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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营的四、五、六连轮守“老秃山”。
我们采取了“前少后多,随伤随补”的打法,把武器放在打中敌人心窝的地方,用最少的兵力,消灭最多的敌人。
二十四日天刚亮,敌人用三个连的兵力大举反扑,连扑两次。中午,敌人越发疯狂,接连不断地冲锋。下午四时,敌人由南由北,各以一营的兵进犯,配有坦克十二辆,我们的炮火发扬了威力。
我们的坦克出动,由高射炮掩护。
我们的战士守住阵地。
这一天,我们歼灭了五百多敌人。单是英勇的四连九班就杀伤了一百五十个敌人,班中只有二人受伤。交通壕全被炮火打平。
二十五日,拂晓下雨,敌人利用雨声,悄悄地全面反扑,用了四个连的兵力,还有八辆坦克。一上午,敌人冲锋九次!敌人的炮火开始摧残山上的地堡。
这一天,敌人又伤亡了七八百人。
二十六日中午,敌人的飞机出动。先只扫射,而后轰炸。
听到轰炸的消息,乔团长报告给几天未得休息的师长:“师长!可以睡了,敌人放弃‘老秃山’!”
“怎么?”
“敌机轰炸山上!”
“命令我们的人都下山,不留一个!好教敌机专炸自己的地堡,炸不着我们一个人!轰炸后,我们再上去。”师长说完,一歪身就睡了,嘴角上微笑着。
我们的战士都下了山,我们的高射炮和敌机搏斗。陈副师长有些失望:“难道敌人刚说必定夺回‘老秃山’,就这么完了吗?”
团长回答:“敌人已伤亡了两千来人,也许不愿再死两千了!”
二十七日,敌机继续轰炸——用自己的钢铁炸碎自己的钢铁,大军火商们的确作了好生意。并且,没有炸到我们一个人,只把许多敌人尸体炸得粉碎。
敌人广播:“老秃山”已无军事价值。
二十八日,连敌机来的也不多了。
我们攻下了“老秃山”,守住了“老秃山”,胜利的红旗在主峰上随着春风飘荡。
…………
二十八日,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函覆克拉克:同意先行交换病伤战俘,并建议应即恢复停战谈判。
三十日,周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发表了关于朝鲜停战谈判问题的声明。
我们的志愿军能强攻能坚守,“老秃山”一役就是强有力的证明。同时,我们一贯坚持的是和平政策!
…………
这一战,除了山上的武器,敌人还使用了七个到十个炮群,打了十万余发炮弹。敌机出动二百多架次,投弹五百多枚。
我们共歼敌人二千零六十二人,缴获坦克四辆,火箭筒五门,六○炮一门,五○重机枪三十二挺,轻机枪四十挺,半自动步枪七十只,卡宾枪五十二只,手枪十只,马枪一只,望远镜十一个,照像机二十个,步行机三部,电话单机十四部,电话总机一部……击毁坦克四辆,击落飞机三架,击伤飞机五架,击伤汽车两辆。
我们攻和守的部队出现了三百六十六名功臣,集体立功的班、排、连、营共十五个单位。
…………
无名高地果然有了名!
我们的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敌人自打嘴巴的响声也传遍了全世界——先说必定夺回“老秃山”,没隔两天又说它已无军事价值。
敌人的内哄也传遍了全世界:哥伦比亚抗议把她的部队放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当受到攻击的时候,美军竟坐视不救,使哥伦比亚营遭到惨败!华盛顿赶紧辩驳:并无此事啊!而且,小小的一个哥伦比亚营的营长怎会晓得美军司令部的调度与布置呢!
敌人的登陆进攻叫嚣也疭哑了许多,好象有什么硬东西卡住了喉咙。
…………
谭明超回到连部,马上就又向连长要求任务。他已经休息过来,不但忘了疲乏,而且觉得浑身有了更多的力气。他的胆量也更大了。“现在,老子一个人可以当十个人用了!”他斜翻着眼对自己说。
连长教他到“孤胆大娘”的住处附近去查线。
他嫌那里的工作太清闲,可是又一想呢,去看看“孤胆大娘”也有点意思。这些日子只顾了打仗,几乎把她忘了。敌人夺不回“老秃山”,就不住地乱轰炸,乱开炮,虚张声势。
离那棵老松不远的地方,电线被炸断。谭明超正在接线,腿上受了伤,倒下。
炮又来了。他听得出,炮还是往这里打来,他想快快躲开,可是腿已麻木,不能动弹。
这时候,他觉出来,有人压在他身上。
炮弹炸开,他身上的人还不动。他慢慢地从下面挪出上半身来。
他和“孤胆大娘”脸对了脸。
她的太阳|茓上往外冒血。他的脸上并没显出痛苦,还是那么镇定,和祥,好象刚睡熟了似的闭着眼,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他腿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她的白裙,她头上的血滴在他的脸上。
不久,英雄营长贺重耘在古松的下面,借着春月的清辉,向“孤胆大娘”致了敬礼。
小司号员郜家宝和卫生员王均化,两位青年英雄,搀着谭明超,在英雄营长的身后,向她敬礼!
贺营长转身,望了望“老秃山”。“后边的那些山也都得拿下来!”他对三个青年们说。
后记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随同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去到朝鲜。慰问工作结束,我得到总团长贺龙将军的允许,继续留朝数月,到志愿军部队去体验生活。
我在志愿军某军住了五个来月,访问了不少位强攻与坚守“老秃山”的英雄,阅读了不少有关的文件。我决定写一部小说。
可是,我写不出来。五个来月的时间不够充分了解部队生活的。我写不出人物来。
我可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弃歌颂最可爱的人们的光荣责任,尽管只能写点报道也比交白卷好。
于是,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资料组织了一下,写成此篇。这只能算作一篇报道。
这么交代一下,并不为卸责,而是有意说明:体验生活应该是长期间的事,大致参观一下是不中用的。没有真实的生活写不出文艺作品来。
我要对志愿军某军的军、师、团、营与连的首长们、干部们和战士们作衷心的感谢!没有他们的鼓励、照顾和帮助,尽管是一篇报道,我也不会写成!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为“老秃山”一役出现了许多英雄功臣,不可能都写进去,挂一漏万也不好。
老舍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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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小坡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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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一样的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个问题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样的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的别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一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一买就买两角钱的书,一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一边儿跑一边娇声细气的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一点才痛快;天下那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昨儿晚上,谁给妹妹一对油汪汪的槟榔子儿?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脚指头一一的数:“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想到这里,他把脚指头拨回去一个,作为根本没有这么一大回事;用脚指头算账有这么点好处,不好意思算的事儿,可以随便把脚指头拨回一个去。
还是问母亲好,虽然她的话是一天一变,可是多么好听呢。把母亲问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顶和善顶好看的那对眼珠,说:
“妹妹叫仙坡,因为她是半夜里一个白胡子老仙送来的。”
小坡听了,觉得这个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着桌儿底下摆着的那几个柚子说:“妈!昨儿晚上,我也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仙了。他对我说:小坡,给你这几个柚子。说完,把柚子放在桌儿底下就走了。”
妈妈没法子,只好打开一个柚子给大家吃;以后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为什么叫仙坡,到底还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学为是念书讨父母的喜欢。小坡也上学——专为逃学。设若假装头疼,躺在家里,母亲是一会儿一来看。既不得畅意玩耍,母亲一来,还得假装着哼哼。“哼哼”本来是多么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声笑出来了。叫母亲看出破绽来也还没有多大关系,就是叫她打两下儿也疼不到那里去。不过妈妈有个小毛病:什么事都去告诉父亲,父亲一回来,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针尖大小的事儿也告诉给他。世上谁也好惹,就是别得罪父亲。那天他亲眼看见的:父亲板着脸,郑重其事的打了国货店看门的老印度两个很响的耳瓜子。看门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个“伟人”。“伟人”还要挨父亲两个耳光,那末,小坡的装病不上学要是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还不挨上四个或八个耳瓜子之多!况且父亲手指上有两个金戒指,打在脑袋上,口邦!要不起个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还是和哥哥一同上学好。到学校里,乘着先生打盹儿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够了,再偷偷的溜回来,和哥哥一块儿回家去吃饭。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无从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亲就无从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就无从晓得。家里的人们很象一座小塔儿,一层管着一层。自要把最底下那层弥缝好了,最高的那一层便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父亲坐在宝塔尖儿上象个大傻子,多么可笑!
这样看来,逃学并不是有多大危险的事儿。倒是妹妹不好防备:她专会听风儿,钻缝儿的套小坡的话,然后去报告母亲。可是妹妹好说话儿,他一说走了嘴的时候,便忙把由街上捡来的破马掌,或是由教堂里拾来的粉笔头儿给她。她便蓇葖着小嘴,一声也不出了。
而且这样贿赂惯了,就是他直着告诉妹妹他又逃了学,妹妹也不信。
“仙!我捡来一个顶好,顶好看的小玻璃瓶儿!”“那儿呢?二哥,给我吧!”
小玻璃瓶儿换了手。
“仙!我又逃了学!”
“你没有,二哥!去捡小瓶儿,怎能又逃学呢?”
到底是妹妹可爱,看她的思想多么高超!于是他把逃学的经验有枝添叶的告诉她一番,她也始终不跟妈妈学说。“只要你爱你的妹妹,逃学是没有危险的!”小坡时常这样劝告他的学友。
小坡有两个志愿,只有他的妹妹知道:当看门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点的铺户,都有印度人看门守夜。)和当马来巡警。
据小坡看:看门守夜的印度有多么尊严好看!头上裹着大白布包头,下面一张黑红的大脸,挂满长长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体面又有福气。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几个口袋儿,全装着,据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还有两块鸡蛋糕。那条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红柳绿的裹着带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两只黑而亮的大脚鸭儿。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门前坐着看热闹,所闲得不了啦,才细细的串脚鸭缝儿玩。天仙宫的菩萨虽然也很体面漂亮,可是菩萨没有这种串脚鸭缝的自由。关老爷两旁侍立的黑白二将,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门的印度这样威而不猛,黑得适可而止。(这自然不是小坡的话,不过他的意思是如此罢了。)
况且晚上就在门前睡觉,不用进屋里去,也用不着到时候就非睡去不可。门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热闹,听着铺户里的留声机,妈妈也不来催促。(老印度有妈妈没有,还是个问题。设若没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怜了;设若有呢,印度妈妈应该有多么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说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帐,盖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红眼儿虎,专会欺侮小姑娘们的红眼儿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帐放好,红眼儿虎就进不去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开铺子的时候,叫我给你看门。你看我是多么高大,多么好看的印度!”
“我是个大姑娘,姑娘不开铺子!”妹妹想了半天这样说。“你不会变吗?仙!你要是爱变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过稀饭的时候,到花园里对椰子树说:仙要变男人啦!这样,你慢慢的就变成父亲那么高的一个人。可是,仙!你别也变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变成印度,咱们谁给谁看门呢!”“就是变成男人,我也不开铺子!”
“你要干什么呢?仙!啊,你去赶牛车?”
“呸!你才赶牛车呢!”仙坡用小手指头顶住笑涡,想了半天:“我长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搁在妹妹耳朵旁边,低声的嘀咕:“仙!作官和作买卖是一回事。那天你没听见父亲说吗:他在中国的时候,花了一大堆钱买了一个官。后来把那一大堆钱都赔了,所以才来开国货店。”
“呕!”仙坡一点也不明白,假装明白了二哥的话。“仙!父亲说啦,作买卖比作官赚的钱多。赶明儿哥哥也去开铺子,妈妈也去开铺子。可是我就爱给‘你’看门。仙,你看,我是多么有威风的印度!”小坡说着,直往高处拔脖子,立刻觉得身量高出一大块来,或者比真印度还高着一点了。
仙坡看着二哥,确是个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不顺,终于说:“偏不爱开铺子吗!”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开铺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开铺子啦,我也不当印度了。我去当马来巡警好不好?”
妹妹点了点头。
马来巡警背上打着一块窄长的藤牌,牌的两端在肩外出出着,每头有一尺多长。他站定了的时候,颇似个十字架。他脸朝南的时候,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电车,汽车,人力车,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东西走的车辆忽啦一群全跑过去。他忽然一转身,脸朝东了,东来西往的车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车都跑过去。这是多么有势力威风,趣味!假如小坡当了巡警,背上那块长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脸向东,叫各式各样的车随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够多么有趣好玩!或者一高兴,在马路当中打开捻捻转儿,叫四面的车全撞在一块儿,岂不更加热闹!
妹妹也赞成这个意思,可是:“二哥!车要是都撞在一处,车里坐的人们岂不也要碰坏了吗?”
小坡向来尊重妹妹的意见,况且他原是软心肠的小孩,没有叫坐车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们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说: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转的时候,先喊一声:我要转了!车上的人快都跳下来!这么着,不是光撞车,碰不着人了吗?”
妹妹觉得这真好玩,并且告诉他:“二哥!等你当巡警的时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热闹去。”
小坡谢了谢妹妹肯这样赏脸,并且嘱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离我远一些,别叫车碰着你!”小坡是真爱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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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种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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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在最近,他从上列的人种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为近来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货;父亲——因为开着国货店——喊得特别厉害,一提起日本来,他的脖子便气得比蛤蟆的还粗。小坡心中纳闷,为什么日本人这样讨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书中发现了一张日本图,看了半天,他开始也有点不喜欢日本,因为日本国形,不三不四恰象个“歪脖横狼”的破炸油条,油条炸成这个模样,还成其为油条?一国的形势居然象这样不起眼的油条,其惹人们讨厌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这并不减少他到底是那国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宝贝,没有人知道——连母亲和妹妹也算在内——他从那儿得来的。这件宝贝是一条四尺来长,五寸见宽的破边,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红绸子。这件宝贝自从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一分钟离开过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学校里了。他已经回了家,又赶紧马不停蹄的跑回去。学校已经关上了大门,他央告看门的印度把门开开。印度不肯那么办,小坡就坐在门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务员和住校的先生们全嚷出来。先生们把门开开,他便箭头儿似的跑到讲堂,从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宝贝。匆忙着落了两点泪,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后三步两步跑出来,就手儿踢了老印度一脚;一气儿跑回家,把宝贝围在腰间,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妹妹,他很后悔踢了老印度一脚。晚饭后父亲给他们买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瘪的,小的,有虫儿的,都留起来;第二天拿到学校给老印度,作为赔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生,不但没收,反给了小坡半个比醋还酸的绿橘子。
这件宝贝的用处可大多多了:往头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搭拉着一块儿,他便是印度了。登时脸上也黑了许多,胸口上也长出一片毛儿,说话的时候,头儿微微的摇摆,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劲儿。走路的时候,腿也长出一块来,一挺一挺的象个细瘦的黑鹭鹚。嘴唇儿也发干,时常用手指沾水去湿润一回。
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中一围,当作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一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还一劲儿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来的要是不十分红,就特别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来,指着地上的红液说:“仙!这是马来人家。来,你当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烟筒儿拿来敲着,小坡光着胖脚,胳臂“软中硬”的伸着,腰儿左右轻扭,跳起活儿来。跳完了,两个蹲在一处,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饭,这回还有两条理想的小干鱼,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宝贝从腰中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作成一个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张小凳,小坡盘腿坐上一张,那一张摆上些零七八碎的,作为是阿拉伯的买卖人。“仙,你当买东西的老太婆。记住了,别一买就买成,样样东西都是打价钱的。”
于是仙坡弯着点儿腰,嘴唇往里瘪着些,提着哥哥的书包当篮子,来买东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儿一样一样的拿起来瞧,有的在手中颠一颠,有的搁在鼻子上闻一闻,始终不说买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脚后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满不在乎。仙坡一声不出的扭头走开,小坡把手抬起来,手指捏成佛手的样儿,叫仙坡回来。她又把东西全摸了一个过儿,然后拿起一支破铁盒,在手心里颠弄着。小坡说了价钱,仙坡放下铁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来,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摇画,逼她还个价钱。仙坡只是摇头,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儿。他拿起铁盒用布擦了擦,然后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铁盒高举,细细的赏玩,似乎决不愿意割舍的样子。仙坡跟过来,很迟疑的还了价钱;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来,把铁盒藏在腋下,表示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神气。仙坡又弯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让价儿。……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来;小坡的嘴也说干了,直起白沫;于是这出阿拉伯的扮演无结果的告一结束。
至于什么样儿的是广东人,和什么样儿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没有充分的知识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人家都说,父亲是广东人,那末,自然广东人都应和父亲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识的是父亲的国货店隔壁信和洋货庄的林老板。父亲对林老板感情的坏恶,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谈到林老板的时候,父亲总是咬着牙说:他们福建人!不懂得爱国。据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爱,就是他铺中的洋货也比父亲的货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说吧,不但他自己,连妹妹也是这样主张:假如她出嫁的时候,一定到林老板那里买两个眼珠会转的洋娃娃,带到婆家去。
好在卖洋货和林老板是否可恶的问题,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认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只有一个金牙,不象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都是满嘴黄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总以为福建人是生下来就比广东人少着几个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装态度都非常文雅可爱,嘴里也不象父亲老叼着挺长挺粗的吕宋烟,说话也不象父亲那样理直气壮的卖嚷嚷。他有一回还看见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长过膝的。每逢他装福建人的时候,他便把那块红绸宝贝直披在背后当作长袍,然后找一点黄纸贴在犬牙上,当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亲说:“凡是不会说广东,福建话,而规规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于是小坡装上海人的时候,必要穿好了衣裳,还要和妹妹临时造一种新言语代表上海话。这种话他们随时造随时忘,可是也有几个字是永远不变动的,如管“香烟”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国洋鬼子是容易看出来的,他们的脸色,鼻子,头发,眼珠,都有显然的特色。可是他们的言语和上海人的一样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来的?哥哥现在学鬼子话了;学校新来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们国语;而哥哥学的鬼子话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国语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事儿又透着有点糊涂!在新加坡的人们都喜光着脚,唯独洋鬼子们总是穿着袜子,而且没看见过他们蹋拉着木板鞋满街走的,所以装洋鬼子的时候,一定非穿袜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对穿袜子,也只好将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袜子的鬼子很少见,可是穿军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件宝贝折成一寸来宽,系在腰间,至少也可以当一条军人的皮带。至于鼻子要高出一块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带,心里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变成蓝色。虽然有时候妹妹说:他的鼻子还是很平,眼珠一点也不蓝。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气不顺,成心这么说,并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对于这些人们,虽然有这样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别,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准知道他是那一种人。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过是有的爱黄颜色便长成一张黄脸,有的喜欢黑色便来一张黑脸玩一玩。人们的面貌身体本来是可以随便变化的。不然,小坡把红巾往头上一缠的时节,怎么能就脸上发黑,鼻子觉得高出一块呢?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交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一变的证明吗?况且一进校门便看见那张红色的新加坡地图,新加坡原来是一块圆不圆,方又不方,象母亲不高兴时作的凉糕;这块凉糕上并没有中国,印度等地名;那末,母亲一来就说:她与父亲都是由中国来的;国货店看门的是由印度来的,岂不是根本瞎说;新加坡地图上分明没有中国印度啊!母亲爱瞎说,什么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么中国有土地爷咧,都是瞎说:自然哪,这种瞎说是很好听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小坡郑重的向哥哥声明:“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我叫他们全变成中国人,还不行吗?”而哥哥一点也不原谅,仍然是去告诉父亲。
父亲的没理由,讨厌一切“非广东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妈妈也跟着父亲学这个坏毛病,有一回他问母亲,父亲小的时候是不是马来人?母亲居然半天儿没有答理他!还是妹妹好,她说:“东街上的小孩儿们全有马来父亲,咱们的父亲也一定是马来。”
“一定!马来人是由上海来的,父亲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讨厌马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摇着头说。
“父亲是由广东来的,妈妈告诉我的,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仙坡这时候的神气颇似小坡的老大姐。“广东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对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了,要小孩的时候,你上那里去捡一个呢?”
“我?”仙坡揉着辫子上的红穗儿,想了半天:“我到西边印度人家去抱一个来。”
“对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红嘴唇儿,多么可爱呀!是不是?”
“对呀!”
“可是,妈妈要不愿意呢?”
“我告诉妈妈呀,反正印度小孩儿长大了也会变成中国人的。你看,咱们那几只小黄雏鸡,不是都慢慢变成黑毛儿的,和红毛儿的了吗?小孩也能这样变颜色的。”
“对了!仙!”
他们这样解决了人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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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新年
~小 说t xt
全世界的小朋友们!你们可曾接到小坡的贺年片?也许还没有收到,可是小坡确是没忘了你们呀。
小坡的父亲在新年未到,旧岁将残的时候,发了许多红纸金字的贺年片。小坡托妹妹给他要了一张和一个红信封。一只小白鸟撅撅着小黄嘴巴儿,印在信封的左角上。片子上的金字是“恭贺新年”和小坡父亲的姓名。小坡把父亲的名字抹了一条黑道,在一旁写上“小坡”两个字;笔上的墨太足了,在“小坡”二字的左右落了两个不小的黑点儿;就着墨点的形象,他画成一个小兔和一个小王八,他托哥哥大坡在带着小白鸟的信封上写:“给全世界的小朋友。”
小友们,等我给你们讲一讲,小坡所用的“全世界”是什么意思。不错,小坡常说:新加坡就是世界;可是当他写这贺年片的时候,他是把太阳,月亮,天河,和星星都算在内的啊!
太阳上虽然很热,月亮上虽然很冷,星星们看着虽然很小,其实它们上边全有小孩儿咧。——有老头儿老太太没有,不可得而知。你们不是在晚间常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好象金钢石那么发亮吗?为什么?就是因为它们上边的小孩们放爆竹玩咧。有时候在夜间,你们听见咕隆咕隆的打雷,一亮一亮的打闪,请你们不要害怕,不必藏在母亲的怀里;那是星星上的小孩一齐放爆竹:麻雷子,二踢脚,地老鼠,黄烟带炮等等一齐放,所以声音光亮都大了一些。他们本来是想:把你们吵醒,跟他们耍笑耍笑去。可是,你们睡着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到你们的梦中和你们耍笑耍笑。你们梦见过许多好看的小“光眼子”不是?有的还带着雪白的翅膀?对了,他们就是由星星上飞来的。
小坡的贺年片是在年前发的,可是你们不一定能在元旦接到。你看,他的红片儿也许先送到太阳上去,也许先送到月亮上去,也许先在地球上转一个圈儿,那全看邮差怎么走着顺脚。就是先在咱们的地球上转吧,不是也许先送到爱尔兰,也许先送到墨西哥吗?简直的没有准儿!可是,你们只要忍耐着点儿,早晚一定能接到的。
假如你们看见天上有飞机的时候,请你们大家一齐喊,叫它下来,因为也许那只飞机就是带着小坡的贺年片往月亮上或是星星上送的。
还有一层:小坡的信封上,印着个黄嘴的小白鸟,并没有贴邮票;他只在信封的右角上粘了半张香烟画片,万一邮局的人们不给他往外送呢!但是,据我想,这倒不大要紧。邮局的人们不至于那么狠心,把小坡的信扣住不发。他的信是给全世界的小孩儿的,那么,邮局的人们不是也有小孩儿吗?
他们能把自己小孩儿的信留起来不送?不能吧。
所可虑的是:邮差把小坡的信先交给他自己的儿女,他们再一粗心,忘了叫父亲转递。这么一来呀,小坡的贺年片可不一准能到你们手里了。你们应当在门口儿等着,见个邮差便问:有小坡的信没有?或是说:有贴香烟画片的信没有?这样提醒邮差一声儿,或者他不至于忘了转寄小坡的信。
你们也许很关心:小坡怎样过新年呢?也许你们要给他寄些礼物去,而不知道寄什么东西好。
好啦,你们听我说:
小坡所住的地方——新加坡——是没有四季的,一年到头老是很热。不管是常绿树不是,(如不知什么是常绿树,请查一查《国语教科书》。)一年到晚叶儿总是绿的。花儿是不断的开着,虫儿是终年的叫着,小坡的胖脚是永远光着,冰吉凌是天天吃着。所以小坡过新年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花儿还是美丽的开着,蜻蜓蝴蝶还是妖俏的飞着;也不刮大风,也不下雪,河里也不结冰。你们要是送给他礼物,顶好是找个小罐儿装点雪,假如你住的地方有雪,给他看看,他没有看见过。他听说过:雪是一片一片的小花片儿,由天上往下落;可是,他总以为雪是红颜色的;有一回他看见一家行结婚礼的,新郎新娘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由楼上往下撒细碎的红纸片儿;他心里说:“啊,这大概就是下雪吧!”从此以后,他便以为雪花是红颜色的了。他这样说,妹妹仙坡也自然这么信;就是妈妈也不敢断言雪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豆瓣绿的;因为妈妈是广州人,也没有看见过雪。
小坡看见过的东西也许你们没有见过,比如:你们看见过香蕉树吗?小坡的后院里就有好几株,现在正大嘟噜小挂结着又长又胖的香蕉,全是绿的,比小荷叶还绿;你们看见过项上带着肉峰的白牛吗?看见过比螺丝还大一些的蜗牛吗?……请你们给小坡寄些礼物吧,他一定要还礼的。也许他给你送两个大蜗牛玩玩,(这种大蜗牛也是“先出犄角,后出头”的。)也许他给你画两张图。小坡的图画是很有名的,而且画得很快;不过有时候过于慌了,也许把香蕉画成蓝的,把黄牛画成三条腿。请你告诉他慢慢来,不要忙,他一定可以画得很正确很美观的。
新加坡的人们,不象别处,是各式各样的,以脸色说吧,就有红黄黑白的不同。小坡过年的时候,这“各色人等”也都过年;所以显着分外的热闹。那里有穿红绣鞋的小脚儿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着胳臂的大姑娘。那里有梳小辫,结红绳的老头儿;也有穿花裙,光着脚的青年小伙子。有的妇女鼻子上安着很亮的珠子,有的妇女就戴着大草帽和男人一样的作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着唱着过年,好象天下真是一家了。谁也不怒视谁一眼,谁也不错说一句话;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记了旧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基督教堂的钟声当当的敲出个曲调来,中国的和尚庙奏起法器,也沉远悠扬的好听。菩萨神仙过年不过,我们不知道,但是他们一定是抿着嘴,很喜欢看这群人们这样欢天喜地,和和美美的享受这年中的第一天。
虫儿鸟儿一清早便唱起欢迎新岁的歌儿,唱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花儿草儿带着清香的露珠欢迎这元旦的朝阳。天上没有一块愁眉不展的黑云,也没有一片无依无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蓝汪汪的捧着一颗满脸带笑的太阳。阳光下闪动着各色的旗子,各样的彩灯,真成了一个锦绣的世界。
小坡自己呢,哎呀,真忙个不得了。随着鸟声他便起来了,到后花园中唱了一个歌儿给虫儿鸟儿们听。然后进来亲了亲妹妹的脑门儿,妹妹还没睡醒,可是小嘴唇上已经带着甜美的笑意。把妹妹叫醒,给她道了新禧,然后抱着二喜去洗澡。二喜是一个小白猫,脑门上有两个黄点儿。洗完了澡,便去见母亲,张罗着同她买东西去。虽然是新年,还要临时去买吃食,因为天气太热,东西搁不住。母亲买东西一定要带着小坡,因为他会说马来话又会挑东西,打价钱;而且还了价钱不卖的时候,他便抢过卖菜的或是卖肉的大草帽儿,或是用他的胖手指头戳他们的夹肢窝,于是他们一笑就把东西卖给他了。
在市场买了一大筐子东西,小坡用力顶在头上,(这是跟印度人学的。)压得他混身都出了玉米粒大的汗珠子。到了家中把筐子交给陈妈——他们的老妈子。陈妈向来是一天睡十八点钟觉的,就是醒着的时候,眼睛也不大睁着。今天她也特别的有精神,眼睛确是睁着,而且眼珠里似乎有些笑意。
父亲也不出门,在花园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绿香蕉也摘下来,挂在堂中,上面还拴上一些五彩纸条儿,真是好看。哥哥的钱全买了爆竹,在门口儿放着,妹妹用手堵着耳朵注意的听响儿。小坡忽然跑到厨房,想帮助母亲干点儿事。又慌着跑到花园和父亲一块儿整理花草。听见了炮声,又赶紧跑到门口看哥哥放爆竹,哥哥不准他动手,他也不强往前巴结,站在妹妹身后,替她堵着耳朵。喝!真忙!幸亏没穿鞋,不然非把鞋底跑个大窟窿不可!
吃饭了,桌上摆满了碟碗,小坡就是搬着脚指头算,也算不清了。真多,而且摆得多么整齐好看呢!哎呀!父亲还给买来玩艺儿!妹妹是一套喝咖啡用的小壶小碗小罐,小坡是一串火车,带站台铁轨。“到底是新年哪!”小坡心里说。
吃完了饭,剩下不少东西,母亲叫小坡和妹妹在门口看着,如有要饭的花子来了,给他们一些吃,母亲向来是非常慈善的。
父亲喝多了酒,躺在竹床上,要起也起不来。哥哥吃得也懒得动。二喜叼着一个鱼头到花园里去慢慢的吃。小坡和妹妹拿着新玩艺儿在门外的马缨花下坐着,热风儿吹过,他也慢慢的打起盹儿来。
这时候,四外无声,天上响晴。鸟儿藏在绿叶深处闭上小圆眼睛。蜻蜓也落在叶尖上,只懒懒的颤动着透明的嫩翅膀。椰子树的大长绿叶,有时上下起落,有时左右平摆,在空中闪动着,好似彼此嘀咕什么秘密。只有蜂儿还飞来飞去忙个不了,嗡嗡的声儿,更叫人发困。
风儿越来越小了,门上的旗子搭拉下来,树叶儿也似乎往下披散,就是马缨花干上的寄生草儿也好象睡着了,竟自有一枝半枝的离了树干在空中悬悬着,好似睡着了的小儿,把胳臂轻松的搭在床沿上。
马儿也不去拉车,牛儿也歇了工,都在树荫下半闭着眼卧着。多么静美!远处几声鸡啼,比完全没有声儿还要静寂。
多么静美!这便是小坡的新年。啊,别出声,小坡睡着了!一切的人们鸟兽都吃饱酣睡,在梦里呼吸着花儿的香味。
小坡醒来时,看见妹妹的黑发上落着三四朵深红的马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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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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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新年也和别的日子一样,一眨巴眼儿就过去了。父亲又回铺子去作生意,母亲也不作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陈妈依旧一天睡十八点钟觉,而且脸上连一钉点笑容也没有啦。父亲给的玩艺儿也有点玩腻啦,况且妹妹的小碗儿丢了一个,小坡的火车也不住的出轨,并且摔伤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妈妈和哥哥都出了门,陈妈正在楼上作梦。小坡抱着火车,站台,轨道,跑到花园中,想痛痛快快的开一次快车。到了园里,只见妹妹仙坡独自坐在篱旁,地上放着一些浅黄的豆花,编花圈儿玩呢。
“仙,干什么呢?”
“给二喜编个花圈儿。”
“不用编了,把花儿放在火车上,咱们运货玩吧。”“也好。从那儿运到那儿呢?”妹妹问,其实她准知道小坡怎么回答。
“从这里运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亲常到吉隆坡去办事情,总是坐火车去,所以小坡以为凡是火车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没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没有修火车路的必要。
“好,咱们上货吧。”妹妹说。
兄妹俩把豆花一朵一朵的全装上车去,小坡把铁轨安好,来回开了几趟;然后停车,把花儿都拿下来;然后又装上去,又跑了几趟;又拿下来;又装上去……慢慢的把花儿全揉搓熟了,火车也越走越出毛病。
“仙,咱们不这么玩啦。”
“干什么呢?”妹妹一时想不出主意来。
小坡背着手儿,来回走了两遭,想起来了:“仙,咱们把南星,三多,什么的都找来,好不好?”
“妈妈要是说咱们呢?”
“妈妈没在家呀!仙,你等着,我找他们去。”不大一会儿,小坡带来一帮小孩儿:两个马来小姑娘;三个印度小孩,二男一女;两个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个广东胖小子。
两个马来小姑娘打扮得一个样儿,都是上身穿着一件对襟小白褂,下边围着条圆筒儿的花裙子。头发都朝上梳着,在脑瓜顶上梳成朝天杵的小髻儿。全光着脚,腿腕上戴着对金镯子。她们俩是孪生的姊妹,模样差不多,身量也一般儿高。两个都是慢条斯礼,不慌不忙的,似乎和他们玩不玩全没什么关系。她们也不多言,也不乱动,只手拉手儿站在一边,低声的争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因为她们俩一切都相同,所以记不清谁是姐,谁是妹。
两个小男印度,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围着条短红裙。他们的手,脚,脊梁,都非常的柔软,细腻,光滑;虽然是黑一点儿,可是黑得油汪汪的好看。那个印度小妞妞也穿着一条红裙,可是背上斜披着一条丝织的大花巾,两头儿在身旁搭拉着,非常潇洒美观。
两个福建小孩都穿着黑暑凉绸的宽袖宽腿衣裤。那个小姑娘梳着一头小短辫,系着各色的绒绳。
广东的胖小子,只穿着一条小裤叉。粗粗的胳臂,胖胖的腿,两眼直不棱的东瞧瞧西看看,真象个混小子。
大家没有一个穿着鞋的,就是两个福建小孩——父亲是开皮鞋店的——也是光着脚鸭儿。
他们都站在树荫下,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南星,那个广东胖小子,一眼看见小坡的火车,忽然小铜钟似的说了话:“咱们坐火车玩呀!我来开车!”说着他便把火车抱起来,大有不再撒手的样儿。
“往吉隆坡开!”小坡只好把火车让给南星,因为他——南星——真坐过火车,而且在火车上吃过一碗咖唎饭。坐过火车的自然知道怎么驶车,所以小坡只好退步。
两个印度小男孩的父亲在新加坡车站卖票,于是他们喊起来:
“这里买票!”
(现在他们全说马来话——南洋的“世界语”。)大家全拔了一根兔儿草当买票的钱。
“等一等!人太多,太乱,我来当巡警!”小坡当了巡警,上前维持秩序:“女的先买!”
小妞儿们全拿着兔儿草过来,交给两个小印度。他们给大家每人一个树叶当作车票。
大家都有了车票,两个卖票的小印度也自己买了票——他们自己的左手递给右手一根草,右手给左手一个树叶。
他们全在南星背后排成两行。他扯着脖子喊了一声:“门!——”然后两腿弯弯着,一手托着火车,一手在身旁前后的抡动,脚擦着地皮,嘴中“七咚七咚”的响。开车了!
后面的旅客也全弯弯着腿,脚擦着地,两手前后抡转,嘴中“七咚,七咚”,这样绕了花园一圈。
“吃咖唎饭呀!不吃咖唎饭,不算坐过火车!”驶车的在前面嚷。
于是大家改为一手抡动,一手往嘴里送咖唎饭。这样又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越走越快了,南星背后的两个马来小妞儿,裙子又长,又没有多大力气,停止了争论谁是姐,谁是妹;喘着气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离吉隆坡还远着呢!到了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们。”小坡在后面喊。
“什么?到吉隆坡去?刚才买的票只够到柔佛去的!”两个小印度很惊异的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还得补票。”说着他们便由车上跳下来,跟大家要钱。都没带钱,只好都跳下去,到墙根去拔兔儿草。南星一个人托着火车,口中“七咚七咚”的,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还跑着,大家不知道怎么股子劲儿,又全上去了。
车跑得更快了!马来小姑娘撩着裙子,头上的小髻向前许杵着,拚命的跑。到底被裙子一裹腿,两个一齐朝前跌下去,正压在驶车的背上。后面的旅客也一时收不住脚,都自自然然的跌成一串;可是口中还“七咚七咚”的响。仙坡的辫子缠在马来小妞的腿上,脚后跟正顶住印度小姑娘的鼻子尖;但是不管,口中依旧念着“七咚七咚”。
“改成货车啦!就这么爬吧!”小坡出了主意。他看见过:客车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货车多半是没有盖儿的小矮车。那末,大家现在跌在地上,矮了一些,当然正好变作货车。
南星又“门!——”了一声,开始向前爬,把火车也扔在一边。大家在后面也手脚齐用的跟着。
小猫二喜也来了,跟在后面。她比他们跑得轻俏了,一点也不吃力。
小坡不说话,自然永远到不了吉隆坡,因为只有他认识那个地方。(其实他并没到过那里,因为父亲常提那里的事儿,小坡便自信他和吉隆坡很有关系似的。)可是他偏不说,于是大家继续往前爬。
南星忽然看见小坡的“站台”在篱旁放着,他“门!——”了一声,便爬过去。喊了声:“到了!”便躺在地上不住的喘气。大家也都倒下,顾不得问到底是不是到了吉隆坡。小坡明知还没有到目的地,可是也没有力量再爬,只好口中还“七咚七咚”的,倒在地上不动。
大家不知躺了好久才喘过气儿来。两个马来小妞儿先站起来了,头上的小髻歪歪在一边,脑门上还挂着许多小汗珠,脸上红红的,更显得好看。她们低声的说:“不玩了!坐火车比走道儿还累的慌,从此再也不坐火车了!”
小坡赶紧站起来,拦住她们。虽然是还没到吉隆坡,但是她们既不喜欢再坐火车,只好想些别的玩法吧。她们听了小坡甜甘的劝告,又拉着手儿坐下了。仙坡也抬起头儿问她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于是她们又想起那未曾解决过的问题,忘了回家啦。
“来,说笑话吧!”小坡出了主意。
大家都赞成。南星虽没笑话可说,可也没反对,因为他有个好主意:等大家说完,他再照说一遍,也就行了。
他们坐成一个圆圈,都脸儿朝里,把脚放在一处,许多脚指头象一窝蜜蜂似的,你挤我,我挤你的乱动。“谁先说呢?”小坡问。
没有人告奋勇。
“看谁的大拇脚指头最小,谁就先说。”三多——那个福建小儿——建议。
“对了!”仙坡明知自己的脚小,可是急于听笑话,所以用手遮着脚这样说。
南星也没等人家推举他,就拨着大伙儿的脚指,象老太太挑香蕉似的,检查起来。结果是两个马来小妞的最小,大家都鼓起掌欢迎她们说笑话。
两小妞的脸蛋更红了,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谁应当先说。嘀咕了半天,打算请姐姐先讲,可是根本弄不清谁是姐姐,于是又改成两个一齐说。她们看着地上,手摸弄着腿腕上的镯子,一齐细声细气的说:“有一回呀,有一回呀,有一个老虎,”
“不是,不是老虎,是鳄鱼!”
“不是鳄鱼,是老虎!”
“偏不是老虎,是鳄鱼!”
一个非说老虎不行,一个非讲鳄鱼不可。姐妹俩越说越急,头上的小髻都挤到一块,大家只听到:“老虎,鳄鱼,鳄鱼,老虎。”
南星鼓起掌来,他觉得这非常好听。平常人们说笑话,总是又长又复杂,钩儿弯儿的,老听不明白。你看她们说的多么清楚:老虎,鳄鱼,没有别的事儿。好!拚命鼓掌!
仙坡恐怕她们打起来,劝她们一个先说老虎,一个再说鳄鱼。她们不听,非一齐说不可;因为她们这两个笑话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的;可是独自个来说,是无论怎样也背不上来的。
大家看这个样儿,真有点不好办,全举起手来要说话。及至小坡问他们要说什么,又将手落下去,全一语不发啦。最后还是小坡提议:叫她们姐妹等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请妹妹仙坡说一个。其实仙坡的笑话,他是久已听熟的,但是爱妹妹心切,所以把她提出来。大家也不知究竟听明白没有,又一齐鼓掌。小印度姑娘不懂得怎样鼓掌,用手拍着脚心;心中纳闷:为什么她拍的没有别人那样响亮呢?
仙坡很感激大家鼓掌欢迎她,可是声明:她的嘴很小,恐怕说不好。大家都以为不成理由,而且南星居然想到:嘴小吃香蕉吗,倒许吃得不痛快;说笑话吗,恐怕嘴小比嘴大还好;他自己的嘴很大,然而永远不会说故事。
仙坡很客气的答应了他们,大家全屏气息声的听着。她先扭着头看了看椰树上琥珀色的半熟椰果,然后捻了捻辫上的红绒绳儿,又摸了摸脚背上的小黑痣儿。南星以为这就是说笑话,登时鼓起掌来。小坡有点不高兴,用脚指头夹了南星的胖腿肚子一下,南星赶紧停止了拍掌。
仙坡说了:
“有一回呀,有一只四眼儿虎,”
两个马来小妞,两个印度小儿一齐说了:“虎都是两只眼睛!”马来和印度都是出虎的地方,所以他们知道的详细。仙坡把小嘴一撅,生了气:“不说了!”
印度小孩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说:“你说的是两只虎,那自然是四个眼的。”
“呸!偏是一只老虎,四个眼睛!”仙坡的态度很强硬。马来姐妹一齐低声问:“四个眼睛都长在什么地方呢?都长在脖子上?”说完,她们都遮嘴,低声笑了一阵。仙坡回答不出,只好瞪了她们一眼。
三多忽然一时聪明,替仙坡说:“戴眼镜的老虎便是四眼虎!”
南星不明白话中的奥妙,只觉得糊涂得颇有趣味,又鼓起掌来。
仙坡不言语了。小坡试着想个好听的故事,替妹妹转转脸。不知为什么,除了四眼虎这个笑话,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家请求印度小姑娘说,她也说了个虎的故事,而且只说了一半,把下半截儿忘了。
这时候,大家都想说,可是脑中只有虎,虎,虎,虎,谁也想不出新鲜事儿来。
最后南星自荐,给大家说了一个:“有一回呀,有只四眼虎,还有只六眼虎,还有只——有只——七眼虎。”说到六只眼,他的“以二进”的本事完了,只能一只一只往上加了。一直说到:“还有只十八眼虎,”再也想不起:十八以后还是五十呢,还是十二呢。想不起,便拉倒,于是他就秃头儿文章,忽然不说了。假如他不是自己给自己鼓掌,谁也想不到他是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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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还在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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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的笑话说完,不但没人鼓掌,而且两个马来小妞低声的批评:她们向来没听过这样糊涂的故事!南星听见了,虽然没生气,心中可有点不欢喜。糊涂人也有点精明劲儿,这点精明是往往在人家说他糊涂的时候发现,南星也是如此。他想了半天,打算说些绝不带傻气的话,以证明他不“完全”糊涂;他承认自己有“一点”糊涂。他忽然说:“我坐过火车!”
这句话叫他的身分登时增高了许多,因为在这一帮小孩中,只他一个人有说这个话的资格。大家自然都看见过火车,可是没有坐过,“看过”和“坐过”是根本不同的;当然不敢出声,只好听着南星说:“火车一动,街道,树木,人马,房子,电线杆子就全往后面跑。”
这个话更是叫他们闻所未闻,个个张着嘴发楞,不敢信以为实,也不敢公然反对。
现在南星看出他的身分是何等的优越,心中又觉得有点不安,似乎糊涂惯了,忽然被人钦敬,是很难受的事儿。于是他双手扯着嘴,弄了个顶可怕,又可笑的鬼脸。
大家此时好象受了南星的魔力,赶快都双手扯嘴,弄了个鬼脸;而且人人心中觉到,他们的鬼脸没有南星的那样可怕又可笑。
到底是小坡胆气壮,不易屈服,他脸对脸的告诉南星,他不明白为什么树木和电线杆子全往后退。
“你看,”南星此刻也有点怀疑,到底刚才所说的是否正确。可是话已说出去,也不好再改嘴:“你看,比如这是火车,”他捡起小坡的火车来,托在手上:“你们是火车两旁的人马树木,你们全站起来!”
大家依命都站起来。
“看着,”南星说:“这是火车,”火车一走,他往前跑了几步:“你们就觉着往后退!”他又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来问:“觉得往后退没有?”
大家一齐摇头!
南星脸红了,结结巴巴的说:“来!来!咱们大家当火车,你们看两旁的树木房子退不退!”
他们排成两行,还由南星作火车头,“门!——”了一声,绕了花园一遭。
“看出东西全往后退没有?”南星问,其实他自己也没觉得它们往后退,不过不好意思不这么问一声儿。“没有!没有!”大家一齐喊。两个马来小妞低声儿说:“我们倒看见树叶儿动了,可是,或者是因为有风吧!”说完她们咭咭咕咕的笑了一阵。
“反正我坐过火车!”南星没话可说,只好这样找补一句。“他瞎说呢,”两个马来小妞偷偷的对仙坡说:“我们坐过牛车,就没看见东西往后退。”
牛车,火车,都是车,仙坡自然也信南星是造谣言呢。三多想:也许树木和房子怕火车碰着它们,所以往后躲,这也似乎近于情理;但是他没敢发表他的意见。看着大家还排着两行,没事可作,他说了话:“咱们当兵走队玩吧!”
大家正想不出主意,乐得的有点事儿作,登时全把手搁在嘴上吹起喇叭来。南星一边儿吹号,一边儿把脚鸭抬起老高,噗嚓噗嚓的走。大家也噗嚓噗嚓的在后面跟着。小坡拔起一根三楞草Сhā在腰间,当作剑;又捡起根竹竿骑上,当马;耀武扬威的作起军官来。
“不行!不行!站住!”小坡在马上下命令:“大家都吹喇叭,没有拿枪当兵的还行吗?”
全部军队都站住,讨论谁吹喇叭,谁当后面跟着的兵。
讨论的结果:大家全愿意吹喇叭,南星说他可以不吹喇叭,但是必须允许他打大鼓。
“我们不能都吹喇叭!”小坡的态度很坚决:“这么着,先叫小姑娘们吹喇叭,我们在后面跟着当兵。然后我们再吹喇叭,叫她们跟着走,这公道不公道?”
小坡的办法有两个优点:尊敬女子和公道。大家当然赞成。于是由仙坡领队,她们全把手放在嘴上,嘀打嘀打的吹起来。
可是,后面的兵士也全把手放在嘴上吹起来。
“把手放下去!”小坡向他们喊。
他们把手放下去了,可是嘴中依然嘀打嘀打的吹着,而且吹得比前面的乐队的声音还大的多。小坡本想惩罚他们中的一个,以示警戒。可是,他细一听啊,好,他自己也正吹得挺响。
走了一会儿,小坡下命换班。
男的跑到前面来,女的退到后边去,还是大家一齐出声,谁也不肯歇着。小坡本来以为小姑娘们容易约束,谁知现在的小妞儿更讲自由平等。
“大家既都愿意吹喇叭,”小坡上了马和大家说:“落得痛痛快快的一齐唱回歌吧!”
唱歌比吹喇叭更痛快了,况且可以省去前后换班的麻烦,大家鼓掌赞成。
“站成一个圆圈,我一举竹竿就唱。”小坡把竹竿——就是刚才骑着的那匹大马——举起,大家唱起来。
有的唱马来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国歌,有的唱广东戏,有的不会唱扯着脖子嚷嚷,南星是只会一句:“门!——”
啊哎吆喝,门!——吆哎啊喝,门!——哎呀,好难听啦,树上的鸟儿也吓飞了,小猫二喜也赶快跑了,街坊四邻的小狗一齐叫唤起来,他们自己的耳朵差不多也震聋了。
小坡忽然想起:陈妈在楼上睡觉,假如把她吵醒,她一定要对妈妈说他的坏话。他赶紧把竹竿举起,叫大家停住。他们正唱得高兴,那肯停止;一直唱(或者应该说,“嚷”)下去,声儿是越来越高,也越难听。唱到大家都口干舌燥,嗓子里冒烟,才自动的停住。停住之后,南星还补了三四声“门!——”招得两个马来小妞说:设若火车是她们家的,她们一定在火车头上安起一架大留声机来,代替汽笛——天下最难听的东西!
幸而陈妈对睡觉有把握,她始终没醒;小坡把心放下去一些。
歇了一会儿,大家才彼此互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你听我唱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你唱的我一点也没听见!”大家这么毫不客气的回答。
大家并不觉得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来吗,唱歌是要“唱”的,谁管别人听不听呢。
又没事可作了!有的手拍脑门,有的手按心口,有的撩着裙子,有的扯着耳朵,大家想主意。主意本来是很多的,但是一到想的时候,便全不露面儿了。想了半天,大家开始彼此问:“你说,咱们干什么好?”
“我们‘打倒’吧?”小坡提议。
“什么叫‘打倒’呢?”大家一齐拥上前来问。
据小坡的经验,无论开什么会,演说的人要打算叫人们给他鼓掌,一定得说两个字——打倒。无论开什么会,听讲的人要拍掌,一定是要听到两个字——打倒。比如学校里欢迎校长吧,学生代表一喊打倒,大家便鼓起掌来。比如行结婚礼吧,证婚人一说打倒,便掌声如雷。这并不是说,他们欢迎校长,而又想把他打出去;他们庆贺人家白头偕老,又同时要打新郎新妇一顿;这不过是一种要求鼓掌的记号罢了。
不但社会上开会如此,就是小坡的学校内也是如此。三年级的学生喊打倒,二年级的小姑娘也喊打倒,幼稚园的胖小子也喊打倒。先生不到时候不放学,打倒。妈妈作的饭不好吃,打倒。好象他们这一辈子专为“打倒”来的,除了他们自己,谁都该打倒。最可笑的是,小坡看出来,人人喊打倒,可是没看见过谁真把谁打倒。更奇怪的是:不真打,人们还真不倒。小坡有点不佩服这群只真嚷嚷,而不真动手的人们。
小坡的计划是:去搬一只小凳当讲台,一个人站在上边,作为讲演员。他一喊打倒,下面就立起一位,问:你是要打倒我吗?台上的人一点头,登时跳下台去,和质问的人痛打一番。讲演人战胜呢,便再上台去喊打倒,再由台下一人向他挑战。他要是输了呢,便由战胜者上台去喊打倒。如此进行,看最后谁能打倒的顶多,谁就算赢了;然后由大家给他一点奖品。
南星没等说完,已经把拳头握好,专等把喊打倒的打倒。两个小印度也先在自己的胸上捶了两拳,作为接战的预备。三多也把暑凉绸褂子脱了,交给妹妹拿着。
两个马来小妞儿一听他们要打架比武,吓得要哭。仙坡虽然胆子大一些,但是声明:男和女打不公道。印度小姑娘主张:假如非打不可,那末就三个女的打一个男的,而且女的可以咬男子的耳朵。三多的妹妹没说什么,心中盘算:大家要打成一团的时候,她便把哥哥的褂子盖在头上,藏在花丛里面。
南星虽然凶猛非常,可是听到她们要咬耳朵,心中未免有点发嘀咕:设若他长着七八十来只耳朵呢,咬掉一个半个也原不算什么。可是一个人只有两只——他摸了摸耳朵,确是只有一对儿!——万一全咬下去,脑袋岂不成了秃球!他傻子似的看着小坡,小坡到底有主意:女子不要加入战团,只要在远处坐着,给他们拍掌助威。
大家赞成这个办法。女子坐在一边,专等鼓掌。小坡搬了一只小矮凳来,怕南星抢他的,登时便跳上去。
小坡的嘴唇刚一动,南星便蹿过去了;他以为小坡一定要说打倒的。谁知小坡并没那么说,他真象个讲演家似的,手指着天上:“诸位!今天,哥哥到这里,”(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称哥哥,虽然他常听人们演说的时候自称“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吗?”下面四位英雄一齐喊。
小坡原是主张一个打一个的,可是一见大家一齐来了,要一定主持原议,未免显着太不勇敢。于是他大声喝道:“就是!要打你们一群!”
这一喊不要紧,简直的象拆了马蜂窝了,大家全吼了一声,杀上前来。
两个小印度腿快,过来便一人拉住小坡一只胳臂。南星上来便搂他的腿。三多抡圆了拳头,打在自己头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拚命往外抽胳臂,同时两脚叉开,不叫南星搂住。
仙坡一看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树叶,往南星背上扔;可是无济于事,因为树叶打人是不疼的。两个马来小妞害怕,遮着眼睛由手指缝儿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脚心,鼓舞他们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见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过去骑在他身上,叫他当黄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抡后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来。南星是低着头,专攻腿部,头上挨了几拳,也不去管,好象是已把脑袋交给别人了似的。他本来是搂着小坡的腿,可是经过几次前后移动,也不知是怎回事,搂着的腿变成黑颜色了。好吧,将错就错,反正摔谁也是一样,一使劲,把小印度搬倒了一个。这两个滚成一团,就手儿也把小坡绊倒。于是四个人全满地翻滚,谁也说不清那个是自己的手脚,那个是别人的;不管,只顾打;打着谁,谁算倒运;打着自己,也只好算着。
打着打着,南星改变了战略:用他的胖手指头钻人们夹肢窝和大腿根的痒痒肉。大家跟着都采用这个新战术,哎呀!真痒痒!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泪汪汪,也没法再接着作战。笑声刚住,肋骨上又来了个手指头,只好捧着肚子再笑。刚喘一口气,脚心上又挨了一戳,机灵的一下子,又笑起来。小姑娘们也看出便宜来,全过来用小手指头,象一群小毛毛虫似的,痒痒出出,痒痒出出,在他们的胸窝肋骨上乱串。他们满地打滚,口中一劲儿央求。
“谁赢了?”三多忽然喊了一声。
大家都忽然的爬起来,捧着肚子喘气,刚喘过气来,大家一齐喊:“我赢了!”
“请仙坡发给奖品!”小坡说。
仙坡和两个马来小妞嘀咕了半天,然后她上了小凳手中拿着一块橘皮,说:
“这里是一块黄宝石,当作奖品。我们想,”她看了两个马来小妞一眼:“这个奖品应当给三多!”
“为什么?没道理!”他们一齐问。
“因为:”仙坡不慌不忙的说:“他自己打倒自己,比你们乱打一回的强。他打倒自己以后,还背着妹妹当黄牛,又比你们好。”她转过脸去对三多说:“这是块宝石,很娇嫩的,你可好好的拿着,别碰坏了!”
三多接过宝石,小姑娘们一齐鼓掌。
“不公道!”两个小印度嚷。
“不明白!”南星喊。
“分给我一半!”小坡向三多说,跟着赶紧把妹妹背起来:“我也爱妹妹,当黄牛,还不分给我一半?”
南星一看,登时爬在地上,叫小印度姑娘骑上他:“也分给我一半!”
两个小印度慌着忙着把两个马来小妞背起来。
三多的妹妹在三多的背上说:“不行了!太晚了!”
“不玩了!”南星的怒气不小。
“不玩了?可以!得把我们背回家去!”小姑娘们说。
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小姑娘,和小坡兄妹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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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上学
~小 说t xt
要是学校里一年到头老放假,这一年的光阴要过得多么快活,多么迅速;你看,年假一个来月过得有多么快,还没玩耍够呢,又到开学的日子了!不知道先生们为何这样爱教书,为什么不再放两三个月的假,难道他们不喜欢玩耍吗?那怕再放“一”个月呢,不也比现在就上学强吗?小坡虽然这么想,可是他并不怕上学。他只怕妹妹哭,怕父亲生气;此外,他什么也不怕,没有他不敢作的事儿。开学就开学啵,也跟作别的游戏一样,他高高兴兴的预备起来。由父亲的铺中拿来七八支虫蚀掉毛,二三年没卖出去的毛笔。父亲那里不是没有好笔,但是小坡专爱用落毛的,因为一边写字,一边摘毛,比较的更热闹一些。还拿来一个大铜墨盒,不为装墨,是为收藏随时捡来的宝贝——粉笔头,小干槟榔,棕枣核儿等等。
父亲给买来了新教科书,他和妹妹一本一本的先把书中图画看了一遍。妹妹说:这些新书不如旧的好,因为图画不那么多了。小坡叹了口气说:先生们不懂看画,只懂看字,又有什么法儿呢!
东西都预备好了,书袋找不到了。小坡和妹妹翻天捣洞的寻觅,连洗脸盆里,陈妈的枕头底下都找到了,没有!最后他问小猫二喜看见了没有,二喜喵了一声,把他领到花园里,哈哈!原来书袋在花丛里藏着呢。拿起一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些小棉花团,半个破皮球,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原来二喜没有地方放这些玩艺儿,借用小坡的书袋作了百宝囊。他告诉了妹妹这件事,他们于是更加喜爱二喜。小坡说:等父亲高兴的时候,可以请求他给买个新书袋,就把这个旧的送给二喜。妹妹说:简直的她和二喜一人买个书袋,都去上学也不坏。可是小坡说:学校里有一对小白老鼠,要是二喜去了恐怕小鼠们有些性命难保!这个问题似乎应该等有工夫时,再详加讨论。
由家里到学校有十几分钟便走到了。学校中是早晨八点钟上课,哥哥大坡总在七点半前后动身上学。可是小坡到六点半就走,因为妹妹每天要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家,然后她再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来。如此互送七八趟,看见哥哥预备好了,才恋恋不舍的把妹妹交给母亲,然后同哥哥一齐上学。
有的时候呢,他和妹妹在附近走一遭,去看南星,三多,和马来小妞儿们。小坡纳闷:为什么南星们不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要是大家成天在一块儿够多么好!不行,大家偏偏分头去上学,只有早晚才能见面,真是件不痛快的事。还更有不可明白的事呢:大家都是学生,可是念的书都不相同,而且上学的方法也不一样。拿南星说吧,他一月只上一天学。那就是说:每月一号,南星拿着学费去交给先生,以后就不用再去,直等到第二月的一号。听说南星所入的学校里,有一位校长,一位教员,一个听差,和一个学生——就是南星。校长,教员,听差,和南星都在每月一号到学校来。大家到齐,听差便去摇铃,摇得很响。一听见铃声南星便把学费交给校长。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便把南星的学费分给先生与听差。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和先生便出去吃饭。他们走后,南星抢过铜铃来摇,摇得更响;痛痛快快的摇过一阵,便回家去。他第一次入学的时候,拿着第一册国语教科书,现在上了三年的学,还是拿着第一册国语。他的父母说:天下再找不出这样省书钱,省笔墨费的地方,所以始终不许南星改入别的学校。校长和先生呢,也真是热心教育,始终不肯停。新加坡学校太多,招不来学生,那不是他们的过错。小坡很想也入南星所在的学校,但是父亲不但不允所请,还带手儿说:南星的父亲是糊涂虫!
两个马来小姑娘的上学方法就又不同了:她们的是个马来学校。她们是每天午前十一点钟才上学,而且到了学校,见过先生便再回家。听说:她们的学校里不是先生教学生,是学生教先生。她们所担任的课程是“吃饭”。到十一点钟,她们要不到学校去,给先生们出主意吃什么饭,先生们便无论如何想不出主意来,非一直饿到晚上不可!她们到了学校,见了先生,只要说:“今天是咖唎饭和炒青菜。”说着,向先生一鞠躬。先生赶紧把这个菜单写在黑板上。等他写完,她们便再一鞠躬,然后手拉手儿回家去。小坡也颇想入这个学校,因为他可以教给马来先生们许多事情。但是父亲不知为何老藐视马来人,又不准小坡去!
两个小印度是在英文学校念书。学校里有中国小孩,印度小孩等等;还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美国教员,而且教员都是大姑娘。小坡时时想到:我要是换学校啊,一定先入这个英文学校。那里有各样的小孩,多么好玩;况且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教员,而且都是大姑娘!我要是在那里好好念书,先生一喜爱我,也许她们把仙坡请去当教员;仙坡虽然没长着蓝眼珠,但是她反正是姑娘啊!
两个小印度上学的方法也很有趣味:他们是上一天学,休息一天的,因为他们俩交一份儿学费,两个人倒换着上学。今天哥哥去,明天弟弟去。蓝眼珠的先生们认不清他们谁是谁,所以也不知道。到学期考试的时候,哥哥预备英文,弟弟就预备地理,你看这有多么省事!谁能把一大堆书都记住,就是先生们吧,不也是有的教国语,有的教唱歌吗?可见一个人不能什么都会不是?小印度们的办法真有道理,各人抱着一角儿,又省事,又记得清楚。小坡想:假如他披上他那件红绸子宝贝,变成印度,再叫妹子把脸涂黑,也颇可以学学小印度们,一对一天的上学。唉!不好办!父亲准不许他们这样办!一问父亲,父亲一定又说:“广东人上广东学校,没有别的可说!”
小坡要是羡慕南星们呀,可是他真可怜三多。三多是完全不上学校,每天在家里眼着个戴大眼镜,长胡子,没有牙的糟老头子,念读写作,一天干到晚!没有唱歌,也没有体操!顶厉害的是:书上连一张图画没有,整篇整本密密匝匝的全是小黑字儿!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能忍受这个苦处;换个人哪,早一天喊五百多次“打倒”了!不错,三多比谁都认识的字多。但是他只认识书本上的字,一换地方,他便抓瞎了。比如你一问他街上的广告,铺户门匾上的字,他便低声说:“这些字和书本上的不一样大,不敢说!”可怜的三多!
小坡虽然羡慕别人的学校,可是他并不是不爱他所入的学校。那里有二百多学生,男女都有。先生也有十来位,都能不看图就认识字。他们都很爱小坡,小坡也很爱他们。小坡尤其爱他本级的主任先生,因为这位先生说话声音宏亮,而且能在讲台上站着睡觉。他一睡,小坡便溜出去玩一会儿。他醒来大声一讲书,小坡便再溜进来,绝对的不相冲突。六点半了,上学去!背上书袋,袋中除了纸墨笔砚之外,还塞着那块红绸子宝贝,以便随时变化形象。
拉着妹妹走出家门。
“先去看看南星,好不好?”
“好哇。”
绕过一条街,找到了南星。
“上学吗,小坡?”南星问。
“可不是。你呢?”
“我?还没到一号呢。”
“呕!”小坡心中多么羡慕南星!“咱们找三多去吧?”“别去啦!三多昨儿没背上书来,在门口儿罚站,脑袋晒得直流油儿。我偷偷的给他用香蕉叶子作了个帽子,好!被那个糟老头子看见了,拿起大烟袋,口邦!给了我一下子!你看看,这个大包!”
果然,南星的头顶上有个大包,颜色介乎青紫之间!“啊!”小坡很为南星抱不平,想了一会儿,说:“南星,赶明儿咱们都约会好,去把那个糟老头子打倒,好不好?”“他的烟袋长,长,长着呢!你还没走近他身前,他把烟袋一抡,口邦!准打在你的头上!好,我不敢再去!”南星摸着头上的大包,颇有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神气。“先去偷他的烟袋呀!”小坡说。
“不行!三多说过:老头子除了大烟袋,还有个手杖呢!老头子常念道:没有手杖不用打算教学!”
“手杖?”仙坡不明白。
“唉,手杖?”南星也不知道什么是手杖,只是听三多说惯了,所以老觉得“似乎”看见过这种名叫手杖的东西。——不敢说一定是什么样儿。
“什么是手杖呢?二哥!”仙坡问小坡。
小坡翻了翻眼珠:“大概是个顶厉害的小狗,专咬人们的腿肚子!”
“那真可怕!”仙坡颤着声儿说。
小坡知道这个老头子有些不好惹,他只好说些别的:“咱们找小印度去,怎样?”
“已经上学了,刚才从这儿过去的。”南星回答。“反正他们总有一个在家呀,他们不是一对一天轮着班上学吗?”小坡问。
“今天他们学校里开会,有点心,有冰吉凌吃。他们所以全去了。他们说:一个先进去吃,吃完了出来换第二个。这样来回替换,他们至少要换十来回!可惜,我的脸不黑;不然,我也和他们一块去了!点心,冰吉凌!哼!”南星此刻对于生命似乎颇抱悲观。
“冰吉凌!点心!”小坡,仙坡一齐舔着嘴唇说。
待了半天,小坡说:“去看看马来小姑娘们吧?”“她们也上学了!”南星丧气颓声的说,似乎大家一上学,他简直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儿”啦。
“也上学啦?这么早?我不信!”仙坡说。
“真的!我还背了她们一程呢!她们说:有一位先生今天早晨由床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怎么再上去好,所以来传集学生们,大家想个好主意。”
“呕!”仙坡很替这位掉下床来而不知怎么再上去好的先生发愁。
“把床翻过来,盖在他身上,就不错;省得上床下床怪麻烦的,”小坡说,待了一会儿:“可是,那要看是什么床啦:藤床呢还可以,要是铁床呢未免有点压的慌!”
“其实在地板上睡也不坏,可以不要床。”仙坡说。“有这样的老师,真是好玩!我赶明儿告诉父亲,也把我送到马来学校去念书,”南星说。
“你要去,我也去。可是你得天天背着我上学!”仙坡说。“可以!”南星很高兴仙坡这样重视他。
“好啦,南星,晚上见!我可得上学啦!”小坡说。“早点回来呀!小坡!咱们还得打一回呀!”南星很诚恳的央求。
“一定!”小坡笑了笑,拉着妹妹把她送回家去。到了家门,哥哥已经走了,他忙着扯开大步,跑向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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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学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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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学校里,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来了。假如你们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们或者不至于说他是好勇斗狠,不爱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总有九回半是为维持公道,保护别人呀。尤其是小姑娘们,她们受了别人的欺侮,不去报告先生,总是来找小坡诉苦。小坡虽然还在低年级,可是一见不平的事儿,便勇往直前,不管敌人的胳臂比电线杆子还粗,也不管敌人的腿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打!没有别的可说!人们仗着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们拚命!
小坡到拚命的时候,确也十分厉害。双手齐抡,使敌人注意上部,其实目的是用脑袋撞敌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见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设若撞上呀,哈!敌人在三天之内不用打算舒舒服服的吃香蕉了!
小坡的头是何等坚硬!你们还记得:他和妈妈上市买东西去,不是他永远把筐子,不论多么沉重,顶在头上吗?再说,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他还贴着墙根,两脚朝天,用脑袋站着,一站就是十来分钟。有经过这样训练的脑袋,再加以全身力量作后盾,不要说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头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头疼!据被撞过的人说只要小坡的脑门触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贴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对于比自己身量矮,力气弱的呢,根本不屑于这么费“脑力”——脑袋的力量,他只要手拍脑门然后一指敌人的肚子,敌人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罪赔情。对于“个子”,力气差不多与小坡相等的,他也轻易不用脑袋;用拳头打胜岂不更光荣,也显着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么事都讲公道!
还有一类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顺的干,偷偷摸摸的占小便宜儿;被人指出过错来,不肯认罚;听人家跟他挑战,便赶紧抹着泪去见老师。小坡永远不跟这样的小鬼儿宣战,只是看见他们正在欺侮人的时候,过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说。被打的当然去告诉先生,先生当然惩罚小坡。小坡一声不出,低头领受先生的罚办。他心里说: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轻!至少叫你三天之内不敢再欺侮人!
“操场的树后面见!”是正式挑战的口号。
这个口号包括着许多意思:操场东边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树,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三尺多高。这排红花绿叶的短墙以后,还有块空地。有几株大树把这块地遮得绿荫荫的,又凉爽,又隐僻,正好作为战场。到这儿来比武的,目的在见个胜负,事前事后都不准去报告先生们的。打完了的时候,胜家便说:“完了,对不起呀!”败将也随着说:“完了,对不起呀!”假如不分胜负,同时倒在地上,便喊个一,二,三,一齐说:“完了,对不起呀!”这样说,虽是打了架,而根本不伤和气。所以小坡虽常常照顾这块地方,可是并没和谁结下仇恨。
现在我们应当低点声儿说了!小坡,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原来也有时候受贿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儿打一回吧!他管我父亲叫大洋狗!”一个小魔鬼手里握着五张香烟画儿。“打倒王牛儿,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劲儿摇头,可是眼睛盯着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递过一张来。
小坡迟疑了一会儿,接过来了,舍不得再交还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崭新的香烟画!
“你先拿着那张,打赢了之后再给这四张!”小魔鬼张开手,不错,还有四张,看着特别的可爱。
“输赢总得给我?”小坡的灵魂已经被小魔鬼买了去!“打输了哇?吹!打赢了?给!你常打胜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话说得甜美而带力量。
“好了,什么时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场后面。”
“好吧,那儿见!”小坡把画儿郑重的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时间到了,大家来到大树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脑袋没有热力贯着,一撞就撞了个空。拳头也只在空气中瞎抡,打不着人。敌的拳头雨点般打来,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象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只觉得疼,鼓不起勇气来!心中越惭愧,手脚越发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说:要人家的洋画,不要脸!哪!……结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儿得意扬扬的说:“完了,对不起呀!”小坡含羞带愧的说:“完了,对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声音!
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多么丢脸!为争公道的时候,打得多么有力气,打输打赢都是光荣的;为几张香烟画打的时候,头和豆腐一样软,而且心里何等的难过!况且事后一打听,原来是小魔鬼先说:王牛儿的姐姐长得象只小老鼠,王牛儿才反口说他父亲象大洋狗。
“小坡!”后来又有一个小魔鬼捧着一把各色的花蛤壳:“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没等他说完,手遮着眼睛就跑开了。
我们往回说吧。小坡进了校门正问看门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听了什么好笑话。背后来了个小妞儿,拉了他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小英。她满脸是泪,连脑门上都是泪珠,不晓得她怎么会叫眼泪往上流。“怎么了?小英!”
小英还是不住的抽搭,嘴唇张了几次,吃进去许多大咸泪珠,可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小英;别哭,吃多了眼泪可就吃不下饭去了!”小坡常见妹妹仙坡闹脾气哭喊的时候,便吃不下饭去,所以知道吃眼泪是有碍于饮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声,似乎是怕吃不了饭。她委委屈屈的说:“他打我!”
“谁?”小坡问,心中很替小英难过。
“张秃子!打我这儿!”小英的手在空中随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并没有被打的痕迹。或者张秃子打人是不留痕迹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泪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还抢去一只小船,张秃子!”小英说。
小坡有点发糊涂:还是那只小船叫张秃子呢?还是张秃子抢去小船?
“小船?”他问。
“纸折的小船,张秃子!”
小坡决定了:这一定是张秃子(人),抢去张秃子(小船)。
“你去告诉了先生没有?”
“没有!”这时小英的泪已干了,可是用小指头在眼睛上抹了两个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张秃子把小船要回来。”小坡说着,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给小英擦了擦脸。老印度因为开学,刚换上一条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还不行!”小英说。
“怎么?”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这儿,张秃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认错儿,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态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张秃子!”
小姑娘们真不好惹!小坡还记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说,拉车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说,万一老牛真有意打架,还有小坡的好处吗?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不行,妹妹是“一把儿死拿”,一点儿不退步。最后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画了只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这斗牛的危险躲过去了。
“好啦,小英,咱们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刚进了讲堂,迎面正好遇见张秃子。张秃子一看小坡拉着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儿,没等小坡开口,他便说了:
“操场的树后面见哪,小坡!”
“什么时候?”小坡问。
“现在就走!你敢不敢?”张秃子的话有些刺耳。“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脱了。”小坡穿着雪白的新制服,不敢弄脏。脱了上身,挂在椅子上,然后从书袋中掏出红绸宝贝,围在腰间,既壮威风,又省得脏了裤子。
“小英,你看我一围上这个宝贝,立刻就比张秃子还高了许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预备到战场去,拍着两只小手,连话也说不出了。
大树底下,除张秃子与小坡之外,还有几个参观的,都穿着新制服,坐在地上看热闹。
由树叶透进的阳光,斑斑点点射在张秃子的秃头上,好象个带斑点的倭瓜,黄腊腊儿的带着些绿影儿。张秃子虽然头发不多,力气可是不小。论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儿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劲。
可是小坡一点没把这个倭瓜脑袋的混小子放在心里。他手Сhā在腰间,说:
“张秃子,赶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会儿,可就太晚了!”
张秃子把那只小纸船放在树根下的青苔上,然后紧了紧裤带,又摸了摸秃脑袋,又咽了口气,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纸船,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参观者,又捏了捏鼻子,这才说:
“打呀!不用费话,你打胜,小船是小英的;你打败,小船归我啦!”
张秃子不但态度强横,对于作战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脚一跺,秃头一晃,吼了一声,就扑上来了。
一看来得厉害,小坡算计好,非用脑袋不足以取胜。他架开敌人的双手,由尾巴骨起,直至头顶,联成一气,照着张秃子的肚子顶了去。张秃子也是久经大敌的手儿,早知小坡的“撞羊头”驰名远近,他赶快一吸气,把肚子缩回,跟着便向旁边一偏身,把小坡的头让过去。
小坡每逢一用脑袋,便只用眼睛看着敌人脚步移动,把脖子,脊梁一概牺牲。他见张秃子的脚挪到旁边去了,心中说:“好,捶咱脊背!”果然,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着了拳,胸中和口腔里还似乎有些回响。张秃子打人有这样好处:捶人的时候老有声有韵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五声一顿,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赶快往后退,拉好了尺寸,两手虚晃,头又顶上前去。喝!张秃子的脚又挪开了,头又撞着了空气!口邦当口邦当口邦,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口邦当开了。只好低着头听响儿,一抬头非叫敌人兜着脖子打倒不可。得换些招数了:不往后退,往前死攻,抱住张秃子的腿,给他个短距离的碎撞。好容易得着敌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口邦当了多少次了,牺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办法了。唉!还是不好,距离太近,撞不上劲来,而背上的口邦当口邦当口邦更响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参观人这样乱说。
小坡有点发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张秃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敌人背后转去。张秃子正扬着头儿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头,唉!小坡没有了。忙着转身,身儿刚转好,口邦!肚子好象撞在个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还硬一些。“啊!小坡的脑袋!”想起小坡的脑袋来,心中当时失了主心骨儿。两手不往前抡,搁在头上,好象要想什么哲学问题。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说:来,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里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脚不触地,向后飞去,耳旁忽忽的颇有风声。咯喳!秃脑瓜扎进山丹树叶里面去了。“完了,对不起呀!”小坡一手摸着脑门,一手搓着脖子说。
“完了,对不起呀!”张秃子的嘴在一朵大红山丹花下面说。
参观的过来,把张秃子从树叶里拉出来。张秃子捧着肚子说:“可惜,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从树根下捡起那只小船,绕过山丹树,到操场来找小英。她正在矮树旁边等着呢。
“哟!小坡!小坡!我都听见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着脚说。
“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着,别再叫别人抢去!”他把小船交给小英,心里说:“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那敢情好!打张秃子,我脊背上可直发烧!”
“可是有一样,张秃子以后也许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语的往教室里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顶得也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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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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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正教算术,一手提着教鞭,一手捏着粉笔,很快的在黑板上画了两个“7”,然后嗽了一声,用教鞭连敲黑板,大声喊道:
“小英!七七是多少?说!”
小英立起来,两腿似乎要打嘀溜转,低头看桌上放着的小纸船,半天没言语。
“说!”先生又打了个霹雳。
小英眼睛慢慢往左右了,希望同学们给她打个手势;大家全低着头似乎想什么重大的问题。
“说!”先生的教鞭在桌上拍拍连敲。
张秃子在背后低声的说:“七七是两个七。”
小英还是低着头,说:“七七是两个七。”
“什么?”先生好似没有听见。
“七七是两个七。”小英说,说完,腿一软,便坐下了。坐下又补了一句:“张秃子说的!”
“啊?张秃子?”先生正想不起怎么办好,听说张秃子,也就登时想起张秃子来了,于是:“张秃子!七七是多少!说!快说!”
“不用问我,最讨厌‘7’的模样,一横一拐的不象个东西!”张秃子理直气壮的说。
先生看了看黑板上的“7”,果然是不十分体面。小坡给张秃子拍掌,拍得很响。
“谁拍掌呢?谁?”先生瞪着眼,教鞭连敲桌子。
大家都爱小坡,没有人给他泄漏。可是小坡自己站起来了:“我鼓掌来着。先——!”他向来不叫“先生”,只是把“先”字拉长一点。
“你?为什么?”先生喊。
“‘7’是真不好看吗!‘8’字有多么美:又象一对小环,又象一个小葫芦,又象两个小糖球黏到了一块儿。”小坡还没说完,大家齐喊:“我们爱吃糖球!”
“七七是多少,我问你!”先生用力过猛,把教鞭敲断了一节儿。
“没告诉你吗,先——!‘7’字不顺眼,说不上来。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
“我问你七七是多少,谁叫你说八!”先生一着急,捏起个粉笔头儿,扔在嘴里,咬了咬,吃下去了。吃完粉笔头,赌气子坐在讲桌上,不住的叨唠:“不教了!不教了!气死!气死!”
“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小坡继续着念。大家唏里哗啦,一齐在石板上画“8”。
小坡画了个大“8”,然后把石板横过来,给大家看:“对了,‘8’字横着看,还可以当眼镜儿。”
大家忙着全把石板横过来,举在面前,“真象眼镜!”“戴上眼镜更看不真了!”张秃子把画着“8”的石板放在鼻子前面。
“‘9’也很好玩,一翻儿就变成‘6’。”小坡在石板上画了个“9”,然后把石板倒拿:“变!是‘6’不是?”大家全赶快画“9”,赶快翻石板,一声呐喊:“变!”有几个太慌了,把石板哗嚓嚓摔在桌子上。
先生没有管他们,立起来,又吃了一个粉笔头。嘴儿动着,背靠黑板,慢慢的睡去。
大家一看,全站起来,把眼闭上。有的居然站着睡去,有的闭着眼慢慢坐下,趴在桌上睡。张秃子不肯睡。依旧睁着眼睛,可是忽然很响的打起呼来。
小坡站了一会儿,轻手蹑脚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叨唠:
“大家爱‘8’,你偏问‘7’,不知好歹!找你妈去,叫她打你一顿!”
小坡本来是很爱先生的,可是他们的意见老不相合;他爱“8”,先生偏问“7”;他要唱歌,先生偏教国语。谁也没法儿给他们调停调停,真糟!
走到校外,小坡把这算术问题完全忘掉。心中算计着,干什么去好呢。想不出主意来,好吧,顺着大街走吧,走到那儿算那儿。
一边走,一边手脚“不识闲儿”,地上有什么果子皮,烂纸,全象踢足球似的踢到水沟里去!恐怕叫小脚儿老太太踩上,跌个脚朝天。有的时候也试用脚指夹地上的小泥块什么的。近来脚指练得颇灵动;可惜脚指太短了一些,不然颇可以用脚拿筷子吃饭。洋货店门外挂着的皮球也十分可爱,用手杵了一下,球儿左右摆动了半天,很象学校大钟的钟摆。假如把皮球当钟摆多么好,随时拿下来踢一回,踢完再挂上去,岂不是“一搭两用”吗。钟里为什么要摆呢?不明白!不用问先生去,一问他钟摆是干什么的,他一定说:七七是多少?哎呀,还有小乒乓球,洋娃娃,口琴儿等等!可惜都在玻璃柜里,不能摸一摸;只好趴在玻璃盖儿上看着,嘴中叨唠:有钱的时候,买这个口琴!不,还是乒乓球好,没事儿和妹妹打一回,准把妹妹赢了;可是也不要赢太多了,妹妹脸皮儿薄,输多了就哭。还是长大了开个洋货店吧!什么东西都有:小球儿,各种的小球儿;口琴儿,一大堆;粉笔,各种颜色的;油条,炸得又焦又长;可是全不卖,自己和妹妹整天拿着玩,这够多么有趣;也许把南星找来一块儿玩耍;南星啊,一定光吃油条,不干别的!
旁边的鸡鸭店挂着许多板鸭,小烧猪,腊肠儿,唉,不要去摸,把烧猪摸脏了,人家还怎么吃!“小坡到处讲公德,是不是?”他自己问自己。“公德两个字怎么写来着?”……“又忘了!”……“想起来了!”……“哼,又忘了!”
慢慢的走到大马路。有一家茶叶铺是小坡最喜爱的。小徒弟们在柜台前挑捡茶叶,东一拱箩,西一竹篓,清香的非常好闻。玻璃柜中的茶叶筒儿也很美丽,方的,圆的,六棱儿的,都贴着很花俏的纸,纸上还画着花儿和小人什么的。小坡每逢走到这里,一定至少要站十来分钟。
这个还有点奇怪的地方,每逢看见这个茶叶店,便想起:啊,哥哥大坡一定是在这里被妈妈捡去的!这条大街处处有水沟,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象是捡哥哥的地方。他往水沟里看了看,也许又有个小孩在那里躺着。没有,可是有个小青蛙,团着身儿不知干什么玩呢。“啊,大概哥哥也是小青蛙变的!小蛙,上这儿来,我带你看妈妈去!”小坡蹲在沟边上向小蛙点头。来了一股清水,把小青蛙冲走了,可惜!
咚,咚,咚,咚,由远处来了一阵鼓声。啊!不是娶新娘,便是送殡的!顶好是送殡的,那才热闹!小坡伸着脖子往远处看,心中噗咚噗咚的直跳,唯恐不是送葬的。而且就是出殡,也还不行;因为送殡的有时完全用汽车,忽——,一展眼儿就跑过去,有什么好看!小坡要看的是前有旗伞执事,后有大家用白布条拉着的汽车,那才有意思。况且没有旗伞的出殡的,人们全哭得红眼妈似的,看着怪难过。有旗伞执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嘻皮笑脸的,好似天下最可乐的事就是把死人抬着满街走。那才有意思!
“哎呀,好天爷!千万来个有旗伞执事的!”小坡还伸着脖子,心中这样祷告。
咚,咚,咚,咚,不是一班乐队呀,还有“七擦”,“七擦”的中国吹鼓手呢!这半天还不过来,一定是慢慢走的!
等不得了,往前迎上去。小坡疯了似的,撒腿就跑,一气跑出很远。
可了不得,看,那个大开路鬼哟!一丈多高,血红的大脸,眼珠儿有肉包子大小,还会乱动!大黑胡子,金甲红袍,脚上还带着小轮子!一帮小孩子全穿着绿绸衣裤,头戴蛤壳形的草帽,拉着这位会出风头,而不会走路的开路鬼。小坡看着这群孩子,他嘴里直出水,哈!我也去拉着那个大鬼,多么有趣哟!
开路鬼后面,一排极瘦极脏的人们,都扛着大纸灯,灯上罩着一层黄麻。小坡很替这群瘦人难过,看那个瘦老头子,眼看着就被大灯给压倒了!
这群瘦灯鬼后面是一辆汽车,上面坐着几个人,有的吹唢呐,有的打铜锣,有的打鼓。吹唢呐的,腮梆儿凸起,象个油光光的葫芦。打锣的把身子探在车外,一边笑,一边当当的连敲,非常得意。小坡恨不得一下子跳上车去,当当的打一阵铜锣!
汽车后面又是一大群人,一人扛着一块绸子,有的浅粉,有的淡黄,有的深蓝,有的葱心儿绿,上面都安着金字,或是黑绒剪的字。还有一些长白绸子条,上面的字更多。小坡想不出这都是干什么的,而且一点“看头儿”也没有。把大块很好的绸子满街上摆着,糟蹋东西!拿几块黑板写上几个“7”,或是画上两只小兔,岂不比这个省钱!小坡替人家想主意。也别说,大概这许是绸缎店的广告队?对了,电影院,香烟庄都时常找些人,背着广告满街走,难道不许人家绸缎铺也这么办吗!小坡你糊涂!小坡颇后悔他的黑板代替绸子的计划。
啊,好了!绸子队过去了!又是一车奏乐的,全是印度人。他们是一律白衣白裙,身上斜披大红带,带子上有些绣金的中国字。小坡认不清那是什么字,过去问老印度。老印度摇头,大概也不认识。
“不认识字,你们倒是吹喇叭呀!”小坡说。
印度们不理他,只抱着洋喇叭洋号,仰头看着天。
汽车后面有一个打白旗的,襟上带着一朵花儿,一个小红缎条,小坡不知道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每一举旗的时候,前面的绸子队便把绸子扛得直溜一点,好象大家的眼睛全往后了着他似的。有的时候,他还骂街,骂得很花哨,前面的绸子队也不敢还言。小坡心里说,这个人一定是绸缎庄的老板,不然,他怎么这样威风呢。
后面又是一辆没篷的汽车,车里坐着个老和尚,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小坡心里说:“这必定是那位死人了!”继而一看,这位老和尚的手儿一抬,往嘴送了一牙橘子。小坡明白了,这不是死人,不过装死罢了。他走过去把住车沿,问:“橘子酸不酸呀?”老和尚依然一动也不动。小坡没留神,车前面原来还有两个小和尚呢。他们都是光头未戴帽,脑袋晒得花花的流油。他们手打问心,齐声“呸”了小坡一口。小坡瞪了他一眼,说:
“操场后面见!”
小和尚们不懂,依旧打着问心,脑袋上花花的往下流油。这辆后边,还有一车和尚,都戴黑僧帽,穿着蓝法衣,可是法衣上有许多口袋,和洋服一样。他们都嘟囔着,好象是背书。小坡想出来了:前面的老和尚一定是先生,闭着眼听他们背书。不知道背错了挨打不挨?
这车背书的和尚后面,又有一辆大汽车,拉着一大堆芭蕉扇儿,和几桶冰水,还有些大小纸包,大概是点心之类。两个戴着比雨伞还大的草帽的,挑着水桶,到车旁来灌水,然后挑去给人们喝。小坡过去,欠着脚看了看车中的东西。“喝!还有那么些瓶子拧檬水呢!”
“拿一把!”驶车的说。
小坡看前后没人,当然这是对他说了,于是拿了一把芭蕉扇,遮着脑袋。还跟着车走,两个挑水的又回来灌水,小坡搭讪着喝了碗冰水,他们也没向他要钱。哼,舒服多了,冰水喝了,头上还有芭蕉扇遮去阳光,这倒不坏!天天遇见送葬的,岂不天天可以白喝冰水?哼!也许来瓶柠檬水呢!还跟着车走,希望驶车的再说:“拿一把!”岂不可以再拿一把芭蕉扇,给妹妹拿回去。可是驶车的不再言语了。后面咚咚的打起鼓来,不得已,只好退到路旁,去看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喝!又是一车印度,全是白衣,红裙,大花包头。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三车印度一齐吹打起来,可是你吹你的,我打我的,谁也不管谁,很热闹,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象音乐。
小坡过去,乘着打鼓的没留神,用拳头捶了鼓皮一下,捶得很响。打鼓的印度也不管,因为三队齐吹,谁也听不出错儿来。小坡细一看,哈!有两个印度只举着喇叭,在嘴上比画着,可是不吹。小坡过去戳了他们的脚心一下,两人机灵的一下子,全赶快吹起来。小坡很得意,这一戳会这么有灵验。
三车印度之后,有两排穿黄绸衣裤的小孩,一人拿着个纸人儿。纸人的衣裳很漂亮,可惜脸上太白,而且脑袋全左右前后乱转。小坡也试着转,哼,怎么也把脸转不到后面去;用手使力搬着,也不行!算了吧,把脸转到后面去,万一转不回来,走路的时候可有点麻烦!
纸人队后面,更有趣了,一群小孩头上套着大鬼脸,一路乱跳!有一个跳着跳着,没留神,踩上一块香蕉皮,大爬虎似的倒在地上,把鬼脸的鼻子摔下一块去。哎,戴鬼脸到底有好处,省得摔自己的鼻子!
又是辆大汽车,上边扎起一座松亭。亭上挂满了花圈,有的用鲜花作的,有的用纸花作的。小坡纳闷:这些圈儿是干什么的呢?花圈中间,有一张大像片,是个乌漆巴黑的瘪嘴老太太。小坡又不明白了:这张像片和出葬有什么关系呢?摆出来叫大家看?一点不好看哪!不明白,死人的事儿反正与活人不同,不用管,看着吧!
啊哈!更有趣了!七八十,至少七八十人,都是黑衣黑裤,光着脚。一人手中一条白布带,拉着一辆老大老大的汽车。一个老印度驶车,可是这群人假装往前拉。小坡笑起来了:假如老印度一犯坏主意,往前忽然一赶车,这群黑衣人岂不一串跌下去,正象那天我们开火车玩,跌在花园中一样?那多么有趣!小坡跺着脚,向老印度打手势,低声而恳切的说:“开呀!往前开呀!”老印度偏不使劲开。“这个老黑鸟!糊涂!不懂得事!”
车上扎着一座彩亭,亭中放着一个长方的东西,盖着红绸子,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亭上还站着一对小孩,穿着彩衣,可是光着头,晒得已经半死了。小坡心里说:大概这两个小孩就是死人,虽然还没死,可是等走到野外,也就差不多了!多么可怜!
车后面有四五个穿麻衣,麻帽,麻鞋的,全假装往前推着汽车。他们全低着头,可是确是彼此谈笑着,好象这样推车走很好玩似的。他们的麻衣和林老板的夏布大衫一样长,可是里边都是白帆布洋服。有一个年纪青的,还系着根红领带,从麻衣的圆大领上露出来。
这群人后面,汽车马车可多了!一辆跟着一辆,一辆跟着一辆,简直的没有完啦!车中都坐着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小妞儿,有的穿麻衣,有的穿西装,有的梳高髻,有的剪着发,有的红着眼圈,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吸着香烟,有的吃着瓜子,小妞儿是一律吃着洋糖,水果,路上都扔满了果皮!喝!好不热闹!
小坡跟着走,忽然跑到前面看印度吹喇叭,忽然跑到后边看小孩儿们跳鬼。越看越爱看,简直的舍不得回学校了!回去吧?再看一会儿!该回去了?可是老印度又奏起乐来!
走着走着,心中一动!快到小坡了!哎呀,万一叫父亲看见,那还了得!父亲一定在国货店门外看热闹,一定!快往回跑吧!等等,等他们都走过去,“再向后转走!”拿着芭蕉扇立在路旁,等一队一队都走过去,他才一步一回头的往回走。
“到底没看见死人在那儿装着!”他低着头想:“不能藏在乐队的车上!也不是那个老和尚!在那儿呢?也许藏在开路大鬼的身里?说不清!”
“无论怎样吧,出殡的比什么都热闹好玩。回家找南星们去,跟他们作出殡玩,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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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海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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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若有人说,小坡是个逃学鬼儿,我便替小坡不答应他!什么?逃学鬼儿?哼,你以为小坡不懂得用功吗?小坡每逢到考试的时候,总考得很好咧!再说,就是他逃学的时候,他也没作坏事呀!就拿他看殡说吧,他往学校走的时候,便作了件别个小孩子不肯作的好事。那是这么一档子事:他不是正顺着大马路走吗,唉,一眼看见个老太太,提着一筐子东西,累得满头是汗,吁吁带喘。小坡一看,登时走过去,没说什么,抢过筐子便顶在头上了。
“在那儿住哇,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小坡的样儿,便知道他是个善心的孩子,喘着说:
“广东学校旁边。”
“好啦,跟着我走吧,老太太!”小坡顶着筐子,不用手扶,专凭脖子的微动,保持筐子的平稳。两脚吧唧吧唧的慢慢走,因为老太太走道儿吃力,所以他不敢快走。
把老太太领到家门口——正在学校的旁边,——小坡把筐子拿下来,交给老太太。
“我怎么谢谢你呢?”老太太心中很不过意:“给你两个铜子买糖吃?还是给你一包瓜子儿?”老太太的筐中有好几包瓜子。
小坡手,脚,脑袋一齐摇,表示决定不要。老太太是很爱他,非给他点东西不可。
“这么办吧,老太太!”小坡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给我东西,赶明儿我不留心把衣裳弄脏了的时候,我来请你给收拾收拾,省得回家招妈妈生气,好不好?你要是上街买东西,看见了我,便叫我一声,我好替你拿着筐子。我叫小坡,是妈妈由小坡的电线杆旁边捡来的。妹妹叫仙坡,是白胡子老仙送给妈妈的。南星很有力量,张秃子也很厉害,可是他们都怕我的脑袋!”小坡拍了拍脑门:“妈妈说,我的头能顶一千多斤!我的脑袋不怕别的,就怕三多家中糟老头子的大烟袋锅子!南星头上还肿着呢!”
“哎!哎!够了!够了!”老太太笑着说:“我的记性不好,记不住这么些事。”
“不认识南星?老太太!”小坡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叫小坡,是不是?好,我记住了。你去吧,小坡,谢谢你!”
小坡向老太太鞠躬,过于慌了,脑袋差点碰在墙上。
“老太太不认识南星,真奇怪!”小坡向学校里走。
到了学校,先生正教国语教科书的一课——轮船。
看见小坡进来,先生假装没看见他。等他坐好,先生才问:
“小坡,上那儿啦?”
“帮着老太太拿东西来着,她怪可怜的,拿着满满的一筐子东西!她要给我一包瓜子儿,我也没要!”
“你不爱吃瓜子,为什么不给我带来?”张秃子说。“少说话,张秃子!”先生喊。
“坏秃子!张秃子!”小英还怀恨着张秃子呢。
“不准出声,小英!”先生喊,教鞭连敲讲桌。“听着先生一个人嚷!”大家一齐说。
“气死!哎呀,气死!”先生不住摇头,又吃了个粉笔头儿。吃完,似乎又要睡去。
“小英,先生讲什么呢?”小坡问。
“轮船。张秃子!”小英始终没忘了张秃子。
“轮船在那儿呢?”小坡问。
“书上呢。张秃子!”
小坡忙掀开书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儿,连个轮船图也没有。他心里说,讲轮船不到码头去看,真有点傻!“先——!我到码头上看看轮船去吧!”小坡向先生要求。“先生——!我也去!”张秃子说。
“我也跟小坡去!不许张秃子去!”小英说。
“先生——!你带我们大家去吧!”大家一齐喊。先生不住的摇头:“气死!气死!”
“海岸上好玩呀,先——!”小坡央告。
“气死!”先生差不多要哭了。
“先生,那里轮船很多呀!走哇!先生!”大家一齐央告。“不准张秃子去呀,先生!”小英说。
“下午习字课不上了,谁爱看轮船去谁去!哎呀,气死!现在好好的听讲!”先生说。
大家看先生这样和善,允许他们到海岸去,立刻全一声不发,安心听讲。
你们看小坡!喝!眉毛拧在一块儿,眼睛盯着书本,象两把小锥子,似乎要把教科书钻两个窟窿。鼻子也抽抽着一块,好象钞票上的花纹。嘴儿并得很严,上下牙咬着动,腮上微微的随着动。两耳好似挂着条橡皮筒儿,专接受先生的话,不听别的。一手按着书角,一手不知不觉的有时在鼻下搓一阵,有时往下撕几根眉毛,有时在空中写个字。两脚的十指在地上抓住,好象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这样一用心,好象在头的旁边又长出个新脑袋来。旧头中的南星,三多,送殡,等等事故儿,在新头中全没有地位;新头中只有字,画,书。没有别的。这个新头一出来,心中便咚咚的跳:唯恐听不清先生的话,唯恐记不牢书上的字。这样提心吊胆的,直到听见下堂的铃声,这个新头才口邦的一下,和旧头联成一气,然后跳着到操场去玩耍。
下课回家吃饭。吃完,赶快又跑回学校来,腮上还挂着一个白米粒儿。同学们还都没回来,他自己找先生去:“先——,我到码头看轮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点回来,别误了上第二堂!”“听见了,先——!”小坡笑着跑出来。
码头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海水真好看哪!你看,远处是深蓝色的,平,远,远,远,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脚下,才卷起几道银线儿来,那一列小山儿是深绿的,可是当太阳被浮云遮住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挂上一层紫色,下面绿,峰上微红,正象一片绿叶托着几个小玫瑰花蓇葖。同时,山下的蓝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儿,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点发红,好象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
稍近,阳光由浮云的边上射出一把儿来,把海水照得碧绿,比新出来的柳叶还娇,还嫩,还光滑。小风儿吹过,这片娇绿便摺起几道细碎而可怜儿的小白花。
再近一点,绿色更浅了,微微露出黄|色来。
远处,忽然深蓝,忽然浅紫;近处,一块儿嫩绿,一块儿娇黄;随着太阳与浮云的玩弄,换着颜色儿。世上可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小燕儿们由浅绿的地方,飞,飞,飞,飞到深蓝的地方去,在山前变成几个小黑点儿,在空中舞弄着。
小白鸥儿们东飞一翅,西张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盘算着什么事儿;又忽然一抿翅儿,往下一扎,从绿水上抓起一块带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离岸近的地方,水还有点绿色;可是不细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浅灰,小船儿来了,挤起一片浪来,打到堤下的黄石上,溅起许多白珠儿。哗啦哗啦的响声也很好听。
渔船全挂着帆,一个跟着一个,往山外边摇,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蓝镜面上去。
近处的绿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着锚,桅杆很高,齐齐的排好,好似一排军人举着长枪。还有几排更小的船儿,一个挨着一个,舱背圆圆的,好象联成一气的许多小骆驼桥儿,又好象一群弯着腰儿的大黑猫。
小轮船儿,有的杏黄|色,有的浅蓝色,有的全黑,有的杂色,东一只西一艘的停在那里。有的正上货,哗啦,——哗啦,哗,——鹤颈机发出很脆亮的响声。近处,哗啦,哗啦,哗——;远处,似乎由小山那边来的,也哗啦,哗啦,哗——,但是声音很微细。船上有挂着一面旗的,有飘着一串各色旗的。烟筒上全冒着烟,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气。
另有些小船,满载着东西,向大船那边摇。船上摇桨的有裹红头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国人。还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东来西往,好象些“无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长的短的。然而海中并不显出狭窄的样儿,全自自然然的停着,或是从容的开着,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涨。声音也很多,笛声,轮声,起重机声,人声,水声;然而并不觉得嘈杂刺耳;好似这片声音都被平静的海水给吸收了去,无论怎么吵也吵不乱大海的庄严静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会儿。虽然这是他常见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万回,他也看不腻。每回来到此处,他总想算一算船的数目,可是没有一回算清过。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数乱了!再数: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这样干了,用八来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辈子也记不住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还多!没法算!
有一回,父亲带他坐了个小摩托船,绕了新加坡一圈儿。小坡总以为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绕新加坡一周的,不然,这里那能老有这么多船呢;一定是早晨开船,绕着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处。所以他和南星商议过多少次,才决定了:“火车是跑直线的,轮船是绕圈儿的。”
“我要是能跳上一只小船去,然后,哧!再跳到一只大船上去,在船上玩半天儿,多么好!”小坡心里说。说完,在海岸上,手向后伸,腿儿躬起,哧!跳出老远。“行了,只要我能进了码头的大门,然后,哧!一定能跳上船去!一定!”他念念道道的往码头大门走。走到门口,小坡假装看着别处,嘴里哼唧的,“满不在乎”似的往里走。
哼!眼前挡住只大黑毛手!小坡也没看手的主人,——准知道是印度巡警!——大拇脚指头一捻,便转过身来,对自己说:“本不想进去吗!这边船小,咱到那边看大的去!”他沿着海岸走,想到大码头去:“不近哪,来,跑!”心里一想,脚上便加了劲,一直跑到大码头那边。
哼!一,二,三,四,那么些个大门全有巡警把着!他背着手儿,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偷眼一看,哼!巡警都看着他呢。
来了个马来人,头上顶着一筐子“红毛丹”和香蕉什么的。小坡知道马来人是很懒的,于是走过去,给他行了个举手礼,说:“我替你拿着筐子吧?先生!”
马来人的嘴,裂开一点,露出几个极白的牙来。没说什么,把筐子放在小坡的头上。小坡得意扬扬,脚抬得很高,走进大门。小坡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白替人作工,总觉得分外的甜美有趣。
喝!好热闹!卖东西的真不少:穿红裙的小印度,顶着各样颜色很漂亮的果子。戴小黑盔儿的阿拉伯人提着小钱口袋,见人便问“换钱”?马来人有的抱着几匣吕宋烟,有的提着几个大榴莲。地上还有些小摊儿,玩艺儿,牙刷牙膏,花生米,大花丝巾,小铜钮子……五光十色的很花哨。
小坡把筐子放下。马来人把“红毛丹”什么的都摆在地上,在旁边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张罗,好似卖不卖没什么关系。
小坡细细的把地上的东西看了一番,他最爱一个马来人摆着的一对大花蛤壳儿。有两本邮票也很好玩,但是比蛤壳差多了。他心里说:假如这些东西可以白拿,我一定拿那一对又有花点,又有小齿,又有弯弯扭扭的小兜的蛤壳!可惜,这些东西不能白拿!等着吧,等长大了有钱,买十对八对的!几儿才可以长大呢?……啊!到底是这里,轮船有多么大呀!都是长,长,长的大三层楼似的玩艺儿!看烟筒吧,比老树还粗,比小塔儿还高!
一,二,三,四,……又数不过来了!
看靠岸这只吧!人们上来下去,前后的起重机全哗啦啦的响着,船旁的小圆窟窿还哗哗的往外流水,真好玩!哎呀,怎能上去看看呢?小坡想了一会儿,回去问那个马来人:“我拿些‘红毛丹’上船里卖去,好不好?”
马来人摇了摇头。
小坡叹了口气,回到大船的跳板旁边去等机会。
跳板旁有两个人把着。这真难办了!等着,只好等着!
不大一会儿,两个人中走去了一个。小坡的黑眼珠里似乎开了两朵小花,心里说:“有希望!”慢慢往前凑合,手摸着铁栏杆,嘴中哼唧着。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他手摸着铁栏,口中哼唧着,又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往前凑。又假装扶在铁栏上,往下看海水:喝,还有小鱼呢。又假装抬起头来看船:哼,大船一身都是眼睛,可笑!——他管舱房的小圆窗叫眼睛。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人,哼!纹丝儿不动,在那里站着,好象就是给他一百个橘子,他也不肯躲开那里!小坡真急了!非上去看看不可!
地上有块橘子皮,小坡眼看着船身,一脚轻轻的推那块皮,慢慢,慢慢,推到那个人的脚后边。
“喝!可了不得!”小坡忽然用手指着天,撒腿就跑。
那个人不知是怎么了,也仰着头,跟着往前跑,他刚一跑,小坡,手还指着天,又跑回来了。那个人,头还是仰着,也赶紧往回跑。噗!嗐——口邦!他被橘子皮滑出老远,然后老老实实的摔在地上。
小坡嗞溜的一下,跑上跳板去了。
到了船上,小坡赶快挺直了腰板,大大方方的往里走。船上的人们一看这样体面的小孩,都以为他是新上来的旅客,也就不去管他。你看,小坡心里这个痛快!
哟!船上原来和家里一样啊!一间一间的小白屋子,有床,有风扇,有脸盆架儿。在水上住家,这够多么有意思呢!等着,长大了我也盖这么一所房子,父亲要打我的时候,咦,我就到水房子里住几天来!还有饭厅呢!地上铺着地毯,四面都有大镜子!照着镜子吃饭,看着自己的嘴一张一闭,也好玩!还有理发所呢!在海上剪剪发,然后跳到海中洗洗头,岂不痛快!洗完了头,跑到饭厅吃点咖唎鸡什么的,真自在呀!
小坡一间一间的看,一直看到后面的休息室。这里还有钢琴呢!有几个老太太正在那里写字。啊,这大概是船上的学校,赶紧躲开她们,抓住我叫我写字,可不好受!
转过去,已到船尾。哈,看这间小屋子哟!里面还有大轮子,小棍儿的,咚咚的直响。水房子上带工厂,可笑!我要是盖水房子呀,一定不要工厂:顶好在那儿挖个窟窿,一直通到海面上,没事儿在那里钓鱼玩,倒不错!
小屋的旁边有个小窄铁梯,上去看看。上面原来还有一层楼呢。两旁也都是小屋子,又有一个饭厅……回去告诉南星,他没看见过这些东西。赶明儿他一提火车,我便说水屋子!
看那个铁玩艺儿,在空中忽忽悠悠的往起拉大木箱,大麻口袋。看这群人们这个嚷劲!不知道拉这些东西干什么,但是也很有趣味!
扶在栏杆上看看吧。远处的小山,下面的海水,看着更美了,比在岸上看美的多!开了一只船,闷——闷!汽笛儿叫着。船上的人好象都向他摇手儿呢,他也向他们摇手。看船尾巴拉着那一溜白水浪儿,多么好看!——看那群白鸟跟着船飞,多么有意思!
正看得高兴,背上来了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褂。小坡歪头一看,得!看跳板的那个家伙!那个人一声没发,抓起小坡便走;小坡也一声不发,脚在空中飘摇着,也颇有意味。
下了跳板,那个人一松手,小坡摔了个“芥末蹲”儿。“谢谢你啊!”小坡回着头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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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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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小坡早晨起来稍微晚一点。
一睁眼,有趣,蚊帐上落着个大花蛾子。他轻轻掀起帐子,蛾子也没飞去。“蛾子,你还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绒须儿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说:“我还得睡一会儿呢!”妹妹仙坡还睡得很香甜,一只小胖脚在花毯边上露着,五个脚指伸伸着,好似一排短圆的花瓣儿。有个血点红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儿上落着。小坡掀起帐子看了看妹妹,没敢惊动她,只低声的说:“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谢谢你呀!”
他去冲凉洗脸。
冲凉回来,妹妹还睡呢。他找来石板石笔,想画些图儿,等妹妹醒了给她看。画什么呢?画小兔吧?不!回回画小兔,未免太贫了。画妹妹的脚?对!他拿着石板,一眼斜了妹妹的脚,一眼看着石板,照猫画虎的画。画完了,细细的和真脚比了一比;不行,赶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见,她非生气不可。闹了归齐,只画上四个脚指!再补上一个吧,就非添在脚外边不可,因为四个已经占满了地方。
还是画小兔吧,到底有点拿手。把脚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会神的画。画了又擦,擦了再画,出了一鼻子汗,才画成一只小兔的偏身。两个耳朵象一对小棒槌,一个圆身子,两条短腿儿,一个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可怎么办呢?要是只画小兔的前脸吗,当然可以象写“小”字似的,画出一个鼻子两只眼。可是这样怎么画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脸下画身子,胳臂,腿儿。没有法子,只好画偏身吧,虽然短着一只眼睛,到底有身子什么的呀!
他抱着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边画上一只眼,岂不是凑成两只!对!于是将石板翻过来,画上一只眼,很圆,颇象个小圆糖豆儿。
画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学兔儿:东闻一闻,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后的拉耳朵,因为兔耳是会动弹的。跳着跳着把妹妹跳醒了。
“干什么呢,二哥?”仙坡掀起帐子问。
“别叫我二哥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小兔!看我的耳朵,会动!”他用手拨弄着耳朵。
“来,我也当兔儿!”仙坡光着脚下了床。
“仙!兔儿有几只眼睛?”
“两只。”仙坡蹲在地上,开始学兔儿。
“来,看这个。”小坡把石板拿起来,给妹妹看:“象不象?”仙坡点头说:“真象!”
“再看,细细的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错儿来。“真象!”仙坡又重复了一句。
“几只眼?”
“一只。”
“小兔有一只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的问。
“行!”
“为什么?”小坡心里说:“妹妹有点糊涂!”“三多家里的老猫就是一只眼,怎么不行?”
“不行!猫也都应当有两只眼,一只眼的猫不算猫,算——”小坡一时想不起到底算什么。
幸而仙坡没往下问,她说:“非有两只不行吗,为什么你画了一只?”
“一只?谁说的?我画了两只!”
“两只!那一只在那儿呢?”
“这儿呢!”小坡把石板一翻过儿,果然还有一只圆眼,象个小圆糖豆儿。
“哟!可不是吗!”仙坡乐得把手Сhā在腰间,开始跳舞。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画了只圆眼,说:“仙,这只是给三多家老猫预备的。赶明儿三多一说他的老猫短着眼睛,咱们就告诉他,还有一只呢!他一定问,在那儿呢?咱们就说,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赶明儿我拿着石板找老猫去。见了它,我就说,我就说,”她想了一会儿:“瞎猫来呀!”“别叫它瞎猫,它不爱听!”小坡忙着Сhā嘴,“这么说,猫先生来呀?”
“对了,我就说,猫先生来呀!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只带来一只眼睛,你看合式不合式?”
“别问它,石板上的眼睛也许太大一点!”小坡说。仙坡拿起石板,比画着说:“请过来呀,瞎——呸,猫先生!它一过来,我就把石板放在它的脸前面。听着!忽——的一声,这只眼便跳上老猫脸上去,老猫从此就有两只眼,你看它喜欢不喜欢!”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万一老猫嫌有两只眼太费事呢?你看,仙,有一个眼也不坏,睡觉的时候,只闭一只,醒了的时候,只睁一只,多么省事!尤其是看万花筒的时候,不用费事闭上一只,是不是?”
“也对!”仙坡说,并没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来——!”妈妈的声音。
“仙还没洗脸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妈妈说。
“快来,仙!快着!”小坡背起妹妹,去帮着她洗脸。洗了脸回来,父亲母亲哥哥都已坐好,等着他们呢。小坡仙坡也坐下,母亲给大家盛粥。
小坡刚要端碗,母亲说了:“先给父亲磕头吧!”
“为什么呢?”小坡问。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妈妈说。
“鞠躬行不行?”
“不行!”妈妈笑着说。
“过新年的时候,不是大家鞠躬吗?”小坡问妹妹。妹妹看了父亲一眼。
“非磕头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养活你们这么大,不给爸爸磕头?好!磕!没话可说!”父亲说,微微带着笑意。
小坡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跪在地上,问:“磕几个呢?”“四八四十八个。”仙坡说。
“磕三个吧。”妈妈说。
小坡给父亲磕完,刚要起来,父亲说:“不用起来,给妈妈磕!”
小坡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刚要起来,哥哥说:“还有我呢!”
小坡假装没听见,站起来,对哥哥说:“你要是叫我看看你的图画,我就给你磕!”
“偏不给你看!爱磕不磕!”哥哥说。
小坡不再答理哥哥,回头对妹妹说:“仙,该给你磕了!”说着便又跪下了。
“不要给妹妹行大礼,小坡!”妈妈笑了,父亲也笑了。“非磕不行,我爱妹妹!”
“来,我也磕!”仙坡也忙着跪在地上。
“咱们俩一齐磕,来,一,二,三!”小坡高声的喊。两个磕起来了,越磕越高兴:“再来一个!”“哎,再来一个!”随磕随往前凑,两个的脑门顶在一处,就手儿顶起牛儿来,小坡没有使劲,已经把妹妹顶出老远去。
“好啦!好啦!快起来吃粥!”妈妈说。
两个立起来,妈妈给他们擦了手,大家一同吃粥。平日的规矩是:粥随便喝,油条是一人一根,不准多拿。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油条也随便吃,而且有四碟小菜。小坡不记得吃了几根油条,心里说:多咱把盘子吃光,多咱完事!可是,忽然想起来:还得给陈妈留两条呢,二喜也许要吃呢!于是对哥哥说:
“不要吃了,得给陈妈留点儿!”
父亲听小坡这样说,笑了笑,说:“这才是好孩子!”小坡听父亲夸奖他,心中非常高兴,说:“父亲,带我们到植物园看猴子去吧!”
哥哥也说:“下午去看电影吧!”
妹妹也说:“现在去看猴子,下午去看——”她说不上“电影”来,因为没有看过。
父亲今天不知为什么这样喜欢,全答应了他们:“快去换衣裳,趁着早晨凉快,好上植物园去。仙坡,快去梳小辫儿。”大家慌着忙着全去预备。
哥哥和小坡全穿上白制服,戴上童子军帽,还都穿上皮鞋。妹妹穿了一身浅绿绸衣裤,没穿袜子,穿一双小花鞋。两条辫儿梳得很光,还戴着一朵大红鲜花。
坐了一截车,走了一截,他们远远望见绿丛丛一片,已是植物园。
“园中的花木没有一棵好看的,就是好看吧,谁又有工夫去看呢!”小坡这样想,“破棕树叶子!破红花儿!猴子在那儿呢?”越找不到猴,越觉得四面的花草不顺眼。“猴子!出来呀!”
“我看见了一条小尾巴!”仙坡说。
“那儿呢?”
“在椰子树上绕着呢!”
“哎哟!可不是吗!一个小猴,在椰子下面藏着哪!小猴——!小猴——!快来吃花生!”
哥哥拿着许多香蕉,妹妹有一口袋花生,都是预备给猴子吃的。
三个人,把父亲落在后边,一直跑下去。
一片密树林,小树挤着老树,老树带着藤蔓。小细槟榔树,没地方伸展叶子,拚命往高处钻,腰里挂着一串槟榔,脚下围着无数的小绿棵子。密密匝匝,枝儿搭着枝儿,叶子挨着叶子,凉飕飕的摇成一片绿雾。虫儿不住吱吱的叫,叫得那么怪好听的。哈哈,原来这儿是猴子的家呀!看树干上,树枝上,叶儿底下,全藏着个小猴!喝!有深黄的,有浅灰的,有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全鬼头魔儿眼的,又淘气,又可爱。顶可爱的是母猴儿抱着一点点的小猴子,整跟老太太抱小孩儿一样。深灰色的小毛猴真好玩,小圆脑袋左右摇动,小手儿摸摸这里,抓抓那里,没事儿瞎忙。当母猴在树上跳,或在地上走的时候,小猴就用四条腿抱住母亲的腰,小圆头顶住母亲的胸口,紧紧的抱住,唯恐掉下来。真有意思!妹妹往地上撒了一把落花生。喝,东南西北,树上树下,全呕呕的乱叫,来了,来了,一五,一十,一百……数不过来。有的抢着一个花生,登时坐下就吃,吃得香甜有味,小白牙咯哧咯哧咬得又快又好笑。有的抢着一个,登时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安安稳稳的享受。有的抢不着,便撅着尾巴向别人抢,引起不少的小战争。
大坡是专挑大猴子给香蕉吃。仙坡是专送深黄|色的喂花生,父亲坐在草地上看着,嘻嘻的笑。小坡可忙了,前后左右乱跳,帮着小猴儿抢花生。大猴子一过来对弱小的示威,小坡便跑过去:“你敢!不要脸!”大猴子急了,直向小坡牙,小坡也怒了:“来,跟你干干!张秃子都怕我的脑袋,不用说你这猴儿头了!”一个顶小的猴儿,抢不着东西,坐在一旁要哭似的。小坡过去由哥哥手里夺过一只香蕉:“来!小猴儿,别哭啊!就在这儿吃吧,省得叫别人抢了去!”小猴子双手抱着香蕉,一口一口的吃,吃得真香;小坡的嘴也直冒甜水儿!
大猴子真怕了小坡,躲他老远,不敢过来。有的竟自一生气,抓着一个树枝,三悠两摆到树枝上坐着生气去了。有的把尾巴卷在树上,头儿倒悬,来个珍珠倒卷帘。然后由树上溜下来。
花生香蕉都没啦。又来了一群小孩,全拿着吃食来喂他们。又来了两辆汽车,也都停住,往外扔果子。
小坡们都去坐在父亲旁边看着,越看越有趣,好象再看十天八天的也不腻烦!
有些小猴似乎是吃饱了,退在空地方,彼此打着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抓你的尾巴,打得满地乱滚。有时候,一个遮住眼,一个偷偷的从后面来抓。遮眼的更鬼道,忽然一回身,把后面的小猴,一下捏在地上。然后又去遮上眼,等着……有的一群小猴在一条树枝上打秋千,抡,抡,抡,把梢头上的那个抡下去。他赶快又上了树,又抡,把别人抡下去。
有的老猴儿,似乎不屑于和大家争吵,稳稳当当的,秃眉红眼的,坐在树干上,抓抓脖子,看看手指,神气非常老到。
“该走了!”父亲说。
没人答应。
又来了一群小孩,也全拿着吃食,猴子似乎也更多了,不知道由那儿来的,越聚越多,也越好看。
“该走了!”父亲又说。
没人应声。
待了一会儿,小坡说:“仙,看那个没有尾巴的,折跟头玩呢!”
“哟!他怎么没有尾巴呢?”
“叫理发馆里的伙计剪了去啦!”哥哥说。
“呕!”小坡仙坡一齐说。
“该走了!”父亲把这句话说到十多回了。
大家没言语,可是都立起来,又立着看了半天。“该走了!”父亲说完,便走下去。
大家恋恋不舍的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到花室,兰花开得正好。小坡说,兰花没有小猴那么好看。到河边,子午莲,红的,白的,开得非常美丽。仙坡说,可惜河岸上没有小猴!到棕园,小坡看着大棕叶,叫:小猴儿别藏着了,快下来吧!叫了半天,原来这里并没有猴子!他叹了一口气!
午饭前,到了家中。小坡顾不得脱衣服,一直跑到厨房,把猴儿的事情全告诉了妈妈。妈妈好象一辈子没看过猴子,点头咂嘴的听着。告诉完了妈妈,又和陈妈说了一遍。陈妈似乎和猴儿一点好感没有,只顾切菜,不好好的听着。于是小坡只好再告诉妈妈一遍。
仙坡也来了,她请求妈妈去抱一个小猴来。
妈妈说,仙坡小时候和小猴儿一样。仙坡听了非常得意。小坡连忙问妈妈,他小时候象猴儿不象。
妈妈说,小坡到如今还有点猴气。小坡也非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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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的生日-电影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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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小坡到妈妈屋中去问:“妈!明天还是生日不是呀?”
妈妈正在床上躺着休息呢,她闭着眼,说:“那有的事!一年只有一个生日。”
“呕!”小坡有点不痛快:“不许有两个,三个,一百个生日?”
“天天吃好东西,看猴子,敢情自在!”妈妈笑着说。“妈妈你也有生日,是不是?”
“人人有。”
“你爱那一天过生日呢?”
“我爱那一天不行啊,生日是有一定的。”
“谁给定的呢?父亲?”小坡问。
“生日就是生下来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号生的吧,每到五月一号我们就给她庆贺生日,明白不明白?”“妹妹不是白胡子老仙送来的吗?”
“是呀,五月一号送来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呕!我可得记住:比如明天桌椅铺给咱们送张桌子来,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这么说不是?妈!”妈妈笑着说:“对了!”
“啊,到桌子生日那天,我就扛着他去看猴子!”“桌子没有眼睛啊?”妈妈说。
“拿粉笔圆圆的画两只呀!妈,猴子也有生日?”“自然哪,”妈妈说:“有一个小孩过生日的时候,小猴儿之中也必有过生日的,所以小孩过生日,一定要拿些东西去给猴子庆贺。”
“可是,妈!那里这么多猴子,怎能知道是那个的生日呢?”“不用管是那个的,反正其中必有一个今天过生日。你过生日吧。哥哥妹妹全跟着吃好东西,猴子也是这样,一个过生日,大家随着欢喜。这个道理好不好?”妈妈很高兴的问。“好!真好!”小坡拍着手说:“妈,回来父亲要带我们去看什么?”
“看电影。”
“电影是什么玩艺儿呢?”
“到电影园就知道了。”
“那里也有猴子?”小坡心目中的电影园是:是几根电线杆子,上面有些小猴。
“没有。”妈妈似乎要睡觉。
小坡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一看妈妈困了,赶快走出去,然后又轻轻走回来,把手在妈妈的眼前摆了一摆,试试妈妈是否真睡了;妈妈不愿说话的时候,常常假装睡觉。“啊,妈妈是真困了!赶快走吧!”他低声的说。
哼!妈妈闭着眼笑了!
“啊!妈妈你又冤我呢!不行!不答应你!你个小妈妈!”小坡说着,把头顶在她的胸口上:“妈,小猴儿顶你来了,顶!顶!顶!”
“小坡好好的!妈妈真困了!”妈妈睁开眼说;“快去,找仙坡去!别惹妈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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