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
楚留香目光移动,忽然道:“你说你曾经为她画过四幅像?”
孙学圃道:“不错,四幅。”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她画像为何要画四幅?”
孙学圃道:“那时我也奇怪,普通人画像,都只画一幅,她为何要画四幅?
等我为她画到第三幅像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楚留香急急道:“她可曾告诉你?”
孙学圃叹道:“她告诉了我……她说,她要将这四幅画像送给四个男子,这四个男子都曾经和她有过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却要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楚留香苦笑道:“她找你这样的名手来画像,为的就是要将她的美丽尽量保留在纸上,再送给那四个男子,这样,她虽然离开了他们,他们却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们每一次瞧见这幅美丽的画像时,都要为她痛苦。”
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
楚留香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为何要和他们断绝往来?”
沈珊姑道:“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楚留香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
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权势,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惊人的财富。”
她瞧着楚留香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为那男子和你一样能令女子心动。”
楚留香笑道:“姑娘现在动心了么?”
沈珊姑脸红了红,但眼睛却还是直盯着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男人是谁,也就可以找到她了。”
她居然将“咱们”两个字说得当当响,却连楚留香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道:“这范围虽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毕竟还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将这幅画交给我,回家等着,我若有了消息,定去报知姑娘。”
沈珊姑眼睛带着媚笑,身子靠了过去,盯着他说道:“我为何要交给你?我为何要相信你?”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沈珊姑面色突然在变,倒退两步,颤声道:“是你……是你……你这恶鬼!”转过身子,发狂似的奔了出去。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卷起了那幅画,然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着孙学圃。
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连没有眼睛的孙学圃都能感觉得出,他不安的在椅上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何还不走?”
楚留香道:“我是在等。”
孙学圃道:“等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说出还在为她隐瞒着的事。”
孙学圃呆了半晌,长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虽然恨她,却还是不愿意别人伤害她,但你若还不肯将所有的事说出来,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
孙学圃果然动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收到你四幅画的那四个人,现在都已死了。”
孙学圃失声道:“死了?怎会死的?”
楚留香道:“我现在虽还不知道他们死因的真相,但却知道他们都是收到秋灵素派人送去的一封书信后而出门被害的。”
孙学圃道:“你……你是说秋灵素将他们害死的?”
楚留香道:“秋灵素既然要他们为她相思一辈子,就绝不会再害死他们,她写信给他们,说不定是因为她有了什么困难,要他们赶去相助。”
孙学圃叹道:“不错,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困难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对她最好的人,也只有这些人才会为她效忠效死。”
楚留香道:“而现在这四个人都已死了,害死他们的人,又接连害死了另外几个人,为的只是不愿我知道他们和她的关系,不愿我也Сhā足在这秘密里,由此可见,她的困难必定还未解决,说不定此刻正在危险中。”
孙学圃动容道:“此事既然如此凶险,你为何定要Сhā足?难道你想救她?”
楚留香叹道:“我若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怎能救她?”
孙学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们方才忘记问我一件事了。”
楚留香道:“什么事?”
孙学圃道:“你们忘记问我,我是在什么地方为她画像的。”
楚留香失声道:“不错,这一点想必也有关系。”
孙学圃道:“出城五里,有个乌衣庵,我就是在那里为她画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师,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
楚留香道:“还有呢?”
孙学圃不再说话。
楚留香收起画像,转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虽已盲,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么……孙兄,你仔细想想,多多珍重。”
孙学圃呆了呆,眉目皆动,大声道:“多承指教,请问尊姓?”
这时,楚留香已去得远了。
窗外阴影中却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
楚留香奔下山,只见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山坡前,这种乌蓬车正是济南城最常见的代步,白日间究竟不能施展轻功,楚留香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
那车夫圆圆的脸,满脸和气,笑道:“就等着你走来咧!”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乌衣庵?”
那车夫笑道:“你老找着俺,可找对人了,俺前天还送俺老婆上香去着,你老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
车马启行,楚留香在车上前思后想,将这件事又反复想了一遍,这件事虽已略有头绪,但关键还是要看是否能找着秋灵素,他此刻只不过知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为秋灵素出门的。
但秋灵素究竟是为什么找他们?是否真的要求他们相助?像她那样的女人,又会有什么困难要人相助?
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乌衣庵却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动着脑筋,倒也不觉得十分焦急难耐。
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乌衣庵就在前面树林里,你老下车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庵堂里隐约有梵唱传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课。
桃林小寺,风景幽绝,这位素心大师,果然是位雅尼,否则又怎会和秋灵素那样的美人结为知友。
庵堂的门,是开着的,楚留香走了进去,庵内尚未燃灯,梵唱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女尼,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楚留香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
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
那乌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楚留香道:“大师久避红尘,不知可记得昔年有位方外挚友秋灵素么?”
素心大师道:“记得即是不记得,不记得即是记得,施主何必问?贫尼何必说?”
楚留香微笑道:“说了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了,大师若是执意不说,岂非着相了?”
他能与无花谈禅,这机锋自然是会打的。
素心大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禅机。”
楚留香道:“略知一二。”
素心大师叹道:“施主既是解人,贫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来到此地,想必已听孙学圃说起,秋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
楚留香道:“以后呢?”
素心大师道:“灵素早有慧根,割断情丝后,更一心别绝红尘,二十年前,便已在贫尼剃度下出家了。”
楚留香失声道:“出家了?……现在……”
素心大师微笑道:“以她那样的慧根灵悟,自然不会久在红尘受苦。”
楚留香骇然道:“她……她难道已死了么?”
素心大师合十道:“潇洒来去,无牵无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结果倒当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实再也想不到这秋灵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
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竟似已动弹不得。
素心大师含笑道:“施主自何处来,何不自去处去?”
楚留香茫然转身,走出了门,喃喃道:“秋灵素既已死了,那些书信又是谁写的呢?难道是别人假冒她的姓名?难道左又铮出门根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左又铮等人所接到的书信,就是秋灵素写的。
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只不过是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为秋灵素着迷而已。
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这并非就是说他们都是为她而死的呀,现在,秋灵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做起。”
这时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失声道:“不对!这件事有些不对。”
他将这件事每个细节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师足未出户,又怎知我去找过孙学圃?又怎知道他告诉我‘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他转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树下,已无人影。
梵唱仍不绝,楚留香冲进去,堂内诵经晚课的女尼,都被惊起,楚留香目光自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找不着方才那乌衣白袜的女尼,大声道:“素心大师在哪里?”
一个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并没有人号做素心。”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明明是乌衣庵的主持。”
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乌衣庵从此绕城西去,还有数里。”
这里竟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讷讷道:“方才站在树下的一位乌衣白袜的师父,不是贵庵中的人么?”
那老尼瞧着他,就像瞧着疯子似的,缓缓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晚课,方才梧桐树下哪里有人?”
楚留香向西急奔,暗叹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城里的大车,怎会在贫民窟外等着接客?贫民窟里哪会有坐得起车的人?他明明是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上当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为秋灵素已死,将我诱人歧途。”
这时已是黄昏,这里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轻功,没有多久,就又瞧见一座寺院建在山脚下。
荒凉的寺院,闪着一盏鬼火般的孤灯,风吹得庭院中的落叶沙沙响,仿佛有幽灵在上面踽踽独行。
晚风吹来,楚留香只觉背脊上凉嗖嗖的,又仿佛有鬼魅在他脖子后吹气,他身形不停,往灯火处直掠过去。
孤灯旁坐着个乌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疮百孔,面色蜡黄,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
楚留香暗叹道:“难道这乌衣庵竟没落已至于此,那‘车夫’若是真的将我带来这里,只怕我反而难以相信。”
他干咳一声,道:“这里可是乌衣庵么?”
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道:“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这诡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诡异的笑声,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不知师傅能否带领在下前去参见素心大师?”
那女尼霍然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她手托着那盏油灯,鬼火般的灯火,照着荒庵里褪色的神幔,金漆剥落的佛像,也照着落叶、荒草、积尘、蛛网。
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穿过荒凉的院落,这乌衣庵中竟瞧不见别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窥人。
后院里没有燃灯,沉沉的暮色,萧瑟的梧桐下,有间小小的禅堂,狂风吹着残破的窗户,发出一阵阵令人悚栗的声响。
那女尼忽然回头一笑,道:“你等着。”
楚留香瞧着门上密集的蛛网,忍不住问道:“素心大师莫非在坐关?”
那女尼痴笑道:“坐关,自然是在坐关,谁敢说她不是在坐关。”
她痴笑着拨开门上的蛛网,走了进去。
楚留香只好在门外等着,院子里更黑,树上似有枭鸟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树下,心里不觉有些发毛。
过了半晌,只听那女尼在禅堂中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又过了半晌,那女尼又举着灯走了出来,笑道:“我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多谢。”
无论如何,他总算能见着素心大师了。
他大步走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大师。”
阴森黝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走进去两步,有风吹过,突然一条影子飘了过来,借着那鬼火般的灯光一瞧,这哪里是人?
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髅。
这副枯骨就悬在梁上,随着风不住飘荡,一阵阵腐尸的臭气,令人作呕,楚留香不觉吓得呆了。
那女尼疯狂的笑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拍手笑道:“你见着她了……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说话呀?”
这梁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寻访的素心大师,她竟然早已悬梁自尽了,连血肉都已化为枯骨。
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尸体,竟和楚留香开了个疯狂而恶毒的玩笑,她竟是个满怀恶意的疯子。
灯火熄灭,鬼气更重。
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
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
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也就在这里,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细的风声,直打他咽喉、胸腹间几处要|茓,广条人影自梁上飞起,“蓬”的,撞开屋顶,带着一阵阵凄厉诡秘的笑声,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楚留香避开一剑,已料到对方后面必有杀手,身形早已乘着胸腹的收缩之势,向地上倒了下去。
乌光便堪堪擦着他身子飞过。
只见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赫然正是害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那个人。
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时,这诡秘的人影早已不见了,星月连天,凉风飕飕。
楚留香站在屋顶上,冷汗不觉早已湿透重衣。
他怔了半晌,回身跃下来,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连笑声都已顿住。
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厉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可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么?”
夜色中,只见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眯着眼瞧了楚留香几眼,格格笑道:“他……我……”
笑声突然中断,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后,便有几点鲜血自她咽喉、胸膛间沁出。
原来方才未击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门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
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见鲜血的血迹,流出来后,立刻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惨碧颜色,她眼鼻五官里,也渗出了鲜血。
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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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骰子之戏
他知道这样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谁也无救的了,他方才反应只要稍迟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那女尼胸膛里犹有一丝残余的呼吸,突然张开眼来瞧着楚留香,目光竟突然变得奇异的清澈而明亮。
楚留香黯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尼嘴唇启动了几次,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道:“无……无……”
楚留香叹道:“你已无话可说了么?”
那女尼满是焦急之色,满头俱都流下了汗珠,但饶是她用尽所有力量,却已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终于死了。
她临死前回光返照,神智突然分外清明,竟给楚留香留下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可惜楚留香却不知道。
楚留香走出乌衣庵,夜色已很沉重,他心情却更沉重,他寄以最大希望的一条线索,竞又断了。
他暗叹道:“难怪那凶手不怕我寻来乌衣庵,原来他早已知道素心大师死了,否则我在孙学圃窗外时,虽在全神防护着他向孙学圃下手,但后来他还是有许多机会将孙学圃杀死灭口的。
“原来他竞想借孙学圃之口,说出‘乌衣庵’,然后再假冒‘素心大师’,将我诱入歧途,谁知我竟瞧出了他的破绽。
“于是他一计不成,算准我必来乌衣庵,就先躲到那禅堂的梁上,乘我不备,掷下素心的尸骨,向我下手。
“这一‘次他虽未成功,但他的汁划却委实不能说不周密,他的手段更毒,我只要稍有疏忽,便难免要遭他的毒手,他一心不愿我涉及这件事中,不惜杀死这许多条人命,可见这件事所牵涉的秘密,必定惊人得很。”
想到这里,楚留香非但毫无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敌忾之心,要和这厉害的对手一较高低。
冒险,他根本不当做一回事。
越是危险的事,他反而越觉得有趣。
他突然仰天而笑,道:“你听着,无论你是谁,要想吓退我那是在做梦,我迟早要揭破你的秘密,你跑不了的。”
荒郊死寂,渺无人踪,他那鬼魅般的对手,也不知是否就避在暗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挑战。
楚留香顿住笑声,又陷入沉思中。
那痴尼临死前,究竟要说什么?
她说的“无”字,难道并非“无话可说”的“无”?
楚留香喃喃道:“瞧她的眼神,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说的莫非是‘吴’,那凶手莫非是个姓‘吴’的?”
他心念转动,突然想起那女尼是死在梧桐树下。
她说的莫非是个梧桐的“梧”字,她莫非想告诉楚留香,那梧桐树下,埋藏着什么秘密么?
一念至此,楚留香立刻转身,但他还未奔回乌衣庵,便已瞧见一道猛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那乌衣庵竟已化为一片火海,那“梧桐”树下纵有什么秘密,也早已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楚留香回到城里,夜市已阑珊。
他又是疲乏,又是饥饿,但却径自先奔快意堂。
以秋灵素那样的人,决非无名之辈,她嫁的丈夫,想必也赫赫有名,朱砂门弟子众多,眼皮很杂,说不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几天,他的心毕竟有些乱了,竟未想到他自己本是个眼皮最杂的人,他自己以前又怎会从未听起过有关秋灵素的事?
若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突听身后蹄声骤响,一人轻叱道:“闪开!”
楚留香身子刚避开,已有一匹马自他身旁冲过。
马上人黑色的斗篷,迎风飞舞,露出里面火红色的缎子,人马急驰而过,险些将楚留香撞倒。
但他非但毫不动怒,反而失声赞道:“好神骏的马。”
对于马,也和对女人一样,楚留香有着特殊的鉴赏力,有时他瞧见好马,甚至比瞧见美女还要愉快得多。
此刻他一眼瞥过,便知道这匹马实是万中选一的龙种,能瞧上这种马的人,想来也绝不是等闲角色。
楚留香喃喃道:“这人又是谁呢?为何来到济南城?……美女虽然有时会嫁给蠢丈夫,但良驹却绝不会被庸人所御,好马选择主人时,那眼光的确要比女子选择丈夫精确得多,至少它不会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过了,也不会瞧得白花花的银子就发晕,而且它选择好一个人时,也时常比女人对丈夫忠心得多。”
他喃喃自语着不禁发出了微笑。
随时找机会让自己笑笑,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这就是他做人的态度,只怕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能在生死关头中活下来的原因——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遇着了危险的事,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
何况,他自信这看法绝不会错,只因对于女人和马这两件事,他的确都可算得上是少有的权威。
还未到快意堂,楚留香就又瞧见了那匹马,它站在快意堂门口的灯笼下,正不住昂首低嘶。
它的主人并未将它系起,似乎根本不怕它被人偷走,几个人远远站在一旁,竟不敢走近它。
还有个人捂着肚子蹲在那里,满脸俱是痛苦之色,楚留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朋友可是吃了它的苦头么?”
那人苦着脸骂道:“这匹见鬼的马,凶得紧。”
楚留香微笑道:“好花多刺,美人和好马也通常都是难惹的,这句话朋友你日后最好时时牢记在心。”
他一心只想瞧瞧这匹马的主人到快意堂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一面说话,一面已大步走了进来。
这时还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热闹的时候,但屋里虽然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楚留香暗中皱了皱眉,掀开门帘走进去。
只见几十个赌客竟全都贴墙站着,一个个都已吓得面无血色,平日燕子般穿梭来去的少女们,也站着静静发抖。
再看那些保镖大汉,此刻已全躺在地上,有的是已实在爬不起来,有的却是不敢爬起来。几十双眼睛,都在呆呆地瞧着那穿黑斗篷的人。
他笔直站在赌桌前,背对着门,楚留香只能瞧见他手里那根黑得发亮的氏鞭,还是瞧不见他的面目。
楚留香只能瞧见冷秋魂的脸。
冷秋魂的脸上已无丝毫血色,目光中又是惊慌,又是恐惧,他也正在盯着那神秘的黑斗篷。
厅堂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紧张得令人战栗,沉闷得令人窒息,正如箭在弦上,暴风雨将临。
没有人留意到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悄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终于瞧见了这神奇的“黑斗篷”——他竟是个少年,黑斗篷里,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黑腰带,黑马靴,黑色的小牛皮手套,手里紧握着黑色的长鞭,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
楚留香从侧面望过去,只见他鼻梁削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显示出他的坚强、冷酷。
他眉梢上扬,漆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深沉得瞧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这张脸几乎是完美的,这少年整个人都几乎找不出丝毫缺陷,这种奇异的“完美”,竟完美得令人可怕。
冷秋魂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着答复,这黑衣少年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冷秋魂终于缓缓道:“阁下既然要赌,在下自当奉陪,但在下却得先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阁下想必不至于吝不见告吧?”
那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他语声也是冷漠、尖锐、短促的,但却和中原一点红的有些不同——两个的语声都像是刀,只不过一点红的刀已生锈,这少年的却是吹毛断发之利刃,一点红的语声凄厉阴森,这少年的却是暴躁急促。
冷秋魂道:“阁下既不愿将大名相告,只怕……”
那少年道:“只怕怎样?”
冷秋魂道:“这里的规矩,是不与陌生人赌的……”
他瞧了瞧少年的目光,立刻又干笑着接口道:“但阁下远道而来,在下也不能令阁下失望。”
黑衣少年道:“那很好。”
冷秋魂道:“却不知阁下要赌什么?”
黑衣少年道:“就赌骰子。”
冷秋魂道:“赌注……”
那少年一伸手,抛出了块玉璧,灯光下,只见这玉璧光泽温良,毫无瑕疵,就连楚留香,一生中都未见过这么完美的宝玉。就连传说中那足以倾国的和氏璧,只怕也未必能比这玉璧强胜多少。
冷秋魂也是识货的,他眼睛立刻亮了,口中却淡淡道:“阁下要以这玉璧来赌什么?”
黑衣少年冷冷道:“赌你。”
冷秋魂面色变了变,仰首大笑道:“赌我?我冷秋魂有如此值钱么?”
黑衣少年道:“我若胜了,你便跟我走。”
冷秋魂笑声如被刀割骤然顿住,眼睛盯着桌上的玉璧,目中出现了贪婪之色,又瞧了瞧玉璧旁的骰子,突然道:“好!我赌了。”
这句话说出,死寂的大厅中才起了阵骚动。楚留香却知道冷秋魂既然敢将自己的人都押为赌注,他这六粒骰子上,必定有巧妙手法,必胜的把握。
只见冷秋魂将六粒骰子一粒粒抛人那白瓷的碟子中,再用好的碟子盖起,缓缓道:“骰子的赌法也有许多种,阁下……”
黑衣少年道:“赌小,点子少的为胜。”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赌大赌小,都是一样的,阁下请。”
他刚想将骰子送过去,那少年又冷冷道:“你先摇。”
冷秋魂想了想,道:“同点……”
那少年不耐道:“同点作和。”
冷秋魂道:“好。”
他手一扬,一阵清脆的骰子声,立刻响彻了大厅。
只见他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将宝盖在耳旁不住摇动,骰子在瓷盖中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断魂的声响。
大厅中每一个人都似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听“砰”的一声,冷秋魂已将宝盖放在桌上。
数十双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只苍白的手。
他的手缓缓扬起,宝盖揭开,露出了那六粒要命的骰子——
大厅中又爆发起一阵骚动。
六粒骰子竟都是红的一点,在白瓷的碟子里,就像是六滴鲜血。
六粒骰子六点,已不能再少,冷秋魂实已立于不败之地,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楚留香暗叹道:“冷秋魂手上的功夫果然不差,却不知这少年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居然还是声色不动,冷冷道:“果然不错。”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阁下请。”
那少年道:“好。”
“好”字出口,他手里的长鞭突然毒蛇般的刺出。
冷秋魂一惊,只道他要动武,哪知这一闪电般飞出的长鞭竟在骰子上骤然顿住,鞭梢巧妙的一卷,卷起了一粒骰子,突又放开。
那骰子“嗤”的一声,直飞了出去,“夺”的钉入了白色的粉壁中,整粒骰子都嵌入墙壁,堪堪露出一面,这面正是一点,能用手将骰子弹出,嵌入墙壁,露出一点,已绝非易事,已可算是天下一流的暗器高手。这少年却能以六尺长鞭的鞭梢将骰子卷起,弹出,这份腕力、眼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惊呼声中,长鞭卷起了第二粒骰子,弹出。
这第二粒骰子竟将第一粒打了进去,嵌入墙中,露出了一面——自然还是鲜血的一点。
长鞭如响尾蛇的嘶嘶响动,骰子接连飞出,第四粒打在第三粒上,第五粒打在第四粒上……
瞬息间六粒骰子全都钉入了墙壁,只露出了最后一粒骰子的一面——一点,众人简直连眼睛都瞧直了。
黑衣少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道:“我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你输了……”
冷秋魂面如死灰,突然大呼道:“这不算,这样自然不算。”
黑衣少年冷笑:“你想赖?”
长鞭突又飞出,毒蛇般向冷秋魂卷了过去。
冷秋魂究竟也非弱者,仓促间刀已出鞘,谁知这长鞭竟似活的,竟能在半途改变方向,接住钢刀。
冷秋魂钢刀立刻脱手,“夺”的钉入大厅梁上,刀柄红绸飘飞,他苍白的脸上已多了条血印。
黑衣少年冷笑:“你输了,跟我走吧!”
冷秋魂已骇得呆了,突听一人悠悠道:“两位都请慢走,在下也很想和这位朋友赌上一赌。”
悠然的语声,淡淡的微笑,不是楚留香是谁?
方才长鞭飞舞,斗篷翻起,楚留香眼角已瞥见,斗篷里那鲜红的缎里上,竟绣着只飞骆驼。若不是这只飞骆驼,他只怕是不肯走出来的。
众人早已被这少年的武功震住,此刻竟见到还有人要来和他赌一赌,都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楚留香。
冷秋魂如蒙大赦,立刻展颜笑道:“张兄既然也要来赌,那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黑衣少年海般深沉、刀般锐利的目光,已盯在楚留香脸上,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睛盯着,都难免要失魂落魄。
楚留香却是满不在乎,笑嘻嘻瞧着他道:“阁下是从沙漠上来的吧?”
那少年冷静的面色竟骤然一变,惊道:“你是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我也和阁下一样,忘记了名字。”
那少年盯着他瞧了半晌,道:“你要赌,好!赌什么?”
楚留香笑道:“骰子,自然还是骰子,自然还是少的为胜。”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觉得这人必定疯了——那少年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他还想赢么?
那少年似乎也被引起兴趣,目光闪动,道:“赌注——”
楚留香道:“阁下若是输了,在下自然少不得要将这玉璧带回去,这位冷公子自然也不必跟阁下走了,除此之外,在下还得问阁下几句话。”
他这条件倒当真苛刻得很,那少年眉梢一扬,道:“你若输了呢?”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输了,就将阁下一心想知道的那件事,告诉阁下。”
那少年面色又变了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是知道的。”
别人若输了,他条件那般苛刻,他自己若输了,只输一句话,而且还“说不定”,这样赌法,简直太不公平,大家只道那少年依然有必胜的把握,也绝不会和他这样的赌法的。
谁知那少年想了想,竟断然道:“好,我赌了。”
楚留香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要赌的。”
那少年道:“我骰子已掷过,你可要我再照样掷一次?”
楚留香道:“不必了。”
众人越觉得这人脑袋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只见他走到另一张赌桌上,拿起了六粒骰子。
他将这六粒骰子捏在手里,冷秋魂的整个人也似被他捏在手里,他神情从容,冷秋魂却已满头冷汗,忍不住道:“张兄莫要忘记,那位朋友掷的是一点。”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知道。”
他手一扬,第一粒骰子就飞了出去。
众人只道他也要学那少年的法子,但他最多也不过只能照方抓药,掷出个一点,最多能不输,还是赢不了。
何况那少年以鞭弹出骰子,他却要用手,显而易见,这其中难易已差得多了,他又何苦定要来献丑?
但这粒骰子的去势,实在慢得出奇,竟好像有线在上面吊着似的,大家实在想不通,这骰子怎能不掉下来。
大家虽是不懂这其中藏着多么深的功力,却也都知道这“慢”,实在要比“快”难得多了。
这时楚留香手中第二粒骰子也已飞出,追上第一粒,“嗤”的一声轻响,竟将第一粒撞得粉碎。
第三粒骰子去势又快些,追上了第二粒,当的一声,击得粉碎。
楚留香的手指轻弹,只见骰子的去势一粒比一粒快,第四粒击碎第三粒,第五粒击碎第四粒……
第五粒骰子去势不停,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竟恰巧遇上第六粒,两粒骰子在半空一撞,全都粉碎。
六粒骰子竟都变成了粉末落下,竟落在地上同一个地方,堆成一堆,众人瞧得目瞪口呆,简直像在瞧什么魔法似的。
楚留香拍了拍手,微笑道:“我六粒骰子一点都没有,阁下恐怕是输了。”
冷秋魂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六粒骰子连一点都没有,妙极妙极,简直太妙了。”
那黑衣少年面色惨白,楚留香这法子虽然取巧,但那手法却当真是货真价实,半分也取巧不得。
何况他自己胜那冷秋魂的法子,本也是偷机取巧的,又怎能说别人?此刻他的情况竟正和冷秋魂方才一样,想赖也不能赖,他平日素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想今日竟作法自毙。
只见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光芒闪动,忽而愤怒,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
这双眼睛本来如海水般深邃沉静,此刻却似天边的云霞,多姿多采,变幻莫测,这双冷漠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了情感。
就连楚留香也不禁瞧得痴了,暗叹道:“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个绝色的美人,她只要瞧男人一眼,那人就算为她死了,只怕都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这双眼睛竟生在男人脸上,可当真是生错了地方。”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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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独步武林
只见那黑衣少年木立了半晌,突然挥舞起长鞭,向两旁站着的人,没头没脑的抽过去。
刹那间已有十几个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惊呼着夺门而逃,黑衣少年掌中长鞭飞舞,厉声道:“滚!全给我滚,一个也不许留在这里!”
大厅中乱成一团,有的少女被挤得跌倒在地上,竟是爬出去的,冷秋魂面目变色,大怒道:“这些人全未惹着你,你何苦迁怒……”
话未说完,面颊上又多了条血痕。
黑衣少年叱道:“你也快给我滚出去,快滚!”
冷秋魂面上鲜血一滴滴流落,他却连擦都不去擦,只是冷森森的瞪着那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若不愿当着别人面前认输,我自然可以出去,只是……”
“嗤”的,他面上又着了一鞭。
但他却仍站着动也不动,缓缓接着道:“只是你要记住,这三鞭冷某总有—日要加倍奉还的。”
黑衣少年长鞭又飞出,叱道:“四鞭!”
冷秋魂跺了跺脚,咬牙走了出去。
这时满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黑衣少年却似还未足泄愤,又将四壁挂着的字画,全都打得稀烂。
楚留香倚在桌子旁,含笑瞧着他,悠悠道:“此刻人都已走了,阁下总可认输了吧?”
黑衣少年掌中鞭缓缓垂落,楚留香也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只见他肩头起伏,渐渐平息,终于沉声道:“你要问什么?说吧!”
楚留香微一沉吟,道:“令尊入关前所接的那封书信,不知你是否瞧见过?不知那信上写着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霍然转过身来,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楚留香,厉声道:“你怎知道我爹爹是谁?你怎知道他已入关?你又怎会知道他入关前曾经接着了一封书信?”
楚留香笑着道:“你莫忘了,此刻是我在问你。”
黑衣少年道:“你已问过了,现在是我在问你。”
楚留香道:“我问的话,你尚未回答,又怎能问我?”
黑衣少年冷冷道:“我只答应让你问我几句话,并未说一定要答复你。”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我总想瞧瞧世上最不讲理的人是谁,今日总算是瞧着了。”
黑衣少年道:“你话已问过,玉璧不妨拿去,那姓冷的你也放他走了,你我赌约已践,现在,该你回答我问的话了。”
这番话他说来密如连珠,又快又急,竟像是早已打算好的,楚留香倒真未想到这冷漠高傲的少年,居然也如此狡黠,不禁苦笑道:“若是我不回答呢?”
黑衣少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死!”
楚留香笑道:“若是我不肯死呢?”
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妙绝天下,黑衣少年从小到大,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他。
他冷森森的眼睛里,突然爆出火花,嗄声道:“你不死,我死!”
“死”字出口,长鞭已卷了出去。
他这一条长鞭,看来竟已化做无数个圈子,每个圈子看来都像是套中楚留香的喉咙。
——其实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套中的。
楚留香已如轻烟般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笑道:“若是我也不肯让你死呢?”
黑衣少年左手一扯斗篷,黑色的斗篷,乌云般向楚留香压下,乌云之中,竟还夹带着七点寒星!
他竟似已动了真怒,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扯斗篷间,藏在袖管里的“七星针”也乘势击出!
这一着“云底飞星”,竟赫然正是昔年纵横天下之“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也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在这一着之下。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他身上竟有这种狠毒的功夫,但觉眼前一暗,尖锐的暗器破风声已穿胸而来。
他若要闪避,也已是万万来不及的,胸腹陡然向后一缩,身子竟如弩箭般倒退了回去。
这七点寒星去如电势,楚留香退得竟比暗器还要快,退到墙角时,暗器之力已渐弱,渐缓。
楚留香突然伸手,竟像捉蚊子似的将这七点寒星俱都捉在手里,黑衣少
年骤然动容,失声喝道:“好快的身法,好高的‘分光捉影’。”
喝声中又已击出七鞭!
别人的鞭法或如狂风,或如骤雨,但他的鞭法却如层层密布的浓云,雨将落未落,风欲起未起。
别人的鞭法或横扫,或直击。
但他的鞭法,却是卷过来的,大圈子套着小圈子,小圈子里还有更小的圈子,大圈子外,还有更大的圈子。
一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千千百百个圈子,有的圈子套手,有的圈子套头,常人若没和他交手,单瞧这圈子只怕也瞧晕了。
就连楚留香,委实也从未遇见这样的鞭法,他知道只要被一个圈子套中,那就不是好玩的。
但这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每个看去却是不多,谁也看不出哪个圈子是实,哪个圈子是虚。
虚虚实实的圈子,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套来,要想闪避已是不易,要想击破那更是难如登天。
楚留香一面闪避,一面转着念头,突然瞧见那边赌桌上有个签筒,里面装着整筒掷“状元红”的竹签。
他凌空一掠四丈,已将一筒竹签抄在手里,等到长鞭追来时,他突然将一个竹签投入了鞭圈。
只听“拍”的一声,长鞭一缓,将竹签折为两段!
长鞭卷断竹签后,圈子自也消失,但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又有无数个圈子卷起。
鞭圈一个接着一个卷来,楚留香手早的竹签也一根接着一根飞出,每一招都不偏不倚投入鞭圈。
但闻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响,宛如爆竹,但见圈子一个个地消失,竹签也一根根地折断。
那声音固是好听得很,情况更是好看已极。黑衣少年的鞭法固然可独步武林,楚留香的破法更是妙绝天下。
要知长鞭卷成圈子后,力量便已蓄势待发,一触及外力,那满蓄的力道想不发作也不行的。
是以竹签投入后,鞭圈势必非将之绞断不可,竹签被绞断后,力量顿消,圈子也非消失不可。
这道理说来虽是简单,但在临敌交手,打得正火炽热闹时,要想出这道理来,可绝非易事。
楚留香正是学武的旷代奇才,不但武功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而且临敌应变的机智,更是超人数等。
有许多武功,他明明不能破的,但到了真的动手时,他却能在一刹那间将破法想出来。
是以有些武功本比他高强的人,到了动手时,反而被他击败,虽然败得莫名其妙,但越是莫名其妙,反而越是服帖,这也是人类心里的弱点。
黑衣少年这一手“飞环套月,行云布雨”纵横大漠,从未遇着敌手,不想今日竟遇着如此奇特古怪的破法。
他心里不禁渐渐着急,鞭势更快,圈子越多,鞭圈越多,竹签投得也更急,眼见楚留香手里一筒“状元红”的竹签,已堪堪将要用完了。
黑衣少年大喜忖道:“等你竹签用完,看你还能如何?”
心念方动,只见楚留香右手将竹签投出后,长鞭绞断竹签,圈子消失,鞭势自然要缓一缓。
楚留香竟乘着这鞭势一缓间,“分光捉影”将折断了的竹签子又抄在手里,一根签竟变作两根。
黑衣少年又急又怒,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更是变化莫测,有时他赌起气来,那鞭圈已非套向楚留香。
但无论鞭圈投向什么古怪偏僻的角落,楚留香只要手一动,那竹签总是恰恰好投入圈子中央。
黑衣少年偏偏也是天生的拗性子,别人的手法越是高明,他越是要拼到底,竟偏偏不肯换过一种鞭法。
到后来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套圈圈还没有套够么?”
黑衣少年咬牙道:“永远套不够的。”
楚留香道:“你要套到什么时候?”
黑衣少年道:“套到你死为止。”
楚留香道:“我若永远不死呢?”
黑衣少年道:“我就永远套下去。”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阁下的脾气,倒和牛相差无几。”
黑衣少年道:“你若套得不耐烦,就赶快死吧!”
楚留香大笑道:“妙极妙极,这说法当真妙不可言,就连我……”
说话间,圈子仍在不断套来,竹签仍在不断投出。
说到这里,楚留香掌中剩下的十几根竹签突然全都飞出,但却竟没有一根能投入圈子中的。
高手过招,怎容得这丝毫差错?
黑衣少年大喜之下,长鞭已套中楚留香的脖子,鞭梢一卷,“拍”的在楚留香面颊上留下一条血印。
楚留香虽败不乱,身子突然蛇蝎般一转,已脱出鞭圈,大仰身,向后直窜了出去,退到墙角。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还想走?”
他一招得手,怎肯容情,鞭圈又自卷出。
就在这时,突见一道剑光闪电般自窗外飞了进来。
长鞭既已化为圈子,自己瞧不见鞭头,但这一剑却不偏不倚,恰巧在鞭梢上,长鞭力道顿消,立刻软了下去。
长鞭如蛇,这一剑竟恰巧击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年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
喝声未了,已有条人影穿窗而入,掠到他面前。
这人一身黑衣,裹着他那瘦而坚韧的身子,像是条刚自丛林中窜出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全身都充满了劲力。
但他的一张脸,却是死灰色的,全没有表情。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冷瞅着人,无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是一条死鱼,惟有任凭他宰割而已。
黑衣少年虽然不知道这人便是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但被他瞧了一眼,也觉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眼睛再也不瞧他,瞪着楚留香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约好了帮手。”
楚留香摸摸面颊的鞭痕,微笑着也不说话。
黑衣少年道:“打输了就约帮手来,中原武林难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一点红突然冷冷道:“你以为他败了?”
黑衣少年仰首道:“挨了一鞭子的,总不是我吧!”
一点红又瞅了他一眼,满脸俱是不屑之色,突然走过去,用掌中长剑,在地上挑起了几根竹签。
黑衣少年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冷笑道:“你也想来他那一手么?”
一点红嗤然道:“你瞧瞧再说。”
他长剑一抖,竹签飞出,但去势并不快。
黑衣少年忍不住接在手里,只见那竹签仍是竹签,但每一根竹签上,竟都钉着乌光闪闪的寒星。
一点红冷冷道:“若不是那挨了你一鞭子的人,你此刻还有命么?”
黑衣少年动容道:“你……你说他是为了救我,才……”
一点红厉声截口道:“他若不是为了要将这暗器击落,你连他衣角也休想沾着半点。”
黑衣少年身子一震,手里的竹签全落在地,面上忽青忽红,目光缓缓转向楚留香,颤声道:“你……你方才为……为何不说?”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这暗器并非要打你的。”
黑衣少年道:“暗器自我身后击来,目标自然是我。”
楚留香笑道:“挨你一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难受。”
黑衣少年站在那里,大眼睛里竟似已有滴眼泪在滚动,只是他强忍着才未落下来。
楚留香故意不去瞧他,笑道:“红兄,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见是谁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若瞧见,还会让他走?”
楚留香叹道:“我也知道那人行动委实有如鬼魅一般,却再也猜不出他是谁,中原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其实并不多。”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我知道那是谁。”
楚留香耸然道:“你知道?是谁?”
黑衣少年不再答话,却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你要看的信,拿去吧!”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多谢。”
黑衣少年却已将信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门时,头一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楚留香昼思夜想,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那封信,此刻终于就在他面前了,他委实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刚要去拿。
突然间,剑光一闪,将书信挑了过去。
楚留香面色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红兄这是在开玩笑么?”
一点红将书信自剑尖取下,冷冷道:“你若要这封信,先胜过我这柄剑。”
楚留香叹道:“我早已说过,不愿和你动手,你何苦逼我?”
一点红道:“你能与那少年动手,为何不能与我动手?”
楚留香想了想道:“纵要动手,也等我瞧过信再说好么?”
一点红冷冷道:“动手之后,我若死了,你自可将这封信取去,你若死了,我也必将这封信陪你殉葬。”
楚留香苦笑道:“刚走了一个牛脾气,不想又来个比牛还拗的脾气。”
突然飞身而出,左手一领一点红眼神,右手便去夺那书信。
一点红身子半转,反手已刺出三剑。
楚留香头一低,竟自剑光下窜出,左手一个肘拳击向一点红的胁下,右手还是去夺那书信。
他欺身进逼,身法之险,手法之快,当真无可形容。
一点红骤遇强敌,精神大振,剑法更快、更毒。
但见剑光闪动,一柄剑似已化为十柄、百柄,剑剑不离楚留香咽喉方寸之间,剑剑俱是杀着。
楚留香出手如风,却只是夺那书信。
一点红皱了皱眉,竟要将信藏入怀里。
衣襟右开,他左手要将书信藏入右襟,右手的剑法便不禁受了影响,严密的剑势开了一开。
楚留香整个人突然直欺而入,左手封住了一点红的剑路,右手便直扣一点红持信的左腕,霎时间已变了七招。
一点红右手被封死,连连后退,楚留香却如附骨之蛆,缠住了他,他左腕一麻,已被楚留香搭住了脉门。
楚留香大喜之下,方待夺信,哪知一点红手指突然一弹,竟将那封信弹得直飞了出去。
这一着变化倒出了楚留香意料之外,纵身一跃,伸手抄住,一点红剑光又自飞起——
剑光终是比人快了一着,那封信又被挑在剑尖。
他正待收回剑势,取下书信,哪知楚留香凌空一个翻身,突然双手一拍,竟将书信和剑尖一齐夹在手掌里。
这一着变化更是妙到毫巅。
一点红剑势连变七次,楚留香身法也连变七次,他整个人都飘飘挂在剑上,看来竟像是被剑挑起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实也不敢将信取出,只因他手只要一松,那比闪电还快的剑锋,只怕就要穿胸而过。
一点红身形闪动,但无论如何变化,也休想将楚留香甩脱,他只觉剑已越来越重,满头大汗滚滚而落。
到后来他剑势竟已不能再动,只有挑起在空中,楚留香的身子似已重逾千斤,向他直压下来。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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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三蛇羹
两人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互相僵持,这柄剑若非百炼精钢所铸的神兵利器,只怕早已打断。
一点红骇然大喝一声,身形全力拔起,将长剑往地上猛Сhā了下去,这一招委实用得又妙又狠。剑尖下Сhā,楚留香自然再也不能附在剑上。
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横飞两丈,落在地上,手掌中还是紧紧夹着书信和剑尖。这柄千锤百炼,吹毛断发,一点红平日将之珍如性命般的宝剑,竟终于还是被生生折为两段。
一点红惨然变色,颤声道:“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楚留香微微笑道:“红兄承让了。”他话未说完,笑容突然在面上冻结。
“当”的,半截剑落地,那封信也化为片片蝴蝶,漫天飞舞,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无影无踪。
原来方才两人较力时,内力源源不绝自楚留香掌内逼出,莫说这薄薄的信纸,纵是铜片钢板也禁受不住。
一点红也怔住了,失声道:“这……这……”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这封信的了。”
一点红怔了半晌,道:“此……此信可是十分重要?”
其实他自己明知是多此一问,这封信若不重要,楚留香怎会拼命强夺,又怎会有许多人为此信而死。
但楚留香只是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拍断你的宝剑,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一点红默然半晌,仰天长啸道:“终我一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夺”的一声,半截剑脱手飞出,钉入梁上。
就在这时,突见一条人影飞掠了进来,竟又是那黑衣少年,楚留香信毁之后,已只有寻他,不想他竟去而复返,不禁喜道:“阁下来得正好,在下有事请教。”
谁知黑衣少年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满面俱是惶恐之色,四下瞧了一眼,突然躲到窗帘后去了。
这“快意堂”装潢甚是华丽,也甚是特别,窗前却悬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想是为深夜聚赌时,灯火不致外泄。
此刻时候还早,窗帘并未拉起,卷在一旁,这黑衣少年身子瘦长,躲起来别人正好瞧不见。
楚留香、一点红对望了一眼,心里不觉都在暗暗奇怪。
这少年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如此惊慌?他生性高傲,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躲起来?
思忖之间,只听远处突然。向起了吹竹之声,声音尖锐短促,一声接着一声,眨眼间已将屋子四面围住。
接着,一阵腥风吹过,竟有二十多条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毒蛇,自门外蠕动着滑了进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纵身跃到赌桌上,盘膝坐下。
一点红也皱了皱眉,却飞身掠到梁上,拔出半截断剑,向下一掷,一条最大的毒蛇,立刻被他钉在地上。
那条蛇竟是力大无穷,红舌闪吐,蛇身鞭子般打得“劈啪”作响,坚硬的石地竟被打得一条条裂了开来。
但一点红的手劲很大,那半截剑竟被他这一掷之力,直没入土,只留下那扎着黑绸的剑柄。
毒蛇空白发威,却也挥之不脱,其余的几条蛇竟窜了过去,咬住了它的身子,顷刻间便已将它的血肉吸了个干净。
一点红瞧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悬在梁上,皱眉说道:“这些蛇邪门得很,是哪里来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红兄只怕是已惹上麻烦了。”
话犹未了,门外已大步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体魁伟,一身衣服上,补丁加上补丁,也不知补过多少次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衣裳穿得虽然像个乞丐,但目光睥睨,满面狞恶,气概却不可一世,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后面的两人,亦是鹑衣百结,面貌凶恶,身后背着七八只麻布袋,竟是丐帮中地位甚高的弟子。
丐帮中帮规森严,尊卑分得极清,这高大的乞丐背后一个麻袋也没有,本应是丐帮中还未入门的徒弟。
但那两个七袋八袋弟子,从那神情看来,却反而对他甚是畏惧恭敬,这在老江湖眼中看来,已是极不寻常的怪事。
更奇怪的是,这乞丐面貌狞恶,而且久历风尘劳苦,无论从哪点看来,他皮肤都该又黑又粗才是。
但他一身皮肤,却偏偏是又白又细,宛如良质美玉,看来竟比未出闺门的处子还细腻光滑得多。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麻烦果然已来了。”
那高大恶丐一双凶光精精的三角眼四下一扫,便瞬也不瞬盯在楚留香脸上,怒道:“侬竟敢害死本帮格灵蛇,阿是要死快哉?”
他怒极之下,说出了乡音,竟是一口吴侬软语,和他那魁伟的身体,狞恶的相貌,委实大不相衬。
一点红正待答话,楚留香已抢着道:“本帮?阁下说的‘本帮’,却不知是哪一帮?”
那高大恶丐厉声道:“侬,你眼瞎了么?难道连丐帮门下都瞧不出来?”
楚留香悠然道:“丐帮子弟,我自然是瞧得出来的,只是阁下十余年前已被逐出丐帮,今日怎敢还自称丐帮弟子?”
那高大恶丐面色变了变,仰首狂笑连连道:“不想你这黄口小儿,倒也知道我老爷子的来历。”
楚留香缓缓道:“我若不知道你来历,谁知道你来历?你本姓白,只因作恶多端,又生得一身细皮白肉,所以江湖中人却将你唤作‘白玉魔丐’,你反而自鸣得意,索性将‘丐’字去掉,把自己名字叫做白玉魔。”
他居然如数家珍,将这恶丐的来历一口气说了出来。
白玉魔厉声道:“说得好,还有呢?”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你兽性大发,在苏州虎丘,一口气奸杀了十七位黄花处子,任老帮主一怒之下,已决心要将你以家法处死,谁知你倒也知机,竟早已躲起来了,任老帮主寻你不着,只有将你先逐出门墙。”
白玉魔狞笑道:“对,说得对极了,只是如今任老头子已死,新帮主不像他那么顽固无知,知道本帮若想重振声威,还得要老子这一双妙手来帮忙的,老子虽不屑吃这回头草,但瞧他一番好意,也就勉强回来了。”
他丑史全被别人抖露出来,非但不觉难受,反而洋洋得意,若非人已坏到骨子里,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虽然素来宽大为怀,这事做的却未免有欠考虑。”
白玉魔还未答话,他身后那七袋弟子已厉声道:“本帮帮主之决策,天下有谁敢任意批评?”
楚留香道:“别人不敢,也许我倒是敢的。”
那七袋弟子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问我是什么东西?我明明不是东西,是人,和各位生得也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瞧起来还比各位顺眼些,各位难道这一点都分不清么?”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那么,我倒要请教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活得不耐烦”这五个字,几乎已成了江湖中最流行的话,两人争吵起来,若不说这句话,仿佛就显得不够威风似的,只不过说的人尽管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却大多将他当做放屁。
但这句话从白玉魔口中说出来,那分量却大是不同,别人若听到白玉魔对自己说这句话,只怕早已骇软了。
谁知楚留香竟还是将他当做放屁,微笑道:“谁说我活得不耐烦,我活得正觉有趣极了,世上的好酒是够喝一辈子,何况还有南宫灵那样的朋友时常来为我倒酒。”
那七袋弟子微微变色道:“你认得我家南宫帮主?”
楚留香笑道:“我虽然想说不认得他,怎奈我这一辈子却从来不会说谎。”
白玉魔一双三角眼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像是想看透他是否在吹牛,那另一八袋弟子已冷冷道:“这莫非是他缓兵之计,好叫那小子逃走。”
白玉魔狞笑道:“那小子逃得了么,我老爷子早已在这里埋下了杀人的埋伏,连你也算上,这屋子里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南宫灵若听见你对我这样说话,只怕要生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索性叫他生生气吧!”
他话才说完,嘴里突又发出吹竹之声,那二十多条昂首作恶,蓄势待发的毒蛇,便箭一般的向楚留香窜了过去。
楚留香大笑道:“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对于杀蛇倒是从不反对的。”
笑声中,毒蛇已凌空窜来,梁上的一点红本想瞧瞧他的出手,这时却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到这时楚留香方自出手,一出手便捏着一条蛇的七寸,往地下一掷,那条蛇立刻不能动了。
只见他双手竟好像变戏法似的,左捏右掷,右捏左掷,一捏便是蛇的七寸,一掷蛇就送命。
眨眼之间,二十多条矫捷恶毒的毒蛇,竟都已被他掷在石地上,一条条均已头破骨折,再也没有一条活的。
这出手之准,手法之快,手力之强劲,实在太过吓人,就连那以快剑威震江湖的一点红,都瞧得呆了。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死蛇,却叹了口气,喃喃道:“秋风起矣,进补及时,只可惜我那甜儿不在这里,否则正好请她为我炖一盅又鲜又浓的三蛇羹。”
白玉魔满头青筋暴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些毒蛇无不是他自穷山恶谷,荒林沼泽中辛苦捕来,再喂以各种毒物,辛苦训练而成的。
他本想仗着这些毒蛇横行江湖,哪知被人举手间便杀了个干干净净,还想将它们炖一盅三蛇羹。
白玉魔木立半晌,全身骨骼突然密珠般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咬牙切齿的瞧着楚留香,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留香道:“咦!奇怪,你肚子里怎地有人在摇骰子,但瞧你的满脸霉气,摇出来的点子一定是个‘一二三’。”
他嘴里虽在说笑,其实却也知道白玉魔这一身功夫倒也不可轻视,此刻蓄力待发,一出手必定非同小可。
他眼睛盯着白玉魔的手,只见白玉魔那双又白又嫩的手掌中,此刻竟已隐隐透出一股青气。
一点红高声道:“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你放心,毒不死我的。”
白玉魔狞笑道:“谁说毒不死你?”
他这一吐气开声,已是出手的先兆,楚留香知道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已必定要出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光影闪动间,一人急步而人,只见他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身上一袭青袍上,也打着两三个补丁。
他英俊的脸虽带着笑容,但不怒自威,眉目间竟自有一股慑人之力,神情之稳重,也不像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应有的。
那两个丐帮弟子瞧见此人来了,都垂下了头,不再出声,就连白玉魔竟也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一点红从未瞧过此人,却也知道,这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新任龙头帮主南宫灵。
楚留香哈哈一笑,道:“南宫兄来得倒巧,方才小弟若是做了毒蛇们及时进补的活人羹,南宫兄日后岂非要少了个酒伴?”
南宫灵抱拳笑道:“幸好小弟还是早来了一步,否则本帮这三个有眼无珠的弟子,只怕已要变成楚兄的“三人羹”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做了帮主,说话怎地也不肯规矩些?”
南宫灵笑道:“和楚兄这样的人说话,若是言语无趣,楚兄日后还肯交小弟这朋友么?但无论如何,本帮弟子无礼之罪,还是请两位恕过。”
他面色突然一沉,转身瞧着那三个丐帮子弟,厉声道:“你们年纪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涂,也不问对方是谁,便胡乱出手,难道忘了本帮帮规了么?”
这话虽非向白玉魔而发,但却无异是骂白玉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帮主也不必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两人并未出手,是我出手的。”
南宫灵霍然面对着他,沉声道:“既是如此,本座便要请问白师叔,为何不问清楚,便要胡乱出手伤人,莫非白师叔你又想退出本帮不成?”
他虽也尊称白玉魔一声“师叔”,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姑苏恶丐,被他眼睛一瞪,竟再也笑不出来,咧着嘴道:“咱们本是追那恶徒而来,瞧见这……这两位在此,自然要认为是这两位将那小子藏起来的。”
南宫灵道:“你可曾问过他两位了么?”
白玉魔道:“没……没有。”
南宫灵怒道:“既未问过,你又怎知是他两位将那人藏起来的?那人凶险恶毒,人所难容,他两位又怎会庇护于他?”
白玉魔居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南宫灵冷笑道:“何况有‘中原一点红’与‘盗帅’楚留香在此,天下无论什么人到了这里,也都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你们又凭什么如此无礼?”
这南宫灵果然不愧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简简单单几句话里,不但责备了本帮子弟,却也点出楚留香与一点红的身份,这样他纵然责骂本帮弟子,却也丝毫不失丐帮面子。
最主要的是,他话里已将那黑衣少年说得十恶不赦,好教楚留香和一点红再也不能庇护于他。
一点红听他居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不觉更是暗暗吃惊:“这南宫灵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楚留香却在暗中奇怪:“那少年自大漠远道而来,怎会初入中原,便得罪了丐帮门下,而且瞧这情形,得罪的还不轻。”
丐帮弟子听到面前的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不禁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白玉魔仰首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楚香帅,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盗帅手下,倒也不丢人,这里事有帮主来了,也用不着我再管……咱们后会有期吧!”
他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南宫灵轻叹道:“此人近年行径虽已改,但气量仍是难免褊狭,出手仍是难免鲁莽,但望楚兄莫要见怪才好。”
楚留香笑道:“别人不怪我,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又怎会怪别人。”
南宫灵笑道:“不想楚兄与红兄的侠驾居然全都来到此间,此地小弟虽未久居,却也时常来往,勉强也算得半个主人,少时定要与两位快饮几杯。”
他竟然绝口不再提起那黑衣少年,楚留香自然更不提了,大笑道:“你们终年要饭,难道也问别人要酒么,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酒是要来的,还是抢来的,有人请客喝酒,我从不肯错过……红兄你也莫要错过了,需知那不花钱的酒,喝来滋味是分外不同的。”
一点红却仍留在梁上,也不下来,冷冷道:“我从不喝酒。”
楚留香道:“如此大好适口充肠之物,若是不喝,岂非对不住自己?”
一点红道:“酒能使人手颤心软,杀人就不怕了。”
楚留香叹道:“若为杀人而不喝酒,简直好像为了怕拉屎而不吃饭一样,不但荒谬已极,而且惨无人道,红兄你……”
突见又有两个丐帮弟子,自后面门中大步走了出来,向南宫灵躬身行礼,左面一人道:“后面的屋子,弟子们已随诸长老与葛长老全都查过了,冷某人也已送交公孙护法,并无那恶徒的踪影。”
南宫灵目光一转,抱拳向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便请楚兄将那人交出来吧!”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南宫灵叹道:“不瞒楚兄,小弟也弄不清那人的来历,只知他身法轻便,武功甚高,两天前曾在赵官镇伤了本帮十余弟子,还偷去了本帮一些重要之物,方才又伤了本帮宋护法,是以本帮对他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楚留香道:“哦……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南宫灵沉声道:“楚兄真的不知此人?”
楚留香笑道:“我纵然要打别人的主意,也不会打到你们丐帮头上的。”
南宫灵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
话声中,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两柄短剑。
南吕灵袖中这两柄短剑,可使出点|茓棒、判官笔、分水刺等八种兵刃的招式,“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可称武林一绝,就连丐帮故去的老帮主任慈,武功似乎都略逊他一筹。
此刻他这两柄短剑竟脱手飞去,向那紫绒窗帘下直刺而去,一点红居高临下,瞧得甚为清楚。
那窗帘下竟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尖。
只听“噗、噗”两声,短剑已Сhā入靴子里,像是已生生钉入地下,南宫灵面上笑容不改,缓缓道:“到了此刻,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窗帘里寂无应声。
南宫灵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神色不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南宫灵终于冷笑一声,叱道:“好。”
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两个丐帮弟子便已抽出腰刀,一个箭步窜出,挥刀向那窗帘急砍而下。
一点红虽是心肠冷酷,也不禁瞧得心跳了跳,那黑衣少年就算不死,两条腿只怕也算是完了。
刀锋过处,半截窗帘落下,但竟无鲜血溅出。
窗户是开着的,有晚风吹入,上半截窗帘被风吹动,却哪里有什么人?
窗帘后竟只不过放着双靴子而已。
楚留香大笑道:“好好的窗帘,被砍成两截,一双上等的小牛皮靴子,也被刺了两个洞,南宫兄不觉太可惜了么?”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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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捉魂如意钵
南宫灵面色微变,冷冷道:“窗帘裂了,可以缝起,靴子破了,可以补上,人若逃了,本帮弟子也可以追得回来的。”
那八袋弟子变色道:“那么他莫非真的光着脚逃了?”
南宫灵沉声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谁?”
那八袋弟子道:“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南宫灵厉声道:“带他们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响起了叱吒之声。
南宫灵转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刚引起了我的酒虫,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债,天下有谁能懒得掉?就在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但望红兄也莫要推辞才好。”
手一提,两柄短剑竟又飞了起来,原来那剑柄之上,还系着根乌金打造的细链。
南宫灵匆匆而去,窗外呼啸声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去渐远,片刻又是走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微喟道:“这南宫灵果然是个人才,丐帮在他的统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强大了……只怕也许是太强大了些。”
一点红飘身而下,目光闪动,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么?”
楚留香笑道:“这里的窗子,难道只有一个?”
只听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宫灵没有楚留香这样的眼力。”
话声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上,已沾满了灰尘。
一点红这才知道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来的,他脱下靴子,溜出窗户,却从屋檐下溜人另一扇窗户,躲入窗帘里,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懂得利用人类心理上的弱点,算准南宫灵必定以为他已逃走,就不会再搜查别处的。
只见黑衣少年走到楚留香面前,瞪着眼瞧了楚留香半晌,突然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别人帮了他的忙,他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怀疑别有居心。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黑衣少年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他却忍住了不笑出来,还是冷冷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那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那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他脚下不小心踩着一条死蛇,竟骇得人跳到桌子上,几乎就要扑进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这才知道这少年方才气急败坏的逃来,只是为了有蛇在后追赶,倒真的并非畏惧丐帮子弟的武功,这冷冰冰的少年会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黑衣少年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楚留香拍着脸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怕,男人为什么比女人少怕样东西?”
他说到这里,一点红冷漠的眸子里都不觉有了笑意,那少年一张脸却越发的气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
——一人斜斜倚在门口,竟是那白玉魔,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的脸色不禁一变,楚留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不觉跳了一跳,却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他不在这里么?……我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白玉魔冷笑道:“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我和他毫无关系。”
白玉魔道:“既是如此,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等咱们进来?”
黑衣少年不等他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外,接着,便听得一阵呼喝叱吒之声,一路喝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你们有南宫灵这样的帮主,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少年得罪了南宫灵,却是倒了大楣了。”
白玉魔厉声道:“得罪了我白玉魔的,也未必走运。”
他突然自那灰袋中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大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得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识得你,你得罪了我,我今日就要你死!”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我死,我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白玉魔狞笑道:“好处多着哩!”一句话未说完,掌中兵刃已递了出去。
一点红冷眼旁观,只见这兵器似钵非钵,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钵,带着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却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带着剧毒。
中原一点红纵横江湖,与人交手不下千百次,却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兵刃,也不知这兵刃究竟有些什么妙用。
学武的人,瞧见一样新奇的兵器,就好像小孩子瞧见新玩具似的,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奇。
一点红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瞧瞧这兵刃有什么奇特招式,更想瞧瞧楚留香如何击破。
只听楚留香笑道:“你这捉蛇的玩意儿,也想用来对付人么?”
白玉魔咭咭笑道:“我这“捉魂如意钵”,不但捉蛇,也可捉掉你的魂魄,今日不妨就叫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已递出七八招,招式果然是怪异绝伦,忽而轻点,忽而横扫,有时轻灵巧变,有时却是以力取胜。
这姑苏魔丐在他自己这件独创的外门兵刃上,果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这种忽软忽硬的招式,的确叫人难对付得很,但他若非已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控制自如,也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变化,似乎一心想瞧瞧这如意钵招式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
要知他的嗜武之心,委实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瞧见了件新奇的兵器,实比一点红还要觉得有趣、好奇十倍。
是以普天之下,无论多么奇特古怪的外门兵刃,他几乎全已知道破法,如今突然出现了这“如意钵”,他怎肯放过?在没有完全明了这“如意钵”的招式变化前,他简直舍不得叫白玉魔住手。
但这样一来,他却难免要屡遇险招,有时他竟故意露出空门破绽,为的只是要诱出对方的绝招。
那乌光闪闪的毒爪,好几次都已堪堪沾着了他的衣裳,就连一点红都不免替他暗中捏着把冷汗。
白玉魔占得上风,精神陡长,掌中如意钵的杀手绝招,更是层出不穷,逼得楚留香一路向后直退。
楚留香却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如意钵的招式,也不过如此而已,用来捉蛇倒也勉强可以对付,要捉人还差得远哩!”
白玉魔喝道:“老夫这如意钵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休想瞧完全的。”
这老奸巨猾的恶丐,似已瞧透楚留香的心意。
他知道楚留香未将他招式完全瞧过之前,是绝不会出手,他这话正是拘住楚留香,楚留香不出手,他招式才能尽量施展,何况他这如意钵上还有一着最厉害的杀手,至今迟迟未发,只为了要将楚留香逼人绝地,他才好一击而中,将楚留香立毙于爪下。
楚留香也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故意激他,冷笑道:“你早已黔驴技穷,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妙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退入屋子的死角。
他胆子实在太大,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赌注,为的只是想瞧瞧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已。
这赌注也实在太大,中原一点红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将冒险视为游戏的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愚蠢还是聪明?
钓鱼,虽是聪明人的游戏,但若以自己的身子为饵来钓鱼,却简直像是那鱼在钓他了。
楚留香等着白玉魔上钵,白玉魔也正是等着楚留香上钵,等到楚留香自己退入死地,白玉魔骤然狞笑道:“老夫的杀手,你瞧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眨眼间他又攻出七招,楚留香又一一闪避了过去,只见那“如意钵”突然抢入中门,直击而来。
楚留香身子一缩,后退一尺,算准这如意钵的部位,已是决计够不着自己的了,大笑道:“你若再不……”
话才出口,只听嗤的一声,那乌光闪闪的鬼爪,突然脱离爪身,向他前胸直抓了过来。
这“捉魂如意钵”的杆子里,竟还装着机簧,白玉魔只要在握手处轻轻一按,鬼爪便可直射而出。
鬼爪上带着四尺链子,三尺六寸长的如意钵,骤然变为七尺六了,本来够不着的部位,此刻已可够着而有余。
楚留香这时已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只要被鬼爪抓破一丝油皮,也休想再活下去。
以一点红之武功,在旁边瞧着,瞧得自然比动手的人清楚得多,他见白玉魔这一招使出,便不禁叹了口气。
楚留香此刻的部位,的确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爪上若是无毒,楚留香或许还可以用分光捉影的手法将鬼爪捉住,但爪上剧毒,简直连碰都不能碰的。
钓鱼的人,眼见就要葬身鱼肚。
楚留香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虽惊不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刹那间,还是被他想出了变通之计。
只见他肩头一动,手里已多了件东西,鬼爪堪堪已抓着了他的胸膛,他竟已将这东西塞入鬼爪里。
只听喀的一声,鬼爪已合拢,收了回去,爪上却抓着件东西,甩之不脱,竟是个画卷。
要知楚留香手法之妙,天下无双,他若要取别人怀中之物,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是他自己怀里的东西。
是以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将画卷取出,塞入鬼爪,以这一抓来势之迅急,若是换了别人,画卷取出时,胸前只怕早已多了个大洞。
这画卷虽然重要,但在自己性命危急的时候,无论多少珍贵重要的东西,也都是可以舍弃的了。
白玉魔实未想到他还有这一着,一击无功,面色立变,立刻后退七尺,生怕楚留香反击过来。
谁知楚留香竟动也不动,只是微笑道:“你虽想要我的命,我却不想要你的命,如今你本事既已显过,不如将爪上的东西还给我,快快走吧!”
白玉魔虽不知道爪上抓着的是什么,但在“盗帅”楚留香怀中藏着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平凡之物。
楚留香这一说,他心里更动了怀疑,冷笑道:“你可是要我将这卷纸还给你?”
楚留香笑道:“要捉魂的鬼爪,只抓着卷破纸,你也不觉丢人么?”
白玉魔大笑道:“既是破纸,你如何要我还给你?”
楚留香心里虽已不免有些着急,暗道:“这厮果然是老奸巨猾。”
口中却淡淡道:“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回去揩眼泪、抹鼻涕也无妨。”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此刻要流眼泪的,只怕是你吧!”
他竟又后退几步,将画卷取下,展开一瞧,只不过瞧了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奇异之色,放声大笑起来。
楚留香见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白玉魔笑道:“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作什么?瞧你年纪轻轻,莫非竟对任老头子的老婆起了单相思么?”
白玉魔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真是又惊又喜,他踏破铁鞋寻不着的解答,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惊喜之下,不觉失声道:“秋灵素原来是嫁给了昔日丐帮的帮主,果然是地位尊贵,声名显赫,比西门千等人要强得多了。”
白玉魔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也觉得十分奇怪,道:“秋灵素?……秋灵素是谁?”
楚留香奇道:“你方才不是说她乃是任慈任老帮主之妻么?”
白玉魔冷笑道:“任慈的老婆姓叶,叫叶淑贞……”
楚留香失声道:“那么这画上……”
白玉魔道:“画上的正是叶淑贞,你藏着她的画像,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楚留香恍然道:“难怪江湖中无人知道秋灵素的下落,原来她竟已改了名字,嫁给了丐帮的帮主……唉!以这妖女昔日的名声之坏,若要嫁给个武林中显赫人物,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这点我早巳该想到了。”
白玉魔厉声道:“你若骂那任老头子,将他骂成乌龟王八都没关系,但他的老婆却是端庄贤淑,对人宽和,连我白玉魔都觉得有些佩服,你若对她出言不逊,丐帮上下千万个弟子,可没一人饶得过你。”
楚留香知道那秋灵素嫁后必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人他素来最是赞美,自然再也不肯说破她昔日恶迹,目光一转,问道:“却不知这位任夫人此刻在哪里?”
白玉魔冷笑道:“瞧你色迷迷的不像好人,莫非主意竟打到人家寡妇身上去了,但人家却是贞节得很,你这癞蛤蟆休想吃得到天鹅肉。”
楚留香眼珠子又一转,缓缓道:“任慈将你逐出丐帮,害你东避西藏,十几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你难道就不恨他么?”
白玉魔恨声道:“他人已死了,恨他又能怎样?”
楚留香道:“他虽已死了,但他的妻子却未死呀!”
白玉魔狠狠瞪着他,用手拔着颔下几乎已快被他拔得一根不剩的胡子,凶狠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笑容,缓缓道:“你这话说的虽可恶,但却投我的脾胃。”
楚留香微笑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道理我清楚得很。”
白玉魔大笑道:“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乃是世上最可爱的恶徒,就连我……此刻都已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楚留香赶紧道:“那么,他的妻子现在何处?”
白玉魔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呆了呆,拱手道:“再见。”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玉魔大声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的。”
楚留香立刻顿住脚步,回身道:“谁?”
白玉魔道:“你难道想不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本来也许会告诉我的,但现在,却未必了。”
白玉魔诡笑道:“别人有粒珍珠,你空口去要,他自然不会给你,但你若用比珍珠更值钱的翡翠去换,他难道还不肯给你么?”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的翡翠是什么?”
白玉魔一字字道:“那黑衣小子的来历。”
楚留香跟着白玉魔,一点红跟着楚留香,就好像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飞掠而行。
这时夜已很深,四下瞧不见什么灯光。
白玉魔一面走,一面沉声道:“楚留香,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楚留香微笑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
白玉魔道:“你懂得就好。”
楚留香道:“一点红,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身后没有回音。
楚留香回头去瞧,一点红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苦笑道:“你不要他来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你不要他走的时候他偏偏要走了,谁若和他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当真头疼得很。”
只听白玉魔道:“前面那栋有灯光的屋子,就是丐帮的香堂重地,现在我要去了,你可莫要跟着我,你自己若也寻到那里,就不关我的事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根本没有瞧见你,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白玉魔道:“很好。”
他一伏身窜了下去,黑暗中立刻有人沉声喝道:“上天入地。”
白玉魔道:“要饭不要来。”
接着,便是一阵低语道:“那小子呢?”
“在厅里。”
“帮主终于制住了他?”
“好像是他自己来的,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帮主也不知怎地,好像突然变得对他客气得很。”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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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情侣书信
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茓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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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妙僧无花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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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迎风一刀斩
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
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
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亡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
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
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楚留香倒吸了口凉气,望着南宫灵,悄声道:“这是谁?”
南宫灵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任夫人之居处,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了点头。
楚留香走过去,抱拳笑了笑道:“朋友借个路好么?”
那人闭目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
楚留香大声道:“朋友可否借路让在下等过去?”
语声高亢,四山回应不绝。
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
楚留香苦笑着瞧了瞧南宫灵,道:“这位朋友只差嘴里未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了。”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响,正似要将那人激上一激。
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脸上竟有如被刀锋划过,心里竟又不觉一惊。
只听那人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
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
楚留香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
那人道:“天枫十四郎。”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是中土人士?”
天枫十四郎道:“某家来自东瀛州,伊贺谷。”
楚留香骇然失色,道:“阁下莫非竟是伊贺之忍侠?”
天枫十四郎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楚留香想起那天晚上,以秘雾迷了自己眼睛,跃入湖中消失的神秘怪人,心底不由得一寒:
“莫非那人就是他?”
这时南宫灵已躬身道:“伊贺忍侠,神龙无敌,二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的,莫非便是前辈么?”
天枫十四郎道:“正是。”
南宫灵道:“前辈二度重来,今我等末学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晚辈实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前辈跨海重来,已有多久了?”
这句话也正是楚留香想问的,他不禁分外留意。
只听天枫十四郎缓缓道:“十日前弃舟登岸,五日前已至这里。”
楚留香忍不住道:“奇怪,在下怎地好像在大明湖边见过前辈?”
天枫十四郎冷冷道:“你必是瞎了眼。”
楚留香还想说话,南宫灵却以眼色阻住了他,笑道:“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晚辈等回途时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双目突又睁开,厉声道:“你们定要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寻那秋灵素?”
楚留香心头又是一跳,这伊贺忍者竟也知道“秋灵素”这名字!只见南宫灵皱了皱眉,道:“秋灵素?……前辈说的莫非是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道:“哼!”
南宫灵道:“前辈也认得她?”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
楚留香、南宫灵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
楚留香听得呆住了,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
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
惟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
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
南宫灵道:“但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喝道:“她也不愿再见别人,你们走吧!”
南宫灵皱着双眉,沉吟道:“在下身为丐帮弟子,本该尊重任夫人的意见,只是这位楚兄……”
他顿住语声,转脸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她是否真的不愿再见别人,我得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才能相信。”
南宫灵悄声道:“有他守在石梁上,你我怎过得去?”
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
楚留香目光四转,却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好歹也得试试。”
话犹未了,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白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楚留香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
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
楚留香叹道:“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楚留香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
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
喝声中,闪光已向楚留香迎面飞来。
楚留香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
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
楚留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突然间,三点乌星自楚留香掌中飞出,两点乌星横空飞去,却有一点“叮”的击在那银光上。
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
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
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楚留香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楚留香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
楚留香瞧得也不免吃惊:“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
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
南宫灵失声道:“伊贺忍者,神通广大,楚兄你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
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
楚留香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
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楚留香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
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
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
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
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楚留香,刀光与目光,已将楚留香笼罩。
刀,虽仍未动,但楚留香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竟不敢移动半寸。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
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
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赤祼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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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颠倒众生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楚留香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千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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