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太舒,沃太舒……”
“沃太舒是谁?”楼层服务员有的还不知道沃太舒就是窝头,便互相打问,知道沃太舒就是窝头便有人说不行,他要报名竞争总经理呢,不能当监督。
又有人喊:“齐红、齐红……”
钱亮亮看看齐红,齐红从开会就一言不发,默默坐在门口,脸像平静的池塘,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听到有人提名她当监督员,才说:“我不当,我绝对不当。”
钱亮亮心想,看来她是要参加竞争,这才符合她的个性,她如果不参加竞争那反而不合常理。就说:“这件事情既要大家推选,还得个人同意,不能勉强。靠大家提名你提一个我提一个提到晚上也啥事都决定不了,看来太民主了也不行,容易乱套。咱们还是实行民主集中制,我提三个人选,再由大家表决通过,不同意还可以再重新提。总的原则是每个部门争取有一个代表,楼层服务员的代表就是郭文英,如果她要参与竞争就不能当监督代表了……”郭文英说:“我不参加竞争,我才不像有的人野心勃勃呢。”
钱亮亮说:“不能那么说,参与竞争就说人家是野心勃勃,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靠正当的竞争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总比那种表面上没有野心,实际上走后门拉关系靠溜须拍马不明不白当领导的人强得多。我们应该正确理解、积极支持参与各级领导岗位竞争的同志,这也是对改革的支持。下面我先提三个监督小组的人选,第一个是郭文英,这个同志工作勤勤恳恳,为人处事公正公平,餐饮部沃经理刚才说了他要参加竞争,那就由餐厅服务班长梁美燕和总台班长张晓云担任,看看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一哄声地喊:“没意见。”
钱亮亮说没意见就举手表决,下面就齐刷刷地举起了一片手臂,活像突然冒出来一片茂密的丛林,钱亮亮也没耐心细数有多少人举手,又问了一句:“不同意的举手。”没人举手,钱亮亮就宣布:“全体通过,由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组成监督小组。”
接着,钱亮亮又详细说明了公开竞争的程序,先由所有参与竞争的人到他那儿报名,经过监督小组审查资格,合格了就张榜公布三天,接受群众考察,准备竞争讲演报告,三天后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作竞争报告,公开演讲,还要现场回答职工的提问,然后由职工不记名投票为每一个参与竞争的人打分,票数就是分数,当场公布,然后报到人事局备案,经过考察没有经济、作风、计划生育等等问题之后,正式下达任命书。
钱亮亮把改革实施方案连念带解释地全盘交代完毕之后,就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了!”窝头大声喊。
钱亮亮又问:“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听懂了吗?”
职工们参差不齐地喊:“没有了,懂了。”
钱亮亮就说:“那就散会,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咨询。”
三十
黄金叶问他:“钱处长,我也要作竞争报告吗?”
钱亮亮说:“你不用,你直接做述职报告就成了。”
这段对话是钱亮亮宣布了他的改革计划之后第二天进行的,黄金叶能够主动过来找他问这件事情,钱亮亮暗暗紧绷的心情松弛了许多,如果黄金叶根本对他的改革置之不理,既不报名参与竞争,也不作述职报告,就等于给钱亮亮出了一道难题。因为,如果她真的不当总经理了,钱亮亮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她,而在人事局的干部花名册上她还是名正言顺的正科级。
钱亮亮对黄金叶说:“你也不用报名,因为你是现任的宾馆总经理,但是也要跟其他人一样公示一下,接受群众的监督和评议,希望你能理解。”
黄金叶说:“我肯定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公示,我也肯定得参加这次聘任制度的改革,不然别人还以为是我主动不干了呢,即便不能继续干了,我也得明明白白的,不能不明不白地下台。”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黄金叶刚走窝头就推开门鬼鬼祟祟地进来悄声询问:“钱处长,你看我是直接报名竞争总经理好呢,还是先报名竞争副总经理好?”
“随你,这方面我没有供你参考的意见。”
钱亮亮暗想,不管你报名竞争什么角色,我看都挺悬,你的人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当然,这些话绝对不能对窝头说,从那天会议的情况判断,郭文英如果竞争副总经理,可能比窝头的胜算还大一些。
窝头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进一步追问:“钱处长,这一回真的要通过竞选提拔吗?该不会你们事先已经有了人选,让我们陪着玩吧?”
钱亮亮正色而言:“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绝对不可能,这次改革除了方案以外,没有预设任何界限,完全按照公开、公平、公正、透明的原则办事,关键还是看群众对你的评价和组织对你的考核。”
窝头嘻嘻笑着,眼睛里却满是怀疑:“那怎么行,如果选出来的人跟你们的要求根本不一样,你们还能让人家上任吗?前段时间市里不是也搞过公开招聘吗?最后上去的都是那些事先就已经内定了的人,那些没有背景没有根基报名参加竞争的最终不都是跑龙套给人家当了陪衬。”
钱亮亮反问他:“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市里怎么回事儿我也管不了,我能管的范围内就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别跟我研究这些事了,有这个功夫还是抓紧时间准备演讲报告吧。”
窝头讪讪地走了,钱亮亮不禁摇头叹息,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往难听说是有野心,往好听说是有事业心,可是真正给了他们这份实现野心或者事业心的正道,他们却又疑神疑鬼思前想后地踌躇不前。
“你最近忙啥呢?我听说你在金龙宾馆搞改革呢。”
“对呀,搞完了我就拍ρi股走人。”
“你那一套别人早就玩腻了。”
“在中国,你想想还有什么把戏是没有人玩过的?玩过的不见得就不能再玩了,我想先把金龙宾馆的管理体制健全起来,为下一步彻底推向市场作组织准备。今后我不干了,起码可以有个健全的管理机构和管理制度,那个地方如果没有接待处管着,绝对是一个人说了算,一手遮天,啥事情都能干出来。”
“你真不干了?你干吗去?”
“可干的能干的事情多了,我干吗非得当接待处长?让我说,连接待处都不应该存在,纯粹是多余,搞的全是党纪国法不让搞的东西。反正我是下决心了,宁可辞职卖馄饨去,也不当那个整天迎来送往跟店小二差不多的官了。”
橘子腾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赤身祼体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兔子:“怎么,你真的不想干了?”
钱亮亮跟橘子两个人刚刚温习完夫妻功课,这段对话是休息的过程中橘子漫不经心提起的,钱亮亮心想,如果不是你哥,看在处长这个位置以及相应而来的种种好处的份上,好赖我还能再混几年,可是你哥成了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乌云,只要在官场上混,我再怎么干也摆脱不了你哥的阴影。当然,这些想法钱亮亮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钱亮亮不是个好招惹是非的人,却也不是个怕事的人,他唯一怕的就是橘子跟他认真讲理,夫妻间本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所以夫妻间认真讲起道理就格外可怕,因为你永远也讲不清道理。
“不想干了,整天陪着人吃喝玩乐,我简直成了三陪小姐了。”
橘子眼睛嘎巴嘎巴地眨着,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活像正在打什么鬼主意,钱亮亮知道其实她没有打什么鬼主意,只不过是正在思考,她思考的时候表情跟打鬼主意很难区分,只有钱亮亮能区别她思考跟打鬼主意之间的不同。
“那也好,你现在干的那个活确实不太理想,整天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搅在一起,弄不好就成了第二个李百威,多恶心。要是能换换地方我举双手赞成,可是,你打算干吗呢?
宣传部?你是学中文的,干脆到宣传部去吧。“
“你要是希望我得肝硬化、神经病,我就到宣传部去。”
“咋的了?宣传部不好吗?”
“大刮刀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个脾性,到了她手底下,不出半年就得让她折磨成神经病或者得上肝癌,我宁可到厕所掏大粪也不在她手底下当差。”
“那你就到组织部去,你没听说吗,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在组织部提拔机会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再说了,组织部跟我哥他们又是一个系统,有什么事也能关照一下。”
钱亮亮心说,我怕的就是跟你哥有什么瓜葛,靠裙带关系往上爬,这不正应了人家的话吗。嘴上却说:“你哥在组织部,我再跑到组织部去,叫别人看着好像组织部让你们家包圆儿了似的。再说了,金州市委、市政府是你家办的?我想到哪就到哪,有那么方便吗?”
橘子说:“这也不干那也不行,你当你是谁啊?算了,我困了,不跟你说了,实在不行你干脆开饭馆去,咱家今后就不用再开伙了。”
钱亮亮说:“你还别说,我真的挺想开饭馆,当个小老板,每天一开门就有钱进来,再雇上一帮人听我指挥,比当处长还得劲儿。”说完也钻进了被窝,橘子本能地滚到他的怀里,钱亮亮以为她会否决自己这个听上去有些渺小的理想,没想到她却开始打起鼾来,呼噜噜地活像一只吃饱了没事干的老猫。
钱亮亮开展的劳动人事制度改革一开始进展得挺顺利,当然也有点小小的意外:黄金叶、窝头、齐红都报名参与竞争,黄金叶是现任总经理,仍然竞聘总经理,齐红原来说自己要报名竞争副总经理,结果却报了总经理,钱亮亮问她:“你不是说要报副总经理吗?”齐红平静地回答:“当不上总经理再考虑副总经理。”钱亮亮估计她直接当总经理可能有些困难,当副总经理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好像商量好了,窝头也直接报名竞争总经理,钱亮亮问他:“你怎么一上来就要当总经理,你能行吗?”
窝头说:“要是还让黄金叶当总经理,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要跟她竞争一下,看看谁的人气高。”
钱亮亮暗暗摇头叹息,窝头这人太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他那天在会议上遭到的一片嘘声,他能当上副总经理就不错了,还报名竞争总经理,简直是癞蛤蟆上磅秤,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让钱亮亮瞠目结舌。按照他设计的程序,报名结束之后要连续公示三天,公示的头一天便有连绵不绝的匿名举报信递送到钱亮亮手中,绝大多数都是举报黄金叶的,有的信中揭发黄金叶在客房装修的时候,把装修工程交给她小叔子干,其实她小叔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质,都是临时抓来的施工队,等于把工程转卖给了包工头,然后他们再坐地分赃。还有的揭发黄金叶独揽金龙宾馆的采购业务,大肆收受回扣。也有揭发黄金叶对个别领导行贿的,行贿的金额最多的有三十万,少的也有两三万,这个问题钱亮亮相信确有其事,他自己就收到过黄金叶送来的“奖金”。其他问题钱亮亮无法确定真实程度,有的信言之凿凿,把一些细节都讲得有声有色。比如说收回扣问题,有一封信里就明确点了福建晋江一个长期在金州市做茶叶生意的私营老板,金龙宾馆用的茶叶都是这个人供应的,每斤茶叶竟然给黄金叶提成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还有一封信揭发黄金叶跟山东威海的一家公司来往密切,长期从那家公司购买海产品,然后按照价格的百分之十提取回扣。到了公示结束的第三天,钱亮亮收到的举报信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八封,其中三十封是举报黄金叶的,剩下八封是举报窝头的,举报窝头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说他经常值夜班时到楼层服务员那里搞性骚扰,甚至把人家服务员的衣服撕破了。还说他跟餐厅的几个女服务员关系密切,很不正常。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这种事情没有受害者本人亲自投诉控告,并且能亮出可靠的证据来,根本没办法查清楚。对检举窝头的信件钱亮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窝头不是党员,即便他真的有作风问题,跟党纪国法挨不着边儿,钱亮亮不知道像他这种情况该由谁来调查处理,只好暂时压在柜子里,等着问明白了这种事情该谁管再说。对黄金叶的举报信钱亮亮并不为难,这种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当上这个接待处长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在公开竞聘的时候突然涌出来这么多举报信就更值得怀疑,不能排除有人诬告抹黑阻止黄金叶继任的可能。所以钱亮亮作出了他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将举报黄金叶的控告信一律交给市纪委,由他们调查核实。而公开竞争该怎么进行还是照样。只有齐红比较消停,没有一封举报她的信件,钱亮亮怀疑举报黄金叶的信件是窝头搞的鬼,专门把他叫来谈话,窝头的眼睛、面容共同组成了极为真诚的无辜表情,赌咒发誓地坚决予以否认,说他绝对没干这种事情。
钱亮亮警告他:“如果这些事情是你干的,一旦调查清楚,即便你竞争上了也要拿下还得追究你的诬告罪。”窝头说:“要是我干的,我就是黄金叶的孙子,这是什么时候了,干这种事情明摆着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再蠢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干这种事情。”钱亮亮无奈,只好对他的赌咒发誓姑妄听之、姑妄信之。既然不是窝头干的,那么就可能是齐红,可是他却没有找齐红谈,跟窝头谈过之后他都有些后悔,这种事情不管是谁干的,谁都不会承认。
钱亮亮想,该办的先办,不能因为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举报信干扰了自己的改革进程,退一万步说,经过调查真的有什么问题,聘任上了也可以随时解聘,所以公示三天之后钱亮亮如期召开大会,黄金叶作述职报告,窝头跟齐红作竞聘演说。不管是述职报告还是竞聘演说,谁都是怎么好听怎么讲,说得天花乱坠,都把自己描绘成了美丽的花朵、稀世的珍宝。窝头跟齐红是竞争者,自然要对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以及存在的问题进行评价,然后再提出他们改进和提高的举措。于是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在他们嘴里简直一塌糊涂,管理水平低下、工作秩序混乱、奖惩不公、事故累累,窝头还专门提到了接待首长的时候发生的集体拉稀事件,似乎事故的责任人就是漏网的坏分子。他们俩在那里演讲,黄金叶如坐针毡,气得活像变色龙爬进了百花丛,赤橙黄绿青蓝紫,脸上的颜色一会一个变化,钱亮亮真怕她不顾一切当场跟窝头、齐红杠起来,闹得会议没法开下去。可黄金叶却硬是忍了,忍字心头一把刀,看到黄金叶坐在那里活像一尊石雕,钱亮亮对她有点佩服,又有点胆战心惊。
演讲完毕之后,所有职工便开始采取无记名方式对这三个人投票,投完票三个监督员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便开始计票,计票的结果再一次让钱亮亮大惊失色:齐红得票最高,窝头排名第二,黄金叶分数最低!钱亮亮有些晕,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结果,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黄金叶终于再也镇定不了,起身愤愤离去,会议室的大门让她摔出了一声巨响,会场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到惊吓,瞬间会场寂静无声,喧闹仿佛像铡刀下的麦草被拦腰斩断,钱亮亮心里也怦怦乱跳,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事情绝对不会到此为止,最终发展到什么结果钱亮亮想象不出来。
人们都默默地等着他宣布结果,为了体现公正、公平、公开,当场公布投票结果,这是他多次当众强调过的,他只好如实宣布:齐红票数最高,窝头第二,黄金叶第三。这无疑等于宣布从今往后,齐红就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只能成为副总经理。宣布过后,不知道谁带头鼓掌,掌声从稀稀落落转而变得密集响亮,活像由小到大汇成一片的暴雨,暴雨般的掌声也让钱亮亮清醒过来,事到如今,除了承认这个超出自己意料的结果再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事实,除非自己推翻这个结果,钱亮亮当然不会自己否定自己。钱亮亮于是郑重宣布:经过报名、公示、演说、群众评议这一系列公正、公平、公开的程序,齐红成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担任副总经理,正式任命随后下达。又是一阵掌声,钱亮亮也不明白这掌声是对自己的支持还是对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欢迎,过了许久钱亮亮又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再次回想起这阵掌声,才多多少少地体味出群众的掌声并不见得就是支持或者欢迎,很多情况下喝倒彩或者起哄也会鼓掌。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组织新班子开会交接工作重新分工,黄金叶告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任何会议,也不来上班,钱亮亮还有些为难,齐红跟窝头却毫不客气,不管黄金叶来不来,照样走马上任,开始像模像样地行使起自己的职权来。金龙宾馆像一台早已编制好程序的电脑,齐红跟窝头又是操作这台电脑的行家里手,管事的换了照样正常运转。分工也很有意思,齐红是总经理,分配自己管全面工作,财务、人事、办公室这几个部门归她直接管。窝头分管餐厅、采购、维修、培训等等许多项目,看着管得挺多,实际上都是出力不掌权的买卖。钱亮亮问窝头对这样分工有没有什么意见,窝头苦了脸说:“副手嘛,就是替一把手打工的。”客房服务、总台和保安归了黄金叶,黄金叶没来,就暂时由郭文英代管。
下面的事就是到人事局备案,然后就可以直接下达正式任命文件了。在人事局钱亮亮却受到了客气而坚决的拒绝,局长告诉他,最近收到了许多群众的来信,反映金龙宾馆招聘过程中的问题,市领导作了批示,对于金龙宾馆招聘的新任领导班子暂时不下文件,等到问题调查清楚了以后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办。钱亮亮问都反映了些什么问题,局长说,主要的问题就是在招聘过程中,有人大搞非组织活动,通过不正当手段拉选票,写诬告信。钱亮亮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局长说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可保密的,到时候我们可能还得请你出面帮助调查,这些都是我们收到的群众来信,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大摞已经拆了封的信递给了钱亮亮。
“你就在我这儿看,信可不能拿走啊,我给你泡杯茶,你静下心来认真看看,有的问题还十分严重呢。”局长给钱亮亮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走了,扔下他一个人拜读那些群众来信。
这些信写得都不长,所以钱亮亮很快就一封封看完了,看完了信,钱亮亮的胸腔里就像填满了又臭又脏的烂抹布,既窝囊又郁闷,简直要窒息过去。如果信中反映的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搞的这场公开招聘平等竞争的所谓劳动人事制度改革简直就成了一场闹剧,自己则是这场闹剧的主角。钱亮亮难以相信信中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信里头说窝头为了拉选票,居然找到每个不支持他的服务员个别谈话,并且自掏腰包请客房服务员吃酒席,还发纪念品。这等于变相的花钱买票,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钱亮亮估计自己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不过会议上客房服务员集体对窝头起哄,后来窝头得票却比黄金叶还多这个事实,却也让钱亮亮不得不对他的票数画个问号。信里头还提到窝头作风恶劣,对女同志动手动脚,说轻了是作风轻浮为人下流,说重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搞性骚扰。还有几封信提到了齐红,说齐红在竞聘过程中大搞拉票和非组织活动,写匿名信诬告原任总经理黄金叶并给一些班组长许诺,说如果她当了总经理,就要把班组长津贴提高一倍,然后鼓动这些班组长动员手下的职工给自己投票。这些信件揭露出来的问题活像把钱亮亮硬塞进了芬兰桑拿浴,一会是高温蒸煮,一会是冰水浸泡,搞得他头昏脑胀。
局长回来见钱亮亮呆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让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脑细胞复位:“我没事啊,这些信都是哪来的?”
“绝大部分都是从市领导那里转过来的,你看看该怎么处理?市主要领导作了批示,让我们认真调查严肃处理,你看该怎么办?”
钱亮亮说:“市领导批示说认真调查,没说不认可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啊。”
局长说:“其实金龙宾馆早就应该实行企业化管理了,现在这个样子非驴非马,既不是事业单位又不是企业,我们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不过市领导批示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还得管,所以嘛,不能下文。我建议你也不要急,省得事后麻烦,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钱亮亮说:“我的看法是这样,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该下文件还是下,先保证宾馆工作的正常秩序,同时我配合你们积极调查,如果这些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然会影响工作。”
局长没有吭声,给他的杯子续上水才说:“文件是你们接待处下,我也挡不了,要是文件下了又查出问题还得下文件解聘,那个时候你就被动了。”
钱亮亮苦笑道:“我现在已经够被动了,要是文件迟迟不下就更被动。”
局长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人事制度改革谁也不敢说不对,可是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忘了咱们中国的国情。咱们中国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就是把正经事变成荒唐事儿,把荒唐事儿变成正经事。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最聪明,可是没用在正地方,或者说聪明过头了。”
钱亮亮跟这位局长过去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个人挺深沉,挺稳重,是用官场模具铸造出来的样板。今天听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议论,才发现这人脑子里倒还真装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论。不管他说的这番道理对不对,对解决自己目前面临的难题没用,钱亮亮没心再跟他讨论中国人的毛病,匆匆告别,回到办公室认真思摸了半天,越来越感到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按照举报信上的内容找窝头跟齐红谈话,他们肯定会一口否认,齐红甚至还可能哭天抹泪地喊冤叫屈。如果按照人事局的意见,就这么拖着不下任命文件,夜长梦多,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变出什么戏法来。反正人事局要出面调查,就让他们查好了,查到谁头上谁认倒霉,他该下文件照下,先把局面稳定住了再说。大不了到时候推翻文件重新任命一帮人,这种任命文件又不是中央文件、国家法律,说改随时都能改。想通了这一点,钱亮亮就亲自拟写了任命齐红为金龙宾馆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为副总经理的文件,接待处的章子就在齐红手里,让齐红打字盖章下发。这种事情齐红当然无比积极主动,第二天文件就收拾妥当,该抄送的抄送,该抄报的抄报,该下发的下发。本来按照原计划文件还要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经过这么一折腾,钱亮亮也没了那份心情,就没召开那个大会。倒是齐红跟窝头觉得不开大会宣布一番,他们的上任就像阿Q画的那个圈不够圆满,自作主张召开了全宾馆职工大会,邀请钱亮亮到会,钱亮亮借口有事没去,他们自己就把任命文件念了一遍,算是给自己的新职务画了一个句号。
齐红跟窝头在那边热热闹闹地开全员大会,钱亮亮就藏在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他这份辞职报告很特别,他不是个人辞职,而是替接待处辞职。报告里写到,根据他到接待处工作一年的体会,他认为接待处这个单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金龙宾馆也没必要让接待处管着,金龙宾馆应该彻底企业化走向市场。今后来了需要接待的客人,是谁的事就由谁出面,外宾来了有外事办,领导来了有书记、市长,反正不管来了什么人,对等接待各负其责就行了,关键是要建立健全接待工作制度,今后来了客人也不再一律住在金龙宾馆,而是根据成本和服务质量的交叉指数采取类似于招投标的方式,哪家宾馆条件优越就在哪家宾馆接待,费用也完全采取宾馆记账、具体接待人员签字、主管领导审核、财政局根据规定标准核销的程序,加强控制。这样一来,少了一个机构,省了大笔的资金,市政府不再替金龙宾馆背折旧、维修、补贴种种费用,也有利于金龙宾馆在市场竞争中不断提高服务质量、改进管理手段、增加经济效益,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钱亮亮想尽量在报告里把自己的观点阐述清楚,做到言之有据让领导们觉得言之有理,翻资料、查数据、字斟句酌,比过去给书记写讲话稿还费心思。
钱亮亮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想说服市委、市政府领导同意他的观点,对接待工作来个彻底的改革。可突然门却被敲得咚咚作响。这个时候有人打扰,钱亮亮的思路被打断了因此很不耐烦,朝外面吼道:“谁呀?什么事?”
窝头在外头喊:“钱处长,纪委的人来了。”
过完年就一直传说省纪委要到市里查常书记的事儿,却一直没来,钱亮亮听到窝头说纪委的人来了,便以为是省纪委的人来了,暗想: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难道是为了保密?边想边开了门,果然是纪委的人,不过不是省纪委的,而是市纪委的,一个是监察二处的李处长,一个是调研处的王科长,这两个人是钱亮亮认识的,还有两个人不认识,年纪很轻,体格健壮,看上去不像政府干部,倒像是穿了便衣的武警。
钱亮亮看到是市纪委的人,恍然大悟,想到前段时间搞公开竞聘的时候,有许多反映黄金叶经济问题的匿名信,他都转给了纪委,估计他们来是了解这方面情况的,便请他们进来说。李处长的脸严肃得像刨光了的枣木板,点点头走进了办公室,另几个人也相跟着走了进来。窝头识相地说了声:“钱处长,没什么事我去忙了。”钱亮亮说你去忙吧,然后跟在纪委几个人的后面回到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之后问道:“你们是为匿名信的事来的吧?”
李处长答话:“对,你把情况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其实那些事情过去我就听到过传闻,据说你们纪委也曾经接到过举报信,前段时间我们搞公开竞聘,公示的时候又有人写了许多这方面的举报信,到底这些问题是否存在我也不清楚,又不能压在我手里,就转给了纪委,请纪委查一下,如果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确属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好还黄金叶一个清白。”
李处长跟王科长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对钱亮亮说:“我们今天不是为黄金叶的事来的,我们来找你是有些问题要向你核实,你是不是曾经向银行贷过三百五十万,其中的三百万转给了市纺织厂,你们自己留了五十万?”
钱亮亮说:“是呀,怎么了?这件事情市领导都知道。”
李处长说:“市领导知道这笔贷款是用来帮助市纺织厂维持生产的流动资金,可是市领导还有不知道的事情,请你说清楚。”
钱亮亮有些晕,想了想说:“市领导不知道的就是那五十万,我们留给了金龙宾馆作为流动资金,这笔钱由金龙宾馆控制,我没经手。除了这五十万,剩下的事情我知道的市领导都知道,我不知道的市领导可能也知道,你们去直接找市领导问问就都清楚了,这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王科长“哼”了一声说:“企业间不得拆借资金,你们从银行贷款转手拆借给纺织厂本身就是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是市领导让办的,我又没吃多了撑得难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哪个市领导让你办的?”
“蒋大妈。”
“你是说蒋副市长?你倒会挑人,明明知道他现在失踪了,你怎么不说是马克思让你办的呢?”王科长这话本身就够呛人的,再配上他那双乜斜着看人的眼睛,满是讥讽嘲弄,让钱亮亮火冒三丈:“有事说事,你别放屁崩沙子,你们不就是趁蒋大妈找不着的机会来挑毛病吗?告诉你,即便蒋大妈死了,事情也明明白白,这是在会议上确定的,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个人,包括银行行长,事情一清二楚,你们别问我,我也没时间奉陪,你们先把情况调查清楚了再来找我。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们闲聊。”
李处长冷冷地说:“再给你说具体点儿,你通过金龙宾馆给市纺织厂贷款的事我们跟你一样清楚,我们对这个过程不感兴趣,我们让你说清楚的是这笔贷款的幕后交易。”
钱亮亮正色回答:“我现在就向你们说清楚,幕后没有任何交易,如果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幕后交易,你们尽可以去调查。”
王科长冷冷地说:“还说没有幕后交易,会上定的贷三百万,你们贷了三百五十万搞账外资金还说没有幕后交易,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
钱亮亮对这位说话老是冷嘲热讽的王科长讨厌已极,乜斜着他满脸不屑地学他冷笑:“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连人话都听不懂却还直立行走确实可笑。”
王科长质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亮亮继续哼哼哼地冷笑着说:“听不懂啊?这就对了,证明我没说错,你确实听不懂人话。”
王科长恼怒地训斥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告诉你我们是履行公务,正当查案,你必须老老实实地配合。”
钱亮亮继续学他的样儿哼哼哼冷笑,乜斜了他一眼却不搭理他,把王科长气得面红耳赤。李处长严肃地对钱亮亮说:“我现在向你宣布:经市纪委常委会讨论并报请市委主要领导同意,现决定对你采取组织措施,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现在请你跟我们走吧。”随即那两个像便衣武警的人就过来站在了钱亮亮身边。
钱亮亮愣了,他知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双规”,过去常常听到这个词,尤其是近年来动不动就能听说某某某领导被双规了,每当听到这种事儿,钱亮亮跟老百姓的心理一样,觉得挺解气,又抓住了一个腐败分子,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现在自己也进入了容易腐败的行列,一定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干出让人“双规”的事情来,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逃脱“双规”的命运。
“到哪去?”
这是他本能问出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绝对没犯值得“双规”的事儿,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混乱一团,找不出别的话来拒绝“双规”,似乎在李处长宣布对他进行“双规”的同时,他的思维能力就丧失了。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处长冷冷地说。
三十一
这里是武警支队的招待所,一座外面刷成橄榄绿的三层小楼,院落里树木很多,可惜现在是冬季,树的枝干枯黄,如果在夏天,一定会绿树成阴。无论是院落还是房间都非常整洁清静,却又处处透露出军营的刻板和生硬。钱亮亮被安排在三楼尽靠里面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有防盗网,配备一个卫生间、两张席梦思和一张写字台,还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视机。钱亮亮趁看管他的人上厕所的时候拿起电话想给橘子通个消息,电话里却鸦雀无声,这部电话根本不通,也许本来是通的,为了“双规”他而暂时掐断了。住进来以后,看管他的人收走了他的手机和其他所有的随身物品。
进来以后并没有人跟他谈问题,那位脸长得像一张枣木板的李处长把他送到这里就再也没照面,王科长倒是没了在钱亮亮办公室的刻薄讥讽,拿来不少材料让他学习,钱亮亮问他到底要他干什么,王科长说先学习三天,提高思想认识以后再跟他谈问题,然后就不再露面了。钱亮亮逐渐从刚刚“双规”的震撼中恢复了神志,思来想去弄不清他们把自己软禁在这个武警招待所里要干什么,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看管他的人一律用“请示”两个字来应付,钱亮亮想找常书记、王市长、秘书长、橘子,人家说要请示,在没有批准之前他谁也不能联系,他急得要命却也没办法。好在生活条件还不错,睡的是席梦思,吃的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卧具也都非常干净,刚开始还能看电视,看了两天电视机就被人家搬走了,说是让他静下心来考虑问题。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倒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李处长或者王科长赶紧来审问他,可是李处长跟王科长却像把他扔到这里就忘了一样,连着三天根本就再没有来。没有电视,没有人聊天,也没有书看,钱亮亮就睡觉。睡眠这个东西好像也有一定的数额,消耗越多存量越少,钱亮亮连着睡了两天就把觉都睡没了,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了。钱亮亮只好干坐着想事儿,事想多了脑子也疲劳,什么念头也保留不住,思绪就像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地乱蹦乱跳,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控制,结果脑子就像不堪重负的电脑死机一样,思维变成了杂乱无章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乱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钱亮亮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无聊也能成为一种刑罚,而且是一种极为残忍的酷刑,能活活把人折磨死,他如今天天都受着无聊的惩罚。
王科长跟李处长非常有信誉,一天不少地让他整整难受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八点整准时开始和钱亮亮谈话。看到他们钱亮亮居然有了一种跟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这让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好笑。李处长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对了犯罪嫌疑人专门摆出来的,那张脸依然像家里刚刚死了人又拖了一ρi股债,比铁板还生硬。王科长进来以后对钱亮亮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那抿嘴一乐是讥讽还是打招呼,然后啥话不说拉开皮包掏出一摞子信纸放在桌上又拔出钢笔准备记录。
李处长是主审,张口就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钱亮亮莫名其妙地问他:“考虑什么?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说的是实话,这三天他从头到尾把换掉开裆裤以来所犯的可以算得上错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值得“双规”的问题。
“王科长送来的材料你学习了吗?”
“学了,而且认认真真地学了,对照王科长送来的《党章》、《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我确实有错误,就拿公款吃喝这一条来说,党规党纪都规定不准公款吃喝,可是我几乎天天都得公款吃喝,因为我干的那份工作就是专门公款吃喝的,不过我可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个人的错误,如果因为公款吃喝‘双规’我,那就请你们在金州市找出一个没有公款吃喝过的处级以上干部,只要能找出一个来我就可以承认自己违反了党纪。就拿你李处长来说吧,你不也在金龙宾馆白吃白喝过吗?就算我因为公款吃喝违反了党纪,也不至于‘双规’呀。再说了,我也不是自己要公款吃喝的,我是组织上提拔起来专门搞公款吃喝的,要追究公款吃喝的错误,应该是组织上,具体地说就是市委、市政府承担责任,也轮不着我呀。”
“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些,不要避重就轻,我们找你不是让你谈公款吃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公款吃喝,能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吗?”
“除了公款吃喝,我没别的问题,就算编,我也编不出来。你们到底要我谈什么?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弄到这儿,这是非法拘禁,你们懂不懂法?”
李处长的脸非常板正,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哀乐,钱亮亮估计他是常书记亲自培养出来的,想到这儿他又说:“我不跟你们谈,我要找常书记直接谈,你们也是在市委领导之下的吧?我作为一名党员找书记反映问题是党章赋予我的权利。”
李处长“哼”了一声说:“根据党的纪律处分条例,我们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是经过市纪委常委批准,并报请市委同意的,程序完全合法,你不要报任何侥幸心理,你找谁也没用,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是你的唯一出路。”
这段话让钱亮亮彻底醒悟,暗暗骂自己天真,到这个时候了还提什么常书记,自己是金州市的处级干部,而且是接待处这样重要岗位上的干部,没有经过常书记点头谁也不会贸然动手收拾自己,甚至八成就是常书记亲自授意这么干的,不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委绝对不会对自己采取这种绝对措施。于是他对李处长说:“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说我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贪污受贿,你们拿出证据来,你们拿不出证据,我什么也不跟你们谈。”说完,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不再搭理李处长他们,还跷起了二郎腿,心里有几分得意地想,你们无缘无故把老子弄到这里关禁闭,老子就是让你们也火上一火。
李处长果然被激怒了,手在桌子上拍得震天响:“钱亮亮,你不要太嚣张了,没有证据我们可能对你采取措施吗?你不是要证据吗?给你自己看。”
说着,李处长把两页纸甩到了钱亮亮脸上。好在纸又轻又薄,摔在脸上并不疼,钱亮亮懒洋洋地起身,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两张纸来,一看就愣了,这是两张收条,一张上面写着“今收到咨询费四万元整”,另一张写着“查收现金两万八千元整”,两张收条上面都有他的签名,钱亮亮认真看了看签名,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亲手签的。唯一让他心安的是,这两张所谓的证据收条都是复印件。懵过之后,钱亮亮心里闪电般地想到,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因此可以断定这两张收条都是伪造的,便对李处长说:“这就是你们的所谓证据啊?别说我没拿过任何人的钱,即便拿了也不至于傻到打收条的地步。要是你,人家给你行贿又让你打收条,你会打吗?看来你们水平确实不怎么样。再说了,复印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这你们应该懂吧?”
王科长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放下手里正忙着记录的笔Сhā了一嘴:“你以为我们拿着复印件就会来找你吗?原件我们有,这是专门复印了请你过目的。利令智昏,什么叫利令智昏?为了拿到钱别说签字了,啥事干不出来?这不是理由,你别再拿我们当傻瓜了,比你嘴硬的我们见得多了,不要自作聪明。”
这位王科长一说话嘴角就朝边上咧,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满是嘲讽的味道,钱亮亮最讨厌他这种口气和表情,忍不住就跟他杠上了:“利令智昏的正是你们,自以为又办了个大贪污腐败案子是不是?拿着棒槌当针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有本事你们省点事儿直接把我转给反贪局算了,证据不足吧?不要自作聪明。”
王科长正要发言反击,李处长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硬把话咽了下去,那表情就像正要随地吐痰,却看到城管队员拿着罚单盯自己,只好把痰又咽了下去。李处长缓了口气接着提问:“我再提示你一下,你给纺织厂转贷的时候,到底收没收取回扣?”
钱亮亮气得笑了起来:“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在办公室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怎么可能呢?纺织厂也不是个体户,那是国有企业,即便我要回扣,他们也没办法走账啊。再说了,给他们办贷款完全是市领导的意思,我只不过跑个腿,怎么可能收他们的回扣呢?我要他们也不会给,反过来到市领导那里告我一状我受得了吗?你们怎么连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
“我告诉你,”李处长严肃地说,“收条就是纺织厂交出来的,纺织厂是国有企业,没人能因为个人恩怨陷害你吧?还有,那五十万你用来干什么了?为什么账面上看不到往来资金?”
钱亮亮更加晕了,这些事情搅得他脑细胞全都变成了糨糊,他实在想不透纺织厂怎么会跑出来这么两张收条,而且上面还有他的签名,更想不透那五十万一直在金龙宾馆转着,账面怎么会找不到踪影。肯定有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有意陷害自己,他没办法想清楚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没办法说清楚这些问题,只能翻来覆去咬住一句话:“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
李处长跟王科长很有耐心,跟钱亮亮纠缠了整整一天,中午还陪着他吃了午饭,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通过跟他们的谈话,钱亮亮也确定了一件事:并不是纪委办了冤假错案,而是自己受到了精心设计的栽赃陷害。临别时,钱亮亮说:“你们别再费功夫了,干脆把我交到反贪局,到那我还能请个律师帮我查明白是谁陷害我,你们控着我我连请律师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到了检察院关押我还有个期限,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双规’我,啥时候是个头?”
王科长说:“你的底气倒还挺足啊,等到真的把你转到检察院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底气足得很呢,我不相信就凭别人捏造的那两张破纸就能给我定罪,也就是你们这种傻子才相信那种所谓的证据,辛辛苦苦办假案,认认真真整好人,我没干那种事我怕什么?”
李处长挺恼火:“你别太嚣张了,我再说一遍,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得了你自己,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是你的唯一出路。”
钱亮亮毫不退让地顶撞他:“别人无私才无畏,我是无罪才无畏,别人无欲则刚,我是无罪则刚,我没问题我怕谁?就是你们让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我手指头里钉竹签子,我也不老实交代,就不交代怎么样?气死你们。”
李处长没让他气死,反倒气笑了,对他说:“你也别拐着弯儿骂我们,我们既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会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过去我们也挺熟,但愿你真的无罪,我们金州市的干部里少一个腐败分子是好事。可是,如果你真的硬着头皮顽抗,党纪国法也绝对不会容情。”
王科长冷笑着Сhā话:“你也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刑讯逼供才这么硬挺,要是我们真的给你上刑,你早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都交代了。”
钱亮亮如今特讨厌他,对李处长说:“李处长,你们从哪找来他这么一只蟑螂,我告诉你,只要他在,我即便有问题也不交代,我一看见他就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鞋底子。”
李处长瞪了王科长一眼问钱亮亮:“你变成鞋底子干吗?”
钱亮亮说:“我好拍死他。”
李处长起身告别:“今天就先谈到这里,你晚上躺在床上好好想一想,不要存侥幸心理,即便你拒不交代,你的所有问题我们也会查得清清楚楚。”
钱亮亮起身送他们,让看守拦住了,钱亮亮就对着他们的身后喊:“祝愿你们早日查清楚我的问题,看看到底谁在陷害我,说不定还能揪出真正的腐败分子呢,别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力,浪费纳税人的钱。”
李处长两人没搭理他,在楼梯拐角消失了。钱亮亮怅然若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搜寻那个陷害他的人,干成这件事情第一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或者是深仇大恨,或者是利益冲突;第二还得有实力,既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和人事关系,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光靠关系不花钱不可能指使别人无中生有地制造出这么几张收条来;第三,精明老辣,工于心计,有策划一套完整行动方案的脑子。用这三条标准衡量,答案并不复杂,除了黄金叶,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符合条件。他把黄金叶得罪到家了,过去跟黄金叶发生的恩恩怨怨先不说,这一回他搞的人事任免制度改革对于黄金叶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等于把人家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基础彻底摧毁了,人家不跟他玩命才怪。想到了黄金叶就难免想到常书记,事情的脉络在钱亮亮脑子里更加清晰了:如果没有常书记的支持和配合,单凭黄金叶也玩不转这一套。
“去他妈的,常老大看样子这一回是要跟我算总账了。”钱亮亮暗暗骂了一声,开始感到问题比较复杂,也比较麻烦,有常老大在那儿盯着,他这件事情想善了恐怕也难,想把事情彻底弄清爽恐怕更难,即便最终弄明白他没事了,那也不知道得让他们关到何年何月。
钱亮亮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窗户跟前观景,窗户外面镶着结实的铁栏杆,对外可以防盗,对内可以防逃。透过窗户,钱亮亮可以看到远处的公路和房屋,由于这里是郊区,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比较稀少,没什么热闹可看。近处只能看到大院和大门,大院里每天都有武警出操,整洁的院子里寸草不生,靠东头有个篮球场,傍晚吃过饭后可以看看武警打球。
这天钱亮亮在大门口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橘红色羽绒服非常抢眼也非常熟悉,钱亮亮激动万分,橘子来看望他了。随即他就又失望了,橘子跟守卫的武警交涉着,显然人家不放她进来,后来橘子的动作神情越来越激烈,可以看出她正在跟武警吵架,武警由她吵,铁板了脸遵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纪律,死活就是不放她进来。钱亮亮试着打开窗户想对她喊上几句话,窗户却是钉死的,敲了敲窗户声音太小根本招不来正在破口大骂武警战士的橘子。
钱亮亮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拎起一把凳子朝窗户玻璃猛力砸去,尖锐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顿时吸引了橘子的目光,钱亮亮站在屋里朝她挥手,看守冲过来阻拦他,钱亮亮抓紧时机朝橘子喊:“我没问题,你放心,我好着呢……”
橘子猛然朝院子里冲了进来,却被武警战士拦住了,窗户破了就能听见橘子的声音,只听橘子骂人家:“你再拦我我就告你耍流氓了,什么东西,让我进去。”
武警战士对橘子这样撒泼骂人的已婚妇女真有点手足无措,忙不迭地缩回了阻拦橘子的手,橘子趁机冲进了大门,一路朝大楼跑过来,武警战士在后面追,追上了却又不敢动手拉她,怕被她赖上流氓。钱亮亮暗想,橘子这样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警战士,就是常老大在跟前她可能也敢撕扯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钱亮亮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真的冲进大楼来跟她会面,便对了她大声喊:“橘子,你别费劲了,听我说话。”
橘子就站住了,武警看她不再往楼里头闯也就没有硬赶她,钱亮亮抓紧时机说:“你放心,我绝对没干坏事,是黄金叶跟常老大他们陷害我,我吃得好睡得好,你就当我休假去了,你看,我都胖了。”说着还把自己脸蛋子朝两边扯了一扯,然后接着喊:“你回去吧,别跟他们硬撑了,我没事儿,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还用不着花钱,你回去吧。”
橘子对他喊道:“钱亮亮我告诉你,只要你没干那些事打死你也不能承认,我这就找常老大,他要是不给我个明白,我就让他吃不香睡不着。还有那个黄金叶,我饶不了她,她要是不老老实实交代陷害你的事儿,我就让她一辈子都活不痛快。”
钱亮亮还想再跟她喊着聊几句,通通消息,看守却无论如何不干了,硬扯着他堵着他不让他往窗户前头凑,他就在屋里跳着脚对着窗户喊:“你去到省纪委告常老大去,说我有常老大干坏事的证据,让他们来找我,快去呀,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橘子又喊了一声:“我听到了,你放心,好好吃好好睡,金州是共产党的天下,常老大别想一手遮天,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放你出来。”
这时候就听到楼下有女人的嚷嚷声,钱亮亮硬挣到窗户前头朝外头觑了一眼,原来是来了两个武警女战士,连拉带扯地把橘子给推出大院了。看守的人对钱亮亮说:“刚才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吧?真厉害,你也是的,把人家玻璃给砸了,谁赔?”
钱亮亮说爱谁赔谁赔反正我不赔,谁让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的。看守说也不是我请你来的,你总不能让我赔吧。钱亮亮说谁请我来的让谁赔,让李处长跟王科长赔。看守说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了,好几天不见他们的面了,弄不好真得我赔了。钱亮亮说没关系,等我出去了让我老婆赔,我现在没钱,我保证不让你赔还不行吗,不就几个钱的事儿吗。看守说倒不是这几个钱的问题,你把人家招待所玻璃砸了我不但得赔说不定还得受处分,就是觉得窝囊。
三十二
橘子那种家庭背景出身的人都有一个共性:受不得委屈,骨子里对权威缺乏敬畏。橘子平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女人,爱丈夫、爱孩子,把全部心思放到了自己的小家上。可是一旦真的有谁欺负到她头上,她是绝对不会逆来顺受把委屈当药往肚子里咽的。钱亮亮刚被“双规”,橘子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不敢告诉家里,怕父亲受到刺激犯病,找到纪委问问情况,人家根本不接待她,她心里没底也不敢跟人家纠缠,怕惹恼人家人家把劲使在钱亮亮身上。憋闷了几天,想来想去还是直接找钱亮亮问问情况再说,便四处打听着追到了“双规”钱亮亮的武警招待所。夫妻俩突破封锁实现了对话,橘子得知钱亮亮根本没有什么问题,是常老大跟黄金叶陷害他,这下子可就像点着了引信的大炸弹,小猫咪瞬间就变成了大老虎。她从武警招待所出来直接就奔了市委,去找常书记讨说法,秘书告诉她常书记让省委招到省城去了,她不相信,跟人家吵了半会儿,秘书让她闹得没招儿把常书记的办公室打开让她搜查,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
常书记没找着,她转身又去找王市长,王市长也不在,到邻省会勘引水工程现场去了。
书记、市长都找不着,橘子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说,就给她哥挂长途电话诉苦,鞠部长相当冷静,冷静地听完了她的叙述,冷静地告诉她:“你别着急,既要相信钱亮亮也要相信组织,更不要找市领导闹,这件事情一定会搞清楚的。”
橘子哭咧咧地说:“哥,你得来一趟,我这是遇难了,你得来救我跟钱亮亮,不然我就到省委闹去。”
她哥仍然冷静地劝慰她:“这种事情我最好不要出面,虽然我相信钱亮亮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政治迫害,可是这话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省城你也不要来,常书记的问题省里清清楚楚,你就在金州呆着,你一走谁照顾核儿?钱亮亮万一有什么事你也能随时照应,情况我都清楚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该办的我自会去办,你千万别着急,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哥的冷静不但没有让橘子跟着冷静下来,反而惹恼了橘子,部长大人的话还没说完,橘子就吼了起来:“你没被抓进去当然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算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也用不着你帮忙,难怪人们都说人一当官就变了,自己亲妹妹的丈夫受到冤枉你还能隔岸观火,还能说这种风凉话,你还是不是我哥?”
她哥当然不会跟她急,还想再劝劝她,她却把电话摔了。摔了电话,橘子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她哥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这让橘子很难接受,情绪也更难控制,于是她又朝金龙宾馆奔去,她要跟黄金叶算账。金龙宾馆的人大都认识橘子,善良的群众普遍对贪官污吏有一种本能的仇恨,钱亮亮被“双规”以后,金龙宾馆的群众愕然之余,理所当然地大都相信钱亮亮确实有严重的问题,不然组织上怎么会“双规”他呢?所以人们见到橘子之后,跟过去的热情相比,表情就复杂了许多,对话也显得尴尬。橘子也不跟他们多说,四处找黄金叶,办公室、客房部、餐厅、会议室到处找了个遍,却没有黄金叶的影子。
钱亮亮被“双规”的第二天,就由人事局局长亲自到金龙宾馆宣布,金龙宾馆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由于存在严重的非组织活动等问题,无效,仍然恢复原来的管理机构,黄金叶继续担任总经理,齐红跟窝头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齐红气得不来上班了。窝头没有后台靠山,脸皮也厚一些,回到餐饮部仍然干他的老本行,却不能当餐饮部主任了,他当上副总经理以后就任命了新的餐饮部主任接自己的班,黄金叶“复辟”以后确认了窝头当初下达的任命新餐饮部经理的决定,所以窝头现在只能当普通厨师,窝头只能到处哀叹:狼没打着孩子反而让狼叼跑了。新任餐饮部主任是他过去的下属,不好意思给他安排工作任务,他倒真享受到了不用干活可以白拿工资的干部待遇。橘子到金龙宾馆到处找不到黄金叶,碰到了正闲得无聊背了手瞎转悠的窝头,窝头表现还好,见到橘子赶忙过来殷殷问候:“嫂子,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橘子问他:“黄金叶呢?我找她。”
窝头说:“黄总龙体欠安,可能感冒了,这两天没来上班。”
橘子气哼哼地说:“她把我家钱亮亮陷害了,自己倒藏到家里躲清静,她家住什么地方?我到她家找她去,从现在开始她就别想清静得了。”
窝头对黄金叶“复辟”憋足了气,正处于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出点什么事的躁动状态。他也不太相信钱亮亮会贪污腐败,见橘子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马上相信了橘子,并且立刻掺和了进去:“嫂子,钱处长管这一摊事时间虽然不长,我却了解他,我敢保证他没那些事儿。你说得对,肯定是黄金叶他们陷害他,我知道黄金叶家,你要找她我带你去。”
橘子说:“你要是不怕就给我带路,到了她家你也不用进门,我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陷害我们家钱亮亮,她是怎么陷害的,拉着她到纪委说个明白。”
窝头拍着胸脯做见义勇为状:“嫂子,你这话说的,我怕谁?钱处长在任的时候对我挺好,他让人陷害了我能袖手旁观吗?走,啥话都别说,我领你去,陪你亲自会会黄金叶。”
于是,橘子在窝头的带领下来到了黄金叶家楼下。到了楼下窝头还是有些胆怯,违背了诺言没敢上楼,告诉橘子:“她家就在三楼,右手门。”
橘子倒也不计较他临阵退缩,说:“这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窝头说:“我就在这等你,万一有什么事你一喊我就上来。”
橘子便来到了黄金叶家门口,咚咚咚把门敲得像擂鼓,里边黄金叶应了声:“谁呀,有这么敲门的吗?要抢劫呀。”边说边开了门,一见来人是橘子,怔了一怔:“噢,是你呀,请进。”
黄金叶脸色不太好,说话鼻子囔囔着,看样子果真感冒了。橘子进了门也不坐,张口便问:“黄金叶,我们家钱亮亮怎么得罪你了?你凭什么栽赃陷害我们家钱亮亮?”
黄金叶见她气势汹汹,说出来的话就像朝人脑袋上砸闷棍,脸色顿时也变得非常难看,冷然说道:“你们家钱亮亮怎么得罪我了你去问他,我长这么大没有陷害过任何人,他有什么问题你也去问他,问不着我,我既不是纪委的,也不是检察院的。”
橘子让她说得一时接不上茬,眨巴眨巴眼睛咽了口唾沫,缓了缓劲才说:“不用问我也知道,不就是因为你贿赂的钱让我交到纪委去了吗?不就是因为你竞争总经理没竞争上吗?
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太卑鄙无耻,陷害别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黄金叶乜斜了她一眼,撇撇嘴说:“我贿赂他?我陷害他?真可笑。你今天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有话好好说,没话就请走人。”
橘子这种人最容不得别人对她的轻侮和蔑视,黄金叶的表情加上冷冰冰的话语比骂她还难受,橘子一把扯住她愤愤詈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傍上常书记就觉得了不起了是不是?
走,跟我到纪委说清楚去,你到底跟常老大怎么合谋陷害我们家钱亮亮的,走。“
黄金叶反过来往外推搡橘子:“滚出去,钱亮亮贪污腐败你还这么嚣张,腐败分子的老婆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滚出去。”
两个女人你拉我拽顿时撕扯到一起,撕扯中黄金叶猛力一甩橘子立足未稳跌倒在茶几旁边,胳膊肘子磕到了茶几沿上,痛得钻心。橘子恼怒了,随手抓起茶几上的大烟灰缸狠狠朝黄金叶砸了过去:“你敢打我,今天我跟你没完……”
不知是橘子的准头特好,还是太巧,烟灰缸实实在在地砸在了黄金叶的脑门子上,鲜红的血立刻从额头涌了出来。黄金叶本来就有血晕的毛病,又患了感冒,受到重重一击看到了殷红的鲜血顿时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橘子见状也傻了,愣了片刻赶紧扑过去抱起黄金叶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边唠叨边试黄金叶的鼻息心跳,鼻息心跳倒都正常,这才想起来要包扎止血,这个时候橘子也顾不上别的了,起身跑到人家卧室的床头柜里找止血药和纱布。她之所以跑到人家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原因很简单,他们家的常用药比如感冒清、痢特灵,还有治疗外伤的创可贴、红药水、纱布胶布等等都储存在卧室里的床头柜中。橘子往外拉抽屉,慌乱中连床头柜一起拉倒了,床头柜里的东西洒落满地,抽屉的底板也摔成几片,橘子顾不上细看,乱翻了一阵,却没有发现药品纱布之类的东西。橘子拿了床上的枕巾又回到客厅,见黄金叶仍然昏迷不醒,手忙脚乱地用枕巾给她包扎伤口。
窝头哪里是能够老老实实在楼下祙乳僮拥娜耍橘子前脚上楼,他也跟在后面上了楼,听到橘子进屋了,就踅到门口满足自己的嗜好——偷听。他听到了橘子跟黄金叶的吵闹声,后来又听到了两人撕扯扭打声,再后来便听到一声惨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他有些忍不住了,想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又怕贸然进去碰上自己不方便看到的东西,犹豫不决了一阵,里面却沉寂了,沉寂便无法得知里面在干什么,窝头只好进去一探究竟,好在方才橘子一进门便跟黄金叶吵架,黄金叶也没顾得上锁门,窝头推门进去不由大吃一惊,黄金叶倒在血泊中,橘子正手忙脚乱地给黄金叶包脑袋。窝头问:“嫂子,怎么了?是你给打的?”
橘子可怜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她把我推倒了,我随手抓了个烟灰缸砸她,没想到那么寸,一下就把她脑袋砸破了,她就这样了。”
窝头挺有经验地过去把手放在黄金叶的鼻孔前试了试,呼吸正常,这才放下了心说:“没事儿,先把血止住,然后掐人中。”
橘子吩咐他:“你快去到那个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止血药,还有绷带胶布之类的,我刚才没找着。”
窝头便跑到卧室找绷带跟止血药,卧室里一片狼藉,黄金叶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床上的被子枕头卷成一团,床头柜倒在地上,杂七杂八的物品撒落一地。窝头没有找绷带和止血药,因为,撒落一地的长方形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拾起一张看了看,认得,银行的定期存折。高度的责任感和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把存折一张张拾了起来,又一张张确定了数额,每一张都是十万块,一共二十八张,二百八十万。橘子的呼喊把窝头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窝头,你找到绷带没有?不行赶快打120吧!”
随着橘子的喊声窝头大脑彻底恢复了分析判断能力,马上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回答道:“好,我马上打电话。”
电话原来在床头柜上,床头柜翻了,电话跌落到地上,窝头随手抓起话筒,他试了试,电话没有摔坏,他拨了电话,不过他拨的不是120,而是110:“喂,报警,一个大贪污犯让人打昏了,你们赶快来,地址就在……”
金州市的110效率极高,不到五分钟,楼下就响起了警笛声。
三十三
这段时间李处长跟王科长杳无音信,钱亮亮反倒有些着急,催着看守给他叫李处长和王科长过来,他呆得太郁闷,渴望跟李处长、王科长斗嘴吵架。看守让他逼急了,可怜巴巴地告诉他他们也找不到李处长跟王科长,他们仅仅是从市公安局临时抽调过来当看守的协警,身份相当于合同工,哪里能够找得到李处长跟王科长。钱亮亮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原来你们不是武警啊,我这人真不值钱,连派个正经八百的武警或者民警来看我都不配。”
又过了两天,连这两个协警也没影了,钱亮亮捉摸不透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没人看守也就没人给他打饭送饭了,钱亮亮不敢随便出门,怕陷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结果到了吃饭时间也没人给他送饭,饿得受不了只好亲自出面找食堂。他提心吊胆试探着下了楼,一路上居然没人搭理他,楼下大厅服务台的服务员还挺客气地问他:“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钱亮亮问:“食堂在哪?”
服务员抿嘴乐了:“您是说餐厅吧?往左拐就是。”
钱亮亮这才看到,大厅通往左手的走廊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餐厅。
钱亮亮来到餐厅,便有服务员迎上前来招呼:“请问先生要点什么?”
钱亮亮暗想,我既没有钱也没有餐券,稀里糊涂先吃饱了再说,便大模大样坐到了餐桌边上。服务员递上了菜单,钱亮亮点了两道菜,一道红烧肉,一道素炒白菜,又要了一碗大米饭,想了想又要了一瓶啤酒。饭菜很快上来了,普普通通的两道菜一碗饭,钱亮亮吃着却觉得比金龙宾馆所有菜肴都可口,暗想今后有机会还真得让窝头到人家武警招待所来取取经,看人家的菜做得多好吃。吃饱喝足了,再吃那两道菜就觉得难以下咽了,这才想到,不是金龙宾馆的菜没有人家的好吃,而是自己过去没有挨过饿,今天真的饿了所以吃啥都觉得格外香甜,难怪人们常说饥不择食呢。服务员见他吃完了,便过来试探着问他:“先生您还要点什么?”钱亮亮心满意足地说够了,啥也不要了。服务员就请他埋单,钱亮亮说:“我哪有钱埋单,让我的看守来付账吧。”
服务员愣了,连忙叫管事的出来,餐厅管事的照例是个大胖子,严肃认真地教育钱亮亮:“先生,看着你也不是没有文化混吃混喝的人,怎么吃了喝了不给钱呢?你是开玩笑吧?”
钱亮亮说:“我没开玩笑,我就住在你们这儿,身上没带钱,过去吃饭都是别人给我打上来,今天没人管我了,饿得受不了我只好亲自下来找饭吃,你放心,肯定有人给钱。”
胖子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钱亮亮,钱亮亮看他那副表情好像是在挑选揍他的最佳部位,连忙解释:“你别发火,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懵你一顿饭不成?不信你就跟我到我房间去,我让他们给你结账。”
胖子问他:“你住哪间房?”
钱亮亮回答:“三二四啊。”
胖子摸摸后脑勺:“你是不是让人家‘双规’的那个处长?”
钱亮亮忙不迭地点头:“对呀,没错,我就是,我叫钱亮亮。”此时好像让人家“双规”
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儿,他争着抢着要告诉人家,还深怕人家不相信。
胖子忽然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看你的人呢?”
钱亮亮说:“我也不知道那两个伙计跑哪玩去了,反正没人管我了,我只好自己下来找饭吃。”
胖子又摸摸后脑勺:“这倒怪了,没人管你了你不回家还守在这儿干啥?你该不是蒙我吧?”
钱亮亮连忙说:“我没蒙你,你不信派个人跟我上楼看看,不然你亲自去也行。”
胖子说:“不管怎么回事,饭钱你得给,我们承包了,都像你这样白吃白喝不给钱,我们自己就没饭吃了。”
钱亮亮说:“一定给,一定给。”
胖子扭头吩咐服务员:“你去叫两个人来,跟着他上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服务员叫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把钱亮亮夹在中间上楼去取钱。钱亮亮暗暗叫苦,他知道即便到了房间也只能证明自己确实是“双规”到这儿的,钱却是一分也没有。如果到了房间自己仍然拿不出钱来,那两个看守又不在,就真的只好领着他们回家找橘子要钱了,就是不知道那样算不算他逃跑。
刚刚上楼钱亮亮紧绷着的心情就轻松了,他听到关押自己的房间里闹闹嚷嚷挺热闹,有人,肯定是那两个看守回来了,见他没影了正在着急呢。不管屋里是谁,只要有人就得揪住让他们埋单,看这两个壮汉的架势,拿不到饭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刚刚来到门口,屋里的人也正踢里嗵隆地朝外头走,一看到对方,钱亮亮再一次傻了,领头的居然是王市长,后面跟着蒋大妈,再后头跟着市委秘书长。钱亮亮不敢相信眼前是真人活物,认定自己这是在做梦,用手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真疼,不是做梦。
“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回家了呢。”王市长扑过来跟钱亮亮热烈握手,然后捏着钱亮亮的胳膊、肩背,又在他的胸脯上敲了敲,眼神和架势都像骡马市上挑选牲口的贩子:“没事吧,我是说没挨揍吧?”
钱亮亮说:“没事,没挨揍。”
“嗯,他们还算讲政策,没搞逼供信,不然我饶不了他们。”
钱亮亮云里雾里地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万万想不到市长大驾亲临来看望他,失踪多时的蒋大妈居然也突然冒了出来。不过从王市长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他们此时突然出现肯定是好兆头,脑子稍微有了运转能力便揪住了蒋大妈问:“蒋市长,你还活着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大妈明显黑了,也瘦了,倒显得比过去精神,不太像大妈开始有点像大爷了,苦笑着说:“活着是活着,可也死了两回了。”
王市长拉着钱亮亮说:“走走走,有话回去慢慢说,赶快离开这儿,晦气得很。”
那两个跟着钱亮亮收饭钱的人认识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王市长,见他们要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我们的饭钱……”
王市长不耐烦地问:“饭钱?什么饭钱?捣什么乱。”
钱亮亮说:“从昨天开始就没人管我了,饿得受不了我自己下楼吃了顿饭,身上没钱人家跟着来收钱的。”
王市长笑起来了:“你这个钱亮亮也真是的,没人管你,你ρi股一拍回家不就得了,这的饭还没吃够啊?”
钱亮亮赶紧装可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也没告诉我,我怎么敢违反党的政策擅自逃跑呢。”
蒋大妈赶紧拉开钱包问:“多少钱?”
那两个伙计说:“连饭菜带酒一共二十八块钱。”
钱亮亮问:“我没事了吗?可以走了?”
王市长说:“本来你就没事,人家非得说你有事,没办法啊,走吧,还没住够?”
钱亮亮想起被没收的东西,就说:“我的东西他们没还给我呢。”
王市长说:“你放心,一根针都少不了你的,我今天是跟蒋副市长专门来接你的,也代表组织上给你道个歉,啥都别说了,赶紧回家看看你老婆去,你再不出来你老婆就得把金州市委、市政府大楼拆了。”
随行的秘书长就嘿嘿笑,钱亮亮这才想到应该跟人家也打个招呼,便对秘书长笑了笑说:“秘书长也来了?谢谢啊。”
秘书长算是有了说话的机会,嘿嘿笑着说:“钱处长啊,你那个媳妇真够厉害,比孙悟空差不到哪去。”
提到橘子,钱亮亮心里就热辣辣地,恨不得马上飞回家见到她,也不多问跟了领导们就走。秘书长忍不住还是把话说完了:“她跑到黄金叶家里跟人家吵架,也不知道怎么火起来了,用烟灰缸把人家脑袋开了,又赶紧找绷带给人家包脑袋,结果绷带没找着,找出来三百多万块钱。”
“什么?三百多万?黄金叶哪来那么多钱?”钱亮亮惊愕不已。
王市长补充细节:“准确地说,这件事是窝头发现的。他陪着你老婆找黄金叶讨公道,看到你老婆把人家脑袋开瓢了,就帮你老婆找绷带止血药什么的,结果床头柜的抽屉底板摔开了,黄金叶藏到底板夹层里的存折全都掉了出来,窝头一看数额巨大就报了110,110去一看情况严重,在把黄金叶送到医院的同时又报告了检察院,检察院展开了搜查,又在黄金叶的床垫下面搜出来六十多万现金,总计有三百四十多万,现在黄金叶已经被拘捕了。”
钱亮亮问:“橘子砸她那一烟灰缸不要紧吧?”
秘书长抢着说:“没事儿,到医院连针都没缝,她有晕血的毛病,又感冒发烧,当时昏迷了,到医院包扎了一下,吃了点消炎药、镇静药,第二天就转到看守所去了。那个黄金叶也真是的,家里摆那么大个烟灰缸干吗?没那个烟灰缸人家也没东西砸她呀。”秘书长反倒埋怨起黄金叶来了,好像橘子砸人家就是因为人家屋里摆了烟灰缸。
蒋大妈说秘书长:“你这个人跟钱亮亮老婆一样不讲理,那是人家摆了个烟灰缸,要是摆一把刀子,你就把人家给杀了?”
秘书长当然不会跟副市长顶嘴,转了话头继续给钱亮亮讲他们家橘子:“不管怎么说你家橘子把人打伤了,公安局也得调查处理,公安局的李二哥说这是老娘们儿扯老婆舌,伤害程度也不够立案标准,你家橘子给人家赔了几百块钱的医药费。”
钱亮亮问:“这么大的事情常书记没有过问吗?”
蒋大妈不屑地说:“常书记变动了,如果他还在金州,肯定要过问了。”
“常书记变动了?是提拔还是撤职?”这属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钱亮亮自然要忍不住追问蒋大妈。
蒋大妈咧咧嘴说:“哼,提拔?想得美,关系转到省里,挂起来停职检查交代问题,现在王市长代理市委书记。你先回家休息一下,省纪委调查组还等着问你话呢。”
几个人出了大门,王市长对钱亮亮说:“我们还有个会要开,我坐蒋副市长的车走,让秘书长送你回家。”
钱亮亮跟秘书长坐进了王市长的车里,秘书长也钻进车里,钱亮亮迷惑不解地问他:“蒋大妈啥时候回来的?我看着变化挺大。”
秘书长说:“回来一个多星期了,蒋副市长这一回可是遭大难了,他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部惊险小说。他们三个人到了约旦,事情办得挺顺利,那家公司根本就没有对纺织厂的货提出任何异议,货到了验收合格人家就签了商务支票。我们银行的水平太差,不懂阿拉伯文字,又没见过商务支票,就说支票有问题没法兑现。问题弄清楚了,蒋副市长他们挺高兴,接着又跟人家签了一个大单子,原本估计要耗费很大精力才能办妥的事情轻轻松松几天就办妥了,三个人一高兴,觉得剩下的时间太充足了,应该趁机逛逛,刚好有个旅行社到他们住的旅馆拉游客到非洲野生动物园旅游,护照签证一切由旅行社代办,他们三个就报了名,按照他们的算计,旅游完了还能提前一个星期回国。没成想下了飞机在前往野生动物园的路上,碰上了一帮武装分子把这个旅游团全都绑架了。他们三个人里外经委主任和纺织厂长会讲几句英语,可是人家说的是当地土语,根本听不懂英语,更听不懂中国话,所以也弄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懂人家的当地土话也弄不清楚人家绑他们要干什么。其实那是一帮武装绑匪,绑架游客的目的就是要赎金。政府军队知道有一个旅游团被绑架了,就开始围剿绑匪,绑匪就押着人质四处逃窜,别的人质把随身携带的钱交了人家就放人,他们三个看着特像有钱的,西装革履,还随身带着手机,可是身上却没几个钱,人家就不放他们。政府军追来了就押着他们逃跑还拿他们挡子弹。逃脱和释放的游客以为他们三个是日本人,告诉政府军说还有三个日本人被押着,军方就对外宣布有三个日本人被绑架还没解救出来,谁能想得到是他们三个中国人跑到那儿去了。”
钱亮亮说:“蒋大妈也真是的,他跑去看非洲猎豹,自己倒成了猎物,可真把我给害苦了。”
秘书长接着说:“消息传出来,说被绑架的人里头有三个日本人,日本大使馆就开始出面盯着驻在国政府要人,政府军就紧追不放地围剿绑匪,绑匪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最后只剩下七八个人了,蒋大妈他们三个人要钱没钱,带着还是累赘,那帮人有的要把他们放了,有的要把他们毙了,争论不休。蒋副市长他们也从刚开始被绑架的慌乱恐惧中恢复了镇静,看着形势越来越危急,弄不好人家一不耐烦就能把他们撕票,就开始找机会逃跑。全民皆兵的时候蒋大妈是我们金州市的武装民兵连长,外经委主任也干过民兵班长,趁绑匪人困马乏看守松懈的时候,抢了人家的枪把绑匪打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剩下的全都俘虏交给了跟踪而来的政府军队。后来怎么着你猜猜。”
钱亮亮问:“后来就回国了呗。”
“哪里,政府军一看这三个人挺厉害,要给他们颁发勇士奖章,这种奖章一般都是总统亲自颁发,人家就不让他们走等着总统有时间了好给他们颁奖,这就又耽误了时间。日本大使听说自己的三个国民消灭了武装绑匪还得到了政府勇士奖章,颁奖那天领着新闻记者到了现场会面才知道他们三个是中国人,日本大使转身就跑了。我们的大使馆得到信儿过去跟他们联系上了,才知道他们三个原来就是在约旦失踪的中国官员。他们的护照、合同、行李都丢光了,也没办法证实他们的身份,大使馆只好又把他们送回约旦,驻约旦大使馆早就接到了国内的协查通报,接上他们之后到海关核对了他们的入境记录,然后又和国内联系证实,由于没有证件,只好按照遣返程序办理。他们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没忘了跟约旦那家公司重新签订合同,趁大使馆帮他们办理回国手续的时候又跑到那家公司要求跟人家重新签订合同,人家听了他们的经历既同情又佩服,没有追究他们的违约责任,补签了合同,然后他们就被遣返回来了。好在有大使馆的证明和勇士奖章作证,公事也办得圆满,上面才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由省外事办发了个通报批评了事。”
蒋大妈的传奇故事讲完了,也到钱亮亮家楼下了,秘书长说:“你先回家吧,休息几天再说,好好调整调整,过几天再上班吧。”
钱亮亮下了车,等到车走了才想到他忘了问,过几天他应该到哪上班。钥匙人家还没还给他到了家门口也进不去,只好蹲在门口等。等了一阵才想起来给橘子打电话,正要找公用电话,却看见橘子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钱亮亮躲到楼道里,想给橘子一个惊喜,橘子却已经看见他了,喊道:“钱亮亮,钱亮亮,你干吗呢?”这让钱亮亮有些扫兴,只好从楼道出来,橘子边开门边奇怪地问:“你一回来钻楼道里干吗?”
钱亮亮反问她:“你知道我今天回来怎么不去接我?”
橘子说:“有市长、副市长接就够风光了,公安局约我接受处理去。”
钱亮亮问她:“你砸黄金叶那档子事还没了吗?公安局怎么说?”
橘子说:“今天算是了了,赔了三百多块钱医药费,又写了一份检讨就让我回家了。”
钱亮亮替橘子抱屈:“怎么还写检讨?你砸了黄金叶一烟灰缸,替党和人民挖出来一个大贪污犯,赔了医药费还写检讨,太不合理了,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算了,人家公安局说得也有道理,功是功过是过,反过头想想,我也真的后怕。当时我也是气极了,刚好手边放了个烟灰缸,我也没看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挺顺手,抓起来就砸了她一下,她那个叫声啊,真惨,好像生孩子生不下来,血流如注,把我也吓坏了。公安局说了,多亏伤势不重,要是人真的毁了,即便她是贪污犯,也得照样追究我的伤害罪。”
回到家里,橘子把外衣挂到衣架上,开始吩咐家事:“你去把热水器烧上,赶紧洗个澡,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钱亮亮搂了她说:“那里边有卫生间,我没事天天洗,皮都快洗掉了。”
橘子说:“那是两回事儿,哪怕你刚刚在里边洗了,回到家也得再洗,这叫洗晦气。
快说,想吃啥,我给你做去,核儿快放学了。“
钱亮亮涎皮赖脸地说:“我想吃馒头。”说着两只手就往橘子的峰|乳上揉,橘子挺着胸让他摸:“你高兴高兴就得了,实在对不起,我身上来了,你就再忍两天,就当你还没放出来呢。”
钱亮亮扫兴地松了手说:“吃啥都行,哪怕一顿稀糊糊也比在里边吃山珍海味强,对了,我在里边的时候你怎么对核儿说的?”
“我就说你出差去了,快去烧水去,我给你包饺子吧,进门的饺子出门的面嘛。”
这时候有人敲门,橘子说:“开门去,可能核儿放学了。”
钱亮亮过去开门,窝头嘻皮笑脸地端了个大破纸盒箱子站在门外:“钱处长你老人家受苦了。”
钱亮亮说:“你消息倒挺灵通的嘛,我刚刚到家。”
窝头说:“就是知道你刚刚到家我才赶过来给你老人家压惊洗尘,金龙宾馆餐饮部的革命群众都想过来看看你,让我给拦住了,我说钱处长两口子这么多天没在一起,见了面肯定得亲热亲热,我去送点吃的马上就走,你们要去改日再说,这不,这都是革命群众委托我给你捎来的。”
钱亮亮说:“你进来呀,站在门口算什么?”
窝头进了门把纸盒箱子放到客厅里鬼鬼祟祟地问:“嫂子在不在?”
钱亮亮说:“在呢,”然后就喊,“橘子,窝头来了。”
橘子在厨房里应道:“噢,好,你先陪他坐,我把面和上就过来。”
窝头踅到厨房门口说:“嫂子,你别做饭了,我都带来了。”
橘子问:“你带啥了?我准备包饺子,你没事就过来帮把手,一会就一块吃。”
窝头说:“别包了,饺子我带了,三鲜馅的,进门的饺子出门的面嘛,凉菜、热菜都是现成的。”
橘子从厨房出来说:“你想得倒挺周到,既然你带了那我就省事了。”
窝头说:“大家伙知道钱处长今天回家,都想过来看看,我怕你们家地方小坐不下,就没让他们来,我全都代表了,给钱处长压惊接风。”
橘子对窝头说:“他根本就不惊,倒是应该给我压压惊,我下饺子,你调理菜,你来了我就不敢下厨房了,我做的东西你肯定得笑话,钱亮亮洗澡去,洗完了就吃饭。”
钱亮亮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凉菜热菜已经摆到了饭桌上,核儿也放学了,追着钱亮亮问他到哪出差去了,钱亮亮想起了蒋大妈,就说我到非洲野生动物园去了,核儿就追着问他都看到什么动物了,看没看到非洲猎豹、长颈鹿和小羚羊,钱亮亮说啥好看的动物都没看上,只看见几只鬣狗正在吃死尸呢,核儿就非常替他遗憾。说话间橘子把下好的饺子也端了上来,窝头就假模假式地要告辞:“我走了,你们吃,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
橘子一把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做好饭转ρi股就走的道理?一块吃。”
钱亮亮知道窝头这是客气,故作姿态,就等着人家挽留他,本想不吱声看他怎么个走法,又想跟他聊聊自己不在期间金龙宾馆的事儿,就挽留他:“你看你这个人,都做好了就一块吃点,走什么?”
窝头说:“你刚回来,一家人团聚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橘子说:“你在也是团聚,人多了更热闹,别走,一块吃。”
窝头这才回到桌边坐了下来,刚刚坐下又蹦起来说:“酒,今天怎么能没酒呢。”然后就从他带来的破纸箱里掏出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一瓶白酒:“你们娘俩喝红的,红红火火,我跟钱处长喝白的,清清白白。”
橘子高兴了:“哎呀,过去真没看出来,窝头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我去拿酒杯。”
窝头笑嘻嘻地说:“我过去也没看出来,嫂子倒真威猛,一劈手就把人家的脑袋给开了。”
橘子脸羞得跟葡萄酒一样红:“快别提那事了,我那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你们金龙宾馆的人都笑话我了吧?骂我是母夜叉吧?”
窝头说好听话是高手:“哪里,大快人心,谁不佩服你,都说古时候孟姜女哭长城替夫伸冤,旧社会红色娘子军消灭南霸天,今有钱夫人勇抓贪污犯,老百姓拍手称快,金州市地覆天翻。”
橘子笑骂窝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让你这么一说我真成了泼妇母夜叉了。”
窝头端起酒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我祝钱处长消灾免祸万事如意。”
钱亮亮家三口人就都端了酒杯陪了一陪,钱亮亮跟核儿干了,橘子抿了一抿算个意思,见核儿喝得干脆,就不让核儿再倒,窝头说:“没事,葡萄酒跟糖水似的,让孩子喝,喝酒这事也讲究童子功,从小就得练,长大了才能有酒量,什么场合都能应付。”
橘子说:“练啥不好,练喝酒,长大当酒鬼去。”
窝头说:“现代社会,喝酒还真就是本事,你让钱处长说,多少大事就是在酒桌上办成的。来,叔叔给你倒上,慢慢喝,别喝得太急就没事儿。”说着就给核儿把酒倒满了。
窝头跟钱亮亮一家三口混在一起吃吃喝喝了一阵,渐渐有了酒意,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絮絮叨叨地讲述钱亮亮关进去之后,市人事局怎么宣布公开竞争民主推选无效,黄金叶怎么趾高气扬地回到了总经理的位置上,他跟齐红回到原来的起点怎么狼狈不堪却又得忍气吞声,大骂黄金叶阴险毒辣,仗着跟常老大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自己贪污腐败还反攻倒算破坏改革……
窝头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说,钱亮亮跟橘子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儿,窝头对橘子说:“嫂子,你砸黄金叶那一烟灰缸可真替我们解气了,你猜齐红怎么说?她说砸得太轻了,最好一烟灰缸把她砸死。”
橘子说:“我要是把人家砸死了,你们既解气又能官复原职是不是?我呢?不枪毙也得判无期,别的不说,真的那样了,我们家核儿谁照顾?”
说到核儿大家才想起来看看他,核儿却已经扒在桌边上醉醺醺地睡着了,葡萄酒只剩下了小半瓶,这小子趁大人说话不注意他,自斟自饮,居然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子葡萄酒。
橘子连忙把他抱起来:“就怪你,练什么喝酒,把孩子都练醉了,你们唠着我安顿他睡觉。”说完就抱着核儿走了。
窝头说的这些事情钱亮亮都已经知道了,提起这些事情他就又想起了人事局局长那天说的话,便板起了脸对窝头说:“老沃,今天咱们之间没有处长也没有上下级,你如果把我当朋友、哥儿们,就给我说句实话,如果不愿意说,今后咱们除了上下级关系就再也没别的了。”
他说的严肃认真,窝头有些紧张,也清醒了许多:“钱处长,我啥时候骗过你?你想知道你就问,只要我知道的我绝对实话实说。”
“竞争上岗的时候,你们在背后搞没搞名堂?”
窝头愣了,显然他没有想到钱亮亮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来,也没有作好实话实说还是打马虎眼的思想准备,小眼睛嘎巴嘎巴,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脑子里正在斗争,片刻神情又松弛下来,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尴尬地笑着说:“啥事都满不过你,这件事情不是我不愿意说,一来是说出来挺丢人的,二来说也没啥意思,参加竞争的就那么几个人,谁都在暗地里做小动作拉选票,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有啥可说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干工作谁也说不出来啥,可是小毛病也不少,说话不注意场合地点也不会掌握分寸,难免会得罪人,尤其是客房部的那些小娘儿们,对我有看法我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不做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吗?其实我也没做啥,就是请她们吃吃喝喝,再说点好听的奉承话,许点用不着兑现的愿,这有啥吗?这就成了搞非组织活动,私下拉选票了?再说齐红跟黄金叶,哪个不搞地下工作?黄金叶分别找我们餐饮部的人谈话,说我多坏多坏,她一直想给我们的厨师和服务员增加岗位津贴,提高劳保待遇,就是因为我不同意才没办成。
如果这一回她继续当总经理,就要调整餐饮部的领导,不让我再当餐饮部经理了,给每个人增加十块钱的岗位津贴,每年的工作服由一套增加到三套,这算不算搞非组织活动私下拉选票?多亏我事先对餐饮部的人打了预防针,大家对这些事心里都有数,才没被她拉过去。再说齐红吧,表面上看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折腾得更凶,她的目标主要是对着黄金叶去的,她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最多能当个副职,而且我也能削弱黄金叶的能量,所以她倒没对我干啥。平常她就挺能伪装拉拢人心,谁都不得罪,这个时候拉拢人就更容易一些,对了,那些告黄金叶的信基本上都是她鼓动别人写的,有的还是她亲自动手写的,这都是别人亲口告诉我的。“
钱亮亮自从听了人事局局长的话,就预感这种事情可能存在,今天亲耳听窝头老实交代,预感得到证实,有些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卑劣,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让人家哄着吃了大便还告诉他这是年糕,心里头窝囊,忍不住感叹:“还是我们党英明伟大,没有搞西方自由民主直接选举那一套。”
窝头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地问他:“钱处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亮亮说:“小小的一个金龙宾馆搞了这么一次民主,你们就啥丑事黑事都干出来了,要是全国真的开始直接选国家主席,还不得把人脑子打成猪脑子,全国人民都成了猪脑子那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窝头涎着脸嘿嘿地笑了:“处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中国就是这个国情,说到我们吧,我不那么样别人也得那个样儿,还是那句话,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
钱亮亮提到这些事儿心里就懒懒的,没心情再跟窝头喝酒聊天,他一冷窝头也就没了意思,讪讪地问他:“处长,你真生我的气了?”
钱亮亮说:“我能生谁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当秘书出身的跟你们相比简直是个傻瓜蛋。本来我还想着非得把这个盘子再翻过来不可,现在看来真没啥意思,算了吧,就这样,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反正金龙宾馆也不是我家的。”
窝头见他没情没趣的,也就匆匆告辞跑掉了。
三十四
金龙宾馆在初春的晨曦中格外有情致,梨树吐出了白嫩的花蕊,白杨展开了嫩绿的枝桠,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擞青翠欲滴,静谧中让人感受到勃发的生机和鲜活的气息。外观各异参差错落的建筑沉默着,掩盖了内里的生活,包括美的丑的。钱亮亮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金龙宾馆,这里曾经是他辉煌的起点,如今却是他的伤心之地。本来他不想在刚刚结束“双规”的第二天就来上班,是橘子逼着他来的,橘子说越是这样越应该早点上班,挺直了腰杆子让别人看看,钱亮亮还是钱亮亮,啥事没有,照样是接待处处长。钱亮亮对她的这夹杂着几分稚气几分志气的意见不以为然,后来想想,还是来了。因为,他迟早要来一趟,他可不想像李百威那样,扔下一ρi股屎连办公室里自己的东西都不敢收拾就一走了之。他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决不遗留任何让人家觉得麻烦的后遗症。
大门口的保安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姿势标准地给他敬了一个礼,钱亮亮朝他笑笑,他也朝钱亮亮笑笑。宾馆的大厅里张晓云刚刚上班,正在手忙脚乱的清理卫生整理总台,见到钱亮亮也是愣了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问:“钱处长早,您上班了?”
钱亮亮点点头:“你也早,最近客人多不?”
张晓云说:“立春了,天暖和了,开始上客人了,昨天我统计了一下,入住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
钱亮亮朝后面自己的办公室走,见张晓云跟了过来,便停下步子问他:“还有事吗?”
张晓云嗫嚅着说:“我、我伯伯让我给您说一声……纺织厂的贷款跟利息都还了,让您放心,他说有时间还要请您吃饭。”
钱亮亮说:“你给他说,这件事情是我给他添了麻烦,可真把他愁坏了,应该是我请他向他赔礼。”
钱亮亮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盆迎春花,花开得正艳,粉红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芳香,让人仿佛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不知道是宾馆的人知道他放出来了专门打扫的,还是一直保持这个样子。钱亮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他把文件资料放到了写字台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装进了纸盒箱子。一些用不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凡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就扔到了垃圾桶里,属于公家的原封不动。清理这些东西,就像为自己办理后事,尽管现有的一切——洁净的环境,春天的气息,友好的同事和下级,都有理由让钱亮亮心情愉快,可是料理后事的感觉总是伴着一屡淡淡的惆怅,让人的心情压抑,就好像走到岔路的人,面对未知的旅途,即便身边的景色再美,遇到了再高兴的事儿,内心深处也会有隐隐的不安。
东西收拾完了,钱亮亮就出门到各个岗位向人们告别,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人们他的决定。但是,无论如何在离开这里之前应该跟他们握握手,说说话。他先来到了齐红跟郭文英的办公室,齐红跟郭文英都在,见到他便同时站起来:“我刚才听说你上班了,想过去看看你又怕你刚来有什么事情要办,正和小郭商量着一会过去看你呢。”齐红的神情很爽朗。在钱亮亮的想象中,刚刚当了几天总经理就被撤下来的齐红应该沮丧愤懑,她却偏偏没有那样,这就是齐红,拿得起放得下,正面看是女中豪杰,反面看是女中奸雄。
“我的办公室打扫得很干净,谁打扫的?我真得好好谢谢她,也谢谢你们。”
郭文英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客房部照样天天打扫,每天都那样。对了,昨天听说你没事了,就要回来上班,餐饮部的梁美艳端了一盆迎春花给你摆到房间里,说是代表餐饮部的服务员欢迎你。”
钱亮亮心里顿时热辣辣的,眼睛酸酸的就想有点泪水滋润一下,他怕自己失态,说了声你们忙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就匆匆退了出来。他跟梁美艳这些普通的服务员并没有过多的交往,更没有过什么格外的关照和偏袒,反之每当他陪客人的时候,人家还得提供最优良的服务,尽心尽力地伺候他们,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等待人,把人家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同事,他所做的仅仅是这一点,人家就把他当成了亲人,这一盆花的分量太重了,寄托着这些普通服务员对他的肯定、关怀和支持。他决定,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一盆花一定要带回家,把这些普通服务员的心意带回去,牢牢地珍藏在心里。
他在餐饮部、客房部、后勤组、保安部转了整整一圈,大家都以为他是在视察领地,除了采取各种方式对他重新回到岗位上表示祝贺以外,还纷纷向他汇报本部门的工作情况,他也就听着,却不作任何表示,汇报工作的人便以为他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有的人在岗位上他见到了,有的人休息或者轮班他没见到,遗憾的是餐饮部的服务员们还没到上班时间,都没能见上。见到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向人家告别,没有见到的人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声再见了。
下午,他到市政府找王市长,王市长如今很忙,秘书让他等,他就跑去看蒋大妈。蒋大妈的办公室只要人在从来不关门,钱亮亮在走廊里就听到蒋大妈在吼,好像在跟什么人吵闹,或者在训斥什么人。来到办公室钱亮亮愣了,市纪委的李处长和王科长在蒋大妈的办公室里,见到他们钱亮亮的精神立刻亢奋了,好像跟他们斗嘴闹气已经成了本能:“哟,钱亮亮贪污受贿案专案组搬到蒋副市长办公室来了。”
李处长跟王科长非常尴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钱亮亮问:“你们跑哪去了?把我扔下不管,差点没把我饿死。”
蒋大妈说:“我正说这件事呢,办案、调查都没错,违反组织程序轻率对处级干部‘双规’那是上级定的跟你们也没关系,可是你们不能那么不负责任,把人一扔就不管了吧?万一你们不在他自杀了呢?失踪了呢?出别的事情了呢?真是太不像话。”
钱亮亮有些奇怪,这件事情根本不归蒋大妈管,官场潜规则之一就是:不属于自己主管的事情根本连问都不问。蒋大妈虽然是市委常委,分工却是抓经济,属于政府系列,跟纪委根本是两个系统,他把人家纪委干部叫来训斥,别说分管纪委的领导会不高兴,就是这两个纪检干部当面顶撞他,他也会下不来台,而且会无可奈何。
李处长愁眉苦脸地解释:“蒋副市长,你也替我们想想,辛辛苦苦办案,费力不讨好,闹来闹去闹了个冤假错案,而且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冤假错案,我们怎么好意思面对钱亮亮同志?我们向上汇报,常书记又不认可我们的调查结论,除了一走了之我们还能怎么样?”
王科长还是那副德性,表情、话语都像是讥讽嘲弄谁:“钱处长也真是的,放了让他走他老老实实不动弹。要不是我们请省公安厅技术鉴定那个签名是模仿伪造的,到现在这件事情也说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们到头来还是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虽然关了钱处长一段时间,不是也还了他一个清白吗,你说是不是钱处长?”
蒋大妈虎着脸说:“这么说你倒是有功劳,该奖励了?”
王科长摇晃着脑袋说:“该否定的就应该否定,该肯定的就应该肯定,肯定之肯定就是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肯定嘛。”
蒋大妈说:“那好,钱亮亮现在也在场,你们对他说,哪些该肯定哪些该否定。”
李处长说:“办案的前半部分不管是谁定的,我们作为具体经办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应该否定的。后半部分,当我们感到这个案子有些疑点、漏洞的时候,就主动联系省公安厅动用技术手段查清了事情的真相,这是应该肯定的。再后来,我们发现这是冤假错案,向上级汇报上级却逼着我们继续对钱亮亮同志‘双规’,不查出问题不准放人的时候,我们一气之下撒手不管,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是该否定的。”
钱亮亮在一旁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背后都有相互之间并不知道的故事,也都有各自的苦恼,就像有的人得了关节炎,有的人患了胃溃疡,病症不同却都不好受。蒋大妈听了李处长的话点点头说:“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对你们有意见,哪能关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处级干部,你们自己啥话不说掉ρi股就跑了,说出去都丢人,真是大笑话。”
王科长说:“谁知道钱处长是这种人,没人管了你回家不就完了?他又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弹……”
蒋大妈火了:“这话你说了两遍了,别拿着不是当理说,翻来覆去就拿这句话对付我。我真烦你,你别吱声了好不好?”
王科长尴尬地把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了推,不敢吱声了。钱亮亮连忙出面打圆场:“没事,没事,不都过去了吗?就像刚才李处长说的,不管怎么样经过纪委的同志努力,还了我一个清白这比啥都重要,王科长说得也对,不怪你们怪我自己没主动逃跑,我感谢你们,真的,不是讽刺,我是真心的感谢。”
蒋大妈说:“看看,人家钱处长多有水平、多有胸怀,你们啊,我说你们你们还不服气,比一比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了吧?”
李处长和王科长让钱亮亮跟蒋大妈一唱一和弄得难堪,也不好再替自己辩解,李处长说:“我诚心诚意接受蒋大……副市长的批评,也向钱处长道歉,我们的工作有失误,不过最终把事情搞明白了,还了钱处长一个清白……”
蒋大妈让他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李处长啊,怎么这么会说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是不是还得让钱处长再感谢你们一次?算了,我没说你们别的,就是对你们把人家关了那么长时间结果连个屁都不放自己一走了之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有意见……”
他刚说到这儿,王科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蒋大妈瞪着眼睛问他:“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王科长赶紧憋住笑说:“我是笑蒋大……副市长你也挺能说车辘轳话的,从我们一进来你就说这件事儿,我那句话说了两遍你就骂我,你这句话说了几遍我都记不清了也不敢骂你。”
蒋大妈愣了一愣:“我说车轱辘话了吗?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吗?另外,你们别老蒋大副市长、蒋大副市长的那么叫,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叫我蒋大妈,有本事就当面叫,再不然就老老实实叫蒋副市长,老在半道上改口,难受不难受?我没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去,跟你们谈话真累。”
李处长跟王科长起身告辞,钱亮亮起身跟他们握了握手说:“真的,我挺感谢你们。”
李处长跟王科长走了,蒋大妈回过身来对钱亮亮说:“这都是些好同志,工作认真,责任心强,你真的不要对他们有什么想法。”
钱亮亮说:“我刚才对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我确实挺感谢他们的。”
坐下之后,钱亮亮问:“蒋副市长,听说你这次出国经历不凡,啥时候有时间了给我讲讲你们的非洲历险记。”
蒋大妈说:“有什么可讲的?简直丢人,让省外事办通报批评了一通,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够刺激的。”说着就开始给钱亮亮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们在国外的经历。他那些事钱亮亮已经听秘书长讲述过一遍了,他讲得还没有秘书长讲得生动。钱亮亮怕他唠叨起来没完,就转了话头奇怪地问他:“李处长他们找你干吗?”
蒋大妈说:“找我个屁,是我找他们,你的东西不是让他们没收了吗,我得替你要回来,不管怎么说这场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在那没办法,只要我回来了,我就得一管到底。”说着把一个塑料袋递给钱亮亮,“查查,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少了什么我再朝他们要。”
钱亮亮接过来认真察看了一遍,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就把钱包、手机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分别装进了口袋:“没少啥,他们保管得挺好。”
“你怎么把常老大得罪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在的时候看他对你挺欣赏、挺器重的呀。”
“他那不是欣赏我,是欣赏我大舅哥,也不是器重我,是器重我的社会关系。”钱亮亮对蒋大妈向来有种朋友哥儿们的亲近感,而不像对其他领导那样仅仅当成自己的上级,所以跟他说话也就比较敞亮:“我记得我刚刚上任的时候,你问过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提拔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反过来问你你说你也不知道,当时我确实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提拔到我头上了,还以为因为我在市委秘书处干啥事让领导欣赏上了。后来才知道,常老大不知道怎么就了解到我大舅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就顺手给了我那么个甜头。后来的事就复杂了,我跟黄金叶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些摩擦和冲突,黄金叶在他跟前做了反面工作,再加上他带我上北京让我找贾秘书帮他跑官,还贿赂人家,人家拒绝了,可能他也把这笔账算到了我的头上,刚好王市长又让我找贾秘书请首长出面帮助金州市解决托托河引水工程的事儿,人家帮忙了,而且办成了,可能这也让常老大心里头不高兴,觉得我是王市长的人,他提拔我我却背叛了他,其他还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他肚子里的事了,我也说不清,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些原因吧。”
蒋大妈沉思着,半晌说:“我说过多次你政治上不成熟你还不承认,即便是你说的那些原因,大不了把你调走,看在你大舅哥的面子上再怎么也不至于捏造事实诬陷你呀。”
钱亮亮有些不服气地问:“你政治上成熟,你说是什么原因?”
蒋大妈沉吟片刻说:“分析常老大的行为,要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他收拾你说到底还是政治原因,其一,常老大的事儿在金州市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抓你的腐败,可以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常老大自己身上转移到你的身上。其二,也可以制造一些混乱,甚至可以混淆视听,说起来就是因为他坚持调查处理你的问题才有人在提拔问题上做他的文章,这样一来你大舅哥即便想投他的反对票,也会投鼠忌器。其三,你跟你大舅哥还有那个贾秘书的关系现在金州市几乎无人不知,这个时候把你抓了,反过来不是更能显得常老大公正、铁面无私吗?人们都说无私才能无畏,常书记正是要通过无畏来表现他的无私。其实,常书记这也是败中求胜的无奈之举。”
钱亮亮趁机问:“诬陷我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就是黄金叶没错吧?”
蒋大妈说:“你没进来之前我还问过李处长他们俩,这件事情很难查清楚,收条和举报信写着纺织厂的地址,以纺织厂职工的名义直接寄给纪委的,里面还附了那个假收条。这件事情也不见得就是黄金叶干的,我认为黄金叶的人品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她最多在常书记面前说说小话,你跟黄金叶矛盾比较突出就认为是黄金叶干的,难道常书记除了黄金叶就再没有人手了吗?谁干的并不重要,不管是谁干的,没有常书记的支持也干不成这件事情。
纪委向常老大汇报,常老大马上开常委会研究,会上定了调调,不管是谁,也不管有多硬的靠山,一查到底,严肃处理。有句话我本不该对你说,可是不说又不行,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常委会上没有一个人替你说话。当然,一把手的态度这么明确、坚决,对其他常委有影响,可是你也不能不考虑我过去给你说过的话,得罪了人迟早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凭一封匿名举报信就要‘双规’你,明明不对,可那些常委为什么不替你说话?值得认真想想。“
钱亮亮听了这话,忍不住问:“王市长也同意对我‘双规’吗?”
“王市长跑到邻省会勘引水工程现场,没参加会议。不过就算他参加会议也没多大用,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在常委会上也不过就是一票。再说了,在那种情况下王市长能不能为了你正面跟常书记冲突也没办法证实。”
蒋大妈的话就像冰水直接灌进了钱亮亮的胸膛,从里到外冷得直打寒颤,心寒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便沉了脸呆呆地坐着。
蒋大妈见他不说话了,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钱亮亮说:“我是来找王市长的。”
蒋大妈说:“找王市长干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王市长现在很忙,你的事就别再打扰他了,给我说说,看我能办不。”
“这事你还真办不了,我找他是不想干了。”
“什么?不想在接待处干了?这是何苦,给你透露个消息,你不还是副处级吗?已经定了,把你扶正,正处级,王市长说你这个接待处长干得最有实效,托托河引水工程你是头功,这个时候你提出不干了,不等于让王市长热脸贴个冷ρi股吗?”
“我是真的不想干了,整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请客送礼,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蒋大妈直盯盯地看了他一阵,像是在核实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还真有性格,你现在这个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好差事,你才干了几天就腻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干了,换个地方倒也成。对了,你干脆跟我干经济工作吧,到市经贸委当个副主任,照样正处级,分管对外联络,出国机会多,现在经济工作是中心,提拔机会也多,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出面给王市长说。”
钱亮亮问他:“你说能顶事吗?”
“咳,不是吹牛,王市长如今对我老蒋可是言听计从,这一趟国出的,虽然受了点磨难,可是收获大大的,一下子给纺织厂带回来五千多万货款,八千多万合同,纺织厂一下子就活了,现在正在扩大生产扩大招工,你没看现在市政府大院门口多清静,连着一个多月没集体上访的了。纺织厂活了,啤酒厂发了,农村教师的工资都补了,什么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就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前进中的困难、矛盾、冲突都要靠发展经济建设来解决。
说到底,老百姓不就是要求过个安生日子吗?日子安生了,没事谁愿意跑到政府大门口风吹日晒站马路?说吧,你要是愿意,我就跟王市长说说把你要过来,你也跟王市长说说,我估计没多大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钱亮亮都动心了,可是最终还是摇摇头谢绝了蒋大妈的好心:“谢谢你了蒋副市长,我并不仅仅是不愿意干那个接待处长了,我是替接待处辞职,当然,既然接待处整个都辞职了,我也就用不着再干了。”
“什么,你替接待处辞职?你怎么替接待处辞职?”蒋大妈瞪圆了两眼,满脸都是问号跟惊叹号组成的纹路。
钱亮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又掏出随身带过来的那份名为辞职实则是接待工作体制改革的报告递给了蒋大妈,蒋大妈看过后沉默不语,半晌说了句:“想法挺好,也不是没道理,就怕王市长不会同意。”
钱亮亮说:“既然有道理他为什么不同意?”
蒋大妈做出遗憾的表情说:“王市长历来对接待工作多重视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常老大犯事了,他刚刚兼任代理书记,要想当上正式的书记,你这个接待处长正是要出力见效果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按照你说的把接待处撤了?这不等于正要开席你把酒桌给撤了吗?我看这事不太可能。”
钱亮亮马上起身:“那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王市长忙完了没有,这件事两分钟就能说完,我想他不至于连两分钟都不给我,不可能的话我就只好辞职了。”
蒋大妈起身拦住他:“我记得哪个伟人说过,好像是毛主席,再作重大决定之前,最好先睡一觉。什么意思?就是说要慎重,要保持大脑的清醒。这样吧,你先别急着找王市长,还是先到省纪委调查组那边看看,谈完了,回家睡上一觉,明天再作决定好不好?”
钱亮亮知道省纪委调查组要跟他谈什么,问清楚了省纪委调查组的住处就去了。省纪委调查组没住在金龙宾馆,而是住在钱亮亮曾经接受“双规”的武警招待所。钱亮亮想,早知道他们住在这里,一出来直接拜会他们也省得今天再跑一趟,来回折腾。果然不出所料,省纪委调查组了解的就是常书记跟他到北京的一些活动情况,钱亮亮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包括常书记给贾秘书行贿贾秘书拒绝的事情。他说完了,反过来问省纪委调查组的同志:“常书记那么大把的花钱,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我觉得这应该成为你们调查的一个重点。”
调查组的同志说:“这确实是个疑点,可是目前缺少证据,经过对他家庭财产的核查,按照他的职务和资历来说,他的资产跟收入所得基本相符,所以他说他送礼都是用自己的钱,倒也能够自圆其说。至于通过北京办事处花的钱,他说那是正常的公关行为,属于合理的接待费用开支范围,目前也很难定性为他个人贪污。”
钱亮亮提醒调查组:“金州市还有人给他汇去十五万元北京办事处的账面,这不是受贿吗?另外,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黄金叶在家里头搜查出来三百多万,会不会是她替常书记支付这些费用的?”
“那笔钱是汇给北京办事处的,不是汇给他个人的,款是从金龙宾馆汇过去的,那是两家单位之间的事情,党纪国法都追究不到他的头上。至于黄金叶,她那些钱肯定是贪污受贿的非法所得,即便不交代具体资金来源,也可以认定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而且,如果没有常书记的包庇纵容,一个小小的宾馆总经理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大肆收受贿赂甚至公然贪污?
反过来从她又为常书记谋取政治利益提供资金上的支持,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惜,迄今为止她没有交代任何跟常书记有金钱交往方面的问题。“
常书记确实高明,北京花的钱他自己一分都没有装进自己的口袋,而金龙宾馆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单位汇款给北京办事处支付费用谁也说不出太大的毛病,钱亮亮不由感叹:“唉,这么说来常老大还是一个清廉的好干部了?”
省纪委的同志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更贪,虽然他的表现形式跟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干部有所不同,本质上却没有什么不同,他贪恋的是级别、地位、职务,在他看来,有了这些就有了一切。这是腐朽封建官本位观念的精神遗产,在这种腐朽没落思想的指导下,为了在官场上不断升迁,他可以不顾廉耻、不顾党的纪律,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损害党和群众的利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要知道,为了个人野心,不择手段,买官跑官对党的事业的危害一点也不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轻,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政治伦理的腐败,可惜我们的党纪国法目前对于这种行为还没有可供操作的鉴定标准和处理办法。”
从省纪委调查组出来,钱亮亮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常书记那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暗暗感叹,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真的难以想象常书记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乌黑的灵魂。回到家里,他正式向橘子宣布,他决定辞职,橘子问他是辞去处长这个官儿,还是彻底辞职不干了。他说彻底辞职不干了:“道不同,不与谋,常书记换成了王市长,蒋大妈掌了大权,可是他们的思路、观念仍然没什么进步,再跟着他们干也没多大意思,迎来送往、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请客送礼还觉着多么重要,这种事情我讨厌透了。再说了,有你哥在上面撑着,我再怎么干别人也觉得我是靠你哥的裙带关系往上爬,没劲。”
橘子沉默一阵说:“你都赖到我哥身上了我还能说啥?我看你那个性格也不适合在官场上混,辞了就辞了,可是,你想好没有,辞职了你准备干吗?”
“我都这个年龄了还能干啥?开饭馆做生意挣钱,积累点资金办个餐饮公司也不错,慢慢发展嘛。”
橘子说:“别管干什么,好赖我还是政府公务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怎么着咱们家也饿不着。”
钱亮亮说:“对呀,这就叫一家两制,现在最流行的,男的在外面闯荡,女人守着铁饭碗保底,也好,真有点万无一失的战略眼光。既然你也没啥意见,明天我就找王市长谈去。”
三十五
王市长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正在看文件,钱亮亮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扬扬下巴说了一声:“坐,等我看完文件再谈你的事。”
钱亮亮从王市长的态度上明显感到了距离感,暗暗猜想,自己跟蒋大妈说的话,蒋大妈肯定已经翻给他了。看样子王市长很不高兴,转念又想想,反正自己已经抱了辞职下海的决心,今后不吃官饭也就用不着看官脸了,王市长高兴还是不高兴自己都用不着在乎。想到这儿,心里倒觉得坦然,辞职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王市长看完文件,用粗大的笔哗啦哗啦地画了几个圈圈,然后摘下老花镜张口便问:“怎么,听说你还没谢幕就要退场了?来,把你的那份辞职报告拿过来我看看。”
既然王市长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钱亮亮也不废话,掏出那份内容是接待工作改革方案,标题却是辞职报告的东西交给了王市长。王市长又戴上了老花眼镜,钱亮亮趁他看报告的时候,仔细端详着他,王市长的两鬓已经露出了花白,人也更黑了。
王市长看得很仔细,看完后不说什么,先摘下老花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然后紧紧盯着钱亮亮看,钱亮亮正视着王市长的眼睛,竭力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王市长说话了:“看来你钱亮亮对我老王一点信心都没有啊,你凭什么断定我老王不赞成对接待工作进行改革?”
钱亮亮让王市长问懵了,根本无法回答王市长的问题,因为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认定王市长不会支持自己的改革方案。王市长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认为整个金州市只有你钱亮亮一个明白人,觉得只有你钱亮亮正直、无私?”
钱亮亮否认:“我绝对没有那么狂妄,通过这一年多的工作,我只是感到接待工作不能再这么干了,所以把自己的想法给领导汇报一下。”
王市长嘿嘿一笑:“你钱亮亮不是在金龙宾馆已经搞了一次人事制度的改革了吗?效果怎么样?”
钱亮亮有些羞赧,也有些气恼,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效果不怎么样,流产了。”
王市长:“你还没说完整,不但改革流产了,你自己还给人家‘双规’了,当然,‘双规’你的根本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你搞了那么个改革,可是那件事情起码是个导火索,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吧?”
钱亮亮沉默了,王市长接着说:“改革没错,我们国家这几十年走过的路不就是一条通过改革来促进发展的路吗?改革就是促进我们整个社会不断前进发展的动力。就拿我们市的接待工作来说吧,每年接待费一千多万,一千多万啊,拿来喂猪还能吃肉,吃到人肚子里都变成大粪了。再说你们那个金龙宾馆,每年市里得补贴多少?折旧费、维修费,还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费用都由市里给承担,杂七杂八加起来也得上千万,就这金龙宾馆核销费用的时候还要跟市里斤斤计较,只能多要不能少给,凭什么?接待工作早就应该改革了。这些事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钱亮亮是明白人,只有你钱亮亮有责任心、正义感?俗话说,早出土的苗儿活不长,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改革的时机、分寸掌握不好,只能适得其反,你自己就是例子。”
钱亮亮问:“王市长,听你的意思是你赞成我对接待工作的改革意见了?”
王市长:“当然赞成,为什么不赞成?不但赞成,还得你来具体操作,只要今年你能把市里的接待费用降低百分之二十,我就给你记功,就承认你的改革是成功的。如果你现在坚持辞职,也好,你连你那个党员一起辞了,别忘了,你不但是国家干部,同时也是共产党员,没有经过上级批准擅自离职就是背叛。”
钱亮亮愣了一愣,觉得王市长的话说得有点左,却又找不到合适的道理来反驳他,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改革设想能得到他的支持也算是收获,而且也真怕把他惹恼了他拿自己的党籍开刀,便说:“只要把接待处撤了,我保证接待费用降低百分之三十,争取百分之四十。”
王市长:“撤接待处干吗?你以为接待工作存在的问题就是因为有接待处吗?党中央在延安的时候就有接待处了,为什么没有出现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这个看法证明你钱亮亮根本就没有了解接待工作真正的弊端在什么地方。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有一种说法叫做亚健康状态,你知道什么是亚健康状态吗?”
钱亮亮还真的知道,便回答王市长:“我听说过,就是人的身体表面上看着健康,实际上不健康,比如长期疲劳、失眠等等,但是这种状况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也就不认为是什么病,所以叫亚健康状态。”
王市长说:“还有一种状态叫亚腐败状态,你听说过吗?”
钱亮亮摇摇头:“没听说过。”
“那是一种社会现象,明明属于腐败行为,却没有明确的党纪国法进行追究处罚,而且大家都那么做,习以为常,所以人们便不认为它是错误的、丑恶的,这就是亚腐败状态,比如说……”
钱亮亮几乎跳了起来:“比如说迎来送往、请客送礼、吃吃喝喝、公款娱乐,对不对?”
王市长微微一笑:“你钱处长还算聪明人,一点就透,亚健康状态是慢性病,没有特效药,只能慢慢调养健全机能来治愈。亚腐败状态也一样,不能指望靠一次改革就彻底解决问题,也得通过健全机能实行全方位治理来逐渐消除。我提点补充意见供你参考,接待处不撤,从金龙宾馆搬出来回到政府大院办公,作为办公厅里的一个职能处室,业务侧重在对接待费用的控制管理、接待方式和接待规格的监督协调、接待活动的组织实施上,不再直接出面迎来送往。这样一来接待处保留一个人就成了,齐红不是老想当科长吗?她干了这么多年接待,熟练了,就让她干着。接待处的工作由政府办公室主任管。金龙宾馆彻底推向市场,这个意见我同意,你拿个具体操作方案,然后会同国资局、人事局还有政策研究室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把金龙宾馆彻底改造成自负盈亏、自主经营、独立承担民事责任的企业。对了,一定要尽快对金龙宾馆开展审计,审计工作跟企业化改造同时进行。关键的问题是,今后市里的接待工作一律实行定额化、数量化、程序化管理,接待宾馆饭店的确定采取招标方式。我说的这些都只是个粗线条的原则,具体实施的时候,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
钱亮亮听到这儿,迷惑不解地请教:“王市长跟我对接待工作的看法一致,不,比我的看法更深刻,你咋不早说呢?你早说了我何必写这个辞职报告。”
王市长呵呵一笑:“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也是我能当市长你当不了的原因。如果常书记还在,我仍然不会说,说了也没用,我刚才不是已经教你了吗,早出土的苗长不大,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你记住了,什么事情办起来都有个时机问题,兵书上不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吗?你什么时候能够很好地掌握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就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领导干部了。”
钱亮亮有些糊涂了,难道这就是政治上成熟的真谛?按照这个标准,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也难以修成正果。回到家,橘子见他情绪挺好,问他:“跟王市长谈了?王市长怎么说?”
钱亮亮把王市长的话原原本本向橘子汇报了,橘子问他:“王市长说今后不设接待处长了,接待处长由办公室主任管,没说让你干吗去?”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后的工作安排王市长没说,自己当时光想着什么是政治上成熟这个课题,也忘了问了。钱亮亮对橘子说:“我没问,也懒得问,干啥都成,实在不满意大不了就辞职嘛。”
橘子说:“你这个人倒也好处理,不管遇上啥事,都拿辞职来垫底,你以为辞职就是百万元的存折?”
钱亮亮说:“你不是说我要是辞职了靠你的工资也能养活我跟核儿吗?我还真想在咱们家实行一家两制呢。”
三个月后,金龙宾馆完成了企业化改制,正式推向市场,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经过面向社会、公开透明的竞争招聘,窝头居然名列榜首,当上了金龙宾馆的总经理。他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这一回他绝对没有搞拉票、收买人心那一套非组织活动:“如果不是齐红当了接待处科长,也轮不到我,论实力,整个金州市只有她是我的竞争对手。”
半年后,财政局报告显示,今年接待费用与去年同期相比降低百分之四十五,王市长和蒋大妈大为高兴。经市长提议,市委常委批准,公示一周之后,钱亮亮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走马上任那天,橘子给他穿上了一套新西装,系了一条新领带,夹了一个新皮包,在政府大院里遇到窝头,窝头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钱处长,听说你当了市长办公室主任,今天看见你才知道你改行了,不是推销保险就是搞传销。”钱亮亮笑骂了一句:“滚开,没大没小。”连忙把领带摘了。
当了办公室主任之后,王市长指示他办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接待好省长亲自陪同来考察引水工程的国务院工作组,钱亮亮啼笑皆非,弄来弄去,自己还是接待处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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