪圆了,向他们再三确定后,一百张大团结一沓,他整整取出十二沓,等金教授点清后,办完提取存款等手续,发给他们15771元的侨汇券。
“侨汇券有什么用?和工业劵等票证一样的用法吗?”齐淑芳好奇地看着跟前的一堆侨汇券,除了零星小面额的以外,其他都是一百元或者两百元面额,限期一年。
“比工业劵和票证可重要多了。”薛逢笑着开口。
齐淑芳虚心请教。
原来,侨汇券可以去华侨商店买东西,很多紧俏商品只有侨汇券可以买,也只有华侨商店有,没有侨汇卡就不能去华侨商店,而且凭着侨汇券可以买计划以外的米面粮油肉蛋等,可以以基本价购买茅台酒、中华烟等。
齐淑芳一下子想起上海的侨汇商店了,当时她就看到里面有好多外国货。
再仔细观察跟前的侨汇券,会发现侨汇券的种类非常多,有粮票、布票、米票、肉票、油票、糖票和各种工业品票等等,和寻常用的票证略有不同。
金婆婆随手抓了一大把侨汇券给薛逢,“小薛,拿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我们一家子肯定用不完,赶明儿再送小慕一些。”
薛逢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我们都没和你客气。”金婆婆掏出十沓大团结,往薛逢跟前一推,“你出钱给建国和淑芳买大四合院,我都知道,之前是没能力,现在有点钱了,先还你一万块,剩下的就得叫淑芳和建国自己还了。”
“师母……”
不等齐淑芳开口说拒绝的话,金婆婆就挥手道:“你当我是一家人,就别说不要的话。天丽寄给我和你老师,就是我和你老师的,这些年,我们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拿点钱出来补贴你们怎么了?你要是拒绝,就是不想和我们老两口一起住是吧?”
齐淑芳略一思索,就不再提不要的话了。
金婆婆脸上出现一抹笑容:“这才对,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
薛逢笑嘻嘻地收了钱,“正好先还郑老夫人。我当时手里的钱不够,就问她老人家借了一万,原本想等租金攒到一万先还她的,现在金师母给了一万,今年的租金就是我的了。”她一直都随着贺建国和齐淑芳称呼金教授和金婆婆。
接下来,大家一起去华侨商店大采购。
除了落难的时间,金婆婆生活优渥,也是花钱比较大手大脚的人,现在手里有钱有券,一年之内必须用完,否则过期作废,哪里按捺得住蠢蠢欲动的心?何况齐淑芳生产在即,给孩子准备的东西必须一式两份。
“奶粉、棉布、棉花……”金婆婆列了一张清单,先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必需品,然后接着道:“天热了,七斤和平安的衣服都旧了,多买两身衣服,再扯几块布大家做衣服……”
齐淑芳发现,华侨商店里的商品价格十分便宜!
在上海百货商店里需要八十多块钱的上海牌手表,这里只需六十块钱!
自行车、缝纫机、电唱机、相机、收音机、电视机等等全部可以凭侨汇券购买,而且价钱都便宜二十元到七八十元不等!
章:
越往里面走、往上面走,齐淑芳越觉得惊讶,表情上就带了出来。
冰箱!空调!洗衣机!电饭锅!摩托车……
香水!珠宝!化妆品!连衣裙!高跟鞋……
咖啡!奶粉!面包!午餐肉!巧克力……
很多百货商店里都没有的东西,华侨商店里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绝大部分都是奢侈品,看得齐淑芳目不暇接,这里而且只要有券在手就不限制你买!
商店里,有不少外国人带着翻译也在买东西。
平安东张西望一小会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看自己抱着的洋娃娃。
齐淑芳一行人刚进来时,服务人员就拦住他们了,鼻孔朝天,等金教授和金婆婆拿出包里的侨汇券,他们立刻毕恭毕敬,前倨后恭的态度远胜百货商店的售货员。
按照计划,买齐孩子的东西,在金婆婆准备去买布料的时候,齐淑芳开口:“师母,给你和老师扯块布料做夏天的衣服就行了,马先生送的几箱衣服还有很多都没穿,再给我和建国做新衣服就太浪费了。”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节俭的时候,得表扬一下。
金婆婆一想也对,“那就不买了,我和你老师也不缺衣服。”给孩子买,是因为孩子长得快,一年半载就得换大一点的衣服。
一行人转战别处。
金婆婆一口气买四大罐奶粉的时候,薛逢也跟着买了几罐,笑说慕雪寻的孩子才一个多月,其他侄媳妇有的刚生了孩子,也有快生了,奶水不够,都比较缺奶粉。接着,她给自己买了即溶咖啡,虽然喝起来苦苦的,但是她个人很喜欢。
齐淑芳实在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她觉得还是自己国家的茶叶更吸引人,清香满口,于是在这里买到了今年的茶叶,台湾的上等冻顶乌龙。
“你现在是孕妇,最好不要喝茶。”金婆婆提醒道。
“知道啦,师母,我就是买下来大家一起喝,至于我出了月子再喝。”
看到柜台里摆着的牛角面包,平安拉了拉齐淑芳的手,“妈妈,我可以吃一个杰西卡给我吃过的面包吗?我好想吃好想吃喔!”带着奶味儿的声音拉得很长,娇娇糯糯。
“平安想吃面包呀?婆婆给你买。”
金婆婆真把平安疼到了心坎儿里,刚刚光各式各样的裙子就给平安买了五条,红粉黄绿白,每一件都漂亮可爱得要命,还给她和七斤每人买了一双精致的凉鞋。
平安弯着眼睛:“谢谢婆婆,我好喜欢婆婆喔!”
她毫不吝啬地向金婆婆表达出自己的亲近,这下子金婆婆的眼睛也和她一样了。
金婆婆多买了几个牛角面包,问她现在要吃吗,已经付过款了,现在就可以吃。没想到平安乖乖地回答道:“带回家一起吃。爷爷吃、婆婆吃、妈妈吃、大姨吃、哥哥吃,你们可不要给我吃完了呀,要给我留一点点,还有爸爸和小弟弟!”
大家不约而同地夸赞她一番,可把她高兴坏了。
逛到卖首都特产的柜台时,遇到一个褐发蓝眼的外国男人和售货员指手画脚地打手势。
他说的是法语,脖子上挂着相机,和杰西卡用过的相机一模一样,指着柜台里的马上封侯雕漆摆件,说他很喜欢,问需要多少钱可以卖给他。可是售货员一头雾水,瞪着一双眼睛看对方手舞足蹈,急得一脸都是汗。
“这位先生问这个马上封侯雕漆物品是多少钱一件。”齐淑芳忍不住Сhā口道。
售货员一听,连忙报了价。
齐淑芳又以勉强流利的法语告诉外国青年这个价格,虽然她以前的法语基础并不好,但现在教他们法语的王老师却是曾经留学法国,一口法语非常棒,齐淑芳学到了很多。
“喔,天哪,终于有人听得懂我说话了,谢谢你,美丽的女士。”外国青年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大把侨汇券和大团结,看来他来买东西是有所准备,就是不知道他在不带翻译的情况下,是怎么拿到侨汇券怎么兑换到人民币的。
齐淑芳问清他的意思,挑了钞票和侨汇券交给售货员,对方忙把鲜红的雕漆摆件拿出来摆在柜台上,收钱开票找零,再把摆件包起来。
“谢谢你,美丽的女士。”
青年把剩下的钱和外汇券收回去,抱着装有摆件的盒子向齐淑芳道谢,齐淑芳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蒂埃里,是个摄影师,来自法国巴黎。
齐淑芳并没有放在心上,别过蒂埃里就陪着家人一起买东西。
她的肚子很大,圆滚滚,颤巍巍,走起路的姿势摇摇晃晃,像企鹅一样笨拙,看得人心惊胆战,大家都很迁就她,走路的速度放得很慢,东西也不叫她拎,只叫她牵着七斤和平安的手,免得七斤和平安迷失在阔朗复杂的华侨商店里。
“淑芳,你公公不是喜欢喝两口吗?我看这茅台酒平时不好买,今天咱们买几瓶,什么时候回古彭市捎给他。”金教授说道。
金婆婆斜眼看他:“急什么?确定回去再买也不迟,现在买,你拎得动吗?”
低头看了看两手拎着的东西,金教授不由得笑了。
离开时,金教授推着新买的自行车,除了已买好的东西,后座横放着刚刚花二百元侨汇券买的一百六十斤米和十斤红糖、八斤豆油、六斤猪肉、四十尺棉布。
金婆婆小声道:“咱们的侨汇券还有很多,一万好几千块,送过人也能剩下很多,以后的粮食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天气太热,米面买多了囤积在家里,不放在樟木箱子里的话容易生虫,等凉快了再多买点。今天买的自己家留点,给建国寄点。”光凭那点供应粮,不加上副食品的话,肯定不够贺建国一个人吃的。
“嗯。”齐淑芳点点头,她也觉得家里多囤积点粮食心里比较踏实,不过,“师母,粮食暂时不用给建国寄过去了,咱们来首都前家里留了不少粮食,哪怕不动用粮食供应,也够他吃半年,过几个月再给他寄吧。”
“也行。就是不知道侨汇券能不能给建国寄过去让他在古彭市使用,如果能的话,那就方便了。”金婆婆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但因为齐淑芳也不知道。
薛逢听她们娘儿俩说完,Сhā口道:“不能,别说跨省了,跨市都不能用。”
“啊?不能啊?”齐淑芳刚刚在金婆婆提起时还在心里盘算能不能让贺建国享用一下,侨汇券能买到的紧俏货实在是太多了。
薛逢笑道:“不能。你要是惦记着建国,就把东西买下来给他寄去,侨汇券就不用了。”
“我知道了。”
齐淑芳略有些沮丧。
她突然发现,从华侨商店出来到回家的途中,凡是见到他们的人,看到他们买的东西和一些东西属于华侨商店标志的包装,羡慕得眼睛几乎充血。
齐淑芳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侨汇券在自己的国家、在这个时代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拿着金婆婆给的一沓侨汇券送给慕雪寻,慕雪寻差点跌下床,“你怎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啊?你们自己留着用呗。”
“贵重?”
齐淑芳看了看手里的侨汇券,“我们没花钱,这是金教授女儿汇款,在银行提取汇款时银行按钱数给的。一年就过期了,我们算了一下,根本用不完,已经给我大姐一部分了,现在给你送点,以后给陈应买奶粉什么的方便点,不用靠一个月的那点奶粉供应了。”
慕雪寻歪着头打量她片刻。
“怎么了?”齐淑芳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我的脸肿得不能见人了?”
怀这一胎真的很辛苦,刚查出怀孕时吃不好睡不好,到了晚期浑身开始浮肿,夜里腿脚抽筋,贺建国不在的时间里,她真的很想哭。自己从来没这么丑过,眼底都有斑点出现了,脸上的皮肤也粗糙了不少,不知道产后能不能恢复以往白皙无暇的光滑肌肤。
“不是啊,你还是很漂亮,哪像我,胖了一圈都没法消下去,阿迟天天让我吃这吃那,今天猪蹄汤我实在是喝不下了。”慕雪寻捏了捏腰间的赘肉,唉,甜蜜的烦恼。
齐淑芳奇怪地道:“不是说我丑,那你看我干什么?”
“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不知道侨汇券的珍贵之处?”侨汇券啊,如果没人送,他们家都弄不到,一券在手,能让好多人羡慕得要死。
齐淑芳听了这话,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侨汇券本身就算得上是钱,所以你说贵重。而且,用侨汇券买东西,很多东西比百货商店便宜,而且很多外国货可以肆无忌惮地购买,百货商店里都没有这些货。”
“你知道了还送这么多给我。我跟你说,现在送人最贵重的礼物就是侨汇券!”
“我和你,分这么清干嘛?”齐淑芳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就当我让你帮我把侨汇券花掉,免得过期作废。行啦,我回家了,我师母不让我在外面多待。”
“我送你。”
“别了,你在屋里看着小陈应,我又不是外人,非得让你送到门口。”
“那你慢走,路上小心点,看你这大肚子我就觉得心惊胆战。”
齐淑芳现在怀孕八个多月,新生儿用品都准备齐了,如果不是天热放不住,而冰箱又实在太贵,恐怕金婆婆把坐月子用的食材都买回来了。慕龙慕虎的包被衣服除了慕雪寻拿走几件,其他的薛逢都送给她了,洗得干干净净,节省了不少开支。
临近产期,齐淑芳不敢再出门闲逛,基本上就是在家里休息,或者去薛家和陈家走走,或者在附近散散步,后海的风景很美,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贺建国在家里担心得要命,恨不得Сhā翅飞往首都。
然而,他刚刚进修回来,公务繁忙,实在是没有办法请假去首都探望老师妻儿。
白胜来送资料时看出他脸上的担忧之色,顺口问了一句,旁边贺建国的同事笑道:“接到他老婆的信,现在担心着呢。”
“担心什么啊?”白胜更好奇了。
其实,白胜心里特别嫉妒贺建国,凭什么他一个乡下来的就比自己有出息?用步步高升来形容都不为过。自己是县城居民,学历比他是低了点,自己钻营的本事可比他高,怎么自己这些年就升了一级,并成了他的外甥女婿。
这个外甥女婿,还不被他承认。
虽然贺建国不承认有贺建红这个姐姐,连徐段长这个亲家都不认,但是徐招娣真心敬重贺建国这个舅舅和齐淑芳那个舅妈,在她的影响下,白胜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态已有所变化了,站在贺建国跟前特别有晚辈的毕恭毕敬。
徐招娣从小就有心眼儿,不过她的心眼儿不坏,在她对白胜不满、白胜对她不满的情况下,依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独生女儿白楚楚简直就被白胜捧上了天。
听白胜说齐淑芳现在怀着双胞胎所以放假没回来,不由得十分担心。
“小舅有没有说情况怎么样?”
白胜想了想,随即抱怨道:“什么小舅啊?他都不把我当外甥女婿,当个普通同事还能说句话,也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听说,你这舅妈胎位不太正,需要在首都待产,那边的医疗水平高,你小舅才会这么担心。”
“小舅不认我们,是我娘你丈母娘做的孽,作为晚辈我们就该承受着,啥都别抱怨。日久见人心,小舅要是真讨厌你,就不会任由你在办公室里晃荡了。”
徐招娣斜睨他一眼,一眼的风情瞬间让白胜沦落了,“老婆……”
“行了,你时常打听着,有关小舅妈的事情打听到了立即告诉我。”徐招娣挺担心这个俊美出众又有本事的舅妈。
“好!”
大概等到八月份,白胜这天一早,看到贺建国的黑脸变成了笑脸,当即就知道有好消息了,凑过去一问,竟然看到贺建国对自己笑了,“我爱人昨晚平安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五斤一两,一个五斤二两,呣子平安。”
章:
怀孕的时候特别辛苦,生的时候却很顺利,胎位很正,从阵痛到进医院,一共没超过四个小时,两个孩子就呱呱坠地了,身体状况良好。
齐淑芳觉得不可思议,金婆婆却一点都不意外。
“这很正常,孩子在娘胎里活动,有一些孕妇平时的胎位很正,到临产时就不正了,反过来就是你这种之前不正临产正过来的情况。真好,前几天安安还和七斤拌嘴,说小弟弟只跟自己玩,不和对方玩,现在他们一人可以照顾一个了。”
薛逢接了一句:“那可不!听说你生了两个弟弟,七斤和安安都高兴坏了。建国也高兴坏了,早上电话打到他单位,连声问你情况好不好。”
齐淑芳心中因生产时丈夫不在身边的一点委屈瞬间消失殆尽。
“七斤和平安没给大姐惹麻烦吧?会不会认为我们抛弃他们了?”齐淑芳昨天进医院,金婆婆陪她一起,虽然七斤很懂事,平安很乖巧,但怕金教授一个人没法照顾两个,还得帮忙熬粥做饭,就把孩子送到薛父家里和慕龙慕虎一起玩,几个孩子凑一块,天都被他们掀了。
薛逢不以为然:“你怎么会这么想?俩孩子都知道你要给他们生小弟弟。”
“心思敏感的孩子就会这么想啊,所以我得告诉我的孩子,我很疼他们。”比起当下很多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齐淑芳更外放一些。
所以,午后,薛父带着四个孩子来看双胞胎小弟弟,齐淑芳特地向七斤和平安解释让他们暂时住在薛姥爷家的原因,“等妈妈和弟弟出院,我们就会住在一起了,不是妈妈有了弟弟就不疼爱你和妹妹。”
大家都很忙,没人搭理她。
七斤站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盯着打呵欠的小弟弟,平安个矮,哇哇叫着求薛逢把她放到床沿上,趴在襁褓前,慕龙和慕龙笑嘻嘻地问“小弟弟和我们一样么?一模一样分不出来?”
七嘴八舌,你争我抢,热闹得不像话。
还是七斤耳朵灵,听完齐淑芳的话,迷茫了片刻,猛地醒悟过来这话是对自己和妹妹说的,马上凑到齐淑芳床头,俊美的小脸上满是善解人意:“妈妈,我知道你是在生弟弟,没有不要我和妹妹。安安,你说对不对?”
七斤转脸找同盟。
平安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眼珠子黏在弟弟脸上不肯挪开,胡乱点头,“对对对,哥哥最棒最棒了!哥哥,你是好哥哥,好哥哥别打扰我看弟弟!”
皱了皱淡淡的眉头,平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弟弟好丑啊!”
一句话说完,跪坐在床沿上的她很快就挺了挺小胸脯,然后挥了挥小拳头,“没关系,丑弟弟也是我的弟弟,谁要说我的弟弟长得丑,我就揍谁!”
目睹齐淑芳当作大事来对待结果儿女都不给面子的过程,大家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齐淑芳悻悻然地端着小米粥喝,不理自顾自开心看弟弟的孩子了。
这两个小宝宝生在八月十号,秋老虎抬头之际,天气十分炎热,气温不见得比伏天逊色,在这个时候坐月子真是一件苦差事。
生产时就流了满身汗,虽然生产后立即换上干爽的衣服,也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和身体,但未经清洁的皮肤依然很不舒服,尤其是齐淑芳的一头长发,自从她穿越后,头发仅是每年二月二的时候剪掉发叉的辫梢,现在很长很浓密,油油的,散发出一股怪味。
在医院住了三天后回家,齐淑芳要求立即洗澡洗头!
生七斤和平安的时候都是入冬时节,天气凉爽,甚至微有寒意,不觉得很难熬,现在才过三天,她就觉得熬不下去了。
金婆婆和薛逢异口同声地阻止了她,理由非常简单,月子里洗澡洗头容易受风。
“可是,头发脏,身体脏,对身体也没有好处啊。”
齐淑芳记得自己看过的一些书,产妇产后出汗,毛孔张开,体质虚弱,所以这是旧风俗不让产妇受风的原因,因为产妇受风着凉,寒气进入体内,容易引起头痛、肩膀痛、腰酸腿痛、感冒等症状。可是,不作清洁的话,脏东西不就顺着毛孔进入身体了?
虽然卧室没有紧闭门窗,卧床休息时也没有铺棉被该棉被,而是以薄毯子取而代之,早晚也可以用温开水洗脸刷牙泡脚,但不洗澡不洗头,真的很难受啊。
齐淑芳现在是什么情况?在屋里下床走动两步就满身大汗。
金婆婆坚持不让她洗头,“可以用姜皮或者艾叶煮开后晾好的温水擦一下身体,擦完迅速穿上衣服,但不可以洗头。头最容易受风,而且你头发长,很长时间才能晾干,在晾干的期间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变凉了,肯定会有寒气入体。”
“现在需要讲究科学。”齐淑芳咕哝道。
“科学是科学,传统是传统,科学不完全正确,传统不完全错误,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截长补短。我认为月子期间保持干净是必要的……”齐淑芳眼睛一亮,薛逢话题一转:“师母可是医学大家,她这么交代你,你还是听从为好。”
齐淑芳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了。
为了自己身上的气味好一点,她还是努力了一把,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七天后每隔三天擦一次身,每隔一周洗一次头。但是,洗头不能让水碰到头皮,就是洗头前先喝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然后颈部以下的头发用煮开的姜皮温水清洗,洗完后多用几条干毛巾擦干,头发根儿只能用姜皮水浸泡过的毛巾拧干后擦拭,也多用几条干毛巾。
洗头、擦身的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钟,必须艳阳高照,金婆婆说这时候阳气足。
好热!好热!
早晚稍微凉快一点,中午就像身处烤炉。
回头看着床上两个仅着单衣单裤而酣睡的小宝宝,齐淑芳穿着长衣长裤,趴在窗口隔着窗纱往外面看,突然好羡慕树荫下随着金婆婆一起躺在藤椅上手摇芭蕉扇的小平安。
小平安紧闭着双眼,睡得比双胞胎小宝宝还香。
金教授和七斤从外面进来,老的拎着陶罐,小的攥着一把折扇,见到树荫下纳凉的一老一小,他们下意识地同时放轻了脚步。
七斤小小地跟金教授说了一声,进入正房东间。
“妈,你不好好休息,趴在窗口干什么?”七斤严肃着一张小脸,带着淡淡的责备,“婆婆和大姨都说了,你不能受风。”
齐淑芳立刻离开窗口,笑问道:“你和爷爷买了什么东西?”
金教授说,无论是礼仪还是见识,都是从小耳濡目染才能铭刻在骨子里,贺建国以前就是在他家摸惯了各种古玩,今日才略懂一点皮毛,也走眼了好几次,而齐淑芳只看了点赏鉴古玩玉石的书籍,根本没实战过,连皮毛都不懂。
所以,他没事干的时候,经常带着七斤游走在各个旧货市场,真的假的都跟七斤一一讲解,之前家里没有余钱,老人家不敢频繁买东西,现在则放开了手脚。
七斤一边把扇子展开给她看,一边皱眉道:“妈,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不会上当!”
唉,有个聪明的小孩也是甜蜜的烦恼呐。
齐淑芳很没志气地道歉,保证自己再也不趴在窗口了。
七斤这才露出一丝儿笑容,就着水墨山水的扇面跟她讲解道:“扇骨是湘妃竹,扇面是宣纸,字画出自郁老先生,就是送咱们家好几幅字画的郁老先生,其中有一幅大鹏展翅是送给我的,所以我一看这把扇子就认出来啦!我问爷爷,爷爷夸我眼力比爸爸高。”
齐淑芳呆了呆:“你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才跟着金教授学多久啊?他今年才七岁。
“是啊,一看就觉得很熟悉啊,我照着郁老先生的字画练过字,我的房间里不就挂着我的大鹏展翅图么?”七斤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惊讶,“而且,普通人粗制滥造的扇子不会用这么好的扇骨和这么好的宣纸。”
“你连湘妃竹和宣纸也认识?”齐淑芳瞪大眼睛。
七斤伸手摸了一下脑袋:“认识啊,爷爷教我分辨过,扇面用的墨我也认识,爷爷无意中买回来来六块乾隆年间的松烟墨,研开后写字,气味和扇面上的很像,就是新写出来的字气味比较浓。”
这么有天赋?到底像谁啊?
齐淑芳觉得像自己,长得这么像自己,脑袋肯定也是!
夸赞的话像不要钱似的,齐淑芳重重地夸了七斤一顿,“明儿妈妈在你的房间里准备两个箱子,专门用来放你自己收集的东西。”
“谢谢妈妈!”受到表扬的七斤异常开心,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同。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宝宝突然放了一个屁,声音特别响亮,齐淑芳转头一看,是五一。放完这个屁紧接着他又放了两三个,和平常的屁不一样,似乎带着水声,随着他的屁,一股酸臭酸臭的味道马上弥漫开了。
有经验的齐淑芳马上就明白,这小子拉粑粑了。
“好臭啊!”七斤放下扇子,捏着鼻子,把专门用来收脏尿布的篮子挪过来。
拉完粑粑的五一睁开圆溜溜的眼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左等右等没等到干爽的尿布来换掉脏的,他哇的一声哭了。
他一哭,五二马上跟着一起哭。
齐淑芳加快手脚,换完尿布拍拍五一的ρi股,“臭小子,急什么?”
五一的性子特别急,吃奶很急,经常呛着自己,五二则是慢吞吞的,吃奶很慢,经常在拉完屎粑粑很久了才察觉到不舒服然后张嘴大哭。
五一和五二是遵循七斤的小名以体重来起的,先出生的叫五一,后出生的叫五二,大名则是贺建国在电话里定下来的,贺家道字辈,贺道伯、贺道仲,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别看他们出生时的体重轻于七斤和平安,得到大家更加细心周到的照顾,可是他们很能吃,体重增加得很快,齐淑芳这么好这么足的奶水根本不够他们两个孩子吃,不得不另外冲奶粉,即使奶粉不如母乳有营养也没有办法。
幸好这个时代没出现几百年后依然闻名遐迩的毒奶粉。
齐淑芳很心疼。
七斤是喝母乳长大的,平安也是,轮到两个小的了,半母乳半奶粉,偏偏两个孩子是双胞胎,虽然医生说按日期来说不算早产,但齐淑芳总觉得他们不如七斤和平安壮健,现在无法全母乳成长,简直是雪上加霜。
金婆婆安慰道:“别想太多,我看孩子情况很好,不少没奶水的孩子都喝奶粉,不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有的连奶粉都喝不起,只能喝米汤。不对,有的连米汤都喝不起。五一和五二喝奶粉也算好事,等产假到期上学的时候,临走前喂一顿,晚上回来后再喂,白天给他们喝奶粉,他们不会因为突然喝奶粉而抗拒。”
九月初开学,又有一批新的学生入驻校园,那时齐淑芳还没出月子,所以她准备开学时向学校请一个月的产假,十月初再去上学。
听了金婆婆的话,齐淑芳点点头,照料五一和五二的时候更加精心了。
五一和五二刚生下来长得虽然不如七斤和平安那么像齐淑芳,但大伙儿见了都说四个孩子一看就是一个娘生的,这说明五一五二还是像齐淑芳,尤其是神情给人的感觉特别像,哪知道孩子一天一个样,满月当天云柏过来吃满月酒,突然惊呼一声:“五一和五二长相随了贺同志,看这脸型,看这眉毛眼睛。”
齐淑芳天天面对着孩子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变化,听她这么一说,仔细看了看,忍不住有些惊奇,真的很像贺建国!不是十成十地像,而是有五六分,就是这五六分就能明显看出来他们的长相随父而不是随母,和刚出生时完全不一样了。
五一、五二的满月宴,大家很给面子,慕老夫人、郑老夫人、李阳和几位齐淑芳在舞会上结交的、左邻右舍家的和薛逢带着结交的夫人们都过来了,薛逢和慕雪寻自不必说。
云柏现在是首长专列的列车长,面对众人也没有半分怯场。
章:
齐淑芳很佩服云柏,她已经在首都站稳了脚跟,不少首长都对她这个列车长赞誉有加,所以在场的夫人们都没有轻慢她。当然,这些夫人们大部分都是贫农出身,并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想法,也不觉得云柏身份比自己低。
这就是齐淑芳和她们相处非常融洽的原因。
首都里有些身份高的夫人们就没有这份平易近人了,齐淑芳偶尔出入她们的聚会,和她们一直维持表面的和气,私下并无真诚的交流。
云柏也不算是籍籍无名,她的丈夫牛海是铁道部专运处的一个副处级干部,两人婚后恩爱,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提起牛海,贺家没人认识他,但认识牛海的哥哥牛汉。
牛汉是郑老跟前的人,郑老回乡时,齐淑芳和七斤第一次拍照,拍照的工作人员就是牛汉,他还有一个弟弟叫牛浩,是贺建国转职之前住在同一个宿舍的同事!
大家一叙旧,简直不敢相信这份巧合。
看着两个小宝宝,云柏烦恼地道:“云杉在西双版纳又生了一个儿子。”
“他有过女儿了,现在生个儿子,你烦恼什么?”齐淑芳奇怪地问,她不喜欢除了云柏以外的云家人,但因为住得近,倒也听说了一些事,譬如自己参加高考考上了首都大学,而云杉拿到云柏寄过去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后还是没有考上。
云柏眼里闪过一抹嘲讽:“我很难相信自己有这个不负责任的弟弟。”
他没考上大学,按照云柏的想法,就是继续复习,努力第二年再考,毕竟去年高考来得太仓促,复习时间太短。然而,云杉却在那个时候随着一干没有考上大学想回城的知青大吵大闹,抗议、罢工、装病,想尽办法回到了古彭市。
回到古彭市的人只有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
因为闹得太厉害,没有心情复习,云杉今年夏天参加高考也没考上大学。
他的妻子在他离开时就怀了孕,在他高考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给他寄来了信,他回复的只有一封离婚书,当初结婚就没有领结婚证,离婚很容易。
齐淑芳一呆,模模糊糊想起好像史书上有这么一笔。
对于云杉的所作所为,她没有作出评论,只是安慰云柏道:“云杉年纪不小了,他自己做出的事情后果就由他自己负责,你在这里着急根本没用。如果他肯听你的,就没有你刚刚的话,你说的话,他根本不听吧?”
云柏无奈地点头,就是云杉不听,又做出这种薄情寡义的事情,她才觉得愤怒。
“这不就得了?你有你的家庭,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将来是好是坏,被他抛弃的妻子儿女会不会来找麻烦,都让他自己承担。”
“只能这样了。”
云柏叹气,她以为娘家终于出个好孩子了,结果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辜负了自己当年借钱给他带着上路的好意。
有人进来看孩子,云柏才止住话题。
五一和五二满月后,齐淑芳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澡洗头了,即使月子里每隔三天擦一次身,一周洗一次头,她也觉得自己浑身馊味。
恶露七八天前就排干净了,所以她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
狠狠搓出无数污垢,请薛逢和慕雪寻帮忙,换了两次水,齐淑芳终于干干净净地走出房间,乌黑浓密的头发像绸缎一样闪闪发光,又像瀑布一般披泻而下,充满了万种风情。
“淑芳,你的身材怎么保持得这么好?”慕雪寻忍不住有些嫉妒了,现在物资匮乏,她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居然胖了一圈,别人都很羡慕她这份福气,陈迟也说现在脸蛋身材稍稍圆润了一点刚刚好,以前太瘦了,但是她很苦恼。
“累的。照顾两个孩子,没一个晚上能睡安生,你看我这黑眼圈就没消过。”齐淑芳顺手拿起梳妆台上贺建国给她寄来的小圆镜,发现自己月子里虽然补得面色红润,气血完足,皮肤也恢复了怀孕前的光滑白皙,但是眼底颧骨上方的点点黄褐斑却没有消失。
斑点不多,左眼下有两三点连成指甲盖的一片,右眼下与此对称,鼻梁上还有两点,都很淡,远看的话瞧不出来,但近看这些斑点就一览无遗了。
她皮肤白,黄褐斑特别明显。
把小圆镜凑到眼前,齐淑芳看了再看,终于确定斑点依然存在,刺眼极了。
“哪个带孩子不是这样啊?我家臭蛋也一样,天天都睡不好,累死人了。”慕雪寻看着床上连自己儿子在内的三个婴儿,语气里既有点抱怨,又带了点甜蜜,转头见齐淑芳还在照镜子,眼里闪动着好笑的光芒,“淑芳姐,我知道你很漂亮,整个首都里都找不出十个你这样水平的美人,用不着这么照镜子自己看自己吧?”
“什么啊,你看我的脸都是斑!”
齐淑芳凑到薛逢和慕雪寻的跟前,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看看,你看看,是斑吧?怀孕的时候师母就说等生过孩子就消退了,可是现在根本就没有消退!”
薛逢笑了笑:“瑕不掩瑜,你烦什么?”
以前太美反而不真实,现在就多了点人气儿。
“没有谁不想完美无瑕,不然外国怎么会有那么多化妆品。”齐淑芳一直都很爱美,就是被这个时代压制着,无法忍受自己脸上出现无法消退的妊娠斑。
慕雪寻歪着头瞅了瞅,摸了摸自己的脸,顺手拿过她的小圆镜,照了照,不由得泛起灿烂的笑容,“还好我没有。我怀孕的时候,都说男孩丑娘,可我脸上一直都没有斑。小婶呢?小婶,让我看看你的脸上有没有。”
“没有吧。”薛逢没注意。
齐淑芳和慕雪寻端详片刻,前者不甘不愿地承认:“真的没有。”
薛逢莞尔道:“我生下小龙小虎后,好几个月脸上都有斑,过了多久消失的,我就不记得了,那段时间天天带孩子,根本就没注意。五一和五二刚刚满月,你急什么?根据师母的意思好好养养,说不定就消退了。”
说完,她侧头思索一下,接着道:“我记得师母以前提过一句,说脸上有斑是肝不好?如果是的话,你就好好养肝。”
“只能这样了。”齐淑芳叹气。
金婆婆得知这件事,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给她把脉,然后开了一张舒肝理气、美容养颜的药膳方子,熬炖了给她吃。
当然,不影响孩子吃奶。
齐淑芳遵从医嘱,按时吃喝,争取在见到贺建国时脸上无斑。
上个月在五一、五二出生的两天后,也就是八月十二号,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在首都签订,两国逐渐恢复贸易往来,十月份引进了一批不少日本电影,其中一部《望乡》的上映,引起了轩然大。波,久久难以平息。
齐淑芳为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每天早出晚归,来去匆匆,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看上映的日本电影,只听同学议论过《望乡》的情节。
电影是以南洋姐为主题,诉说着被贩卖到南洋□□的心酸历史,虽然在大陆上映前已经把其中露骨的情节和画面都删掉了,但依然引来不少守旧分子的抗议,认为这是一部“黄色电影”,要求禁止上映。
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的思想好像一下子冲破了枷锁。
因为电影里的妆容,年轻人爱美的渴望同时被点燃了,饰演女主角的栗原小卷成了大家的偶像,她的穿着风靡了整个大陆。
齐淑芳发现,仿佛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就出现了和以往不同的衣服,不少男女青年穿着各种各样的衬衫和喇叭裤,有的戴着□□镜,男青年头发留长了,半长不短,这是另一部电影里的打扮,女青年不再是千篇一律,而是悄悄放开了辫子,头发披肩,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哟!
服装方面开放了?
终于不用满眼“国防绿”、“蓝蚂蚁”了?
齐淑芳兴冲冲地打开衣柜,翻出一条蓝色牛仔喇叭裤,正准备换上,突然改变了主意,找出一条黑色高腰西裤,熨烫出裤线,穿在身上。白色长袖衬衫的下摆掖在裤腰里,衬衫内的颈中挂着那串帝王绿的翡翠圆珠项链,若隐若现。
她又翻出相配的手镯戴在手上,一泓绿水环绕皓腕,耳钉和戒指还没戴上,就已经美得让贺建国看直了眼睛,“淑芳,你打扮得这么好看是去哪里?”
齐淑芳猛地转头,又惊又喜。
“建国?你来了?难道你请了假?怎么没打声招呼啊,我好去接你。”
“不是请假,是出差。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提前告诉你,没想到你却给我一个惊喜,平时看着这身衣服没什么出奇,白衬衫黑裤子,怎么你穿上身就这么好看?”贺建国放下行李箱,走到床前,从盒子里拿出耳钉给她戴上。
齐淑芳被他夸得眉开眼笑:“好看吗?”
“好看。”贺建国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惊艳,正好再说些甜言蜜语诉说这段时间的思念之情,突然被五一的哭声打断了。
章:
夫妻两个手忙脚乱地先把孩子打理干净,然后齐淑芳坐在床沿上抱着五一喂奶,贺建国则抱起五二,端详片刻,惊奇地道:“淑芳,这两个孩子可真像我。”
可不是!
现在已经两个多月的五一、五二和贺建国几乎有十成十的相似了,就是一大两小,而且小的皮肤柔嫩白皙,不像贺建国那般黝黑。
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不在妻子的身边,满月也不在,第一次和五一五二的相见居然在他们快三个月的时候,贺建国心里充满了愧疚:“淑芳,对不起,这几个月我都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照顾二老四小。”
“说这些干什么呀?”齐淑芳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老师和师母的身体硬朗,哪里需要我照顾?反而是我得到他们很大的照顾。我坐月子时,都是师母和我大姐照顾我,七斤和平安也是她们和老师带着。我上学时,老师接送七斤上下学,师母照顾你这两个小儿子,平安交了个好朋友叫郑甜甜,俩孩子一起去托儿所,每天都由雪寻接送,也不用费心。”
郑甜甜是郑老最小的孙女,平安跟薛父去大院里玩认识的,俩个小女孩一见如故,互相把自己最珍贵的玩具送给对方,还一起拍了好几张合影。托儿所正好在慕雪寻的工作地点,同时陈应也在托儿所里,所以接送平安的任务就被慕雪寻接过去了。
至于七斤,八月三十号就报名上学了。
他是九月二十六的生日,本来不足七周岁,今年不能入学,薛逢疏通了一下关系把他送到史家小学,上了育红班。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金婆婆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专心致志地照看两个小的。
齐淑芳想给家里请个保姆,金婆婆毕竟年纪大了,照看两个孩子太累了,但是,金婆婆不愿意,觉得外人照看得不用心,又担心保姆虐待五一和五二,起源于陈迟给儿子请的一个保姆,对陈应的哭闹置若罔闻,还偷偷把陈应的奶粉带回家给自己孙子喝。
两个孩子交了很多新朋友,现在都乐不思蜀了。
齐淑芳担心他们说自己有了新小孩,就送他们去上学,是不喜欢他们了,于是暗中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准备随机应变,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那种想法,哪知道这兄妹两个反过来说自己想得太多了。
七斤说这话齐淑芳不觉得奇怪,他一直是个早慧的孩子,但是平安?
“你猜怎么着?”齐淑芳问贺建国。
“怎么着了?我觉得很好啊,平安这么小,就懂得体贴妈妈了。”
齐淑芳轻哼一声,“什么啊!这小丫头是为了表现出自己比哥哥更聪明,重复哥哥说过的话,说我想多了之后就明目张胆地求我表扬她,说她比哥哥乖。”
贺建国忍不住笑了,完全可以想象到女儿撒娇的小模样。
等五一吃完一个乳。房里的奶水,可能还没吃饱,奶水已经告罄,他吸了吸,始终吸不出来,急吼吼地伸手去抓另一边,脑袋想往那边伸过去,齐淑芳狠心地拒绝了他,冲好奶粉让贺建国喂他,自己抱起了五二。
五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张嘴吸吮,慢条斯理的模样和五一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奶粉不如乳汁好吃,五一吐出奶嘴,哇哇大哭,哭得贺建国心都疼了,“淑芳……你看他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齐淑芳低头看五二吃奶,头也不抬:“不用管他!”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你把奶嘴塞到他嘴巴里,过一会就好了。这小子每次喝奶粉都哭这么一段,不哭好像表达不出自己的委屈,我都习惯了。他喝完后,你再用另一个奶瓶冲奶粉,五一吃不饱,五二也一样,都得喝奶粉。”
贺建国照做,果然没一会儿,五一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声,委委屈屈地吸着奶粉。
两个小的吃饱喝足睡下,小两口才得以倾诉分别之后的思念之情。
“别看我的脸!”齐淑芳捂住脸颊,她每天都照镜子,虽然服用金婆婆开的药膳后,妊娠斑微微淡化了一点,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怎么了?”贺建国掰开她的手,很快就注意到她脸上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瑕疵,亲了一口,“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都会变化。然而,在我的眼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齐淑芳心里甜滋滋的,嘴里道:“哎呀呀,你说的甜言蜜语好动人哪!”她觉得耳根好热怎么办?因妊娠斑产生的丝丝郁闷飞到了九霄云外。
金婆婆听到五一的哭声,本来打算进去,想起贺建国在,就止住了脚步,站在院子里。
见二人久久不出来,她忍不住摇头一笑:“年轻人啊!”
她很理解年轻人长期分别后再团聚的激动和喜悦,就不打扰他们了,去看看金教授接七斤回来了没有,她刚打开门,正好看到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走下一位头上烫着大波浪、里穿黑色羊绒衫外罩卡其色风衣的妇女,她眯了眯眼睛,好熟悉的一张脸啊!
“妈!”
随着对方一声叫唤,金婆婆脑海里属于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
无数记忆蜂拥而出,金婆婆盯着对方,颤声道:“天丽?”
变了,变了,一下子都认不出来了。
十多年的光阴啊!
见到平安无事的女儿,想到惨死的儿子儿媳和孙女,金婆婆泪流满面。
“妈,是我!妈,我回来了!”金天丽快步走到她跟前,双手张开抱住她,眼泪几乎花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妈,爸爸呢?我来接您和爸爸了。”
“接我们?”金婆婆重复了一句。
“是啊,妈,我来接您和爸爸跟我们一起去美国生活。”金天丽微微松开双手,上下打量母亲,见她头发雪白,面容枯瘦,完全不是记忆中优雅端庄的模样,心中一酸,眼泪跟着簌簌而落,“妈,这些年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金婆婆还没回答,贺建国和齐淑芳听到动静走出来了。
“大姐?”贺建国一样就认出年纪比自己大两岁的金天丽,惊喜交集,“大姐,你回国了?是来看望老师和师母的吗?”
金天丽?
齐淑芳好奇地看了过去,却发现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没办法,虽然很多年轻人开始向往美丽,衣着有了极大的变化,但没有人像金天丽打扮得这么时髦,明显和外国人一个档次。
可以用珠光宝气来形容金天丽了。
钻石耳环、钻石项链和钻石戒指、镶钻手表,一件都不缺,臂弯里还挎着皮包。
金天丽朝他点头示意,答道:“建国,这些年多亏有你,多谢啦!我今天是来接爸爸和妈跟我出国。妈妈我见到了,我爸爸呢?是在家里没出来吗?”她一边说,一边伸头往门里张望,急于见到父亲的想法溢于言表。
金婆婆开口道:“你爸出去玩了,现在不在家。”
“是啊,大姐,进来说话吧。”齐淑芳笑着开口。
“好。”
金天丽这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随着他们进屋,不动声色地打量沿途所见的一切,暗暗点了点头,这里干净整洁,瞧着不像穷人住的地方,既然如此,自己的父母住在这里怎么还会这么干瘦?像是长年累月吃不饱饭似的。
刚刚坐定,金天丽就问金婆婆:“妈,我给你们汇的一万美金,你们收到了吗?”
齐淑芳沏茶的手微微一顿,继续沏茶,像是那一顿没有发生过。
“收到了。”金婆婆不想多说,而是问金天丽和郭宝生出逃之后的事情,她想知道女儿身边发生的一切,也想知道女儿是否已经得到自己夫妇在国外的一些资产。
金天丽不算完全得到,而是一直代替父母管理这些资产。
金教授和金婆婆仍在人世,没有经过正式的转让手续,金教授能委托给她的只有自己名下那些资产和瑞士银行的存款,金婆婆当时疯疯癫癫,她名下的不少资产仍然封存不动,即使是他们的女儿,金天丽在没有委托和转让的情况下也不能随便支配。
不过,有带走的那批黄金珠宝,有金教授委托给她的那些资产,已经足够她在美国站稳脚跟了,并且发展出自己的事业。
她开的是中餐厅,嫁给了一个珠宝公司的负责人。
郭宝生跟着她改姓了金,因为正在上学,所以这次没有跟她一起回国。
她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说着说着,重新提出接金教授和金婆婆去美国养老,金教授牵着七斤走进来听到这句话,道:“什么?天丽,你想让我和你妈跟你去国外?”
“是啊,爸爸。”金天丽站起身迎接金教授的到来,满脸都是见到父母的喜悦,“谁知道国内会不会又有新的政策下来,我都不敢相信国内的政策了,而且国内的物资还是那么匮乏。爸爸,你和妈跟我一起生活吧,在国外安度晚年,肯定比在国内好。”
章:
听完金天丽的话,七斤攥着金教授手掌的小手一紧。
他年纪虽然小,但他已经能听懂金天丽的意思了,她是想把爷爷带走吗?
金教授察觉到后,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徒孙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没有直接面对金天丽的提议,而是坐下来,问起她在美国的生活以及郭宝生的情况。
金天丽把跟贺建国夫妇和金婆婆说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面对金教授,她忍不住诉苦道:“我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带着宝生吃尽了苦头,幸好爸爸跟我说的朋友在美国,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和宝生才安稳下来。”
金教授冷不丁地问道:“你没带宝生回来,那么,有宝生的照片吗?”
“对呀,现在拍照这么方便,你带照片了吗?让我和你爸看看,看看宝生长成什么样子了,看看你现在的丈夫和孩子。”
金天丽一抬头,就看到墙上挂着的相框,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明明两者不同,偏偏放在同一个相框里显得很协调,听金婆婆这么说,她懊恼地道:“来得太匆忙,我准备好的相册忘记装进行李箱了。”
“没带啊?”金婆婆有些失望。
金教授和妻子的神情差不多,让金天丽感到面目无光。
“大姐人回来就行了,相片嘛,都是小事,以后有机会见到真人,哪里还用得着相片?大姐,你回来真的是太好了,得知你平安无事的时候,老师和师母都高兴得哭了。”
齐淑芳说话时给金教授倒了一碗茶,把七斤叫到自己和贺建国跟前,然后笑盈盈地望着金天丽,“大姐你不知道在你走后,老师和师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我随建国第一次在棚户区见到老师和师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师被人打断了腿得不到治疗,师母疯疯癫癫,念叨着自己的儿女,后来到了我们家乡,住着牛棚干着活,我和建国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助老师和师母,只能悄悄接济,可以说他们那七八年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金天丽有了台阶下,这才看向一直被她忽视的齐淑芳。
她出身富足,从小耳濡目染,现在也处于上流社会,十分识货,一眼就认出齐淑芳戴了没来得及摘下的翡翠首饰堪称价值连城,以为是父母给她的,再看她白衬衫、黑西裤、外套粉红色鸡心领羊毛线的小坎肩,打扮得又清新又俏丽又时髦,而自己父母却穿着黑灰两色的旧衣服,面黄肌瘦,和齐淑芳白里透红的气色简直处于两个极端,心里便有些不高兴。
据她所知,贺建国家庭十分贫困,如果不是大学生不需要交学费另外还发生活费和补助金,又在自己家里开小灶,他根本就完成不了学业。
现在呢?居然在首都住这么大的四合院,是买是租?买的话,钱是谁出的?
反正不可能是贺建国家。
金天丽神色变化,一言不发,屋里便寂静下来。
齐淑芳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虽然不知金天丽心中在想什么,但肯定对自己夫妇不满,便开口道:“老师,师母,你们和大姐单独说说话吧,我们去照看孩子。”
“行!”
随着金教授的话,金婆婆也说好,随即道:“淑芳,建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管什么养生不养生,晚上做白米饭,炒点好菜。在做饭之前,让建国看孩子,你去雪寻家把安安接回来,她肯定又在雪寻家玩住了。不在雪寻家,就在郑老那儿。”
“知道了,师母。”齐淑芳满脸笑容,“今天老师和大姐团聚,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一会吃饭时开瓶茅台,让建国陪老师喝几盅。”
贺建国平时不吸烟不喝酒,偶尔才会陪着金教授小酌。
“爷爷。”在金教授起身的时候,七斤突然跑上前,用力抓着他的手,眼里透着一丝丝明显的担心,他好怕爷爷会离开。
“七斤乖,帮你爸妈照顾小弟弟,爷爷就是跟你姑姑说说话。”
“哦。”七斤乖巧地松开了手。
金天丽冷眼看着父亲对这小孩的和蔼可亲,随着父母到了东厢房里,立刻就爆发了。
“爸,妈,你们怎么会变得这么瘦这么黑?我离开时,你们明明挺白胖的。贺建国照顾你们是不是图谋咱们家的财产?他们穿得那么好,一个佩戴最好的翡翠首饰,一个戴着江诗丹顿的手表、别着万宝龙钢笔,你们却穿得这么破!”
她像连珠炮一样地发问,不忘压低声音,免得被贺建国和齐淑芳听到,同时选择性地忽略了贺建国衣着和金教授夫妇一样甚至更旧还打着补丁的事实。
金婆婆不高兴地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家?咱们家有什么财产?所有黄金珠宝不是在你走的时候都给你带走了吗?当初怎么被抄家的你又不是不清楚。就是因为爸觉得我们老两☐活下去的几率不大,才想尽办法送你出国,家里连个铜圆都没留下来。我和你爸平反后,没有容身之处,一直都是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住他们的穿他们的。”
金教授却道:“我和你妈现在这么瘦是十年里吃的苦,没养过来。难道我跟你江叔叔父子说的话,他们没有转告你?我和你妈现在生活得很好,丰衣足食,建国和淑芳对待我们就像亲生爹娘一样。我们跟着他们一直住在城里享清福,反倒是建国的爹住在乡下。”
女儿的江叔叔,就是他那位老友。
“告诉我了。”不过她以为父母是报喜不报忧。
“既然告诉你了,你还问这些问题干什么啊?你来之前没打听打听我和你妈的遭遇?你离开十一二年了,我和你妈在你离开后又吃了十年的苦头,一度落魄到几天几夜没有饭吃,如果不是遇到建国和淑芳,你妈和我早就饿死了。”
回想起往事,金教授十分珍惜目前的生活,也充满了感恩。
金婆婆接着道:“我和你爸这么快就得到平反,衣食不愁,多亏了淑芳的亲戚帮忙。所以,天丽,你那些话万万不能再说了。”
自己父母的话还是值得相信的,金天丽勉强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
“建国老婆的翡翠首饰从哪儿弄来的?建国家里那么穷,他们家怎么会有钱在首都买房子或者租房子?我听来首都旅游的美国朋友说,这样的四合院,买的话最少得七八千块钱,就是租,一个月也得近百块。”
金婆婆一愣,仔细端详十年不见略显陌生的女儿。
金教授听得心里也不怎么舒服,淡淡地道:“建国和淑芳都很有能力,两人都是处级干部,又有很多地位不低的亲朋好友,她接济过和我们一起住在牛棚里的帮派大头目,人家儿子现在发达了,得到消息来收尸时送了很多礼物给她,加上两人攒了几年的工资,由他们亲戚出面,以比较低的价格拿下了这座四合院。”
齐淑芳买房在前,马瑚迁坟在后,但金教授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改变了一下顺序,同时隐瞒下齐淑芳还有一座大四合院的事情。
“翡翠呢?名表呢?钢笔呢?都是别人送的谢礼?”
金天丽不依不饶,她携带金家的黄金珠宝出国,里面都没有这么好的翡翠首饰,最好的一套虽然通体碧绿,但种水色都比齐淑芳的差两个档次。
唐人街有个地位很高的华人太太特别喜欢翡翠,所以她跟着了解了一点。
这下子,金婆婆也察觉出不对劲了,怎么女儿一开始对待建国就有一点居高临下,现在话里总是透着建国两口子虐待自己夫妇并图谋自己家产的意思。不,不,不全是这个意思,她好像很在意齐淑芳藏了那么多年今天才戴出来的翡翠首饰和建国换掉英纳格的江诗丹顿。
“名表和钢笔的确是人家送的谢礼,难道你没看出手表是近几年的新款?我和你爸遭了难,哪有门路买什么外国名表?人家还送了一整套戴比尔斯的钻石首饰和许多衣服,我和你爸亲眼目睹。”金婆婆道,“淑芳戴的翡翠首饰是她姐送的。建国家里是穷了点儿,耐不住两口子本事大,亲朋好友多,在黑市里购买了不少东西,手里不缺名贵物品。”
“她姐?”金天丽皱眉。
金婆婆没好气地道:“没错,就是她姐,她姐是慕家的儿媳妇。慕家你知道吧?你没出国前,我跟你讲过慕家的故事,慕家的大儿媳妇就是咱们上海人。淑芳有这么一个姐姐,在首都不能说横着走吧,但一般人都不敢算计她。”
“慕家?那个慕家?”
金天丽这才相信贺建国和齐淑芳身上的东西不是来自自己父母。
除了一开始说自己夫妇又黑又瘦表示出担心,后来的话题一直围绕着财产,没问自己夫妇这些年过着怎样的生活,金婆婆突然觉得十分疲惫,由内而外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来,不知不觉就有些意兴阑珊,和女儿团聚的喜悦只剩下一半了。
“天丽,你来找我和你爸,是没打听具体情况就来了吧?”不仅如此,而且对父母的救命恩人没有一点感恩之意,一个劲地怀疑这怀疑那,都和钱财有关。
金婆婆想起她之前对金教授这个问题的回避,尖锐地提了出来。
金天丽有点不自在,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我一上岸,就马不停蹄地过来找您和爸爸了,恨不得马上见到您和爸爸,哪有时间去打听什么。”
“那我就跟你仔细说说。”金教授道。
在他们一家三口说话的时候,齐淑芳到了慕雪寻家,连同慕雪寻在内,都不在家,顺脚走到郑家,果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自己女儿的笑声就在其中。
“安安,这么晚了,你不想家?”齐淑芳人没进屋,声音先到。
“妈妈?”平安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啊了一声,等齐淑芳进来时,客厅里已经没有平安的影子了,只有郑老、郑老夫人、郑甜甜以及抱着陈应的慕雪寻。
“咦,平安呢?”齐淑芳向郑老和郑老夫人问过好,然后问女儿的下落。
大人们只是笑,不说话,郑甜甜是个很甜的小女孩,心形脸蛋,脸颊上带着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甜甜地叫了一声婶婶,不知不觉就把真相说了出来:“安安睡觉的时候尿裤子啦!小弟弟尿裤子,她也尿裤子,羞羞脸!”
齐淑芳噗嗤一笑。
平安去托儿所的时候,她给平安准备了一套衣服,因此不担心她没衣服换。
慕雪寻笑道:“安安是不好意思了,跟我撒娇说要在甜甜家里住一晚,让我跟你说一声,哪知道你现在就找过来了。”
道过谢,齐淑芳问平安在哪里。
郑老指了指屏风后面,齐淑芳走过去把她抓了出来。
“安安跟妈妈回家了,爸爸来了,你不想见到爸爸?”没提尿裤子的事情。
“爸爸?”平安捂着脸的小手放下来,眼睛放光,虽然贺建国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但是平安还记得他,马上催促道:“走走走,找爸爸去。”妈妈真是太好了,都没有提自己尿裤子的坏事来笑话自己!平安放心了。
齐淑芳向郑老等人告别,郑老夫人笑道:“安安的衣服洗了,还没干,先放在我们这儿。”
她和郑老上了年纪,就喜欢热闹,经常留平安住在自己家,甜甜也经常去贺家住,两家都有对方孩子的衣服鞋袜玩具,所以齐淑芳没有客气,只带平安和她的小书包回家。
金教授夫妇和金天丽还没出来。
她送安安去卧室,贺建国见到她,“你来看孩子,我去做饭。”
“我去吧,你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一定很累。”
“还是我去,你在家带孩子一样很累。”
贺建国很坚持,齐淑芳完败。
金教授已经说到了尾声,“现在你了解了吗?那时候形势紧张,我和你妈被赶到了棚户区,一无所有,建国和淑芳冒了很大的危险救下我和你妈,并负责我和你妈的生活,付出的心力超乎想象。你……就算你比建国大两岁,就算他们尊称你一声大姐,你也不能在他们跟前摆架子!”话到最后,金教授神色严肃。
“我知道了,爸爸。”
金天丽压下心中的不甘不愿,表面上十分顺从,再次提起让二老随自己出国。
金教授看了金婆婆一眼,金婆婆也正在看他,二老对视片刻,金婆婆开口道:“天丽啊,你让我和你爸爸考虑一下吧!”
“考虑?”金天丽皱眉。
金婆婆道:“是呀,出国不是一件小事,仓促之间很难决定是走是留。”
“妈,你和爸可别考虑太久,我急着回去呢,我放不下生意,也放不下孩子,我这次过来最多停留一个月。”
金婆婆轻轻点了点头,“三天吧,三天后给你答案。”
三天?完全可以接受。
金天丽接着想起父母说齐淑芳的人缘,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有能力,而且长得这么漂亮,不过她的漂亮在国外没人这么认为,真正的东方美人是自己这样的,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精雕细琢的脸蛋,他们可都说自己充满了神秘的东方魅力。
齐淑芳身上唯一让她不高兴的就是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名贵翡翠首饰,竟然不是自己父母给她的,如果是就好了。
“老师,师母,大姐,吃饭了。”齐淑芳在院子里叫道。
“来了。”金教授和金婆婆相继站起身。
饭后金天丽没有在贺家留宿和老母夜话,而是去自己来之前定好的宾馆,那里只招待外国友人和港澳同胞,十分气派。
七斤仰着小脸:“爷爷,婆婆,你们要走了吗?”
“走?”平安蹬蹬蹬跑到金婆婆跟前,“婆婆,婆婆,谁要走呀?我不要婆婆走!婆婆不准走!”说着用力抱住金婆婆的双腿。
贺建国和齐淑芳一人抱着一个儿子,看向金教授和金婆婆,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不舍。和女儿团聚后一起定居是很正常的事情,金教授和金婆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但是他们和金教授金婆婆相处了这么久,真的很舍不得。
金教授摸摸七斤的脑袋:“我们不会出国。”
“不会?”一家六口中的四个顿时面露喜色。
金教授点头道:“故土难离啊!回国后,就没想过再去国外。我和你师母年纪这么大了,天丽在那里有了新的家庭,看她的想法,轻易不会再回国,让我和你师母死在异国他乡吗?国外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乡,何况我和你师母吃不惯那里的食物,就算是唐人街里有中餐厅,其实味道也不如自己国家的正宗。”
“是啊,我舍不得我看着长大的这些孩子。”金婆婆握着平安的小手,她把对孙女的思念之情都倾注在平安身上,怎么舍得离开哟?
金教授笑道:“建国,你和淑芳不会因为天丽出现就不管我们了吧?”
“当然不会。”贺建国和齐淑芳异口同声地道,“老师和师母留下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不管老师和师母。”
“即使我们没有财产给你们?”金教授道。
财产?
齐淑芳笑道:“看您说的,难道这么多年我们照顾您和师母是为了钱吗?您和师母留下来,就是最大的财富了。没有您,我和建国跟谁学知识?没有您,七斤哪有现在的能力?书法、绘画、鉴宝样样都懂,外语也是您教的。”
她和贺建国买了大四合院,是比较缺钱,但手里有黄金,月月有房租还债,倒也没那么慌,不会娶算计金教授和金婆婆在海外的资产。
金教授问道:“真的不在意我们把财产给天丽,却让你们养我们两个老东西?”
“不在意,有什么好在意的?”齐淑芳反问一句,认真地道:“老师以前不就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缺钱花,自己会去赚,不需要寄望于别人的财产改善自己的生活。天丽大姐是老师和师母唯一的女儿,老师和师母把财产留给她不是很正常吗?我和建国为什么要在意?”再说,她和贺建国在浩劫期间弄到的东西虽然有很多东西不一定能卖出高价,但假以时日,卖出几件值钱的,说不定就把金教授给金天丽的家产甩出老远。
金教授和金婆婆脸上露出相似的笑容,欣慰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二人。
齐淑芳感慨万千,二老真是煞费苦心了。
七斤和平安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他们兄妹一人抓着金教授,一人拽着金婆婆,不断地问道:“真的不走吗?真的不会不要我们吗?”
“不走,不走。七斤和平安这么乖,这么可爱,我们怎么舍得离开呀?”
得到金婆婆的确认,兄妹二人笑开了脸。
可他们很怕金教授和金婆婆改变主意,尤其是平安,白天寸步不离,晚上抱着枕头跑到二老房里,说要一起睡,她要看着爷爷和婆婆,不叫坏人带走他们,平安气鼓鼓地想着。
过了两天,金天丽如约而至。
贺建国出差,自然不是闲着在家,有自己的工作需要做,齐淑芳和七斤、平安都上学去了,家里就剩金教授和金婆婆照看五一和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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