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瞪眼又臭着脸,可冷冰冰的赵子昂,竟也多了冷肃以外的表情。应如意是不知不觉,只道他老是没好脸色。
“清池”四周高挂数盏灯火,烛光掩映,添得几分僻静之感,与临近的“玉池”相辉映。赵子昂遣开所有丫头,自顾走了进去。应如意则空楞着站在那里。
“还不快过来替我宽衣。”他二爷很理所当然地差遣使唤。
伺候人沐浴这回事还是头一遭,不免笨手笨脚,挨了赵子昂几次白眼。应如意心里不禁嘀咕不满。她贪凉穿单衣卷裤脚便斥她“不成体统”,可使唤她替他宽衣便这么理所当然。
“行了,你先到一旁吧。”仍剩件单衣时,赵子昂将应如意遣开到一旁,可也没让她出去。
应如意眼观鼻,鼻观心,不时偷觎上一眼,双眸精灿,流光溢转,贼溜溜地。
心中大为赞叹。没想赵子昂身材竟那么好,简直……简直——她下意识吞口口水。宽肩窄臀,胸膛厚实,双腿长而直,体魄结实,无一丝赘肉,无论身形或体态,充满力感与锐气。
待赵子昂从池中而起,身周水珠飞溅,阳刚而威猛。应如意看呆了,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瞧,眨也不眨。
“这呆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替我更衣。”赵子昂低声一喝,喝醒她。
“是是。”应如意连忙过去。心头噗噗跳。
她果然是“好色之女”吧?老觉得赵子昂长得不怎么样,既说不上英俊,风采又称不上迷人,可这刻窥着他“胴体”,充满魄力与阳刚之气,一个不提防,竟觉得他魅力难挡、风采非凡,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
那结实的臂膀、偾张的肌肉……
“二爷,我可不可以碰碰你?”直箱i摸一摸啊。
挨赵子昂一个白眼。“我是怎么说的?不许你随便与人碰触,你忘了吗?”
“是是。可我只碰二爷也不行吗?”
又挨赵子昂一个白眼。他穿好衣服,临走之前,丢下话,道:“你不必跟来了。一身汗臭味,难闻死了,快去洗净,净身后再回院去。”
啊?她还以为没指望了。眉开眼笑起来。“是是。”
如此也能眉开眼笑成那般?赵子昂板着脸孔,眉梢却不防松开,眸底竟有丝笑意。
随即一怔,呆楞住,望着仍然眉开眼笑的应如意,种种费思量,继而撇开脸,掉头而去。
近午,烈日当头,京城大街上仍旧人来人往,并不因暑气逼人稍减一分热闹。一辆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入闹街中,车帘掀开,一名丫头模样少女探出头望一下,回头道:
“小姐,已经到大街了,很快就会到了。”
马车中的小姐面容姣美,气质温婉娴静,蛾眉却紧锁,愁意淡扫,柔弱而忧伤。
“不知他可否还记得我……”喃喃低语着。
“小姐,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老爷修书让小姐前来,还让小姐转交书信给赵爷,小姐不听也不行。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赵爷不是覆信欢迎小姐吗?”丫头安慰。
“可是……”
“您就别再可是了,小姐。马上就要到了,您再担忧也无济于事,不如放宽心,好好会故人便是。您跟赵爷也许久未见了,对吧?”
已近三年了吧……小姐低眉不语,脸上依然带着忧伤。
马车一直到赵府门前才停下。里头立刻有人迎了出来。先前那名丫头先跳下马车,站稳了,立刻回身扶小姐下马车。
这时一对乡下人模样的呣子走近赵府。小子年纪尚小,不过三四岁,指着马车道:“娘,你瞧,好漂亮的马车。”
“嘘,别乱说话,豆仔。”
说话的是小红。她拉着豆仔,挨近赵府门前,堆满笑,对近处一名仆汉欠身讨好道:“这位大爷,请问这儿可是赵府,我想找位如意姑——”
“去去去!”没等她说完,仆汉便下耐烦地挥挥手,喝赶她道:“没看这会儿正忙着吗?快走开!这儿没你要找的人。”而后赶紧跑上前,点头哈腰迎接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姐。
小红被斥喝一顿,赶紧拉着豆仔避到一旁等着。一名老汉看不过,指点她,道:“现下正有贵客上门,府里正忙着,你站在这里再久,也没人会理你。要找人的话,往后门去,请人替你传话,别再在这里傻等。”
“啊,多谢。”小红忙不迭道谢,拉着豆仔往后门去。
后门那里只有一名看守的家丁。小红过去堆了笑脸说明来意。那家丁让她等等,一等,怕不等了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应如意急急跑来。
“小红!”应如意又惊又喜。那些该死的家伙,传个话传半天,好不容易总算传给她时,她才知道小红已等了半天。
没办法,她在赵府里地位低下,那些人不给她脸色给谁脸色。上欺下,下欺更下,更下再欺下下。不巧又碰上府里好似来了贵客,忙成一团,肯把话传给她,就算不错了。
“如意。”总算见着应如意,小红高兴地握住她的手。
“如意姐。”豆仔从小红身后冒出来。
“豆仔,你长高了耶。”应如意拍拍豆仔的头。才问道:“怎么有空进城来?”
“今儿个一早我挑了两担菜进城,送到城东钱大户府里,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就想顺道过来看看你。没耽误到你吧?”
“没有,我闲得很。”应如意道:“别光是站在这儿说话了,进去再说。对了,你们用过午饭没有?”
“没有。”豆仔清脆答道:“我肚子好饿,如意姐。”
“豆仔!”小红斥了豆仔一声。
“正好,我也还没吃,肚子饿死了。”
把小红跟豆仔带进北院;那赵大二爷若是知晓了,一定又发脾气,斥责她。可应如意也管不了那么多,况且,赵大二爷现在大概在迎贵客,不会理这种小事。
“你们在这里稍微等着,我马上回来。”将他们安置在房里,一溜至厨房。
厨房正忙着,约莫为贵客准备午宴佳肴,几呎外便闻到香。应如意跟贼似,偷偷摸摸溜进厨房,趁乱摸了几个甜包子,一名丫头瞧着她眼生,喝道:
“你是哪房的?怎么跑进来了?”
“我只是来瞧瞧派饭了没有。”应如意笑嘻嘻,若无其事地掖掖衣襟。
“快出去!没看正忙着。再等等,别在这里碍事。”丫头边斥喝边粗鲁地将地推出去。
“怎么?”听见吵嚷,管事的冯大婶回过头。
丫头指着应如意撇嘴道:“这不是这丫头,也不知是哪个院的,跟饿死鬼似,还偷溜进来。”
冯大婶一听,双手往腰上一叉瞪向应如意,就要开骂,岂料表情忽地丕变,竟而一松,堆起笑来。
“啊,原来是如意姑娘呀,怎么劳你亲自跑到厨房里来。”转脸过去斥骂那名丫头。“你丫头眼珠子长到哪儿去了,连如意姑娘都不识得!”
冯大婶态度骤然转变,未免太突然且莫名其妙,令应如意纳闷不已,满肚子疑惑。她小心道:“呃,不知得多久才会派饭?我肚子饿慌了,能不能先给我点东西垫垫肚子?”
“何必这么客气,如意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冯大婶一口应允。吩咐丫头们将那些为贵客准备的菜各拼一小碟给应如意。
回头又阿谀笑道:“以后如意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我让人送到二爷院里去。”
冯大婶突然变得如此殷勤,应如意心中疑惑不已、纳闷不解。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当下便笑道:
“谢谢你,冯大婶。”
“哪里。如意姑娘不必客气。”
一旁丫头及婆子同样纳闷不解。等应如意走后,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冯大婶何必对她那么巴结,另眼相待?”
冯大婶骂道:“你们都瞎了眼,不知道她是二爷院里的吗?”
“那又怎么着?”先前那丫头不以为然。“二爷院里,那应如意不是惹了很多事,惹得二爷非常生气?上回还惹得二爷震怒,不是吗?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根本非常讨厌那丫头,允许她在北院,也不过是为了缓和三夫人与奶奶之间的争执。”
“你们懂什么!”全是一群不长脑的!冯大婶翻个白眼,摇摇头。“二爷真要动怒,早撵出府去了,还会留到现在?说什么惹二爷震怒——你们几时见过二爷将丫头扛进府的?现在不也好好没事?二爷还让她用『玉池』,只让她伺浴——那池子只有三夫人跟奶奶能用,连春桃、冬梅姑娘都没份呢!这表示什么,你们自个儿想想。”
“你是说……”众人我看你你看我的。
“那丫头比你们有造化多了。搞不好哪日你们都要改口唤她一声『奶奶』。”
丫头们静默下来相互望一眼。一婆子道:“不会吧,二爷会看上那丫头?况且,彩云小姐不刚上门来?我们这上下忙成一团不全因为彩云小姐?”
冯大婶道:“是没错,可什么奇怪的事我们没见过,多押个宝又没坏处。”
冯大婶那些弯曲肚肠与深远考量,应如意哪料想得到,亦没兴趣推敲,在房里与小红、豆仔正开心地享用那些好吃的佳肴,吃得不亦乐乎。
小红不好意思,歉然道:“如意,我什么都没带,反而让你如此张罗,我心里真过意不去。而且,你还托旻婆带银两给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如意,真谢谢你!”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
“你帮了我很多。”应如意轻轻一笑。“别说这个了。来,试试这个茄子,很好吃。豆仔,你也吃吃看,别尽吃那些糕点。”
“茄子有啥好吃的。”豆仔吃了一口,抹抹嘴,把茄子丢到一旁,又去吃糕点。
小孩子多喜欢吃甜食,应如意也不强迫豆仔吃茄子,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对了,如意姐,”豆仔抬起头,嘴里塞满糕点,口齿不清道:“我跟你说,我又看到了。”
“看到什么?”不只口齿不清,而且没头没脑。
“奇怪的火光啊。还有,我也又听到了哔剥哔剥像徐老爹家油炸锅子时的那种奇怪声音哦,就跟你躺在我家门外头那块杂野地上时一样,而且,就在你躺的那地方。”
“真的?”应如意猛然抬头,嘴上还咬着茄子,嘴巴一张,茄子便掉下来。“你真的看到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个的事。”
“太好了。”有望了!应如意忍不住欢喜,脱口叫出声。
小红虽是一介村姑,可并不迂傻,想想问道:“如意,那奇怪的火光是不是与你突然躺在那杂野地上有关?”忽然凭空出现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多少觉得奇怪。
“大概吧,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原先那些衣服,我都帮你收着,你什么时候需要,尽管说一声便是。”
“太好了。谢谢你,小红。”真要能“回去”,她总不能穿这身麻烦死的衣服。“我一定得回去去看看。”
“你能离开赵府吗?”
“不行也得行。我会想办法,过几日便回去村子。”
小红与豆仔带来了好消息,应如意心里不禁升起希望。这石器时代不开化又落后,简直一无是处,丝毫无可留恋——她脑里蓦然闪过赵子昂的身影——去去!好吧,那家伙算是越来越正常好相处了,可这日子实在无聊又没意思,而且麻烦不方便,她实在水土不服。赵子昂虽不错,不再那么阴阳怪气,拜他所赐,她越来越偷懒,日子过得还算舒服,也不讨厌待在他身边的感觉,可这一切值得她的“过去”吗?她心里还是希望能回她的文明时代……
送走小红与豆仔,应如意急匆匆找赵子昂。走之前,至少也跟他说一声吧——那家伙心地坏,一定不会允许她出府,更不用说回小红村子,大概问了也是白问。可她想还是问问好了,省得他又生气跳脚,多少也留个后路。
四处找不到赵子昂,她抓着一名家丁问。家丁道:“找二爷啊。二爷现下跟几位爷们在大爷院里——”
“大爷院里是吗?”不等家丁说完,她拔腿便跑开。
“喂,你等——”家丁忙叫着。摇头喃喃自语,道:“话还没说完呢,那么急就走人。二爷正在气头上,她这么莽撞跑去,一定倒大楣。没办法,谁让她不把话听完,看她的造化喽。”
应如意急匆匆跑进东院,往厅里而去。东院的丫头仆从不知忙什么去了,奇怪竟没人出来拦她。
她莽莽撞撞跑进大厅,一脚方踏进厅里,猛听得赵子昂正发怒咆哮,惊吓一跳,脚又缩了回去,闪身躲在厅外,又忍不住偷望一眼。
“这种事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赵子昂咆哮着,非常愤怒,脸色铁青难看吓人。
大爷开口。“我让人去禀告你了,你自己不肯见人。”
“一次不见,他不会来两次、三次?”
赵大爷顿了下,叹道:“子昂,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可赵颜两家毕竟是世交,颜老爷亲自修书相求,我总不能不应。”
“他想如何?”嗓音僵硬,几乎由齿缝迸出来。
“颜府近来几桩买卖皆失利,颜老爷希望赵府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出手援助。”
“哼,出了事就想赵府相劝?”一贯嘻皮笑脸的赵子扬冷哼一声。“故意让彩云来又有何居心?”
赵大爷望望赵子昂。赵子昂抿紧双唇、双拳紧握,表情更加阴翳难看。见没人开口,赵大爷略低了声道:
“彩云离开了王翰林府,现在已与王府毫无关系。”
此话一出,最年幼的四爷赵子林轻呀一声,无比惊讶,亦带怜惜。赵子昂猛震一下,抬头望视赵大爷,且惊且讶,且有一抹意外愕然,种种情绪交织,复杂又纷乱。
“那又如何?”赵子扬仍冷笑。“又关赵府什么事?”
赵子昂瞅一眼兄弟,抿嘴不语。赵大爷道:“彩云是奉父之命,带着颜老爷的亲笔书信来的。人既然来了,我们也不好让她为难吧。是吧?子昂。”
从那张愤怒铁青的脸容,赵家兄弟不难猜得出赵子昂内心感受。伤疤仍在,要不动摇并不容易。
“二哥,”赵子林开口,带着恳求。“我明白彩云姐对你不住,可那也不是她愿意的,父命难违,彩云姐也很难过痛苦。彩云姐温柔体贴,一向替人着想,事情至此,她心里一定很痛。你想,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来见二哥?求求你,二哥,见见彩云姐!”
赵子昂表情绷得更紧,额上青筋暴起。应如意一吓,没敢再偷瞧,屏住息,蹑手蹑脚退开。
这时候还是别去讨骂的好,成了赵子昂的出气筒可就完了。她跑回院里,趁机收拾妥包袱,藏在床下。
当日夜里,赵子昂回房后,应如意试着唤他。“二爷……”
可赵子昂绷着脸,怒眉青眼,应如意摸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自先睡去。赵子昂极力稳住呼息,内心却波涛汹涌、起伏不定,心神紊乱不安。
他合上眼,听着应如意平稳的呼息声,深深呼口气。紊乱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随着那呼息声调整他自己的呼息,渐趋安定下来。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