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你要去哪里?彩云……不要……别离开我……彩云……彩……”
夜半时分,赵府一片幽暗,四下寂静,只几许虫鸣的唧叫声。忽地,“去云轩”中传出一声惊叫,赵子昂满额大汗,蓦然惊起。
“二爷!”从云的声音隔着门响起。
“我没事,退下。”
睡在外床的应如意坐起来,揉着眼,一脸惺忪。
“给我水。”
外床旁摆了个小桌,上头摆了水跟水杯,方便赵子昂半夜醒转口渴时好伺候他喝水。
“水呢?”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转头一看,房内虽然幽暗,借着窗外泄进的少许月光,隐隐可见应如意闭着双眼坐在那儿,一脸惺忪迷糊。
“水……唔,我想喝水……”根本未清醒。
赵子昂索性探身出去,自己取水。
“喂。”喊了应如意一声。
“唔……”应如意睡迷糊了,睁了睁眼,又闭上,人到魂未到,喃喃道:“我要喝水……”
“哪。”赵子昂大发慈悲,将水递给她。
应如意动一下,也只一下,根本还在梦游。赵子昂索性抓起她的手去拿水杯。可她拿不稳,他略松手,她的手便垂下去。
“这家伙。”赵子昂蹙眉,索性将水杯举到她嘴边,喂她喝了几口水。
杯里还剩了大半的水,他犹豫一下,仰头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
“哪。”他伸手递出空水杯。忽然想起,转头一瞧,果然,应如意已倒头睡去。
他就近将杯子搁在枕旁,几乎睁眼到天亮。
隔日清晨,他睁眼瞧见水杯,怔了一下,拿起水杯,若有所思把量着。一整日,他将自己关在“停云阁”里,几回应如意送饭送茶进去,他只望着她,若有所思。
当日夜里,到半夜他又呓语惊醒。应如意同样醒起揉眼,同样惺忪迷糊,神魂尚在梦游。
然后,他又喂她喝水,又将水杯剩下的水一仰而尽,依然睁眼难眠。床榻旁传来应如意平稳的呼息声,如庙里经声,竟有种定心的祥和感。赵子昂合上眼,听着应如意一吸一呼的呼息声,不知觉进入睡梦中。
如此过了数日,赵子昂夜半惊醒着的时刻越来越短,渐渐亦不再呓语,醒后也能够极快再入睡。
应如意浑然末觉,只觉得近日赵子昂总用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瞧着她。赵子昂也肯放她出北院,在府里遛达,可还不许她随意出府便是。
这日,听得严仲卿带着新婚妻子一家回京,并带他们见过各大爷了,应如意心中几分不是滋味,独自蹲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拔着草。
“如意姑娘。”从云忽然走近。
“啊,云爷。”应如意不无意外,赶紧起身站起来。
“叫我从云就可以。”从云仍是那副无表情。“我只是来向姑娘道谢,多谢姑娘。不多打扰了。”
说完要说的话,便掉头走开。应如意一头雾水,连忙追上去。“等等,云——从云,你谢我什么?”
从云抿抿嘴,片刻方道:“多谢姑娘照料二爷。”
“啊,我也没做什么。”
从云不多言,对应如意颔首便侧身走开。
从云莫名其妙忽然向她道谢,应如意百思不解,也就懒得再费神多想。可简直百无聊赖,想什么没什么,坐着便想打盹。等她回过神,她发现她竟坐在园中的亭子内盹着了。
这日半夜,赵子昂如常醒起,探身要去取水时,水杯稳稳递到他手中。
“你醒了?”才发现应如意居然清醒着,不无意外。
“醒了一会了。”
重新躺回床榻,房内黑寂一片。太静了,仿佛缺了什么,赵子昂睁着眼,迟迟难以入睡。
“睡了吗?”他开口。
“嗯。”声音虽低,听来却十分清楚。
“你若还没睡的话,说点什么吧。”
“唔。”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你平时不是睡得很熟,今日怎么了?”觉得奇怪。
“呃,”说起有些难为情。“白天时打个盹,结果便这样了。”
“难怪我找不着你,原来躲去打盹。”
“你找我有事?”不知她是否听岔,赵子昂说话声里竟似夹了一丝笑意。
“没事就不能找你?”又一副“二爷”口气。“我问你,你究竟是何方人氏?打哪儿来的?”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应如意随口道:“我跟你说我是西天天女下凡,你又不信。”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给我好好回答。”
“是是。我远从外地上京投亲,没其它本事谋生,便托人介绍进赵府。”
“你的家乡离京多远?”
“很远很远。”
“『很远』是多远?”这家伙!跟他说话也敢如此蒙混。
“这……有好几百哩路吧。”几百哩路应该算很远了吧。
总算,赵子昂没再追问。另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了,只有我。”
赵子昂顿一下。“那么,你是无亲无依,孑然一身喽?”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无法不令他皱眉。
“就是……嗯,对,没错。”老家只有她老爸,但有他自己另外又娶的家,反正也不知她死活。
“谁教你读书识字算帐的?”
他今日怎么着了?问题那么多。应如意随口扯道:
“那个……我们村里有名落魄书生,是他教我的。”
乡下庄稼女,运气好遇着免费夫子,懂点文墨,可教养欠修,难怪她不懂严守男女之防,毫不知避讳。
“我想你大概没读过『女诫』吧?哼,随便便与陌生汉子交谈,甚至肌肤相触!”那声哼,竟带有一丝不是滋味。
“这并没什么大不了,在我们那儿——”蓦然止住。
“你们那儿怎么了?”
“没什么。”
“说!”
不说的话,他不会罢休。应如意没好气,道:“是是,奴婢遵命。在我们那儿,男女老少之间来往平常,不过分讲求礼数,像那种『男女不可同席』的规矩是没的。若因故不当心碰触到陌生汉子也没什么,死不了人的。”
“那么,是人人可随意相触?”黑暗中瞧不清他表情,但应如意可想赵子昂皱眉的模样。
“也不是。你总不会去碰你讨厌不喜的人是吧?二爷。”
若是如此……那冷绷的声音略柔起来。“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那穷乡僻壤的习俗为何,在赵府里,你就得给我规矩一点,不许你随便碰触那些家丁、奴仆或陌生汉子,听懂没有?”
“是是,奴婢遵命。”
又来了。那声“奴婢”又让他份外觉得刺耳。赵子昂又命令道:“以后不许你开口闭口便称『奴婢』。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
是是,他什么都知道。
“是是,奴——欸,我是说小的明白了。二爷天纵英明,自然明察秋毫。”
“少油嘴滑舌,也少给我装得一副恭顺的模样,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哪里油嘴滑舌了。”应如意叫屈。“我这不过是『识时务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家伙!赵子昂哼一声道:“总之,你给我好好守规矩,不许随便乱碰触他人。”
“是是。不过,呃……连二爷也不许碰吗?”
问得赵子昂忽地一怔,沉下脸道:“好了,夜深了,快睡吧,别一直说个不停。”
明明两个人在说话,又变成她“说个不停”。他是爷,她是下人,千错万错皆是她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的错!
应如意气呼呼倒头便睡,果然闭紧嘴巴不肯再开口,一夜无语。
热。热。
没冷气且没电风扇,加上一身束缚,肩臂不能见天、腿不能见光,热得应如意简直头昏眼花、浑身无力,病佩佩的。她躲在房内阴凉处,窗子全打开,身上的衣服全脱掉,只剩下单衣,裤子撩得高高的,露出两大截白腿肚。
午气逼人,浑身觉得倦怠,可怎么也睡不了,只觉热,身子沉沉的,懒而无劲。
“你——”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赵子昂进房撞见,不由得怔愕住。沉声喝道:“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应如意坐起来,懒声道:“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你别这么大惊小怪。”
姑娘家衣衫不整,歪躺斜倚在床——竟还说他大惊小怪。他不懂她心思在转些什么,看似随便,可总有她的道理——应该说是歪理。
“少废话,快点起来。”
“是是。”可行动迟缓,无精打采。
赵子昂不禁蹙眉,走近身,这才发现她一脸无神、目光无采,神态恹恹的,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的。
“你怎么了?病了吗?”问声稍急了一下。
“我也不晓得,就觉得好热,浑身无力,提不起劲。”
“过来。”瞧她这模样,赵子昂猜想约莫是热邪,中暑了,热气积在体内,无法抒解。
他让她盘腿坐着,稍稍使力,在她肩颈背各处揉按一阵。应如意迭声叫痛,赵子昂不理她,手劲不减,片刻,她觉得舒适不已,无力倦怠感减轻许多,身子一下子轻起来。
“啊,好舒服……”应如意不禁喃喃出口。
赵子昂又揉按了一阵才住手,盘腿在床,闭目调整呼息。片刻后睁开眼,却见应如意横躺在他身前,已沉沉睡去。
他注视她睡容一会,静静不出声。她仍只着单衣,凌乱不整,裤脚仍撩得高高,赤着脚。
“这家伙……”令他不由得又蹙眉,同时,不禁疑惑,她如此,双足不觉得凉吗?
这么想,自然便伸手握住她的足踝。她是他的侍婢,他对她如此做,原也没什么。听着她平稳的呼息声,他觉得躁动的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和衣躺在应如意身旁,合上眼,渐渐感到睡意侵袭。
轩外一阵吵嚷,有家丁欲见二爷,正说道:“我有要事禀告二爷。”
看守的家丁不让进,回道:“二爷有交代,不何人打扰,你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可是……”
“别可是了,二爷都那么交代了,谁有那好胆子不听。我看这么着吧,你若真有什么急事,不如先去找大爷。”
“可就是大爷让我过来禀告二爷的。”
这可麻烦了,家丁搔搔脑袋,出主意道:“要不,你就照实禀告大爷,看大爷怎么说吧。二爷这里,我真是没法作主的,要惹二爷生气,谁都担不起。”
那家丁只得去了,偏不巧大爷出府去,便不了了之。
赵子昂在轩内隐隐听到吵嚷声,但他没动,仍然合着眼,贪着此刻房内那种安定的宁静祥和。
再次睁眼,已是掌灯时分。应如意也醒来,满身是汗,抱怨道:“二爷,你的床又大又软又舒适,偏偏不睡,跟我挤这个小床,害我腰酸背疼。”精神有劲,活力十足。
“既然会抱怨,我看是没事了。”赵子昂起身。也是一身汗。“快收拾收拾,随我到『清池』。”他需要净身。
“做什么?”
“当然是伺候我淋浴净身。”这还用问。可他竟耐着性子回道。
“可是,二爷……”伺候他沐浴?那不是……岂不是……脸儿竟一臊。“二爷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伺候二爷沭浴,那我还嫁得出去吗?”她不过穿个单衣、露出脚丫,他就大惊小怪,现在竟要她伺候他沐浴,真不知是保守抑或大胆。这“石器时代”便是这样,处处自相矛盾,礼多成虚伪。可她若多嘴,一定又惹恼他。
“少啰嗦。”果然。“你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不过签了一年契而已,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人了……”应如意忍不住嘀咕。
赵子昂瞪眼、臭着脸,竟伸出指捏住她双唇,不让她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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