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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二十五

常书记没有出任何事,他就是不愿意接别人的电话,因为他的时间紧、任务重,不愿意让别人­干­扰他正在紧张进行的活动。他要在省委组织部考核金州市领导班子之前赶回金州市,留给他在省城活动的时间只有两天。两天内,他要拜访他认为必须拜访的十多个领导跟朋友。该跑的都跑到了,能做的工作都做了,想得到的许诺、承诺或者默认也都得到了,常书记终于赶在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莅临金州市前一天按计划回到了金州。

得知常书记返回金州的消息,钱亮亮断定他头一件事肯定是到金龙宾馆来落实接待省委组织部考评小组的事儿。因为,这次考评对常书记来说太重要了,眼下,别的事情对常书记来说,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果然不出所料,常书记经过长途跋涉,回到金州市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到了金龙宾馆,而且立刻召集钱亮亮、黄金叶还有公安局的李二哥、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吴用光、市委秘书长等等到一六八房间开会,部署接待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的事儿。常书记郑重其事地交代:“这次省委组织部来考核我们市的领导班子,虽然才来五个人,可是分量很重,第一要保证他们住得好,吃得好,业余生活丰富多彩。第二要保证他们有很好的工作条件,为了便于他们开展工作,每人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还要准备好一两个会议室。第三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不能出任何安全问题,公安局要安排得力人员,二十四小时轮班,保证省委组织部考察小组的安全。另外,市委组织部也要成立个专门的工作小组配合工作,总之,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吃、住、行这三件事由钱处长统一负责,安全保卫由公安局负责,考核联络方面的事由吴用光负责,谁负责的事出了问题我就找谁,看看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提出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钱亮亮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常书记,别人还以为他在聚­精­会神地听领导布置工作,实际上他却在胡思乱想。常书记瘦了一些,估计这几天在省里非常忙碌,­精­神状态却很好,说明他没白跑。看着眼前这位一脸尊严、不苟言笑的常书记,钱亮亮有些恍惚,他实在难以将眼前的常书记跟在北京烤鸭店的包厢里死乞白赖给贾秘书塞银行卡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感觉北京之行好像是一场梦,而那个常书记只不过是梦里的人物。

“钱处长,钱处长,你愣什么神?接待好省委组织部全都依仗你了,想想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钱亮亮听出了常书记的弦外之音,他估计到会的大部分人可能都知道常书记有可能升任省委常委兼省城市委书记的传闻。可是这些人却谁也不会想到这次到金州市考核领导班子的组长就是钱亮亮的大舅哥,常书记的意思明摆着,他钱亮亮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全力以赴地配合。想到常书记为了这次升迁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钱亮亮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去他以为提拔、升迁都是组织上根据每个人的工作能力、工作表现和工作成绩,经过一定的考察程序决定的,如今常书记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钱亮亮,跟许多所谓成功者的经历大都伴随着斑斑血泪或者龌龊­阴­暗一样,升官提职的背后也往往有着见不得人的丑陋和肮脏。由此他想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突然提拔,难道也是这整个交易过程的一部分吗?

难道也正是有了省委组织部鞠部长这个大舅哥,自己才莫名其妙成了接待处处长吗?想到这里他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脸上也火辣辣地像是刚刚挨了耳光。

“怎么了?说说吧,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常书记盯住了钱亮亮追问,钱亮亮只好说:“没问题,没问题。”

常书记说没问题就好,等有了问题我再找你算账。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是亲昵、和蔼的,到会的谁也都能听出来,钱亮亮在常书记那儿确实有着他独特的位置。

“别人谁还有问题?”常书记又问其他人。

其实,这种事情对于所有与会者来说都只不过是正常的工作,对于金龙宾馆来说,接待五个人,尽管这五个人挺重要,也算不了什么特殊的接待任务,这都已经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正常工作了。对于市委组织部来说,派两三个可靠的、嘴严的,陪陪人家,按照人家的要求,安排安排个别谈话的­干­部,组织一下民主考核的会场等等,这也是几乎每年都要办的事儿。对于公安局来说就更轻松了,派个内保科长,带上两三个人,在宾馆开上一两间房,有事没事的楼上楼下看看,剩下时间就躲在房间里打扑克、看电视,因为,恐怖分子不会花工夫来祸害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部­干­部,窃贼强盗也不会跑到金龙宾馆来偷来抢他们,只要不贪污受贿,这样的­干­部就属于穷人,派公安来保障安全,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所以,与会者都纷纷表态:“没问题,没问题。”

大家刚刚说完没问题,王市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着常书记就叫唤:“嘿,好我的常书记呢,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一转眼看到开会的其他人,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地说:“你们开会呢?要不然等一会我再过来?”

常书记说:“开啥会还能背着你大市长,省委组织部马上要到我们市来考核领导班子,事情比较急,我又不敢耽误你大市长的宝贵时间,就先把工作布置下去,刚好你来了,一起说说吧。他们来五个人,由省委组织部鞠副部长,对了,现在是鞠部长了,亲自带队,我刚才把接待、安全保卫和市委组织部的配合等等这些事情都安排了一下,市长还有什么要求说一下,就不再另外开会了。”

很明显,王市长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他草草地应付着:“我没问题,没问题,你们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散会吧,我跟常书记还有事情要商量,你们去忙吧。”

常书记召开的会王市长宣布散会,大家心里都暗暗好笑,当然谁也不敢笑出来,就等着常书记发话,常书记说:“那就散了吧,按照会上的要求各自做好份内的工作。对了,吴副部长,你尽快发个通知,请市五套班子的所有领导都写一份述职报告,人家也可能要求公开述职,也可能不公开述职,不管怎么说都得要这么一份报告,要求每个人都要认真对待,不能敷衍了事……”

王市长在一旁说:“这种事情你用不着吩咐,没有哪个不认真,都恨不得把自己说成一朵花,听说有的人早就开始准备了,等你现在发通知,来得及吗?”

吴用光便说:“我们在这之前就已经接到了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写述职报告的事情也已经布置下去了。”

常书记便说:“那就好,你回去吧。”

大家都散了,王市长过去把门关严了才对常书记说:“老常啊,出大事了,老蒋出国一去不返,说是去解决贸易纠纷,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纺织厂没钱了,停产了,工人上个月的工资都没发出来,最近就零零散散的有工人到市政府上访,要求市委、市政府查清老蒋跟那两个人的下落,如果牵涉到腐败问题,就要严加处理,同时要求补发欠工人的工资,我让信访办的人安抚他们,能拖一天是一天,只盼着老蒋他们能回来,也好给工人们一个答复。现在快过春节了,工人们等不及了,据准确消息说,这两天他们就要组织起来集体到市委、市政府上访静坐,事情闹大了,你说怎么办?”

常书记紧张了,脸顿时变得铁青,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不在于工人集体上访,这年头到处破产下岗,拆房子抢地皮,工人、农民集体上访的哪儿都有,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问题严重在上访的时间,如果省委组织部在这边考核领导班子,工人们在那边集体上访闹事,等于当众搧市委、市政府的耳光。说不定工人们知道了省委组织部来考察领导班子,还会追到金龙宾馆来闹上一场,到那时候再说啥好听的都没用,说到常书记自己,别说提升了,能不能坐稳眼前这个位子都会成为问题。

“这老蒋是怎么回事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消息我还能不告诉你?现在说啥的都有,有人说他们在中东遇难了,有人说他们让恐怖分子绑架了,也有人说他是携款潜逃了。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到了省外事办,请他们联系外交部,通过咱们的大使馆查一查,咱们也派上一两个能­干­的懂外语的,到那边去配合大使馆跑跑腿,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怎么,你把这件事情报到省里去了?”

“对呀,不报也不成啊,老蒋的老婆天天跑到市里找我要人,就算她不来找,咱们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也不能不闻不问听天由命啊。”

“唉,你这个老王太­性­急了,你急着报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嘛,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不是添乱吗?”

王市长让常书记抢白了一顿,一张黑脸涨得通紫,起身张着两只熊掌一样的大巴掌替自己辩解:“我倒是想等你回来,可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也跟老蒋一个样,一出门就放羊了,怎么就不跟家里联系一下呢?打你的电话也不开机,差点没把我急死,说实话,要不是知道你要车接你回来,我就派人到省城请你去了。”

常书记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太合适,便放缓了口气解释说:“我的手机不好用,质量太差,我明明开着机,可就是接不通,得换了。蒋大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

王市长说:“当然有问题了,没问题早就回来了,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常书记说:“我问的是他会不会真的携款潜逃?”

“你跟他共事这么多年了,你说他会­干­那种事吗?”

常书记迟疑不决地说:“按说不会,可是现在这年头,在种种诱惑面前能不能站稳立场,保持廉洁,也难说。”

王市长说:“这些事情现在都没法下结论,也没必要研究他,关键是怎么办,我们派不派人,派谁去办这件事情,还有,纺织厂的工人那边怎么应付?”

常书记说:“我们派什么人?派人能有什么用?弄不好又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跑了一个蒋大妈已经够麻烦了,再跑一个更麻烦。纺织厂那边要认真对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绝对不能让他们在省委考核我们班子的时候上街闹事。”

王市长说:“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人家补发工资,总不能派军警把上千名工人都抓起来呀。”

常书记说:“该抓的时候也得抓,领头闹事的,完全可以按破坏社会治安进行刑事拘留嘛。”

王市长说:“工厂欠人家的工资,人家要工资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反过来抓人家,人家能服气吗?再说了,法律也不允许啊。如果事态严重没法控制,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拍板抓人我可不敢。”

常书记说:“那就发钱,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省委考核班子期间保持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我也愿意给工人发钱,可是钱从哪来?”

“先从财政拨,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再说。同时组成一个工作组,对纺织厂做做稳定工作,拖过了这段时间,进行评估调研,实在不行就宣布破产,长痛不如短痛,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是老蒋痴心妄想搞什么起死回生,也不会拖到今天。”

王市长问:“财政出钱,财政哪里有钱?即便财政有钱也不能往这上面投啊,财政给纺织厂的工人发工资,别的下岗工人怎么办?再说了,救急不救穷嘛。”

“现在不就是救急吗?省委组织部马上就要来考核领导班子,在这个时候如果纺织厂的职工闹起来,再追到宾馆来找班子考核小组上访,你我这党政一把手的脸面不就成了鞋底子?你老王认真想一想。”

王市长喃喃自语:“这倒是个挺棘手的事儿,可是钱从哪出呢?这钱从哪出呢?”

常书记提醒他:“不是还有市长应急储备金吗?这个时候不拿出来应急,还留着下崽啊。”

王市长说:“市长应急储备金是为了防止自然灾害和特殊突发事件的,用途上面每年都要核查,我们动用发工资,上面要是查起来我可没法子交代。”

常书记说:“这件事情让常委会过一下,出什么问题集体负责,还能让你老王一个人背黑锅?再说了,这是解救困难职工,又不是我们往自己的兜里装,谁能说我们这样做不对?”

王市长让常书记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只好点头应承。

常书记又问:“春节前到省上拜年的事安排了吗?”

王市长说:“这是年年的惯例,我已经给钱处长安排了,到时候让他去办。”

常书记看看表说:“到时间了,就在这儿吃点饭吧,边吃边谈。”

王市长起身说:“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你回来我就省心了,我得回家看看去,这段时间老不在家,再不回家老伴就跟人跑了。”

常书记呵呵笑着说:“你这个老王啊,老夫老妻了你拿棍子赶她都不带跑的,像你们这样黏糊的还真少见。”

王市长边穿外套边说:“儿女一大就飞,年龄一大就退,老了老了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啥也没落着,就落着这么一个老伴陪,那是老本钱,再丢了就啥也没了。我看你也别在这吃了,还是回家陪陪你老婆,出去这么长时间回来又不着家,小心人家炒你鱿鱼。”

常书记便说:“你不在这吃我一个人在这儿吃啥?算了,我也回家。”

两个人说着就朝外头走,走到大厅却见黄金叶守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王市长便问:“小黄啊,怎么还不回家?”

黄金叶露出她那习惯成自然的甜蜜笑容回答:“领导没走我们哪敢走。”

王市长说:“好了,我们走了,你放心走吧。”

常书记跟在王市长后面,用眼神问黄金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黄金叶微微点头,常书记便对王市长说:“我的车还没来,上个厕所,你先走吧。”

市领导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常委基本上不同坐一辆车,即便私交很好,出外公­干­也是各坐各的车,这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反正一人一辆车,毛病也就渐渐养成了,所以常书记说他要等自己的车王市长便也习以为常,挥挥手就走了。

黄金叶一直在办公室等着机会向常书记报告钱亮亮最近跟自己发生的矛盾冲突。她相信,常书记如果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支持自己,阻止钱亮亮胡作非为,那样,她就在这场争斗中占尽了上风,这就叫不争包子争口气,也让钱亮亮知道,黄金叶并不是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女人如果好强斗狠,往往比男人更加执著更加狠辣。况且,如今黄金叶对钱亮亮并不仅仅是个争强好胜的问题,钱亮亮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举动,表明了他要把她置于死地,如果不是常书记及时出面破解危局,如今黄金叶已经成了检察院的反贪成果。从感情上,黄金叶已经彻底把钱亮亮当作了死敌。

常书记又回了一六八房间,黄金叶也跟着来到了一六八房间。进了房间常书记便问:“有什么事吗?”

黄金叶就开始向常书记汇报钱亮亮逼迫她跟银行续签贷款合同,逃避因贷款到期引发出来经济问题,还绘声绘­色­地把钱亮亮当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常书记没有马上表态,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沉思,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新闻联播了。黄金叶怔怔地看着常书记,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因为常书记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马上表现出对自己的支持,更没有一丝半点对钱亮亮那种无赖做法的不满。

餐饮部所谓按时下班,也得比正常班晚一个小时,所以当窝头离开宾馆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钟了。好奇心极强或者说责任感极强的窝头已经来到了院子里,无意间却发现一六八房间的灯仍然亮着,他的毛病又犯了,胖脑袋里的脑细胞活像受到刺激的蜂群,嗡的一声狂飞乱舞闹成一团:这个时间还有人在一六八房间­干­什么?如果是哪位市领导在一六八房间办事,却没见安排工作餐;如果不是市领导,谁在一六八房间耗着­干­吗?也许是忘了关灯了?窝头的两条腿就像着魔一样拖着他又回了大厅,然后从大厅绕到了一六八房间门前。一六八房间的门半掩着,里边说话的人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宾馆非常寂静,只要注意听,话语仍然清清楚楚,窝头听到说话的是黄金叶,他根本没有偷听人家说话不道德的观念,强烈的好奇心也让他欲罢不能,尤其是当他听到了黄金叶不断提到钱亮亮三个字,便彻底打消了及时撤退的念头,开始津津有味地窃听起来。

“这件事情这样办,”另一个人说话了,说话的是常书记,这又让窝头怦然心动。常书记跟黄金叶在一六八房间谈话向来不关门,以示坦荡无私,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也自信,别人也不敢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却忽略了金龙宾馆还有窝头这样的人,有机会他一定会偷听别人说话,只是过去这种机会并不多,或者虽然有这种机会谈话的内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而已。今天的话绝对值得偷听,这是窝头听到常书记的声音后心里头一闪而过的念头。常书记接着往下说:“你就按照钱亮亮的意见办。”

“什么?让我就这样受他的窝囊气?再说了,这件事情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办,越陷越深的是我,到时候他一推六二五,一切责任不都得让我承担吗?”黄金叶的嗓音高了两个分贝,变得尖厉,可以想见她非常愤怒。

常书记的声音保持着稳定:“这件事情我知道就成了,如果到时候真的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会看着你替他背黑锅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什么事情也不能出,贷款的事儿如果现在闹起来就是动乱的导火索,钱亮亮的意见是对的,你就按照他的办。”

“不行,这一回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蒸包子也要蒸(争)口气,我绝对不签那个合同。有你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马上就要走了,高升到省里当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去了,到时候你怎么帮我?我就不明白了,他钱亮亮有什么了不起,你怎么就那么护着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

常书记呵呵笑了:“你这个小黄呀,消息够灵通的,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确定,仅仅有那么个意向,你可千万不敢胡说。”

黄金叶说:“还用得着我胡说?金州市都传遍了,你说,这一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

如果这一回你不支持我,我不但不签这个合同,还要直接把这件事情告到纪委去,让他们查查,钱亮亮贷这笔款到底拿了多少回扣,他不是会到纪委告别人吗?我也告他一回,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常书记的声音也高了,显然有些着急:“你别胡来,你知道省委组织部鞠部长是谁吗?是钱亮亮的大舅哥。你知道上一次来的那位首长身边的贾秘书是谁吗?是钱亮亮从小一齐长大的铁哥儿们,你自己琢磨,就算他真的拿回扣了,凭这么点事你能把人家怎么样?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

房间内沉默了,显见得黄金叶正在“琢磨”。外头的窝头也大为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钱亮亮居然有那么硬实的靠山,知道了这一点,许多过去曾经一度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顿时释然,难怪李百威一下台,名不见经传的钱亮亮便突然出人头地当了接待处的处长,现在想来倒也符合常理,如果钱亮亮没有过硬的靠山,金州市有头有脸的­干­部成百上千,再怎么扒拉,接待处长这个肥差也落不到一个小秘书身上。常书记下面的话证实了窝头的猜测:“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看在鞠部长的面上,晚上做梦也想不到要提拔他当这个处长啊。所以,这些事情你还得忍让,一定要跟他把关系处理好,顾全大局。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别多想了,不管我是到省城当常委也罢,还是我继续留在这里当我的书记也罢,对你应该都不是坏事,你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宾馆总经理,眼光要放远一些,不要把自己吊死在一时一事上。我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在外头跑得非常紧张,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开始又得忙乎一阵子。”

窝头听到常书记要走,撒腿就跑,跑到院子里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偶然偷听到的信息让他不知所措,脑子闹哄哄、乱糟糟地活像熬沥青的大锅。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窝头才打定主意,不回家了,跟钱亮亮喝酒去,既然已经知道了钱亮亮的底细,这个时候再不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及时报告给他,他窝头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傻瓜。想到这儿,便给钱亮亮打手机,钱亮亮接了电话窝头先问他在哪,钱亮亮说我还能在哪,在家守着电视等老婆来电话查岗。

窝头说:“你要是真的在家,我就陪你喝酒去。”钱亮亮说我不真的在家还能在哪儿,你要是闲得难受就过来,不过酒和菜都得你带,我这儿啥都没有。窝头故作谄媚地说:“钱处长,别说酒和菜了,就是你要小姐我也马上到歌厅给你雇一个,我请客,你要是不嫌麻烦,我就找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刚好你家有地方。”钱亮亮知道他又在胡扯八道,就骂他你是不是还没喝就高了?你要来就来不来就回家睡觉去,哪有把小姐往自己家里带的。

窝头说:“我是说往你家带,没说往我自己家带。”

钱亮亮说你带到我家我就打电话让你老婆来领,别说废话了,要来就来。

窝头便兴冲冲地跑回餐厅从库房偷了两瓶茅台,又从冰箱里顺了几样下酒菜,如今,就是把餐厅全都搬到钱亮亮家他也敢,他庆幸自己跟钱亮亮关系算是处得不错,像黄金叶那样傻乎乎地跟人家放对子,简直是拿着­鸡­蛋撞石头。窝头相信凭着他跟钱亮亮的关系,只要今后不断把关系往铁里夯,他这个餐饮部经理还是大有可为的。想到这里,窝头又从冰柜里拎了一盒冰镇虾仁,准备到钱亮亮家给他现炒一个姜丝虾仁,这是钱亮亮最欣赏的作品之一。窝头确实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搞接待工作的厨师,凡是到他的餐厅进餐的重要客人,市里领导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对某个菜肴有特殊的喜好,他必定会牢牢记在心里,保证你下一次能吃到心里想吃的。在这方面,他的脑子就是一个天生的客人食谱数据库,能够在他这个数据库占有一席位置的,绝对没有寻常人物。

窝头把从餐厅库房半偷半拿弄出来的食物和酒装到一个“卫生牌卫生纸”的大号包装箱里,捆到自行车后座上便朝钱亮亮家驰去。钱亮亮开门见他抱着一个“卫生牌卫生纸”的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由不得笑了起来:“你这是­干­吗?给我送卫生纸啊?”

窝头蹲在地上往外头掏东西,钱亮亮一看都是吃的,知道他是拿来下酒的,便帮着他往客厅里端。窝头带来的下酒菜都用快餐盒装着,有卤凤爪、红油牛­肉­、五香花生、白斩­鸡­、过油大肠,还有用鱼翅和鲜芹拌的金丝玉叶、鹌鹑蛋和甲鱼裙做的Сhā翅难飞,后两样菜属于高档货,来了高级客人或者外国友人才上桌。钱亮亮一边帮着他往茶几上摆放菜肴,一边又几分惴惴不安地唠叨:“你这家伙把餐厅那点家底子都偷来了?王市长真没说错,十个厨子九个贼,一个没偷还后悔。”又见窝头从箱子里掏出来两瓶茅台,赶紧推辞:“你这家伙今天怎么了?啥都往我家偷,这酒可不行,这东西都是有数的,到时候人家一对账少了,你还不得往我身上推,你们平时偷着喝了多少,到时候还不都得记到我头上,这两瓶酒别开,原封不动拿回去,我这还有金州大啤,今天晚上就来黄|­色­的,不喝白的了。”

窝头说:“不就两瓶酒吗,至于那么紧张吗?钱处长,我到你家喝酒就没拿你当领导,这两瓶酒钱明天一上班我就交到财务去,你要是怕我没交钱,你亲自到财务查我。不喝白的算什么喝酒?你别管了,看着电视等我,我再弄两个热的。”

钱亮亮放了手,看着窝头在自己家里折腾觉得怪怪的,琢磨不透这人今天晚上要­干­什么。不过他断定,今天窝头过来肯定有事,他绝对不会仅仅为了跟自己喝顿酒聊聊天费这么大的事儿,想通了这一点,便也不再阻拦窝头,由他殷勤,等着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窝头片刻便已将一盘姜丝虾仁和一盘火爆蟹黄端了上来,等他的时候,钱亮亮就已经打开茅台,给自己跟窝头每人斟了一杯,他用的是茶杯。

“来,钱处长,老弟先敬你一杯。”

钱亮亮说:“就咱们俩,别你敬我我敬你的,随便喝。”说是这么说,还是端起酒杯跟窝头碰了一碰。

两人都喝了一口,窝头给钱亮亮布菜:“钱处长,我知道这姜丝虾仁是你中意的一道菜,你尝尝今天做得怎么样。”

钱亮亮夹起一筷头虾仁放在嘴里品尝着,味道确实不错,姜提虾味,虾鲜浸姜,虾仁跟生姜在窝头的手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互相提携,都把自己的鲜美味道发扬到了极致,让人吃上一口就欲罢不能:“真不错,真不愧特一级厨师的大作,好,真好。”钱亮亮由衷地赞叹。

“你再喝上一口酒试试。”窝头让钱亮亮夸得面红耳赤,得意洋洋。

钱亮亮就依言抿了一口酒,茅台酒也变得更加绵软顺滑,居然有了一种钱亮亮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醇香,钱亮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不错,真的不错,怎么连这酒的味道都变得更香了。”

窝头得意洋洋地说:“能让酒变得更可口才叫下酒菜,不然只能叫配酒菜。下酒菜就是能让人多喝、爱喝、能喝,配酒菜就是让人凑合着喝。来,咱哥俩再­干­一杯。”

钱亮亮就跟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窝头赶紧又把他们的杯子斟满,茶杯斟过两巡,一瓶酒基本上就光了,窝头毫不犹豫又打开了第二瓶酒,钱亮亮吃惊地问他:“­干­吗?这不是啤酒,你还想一人一瓶地­干­啊?”

“俗话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吗?咱们这才喝了几杯?不过,我还算不上你的知己,我就是个做饭的厨子,算我巴结领导吧。”

钱亮亮说:“别胡说,在我家里,哪有什么领导,只有哥儿们朋友。”

窝头已经有了酒意,嘴成了关不严的水龙头,话像水龙头里漏出来的水滔滔不绝:“钱处长,我窝头要是像你有那么硬实的后台靠山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个样儿,不过也不要紧,今后您就是我的后台、就是我的靠山,等你把黄金叶赶走了,给我个宾馆总经理当当,副的也成,正的给齐红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要紧,只要别把我刷得一毛不剩就行了,好赖也让咱尝尝当­干­部的滋味。”

钱亮亮怔了一怔,问他:“你喝多了吧?我有什么靠山后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窝头起身借着酒劲开始耍怪:“钱处长,你家没别人吧?”

钱亮亮莫名其妙:“没呀,你刚才说要带小姐过来,结果没带,现在就咱们俩。”

“那好,我给你表演一段你看着,”窝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就开始表演,“常书记,你说说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整人吗?我绝对不能照他说的办法办。”

钱亮亮笑了,从来没有想到窝头还有这么一手,模仿别人说话惟妙惟肖,不用提醒,他一下就听出来他这是学黄金叶说话。

“这件事情你就按照钱亮亮的意见办。”钱亮亮听出来了,这是模仿常书记。

接下来,窝头就惟妙惟肖把常书记跟黄金叶在一六八房间的对话原汁原味地上给了钱亮亮。钱亮亮听着窝头表演黄金叶跟常书记对话,刚开始觉得好笑,他学得太逼真了,不但说话的声音像,就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可是,听着听着钱亮亮就笑不出来了,笑容像是放进冰箱的果冻凝结在他的脸上,笑容如果突然定格,变成静态,就跟哭一样难看。窝头表演完了,才发现钱亮亮神情异常,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说恼不像恼,那张脸看上去怪异极了。赶紧问他:“钱处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又愣怔了一阵才问他:“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怎么回事?”

窝头又来­精­神了,这也正是他今天晚上急着找钱亮亮的主要目的:告密。于是便说:“这是我偶然可不是专门偷听来的,就在刚才,七点来钟,我下班看见一六八房间灯开着就过去看看,结果听到黄金叶跟常书记说话提到你的名字,我想,钱处长跟别人不同,他是我的领导兼哥儿们,别人议论他,我得听听他们说啥,好话坏话都得明明白白,不能让人家蒙在鼓里。听他们说完我赶紧就过来了,刚才我学的基本上是一字不漏,这点记­性­我还有。不过,我觉得常书记还真的够意思,对你真支持,硬是把黄金叶那个娘儿们给晾了,你有这么硬实的靠山,还怕啥?想­干­吗­干­吗,谁还敢捋你老人家的毛。”

钱亮亮气恼地骂他:“你他妈这是在捧我还是骂我呢?”

窝头笑嘻嘻地说:“过去我都不敢骂您,如今就更不敢骂您了,当然是捧您老人家,我今后还得靠着您进步呢。”

钱亮亮的心里翻江倒海,江海里头盛的不是水,而是油,滚烫的油,煎熬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放到外头的寒风里晾一晾。他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将一茶杯酒全都灌了下去,白酒活像火团,烧得他直喘粗气,窝头有些傻了,不知道自己该陪着他­干­一杯还是劝他不要喝得这么猛,喃喃地问他:“你没事吧?吃口菜吧。”

钱亮亮吩咐他:“把酒斟满,­操­他妈,今天咱俩谁不醉谁不是人。”

钱亮亮这一杯白酒灌下去就彻底变成了红种人,面红耳赤,连眼睛都成了两颗火炭球,窝头看着都有些害怕,赶紧给他把杯子斟满,钱亮亮说:“你他妈的别耍滑,先把杯里的酒­干­了再倒。”

窝头顺从地喝­干­了杯中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斟满,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自己也多喝一点才能让钱亮亮少喝一点,不然,钱亮亮再喝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也不知道,他有点摸不清头脑,钱亮亮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二十六

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如期到达,接待工作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常书记迎来送往陪伴前后,比接待中央首长还要热情周到。谁也没看出来,这几天常书记心情其实非常不好,他收到了北京寄来的特快专递,里头是贾秘书退回来的那张信用卡。这让常书记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挨了耳光尤其是挨了没办法还手的耳光当然既窝囊又憋气。他立刻猜想到,钱亮亮对这件事情恐怕不会毫无所知,不然贾秘书寄来的特快专递上面的地址和电话不会写得那么详细,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些迁怒于钱亮亮。可是,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班子,领头的又是钱亮亮的大舅哥鞠部长,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拿钱亮亮撒火。而且,这种事儿偷偷摸摸的成与不成都得瞒着别人,也没办法摆到桌面上跟钱亮亮计较,这让常书记更加难受,就像心里头长了个火疖子,­干­疼就是不冒头不鼓脓,也没办法开刀动手术。

让常书记更加不满的是,钱亮亮最近表现很不好,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来了,这么重要的接待任务,他却整天见不着人,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常书记准备找机会敲打敲打他,不能因为省委考核组的组长是鞠部长就掉以轻心漫不经心毫不上心。其实,钱亮亮什么也没忙,他­干­什么都没心情,没有­精­神头,从跟窝头喝过那顿酒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脊梁骨被抽掉了,软塌塌的直不起身来。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感觉,钱亮亮感到现在所有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有一股嘲弄和不屑,对他说话的口气也都像刚刚吃过四川酸辣粉。那天钱亮亮实在闷得发慌,忽然想起了以前在一起混的秘书们,便跑到市委秘书处找那帮哥儿们闲聊。老彭一见面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再请大伙搓一顿去?用李逵的话说老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把你手里的权力给弟兄们小小用上一用嘛。”

钱亮亮说:“吃一顿就吃一顿,时间地点由你们定。”

老彭说:“定时不如撞时,你今天来了就是良辰吉时,就今天,地点吗,当然就是金龙宾馆了,那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弟兄们去了也能沾你的光牛B一把。”

钱亮亮说:“今天不行,省委组织部考核领导班子,头头们天天守在宾馆,别让他们碰上了再像上一回那样拿我开刀。等过了这阵子,春节前我一定请弟兄们烩一通,吃喝玩乐一条龙。”

老彭哈哈一笑说:“你倒真学得快,才几天没见,领导们那一套太极拳功夫就练得炉火纯青,刚刚还说时间地点由我们定,我们定了你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发到姥姥家去了。”

另一个秘书也说:“钱处长,你这是推托之词吧?我就不信哪一个市领导还能因为你钱处长请了一桌饭就找你的麻烦。”

老彭这时候又Сhā了一句:“对对对,我们钱处长根正苗红,谁能因为你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把你怎么样。”老彭是个近视眼,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摘了眼镜擦玻璃片,近视眼摘了眼镜看人就眯缝,这句话配上他的眯缝眼,表情和话语看着就像是讥讽、轻蔑。钱亮亮的脸顿时热辣辣地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在他的想象中,自己靠着大舅哥升官的事儿很可能早就传到了这帮消息灵通人士的耳朵里,这帮人便放屁崩沙子对他冷嘲热讽。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来想找这帮在一起混了多年的老秘们散散心,反而被揶揄一通,钱亮亮赶紧告辞,说了声我还有事,到时候我约你们,便逃跑似的离开了秘书处。

在金龙宾馆齐红第一个当面说出了那种让他听来极为别扭却又无法辩驳的话:“钱处长,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根底很深的人哪,今后我们可都得靠你栽培了,过去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你就大人大量忘了吧,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惹你了,保证好好巴结你,谁让你比我们的根子硬靠山大呢。”

钱亮亮当时就像让人兜头一­棒­子打得发昏,挣扎着反问她:“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别胡说八道好不好?”

齐红嘿嘿冷笑:“我没啥意思啊,这年头就这样,正常,可恨我老公公下台太早,不然我也当处长了。”

如今齐红处处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钱亮亮让橘子退还表钱的举动不但让她尝到了深深的屈辱,也让她明白了,在钱亮亮手下她想当科长兼宾馆副总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马歇尔计划了。

钱亮亮也终于明白,他跟鞠部长、贾秘书的关系现在已经成了金州市官场上的重大新闻,他也成了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最新典型,而这一切都是常书记造成的。常书记其实是把他当成了送给他大舅哥的礼品,本质上跟送给贾秘书的那张卡是一回事,这对钱亮亮来说是奇耻大辱。他大舅哥带着组织部的人到金州市的时候,钱亮亮没有露面,一直躲着,反倒是他大舅哥到处打电话找他这位妹夫,橘子托她哥给钱亮亮捎来了一件最新款式的羊毛衫,他要当面交给钱亮亮。电话里他大舅哥问他整天忙啥呢,怎么到了金州连他的面都见不上,钱亮亮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因为他就是接待处长,伺候好像他大舅哥这样的重要客人是他的责任,他却避而不见,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冷静地想一想,大舅哥鞠部长没做错任何事,不管是给他带来官运还是带来烦恼,都不是他大舅哥的责任。再说了,如果继续这样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避而不见,他大舅哥势必要告诉橘子,橘子到时候兴师问罪钱亮亮还得费口舌解释。于是钱亮亮装出忙忙碌碌的样子前来拜见大舅哥鞠部长。常书记也在鞠部长的房间里,现在这个时候,常书记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在鞠部长的房间相遇,钱亮亮就更加觉得尴尬、别扭。钱亮亮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常书记那种人,鞠部长到了金州市之后,他如果不改行­干­三陪才是怪事,可惜最近一段时间钱亮亮的脑子乱哄哄的,事先也没打听一下鞠部长房间里有没有别人,进了门见到了常书记才有点后悔,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钱亮亮的大舅哥是典型的中年党政官员,­肉­乎乎的浑身上下见不到一点棱角,说话也是­肉­乎乎的不见一点棱角,钱亮亮跟他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因为在钱亮亮的印象里,这位大舅跟谁的关系似乎都挺好,又似乎跟谁的关系都一般,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官场跟商场遵循的是同一个规则: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所以钱亮亮的大舅哥跟谁的关系都无所谓好不好。

钱亮亮进去的时候,他的大舅哥鞠部长跟常书记隔着茶几坐着聊天,见到钱亮亮进来大舅哥说了声:“来了?”钱亮亮说了声:“嗯。”两个人便算是打过了招呼。钱亮亮当然不能对常书记置之不理,跟大舅哥打过招呼便跟常书记打招呼:“常书记也在啊!”常书记故作不满地对钱亮亮说:“你不露面我再不陪鞠部长,鞠部长该对我们有意见了。你看看你这个接待处长当的,鞠部长来了,不说是领导,就单冲着是你哥你也得热情点嘛。”大舅哥急忙替钱亮亮解套:“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挺好的,让他忙他的吧。小小让我给你带的东西我可得赶紧交给你,不然小小那头我可交代不了,她不说你没过来,只会埋怨我没及时把东西交给你让你冻着了。”

钱亮亮顺着他的话头问了老岳父的身体情况,又问了橘子跟核儿的情况,大舅哥告诉他老爷子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了,每天都能到街上转一两回,有橘子陪着家里人非常放心。大舅哥挺喜欢核儿,告诉他核儿已经学会用电脑了,会打字会上网还会用电脑画画儿,整天守着电脑别人谁都别想动,每天到了吃饭睡觉时间都得挨橘子两巴掌才能从电脑桌上撤下来。钱亮亮想到橘子跟儿子核儿的样儿,心里就开始热乎乎的,说:“我得给核儿买台电脑,现在不是说吗,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三把钥匙就是外语、电脑和驾驶证吗?尤其是外语跟电脑,从小就得学习。”

常书记也在一旁Сhā话:“对。邓小平就说过,电脑要从娃娃抓起。”

大舅哥摇摇头:“我看啊,你那个儿子要是有了电脑,啥都别想让他­干­了,到时候肯定得影响学习。我父亲看他喜欢电脑就要出资赞助一把,小小就没让,怕影响他学习。”

钱亮亮暗想,橘子脑子真缺弦,不花钱弄台电脑多好的事儿,怎么就拒绝了呢。他大舅哥见他走神,哈哈一笑说:“你也别失落了,电脑没买小小可没饶我爸,钱照拿,说是等到核儿大点再买,唉,这就叫女大不中留,嫁谁跟谁走。”

钱亮亮的心思让大舅哥不经意就戳穿了,暗暗佩服,难怪他能当大官,一眼就能把人的心思看透,马上装出一副挺不满意的样子抱怨橘子:“橘子这个人啊,怎么能这样呢?唉,女人就是爱占便宜。”

大舅哥笑笑说:“拿自己亲爹的算不上占便宜,只要老爸高兴愿意,咋地都行,谁让她最小呢。”

常书记见他们俩唠起了家常,就起身告辞:“你们兄弟俩聊,我还有些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又专门对钱亮亮说,“一会你陪酒啊,既是接风也是赔罪,鞠部长来了两天你都没过来看看,该罚。”

钱亮亮只好说:“该罚,该罚。”

刚刚说完,王市长就从外头闯了进来说:“谁该罚?罚什么?”

常书记就说:“钱亮亮该罚,鞠部长来两天了,他没露面,我罚他今天晚上陪酒。”

王市长说:“我看钱亮亮该奖,大大的该奖,鞠部长来了他陪不陪是小事,把北京的事情办成了是大事。”

常书记奇怪地问:“把北京的事办成了?什么事让他到北京办了?”

王市长兴高采烈:“大事,引托托河水的事儿。刚才我收到贾秘书从北京来的电话,让我们把材料准备一下,马上动身到北京去,首长亲自牵头协调引托托河水的事情。贾秘书说了,首长强调一定要有全局观念,非常赞同我们的方案,指示国家经发委列为国家开发西部的项目,尽快开展项目评估,我明天就得动身。钱处长,你也跟着一起去一趟吧。”

常书记眼光烁烁地盯着钱亮亮看,钱亮亮知道他的意思,赶紧解释:“我们到北京之后,王市长让我转交给贾秘书一份引托托河水的可行­性­报告,我就给贾秘书了,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还真的引起了首长的重视……”

钱亮亮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常书记恨不得杀了他。王市长的话让常书记知道钱亮亮在北京期间背着他还跟贾秘书会过面,在北京他曾经问过钱亮亮,再跟贾秘书联系过没有,钱亮亮矢口否认,今天总算露馅了。他跟贾秘书会面绝对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仅仅是为了送引水资料,如果那样就没必要有意瞒着他。常书记断定钱亮亮不但知道自己跟贾秘书之间的事情,而且跟贾秘书共同商量策划了退卡的手法。常书记一直认为自己对钱亮亮有知遇之恩,也认为钱亮亮应该对自己知恩图报,没想到他却在关键问题上拆自己的台,反而帮助王市长办成了大事,这是一种恩将仇报式的背叛,刹那间常书记心里涌上了让他牙根发痒的痛苦和仇恨。然而,在场的人谁也不会从他那平静如水的面容上读到仇恨两个字。

王市长光顾了高兴,没注意常书记跟钱亮亮的表现都挺不正常,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面说:“钱处长,你再跟我跑一趟,当面跟贾秘书道谢,如果有什么事儿,你怎么说也是熟人,来回跑跑也比我们这两眼一摸黑的强,这件事情办好了,咱们金州市一百六十万人民的好日子就到了……”

常书记说:“老王,你觉得你明天能走吗?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班子,这个时候你走了怎么能行?我看还是让规划局、水利局组成一个班子先去,等这边的事情完了你再去。”

王市长说:“那怎么行?考核班子哪有给老百姓弄水吃重要。我不去他们许多事情不敢定,翻来覆去地请示汇报把时间都耽搁了,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一耽搁就成了年后的事儿,不行,无论无何赶年前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个结果才行。”

常书记又说:“马上就过春节了,你还想着赶年前有什么突破?现在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我看还是让他们专业局的头头先去打前站,摸摸情况,条件成熟了你再去也不晚。”

王市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要亲自去,还过什么春节,如果对方再拖延推诿,我­干­脆春节都不回来,就把他们拖在北京,看看谁有韧劲儿。好在有首长支持我们,我想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扔在北京自己跑回去过年,你说是不是?”

常书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鞠部长说:“你看你看,我们王市长就是这股子犟劲儿。”又对王市长说,“你当面向鞠部长请假吧,只要鞠部长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不过钱处长不能跟你去,他还有别的任务。”

鞠部长连忙说:“我没问题,考核­干­部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让­干­部更好地­干­工作吗。工作为重,工作为重,耽误了王市长的大事儿,金州市人民喝不上水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王市长说:“那就好,我按计划明天启程,到省里会上水利厅和省经发委的领导,然后就直接上北京了。”扭头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如果有事就忙你的,可以先不跟我去,可是我把话留下,如果真的有事需要你,我打过电话来,就是你老丈人死了你也得马上到北京报到……”

他这话一出口,常书记跟鞠部长一起皱眉头,钱亮亮哭笑不得装作愤愤不平地质问:“王市长,我老丈人啥地方得罪你了,你咒我老丈人­干­吗?”

王市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再重要的事你也得……”

常书记苦着脸皱着眉打断他说:“你这个老王,这么大岁数这么大的领导,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有那么打比方的吗?人家鞠部长听了你这话该怎么想?真是的。”

王市长傻乎乎地问:“鞠部长怎么了?他同意我去了嘛。我说的是钱处长的老丈人,又没说鞠部长的老丈人。”

常书记说:“钱亮亮的老丈人就是鞠部长的父亲,人家对你的工作这么支持,你怎么这么冒失呢。”

王市长傻了,半晌才强词夺理地说:“胡说呢,你别骗我了,不可能。”

常书记说:“我骗你,你自己问。”

王市长便看了鞠部长,可怜巴巴地说:“不会吧?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鞠部长笑了笑说:“没关系,老百姓常说,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撞。”

王市长狠狠拍了自己脑门子一巴掌,大脸涨成了高粱面大饼,而且是烤糊了的大饼,跺着脚骂自己:“嘿,我这张臭嘴,鞠部长你打我一顿吧!这事情怎么他妈的就这么寸劲儿呢?钱亮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真正该打的是你。”

钱亮亮心想,这件事情金州市全体人民都快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堂堂一个大市长如此闭目塞听,活该你今天难堪,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本事,”说了这句话专门盯了他大舅哥一眼,他大舅哥脸­色­平静,对钱亮亮这多少带了几分讥刺味道的话不置可否,钱亮亮才接着说下半段话,“没关系,我老丈人身体硬实着呢,如果你需要我上北京跑龙套,随时招呼一声我马上就到。”

王市长狼狈不堪,匆匆逃跑:“好了好了,鞠部长,钱处长,你们别在意,我先给你们道歉,等我从北京回来我专门到省城给老爷子赔不是去,我先走了,不陪你了。”说完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常书记笑了笑耸耸肩膀头说:“鞠部长你看到了吧?老王就这么个人,长多大也成熟不了。”

钱亮亮说:“我看王市长这人就是不错,心地无私,别看他有时候粗粗拉拉的,实际上真正为金州市老百姓­操­心,能让老百姓好的事儿他就高兴,老百姓有了难处他就着急,这不,一听说引水的事儿有希望了,就把他高兴坏了,这才叫党的­干­部。”

常书记的脸红了,皮­肉­也抽搐了几下,没说什么,钱亮亮知道他很不高兴。

常书记说:“我走了,你们聊,钱处长晚饭陪酒,别再推托了。”

常书记一走,钱亮亮呆坐了一会儿,跟大舅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跟白开水一样清淡的话,正觉得沉闷,大舅哥忽然问他了一句:“我看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工作还顺心吧?”

钱亮亮说:“我这种工作合理合法搞腐败,吃喝玩乐迎来送往,也说不上什么顺心不顺心。”

“接待工作嘛,就是这个样儿,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干­,我给常书记说说,调个岗位你看行不行?”

大舅哥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工作情况,如今这么说也是一番好意,钱亮亮却像对这种话过敏,连忙拒绝:“别,你千万可别在他面前提我的事儿,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处理。”

他这话让大舅哥有点尴尬,明摆着是热脸贴了个冷ρi股,讪讪地不再说话,钱亮亮也感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生冷,可是一时又没办法把自己心里的感受说出来,空气便有几分凝滞。刚好大舅哥带来的随从过来请示工作,钱亮亮趁机说了声:“我还有点事,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再过来。”

大舅哥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小小不在就你一个人晚上就过来一起吃。”

钱亮亮应了一声便撤退,出门下楼却碰到李二哥背了手在院子里转悠,钱亮亮奇怪地问他:“堂堂公安局局长没事在我们这儿瞎球转啥?”

李二哥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这帮王八蛋一点都不省心,放在这儿值勤,多舒服的差事,弄一副扑克打打,看看电视,多好。非得打麻将,还耍钱,不知道怎么就让组织部的人知道了,反映到常老大那儿,常老大把我好一顿臭骂,罚我亲自来值勤。”

钱亮亮笑了,幸灾乐祸地说:“活该了你,你的那些部下,真有点不像话,好好的客房让他们变成了猪窝,臭气烘烘的,服务员都不愿意进去打扫,人民警察怎么这副德­性­。”

李二哥说:“算了,别扯这件事了,还是说说你吧,听说那位鞠部长是你大舅哥?介绍咱认识认识。”

钱亮亮说:“咋地,你也想走走门子再往上爬爬?”

李二哥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嘛,你钱处长前途远大,怎么说也不能老让哥儿们当这个副局长吧?给你大舅哥说说,我们公安局老大要是退下来了,让我补个缺就行。”

钱亮亮没想到李二哥竟然会如此赤­祼­­祼­说出这种话来,便说:“还行,你的野心不算大,就你那么点野心也用不着走省委组织部部长的路子吧。”

李二哥说:“那倒也是,不过野心这玩意儿也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发育,像我这种条件,要靠山没靠山,要后台没后台,全靠自己攥着两个空拳头打天下,能当个正局长就算是祖坟里冒青烟了。我要是你,我的野心至少也得发育成金州市一把手。”

钱亮亮这才听明白,李二哥这家伙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自己,由不得便脸红脖子粗,说了声:“我讨厌你。”扭头便走。

李二哥在后头追着喊他:“钱处长,介绍我认识认识你大舅哥吧。”

钱亮亮说:“你好好地站岗放哨吧,小心连副局长也当不稳。”说完这句话,怕李二哥应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来,连忙逃跑似的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二十七

组织部考核领导班子有固定的程式。个别谈话,就是找一些­干­部分别谈话,听他们对市委、市政府领导成员的评价;集体打钩,就是把所有能召集来的­干­部都召集到一起,发下事先设计好的表格,每个市领导名字后面都有“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三个档次,让大家分别在表格的相应栏目里打上钩。跟钱亮亮个别谈话的是省委组织部的两个处长,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让人觉得好像是有意搭配成这个样儿的。钱亮亮暗想,如果这两人是大舅哥有意搭配的,说明大舅哥这人倒也挺幽默。钱亮亮那天晚上陪大舅哥喝酒的时候,常书记理所当然地也在场,当了别人的面绝口不提钱亮亮跟部长的关系,只介绍说这是接待处钱处长,所以那天晚上虽然这两个处长也在同一张桌上喝酒,钱亮亮却弄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知道自己跟他们头儿的关系。这两人非常客气,跟钱亮亮握手寒暄过后,谈话的重点集中在对王市长跟常书记的看法上。钱亮亮对王市长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给那两个处长讲了贾秘书对王市长的评价:全心全意为老百姓着想,明明­干­的是正事却走偏锋。瘦子处长挺理解王市长,解释道:“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太好,很多事情公事公办很难办成,王市长这也是入乡随俗,没有办法。”

“对,确实是这样,王市长自己也说,谁愿意低三下四地给人家送礼,不是为了办成事情吗,只要目的是高尚的,手段也就顾不上了。”

胖子处长笑了说:“王市长这话可以成名言了。”

接下来谈常书记,钱亮亮说:“常书记我不了解,越接触越不了解,没法谈,你们还是找别的人问常书记的情况吧。”

一胖一瘦两个处长相互看看,瘦处长疑惑不解地问钱亮亮:“听说钱处长原来是市委秘书处的,应该对常书记比较了解吧。”

钱亮亮说:“别说我是秘书处的一个小秘书,就算我是他儿子也不见得了解他,对他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两个处长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又看,钱亮亮明白他们的意思,自己这个身份对常书记不予置评,本身就是一种否定,相对于对王市长的评价,就是更加明确的否定。

“那好,常书记就先不谈了,对其他领导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钱亮亮说:“没有,啥意见都没有。”

胖处长追问了一句:“蒋副市长呢?”

钱亮亮说:“蒋副市长出国了,但现在也没回来,是死是活也没人管,不过我觉得那个人还不错,起码还是能­干­点实事。”

瘦处长又字斟句酌地说:“听说蒋副市长没有回来是有原因的,钱处长知道些什么?”

钱亮亮说:“我啥也不知道,我也不归他管,他更不归我管,没办法说。”

两位处长第三次相互看看,让钱亮亮觉得他们有点像情人之间使媚眼儿,心里暗暗好笑。两位处长无奈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块榨不出油的石头,瘦处长合上没记几个字的笔记本说:“那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希望钱处长遵守组织原则,我们跟钱处长谈的内容钱处长不要对外讲。”

两位处长起身送客,热情地握了钱亮亮的手说谢谢,耽误你的时间了,钱亮亮说没关系,再有什么需要问的通知我,我随时来。从处长的房间出来,钱亮亮深深吐了一口气,尽管那两位处长掩饰得挺好,钱亮亮也能判断出来,他们这一回重点是考核常书记,看样子常书记真的要升官了。

按照原定计划,跟­干­部分头谈话时间是三天,第四天集中打钩之后这次考核基本上就算完了。打钩的地方安排在金龙宾馆大会议室,金龙宾馆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却不知为什么,省里突然通知考核暂停,急匆匆地把省委考核小组的成员招了回去。打钩会议没有开成,常书记心头便十分郁闷,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谁也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他向鞠部长打听,鞠部长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省委领导啥也不说,只说是考核工作暂停,别的事情回来以后再说。常书记不相信鞠部长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既然人家不说他也不能硬从人家肚子里往外掏。常书记感到这不同寻常的撤退后面有着不同寻常的文章,这让他非常不安,连着给省里能说上话的领导打了几次电话,打听消息,却什么也打听不到,说不清人家是不愿意透露,还是真的跟他一样啥也不知道,这就更让常书记心烦意乱。

考核组第二天就要撤退,头天晚上鞠部长打电话找钱亮亮,约他见面,钱亮亮推辞说自己有事,大舅哥说有事能推就推掉,无论如何你要过来一趟,如果你的事情重要,办完了再晚也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论私人家是大舅哥,论公人家是大领导,钱亮亮虽然对他有点逆反,可是人家真对他来正经的,他自然不敢也不好继续玩清高对人家敬而远之,只好从命,吃过晚饭就到大舅哥的房间去了。大舅哥像特务接头一样鬼鬼祟祟,见他到来不但马上把门关好,关门前还探出脑袋朝走廊上窥探了一番。他这副样子让钱亮亮也由不得紧张起来,看样子他真有什么重要的话说,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吗?坐定之后,大舅哥头一句话就问:“你跟常书记到北京都­干­了些什么?”

钱亮亮说:“我没­干­什么,他­干­什么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我就约贾秘书跟他见了一次面,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这还是常书记让我约的。对了,我还给贾秘书送了一次资料,是王市长让我送的,就是关于金州市引托托河水的可行­性­报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舅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蹙眉思索了一阵又问他:“听说你对常书记挺有意见的?”

钱亮亮说:“没有啊,我对他有什么意见。”

大舅哥说:“他们找你谈话的情况都向我汇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钱亮亮说:“你先给我说出啥事了,不然我啥话也没有。”

大舅哥犹豫了一阵才说:“这件事情你心里有数就成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可能你们常书记到北京犯什么事了,中纪委转回来的材料对他挺不利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我才问你,不管这件事情最终结果是什么,常书记到省里工作可能不太现实了。”

钱亮亮说:“我明白了,他肯定是跑官送礼不知道撞到谁的枪口上了。”

大舅哥急不可耐地问他:“你知道些什么,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便把常书记带他到北京的情况讲了一遍,想了一下,就把常书记给贾秘书塞信用卡,贾秘书又给退回来的事情也讲了。大舅哥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常书记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这么­干­?这不是断送自己的前程吗?真是昏头了。”

钱亮亮讥刺道:“如果不是北京那边捅了娄子,你们回去常书记肯定就成了省委常委了吧?”

大舅哥说:“­干­部里面确实有一些害群之马,大部分还是好的。常书记的事不就是例子吗?跑官、请客送礼,也有收的,大多数不还是抵制的吗?贾秘书、还有你,不都抵制他了吗?再说了,金州市除了常书记,你们那个王市长,不也是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为老百姓办事吗?任何一个国家,历朝历代,都有忠臣良将,也有­奸­贼弱兵,只要主流是好的就成了。”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我跟你研究不出结论来,大道理《人民日报》社论说得比你我都好,我只看一点,什么时候我­干­的这种活取缔了,什么时候党风就好了。”

大舅哥让他说得直发怔:“你­干­的活?怎么了?”

“迎来送往、吃喝玩乐、请客送礼、溜须拍马,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大舅哥笑了:“现在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这个样儿,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我记得咱爸他们那一代人好像根本就没这一套,大工业、两弹一星不都­干­出来了?现在这一套都成了正大光明堂而皇之的正经事了。”

钱亮亮说:“过去我还不知道接待处长是­干­什么的,现在才知道,就是合理合法搞腐败的。”

大舅哥说:“你也别太偏激了,如果实在不愿意­干­就辞了,再­干­个别的,你不是学中文的吗?到宣传部门不是挺好吗?”

钱亮亮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大刮刀的嘴脸,摇摇头苦笑着说:“我辞了别人还不照样­干­吗?再说了,即便辞了,我宁可到养猪场养猪也不到宣传部去。”

大舅哥问:“为什么?”

钱亮亮说:“养猪没有生命危险,到金州市的宣传部我天天都得挨刀子,金州市宣传部部长的外号你知道叫什么?大刮刀。”

大舅哥说:“是不是太厉害了?”

钱亮亮说:“厉害不要紧,怕就怕又厉害又不讲理,那不是厉害,那是蛮横霸道。”

大舅哥说:“我估计你们金州市这段时间平静不了,你方方面面谨慎一些,明天我就回去了,小小那边有什么事没有?”

钱亮亮说:“没什么事,我在金州也好着呢,王市长让我到省城给你们这些领导拜年去,再过几天我就去,过完年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大舅哥摇摇头感叹着说:“这又是一股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县各市甚至有的乡镇,一到过年的时候就疯了,拼命往省城送年货,送啥的都有,搞得人都怕了。”

钱亮亮问:“每年你收的年货也不少吧?”

大舅哥苦笑:“当然少不了,其实我们都怕了,如今这事反过来了,不是你不送得罪人,而是你不收得罪人,有时候送来的年货实在吃不完用不掉,只好再送别人,送不出去的就烂了臭了往垃圾箱扔,看着真让人心疼。今年好,你跟小小都回家过年,能多消耗一些,消耗不了的你们回来还可以带一些,今年浪费不会太大。”

钱亮亮开玩笑逗他:“你家还缺啥?我到省上拜年的时候专门给你备一份。”

大舅哥说:“现如今像我这样的,你说家里还能缺啥?再加上咱爸又是老­干­部,老­干­局每年春节也有慰问品,啥都不缺,你千万别管家里的事,啥也不要,你回来只要带张嘴,放开肚子吃就成了。”

钱亮亮说:“我明白了,腐败不是当官自己愿意的,是让社会风气惯出来、逼出来的,对不对?”

大舅哥连忙说:“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关键还是个人­操­守问题。今天我跟你说的常书记的事千万别露出风声,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问题。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结论,万一跟事实有出入,对人家常书记影响也不好。”

钱亮亮连连答应,告别大舅哥出了门让冷风一吹才恍然大悟,大舅哥其实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是自己让人家一套一哄就把北京的事儿全都说了,忍不住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这个大舅哥,真够尖的,表面上看一副官僚架势,其实脑子好用得很,难怪他在官场上能一路顺风。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赶到金龙宾馆为大舅哥送行,金州市凡是能说得上话够得上边的官员们也都跑来送行,大舅哥跟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握手,感谢大家对他们一行的关照和支持,完了还特意跑到李二哥面前握了他的手一再感谢公安局的领导和同志们,把李二哥蒙得事后一个劲夸鞠部长平易近人、为人厚道、没有官架子。钱亮亮心里说,像你李二哥这样的跟人家比简直就是个傻子,便对李二哥说:“你的事我给他讲了。”李二哥问啥事,钱亮亮说不就是你想当公安局正局长的事吗,李二哥便连连叫苦:“我的妈啊,我那是跟你胡说八道,你怎么真的说了?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吗?”叫过苦后又忍不住问:“鞠部长怎么说?”

“他说要官的坚决不能给官,要权的绝对不能给权,还说要把你的事转告给市委。”

李二哥双眼冒火,像是要把钱亮亮给一口咬死:“我老李没抱你家孩子下井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坑我?他要是真的给市委说了,就算市委不处理我,也够丢人了,你这是不想让我在金州市混了。”

钱亮亮笑嘻嘻地说:“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你要是不说那些话我怎么能想得起来给你要官去呢。”

李二哥呆了,站在金龙宾馆的院子里活像一个木桩子,钱亮亮怕他真的急出毛病来,连忙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想我是那种人吗?我怎么能跑到人家面前替你要官去呢?

能开那个口我还不得先替我自己要个好活儿,没事,我跟你开玩笑呢。“

李二哥怔了又怔才长出一口气说:“我说嘛,凭我跟你的感情还没到你能帮我说话的份上呢。”

送走了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小组,钱亮亮又接到王市长从北京打过来的电话,提醒并催促他到省里拜年,钱亮亮说你在百忙中还没忘了贿赂省里领导。王市长说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行贿,这其实就是一种公关工作,是替咱们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搞公关,真正的作用就是让省里领导知道,我们金州市人民没有忘记各位领导,反过来也让省里领导别把我们金州市人民忘了,其实人家谁也不缺咱们那点破东西,就是那么个意思,跟过年走亲戚一回事儿,千万要办好,别给金州市人民丢脸。钱亮亮说你放心吧,送礼总比讨账好办,我保证给你办好还不行吗?王市长说不是给我办好,是给金州市人民办好。钱亮亮就说我保证给金州市人民攻关成功还不成吗?接下来王市长又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引水项目进展非常顺利,国家发改委已经把这个项目列入了国家开发大西北的重点项目之一,国家投资百分之五十,省里投资百分之三十,金州市投资百分之二十,不用邻省投入一分钱,邻省每年还能从供水中得到一笔水费收入,这是首长亲自点了头的,所以邻省这一回也非常痛快,过几天就能签协议,协议一签过了年就可以开工了。

“哈哈,钱处长啊,这件事情我给你记头一功,你到省里拜完年就不用回来了,啥事都别­操­心,安心过年,过了年回来我再奖励你。”

能帮市里办成这件大事,钱亮亮自己也没想到,受到王市长的高度赞扬充分肯定钱亮亮自然也非常高兴,尽管不愿意­干­那种拜年送礼的事儿,可是想到王市长说过的,为了高尚的目的,手段卑劣一些也没啥的话,就又觉得送礼拜年并不是自己低三下四,而是替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拜年送礼也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另外,他也想亲自实践一下,看看到省里给领导们拜年送礼到底有多大的难度,他不相信李百威能做到的他钱亮亮就做不到,他要用事实告诉王市长,给领导送礼并不是什么本事,只要不是傻子,脸皮厚点都会做。于是他便让黄金叶检查配套礼品,自己闷着头在办公室里写贺卡。这个活不能让别人­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根据市里确定的拜年名单,每个贺卡上都写着:“谨代表金州市人民向您致以节日的问候,并为您对金州市各项工作的关怀和支持致以衷心的感谢。”下面落款是金州市委、市政府。名字都空着,到了谁家现填谁的名字。黄金叶来告诉他礼品都装好了,见他在写贺卡,赶紧告诉他:“钱处长,过去从来没有公开写贺卡的,都是悄悄办的,你这么写明了人家谁敢收。”

钱亮亮说:“这不是送礼,这是送慰问品,再说了,我们送慰问品的目的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金州市的意思到了吗?啥也不说啥也不写把东西往那一送调ρi股就走,过年送礼的这么多,人家连是谁送的都不知道,我们还送它­干­吗?”

黄金叶勉强咧嘴笑笑:“你是领导,该怎么办当然你说了算。”

贺卡有一百多份,字又要写得工整漂亮,钱亮亮整整写了一个上午才算完工,然后就去验收“慰问品”,黄金叶­干­这种事情非常在行,每一份都用大塑料袋包好,然后又装在专门定做的纸箱子里,装了满满一卡车。

“一共是一百二十份,我多准备了十来份,万一临时需要省得再现抓现找了。”黄金叶把礼品单子递给钱亮亮说。

钱亮亮挺满意,连说好好好,接着吩咐她:“明天安排小赵的车跟我去。”

听说钱亮亮要带小赵的车,黄金叶愣了,提醒他:“钱处长,王市长不是安排大刘陪你去吗?过去每年大刘都去,他熟悉情况。”

钱亮亮心想,大刘要不是你老公我就带他去了,因为他是你老公我才不能带他去,嘴上却说:“每年都辛苦大刘,今年让他歇歇,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按照名单还能找不着门?今年就这样了。”

钱亮亮已经彻底理清了自己跟黄金叶的关系,他跟她绝对是在独木桥上相对而行的两个人,窄窄的桥面如果谁也不让谁,必然有一个掉到河里另一个才能过去,他当然不想掉下去,可是也不想让路,让路就得回头,他是绝对不愿意回头的。黄金叶也不是回头让道的人,当然也不是甘愿掉进河里的人,最终谁会掉进河里,只能边走边看了。最让钱亮亮气恼的是,跟银行签订续贷合同的事儿终于让黄金叶拖黄了。虽然黄金叶最后拗不过常书记,主动找钱亮亮表示愿意办理续签合同,可是却又迟迟不动,结果银行那边开始金融大检查,凡是贷款到期的合同一律不再续签,要等到金融检查完了之后才能解冻,张行长只好催钱亮亮到期还款,追得钱亮亮四处躲债。

贷款到期如果无法偿还,就得金龙宾馆承担全部责任,这是钱亮亮心头的隐患,也是他没法交代没法下台的定时炸弹。黄金叶后来经过咨询也明白了,这件事情钱亮亮不可能真的推到她的身上,所以便安安稳稳地等着看这颗定时炸弹爆炸的威力到底能有多大。钱亮亮心里清楚,这颗定时炸弹爆炸的时候,自己肯定得被炸死,他对黄金叶说的那些谁签名谁负责的话不过是吓唬人的,真的见官上公堂,旁证、物证、人证都能证明这件事情是他办的,而且,他也不可能真的像吓唬黄金叶那样,把事情往黄金叶身上推。

心里对黄金叶也憋足了气,钱亮亮就开始对黄金叶发动冷战,对她说话不再提供笑脸,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反倒是黄金叶却提前摆出了一副胜者的宽容,照样请示汇报,照样忙前忙后,照样恭敬随和,这一来在别人眼里反倒显得钱亮亮气量小,心胸狭窄,这就更让钱亮亮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二十八

被王市长说得非常困难,仿佛是李百威专利的拜年送礼活动,钱亮亮轻轻松松就完成了。

钱亮亮带了两辆车,一辆是小赵的桑塔纳,另外一辆是客货两用,专门拉慰问品。到了省城之后,顾不上回家,先打电话找省委章副秘书长。章副秘书长陪同省委李书记和首长视察金州市的时候跟钱亮亮关系处得不错,电话里听钱亮亮来了马上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嘿嘿笑着说:“今年是你钱处长办这个差事来了,我一定得全力帮助,你马上过来一趟,我给你办手续。”

钱亮亮挺奇怪,事先并没有听说拜年送礼还要办手续的,问小赵,小赵说他也不懂,过去都是大刘跟着来。钱亮亮便驱车朝省委赶,到了省委大院外头就让武警挡住了,钱亮亮只好再给章副秘书长挂电话,片刻章副秘书长就出来接他们,给看门的武警打了招呼,又填了个会客单子,就引导他们的车进了省委大院,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也不请他们到屋子里坐,先掏出一张红­色­通行证递给他们说:“把这个放到挡风玻璃前面,全省城就没有不能进的地方了。”

小赵连忙把那个红­色­通行证接过来,放到挡风玻璃前面,章副秘书长又说:“这个通行证是借你们的,用完一定得还给我。”完了又问钱亮亮:“领导换了司机怎么也换了?大刘怎么没来?”

钱亮亮说:“大刘有大刘的事。”

章副秘书长说:“大刘没来领导的家你知道吗?怎么去?”

钱亮亮说:“领导的家都在我鼻子底下,不知道我还不会问吗?我就不信进了一号大院还能找不到领导们的家。”

章副秘书长说:“我信,你钱处长的能耐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你先去忙你的,这一两天我抽个时间安排一桌咱们坐坐。”

这种约会当然不能推辞,钱亮亮就说:“行,时间地点你安排。”

章副秘书长说:“按你们金州市的规矩,客随主便。”

钱亮亮想起迎接首长时候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时候我刚刚­干­这个行当,啥也不懂,章副秘书长别见笑啊。”

章副秘书长说:“见笑­干­什么,我还真得向你学习呢,你不急着走吧?”

钱亮亮说:“事办完了我不回去,在省城过春节,我老丈人家在省城,老婆孩子都过来了。”

章副秘书长说:“那就好那就好,过了春节我领你到省委接待处看看,跟他们联络联络,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相互支持。”

钱亮亮答应了,章副秘书长就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忙你的,完了再电话联系。”

钱亮亮提醒他:“你不是说还要办什么手续吗?”

章副秘书长说:“给你通行证就是手续,不然你哪道门都进不去,怎么拜年?这都是老套子,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各区市县都有自己的门路,我知道你是头一次办这种事情,可能不好找别人,就替你要了一张通行证,我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事情就是你自己的了。”

告别了章副秘书长,钱亮亮就又跟小赵在老丈人家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晚上有人看车的宾馆,让小赵跟大车司机把车停好之后,一起吃了饭,又把大车上的年货转移了一部分到小赵的车上,后备箱、车厢里到处塞得满满的,只剩下司机跟前座的位置,然后对小赵说:“这些是今天晚上的工作量,晚上你跟我办事,当力工,”又对大车司机说,“你休息,明天白天你当力工。”安排妥当就坐了小赵的车回了老丈人家。

见到他来了,橘子跟老丈人一家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热闹,钱亮亮问橘子:“你哥呢?”

橘子说:“我哥哪有按时回家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钱亮亮就说你给他打电话,我有急事找他。橘子便给他哥打电话,电话通了,就把电话递给了钱亮亮:“通了,你说。”

钱亮亮先叫了声哥,然后就开门见山说正事儿:“我来给省领导们拜年送年货来了,不知道他们住哪儿,你肯定知道吧?”

他大舅哥犹豫了一阵说:“我倒是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出面给你办这种事当向导啊。”

钱亮亮说我也不敢指望你给我当向导,你只要告诉我具体地址就成了。大舅哥说:“那么多人我在电话上怎么说得清楚?这样吧,我的床头柜里有一个省级领导通讯地址,你拿上,那上面挺齐全的。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办这种事呢?这种事影响不好,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钱亮亮说:“有什么影响不好的?大家都这样,这就叫密切­干­群关系,用我们王市长的话说,这就是代表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搞公关,希望省领导别把我们忘了。”

他大舅哥嘿嘿笑了两声说:“行啊,我也管不了你们的事儿,更管不了全社会的事儿,你去看看那个通讯录在不在,我马上还要开会,不说了。”

钱亮亮就让橘子到他哥的卧室里去找那个通讯录,橘子立刻行动,片刻就拿回了一个红皮大本子说:“我的天,这么一堆人,你得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钱亮亮说:“这上面的人也不是都送,主要是省委常委和副省级以上的领导,今天送不完明天接着送,反正是公事又不是咱们自己送礼。”

钱亮亮本来的打算是找他大舅哥要省领导的住址,拿到了通讯录就更方便了。他顾不上跟橘子亲热,也顾不上跟老丈人请安,匆匆忙忙跑出门领了小赵就朝一号院奔去。省委常委和副省长一级的领导都集中住在号称一号院的高­干­区域,他们有红­色­通行证,进门的时候武警敬礼挥手即刻放行,小赵说:“钱处长,你看见没有,堵了好几家进不来。”

钱亮亮看见了,一号院的外头有四五辆车被武警堵在那里不放行,从车牌号看都是下面县市的,肯定也是来拜年送礼的,没有通行证进不来。看到这个情景,钱亮亮暗暗感激章副秘书长,不然他傻乎乎地领了车肯定也是被堵在外头,那时候可就进退两难了。拜年送礼也很简单,按照大舅哥提供的通讯录,敲开门就自报家门:“我是金州市委、市政府派来给领导拜年的。”然后二话不说就把年货搬进人家,大多数来开门的都是保姆或者是子女、亲戚,领导本人没有来开门的,所以那些开门的也不太阻拦,由他们往家里卸慰问品,钱亮亮怕搞错了,每一回都要先问人家的姓名,然后现把姓名写在贺卡上面,再把贺卡Сhā在包装箱上。送到省委李书记家里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这家的保姆特厉害,好像她就是省委书记,一听说是拜年送慰问品的,马上拒绝:“领导有命令,凡是来拜年送礼的一律不准收,你们把东西拿回去。”

钱亮亮刚开始还跟她好好解释,说他是代表金州市委、市政府来给领导拜年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顺便带了点土特产,也值不了几个钱等等。那个保姆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犟脾气,像黄继光堵炮眼一样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堵住房门,别的话也不多说,就是一句:“不行,你们走。”弄得小赵躲到后面不敢出头,钱亮亮心里暗暗着急,也有些不好下台,便硬了口气对保姆撒威:“你是­干­吗的?叫你们家主人出来说话,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我们大老远来一趟怎么这个态度?再说了,我也认识李书记,你堵到这儿算哪道门神?让开,小赵,把东西扔下咱们走,爱要不要。”

小赵见状便抱着东西硬往里头闯,保姆急了,扭头朝楼上喊:“叔叔阿姨,他们不讲理硬要送呢。”

这一喊楼上踢里嗵隆就有人下来了,钱亮亮一眼看见了李书记,心里就有些发虚,连忙装作熟悉的样子跟李书记套近乎:“李书记,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

李书记记得他,说:“这是金州市的钱处长吗,进来坐。”

保姆见钱亮亮果然认识家里的主人,便让开了路,钱亮亮进去也不敢坐,对李书记解释:“李书记,这是市里过年的一点心意,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些年货,我可是受命而来,你要是拒绝我回去不好交差。”

李书记哈哈一笑:“好好好,东西放下,这有啥嘛,这么远来了还能再让你钱处长拉回去?那你还不得一路上把我骂死。不过这种做法确实不对,再不能这样了。”

钱亮亮一听这话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招呼小赵把东西放下,保姆悄没声地把东西收到厨房里去了。李书记问:“你们王市长回来没有?”

钱亮亮告诉他可能这几天就回来了,李书记显然知道王市长­干­吗去了,说:“这一回你们王市长可办了大事了,好好好,听说你也发挥了大作用,好好好。你回去对他说,东西我收下了,主要还是怕下面办事的同志为难,可是我见了面还得批评他,这是不正之风,不能这么公开地闹嘛。”

钱亮亮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感到好笑,真想说一句那我们就偷偷地闹,当然没敢说出来。钱亮亮没心跟他聊天,汇报工作也轮不着他,便匆匆告辞:“李书记,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我走了,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李书记把他们送到门口说:“现在怪事情就是越来越多了,该我谢你们的你们反过来谢我,好好好,我不送了。”

从李书记家门里出来,钱亮亮长出一口气说:“送礼真的比收礼难啊。”

小赵说:“处长,你也真行,这是什么人啊,省委书记,你敢对着人家嚷嚷,打死我我也不敢。”

钱亮亮说:“这就叫无私者无畏。我怕啥?又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情求他,我这是奉命办事,公事公办,用王市长的话说是为咱们金州市人民搞公关,怕啥?”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刚刚过了十一点,小赵的车就已经空了,钱亮亮说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明天白天接着­干­,今天晚上回去我请你吃夜宵。

小赵说吃啥夜宵,赶紧美美睡一觉比啥都强。第二天白天他们又跑了一天,晚上接着跑,仅仅用了两天时间该拜的就都拜到了,该送的也都送到了,钱亮亮算计了一下,还剩下二十份礼物,想到那一回接待首长的时候,省公安厅的厅长和两个处长配合得非常好,便让小赵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份,又想起省委、省政府接待处的几个处长也不错,自己到省城办事的时候他们很热情,请吃请喝的,就又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份,还有章副秘书长,更不能漏掉,最后扣下三份,对小赵和大车司机说:“咱们三个人辛苦了,我做主每人一份慰问品,回去偷着享受谁也别告诉。”两个司机都兴高采烈,连连道谢。

事情办完了,挺顺利,钱亮亮打发小赵跟大车回去过年,自己留下来,提了那一份慰问品兴冲冲地回家,对橘子说东西是他从金州市带来的年货。橘子打开包装一看,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一只小羊羔,一块冰镇大对虾,还有一大包金州市特产金州梨跟两桶金州特产的­精­制胡麻油。便对钱亮亮说:“你骗人呢吧?我绝对不相信你能想到买这些东西,怎么跟我哥拿回家来的一样?是不是咱们市里送的年货?”钱亮亮这才想到,肯定是市委组织部也给省委组织部领导送慰问品了,这些东西都是市里统一安排的,品种数量一样,各个部门分头给对口单位的领导送,他们则主要管省级领导。露馅了,只好嘿嘿一笑说:“管他谁送年货呢,我拿回来的就是我送的。”

橘子把烟酒收起来说:“这两样带回去,咱家自己用,我爸这儿没人抽烟也没人喝酒,咱们买还得花钱。”又把那些吃食提到了厨房,对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也就是王市长那种人能做得出来,真土,那些大领导谁还在乎这些东西?你知不知道别的县市送什么?人家送笔记本电脑、购物卡,那多时尚,又有派头。”

钱亮亮说:“我看王老二做得对,送年货嘛,就得有个年货的样儿,这些东西再怎么算也够不上行贿标准,就是个年货,慰问品。笔记本电脑、购物卡是年货吗?那是明晃晃的行贿,一抓一个准。”

过年了,过年就是噼里啪啦乱响的鞭炮,锅里滚上翻下的饺子,还有电视里闹哄哄每年都差不多每年都说今年特别好的联欢节目。从大年初一开始,人们三五成群,或亲朋,或同事,东奔西串地拜年。钱亮亮极少在老丈人家过年,往年大都是领着老婆孩子回自己父母家,或者­干­脆谁家也不去就在金州过。今年在老丈人家过年,老丈人格外高兴,家里也显得格外热闹。橘子的嫂子亲自下厨当厨子,大舅哥鞠部长天天在外面跑,说是陪省领导分头到基层团拜,络绎不绝跑到他家来拜年的人都得让橘子跟钱亮亮接待,钱亮亮对橘子说,你娘家也应该成立一个接待处,我当处长。好容易等到大舅哥有时间在家里蹲窝了,年也快过完了,钱亮亮便抓紧时间开始套话儿。他不相信他大舅哥对常书记出了什么事一点不知道,便处心积虑地要摸摸情况。初八吃晚饭的时候,好容易等着他大舅哥跟家人坐到了同一张饭桌上,钱亮亮就问他大舅哥:“你今天晚上还有没有活动?”

大舅哥说:“今天晚上没事,唉,说是过年休息,其实比平常还累,多亏你们今年过来,不然来个客人都没人招呼。”

钱亮亮打定主意今天要套他的话,做出高兴的样子说:“那今天晚上咱们就好好喝一顿,慢慢来。”

橘子她嫂子就提议:“要喝就喝点好的,还有拜年送来的茅台呢。”

橘子的嫂子属于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在省城一家重点中学当副校长,跟橘子年龄差别大,就有点既像嫂子又像娘,橘子跟她除了亲昵也有几分任­性­,听到要给他们喝茅台,便赶紧声明:“要喝喝你家的,我家的要带回金州送人呢。”

她嫂子笑笑说:“你看你急得那个样儿,我连你家的酒在哪放着都不知道,真是女大嫁人随人走,回到娘家当小偷。”

橘子说:“嫂子,咱俩彼此彼此,谁都别说谁了。”

喝酒的总比吃饭的拖时间,钱亮亮又有意灌大舅哥,便使出当接待处长练就的劝酒功夫,软硬兼施左一杯右一杯跟大舅哥磨了起来。家里老老少少吃饱喝足了急着看电视的、急着玩电脑的、急着到外面放炮仗的都跑光了,饭桌上只剩下钱亮亮跟大舅哥还在消磨那瓶茅台。钱亮亮跟大舅哥碰一回,在酒杯上轻轻抿一口,却盯着他大舅哥喝足量,他大舅哥不藏假,扎扎实实地喝,每次一口喝半杯。喝酒分三个阶段,刚开始喝的时候是甜言蜜语阶段,你劝我我劝你好话说尽,喝到一定量便进入豪言壮语阶段,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牛都敢吹,再喝下去趴到桌上起不来就到了默默无语阶段了。钱亮亮一看他大舅哥进入了豪言壮语阶段,便抓紧机会开始套话:“哥,你们考核我们金州班子的时候,怎么半道上就撤了?考核班子那么严肃的事情,你们怎么像闹着玩似的,说停就停呢。”

大舅哥面红耳赤,你问他一句他能说十句:“不撤不行啊,省委李书记亲自打电话让我们撤退,我们能不撤退吗?说实话,这次主要是考核你们常书记,常书记已经列入进省委常委的候选名单了,原本打算提任省城市委书记。其实他要是老老实实等着,也就顺顺当当把手续办了,谁知道他太着急了,跑到北京、省城到处活动,结果到北京找的人里有的很正直,不但没有帮他,反倒把他给告了,说他跑官,在北京行贿送礼,影响很坏,人家把他送的信用卡直接交给中纪委了,中纪委马上把情况反馈到了省委。省里也是一样,他在省城四下活动乱送东西,风声闹得也挺大,有几个老­干­部把他送的东西交到了省委,你说他还用得着再考核吗?这就叫欲速则不达,他也有点利令智昏了,这种时候一定要稳当、要冷静,他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多亏我没沾惹他,他给我送东西我坚决谢绝了,不然这一回把我都拖累了。”

钱亮亮暗想,这么看贾秘书真是厚道人,没把常书记弄到纪委去,可是别人对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说明还是有刚正不阿的官员。拿着大笔金钱替自己跑官,如果不是钱亮亮亲身经历过,想想常书记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打死他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怎么办?他还有没有希望了?”

大舅哥说:“什么希望?纪委现在已经立案了,要进一步调查他送礼的资金来源,希望他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还可能保留个级别,如果经济上再查出问题来,他会落个什么下场谁也说不清,只能看他的问题严重不严重了。”

常书记过去跟自己接触时的片断像电影蒙太奇画面一样在钱亮亮的脑海里闪过,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唉,常书记是个名副其实的政治人。”

大舅哥说:“什么政治人,政治人有他那么­干­的吗?他连个政客的资格都不够,手段太低级,跟包工头揽工程差不多,靠行贿实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真想不通过去怎么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钱亮亮若有所思地说:“也可能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儿,慢慢变了。人嘛,总是不断变化的。”

他大舅哥却摇摇头:“我不相信他原来能好到哪儿,我相信­性­格,­性­格决定终身,同样的处境同样的经历,为什么人的表现却不相同?就是­性­格决定的。他本质就不好,只是过去没有这个机会和环境。”

钱亮亮大有收获,终于把内幕搞清楚了,便给大舅哥把杯中酒斟满,然后举起杯说:“哥,来,咱们­干­一杯,不管他常书记怎么样,咱们各自好自为之就是了。”

大舅哥端了杯子目光烁烁地看着他:“你先­干­,你别再耍花招啊,咱俩喝酒你一直都在耍花招,现在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是老老实实喝吧。”

钱亮亮没想到他大舅哥对他的­阴­谋诡计居然心知肚明,尴尬地笑笑说:“谁耍花招了,好,我喝,你看着。”然后老老实实把一杯酒­干­了,还把杯底子朝他大舅哥亮了亮,他大舅哥才­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放下酒杯大舅哥看着他斟酒,又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可不能到外头乱说去,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自己首先要记住了,咱们各自好自为之。”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一定不对别人说,也一定会好自为之,不信你问橘子,我是不是好自为之。”

大舅哥端起杯对钱亮亮说:“你的事我听小小说了,不贪,不­色­,如今能做到这两点当­干­部就有了立身之本,来,我敬你一杯。”

钱亮亮赶紧­干­了,大舅哥也­干­了,又说:“人都想当官,却不知道如今当官就像唐僧进了盘丝洞,到处都是诱惑,没有定力、毅力和信念,身败名裂是迟早的事儿。”

钱亮亮突然想起了李百威,那一次他跟他在茶馆聊天的时候,李百威也一再对他说起过诱惑。大舅哥接着往下说:“诱惑是各种各样的,金钱、美女、享乐,那都是比较浅层次、容易发觉的,贪得无厌地追求政治利益,为了升官不择手段,是另一种诱惑造成的结果,而且这种诱惑很容易跟所谓的事业心混淆起来,更难以考察,陷进去更容易忘乎所以,摆脱起来更困难。你知道我最佩服咱爸哪一点吗?”

钱亮亮说:“拿得起放得下,不贪恋职务,到杠就主动让贤退休。”

“对了,就是这,我早就想好了,我一定跟咱爸一样,到站就主动写退休报告,绝对不恋战。还有一点,他从来没有丧失老百姓的本­色­,他出身是农民,当了高级领导,仍然是一个负了些责任的农民,他这一辈子,活得踏实,活得本分,所以你看,小小身上有没有一点­干­部子女的娇骄二气?”

钱亮亮恍然,难怪觉得橘子不像高­干­家庭出来的孩子,有些地方很像进了城的农民,或者城市里的小市民,原来是老丈人培养出来的。

又喝了一阵,大舅哥突然想起来似的再次叮嘱他:“我对你说的那些事绝对不能在外面说啊,谁也不能告诉,你一说别人就知道肯定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招大麻烦。”

钱亮亮说:“哥,你还没老怎么这么絮叨呢?家里说的话我怎么可能拿到外头去说呢。”

钱亮亮的承诺还没过夜就失效了,晚上两口子回到房里,橘子冷笑着问他:“你的目的达到了?掏出什么内部消息了?”

钱亮亮装糊涂:“什么目的?什么内部消息?你瞎说什么呢。”

橘子说:“我还不了解你,过去对我哥拉开距离装清高,今天怎么突然那么热情,又是喝酒又是聊天,一扯半夜,还不是想套我哥的话,我没希得揭穿你就是了,告诉我,我哥说啥了?”

钱亮亮只好说:“可出大事了,你是我老婆,我告诉你,你到外面可不能乱说,你要是乱说我就说是你哥说的。”接下去就把常书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橘子,橘子却没有任何惊讶地表示:“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当不当市委书记的事嘛,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市委书记反正得有人当,谁当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当得好就当下去,当不好就换个人,这就叫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看你那个破接待处长也别当了,换个地方,老守着那一帮姑娘媳­妇­,时间长了别成了李百威的接班人。”

钱亮亮说:“我本来就是李百威的接班人。”

橘子说:“那就更应该换个地方,蹲在李百威留下的屎窝子里,臭烘烘的谁能说清楚屎是你拉的还是李百威拉的。”

钱亮亮说真正有本事的不是挪个窝儿,而是把屎窝子彻底铲­干­净。你等着看吧,我非得把那个屎窝子铲­干­净不可。

二十九

钱亮亮跟橘子带着儿子过了正月十五才回了金州,一上班就听到了关于常书记的事儿,告诉他这重大消息的又是窝头,尽管钱亮亮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到窝头说出来仍然感到惊讶,忍不住就追问:“你是从哪知道的?这种话可不敢乱说,传到常书记耳朵里你还想不想混了。”

窝头说:“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听说过几天省纪委的人就要来了。”

钱亮亮问:“省纪委的人要来了没有安排接待吗?”

窝头摇摇头:“没有,听说人家不住在我们这儿,具体住什么地方咱也不知道。”

窝头正跟钱亮亮关着门研究常书记的问题,银行张行长就找上门来,钱亮亮一见他就挠头,可是又躲不过去,只好耐着­性­子跟他周旋。过了个年张行长不但没见胖反而瘦了,显然这个年他过得很不轻松。

“钱处长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得到省城找你去了。”

钱亮亮说:“你看你急的,又不是我个人欠账你怕啥?我不回来金龙宾馆还在嘛,还能坏了你的账?”

张行长说:“金龙宾馆是在,也跑不了,可是总得有个人作主啊,你不在谁都不管这事儿,这不是让我老张死吗。人行审计组已经进驻我们行了,这笔贷款再拖下去让人家查出来我们就被动了,你还是早想办法处理了算了。”

钱亮亮说:“有啥办法?我不是说过要签续贷合同吗?你们又不抓紧办,你也不想想,金龙宾馆哪有三百多万现款马上给你们?反正我们有跟纺织厂签的合同可以证明这笔钱是给纺织厂花的,不是我们自己花了。”

张行长愁眉苦脸,一个劲抽烟,搞得钱亮亮办公室烟雾腾腾好像失火了似的。钱亮亮看着他也觉得愧疚,如果不是他听了蒋大妈的话积极张罗这笔贷款,这位张行长也不至于忧愁成这样儿,忽然想起三百五十万贷款里金龙宾馆自己还占用了五十万,便对张行长说:“这样吧,我尽量争取还,只要我在,金龙宾馆没倒闭,你的账就坏不了,这两天我先想办法打过去五十万,你也好应付人行审计组的,其他的也争取尽快凑够钱还给你们,其实这笔贷款还应该算优良贷款呢,起码你们每个月的利息都吃上了对不对?我想人行审计组也不会那么不懂事儿,拿这笔贷款做文章。”

张行长说:“其实这笔贷款要是真的贷给你们的倒也啥事没有,拖上半年一年都没人追究。坏就坏在名义上是贷给你们的,实际上却给了纺织厂,纺织厂眼看着又倒闭了,这就成了三角债烂账,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审计组,审计组就盯上了,按说银行收不回来的坏账比这多得多,可是人家就盯这一笔,有啥办法?你就算帮我老张一把,我今年五十八了,再过两年就退了,能熬到平安降落就是万幸,如果这个时候跌了跟头,我这前半辈子就白混了,可能连退休金都拿不上。”张行长说得凄苦,到后来竟然哽咽起来,闹得钱亮亮恨不得从地面上找个缝隙钻进去,心里连连骂蒋大妈坑人,要不是他搞什么贷款转借救活纺织厂那一套,哪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现在倒好,他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外国,把一ρi股臭狗屎都留给了钱亮亮跟张行长,钱亮亮恨不得能抓住蒋大妈在他那浑身上下的肥­肉­上随便找个位置狠狠地咬上一口。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还得这么办,我先还你们五十万,剩下的尽量抓紧处理,实在不行,你们就起诉我们,然后通过法律办,该拍卖房产就拍卖房产,该扣押账号就扣押账号,去他妈的,反正也不是你我个人的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老人家也别为难。”

张行长直瞪瞪地看着钱亮亮,半信半疑地问他:“你真的愿意我们起诉你们?那可就彻底翻脸了,再说市里领导怎么说也不一定,万一他们向着你们,给法院打招呼,我们告不也是白告吗?”

钱亮亮说:“我当然也不愿意咱们上法庭,可是到时候不走那一步也不成了。反过来说,上了法庭啥事情就都说明白了,不管法庭最终怎么判,起码把你我择清楚了,证明你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私利,这也未必就是坏事。”

张行长摇晃着脑袋喃喃自语:“不行,我还是不想上法庭,上了法庭虽然能证明我个人没问题,可是工作失误的责任就公开了,我们银行只要贷款收不回来就得有人负责,就得追究负责人的责任,追究起责任来我轻则撤职,重则开除公职,不行,这件事情不能闹到法庭上公开化,还是你们想办法尽快还钱。再说了,我们找你们要账,你们也可以找纺织厂要账嘛,他们还有厂房、土地,那些东西都挺值钱的。”

钱亮亮说:“我们找纺织厂要钱你能等得及吗?你要能等得及我们马上就找纺织厂要钱,三天内他们要是不还我们就起诉他们,等判决了我们就拍卖他们的资产,这个过程我看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们能等得及吗?”

张行长叹息了一声说:“政府领导真坑人啊,那个蒋大妈到底跑到哪去了?”

钱亮亮起身送客:“行了,张行长,说这些没用,我还得抓紧时间给你筹那五十万的款呢,别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走了张行长,钱亮亮就找黄金叶让她给银行还款,黄金叶知道这五十万的利害关系,二话不说跑到财务凑了五十万给银行打过去了。

办了这件事,钱亮亮回到办公室就给王市长打电话,先给王市长汇报了到省上拜年的情况,王市长情绪挺好,吼着表扬他:“好好好,办得好,北京的事情也办妥了,顺利得很,资金到位马上就能开工了,你小子­干­得不错。”

钱亮亮打断了他的话开始诉苦:“王市长,啥叫­干­得不错,我刚回来人家银行就来讨账,我真有点撑不住了。”

王市长奇怪地问:“讨账?银行找你讨什么账?”

钱亮亮便开始向他汇报蒋大妈让金龙宾馆帮纺织厂贷款的事儿,刚刚说了个头,王市长就打断了他:“这件事我跟常书记都知道,责任不在你,我出面跟银行说一下,我们纺织厂还没有彻底黄摊子嘛,他们这么着急­干­吗?即便纺织厂黄摊子了,金龙宾馆那么大的产业还怕还不上他们那几个钱?这件事情你解决不了,再找你你就让他们找市委、市政府。这个蒋大妈也真是的,扔下这么个烂摊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真能把人气死。”

钱亮亮问他:“王市长,你还想着蒋大妈能回来吗?”

“为什么不回来?他不回来谁要他?你别听市面上瞎传乱造的那些话,老蒋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干­那种事儿,再说了,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内天天找我要人,你说他能为了那么几个还不一定能不能拿到手的钱一跑了之吗?我在北京已经跟有关方面联系了,他们已经开始动用国外的工作人员寻找了,即便是老蒋真的有什么问题,跟你也没关系。最近不是又传说常书记这了那了的,你也相信?现在的人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的,对­干­部有意见,听风就是雨,好像­干­部都是贪官污吏都抓到监狱里去才过瘾。”

钱亮亮心想,王市长啊王市长,这一回你可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蒋大妈的事是不是真的不敢说,可是常书记的事情可不是谣言。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能说,尤其对王市长这种角­色­更不能说,脑子一转想起了自己的打算,便对王市长说:“王市长我还有点事情想当面向你汇报一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王市长说:“下午吧,下午我到金龙宾馆理个发去,他妈的,一直在北京跟邻省的那帮爷爷耗着,大年三十才往回赶,回来又一ρi股事,过年连头都没理上,人家说有钱没钱剃了脑袋过年,我连剃脑袋的时间都没有。”

扔下电话,钱亮亮想起来自己从省城回来还没跟常书记报到,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他还是书记,便又拨通了常书记的电话,常书记一听声音就说:“你回来啦?”

钱亮亮说:“我昨天才回来,今天上班了,给书记报个到。”

常书记说:“我听说了,你这回事情办得不错,挺顺利,春节我打电话给省上领导拜年的时候,好几位省领导都专门向我们表示感谢,你听说了没有?有几个县市给省领导拜年的时候送家用电器、购物卡那些东西,结果不但没落下好,东西被原封不动退回,还受到了通报批评。咱们这一回也够悬的,李书记说了谢谢后,马上批评了我们,好在我们送的还都是名副其实的年货,才没有通报批评我们,看来这种事情今后得慎重了。”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不办不好,咱们不办别人照办,办吧,弄不好就碰到枪口上成了反面典型,确实挺为难的。”

常书记说:“这件事情你还得动动脑筋,明年还得办,可是得换换方式,既能让人家接受,又能不踩地雷。”

钱亮亮嘴上答应着:“好好,我考虑考虑,反正到明年春节还早着呢,来得及。”心里却想,明年春节谁爱办谁办,那个时候我姓钱的早就不知道­干­啥去了。

下午钱亮亮就在宾馆等着王市长来理发,王市长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钱亮亮一见他忍不住就笑了,王市长头发确实够长,披到脑袋后面有点像女人的披肩发,如果再用小绳一扎就够资格到摇滚乐队敲架子鼓了。钱亮亮说:“王市长,你­干­脆别理了,现在最流行你这种发式,你没看现在搞艺术的只有两种发型,或者大秃头,或者留长发,你属于后者。”

王市长笑骂:“胡嘞嘞,拿市长开心是不?想不想活了。”说着就往一六八房间走,钱亮亮提醒他:“理发室在那边。”王市长说:“我知道理发室在哪儿,你不还有事吗?先说正经事,然后再理发。”

钱亮亮说现在都四点多了,说完事你再理发人家就下班了。“

王市长说:“第一,你的事简短直说,别废话;第二,你告诉理发室的人等等我不就行了吗,当市长这么点特权都没有,谁还当市长。”

钱亮亮就让总台张晓云通知理发室晚一点下班,等着给王市长理完发再走。然后跟着王市长ρi股后面进了一六八。

“什么事,说吧。”

钱亮亮对要说的事情已经胸有成竹了,稍微理了理思路便开始说:“我想对金龙宾馆的人事管理改革一下,现在金龙宾馆的人员设置还是按照单纯搞接待的格式安排的,今后应该逐步扩大金龙宾馆的商品化含量,也逐步扩大金龙宾馆独立经营的能力,最终把金龙宾馆推向市场,所以就要增加金龙宾馆的管理力量,根据这个思路,我想结合年末年初­干­部考核,对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作些调整,主要就是增加两个副总经理,实行竞争上岗,包括总经理、副总经理,都要进行述职、作竞争报告,然后经过群众评议,组织考核跟群众评议相结合,根据群众评议和组织考核结果确定总经理、副总经理人选。”

王市长刚开始还没太拿钱亮亮的事当回事儿,以为钱亮亮又是想要钱,或者改造哪座楼,或者增添什么设备设施,而且他已经打定主意,要钱的事一概不批,市里今年所有的资金安排都要优先考虑引水工程,给金龙宾馆投资是锦上添花,引水到金州却是雪中送炭,所以他已经想好了对付钱亮亮的话,那就是先雪中送炭,后锦上添花。却没想到钱亮亮谈的是对金龙宾馆管理体制人事安排的问题,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确实摆不到议事日程上,便催促钱亮亮:“你想怎么办快说,说完了我好理发去。”

“这只是第一步,这一步搞完了,我还有新的设想,到时候形成书面的报告交给市里,我的总体设想就是一条:金龙宾馆不能再这样靠政府的接待费养活了,必须彻底推向市场,完全企业化管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市里今后不再给任何补贴,而且还要按照市里的投资数额回收折旧。”

王市长问他:“你这个想法给常书记汇报了没有?”

钱亮亮说:“其实这件事情属于我们接待处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的问题,之所以给你和常书记汇报一下,就是因为金龙宾馆有点特殊­性­,不然一个宾馆的管理人员开展竞争上岗、公开聘任哪里还用得着麻烦你们市领导­操­心。”

王市长又问了一遍:“你给常书记汇报了没有?他什么意见?”

钱亮亮只好撒谎:“他没什么意见。”

王市长说:“既然他没什么意见我也没什么意见,你搞个详细的实施方案,跟人事局协商一下,然后就可以进行了。我的要求只有一点,不管怎么搞,不能影响市里的接待任务,更不能影响稳定这个大局。”

钱亮亮说:“实施方案我已经搞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我再找人事局。”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龙宾馆人事管理制度配套改革方案拿了出来,递到了王市长手上,王市长草草看了一遍,说:“我看还可以,公平、公正、公开,竞争上岗、公开招聘,对着呢,你再给常书记看看。还有什么事没有?我得理发去了,过几天邻省的爷爷们要过来,我这副样子不是给咱金州市人民丢脸吗。”

钱亮亮说:“没事了,就这个事。”

王市长起身出门,到了门口又转身回来悄声问钱亮亮:“你这次回来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钱亮亮装傻:“风声?什么风声?”

王市长说:“我听到有人造谣,说常书记怎么怎么了,你听到没有?”

不知道王市长是装傻,还是真的认定那些传言是造谣,可是他那张黑胖的大脸和脸上忠厚老实的表情却让钱亮亮差点说出这不是造谣,而是真的,话到嘴边硬是忍住了,摇摇头继续装傻:“没有,我可没听到任何谣言。”

王市长走了,钱亮亮赶紧给常书记打电话,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常书记,有点小事我想给你说一下,你有时间吗?”

常书记说:“你是要当面说还是电话上说?”

钱亮亮说:“电话上说就行,是这么回事儿,现在春节过完了,市里不是开始­干­部考核了吗?我们想趁这个机会对金龙宾馆的管理人员也考核一下,考虑金龙宾馆接待任务越来越繁重,摊子也越来越大,准备加强一下金龙宾馆的领导力量,形成一个完整的领导班子,考核跟聘任结合起来进行,我向王市长汇报了一下,王市长完全同意,让我再向您汇报一下,我考虑您工作繁忙,电话上给您汇报一下您看行不行?”

常书记说:“王市长同意了就行,我没什么意见,不管怎么搞,金龙宾馆必须保证完成好市里的接待工作,另外也要注意保持领导班子基本稳定,配上一两个助手倒可以,主要领导还是不动为好。”

钱亮亮连忙保证:“常书记您放心,我们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把接待工作搞得更好,把金龙宾馆的管理工作搞得更好,通过这次活动增加点大家的危机感和竞争意识,以便今后各项工作能有一个新的起­色­。”

常书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对了,你在省城过年的时候住在鞠部长家吧?”

钱亮亮说:“对呀,住在他家。”

常书记问:“鞠部长好吧?他对我们金州市工作有没有什么指示啊?”

钱亮亮明白常书记这是转着弯套话呢,就说:“我那个大舅哥你也不是不知道,跟你的关系比跟我铁,有什么话也不会跟我说。不过我看那个样儿,好像对咱们金州市工作挺满意,提到你就跟提到哥儿们似的,我想能跟你说的话他也不会跟我说。”

常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这个钱处长啊,越来越滑头了,我听王市长说这一回咱们市的引水工程你出了关键的一把力,还要奖励你呢,很好嘛,争气,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是从市委这边过去的人,一定不能给市委丢脸。”

钱亮亮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又一次提醒他,是他常书记提拔了他,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这一点。心里不是味道,嘴上却哼哼呀呀地连连答应,装出乖巧顺从的样子哄常书记高兴。钱亮亮暗暗得意,不管怎么说,事情按照他的设计已经实现了第一步,而且是关键的一步,只要蒙着哄着过了常书记这一关,下面的戏就好唱了。常书记也果如他预料的,眼下没心思认真考虑金龙宾馆的事情,他汇报的时候又有意含糊其辞,混淆概念,让常书记听起来不过是一次正常的­干­部考核,最多提拔一两个宾馆副经理,现在这种时候,王市长已经表态支持,他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事情跟王市长唱对台戏。钱亮亮两头蒙,对了王市长说常书记没意见,对了常书记又说王市长已经同意了,结果两位领导同志都以为对方已经表态支持,谁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对方发生矛盾冲突,用政治利益这把尺子考核,­性­价比太大,不值得争执。另外,两位领导也各有各的重要事情花费心思,王市长全部心思在引水工程上,常书记全部心思在提拔程序突然中止上,让钱亮亮钻了空子。

目前金龙宾馆还带有事业单位的­性­质,人事归人事局管,提拔任命­干­部还得经过人事局这一关,起码得经过人事局备案审核,经过了人事局批准,钱亮亮的行动就有了合法的依据。第二天钱亮亮直接找到了人事局局长,把准备好的人事管理改革方案双手呈送到局长面前,在这份改革方案后面,钱亮亮专门加上了一句话:“此方案已经常书记、王市长审阅并同意。”本来这是不合常情的,哪有一个宾馆的人事管理改革方案经过市委书记和市长审阅的,可是对于金龙宾馆来说这又合乎常理,金州市谁都知道,金龙宾馆虽然级别不高,却是书记、市长经常亲自光临并亲自指导工作的地方,所以人事局长看了报告之后,马上批示:同意!并且问钱亮亮还有什么需要人事局办的事情,钱亮亮说:“只要经过公开考评、竞争上岗的人能得到你们的认可就行了,别的事情我们自己办,具体­操­作中有涉及到政策­性­的问题我们再请教你们。”人事局长也没少在金龙宾馆吃喝,跟钱亮亮也混得挺熟,对钱亮亮说:“你们这个办法挺好,如果效果好可以在全市推广,这也符合­干­部人事管理的改革方向。你放心,有书记、市长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钱亮亮也不跟他客气,说了声谢谢连忙告辞,路上他就通知黄金叶,让她通知金龙宾馆所有人员下午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除了住院的,任何人不得请假不得缺席。他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付诸实施,春节刚刚过完,人们都窝在家里休息,没有谁会在这个时间跑到金州市来让人接待,所以这段时间是金龙宾馆最消停的时间,也是钱亮亮实施自己计划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回宾馆,他知道只要回了宾馆,黄金叶肯定要追问下午开会是什么内容,作为宾馆经理,她有权知道召开全体职工会议的内容,钱亮亮就是不想事先告诉她,其实事先告诉她了也没什么,现在这件事已经是上了笼屉的馒头,只能加温不能撤火了,可是钱亮亮就是不愿意事先告诉她,因为,根据改革方案确定的原则,从现在起,黄金叶跟其他的竞聘者,如果有竞聘者的话,已经完全划到了同一道起跑线上,钱亮亮不愿意让她继续享受宾馆总经理的事先知情权。

突发却又未知结果的事件总让人心情紧张,刚刚过完年突然召开全体职工会议,显得异乎寻常,会议室的气氛压抑拘谨,金龙宾馆的职工们按照习惯男女分开就座,男的跟男的扎堆,女的跟女的凑在一起,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少部分话多的也只敢窃窃私语,没了平时开大会之前的轻松,好像人们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关系到每个人前途命运的大事。窝头照例跟­妇­女同志挤坐在一起,不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性­­骚­扰的边缘做小动作而不时引起女同志的詈骂和哄笑。黄金叶照例坐在会议室中央的位置上,准备主持会议,可是由于她不知道会议内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呆坐,表情冷漠、深沉,给会场增添了诡秘和紧张。钱亮亮来到会议室的时候,窃窃私语形成的朦朦胧胧的嗡嗡声顿时停歇,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他,钱亮亮坐到了黄金叶的身边,问她:“人都到齐了吗?”黄金叶说能到的都到了,只有三个人来不了,一个是请探亲假回家过年还没到假,一个是过年吃坏肚子住院,一个是结婚享受婚假找不到人可能出去旅游了。钱亮亮挺满意,点点头对大家说:“那好,咱们就开会。”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让黄金叶主持会议他讲话,却主持、讲话一手包揽,唱起了独角戏:“今天我们开这个全体职工大会要宣布一项重要决定,这个决定是我们金龙宾馆管理体制乃至整个接待工作管理体制改革的开端。”

钱亮亮这段话一出口,人们虽然谁也没有吭声,却仍然能清楚地感到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人高度紧张的时候神经和­肉­体会本能地进入紧绷状态,一群人的机能紧绷起来便能形成无声却又极为明显的震动。也难怪职工紧张,如今任何一个国营单位只要提到改革两个字,接下来的内容必然是减员、下岗等等一系列需要职工百姓承受的灾难,似乎改革就是减员下岗,所以,钱亮亮一提到改革,职工们顿时都像大难临头一样高度紧张起来。钱亮亮轻咳一声接着往下说:“在宣布决定之前我先讲点别的话,首先,我向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工作愉快,万事如意。其次,在过去的一年里大家为搞好接待工作付出了辛勤劳动,做出了值得肯定的成绩,对我的工作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借此机会我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到这里,钱亮亮起身向职工们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还都沉浸在紧张气氛里,没能转过弯来,所以钱亮亮这本应引起掌声的感谢话儿就没有得到回应,还是窝头机灵,带头鼓起掌来,他的掌声提醒了大伙,其他人也开始鼓掌,刚开始掌声零零星星,片刻后掌声才汇成一片,有了点热烈的意思。这种掌声很容易让人尴尬,鼓掌的人有意无意使掌声表达出了无奈、应付、礼貌、随大流的种种复杂含义。钱亮亮接着往下讲:“根据接待工作的需要和改革开放的潮流,我们金龙宾馆迟早要走向市场化、商业化,为了作好走向市场迎接挑战的准备,经请示市委、市政府领导,经过市人事局审核批准,结合我市­干­部年终考核的安排,我们金龙宾馆今年的­干­部考核跟­干­部竞聘上岗同时进行,今天的会议主要就是公布­干­部考核和­干­部竞聘上岗的实施方案……”

“哦”的一声,会场的气氛仿佛即将爆裂的气球突然开始撒气,普通职工听到这一回的改革并没有危及到自己的工作权和生存权,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都多多少少有了好奇心,有的人议论争论,有的人制止别人议论急着听钱亮亮的下文,议论声、哄闹声搅成一团,钱亮亮只好停下来,等着会场肃静。黄金叶也有些意外,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事前她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说明钱亮亮的所谓改革来者不善,甚至可以说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不然他没必要对自己那么严密地封锁消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金龙宾馆办这么大的事却不告诉她,确定无疑是不祥之兆。黄金叶咳嗽一声,开始用行动提请人们注意,她仍然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静一静,都别说话了,注意听钱处长讲话。”

人们果然静了下来,显然,在人们的心目中,黄金叶属于这次改革的­操­办者,而不是改革的对象。钱亮亮接着往下讲,他拿出了改革方案,开始照本宣科,第一条讲的是改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第二条讲的是改革步骤和方式,这是重点,钱亮亮讲道:“这次改革准确地说应该叫­干­部人事管理制度的改革,就是对我们金龙宾馆的管理人员、领导­干­部实行竞争上岗,择优聘任,包括所有管理岗位,都要按照公开报名、公开考核、公开聘任,总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透明。”

窝头终于忍耐不住提问了:“钱处长,我提个问题行不行?”

钱亮亮说当然行,刚才不是说了吗,公开、公平、公正、透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就采纳,只要是善意的我们就感谢,只要是有益于改革的我们就支持。

窝头说:“你刚才说­干­部人事管理制度改革,所有管理人员、领导­干­部都实行竞争上岗、择优聘任,包不包括总经理?”

钱亮亮说当然包括,这件事情我下面还要说,你急着问我就先告诉你,包括所有管理人员和管理岗位。郭文英说了一声:“窝头就是想当总经理,所以他着急。”郭文英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会场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窝头对郭文英嚷嚷了一声:“我想当总经理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当?”

“我不想当,”郭文英冷冷地说,紧接着楼层的服务员们都跟着起哄:“我们也不想当。”窝头对郭文英说:“你想不想当关我屁事,我就是想当,怎么了?让你当你也当不好,你除了会擦桌子、扫地、叠被窝还会­干­什么?”

餐饮部的人“哄”地笑了起来,还有人跟着起哄:“她还会生孩子。”

客房服务员们便开始唧唧喳喳地反­唇­相讥:“做饭谁不会,不就是个厨子吗”、“最会溜须拍马的就是窝窝头”、“窝窝头,最下流,窝窝头,最下流……”客房服务员们口径逐渐一致,到后来竟然嘻嘻哈哈地齐声喊起了刚刚编出来的顺口溜。钱亮亮心想,窝头啊窝头,总经理你就别想了,就凭你这么个群众基础到时候投你票的可能没几个人,别闹得餐饮部跟客房服务员成了两大派就不错了。黄金叶没有出面制止大家哄闹,冷眼旁观,明白了自己也是改革的对象而不是主导,这让她恼怒、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谁都愿意当改革的主持人,谁也不希望成为改革的对象。如果改革改到自己头上,人们大都会本能地成为改革的反对派。黄金叶此时对钱亮亮所谓的改革就充满了敌意和不屑,她因此对楼层服务员们的呐喊打心眼里高兴,甚至有些热辣辣的感激,在她看来,楼层服务员反对自己的竞争者就是对自己的支持,无可置疑,窝头眼下就充当了竞争者的角­色­。

钱亮亮出面镇压:“静一静,静一静,开会呢。”服务员们听话地安静下来,钱亮亮接着往下讲:“我们这一回的人事制度改革是完全开放式的,金龙宾馆的职工都可以报名参与,我们也欢迎金龙宾馆的所有职工积极参与。经过市人事局审核同意,我们金龙宾馆将成立正式的领导班子,由一位总经理、两位副总经理组成,所以,我们这一次就是要通过公平竞争、公开聘任决定领导班子的人选。”

钱亮亮看到会场上一片­骚­动,就停下来等了等,人们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热烈地讨论,­骚­动过后会场格外静谧,除了人们的喘息声再也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都专注地倾听着。钱亮亮接着往下讲实施方案:“首先,我们要推选出三名职工代表,组成监督委员会,负责对这次人事制度改革过程的公平­性­、公正­性­和公开­性­的监督工作,大家可以提名,但是,准备参与竞争的同志就不能提名了,不能自己监督自己对不对?”

“郭文英,郭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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