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秋灵素,而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黑珍珠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不能揭破了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苏容容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楚留香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杀死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昨天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楚留香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不会死了。”
黑珍珠道:“我还未过去,已有四人走上亭子,这四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立刻问道:“此四人长得是何模样?”
黑珍珠道:“我和他们隔得很远,也瞧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瞧见他们都穿绿色的长袍,看来很扎眼。”
楚留香冷冷笑道:“要害人时,还穿着如此扎眼的衣服,这其中必定有诈。”
黑珍珠道:“不错,他们故意要人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脸了,而衣服却是随时可以脱下来的。”
楚留香道:“你既也知道这点,为何不特别留意……”
黑珍珠冷冷截口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们要杀人,我见到那女子既然是认识他们的,自然更不会留意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如何下的手?”
黑珍珠道:“他们既然像是谈得很投机,我更不愿Сhā进去,只见四个绿袍人似乎要她跟他们走,她却摇头不肯,这四个人指手画脚,说了半天,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这四人像是无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道:“后来怎样?”
黑珍珠冷笑道:“后来怎样……已没有后来了,就在他们抱拳时,四个人袖中已同时射出了暗器,这暗器又多,又快,距离又近,那女子虽然跃起,已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惨呼,她已撞倒栏杆,跌进了湖里。”
楚留香颤声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么?”
黑珍珠道:“没有打在她身上,难道还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楚留香咬牙道:“你眼见她被人暗算,难道……难道……”
黑珍珠大声道:“你想我是什么?难道是木头人?我瞧见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惊,但等我赶过去时,那四个绿袍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湖水中虽不断有血水冒上来,却连尸首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转身掠了出去。
黑珍珠瞧着他那比燕子还矫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叹息了声,道:“想不到如此坚强冷静的人,也有伤心激动的时候,能令他伤心的这个人,纵然死了,也该算是有福气的了。”
风雨亭上的栏杆,已被细心修补过,栏杆下的湖水,也十分平静,晚风吹进亭子,带着种少女新浴后的香气,淡淡的星光,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泪,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凶杀的痕迹。
楚留香简直不能想像有人忍心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杀死那美丽的女孩子,他想在栏杆上找出一两处被暗器钉过的痕迹,假如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暗器下的毒手,也许就能查出他们是谁。
但栏杆都换上新的了,这些人做事的仔细和周密,就好像少女们在相亲前化妆自己的脸似的,绝不肯留下丝毫一点可能被人瞧得出的空白,对付这样的敌人那已不单只需要智慧和勇气,那还得要一些幸运。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楚留香现在所缺少的就是一些运气,简直可以说缺少得太多了。
楚留香倚在栏杆旁,晶莹的星光似也朦胧。
突然间,一叶扁舟自湖心荡了过来。
舟头一个柴衣笠帽的老人,正在自酌自饮,荡过风雨亭,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突然笑道:“少年人若想借酒浇愁,不妨上船来和老叟共饮几杯。”
这渔翁倒也不俗。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一跃上船,他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虚假客气,拿起碗酒,就一饮而尽,仰首长吟道:“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将酒碗递到渔翁面前,道:“老丈可有足够的酒,浇得了在下胸中愁闷?”
那渔翁似早巳看惯了人间的疏狂男儿,提起酒瓶,为他满满倒了一碗,微微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足下为何流泪?”
楚留香仰天大笑道:“流泪?楚某平生,从不知流泪是何滋味!”
笑声渐渐停顿,“吧”的将酒碗重重放下,竟似连酒也喝不下去,那渔翁呆呆的瞧着他,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道:“有你为我如此伤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楚留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渔翁”肩头,失声道:“蓉蓉是你……真的是你?”
他也不管这是在大湖上的一叶扁舟中,也不管这轻舟是否会翻覆,竟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忍心杀死你。”
苏蓉蓉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轻笑道:“放下我,你不怕被人瞧见么?”
楚留香笑道:“我只不过是抱着个小老头,就算被人瞧见,又有什么关系。”
他用一只手去拧她鼻子,又道:“一个宋甜儿,一个李红袖,已够我头疼了,不想你竟比她们还要调皮,故意害得我如此着急。”
苏容容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着急,我只是要那些人以为我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来提防我,你想,我忍心让你着急么?”
楚留香轻轻放下她,盯着她的脸道:“他们可伤着你?”
苏容容叹道:“那四个人出手真是又狠又毒,幸好我早已瞧出不刘了,否则……否则我只怕真的再也见不着你。”
楚留香恨恨道:“对你这样的人,他们竟也能下得了毒手,这种人真该被砍下头来才对,你快告诉我他们是谁?”
苏蓉蓉叹道:“我怎会认得他们?”
楚留香奇道:“但你却和他们说了些话,是么?”
苏蓉蓉道:“昨天,我正在那亭上等你,突然来了四个人,问我是不是苏姑娘,说他们都是朱砂帮的弟子,又说是你叫他们来接我的。”
她嫣然一笑,接道:“但我却知道,你知道我在等你,绝不会叫别人来的,你知道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所以,我就动了疑心,不肯和他们一齐走,再见到他们在悄悄使眼色,就早已在提防着他们出手。”
楚留香叹道:“幸亏你知道我,是绝不会惹你讨厌的……但你当时为何不索性制住他们,逼他们说出来历?”
苏蓉蓉道:“这些人手段毒辣,计划周密,我若制住了他们,后面必定还有人会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抵挡得了,所以……”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就假装被他们暗器击中,免得哕嗦。”
苏蓉蓉笑道:“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和人打架的了。”
楚留香道:“但湖水中泛出来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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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棋高一着
苏蓉蓉吃吃笑道:“那不过是我经过济南时,为甜儿买的一盒胭脂。”
楚留香拊掌大笑道:“无论多狡猾的人,遇见我家的苏姑娘,只怕也要变为呆子的!”
他笑声突又顿住,沉声道:“但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这些人会是谁呢?又怎会知道你在等我?莫非黑珍珠?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苏蓉蓉柔声道:“这件事你可以等到以后再想。”
楚留香道:“不错!我现在该问你,你此行收获如何?可问出了平日究竟有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
苏蓉蓉笑道:“我将这句话问我小表姑时,你猜她如何回答我?”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苏蓉蓉道:“她说:“莫说是男人,就算是只公苍蝇,都休想能进出神水宫。””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又皱眉道:“若没有男人能进出神水宫,那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她平日是怎么样的人?可有什么遗物留下?”
“那女孩子叫司徒静,人如其名,平日总是文文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除了偶尔抚抚琴,也没有别的嗜好,谁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苦笑道:“越是文静,越是不说话的女孩子,情感就越是丰富,若是爱上一个人时,当真是死心塌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泄漏那男人的秘密。”
苏蓉蓉幽幽道:“你对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了解得如此清楚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岔,道:“她难道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苏蓉蓉叹道:“没有,我简直是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但那些人却生怕你问出了什么,所以还是一心要杀你灭口,由此可见,那人想必有些线索留在神水宫,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罢了……但这些线索又怎能丝毫不引人注意呢?”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你呢?这些天,你可有些什么收获?”
楚留香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经历全都说出。
苏蓉蓉听到中原一点红的狠辣与孤僻,不禁轻轻摇头,听到那画像与书信的秘密,不禁张大了眼睛,听到这秋灵素竟是丐帮昔日帮主的夫人,而楚留香已见过了她,苏蓉蓉终于忍不住轻呼失声。
楚留香生怕苏蓉蓉为他担心,并没有将石梁上决斗的惊险处说出来,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
但苏蓉蓉却已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颤声道:“这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你遇见这样的敌人,真的要千万小心才是!”
楚留香将她手指一根根扳开,柔声笑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楚留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那人就算可怕,也比不上楚留香呀!”
苏蓉蓉叹道:“楚留香虽强,但心肠却嫌太软了些,别人能忍心杀他,他却不忍心杀别人,你说我怎能不但心?”
楚留香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要杀死楚留香,可不容易。”
苏蓉蓉展颜一笑,又皱起眉,道:“你想,假扮天枫十四郎的,会不会就是那杀死‘天强星’宋刚,跃入大明湖的人呢?”
楚留香道:“就是他,若是我猜的不错,杀死札木合、灵鹫子、左又铮、西门千的固然是他,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也是他!”
苏蓉蓉笑道:“他一心想杀死你,一心想拦阻你去见那位任夫人——秋灵素,却不想秋灵素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这岂非多此一举么?”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秋灵素还是说了一句极关重要的话。”
苏蓉蓉道:“她说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你仔细听着,她说:‘你也不必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苏蓉蓉想了想,道:“我听不出这句话又有什么重要的关键。”
楚留香道:“你仔细想想,一定可以想得出的。”
苏蓉蓉从头又想了许久,终于恍然道:“我懂了,那任老帮主既然已‘缠绵病榻多年’,又怎会是‘突然’而死?他们帮中弟子,既然知道帮主病危,就该随时等候在病榻旁才是,又怎会‘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呢?”
楚留香拍掌道:“正是如此,这句话乍听虽然很普通,但仔细一想,其中矛盾之处却极多,那位任夫人冰雪聪明,你想她为何会说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话?”
苏蓉蓉眼波转动,沉吟道:“她莫非是在暗示你?”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苏蓉蓉道:“但她有什么话,为何不当面对你说呢?难道那些话,她不愿被南宫灵听见么?难道南宫灵竟也是……”
楚留香沉声道:“这其中疑窦虽多,但咱们千万不能这么快就作结论,只因此事关系实在太大,并不如咱们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蓉蓉凝眸瞧着他,道:“那么!你此刻想必还要去找那任夫人一次了?”
楚留香断然道:“非去不可!”
苏蓉蓉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但你要想到,你此去危险必定更大了,他们既然知道秘密的关键是握在任夫人手上,又怎会让你单独和她说话呢?”
楚留香道:“我想,他们暂时绝对想不到我会再去找任夫人,所以我此行越快越好,越迟凶险就越大。”
苏蓉蓉叹道:“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暗算你,阻拦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们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钓大鱼,自然要有大饵。”
苏蓉蓉道:“难道你……你竟要以自己来作鱼饵?”
楚留香只觉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变得冰凉而颤抖,他就用他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将这只手包了起来,笑道:“这饵实在太大了,再大的鱼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现在,你乖乖的听话,赶紧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进海水里去冻起来,再叫甜儿为我准备几只鸡,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们吃光的。”
苏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终于嫣然一笑,道:“你当然能回来,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世上,没有比美丽少女的鼓励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奋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时,只觉精力从未如此充沛过。
苏蓉蓉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子,美丽而聪明的女孩子,居然还听话,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界对我实在没有亏待什么……”
只听一人带笑接着道:“你又何尝亏待过这世界呢?”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当这里只有我一个夜猫子,谁知还有一个。”
无花笑道:“还有两个。”
楚留香再瞧过去,一个人木然站在风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发着亮,却正是黑珍珠。
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无花道:“月夜大明湖,独立风雨亭,贫僧以为他就是楚兄,正想过去说话,不想楚兄却已在这里出现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还有雅兴游湖。”
无花道:“棋酒之约,贫僧始终不能忘怀,此番正是来寻楚兄践约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时间。
但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了,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无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门的恶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门,已可入画,正是风雅之极,怎可算是恶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发了那边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无花说话,已掠上风雨亭,只见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间竟似有说不出的忧郁。
楚留香笑道:“只有马才是站着睡觉的,黑兄何苦学马?”
黑珍珠一瞥回头,瞧见了楚留香,这一瞬间,眼神似是有无穷变化,到最后却只是冷冷道:“阁下若要开玩笑,最好还是找那渔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错。”
黑珍珠仰起了头,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约,不能再陪你喝酒,过两三天再说吧!”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黑珍珠听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谁知楚留香却已压低语声,匆匆说道:“带着你的马,在南门外等我,此事关系重要,能否揭开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举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转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关系,楚留香自然算是一个,无花是一个,南宫灵也是一个。
无花根本用不着敲门,南宫灵根本就没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饮,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似的。
摆好棋盘,备好酒菜。
南宫灵笑道:“看来,此番我们三人已非要分个胜负不可,不躺下去,谁也不准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不醉无归的酒徒,为何不问无花,反来问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样当真是开心已极,看来就像是用鞭子也赶不走他的了。
无花笑道:“南宫兄不知棋中乐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宫灵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遥自在”
无花想说话,突见楚留香一着棋—下在边角上。
这着棋下得简直毫无道理,实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却不得不令人大伤脑筋。
无花皱眉道:“古往今来的棋谱,贫僧都已读遍,却未见有如此一着,这腹下的地盘,楚兄难道都不要了么?”
楚留香大笑道:“我这着棋妙用无穷,仔细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机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里,看来还得有劳南宫兄带路了。”
南宫灵含笑将他带入后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钻了进去,却自后面的气窗中,一掠而出。
那气窗方圆不过尺余,纵是垂髫童子,也无法出入,谁知楚留香全身骨节已能伸缩自如,走的正是别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数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无花呀无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闻,你若要自我那着棋里想出妙处,简直好像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但我这着棋却妙得很,等你们以为我跌进粪坑里时,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门外,垂杨处处,“济南风物似江南”,尤其在这有星月的晚上,更显得如此。
垂杨阴影下瞧不见人,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眸子。
楚留香轻烟般掠过去,悄声道:“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会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会告诉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为何将如此宝马借给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别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气?”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虽瞧不见他的面色,却可瞧见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复杂的变化。
他终于忽然呼哨一声,马已奔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声。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愿意别人将你当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转了头,忽又回首道:“你什么时候将马还给我?我在哪里等你?”
楚留香跃上马,道:“你此刻已无危险,只管放心在这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绝不会有人伤你,两天内,我就将马还给你,假如我还没有死的话。”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没关系,却千万不能伤了我的马。”
话未说完,楚留香早已长笑纵马而去。
这匹马当真是绝世的千里驹,楚留香纵马奔驰,只觉得两耳风生,道旁的树木,一连串往后倒了下去。
他喜欢这种速度的刺激,但却并非完全为了这原因才借马的,只因他不想将力气花在道路上。
他还要保留力气,做更重要的事。
马到尼山时,长夜已过去,楚留香在山脚下寻了家妥当的樵户,寄下了马,便立刻趁着朝阳上山。
朝阳,映得那石梁闪闪发光,但这一次,石梁上却再也没有阻拦楚留香的人,空山鸟语,一切都是安静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静地浸浴在阳光里,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里,更是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瞧不出丝毫凶兆,但却嫌太安静了,静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来,来不及敲门,便闯了进去。
秋灵素果然已不见了!那青灰色的蒲团上,只留下一根乌簪,乌簪上还遗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
楚留香大声惊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里?”
他自然也知道呼唤不会有人回应,一面大呼,一面已将这小小三间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里,每样东西都井然有条,绝无丝毫凌乱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挣扎搏斗的痕迹。
但那任夫人秋灵素又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只猎犬似的,开始四下搜索起来,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寻不出片纸只字,更寻不出丝毫异状,被褥整齐的叠在床上,衣服整齐地叠在衣橱里,梳妆台上有三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梳子,碗柜里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每样东西,都在平时应在的位置上,有条有理,绝无丝毫错乱,楚留香简直从未到过这么有条有理的地方。
假如这地方看来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就是一切实在太有条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摆好来给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乌木发簪上。
这蒲团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团上有她的发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现在,他既已发觉这屋子出奇地有条理,这发簪看来就分外扎眼了。
这屋子里既然每样东西都被放在最妥当,最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发簪也应该在梳妆台上才是,此刻怎会在这蒲团上?楚留香用两根手指,轻轻将这发簪拈了起来,忽然发觉这发簪的针头,正指着后面的一道小门。
这小门此刻是关着的。
楚留香掠过去,又发觉这门竟被人从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闪出喜色,毫不迟疑,踢开门,窜出去!
后山更是荒凉。
楚留香就像是只狸猫,在荒草荆棘间窜行着,忽然瞧见左面的荆棘上,挂着几条破碎的黑布。
这条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楚留香左转,疾行,突听一阵狞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让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现在你为何还不跳下去?”
这狞恶的笑声,竟是那武林恶丐白玉魔发出来的。
接着,便听得任夫人的语声道:“我反正已必死无疑,你何苦还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过去,只见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悬崖的边缘,山风振衣,她随时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层黑纱,手里却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四尺外,掌中兵刃却换了个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个人,楚留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秋灵素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白玉魔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我为了要找任老头子报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纵不能亲手杀死他,瞧他化骨扬灰,现在能逼死你,也总算出了口恶气!”
秋灵素道:“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报仇,但你却怎能找到这地方来的?”
白玉魔狞笑道:“你以为这地方很秘密?”
秋灵素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说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谁将你带来的呢?那人总该知道你住在这儿吧!”
秋灵素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该想到,他迟早都不会放过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话既已问完了,还等什么?”
秋灵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刻?”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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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天枫十四郎
白玉魔目光闪动,狞笑道:“你莫非还在等人来救你?你岂非在做梦?”
秋灵素抬起头,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叹道:“到了现在,只怕的确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她抱紧那骨灰瓶,便要纵身跃下。
楚留香突然一跃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虽从不杀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举起,却已惊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喝声中,人已掠过去,将秋灵素远远拉开了万丈悬崖。
白玉魔这才回过神来,怒喝道:“姓楚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夹带着劲风,已向楚留香和秋灵素扫了过去。
这狼牙棒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血战于千军万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强,其势之猛,绝非江湖豪杰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拟,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将如此沉重的兵刃,运用的得心应手。
谁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开,已发觉这任夫人秋灵素身上,竟全无丝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让她受着伤害。
是以他只有冒险。
只见他身形一曲一扭,已冲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错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横击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挥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
白玉魔只觉半边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直冲入云霄,山巅的云,都被击碎。
楚留香这一托、一切,说来虽平淡无奇,但当时他所冒的危险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谁也指说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间,便已脱手,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几曾遇着这样的事,竟不觉呆住了。
只见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还不走?”
他竟不乘机出手进击,轻轻易易就放过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梦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宽大为怀。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你……你难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时常去想想,自己怎会未死?那么也该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说话,扭头直奔了出去。
这时悬崖下才遥遥传来“噗”的一声,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转过身子,向秋灵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来迟了?”
秋灵素道:“但你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够听得懂我的话,那么,你势必要回来的,所以,这白玉魔寻着我时,我就千方百计地稳住他,慢慢走来这里,他听我要来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风仪,又怎能令嗜杀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会寻来这里?”
两人俱是绝世聪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灵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的事,并非为了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说了么?”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现在若还不说,只怕永远也没有说的时候了……但这事千头万绪,却叫我从何说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从那四封信说起,札木合、左又铮、灵鹫子、西门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为夫人所写?”
秋灵素叹道:“是我……我害了他们!”
楚留香道:“夫人为何要写这四封信,夫人的困难是什么?”
秋灵素黯然道:“你可听说过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他身为皇帝,却如同傀儡,非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楚留香动容道:“难道任老帮主也……”
秋灵素道:“这三年以来,任慈的处境,也正和那可怜的皇帝一样,名虽为丐帮的帮主,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受制于谁?”
秋灵素一字一字道:“南宫灵!”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灵素道:“他本是个孤儿,是任慈从小将他带大的,传授给他一身武功,他也实在聪明,无论任慈教什么,他一学就会,而且渐有青出于蓝之势。”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帮主那一身功夫……”
秋灵素截口叹道:“任慈年纪虽老,功夫却始终未曾搁下,身体也素来强健得很,但近三年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渐瘦弱,而且连手脚都渐渐软瘫了,简直已等于是个废人。”
楚留香长叹道:“好汉最怕病来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灵素道:“但他这病却绝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声道:“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下毒?”
秋灵素道:“正是!”
楚留香虽然已明知是谁,仍忍不住问道:“谁?”
秋灵素道:“只有一个人,有下毒的机会,那就是南宫灵!他真面目未露出来以前,谁都识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顺的人,不但帮中的艰难事务,全都是他一力承担,就连任慈的起居饮食,他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反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本还感激他的孝心,谁知他如此做竟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为了怕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又不敢将任老帮主毒死,此人心肠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连我都看不出。”
秋灵素叹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发觉时,却已迟了,任慈对他已无能为力,无论什么事,已只有听命于他,非但不敢说破他的毒计,还得瞧他的脸色,极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结着他……”说到这里,她平静幽雅的语声,已颤抖起来,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满了辛酸血泪。
楚留香只听得义愤填膺,怒道:“他这样做法,丐帮中别的人难道都不管么?”
秋灵素道:“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又有谁能瞧得出他那恶毒的真面目?”
秋灵素叹道:“到最后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软禁,没有他的允许,谁也见不着我们,他对外只说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扰,又有谁会不信他的话,丐帮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谁会来打扰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灵索道:“是南宫灵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讶然道:“南宫灵?”
秋灵索道:“要将信送给西门千与左又铮虽不困难,但灵鹫子与札木合,一个蛰居海隅,一个远在沙漠,除了南宫灵能指挥天下的丐帮弟子将信送去之外,还有谁能将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们于上?”
楚留香拍手道:“这就对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灵鹫子、西门千、左又铮这四人,住处之远近,差异极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时送出的,西门千与左又铮到达时,札木合与灵鹫子只怕连信都未收到,但他们四人却偏偏像是同时到达的,这岂非怪事么?”
他叹了口气,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宫灵早已算好了时间的,他算准札木合与灵鹫子已收到信,动身之后,才将左又铮与西门千的信送去,算准了要他们四人同时到达,且令他们同时而死。”
他想通了这道理,越觉得南宫灵行事之周密,实在令人可怕,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从任慈得病后,丐帮中千千万万弟子,都已将南宫灵视为帮主的惟一继承人,只要南宫灵一句话,莫说送封信,即使要他们赴汤蹈火,也是人人踊跃争先的,这力量又岂同等闲!”
楚留香道:“但他却又怎会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灵素道:“在这段日子里,南宫灵为了收买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声,又绝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财。”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头上了?”
秋灵素道:“我嫁给任慈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他却知道我的底细,这自然也因为任慈实在太信任他,他开支日益巨大,几年来罗掘俱穷,有一天,竟逼着要我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
楚留香击掌道:“不错,夫人那封信上,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困难,而左又铮、西门千的金钱又都来得甚易,海南剑派财产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说了,南宫灵竟以为夫人写信是为了要为他借钱的。”
秋灵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机会利用他来为我传信,只要能见着他们四人,什么事就好办了。”
楚留香道:“但南宫灵却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财,却要了他们的命?”
秋灵素叹道:“这只因为一个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这人来了,
和南宫灵密谈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变。”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秋灵素道:“我也没见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只是知道他来了?”
秋灵素道:“南宫灵为了监视我们,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屋子,我们既已是他的网中之鱼,他对我们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里的动静,我大多都能听得到……我功力虽失,耳力却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秋灵素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们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时似乎还有小小的争执,却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能听见就好了,这神秘的人物,说不定才真的是这幕后的主谋。”
秋灵素道:“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过了不久,南宫灵就送来碗参汤,说是要给任慈进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这碗参汤,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灵素道:“他许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但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试不出这参汤中有丝毫毒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这参汤中只要有一丝毒药,无论他下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毒,都没有我试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这碗参汤,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让任老帮主喝了下去?”
秋灵素黯然道:“参汤中既没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宫灵心意,何况,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确实需要些滋养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段凄凉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与艰苦,她纤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楚留香心里突然一动,小声道:“任老帮主喝下那碗参汤后,是否全身都肿胀起来?”
他话未说完,秋灵素已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试不出那参汤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果然就是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杀死“天强星”宋刚,伪装成天枫十四郎的人,南宫灵虽然可怕,这人的狡猾与毒辣,却更在南宫灵之上。
楚留香现在虽已知道了南宫灵的秘密,但若查不出这人是谁,他的一切努力,还是等于白费。
秋灵素身子颤抖得更剧烈,道:“我始终不相信南宫灵真的能忍心亲手害死任慈,我始终不相信那参汤中真的有毒,但现在……现在……”
她突然冲到楚留香面前,嘶声道:“我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你能为我复仇么?”
楚留香叹道:“这秘密揭破之后,不用我动手,南宫灵自己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来见你。”
秋灵素道:“但他为何又要带你来?”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终不愿正面和我冲突,被我逼得无法可想时,就只有自己带我来,他知道你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将秘密泄漏的……”
他语声顿了顿,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个时辰,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帮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凶手,先赶来这里,扮成天枫十四郎,在石梁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见到你,但还是想借着这里险恶的地势,将我除去,永绝后患。我若永远见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灵素叹道:“他先要人等在这里杀你,若杀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来,有他在,我自然什么话都不能说……”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已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谁知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放不过他的。”
楚留香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复返,所以,他就将你的住处,故意泄漏给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将你除去,等别人知道此事时,他便可装作毫不知情,将责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却未想到,我竟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过等他想出这一着棋的奥妙时,却已迟了。”
秋灵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枫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过这名字?”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夫人你难道真的认得此人?”
秋灵素道:“我虽不认得此人,但以前却常听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声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个人,我本以为‘天枫十四郎’这名字,只不过是他们凭空造出来的。”
秋灵素道:“任慈外柔内刚,平生对人,极少服膺,但对这‘天枫十四郎’却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总说他可算是这世上少见的英雄铁汉。”
楚留香皱眉道:“这样的人,和南宫灵又会行什么关系?南宫灵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秋灵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楚留香脱口问道:“是谁杀了他?”
秋灵素一字字缓缓道:“杀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讶然道:“任老帮主既然对他那般敬重,却又为何杀了他?”
秋灵素叹息道:“这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一心要与中原武林的高手们,较一较高低,那时任慈接掌丐帮门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时期,天枫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壮志,自然不会错过了他。踏上中土还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战的信,约期与他决斗。”
楚留香叹道:“这天枫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打遍的?”
秋灵素道:“任慈接到天枫十四郎的挑战信后,为了丐帮的声名,自然不能退却,何况他那时血气正盛,也正想和这东瀛剑客的诡异剑法,一决高下。”
楚留香动容道:“这一战之精彩,想必足以惊天动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战!”
秋灵素悠悠道:“这一战丝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见,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为什么?”
秋灵素道:“任慈素来不好虚名,接到这封挑战信后,并未宣扬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当时陪他去应战的,也不过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长老一个人而已,此外简直没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道:“决斗之地,订在哪里?”
秋灵素道:“那地方据说是在闽南边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为的自然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那天枫十四郎虽然张狂,却想必也不是个好名的人,否则任老帮主纵不说,天枫十四郎也会张扬出去的。”
秋灵素道:“他那封挑战信上,也曾说明并非为名而战,而是为武而战,任慈与司徒长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枫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发,立刻和任慈动起手来。”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话都未说么?”
秋灵素想了想,道:“据任慈后来告诉我,他到了山上时,那天枫十四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长剑,见了任慈,立刻仗剑而起,立出了东瀛剑法中独有的门户,嘴里只说了两个字。”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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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帮主夫人
楚留香又忍不住问道:“两个什么字?”
秋灵索道:“只说了‘来吧’这两个字,便闭口不语,任慈见他如此狂傲,也不觉动了火气,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
楚留香道:“任帮主可用了兵刃?”
秋灵索道:“任慈使的,正是历代丐帮帮主传统的兵刃竹节杖,也就是俗称‘打狗棒’的,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将天枫十四郎掌中剑震飞,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枫十四郎立刻口吐鲜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惊诧,失声道:“天枫十四郎挟技而来,怎会如此不济?”
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任慈当时本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任慈并非这天枫十四郎第一个挑战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枫十四郎已和别人决斗过一场,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内伤,他若肯说出来,任慈自然绝不会乘人之危和他动手,但他却怕自己说出后,别人会以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说了‘来吧’两个宇,对自己的伤势,竟是始终绝口不提,任慈却以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与别人说话哩!”
她叹息着接道:“他受的内伤本已极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内外伤一齐发作,铁人也禁受不起,当天就不支而死,直到临死时,也没有说一句示弱的话,更没有丝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说他能死在战场上,已算不虚此生。”
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满悲壮之气,此刻被秋灵素以她那独有的优雅语声说出来,更是动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听得热血奔腾,仰天长叹道:“这天枫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在那里等着应战,当真不愧是天下少见的英雄铁汉。”
秋灵素道:“这大概也就是东瀛武士们,引以为荣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种人总是值得别人钦佩的,也难怪任老帮主直到二十年后,仍然时常惦念着他。”
秋灵素叹道:“天枫十四郎之死,责任虽不在任慈,但任慈却终生歉疚在心,总是说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难瞧出天枫十四郎已受了伤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帮主之前击伤他的人是谁呢?”
秋灵素道:“任慈始终没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这人想必和任老帮主一样,不好虚名,是以他和天枫十四郎那一战,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这人能以内力震伤天枫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枫十四郎与他决战受伤之后,还能赶到那山上,他的落脚处,想必也在
闽南一带,那么,他会是谁呢?……呀!莫非是……”
秋灵素忽然道:“我将这故事告诉你,并非全无原因。”
楚留香道:“还有什么原因?”
秋灵素缓缓道:“天枫十四郎临死时,曾经托付任慈一件事,但无论如何我去问任慈,他总是不肯将这件事说出来。”
楚留香笑道:“任老帮主为何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灵素沉声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后来却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任慈每见到南宫灵后,总要想起天枫十四郎,为之唏嘘感慨终日,到后来他虽明知南宫灵害了他,但仍不肯有丝毫伤害到南宫灵,总说他本对不起南宫灵,但他将南宫灵扶养成|人,又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纱中穿透出来,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枫十四郎临死前托付给任慈的事,就是南宫灵,任慈自觉对不起天枫十四郎,所以对南宫灵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耸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南宫灵便是那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么?”
秋灵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击掌道:“不错!任老帮主始终不肯说出那件事,为的正是生怕南宫灵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会生出偏激之心。”
秋灵素凄然道:“你总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时简直已将南宫灵视如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南宫灵知道他便是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他一生行事素来磊落,却还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无论他如何隐瞒,最后害死他的,竟终还是南宫灵,他在二十年前无心做错了件事,却在二十年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离奇与残酷,就连楚留香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秋灵素颤声道:“这若真是苍天要他付出的代价,苍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宫灵是否也已知道这件事呢?那神秘的凶手,是否也和天枫十四郎有什么关系?否则他又怎能学会东瀛武士的忍术秘技?”
秋灵素缓缓道:“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发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诉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视着她,忽然道:“在下还想请求夫人一件事。”
秋灵素道:“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开面纱,让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愿望,已非一日。”
他心里实在充满了好奇,实在想瞧一瞧这位倾倒众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
越是瞧不见的东西,人们总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纱虽薄,却令这绝代美人,更增加了许多幻想的神秘。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道:“二十年来,你是能瞧见我真面目的第二个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见夫人面目的,只有两个人?”
秋灵素一字字道:“不错,只有两个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为什么?别的人……”
话未说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虽也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但却从无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惊。
黑纱,终于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见到一张仙子的脸,谁知此刻自黑纱中露出来的脸,竟是属于魔鬼的。
这张脸上,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整个一张脸,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丑恶的,赤红的肉块,绽裂开的洞。
秋灵素悠悠道:“你现在满意了么?”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实在不知道……”
秋灵素道:“你现在总已该知道,为什么只有任慈和你瞧过这张脸,只因我的脸早已被毁了,我想,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被别人瞧见这副样子的,是么?”
她语声竟是那么淡漠而平静,但这平静淡漠的话声,却令楚留香更觉说不出的难受。
他这从不低头的人,竟也不觉垂下了头,黯然道:“在下实在该死,在下力什么要逼夫人……”
秋灵素道:“你没有逼我,是我愿意让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激动,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迟来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让楚留香瞧见我二十年前的容貌,这在你固然是件遗憾,我又何尝不算得遗憾呢?”
楚留香强笑道:“无论夫人容貌变得怎样,夫人的风姿,仍是天下无双,在下能见到夫人的风仪,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灵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为我并不难受,我容貌被毁的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着被山风吹远的一抹云霞,悠悠接道:“我甚至还有些感激那将我容貌毁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宁静幸福的岁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谁?”
秋灵素回过目光,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你可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
楚留香失声道:“石观音?”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你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本是这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现在,她只怕也可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么仇恨?”
秋灵素道:“没有仇恨,她甚至只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么她为什么……”
秋灵素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叹道:“在江湖传说中,据说她有一面魔镜,她每天都要问这面镜子……‘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楚留香道:“这面镜子每次都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秋灵素道:“不错,直到有一天,这魔镜的回答忽然改变了,它竟说我……说秋灵素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我的灾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自然像是段神话。
这神话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一种飘忽幽谲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觉听得痴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所以,她就来找夫人?”
秋灵素道:“她找到我时,曾经动也不动地,对我凝注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然后忽然问我,说道:‘你是愿意我杀死你,还是愿意毁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这句话问得当真可笑。”
秋灵素叹道:“但当时我却丝毫不觉可笑,我只觉手脚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转过身,说:“三个月后,我当再来,那时我若瞧见你还是这样子,我就杀了你。”她在桌上留下个瓶子,又说:‘我让你再保留三个月的美丽,你当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为何不……”
秋灵素道:“石观音若要杀一个人时,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我亲眼瞧见她的武功,那时,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叹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灵素缓缓合起眼帘,道:“那时,我还年轻,对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想,我纵不再美丽,但能活下去,总比死了的好。”
她睁开眼睛,似乎笑了笑,接着道:“我又想,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美丽,我自然该好好珍惜,那么,在这三个月里,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于是夫人就想将这美丽永远保存在人们心中,于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人像画家孙学圃。”
秋灵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见过了孙先生。”
秋灵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时我做事实在太任性……就在画成的那天晚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石观音向来都是最准时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灵素道:“石观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还烈,最灼人的药水。”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声,终于不禁激动起来。
楚留香叹道:“夫人不愿意孙先生醒来后,瞧见夫人容貌已毁,所以就……”
秋灵素颤声道:“我将那瓶药水淋在脸上后,神智已几乎疯狂,所以……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长叹道:“直到现在,在下才知道夫人为何要对孙先生如此,为何要画那四幅画,以前我们对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错了。”
秋灵素道:“无论我为的是什么,我做出那种事来,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是么?”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声道:“在下只知道现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温和,最仁慈的女人,至于以前那秋灵素是怎样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秋灵素也沉默了许久,悠悠道:“这二十年来,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你当然也可猜得出,是谁令我改变的。”
楚留香道:“任老帮主。”
秋灵素且不回答,却道:“我在疯狂中挖去孙学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来时整个头都已被包扎起来,此后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真不知有多么的感激素心大师,若不是她照顾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语声已渐渐平静,接着道:“但等到我重见光明时才知道,时时刻刻在身旁照顾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将那感激之心,转给任老帮主?”
秋灵素摇头叹道:“那时我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讶然道:“恨?”
秋灵素道:“我见到任慈时,也见到了自己的脸,我见到这张脸,才知道我已没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心里既悲哀,又愤怒,更恨任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见到我,我疯狂般将他赶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夫人那时的心情,在下倒也能了解几分。”
秋灵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么你也该知道,像任慈这种人,是赶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我又赶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还是来了。”
秋灵素道:“他天天来,我天天赶,我用尽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骂他,甚至打他,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她轻轻抚着手中的骨灰罐子,这虽然只是个冰冷的瓷瓶,但却像是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柔声接着道:“你知道,那时他已是丐帮的帮主,他本不必对一个既丑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现在瞧着我的脸,也该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对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个死人,否则又怎会不被他感动呢?”
楚留香缓缓道:“这只囚任老帮主爱的本不是失去的美丽,而是夫人的……灵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灵魂却不会改变的。”
秋灵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着时没有认识你,否则,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只不过,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你还是猜错了。”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在那时以前,我和任慈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他又怎会对我如此痴情?何况,那时我美丽的只是躯壳,我的灵魂本是丑恶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时人们也会一见钟情,情深入骨的。”
秋灵素又似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个女人容貌被毁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这种痛苦减轻,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来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说过,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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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好友成仇
楚留香微笑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牺牲了自己,他虽没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却得到了世上最温柔、最高雅、最体贴的妻子。”
秋灵素柔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里有多么开心。”
楚留香道:“在下更要感谢夫人,告诉我这段往事,在下这一生中,永远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伟大、更动人的爱情。”
秋灵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惟一见到我这张脸的男人,也是我惟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着楚留香,目光变得更温柔。
她温柔地轻抚着瓷罐,轻轻地、缓缓地接着道:“只因任慈虽给了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楚留香骇然道:“死?”
秋灵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南宫灵的秘密,现在,我心事已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
直等楚留香回到济南时,他心里仍充满了悲哀。
他眼看着任夫人的身子,直坠入那万丈悬崖中,眼看着那迷蒙的云雾,将她吞没,竟援救不及。
虽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临死前的目光,是那么宁静,并没有丝毫痛苦,虽然他也知道,死亡,对任夫人疲惫的生命说来,已不过只是一种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愤怒。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南宫灵。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南宫灵。
夜已很深,但丐帮的香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楚留香到这里来,本未想到能寻着南宫灵,他只不过想寻着个丐帮子弟,问出南宫灵的下落而已。
但在那辉煌的灯光下,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石像般端坐着一个人,却赫然正是南宫灵。
他以手支腮,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楚留香远在对面屋脊上,便已见着他了,白玉魔必已回来,他想必已知道楚留香已单独和秋灵素谈过话。
那么他为何还不走?为何还坐在这里?
这莫非又是个陷阱?这院子里,莫非已有杀人的埋伏,南宫灵不惜以身为饵,等着楚留香上钩。
但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也瞧不出丝毫杀机,星光映着青石板的地,亮得像镜子。
南宫灵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楚兄已来了么?小弟在此久候了。”
楚留香正自微微一惊,南宫灵已又笑道:“楚兄但请放心,此间只有小弟一个人,并无埋伏。”
楚留香大笑道:“这里自然绝无埋伏,我自然放心得很,这种事你自然不愿惊动别人,你自然知道还是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
话声中,他已掠入大厅,目光灼灼,瞪着南宫灵。
南宫灵也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像是狼,又像是鹰。
良久良久,南宫灵才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是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已知道了,是么?”
南宫灵也点了点头,微笑道:“但小弟却还没有走,还是在这里相候,楚兄必定奇怪得很。”
楚留香道:“你没有走,只因你知道走不了的。”
南宫灵大笑道:“我没有走,只因我不愿走而已,否则天下之大,我何处不可去?”
楚留香拉过把椅子坐下,悠悠道:“你要走,便得放弃一切,过着被放逐般的生活。但若要你放弃你现在的声名与权势,你却比死更痛苦。”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倒真是小弟的知己。”
他忽然顿住笑声,厉喝道:“你既对我了解如此之深,你该知道我死也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费了一生心血得来的东西,没有人能逼我放弃。”
楚留香轻叹道:“你能不放弃么?”
南宫灵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我为何不能不放弃,我就算杀了任慈,但那也不过只是为父报仇,父仇不共戴天,江湖中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楚留香失声道:“你已知道了这秘密?”
南宫灵凄声笑道:“任慈以为能瞒得过我,你难道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你这么做,真是为了要报父仇,就算江湖中没有人管你,但丐帮子弟,若知道你杀了任慈,他们还能容你做帮主?”
南宫灵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子,楚留香这句话,就像一柄刀,一刀刺入了他的要害。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垂下头,赧然道:“楚留香!楚留香!你为何要如此逼我?我本不愿有丝毫伤害到你,你……你为何定要多管闲事?”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天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南宫灵缓缓道:“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认为你可以做我终生的好友,你……你可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倾倒,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南宫灵微笑道:“从此以后,你我就成了相知好友,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到你的船上去呆两天,你可记得我为苏蓉蓉画像的那次……”
楚留香嘴角也泛起了微笑,道:“那次是你我相处得最久的一次,五天之内,你我喝光了船上所有的藏酒,有一次我喝得烂醉,要到海中去捉月亮,你居然也跳下去帮我的忙,我们月亮虽没捉到,却捉回了一只大海龟。”
南宫灵大笑道:“那只海龟,真是我平生从未吃到过的美味,你我比赛看谁吃得多,偌大的海龟,竟被我们一天就吃光了,但我们的肚子却因此疼了两天。”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已忘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但不知怎地,笑声却又竟然微弱下来。
楚留香喃喃道:“那些日子,可真是一连串快乐的日子,我有时总不觉奇怪,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像是分外短促?”
南宫灵悠悠道:“只要你不破坏,我们仍有那种快乐的日子,只要你不说,这件事也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轻轻叹息着道:“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打动楚留香的心,那就是友情了!”
南宫灵道:“你……肯不说么?”
楚留香道:“我不说……”
南宫灵大喜道:“朋友……我就知道楚留香是南宫灵的朋友。”
楚留香沉声道:“我不说,但却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南宫灵一怔,道:“什么事?”
楚留香叹道:“你纵然要为父复仇,手段却不该如此残酷,更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希望你暂时辞去帮主之职,找个地方,闭门思过,你……你还年轻,将来再从头做起,以你的才干,必定还会有作为的。”
南宫灵面色变得铁青,仰首笑道:“楚留香,好朋友!你总算还没有说要杀我,却要我将来再从头做起,将来是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
他又霍然站起,身子都颤抖起来,嘶声道:“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二—十年?你为何定要逼我牺牲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你为何不索性说杀了我?”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事赎罪,只是要你改过,并不要你死,你要知道,死,并不是一个人赎罪的最好方法。”
南宫灵冷笑道:“你那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我也想听听。”
楚留香沉声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南宫灵皱眉道:“他?”
楚留香道:“他就是杀死天鹰子,杀死宋刚的人,他就是假扮天枫十四郎,要取我性命的人,他也就是自‘神水宫’盗出天一神水的人。”
南宫灵身子一震,骤然怔住。
楚留香道:“你自然知道,他如此做,必定并非只为了要杀任慈,他必定还有许多阴谋,我绝不能眼看着他的阴谋再发展下去,我一定要阻止他!”
南宫灵紧咬着牙关,一字字道:“你永远不能阻止住他的,没有人能阻止住他!”
楚留香大声道:“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守秘密?你可知道,要任慈死,只不过是他整个阴谋中的一环,你也不过是被他利用做杀死任慈的工具而已,到了必要时,他一样也会杀死你的。”
南宫灵突又狂笑起来,道:“他利用我?他也会杀死我?……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沉声道:“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
南宫灵狂笑道:“你想我会说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南宫灵!南宫灵!我实在也不愿伤害你,你为何还要逼我?”
南宫灵颤声道:“是你在逼我,不是我在逼你,我虽不愿伤害你,但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出手了!”
楚留香缓缓道:“你绝不会出手的,你武功绝不是我的敌手!”
南宫灵冷笑道:“真的?”
他身子看来没有丝毫动弹,却已自椅子中平空飞起,楚留香身子也似是未动弹,也飞了起来。
但到了空中,楚留香竟还是坐着的,那硕大而沉重的紫檀木椅,竟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两人凌空相遇,只听掌击之声,一连串响了七次,两人竟在这快得如白驹过隙的刹那间,交了七掌。
掌声七响后,两人身形乍合又分。
楚留香带着椅子,飘飘落在地上,恰巧正落在原处,几乎不差分寸,沉重的木椅落地,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南宫灵凌空一个翻身,也落回椅上,却将那坚实的木椅,压得发出“吱”的一声,他面色也已惨变。
两人虽然各无伤损,但无疑已分出高下,两人交手时间虽短,却也无疑正是可以决定当今武林局势的一战。
这一战看来虽轻描淡写,但其重要性,却绝不在古往今来任何一战之下。
楚留香叹道:“南宫灵,你难道还要逼我出手不成?”
南宫灵面上乍青乍红,神色说不出的凄凉,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你苦练二十年的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他突又长身而起,大喝道:“楚留香,你也莫要得意,我南宫灵今日既然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喝声中,他挥了挥手,一个身高八尺,赤膊秃顶,仿佛野兽般的大汉,已高举着张椅子,大步走了出来。
辉煌的灯火下,只见那椅子上,竟也木然端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空洞地凝注着前方。
楚留香大惊失色,变色道:“蓉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苏蓉蓉竟似已听不见他的话,仍然动也不动。
南宫灵冷笑道:“苏姑娘自然是我请来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请得动她?”
楚留香道:“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那四个绿衣人也是你派去的?”
南宫灵道:“正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她在那里?”
南宫灵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无花大师既然提醒了我,我自然要去瞧瞧,我既然为她画过像,又怎会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你生怕她已探出了神水宫的秘密,所以竟令人骤下毒手,但你们既已下过毒手,又怎知她还未死?”
南宫灵微笑道:“我知道那黑衣少年在一旁瞧看,故意要他传话给你,但你来到这里后,面上却毫无悲戚之色,由此可见,苏蓉蓉必定未死,所以你借尿遁之后,我并没有追你,却去追她,追你虽不易,要追上她却不难的。”
楚留香长叹道:“而她却显然没有对你起丝毫怀疑,否则又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南宫灵大笑道:“她又怎会怀疑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不对!那四个绿衣人向她下手时,你正陪着我去寻任夫人,这件事显然另有别人主使,他是谁?他又怎会认得蓉儿?”
南宫灵面色又变,厉声道:“我既已下令,还用得着亲自在场么?”
他不等楚留香再说话,大喝又道:“放她下来!”
那野兽般的大汉,双手平伸,缓缓将椅子放下。
南宫灵道:“你为何不让这位朋友瞧瞧你的手劲?”
那大汉咧开大嘴一笑,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巨掌,缓缓抓起旁边一张椅子,两只手轻轻一夹。
只听“喀嚓”一响,坚实的木椅,竞被他夹得粉碎——这哪里像是人?这实在是像一只来自洪荒的恶兽。
南宫灵大笑道:“很好!现在,你就将你这双手,放在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是要小心些,莫要将她的头压扁了。”
那大汉的手,果然缓缓落在苏蓉蓉头上。
南宫灵指着楚留香对那大汉道:“现在,你张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全身上下,无论手脚,只要稍微动一动,你就将这位小姑娘的头捏碎!”
那大汉竟然吃吃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已极,楚留香却只觉手脚有些发冷,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想不到你竟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你实在有些令我失望了。”
南宫灵扭转了头,嗄声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做,但你为何定要苦苦逼我?”
楚留香道:“现在你……你究竟想怎样?”
南宫灵道:“我只是要你知道,苏蓉蓉已落在我手中,你若还想她好好活下去,就千万莫要再管我的闲事。”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若不顾她的性命,定要管呢?”
南宫灵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确信楚留香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你莫非竟要将蓉儿永远留在这里?”
南宫灵道:“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让你知道她还是活着的,那总比死了的好,是么?”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再也不能放心,我此刻纵然答应了你,你们还是要设法将我置之于死地,是么?”
南宫灵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你的死活,与她的死活无关,你若还想她活下去,此刻就非答应不可。”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悠悠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笑道:“这条约岂非太不公平。”
南宫灵放声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期望什么公平的条约?何况,在你未死之前,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将她救出去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苏蓉蓉,指尖已不觉在发抖,若有人说楚留香居然也发起抖来,天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我实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我知道你非答应不可,你已无选择的余地。”
楚留香眼角似乎向窗外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南宫灵,你既如此令我失望,有时我说不定也会令你失望的。”
语声中,只听“嗤”的一声,一线乌光,挟带着尖锐的风声,毒蛇般卷住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狂吼着抬起手,他刚抬起手,楚留香已轻烟般掠了过去,将苏蓉蓉连人带椅子一齐推开。
南宫灵大惊之下,也想扑上去,但一道冷森森的剑光,已匹练般飞来,挡住他的去路。
楚留香直将苏蓉蓉推到角落里,才松了口气,喃喃笑道:“黑珍珠、一点红,我认得你们两人,真是运气。”
黑珍珠掌中的长鞭,已如弓弦般绷紧。
他双手用力紧拉着长鞭,就像是长江险滩上拉船的纤夫似的,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纤柔的手掌,已暴出青筋。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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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兄杀其弟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那大汉仍未被拉倒。鞭梢几乎已嵌进这野兽般大汉的脖子里,他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几乎已要凸出眼眶来。
但他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既不伸手去夺长鞭,也不向黑珍珠走过去,他喉咙里嘶嘶作响,格格笑道:“小小子,你拉不倒我的!”
黑珍珠既未瞧见力气这么大的人,也未瞧过这么愚蠢的人,只觉又是惊骇,又是奇怪,突然大声道:“你能拉得倒我么?”
那大汉咧嘴一笑,竟真的用脖子去拉那长鞭,两边都用于力气,“啪”的一声,长鞭一折而断。
黑珍珠身子撞上了墙壁,大骇跃起,掠上横梁,只见那大汉铁塔般的身子已缓缓倒下,又黑又紫的脸上,舌头已吐了出来,眼珠子也凸在眼眶外,似乎还在瞪着黑珍珠,黑珍珠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寒噤,苦笑道:“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为何总是这么简单?”
从梁上望下去,一点红和南宫灵就像是两个木头人似的,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到现在还没有动弹。
南宫灵眼睛盯着一点红掌中的剑,再也不敢去瞧别的,但旁边发生了什么事,他自然不瞧也可想到。
他额上已开始沁出了冷汗,突然大声道:“一点红,听说你只有为了钱才肯杀人,是么?”
一点红灰色的眼睛,死鱼般盯着他,并不说话。
南宫灵嗄声道:“你若肯助我杀死楚留香,我给你十万两。”
一点红嘴角动了动,咧嘴一笑,道:“十万两?楚留香竟如此值钱么?”
南宫灵道:“你杀了我,绝对没有人肯给你十万两的,是么?”
一点红冷冷道:“不错,只因你这人实在连一文都不值。”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你更不该杀我。”
一点红嘴角露出一丝冷削的微笑,缓缓道:“你可知道,纵然是妓汝,遇对了客人时,也会奉送一次的……我这次杀人,就是奉送的。”
话说完,剑已出手。
黑珍珠脸虽一红,却忍不住笑道:“这比喻又粗又脏,倒的确妙极。”
只见一点红霎时间已刺出七剑,他的剑法仍是犀利而独特,肘以上纹风不动,剑光却已如雨点般洒出。
南宫灵连退七步,嘶声狂笑道:“一点红,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并不要你怕我,我只要你死!”
南宫灵喝道:“死的只怕是你!”
他左手抄起张椅子,迎面掷了出去,右手自腰边抽出柄缅刀,刀亮如雪,刷刷刷,三刀劈下。
他刀法毫无花俏,但迅速、毒辣,实用已极。
一点红平生与人交手无数,自然知道只有这种武功,才是最可怕,你若认为他不好看,他已制了你死命。
这种刀法也许并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它惟一的用处,就是杀人,而且非常有效。
一点红眼睛亮了,大笑道:“不想我今日能遇见你这样的对手,倒也算不虚此行。”
刀光与剑气,逼得黑珍珠全身发冷,他虽也曾见过不少人交手,却从未见过像这两人一样的。
这两人简直不像是在交手,而像是两匹狼在搏斗,每一招使出手,只是想要对方的命,绝没有别的意思。
刀光、剑影,闪电般往来冲击,虽听不见兵刃相击声,但冷森森的杀气,却逼得黑珍珠连梁上都呆不住了。
他横掠三丈,才落下地,只见楚留香犹在为苏蓉蓉推拿,苏蓉蓉苍白的脸上,已渐渐有了血色。
黑珍珠忍不住走过去一拍楚留香肩头,冷冷道:“你可知道别人在为你拼命?”
楚留香道:“知道!”
黑珍珠道:“你自己难道不管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中原一点红既已出手,还用得着别人去管?”
黑珍珠冷笑道:“你倒放心得很。”
楚留香道:“一点红的剑法,难道还不能令你放心?”
只听“嗤”的一声,一点红横掠七尺;肩头上的衣服,似已被刀锋划破,鲜血已缓缓沁出。
南宫灵大笑道:“一点红,你还不死心?”
一点红“啐”的吐了口口水在自己肩头上,长剑又已刺出,黑珍珠瞧得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现在还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一点红动手时,谁若去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何况,这两人武功差不多,谁也休想伤得了谁。”
黑珍珠道:“所以你就索性不管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出十招,南宫灵必定也会挨上一点红一剑,不出三十招,他自己必定会要求住手的,不到时候,我管也没有用。”
黑珍珠冷笑道:“只怕你一颗心已全在这位姑娘身上,已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了,我倒真未想到,堂堂的楚留香,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
话未完,只听又是“嗤”的一声,南宫灵踉跄后退,衣襟已被划破,也似有鲜血沁出。
楚留香回头向黑珍珠一笑,道:“还未出十招,是么?”
黑珍珠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落在苏蓉蓉脸上,他深沉的眼睛里,似乎又起了种复杂的变化,缓缓道:“她倒的确美得很。”
楚留香笑道:“何止美而已。”
黑珍珠冷冷道:“但以我看来,比她美的女子,还多着哩!”
楚留香道:“她也许并不能算是最美,但却是最温柔、最体贴,也最能体谅别人的女人,据我所知,世上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得上她。”
黑珍珠脸色更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却咬了咬牙,忍住了,霍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们。
只听南宫灵大喝道:“楚留香!这件事还是由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还记得么?”
楚留香道:“自然记得。”
南宫灵道:“你若还想知道那神秘的人物是谁,就快叫这冷血的小子住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既不能叫他动手,也不能叫他住手……一点红要杀人时,没有人能令他住手的。”
谁知一点红突然掠出一丈,冷冷道:“我住手了,只因他既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这场架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转让给你吧!”
楚留香笑道:“多谢。”
一点红瞪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也不必道谢,只要记住,一点红始终是你的朋友。”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翻身,掠出窗外,走得瞧不见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怎地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南宫灵这时才缓过气来,嘎声道:“楚留香,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就跟我走吧!”
楚留香瞧了瞧苏蓉蓉,道:“跟你走?”
黑珍珠大声道:“楚留香现在舍不得走的,为了这女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管。”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冷冷道:“你若不肯走,就怪不得我了。”
他竟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出去——他显然并不想逃,因为他知道“逃”,并不是办法,否则他早就可以逃了。
但楚留香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出去,叹了口气,道:“黑兄,看来我只有将她交给你了。”
黑珍珠仰首向天,冷冷道:“你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被人以重手点了|茓道,但经我推拿之后,再过片刻,应可苏醒,黑兄只要告诉她,叫她自己赶紧回去,别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好!你去吧,我会叫她走的,但我却还要等着你,我还有话问你。”
南宫灵直等着楚留香走了出来,才施开身法。
两人飞掠了段路途,南宫灵忽然道:“你倒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我有何不放心?”
南宫灵道:“你怎知那小子不会害她?”
楚留香道:“你只当别人的心肠,都和你一样恶毒么?”
南宫灵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谁知你也有大意的时候。”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是个很谨慎的人,我若能想出黑珍珠有一点伤害蓉儿的理由,此刻纵然逼不得已,也不会将蓉儿交托给他的,你若想以此来扰乱我,令我心慌意乱,我劝你还是莫再打这主意。”
南宫灵嘿嘿冷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只见前面水雾迷漫,又到了大明湖边。
垂阳下,一艘画舫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明烛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南宫灵等楚留香走进船舱,长篙一点,将画舫荡入湖心,四面水雾,如烟如雨,画舫随波荡漾,无边静寂的天地中,充满一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息,令人不觉沉醉,又令人忍不住为之毛骨悚然。
楚留香在船舱中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对了。
南宫灵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那神秘的凶手,莫非在这画舫上?
但这画舫上除了楚留香和南宫灵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这点,楚留香从踏上画舫的一刹那,就已可断定。
清凉的晚风中,散发着酒香、菜香、垂杨的靖香,但楚留香呼吸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杀气!
这无人的画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杀机?
南宫灵也坐了下来,凝注着楚留香,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这里?”
楚留香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是想在这里杀我,你若真想杀我时,自然距离水越远越好。”
南宫灵大笑道:“不错,没有人能在水里杀死楚留香的。”
楚留香沉思着,轻轻道:“莫非是‘他’要你带我来的?”
南宫灵道:“不错,他告诉我,等到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件事时,就将你带到这里来,等他自己来解决。”
楚留香道:“你想他会来?”
南宫灵道:“自然会来。”
楚留香道:“你想他来了之后,就能解决这件事?”
南宫灵微笑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对付楚留香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他’是谁,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法子?”
南宫灵道:“他用的法子,没有人能想得出的。”
楚留香道:“你对他倒信任得很。”
南宫灵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令我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闭起眼睛,轻叹道:“这样的人会是谁呢?他既然明明知道在水上杀我,要比在别的地方困难得多,为何又要找到水上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究竟有什么对付我的法子……我实在等不及想瞧瞧他了。”
想到这人的阴险、诡秘和毒辣,就连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泛起了寒意,他平生所遇的敌手,实在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可怕!
南宫灵倒了两杯酒,悠然道:“我若是你,现在最好且饮一杯酒,多想反正也没有用的,何况,你能喝酒的时候,只怕已不多了。”
碧绿色的酒,在金杯里发着光。
南宫灵举杯一饮而尽,仰首长叹道:“但我宁愿发现这秘密的并不是你,无论是谁,若要杀死一个曾和他在一齐捉过海龟的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留香连手指都没有碰那酒杯,又长叹道:“我也宁愿你永远是那和我一齐捉海龟的南宫灵。”
南宫灵笑了笑,忽又皱眉道:“你的酒……”
楚留香笑道:“我喝酒的时候还多得很,现在并不着急。”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居然不急着喝酒了,这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微笑道:“你莫忘记,我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宫灵也微笑道:“这两杯酒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你若还不放心,这杯我替你喝了吧!”他果然将楚留香面前的酒,也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看来谨慎的人虽然也许能活得长一些,却难免时常会错过一些喝酒的机会。”
南宫灵大笑道:“你本不该怀疑这酒中有毒的,世上又有谁会认为区区一杯毒酒,便能毒得死楚留香,他又怎会在酒中下……”
“毒”字还未说出,他面色忽然大变。手臂、额角、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了起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怎么了?”
南宫灵颤声道:“这酒……”
楚留香动容道:“这酒中莫非果然有毒?”
他一步窜了过去,翻开南宫灵的眼皮瞧了瞧,却瞧不出丝毫中毒的征兆,但是南宫灵的身子,已烧得比火还烫。
楚留香心里一动,大骇道:“天一神水!这酒中下得有天一神水!”
南宫灵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嗄声道:“他……他怎会在酒中下毒?我不信!实在不能相信!”
楚留香跌足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在这酒中下毒,要害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他明知我在处处提防,而你,你却绝不会对他有戒备之心。”
他仰天叹道:“我本已觉出这画舫上充满危机,却猜不出他有何法子来对付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你!”
南宫灵大声道:“但他……他为何要害我?”
楚留香苦笑道:“因为只要你一死,所有的线索便又断了,只要你一死,他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只因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南宫灵身子一震,似又骇呆了。
这时他全身都已肿胀,肌肤已开始崩裂,甚至连血管都已绽破,眼角、鼻孔、指甲缝里,已开始沁出鲜血!
楚留香大喝道:“他既不惜下毒手杀你,你为何还要替他保守秘密?你此刻快说出‘他’究竟是谁还来得及。”
南宫灵眼睛死鱼般凸出来,喃喃道:“你说他要害死我……我还是不信……”
楚留香道:“自然是他要害你!否则他明知我绝不会喝下这酒,为何要
在酒中下毒?他在酒中下了毒,为何不告诉你?”
南宫灵似乎全未听到他的话,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
楚留香一把抓住他衣襟,嘶声道:“你为何不相信?你难道……”
南宫灵绽裂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道:“谁?他是谁?”
南宫灵一字字挣扎道:“这是个秘密,天下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我也有个嫡亲的哥哥,‘他’就是我嫡亲的哥哥!”
楚留香整个人都呆了,后退半步,扶着桌子,整个人都似要倒下来,过了
半晌,才苦笑道:“难怪你如此信任他,难怪你如此听他的话,但……你的哥
哥又是谁?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南宫灵张开口,嘴里满是鲜血。
他舌头也已绽裂,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留香木然坐在椅子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了。
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他又要从头做起。
他不知道遭遇到多少凶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发现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接着一封信后出门的,他又不知道经过多少挫折,才找出写这封信的人,揭破了丐帮的秘密。
这一段经过的艰苦,若非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简直令人不能承受,但现在南宫灵一死,他心血便都白费。
他还是找不出那真正的主谋人是谁?
曙色又悄悄染白了窗纸。
湖上的迷雾更浓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问:“现在,我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现在,他所知道的,实在已不多了。
惟一剩下来线索是——
那神秘的凶手,乃是南宫灵的嫡亲兄长,“他”手上还存着足以害死三十三个人的“天一神水”!
但“他”究竟是谁呢?
“他”已用“天一神水”害死了任慈、札木合和南宫灵,“他”的下一个对象又会是谁呢?
那自然是个武功极高,足以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
那人自然也必定和“他”有极深的关系,至少不会怀疑“他”要害自己,否则“他”又怎将“天一神水”下到这人的杯子里去?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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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南下追凶
楚留香闭起眼睛,喃喃道:“天枫十四郎,原来并不是一个人来到中土的,他还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死了之后,将一个孩子托给任慈,还有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将这孩子交托给谁?天下又有谁知道这事?”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现在几乎已毫无线索可寻。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天枫十四郎既然将小儿子交托给任慈,大儿子自然是交托给那第一个和他动过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这人是谁,便也可找出‘他’是谁了。”
现在,楚留香虽然不知道谁是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这人名头必定极高,所以天枫十四郎才会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高的人并不多,这范围已缩小了。
第二,这人武功必定极强,所以才能伤得了天枫十四郎。
第三,这人的脾气也必定和任慈一样,博大宽厚,所以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而且传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这人必定不喜招摇,所以他虽然战胜了来自东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却没有人知道。
第五,这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所以天枫十四郎和他交手负伤之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知道的总算又不少了。”
他冲出舱去,执起长篙,将画舫荡到岸边,一掠上岸,突听马蹄声响,一人远远大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呼声中,一人飞骑而来,翩然下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来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听话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声道:“但我却要问你,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
楚留香垂下头,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楚留香叹道:“我已将令尊的遗体,好生保存在鲁东红石崖。海边渔村里,有个李驼子,你若赶到那里,可要他将你带到我的船上,等你见到苏蓉蓉时,便也可见到令尊大人的尸身了。”
黑珍珠一步窜过来,厉声道:“我爹爹的尸身怎会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时也难说得清楚,但蓉儿会详细告诉你的……至于杀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这画舫上。”
他话未说完,黑珍珠已掠上画舫。
楚留香目光转动,突然大声道:“再借宝马一用,日后自当奉还……”
话声未了,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灵素相见之后,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这匹马,骑回济南,他一心要寻南宫灵,所以并未先将马还给黑珍珠,只是将马寄在一家客栈里,等他到了丐帮的香堂后,这匹马却冲出马厩,寻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点红也就是因为这匹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济南,才能及时救出了苏蓉蓉的。
也全靠了这匹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闽南,但到了闽南后,他却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们早已不复记忆,至于雄踞闽南的陈、林两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没有听过天枫十四郎这名字。
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游,仙游风物虽盛,楚留香意兴却甚是萧索,竟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喝两杯苦茶。
闽南本是产茶之区,仙游镇上,茶馆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讲究,只见坐在茶馆里的人,一个个却闭着眼睛,用那比酒杯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闽南人眼中,简直像条牛。
楚留香也要了壶又香又苦,苦得发涩的铁观音,这茶人口虽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两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他这才知道,闽南人喝茶的规矩如此多,为的就是要人心情宁静,他们修心养性的功夫,便就是在这一小盅一小盅的浓茶里练出来的。
茶馆里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是轻言细语,和北方茶馆中的喧闹嘈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却有两条锦衣大汉,高声谈笑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麻面大汉,背后斜背着个黄|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人生一乐,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冯兄喝两杯。”
另一人满面虬髯,哈哈笑道:“钱兄在闽南呆久了,难道已只好喝茶,不爱喝酒么?”
麻面大汉笑道:“酒!冯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请冯兄品尝的,却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嘘,这样的茶,冯兄你只怕一辈子还没喝过。”
茶馆里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过去,但这麻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自那黄布包袱里,取出个长长的竹筒。
他打开竹筒,便有一股清香传出,令人心神皆醉。
虬髯大汉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见,不想钱兄竟变得如此风雅。”
那麻面大汉小心取出一撮茶叶,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冲一壶来,这才转过头笑道:“老实说,这茶虽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见冯兄这样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点儿也舍不得喝的。”
虬髯大汉笑道:“钱兄既舍不得喝,为何又将之带在身上?”
麻面大汉微笑道:“只因这茶是一位武林前辈最最爱好之物,小弟昔日受过他老人家的大恩,无物可报,只有每年千方百计去寻此茶,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点心意,别的东西,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肯收的。”
虬髯大汉道:“却不知这位武林前辈是谁?竟能令钱兄如此倾倒?”
麻面大汉的微笑更是得意,缓缓道:“冯兄总该听过天峰大师的名字?”
虬髯大汉失声道:“天峰大师?……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门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么?”
麻面大汉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满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请我喝茶?”
麻面大汉瞧了他一眼,沉下脸道:“朋友是谁?在下看来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铁狮子胡同,钱兄莫非忘了么?”
他话未说完,麻面大汉已霍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断了他的话,道:“你记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汉竟扑地拜倒,恭声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钱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剑”方环和“双掌翻天”雀子鹤手里,我钱麻子虽然时刻想报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侠踪飘忽,却不想今日终能见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虬髯大汉瞧见出名难惹的钱麻子,竟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观色,已知道这少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自然也绝不过问,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冯天和,日后但望公子多赐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游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个人喝了两盅茶,聊了几句不着实际的话,楚留香才慢慢转入正题,瞧着钱麻子沉声道:“钱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师,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歼八恶,独斗天门四老,威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么?”
钱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这位大师据说久已隔绝红尘,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钱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师仙去后,本该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门户,但他老人家却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他的二师弟天湖大师,自己反而远来闽南,据说为的就是此间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师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钱麻子道:“算来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钱麻子讶然道:“公子莫非也认识他老人家?”
楚留香满面喜色,道:“你说天峰大师的声名,是否还在丐帮昔日的任老帮主之上?”
钱麻子也不知他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帮主虽也名声响亮,但比起他老人家来,只怕还差一筹。”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极高。”
钱麻子叹道:“武功之高,只怕连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为功深,自然是博大宽厚,不露锋芒的。”
钱麻子笑道:“江湖中虽传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品茶而来闽南的,但以在下想来,他老人家只怕还是为了淡泊喜静,所以才不愿接掌嵩山少林的门户。”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天枫十四郎能将长子托给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钱麻子更觉奇怪,忍不住问道:“天枫十四郎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虽然死得默默无闻,却能令天下最大门派和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代他抚养他的两个儿子。”
他心念一闪,突又失声道:“他向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挑战,为的莫非就是要将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交托他们,他自己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莫非他早已决定要死在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手里,为的就是要他们尽心抚养这两个孩子成|人?”
钱麻子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说……这天枫十四郎为了……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叹道:“他知道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随便收养别人的孩子,但他却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忍推辞……”
钱麻子动容道:“这样的父亲,倒当真伟大得很,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是谁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是南宫灵。”
钱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帮的新任帮主?”
楚留香道:“正是!”
钱麻子道:“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还有一个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长叹一声,惨笑道:“但愿我猜错,但愿那神秘的凶手,并不是他。”
钱麻子又是一惊,道:“凶手?”
楚留香叹道:“据我所知,他已杀死了九个无辜的人,他下一个……”
说到这里,楚留香突又跳了起来,失声道:“他下一个对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师?”
钱麻子笑道:“这个倒请公子宽心,无论这人是谁,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师,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师虽已久久不问世事,武功却始终未曾搁下。”
楚留香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说这话了,他……”
钱麻子忍不住又问道:“他究竟是谁?”
楚留香似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见天峰大师,正好替你将茶叶送去,不知你可放心么?”
钱麻子立刻将那黄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说这区区一包茶叶,公子就是要我钱麻子将性命交给公子,我钱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完,突见那茶博士匆匆走了过来,向楚留香躬身行了个礼,赔笑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么?”
只见那边角落里一张桌上,一个灰衣人面对着墙角,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多时辰了,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平戴着一顶铜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将帽角挂在脖子上,整个头颅都被挡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头发。
楚留香一走进茶馆,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茶馆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人竟始终面对着墙角,未曾回过头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楚留香瞧过一眼,楚留香也始终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会突然要找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心里一觉得奇怪,更是非过去瞧个究竟不可。
他刚走过去,那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人虽然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背后却好像长着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动,忽然笑道:“阁下莫非是秃鹰吴老捕头?”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吴老捕头外,还有谁有如此惊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
只见他高颧深腮,目光炯炯,一对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银所铸,若非他用草帽挡着,别人一眼便可认出他来。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别,倏忽月余,不想吴老捕头连楚某的声音都未忘记……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并未在吴老捕头面前说过什么话,却不知吴老捕头又怎会听得出在下的声音?”
秃鹰笑道:“天下人不但说话声各不相同,就连走路的声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别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儿若再听不出香帅的足音,这双耳朵当真要喂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无虚。”
他忽然放低语声,缓缓道:“吴老捕头万里追踪到这里来,莫非为的是那白玉美人?”
秃鹰赔笑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楚香帅手里讨东西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秃鹰压低语声,道:“老朽本是追踪满天星钱麻子而来……”
楚留香皱眉道:“莫非还是为了七年前,铁狮子胡同的旧事?”
秃鹰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帅有关,否则也不敢多事的。香帅自然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吃过一口公门饭,这辈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门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却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声道:“七年前那件事,钱麻子虽有不该,但‘梅花剑’和‘双掌翻天’仗势欺人,却更可恨,何况,钱麻子为了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远避到这里来,吴老捕头又何苦定要赶尽杀绝,逼人太甚?”
秃鹰赔笑道:“老朽活了这大把年纪,又怎还会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帅与此事有关,又怎会再来多事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楚留香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秃鹰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济南城的大明湖上,这件事,不知香帅你可知道么?”
楚留香微笑道:“吴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是我杀死南宫灵的吧?”
秃鹰赶紧又赔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
秃鹰叹道:“只不过南宫帮主死得实在太惨,据说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所以丐帮门下,俱都誓死要找出这凶手来!”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将南宫灵分尸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为父复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帮门下,至今还不知南宫灵的阴谋,但这些事,他并不愿意对别人说出来。
只听秃鹰叹息着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杀之事,本非老朽所能过问,所敢过问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楚留香道:“难道丐帮门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对南宫灵下的手不成?”
秃鹰赔笑道:“他们也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你必定知道杀死南宫帮主的凶手是谁,是以他们便要老朽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一声,无论香帅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都绝无异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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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天峰大师
秃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赐知?”
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三天后,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杀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
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竟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木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静,哪里闻得到丝毫杀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下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竟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祥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不过停了停,突听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袜,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庄严威重的脸上,都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
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么?”
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年老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样问一句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僧人却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纪较长的一人沉声道:“二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将来意见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
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们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
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挥出,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袖,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而且强劲刚猛犹有过之。
灰袍僧人这一着飞袖功,既可刚,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着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冲天而起,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着击空,动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轻功,难怪竟敢到少林寺中来撒野。”
四个人身形旋动,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一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撒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
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灰袍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在天,微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三个灰袍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健的人影,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静,但迎敌时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愧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见着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
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的住处在哪里。
这时木鱼声已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着危机。
他已没有时间去静静思索,闭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么?”
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枝叶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
“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之丰,冠于天下,不惜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他竟是在声东击西,故布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度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对于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过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一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浑而猛烈的拳风,已扑面直击而来。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闪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挨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鸢般直飞出去。
对面那灰眉长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风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竟也不觉被惊得怔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一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么?
只听那灰眉僧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未见,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走来这里。”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竟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
灰眉僧人阴郁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侠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壮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若论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还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
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惜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着急道:“莫非天峰大师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终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天峰大师若是独自品茶,在下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先见着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见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
楚留香动容道:“为什么?”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惟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么?”
灰眉僧人颔首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住了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后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师身后,笑道:“但大师身后来的,岂非就是无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后空空,哪有什么无花的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
灰眉僧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回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在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后。
短墙后,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三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帘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着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三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窜人了竹帘,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
无花瞧见了,他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镇定。
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牵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淡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么?”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
天峰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
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如此丝毫不动火气,楚留香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师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丰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无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于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么?”
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
这修为功深的高僧,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衷,但听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
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么?”
他不说茶,而是说“水”,只差未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竟还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时,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询,也在此时问出为佳。”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着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
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土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师?”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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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成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在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起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手,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边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像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要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是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无论为友为敌,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掌,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如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乎无奇的一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声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茓。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无花胁下。
无花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云谲变幻,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实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里却不同了。
他每一个动作使出,却准确得毫沉不差,他每一个动作都要比无论什么人都快上三倍!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风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但楚留香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在这里。”
无花一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方才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但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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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自裁以谢
无花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这种观念的确是令人佩服的,自古以来,江湖中只怕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楚留香缓缓道:“等到许多年以后,这样想的人,自然会一天天多起来,以后人们自然会知道,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
无花叹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你……”
楚留香道:“现在,我要将你交给能制裁你的人手上。”
无花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
无花狂笑道:“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
楚留香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未见得如何高尚,但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么人都须尊敬的。”
无花冷笑道:“你难道一向很尊重规矩?”
楚留香道:“我们蔑视的,只是少数人立下的规矩,这种规矩自然不值得尊敬,但道德和正义,无论任何人也不该轻视。”
无花叹了口气,道:“楚留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也休想将我交到那种人手上。”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你本是个很高贵的人,那些人的手本不敢沾着你的衣衫,但又谁叫你犯了如此卑下的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无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微笑喃喃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说着说着,他身子竟已缓缓倒了下去
霹雳闪电,声震天地。
楚留香赶紧扶着他,在电光一闪中,瞧见了他的脸,这张温文俊美的脸,此刻已变得铁青而可怕。
楚留香大骇道:“无花,你……你为何这样笨!死,难道就不可逃避么?”
无花张开眼来,勉强一笑,道:“我这并不是逃避,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不过是不屑在那种卑贱的人面前低头而已。”
他日中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么?”
他眼睛渐渐合起。
他已永远听不到楚留香的回答了,电光闪过,他面容又恢复了安详与平静,甚至嘴角都还带着一丝微笑。
林家花园里,花木葱笼。
名捕秃鹰正和一个面容凝重的丐帮长老,焦急地等候在树下。
那丐帮长老不停地问道:“你想他真的会来么?”
秃鹰微笑道:“无论楚留香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既说要来,就一定会来,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休想挡得住他。”
只听树上一人缓缓道:“不错,无论秃鹰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对楚留香的看法,倒是不错的……”
话声中,楚留香已飘飘落下。
他微笑着说道:“但秃鹰是不是已听到我在树上,才故意说这些话的?”
秃鹰大笑道:“楚香帅一诺千金,是小老儿早已知道的。”
丐帮长老忍不住道:“那凶手不知楚香帅已带回来了么?”
楚留香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叹道:“他已死了!”
秃鹰失声道:“死了?”
楚留香道:“不错。”
秃鹰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楚留香叹道:“他既已死了,无论是怎样死的,岂非都是一样么?”
秃鹰道:“但……”
楚留香厉声道:“我说他死了,你难道还不信?”
秃鹰赔笑道:“楚香帅的话,小老儿怎敢不信?但他……他究竟是谁呢?”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虽然狠毒,但却并不卑鄙,他虽是个凶手,但却仍不失为君子,现在,他既已死了,你们何苦再问他姓名,人一死,就没有名字了。”
那丐帮长老忽然道:“但他的尸身在哪里?他就算死了,本帮弟子也要想办法将他的尸身……”
楚留香暴怒起来,喝道:“你要将他的尸身怎样?你竟想去对付一个死人,这想法岂非比那凶手还要卑鄙得多!”
他无论遇着什么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丐帮长老从未见过他的怒容,竟不禁骇呆了。
楚留香大声道:“我告诉你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你们若不信,你们若还不满意,只管自己去想法子吧!但你们若再敢来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
话还未说完,人已走远,只留下秃鹰和丐帮长老还怔在那里。
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也许是因为他对无花的死,觉得太伤心,太难受。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无论如何,经过这么一件事后,他只想回到他那舒服的船上去,扬起帆,远远离开这些可厌的人群。
他只想在那美丽的海洋怀抱里,那温柔的海风中,那金黄|色的阳光下,完全放松自己,安安详详地休息一段日子,喝几杯冰冷的葡萄酒,吃几样宋甜儿做的好菜,躺在苏蓉蓉身旁,听李红袖说一些结局美满的故事。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但他忽然发现,老天竟像是永远都不许他休息似的。
他还未回到船上,一件他平生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惊人变故,已在等着他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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