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大一点儿就知道别人家的爸爸背着女儿,我也不能多看一眼,免得我妈伤心。没想到现在长大了,还有机会被人背,苏悦生看上去挺瘦的,但肩膀很宽,伏在上面倒是很舒服,我看着他脖子里的汗珠,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说:“你又没有多重。”然后跟我讲起他去爬乞力马扎罗雪山,背着全副的登山帐篷和工具。我都不知道乞力马扎罗在哪儿,听他说得似乎挺轻松,好像那雪山也不高似的。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就走到了垂柳依依的码头边,我赶紧从他背上溜下来,赤脚踩在公园新铺的防腐木上,比石子路好过多了。
那些鸭子船就泊在码头边,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蛙声喧闹。我们俩小心地躬着身子走过去细看,才发觉每一只船都用铁链子串起来,然后用另一根链子拴在码头一个石墩上,我和苏悦生蹲在那里解了半天才解开铁链,幸好没锁,大约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来偷鸭子船吧?
我们当然也不是来偷船的,我们只是偷偷来划船。
解下最靠边的那只船,苏悦生就把铁链套回石墩上,我先爬到船上,苏悦生站在码头上用力将船往外一推,然后也跳上船来,小船晃晃悠悠,飘向湖心。我又兴奋又害怕,苏悦生坐下来试着掌舵,我们两个踩着脚踏,慢慢向湖心划去。
月亮映得湖中十分明亮,今天虽然不是十五,但半轮月亮皎洁光华,湖中波光粼粼,像倒映着万千条细小的银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住了,连蛙声都息了,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鸭子船踏水的声音,我问苏悦生:“你小时候有没有划过鸭子船?”
苏悦生说:“没有。”
我心里觉得奇怪,小时候我是因为穷,所以从来没有上公园来划过船,苏悦生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船已经慢慢划进月亮的倒影里,四处都是银光闪烁,像是谁打碎了硕大无朋的镜子,映出一道道银色的流光,又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星星在湖里,千点万点银钉都被细碎碎地搅散,更像是元宵节的时候放烟花,我们就坐在那烟花四溅的天幕上,湖水是黑丝绒般的暗,反衬着银粉澄澄的光华。
苏悦生的脸庞有一半被船顶的阴影遮住,显得晦暗不明:“我爸总是开会,或者在出差。那时候我妈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从小是保姆带大的,保姆从来不带我去公园。等到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被送到国际学校寄宿,每年夏令营都是去欧洲或者北美,所以,我也没有划过鸭子船。”
他叙述的语气平淡得几近无趣,但我却知道其中的隐痛。没有经历过单亲家庭的人大约很难以想象,比如我就无数次想象,如果有魔法,我宁可回到过去最穷的时候,宁可一辈子不买新衣服没有好吃的零食,我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取我的爸爸。
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会多么羡慕那些普通而平凡的家庭,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家庭,是的我妈对我很好很好,但那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苏悦生和我一样,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可以在童年时代,跟爸爸妈妈到公园,划着鸭子船,就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就像别的所有孩子那样。
很寻常很微小的事情,但我们都曾得不到,而且,永远得不到。
我慢慢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凉,握住了我的指尖,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船随着风在湖中荡漾,我说:“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他说好。
我很认真地唱摇篮曲给他听,小时候我生病了,或者难过的时候,我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唱歌给我听。那时候很穷很穷,她买不起玩具哄我,只能唱歌给我听。她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摇篮曲,在她的歌声里,我总能慢慢地平静,慢慢地睡着,也许这世上有一首歌是灵药,它可以安慰我,让我觉得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安全,一样宁静。
所以每次我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总希望身边的人可以唱歌给我听,随便唱什么都好,都会让我觉得不那么难过。我轻轻哼唱着柔美的歌谣,同样希望着自己的歌声可以让苏悦生也觉得不那么难过。我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低头吻着我的发顶,月色朦胧,他的耳朵真好看啊,轮廓弧线柔和,被月色一映,好像白玉一般,我忽然想起来他上次唱小星星,不由得脸上发热,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他低声问我。
“不告诉你。”我朝他扮鬼脸,我才不要再提起那件丢脸的事情。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忽然揽住我的腰,深深地吻我。月亮被云彩遮住,渐渐有星星的光华露出,初夏夜风温软,风里有槐花清甜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酒香让我微微眩晕,他的吻仿佛湖水一般,让人沉溺。
突然有一束雪亮的光照过来,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更多的雪亮光束射过来,我本能地捂住双眼,苏悦生将我挡在身后。我这才发现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拿着巨大的手电,毫不客气地用那些刺眼的灯柱笼罩着我们,还有人冲我们嚷嚷:“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溜进来的你们!”
“划过来!我们是公园保卫科的!”
“谁让你们划船的!快靠岸!”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报警了,派出所的同志马上就到!”
“划过来!”
我被手电照在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苏悦生一边将我挡在身后,一边用手挡着眼睛,他大约这辈子也没这么狼狈过。保卫科的人一边朝我们喊话,一边就去解开船朝我们划过来,我们被两艘船逼迫着靠岸,一上岸就看到了警察,他们真的报警了。
我都快哭了,苏悦生好像还挺沉得住气,我们俩被简单盘问了两句,就被110的车子带回了派出所,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警车,估计苏悦生也没坐过,被关在警车后座的滋味……真是百感交集啊!
幸好没给我们俩戴手铐,不然真是没脸活了。
大半夜派出所还挺繁忙的,值班室不大,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泡面的味道,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民警坐在桌子后边,一边吃泡面一边跟押我们来的人打招呼:“哟,老张,又逮到一对儿野鸳鸯?”
我不由得鼓了鼓眼睛。
“这对儿倒不是卖淫嫖娼,这对儿是谈恋爱的。”
“谈恋爱你把他们带回来干吗?”
“甭提了,深更半夜这两位不知道抽什么风,翻墙进公园划鸭子船,被公园保卫处逮了个正着!”
吃泡面的民警乐了,冲我和苏悦生直笑:“划个船才多少钱啊?一小时十块?二十?你们俩这抠门劲儿!哎小姑娘,不是我说你,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肯不肯为你花钱,你说连十块二十都要省,这种男朋友还能要么?”
我看了看苏悦生,他也看了看我,我们俩的眼神同样悲壮。
接下来的经历就更悲壮了,吃泡面的民警三口两口捞完了泡面,开始给我们录口供,说我们俩危害公共安全。
苏悦生终于忍不住了,分辩说:“我们没危害公共安全,我们就是划了一下船。”
“那还不叫危害公共安全?你会游泳么?好,就算你会游,小姑娘会游泳么?黑灯瞎火的,她要掉水里你救她不?你万一救不起来反倒把自己也淹水里了怎么办?公园公园,就是给老百姓游玩的地方,你们俩要是在公园里出个事,大家心里多膈应!还怎么上公园玩去?还能玩得开心么?以后还有人敢划船么?这不是危害公共安全是什么?”
民警同志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这才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说:“来,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电话!”
我和苏悦生对望一眼,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怎么?怕丢人啊?爬公园墙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丢人?”民警同志继续滔滔不绝地教育我们,主要是教育我,“什么叫遵守公共秩序,公园墙那是能爬的么?小姑娘,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对你怎么样。你看看爬那么高的墙,多危险!他带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这种男朋友还能要么?我告诉你,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她要敢带这种男朋友回家,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苏悦生气得额角直暴青筋,我在桌子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弱弱地反驳那老警察:“他……对我挺好的……”
“对你好能带着你去爬墙?你看看你衣服都挂烂了……”老民警直摇头,上下打量我,“鞋也弄丢了吧?啧啧,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对你什么态度,你鞋都丢了他还带着你满世界乱跑……”
我理直气壮地说:“刚才他一直背我呢!”
老民警横了我一眼:“对你好就有用啊?对你一时好那不算好,对你一辈子好才有用!”他重新拿起那张纸头,“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带没带身份证,拿身份证出来!不要以为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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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丢人了,让学校知道我还活不活啊!我急得快哭了,苏悦生突然说:“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您别生气,给个机会,是我心血来潮硬拉着她一块儿爬墙的,这样吧,您先放她走,我押这儿,教育罚款我都认了。”
民警乐了:“哦还挺爷们的啊!把你押这儿放她走?你以为到这儿了还能演英雄救美?想得美!说,你们俩哪个大学的?”
苏悦生闭上嘴,我嗫嚅着想要说话,被他在桌子底下拧了一把,只好也闭上嘴。
“就知道你们俩是大学生,大半夜的不回宿舍,在外头晃荡啥?虽然现在治安还好,但万一遇上歹徒怎么办?”
老民警滔滔不绝又将我们俩训了一通,我们俩只得态度诚恳地认错,再三说明是一时冲动,保证以后绝对不敢再犯。民警同志终于看在我们是初犯的份儿上,同意放我们一马,不通知学校不罚款,前提是通知家长来接。
我的脸再次垮了,今天能出来我可是骗我妈,说同学给我庆生所以我住寝室,三更半夜我要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派出所领人,她非撕了我的皮不可。
苏悦生急中生智:“我们都是外地的,家长都不在这里,您看同学来可以么?”
也许我们俩楚楚可怜,也许老民警真有个女儿如我这般大,最后他还真同意了。
苏悦生被获准打电话,他都不敢把手机拿出来,怕露陷,就借了派出所的座机。我听见他一拨通就说;“小许,你来公园派出所,事情很紧急,坐出租车来,是的,打车来。你和我同学这么多年,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悦生还挺有急智,小许也挺有急智,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十分钟就赶到派出所,自称是我们的同学,顺顺当当把我们领出来。
这一个生日过得,真是……特别有意义。
我们坐出租车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小许停车的地方,在派出所折腾了大半宿,又累又饿又困,在车上我就睡着了,还是苏悦生把我抱下车。他的怀抱真暖和,他家的地毯真软,我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下地,他家我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打着呵欠就跑到浴室去洗澡,首先得把我在公园里弄得脏脏的脚丫子洗干净,我用沐浴露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连指甲缝都洗干净了,苏悦生家的花洒真好用,水又大又细密,洗澡特别舒服,我琢磨回头得问问他是什么牌子,好在自己家里也装一个。
洗完澡出来,看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套干净衣服,还有一双拖鞋,或许都是苏悦生的,我穿上去太大了,袖子要折好几折,裤子也像裙裤似的,得挽起来,拖鞋也太大,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我就那么踢踢踏踏下楼。
苏悦生不在客厅里,厨房里亮着光,我走过去一看,他正穿着浴袍在煮面。我压根没想到他还会做饭,都震惊了。
他一回头看到我,说:“马上就好。”
我坐在餐桌边打量他,他头发没有完全吹干,鬓角碎发软软的,半贴在脸上,越发显得稚气年轻,怪不得派出所的人会觉得他是我同学,其实他比我大好几岁,就是脸嫩,显不出来。
“看什么?没见过帅哥?”他头都没抬,却知道我在看他。
我摔着下巴答:“没见过帅哥煮面。”
“哼,我煮的面还很好吃呢。”
我半信半疑,没一会儿他就煮好了,将一只大碗放在我面前:“尝尝看。”
异香扑鼻,我尝了一口面汤,真是不错,不由连眼睛都眯起来了:“你还有这一手,真看不出来。”
“长寿面,不可以咬断。”他把叉子递给我,“慢慢吃,烫。”
我小心地吃着面条,努力不将它弄断。苏悦生自己也有一碗,他吃得很斯文,吃到最后,我在碗底发现鲍鱼,怪不得这么香。
“前天就用火腿和鸡汤炖上了,炖了两天。”苏悦生微笑,像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以前我过生日,我妈妈一定亲自下厨给我做长寿面,提前两天就炖上汤,然后把鲍鱼埋在面底,因为老话说,鲍鱼是元宝,长寿面吃到碗底有宝,很吉利。我妈一直说,把谁当宝,就煮这样的面给谁吃。”
我脸颊微微发烫,过了几秒钟,才俯身亲吻他,他的唇齿间也有清冽的芳香,他用的洗发水味道真好闻,植物的香气连鲍鱼的浓香都压下去了,他紧紧搂着我,这个吻热烈而持久,缠绵得让我们都不愿意放开对方。
他的脸颊滚烫,我的也是。我忽然就明白过来,我是喜欢他的呀,当发现他喜欢我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吧。这和他是什么人没有关系,你孤独了许久许久,一直在一个人走,突然你遇上一个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做什么都高兴,他比所有人都更让你放心倚靠,那就是这个人啊!
我也许怔住了,因为苏悦生微微凝视着我,他问我:“在想什么?”
我问:“你爱我吗?”
他的瞳仁里有我小小的倒影,他很坦诚:“爱。”
“我也爱你。”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小声说:“我真的爱你。”
他所有动作都静止了,过了大约几秒钟,他突然将我抱起来,把我搁在餐桌上,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不说!”
“再说一遍!”
“不说!”
我是真的恼羞成怒了,那么肉麻的话,我怎么再说一遍,他却哈哈大笑,一弯腰将我抱起来,我差点撞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他一边用手揉着我的头发,一边问:“你说不说?”
“不说!打死也不说!”
他突然将我按倒在餐桌上,“这样也不说?这样也不说!”他的吻又密又急,最开始我胳肢他,他一边笑一边躲,也不停地反击胳肢我,但吻到后来,他的吻就像火一般,在我全身蔓延。这是怎么样一种奇妙的感受啊,你爱的人,正好也爱着你。我想全世界最大的奇迹就是这样,成千上万的人,你正好遇见你爱的人,而他也正好爱你。
就像全世界都燃起焰火,就像成千上万颗流星穿过夜幕,就像万里的花海,开在明媚的阳光下,就像一重重彩虹,在眼前绽放。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我搂住苏悦生的脖子,他稍稍用力就将我重新抱起,他像抱着珍宝一般,一路走一路转圈,不停地轻吻着我,我们两个都并没有喝酒,却像微醺一般。爱情就是这样吧,让人晕乎乎有一种醉酒般的感觉。
我们吻得太久,我突然发现他身体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让他非常难受,但似乎他又非常享受似的,我胆子越来越大,手到处乱摸。男人这种生物好奇怪,是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事物,真让我觉得好奇。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越发大胆,得意地仰脸亲吻他,吻得他额角有微微的汗意,似乎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问我:“可以吗?”
我故意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可以!”
“妖精!”他咬牙切齿,抱着我上楼。一上楼我就甩掉拖鞋,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踩在他的脚背上。我的脚尖微凉,他连脚背都是滚烫的。他反手搂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扭开了门,我们俩一块儿跌在床上。
他的床真软,他的手臂真有力,他的吻真烫。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他的手就像火炬,在我身上点燃一簇簇火花。
他在我的耳边喃喃又问了一遍:“可以吗?”我浑身酥软,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滚烫的脸颊就贴在我的胸口,我听见他的心跳,也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仰起脸来亲吻他。
这个吻点燃了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更完美,尤其当他喃喃叫着我的名字,真正和我融为一体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被打碎,然后重新被塑造,一点一滴,从骨与血,从痛和泪中,带出欢愉,是真正的新生。就像蝴蝶挣扎着从茧中爬出,慢慢展开翅膀,所有的一切都和从前是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种新的生命,是有蜕变,有光彩,有崭新的燃烧。
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返回学校的寝室,已经是中午时分,大家都去食堂吃饭,我担心被同学们看出什么不同,于是拉开被子,独自窝在床上。到了此时此刻,新鲜的烙印渐渐退却,我不由得有一丝害怕,班上也有女同学会跟男友在外面租房同居,但我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起码,跟我没关系。
我没有提防自己会这么快和苏悦生走到这一步,或者说,我对恋爱的全部想象,还停留在亲吻,王子吻了公主,从此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这时候似乎才缓过神来,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整天,晚上室友打水回来,对我说:“底下有人找你。”
“是谁?”
“不认识,一个男的,长得还挺帅的。”
我有些害羞,拿被子蒙过头,说:“我病了不舒服,就说我不在。”
宿管阿姨不会放任何一个男生进楼栋,原来我觉得宿管可讨厌了,现在我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宿管上,幸好还有宿管阿姨,不然苏悦生要是能上楼来,我可没别的办法拦住他。
室友大约以为我在跟男朋友吵架,以前她和她男友掉花枪的时候,我也帮她传过话,所以她很快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寝室门被推开的声音,想必是室友回来了,所以我问:“他走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突然觉得不对,女孩子虽然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也不会这么重,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果然是苏悦生。我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往被子里一缩,仿佛那被子就是个壳,我就是只蜗牛。
幸好苏悦生没上来掀被子,不然我可就真不活了。我闷在被子里,听见他问:“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脸上发热,哪有为这种事情去医院的,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拿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心里发急,又担心室友回来看见他,于是叫他:“你走吧!”
“你把被子揭开,我看一看你就走。”
我仍旧蒙着头,也不肯答话,过了几秒钟,被子被揭开了,他半躬着身子看着我的脸,看得很仔细,好像在看什么重要的文件似的。我板着脸说:“现在看也看了,你可以走了。”
他说:“我们结婚吧。”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虽然我知道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但我还没毕业呢。
我说:“别闹了,等会儿我同学回来了。”
他松了口气似的:“那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早上要不是他腻腻歪歪,也不会害得我旷掉整整半天的课。尤其回到寝室,熟悉的校园环境提醒了我自己,我还是个学生,我觉得愧疚,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但这愧疚没法跟人说,就觉得懊恼。
我和苏悦生闹了几天的别扭,主要是我觉得别扭,他每天还是会给我打电话,我在学校不肯出去,他就来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宿管阿姨破例,但有时候他也上不了楼,只能托室友替我捎东西上来。他办事情特别周到,昂贵的进口零食总是买一堆,每个室友都有份,渐渐同学们都知道我男朋友很体贴,总来学校看我,室友们都被那些零食哄得很开心,老在我面前说他好话。
我跟苏悦生拗了几天脾气,最后他还是把我哄好了。他着意赔小心,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好意思老给他冷脸着。只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食髓知味,苏悦生就想天天能和我在一起。
那时候我太年轻,实在不能理解他的热情,回避敷衍的时候多,实在跑不掉也会让他称心如意,那段时间他好像上瘾似的,天天琢磨让我搬出来跟他一块儿住,我那时候脾气很坏,很不愿意迁就他。
我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怎么这么别扭呢?难道将来结婚了你也不跟我一块儿住?”
我装作满不在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更何况,我跟你还不一定会结婚呢。”
也许这句话把他刺激到了,他立刻说:“那我们马上就结婚。”
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是周三,等到周五的下午,他就在校门口等我,送我回家。我挺不愿意搭他的车,我想他说是送我回家,待会儿在车上一定会说服我周六周日想办法出来见他,我老往外跑,我妈会起疑心的。
结果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个小包,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他的户口本。他说:“我前天回了一趟北京,把户口本拿过来了,你也把户口本拿出来,明天咱们去民政局登记,我打听过了,周六他们也上班。”
我都傻了,他拉住我的手,往我无名指上套了个戒指,说:“本来应该隆重一点儿,科室我一想你又不见得喜欢单膝跪地那一套,所以……”他大约是看我傻呆呆的,所以把我拉过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我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素面光圈,镶着一点碎钻,是我挺喜欢的样子,尺寸也刚刚合适,可是……我哭笑不得:“我都还没毕业呢,再说结婚怎么能这么儿戏……”
“怎么儿戏了?”他说,“我连户口本都偷出来了,怎么能叫儿戏呢?你要觉得不够隆重,今天晚上我也订了餐厅,要不到餐厅我再求一次婚?今天晚上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你赶紧把户口本偷出来,明天我们去领证。”
“那不行的。”
“你不愿意嫁给我?”
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叫我怎么答呢,其实我自己心里还一团乱,我都还没有毕业呢,结婚对我而言,真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看我沉默不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自嘲般地笑了笑,他说:“你还是喜欢程子良。”
我被这一激,直觉得血往头上涌,眼圈发热,鼻尖发酸,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看我,我并不喜欢程子良,我自己明明知道,那一切已经结束了,他也明明知道,但她知道怎么让我难受,他说这话,就是想让我难受。只有你爱的人,才会知道怎样才能伤害你。
我把脸仰一仰,说:“你要是这么觉得,我们就分手好了。”
我下车甩上车门,沿着马路往前走,初夏的太阳晒在祼露的手臂上,微微生疼。我走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拐过弯,前面就是公交站,搭公交到我家,还得换乘两次,但没关系,我可以先搭公交到地铁站。我牙齿咬得紧紧的,这时候才觉得嘴唇疼,原来我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松开了,有公交车来了,我视线模糊,眼睛里都是眼泪,也没看清楚是多少路,就自顾自跑着追上去,也许是我要搭的那趟,不,不是我要搭的那趟我也得上车,马上上车离开这里。
我没有追上公交车,因为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是苏悦生,下意识想要甩开他,他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拉住我,我不愿意在马路上跟他拉拉扯扯,就说:“放手!”
话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声音哑的可怕,他的声音十分暗哑,仿佛带着某种钝痛似的,他说:“我错了。”
“你放手!”
他硬把我拉近他怀里,我把他胳膊抓红了他也没放手,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扁了扁嘴,很委屈。
他说:“你叫我怎么不在意呢?七巧,只有在意的时候,才会做错事,说错话。”
我觉得挺难过的,我说:“你以后不许再提他。”
他点点头,答应说:“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大约是担心我生气,晚上在餐厅的时候,苏悦生真的又求了一次婚。非常隆重,怀抱鲜花单膝下跪,问我是否答应嫁给他。
整间餐厅都被他包下来,虽然没有别人看着,我也觉得怪难为情的。我说:“等我考虑考虑。”
“那就考虑一晚上吧,明天我们去民政局。”
我嘴上没答应,其实心里已经松动了。
等晚上我妈睡着了,我就溜进书房开保险柜,书房保险柜里全是些证件,什么房产证、股权证,还有我和我妈的户口本也搁在里面,我也不敢开灯,就按亮手机屏幕照着保险柜的按钮,我妈跟我说过保险柜的密码,但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偷偷摸摸拿户口本,所以手心里全是汗。
幸好户口本就放在最上面一格,我一摸就摸到了,打开看看没错,就揣在怀里,然后关上保险柜,溜回自己房间。
那一晚上我都没睡好,老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我妈发现我偷了户口本,大发雷霆,一会儿梦见我把户口本弄丢了,苏悦生急着冲我直嚷嚷。
等我被电话吵醒,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苏悦生打来的电话,他催我:“怎么还没出来?我已经在街口了。”
我胡乱爬起来洗漱,匆匆忙忙还记得化妆——其实也就是涂了点口红。衣服是苏悦生替我挑好的,他说登记要郑重一点儿,所以昨晚送给我一条红色的小礼服裙子,有点像旗袍的样子,但又没有旗袍那么老气,裙摆上斜斜绣着一枝花,很素雅却又很喜气,照例又十分合身,听说是在北京替我定制的。
我又欢喜又惆怅的想,他这给女人选衣服的本事,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幸好,以后都只替我选了。
我把裙子穿上,没忘记配套的红宝石耳环,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户口本,还有那枚戒指,也被我从枕头下拿出来戴上,我妈还睡着没起床,所以我顺顺当当就从家里溜出来了。
苏悦生在小区出来拐弯的那个街口等我,今天他也穿着挺郑重,领带颜色正是我裙子的颜色,明显是精心搭配好的,看到我踩着高跟鞋摇摇地走出来,他就朝我笑。
在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苏悦生开车开得特别慢,一边开车一边还说:“早知道就该叫小许送我们。”
我也觉得,我手心里都是汗,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到了民政局,那里已经有很多新人在排队,流程指示很清楚,先拿号,再拍照,然后就去登记。
拍照的时候我都紧张得笑不出来了,苏悦生紧紧攥着我的手指,也板着脸孔。拍照的师傅就逗我们俩:“哎!靓女啊!笑一笑,你看这位先生,你女朋友长这么漂亮,你们俩又这么般配,怎么能不笑啊?我要是你啊,早就笑得连牙都掉了!来!来,笑一个!”
我看苏悦生,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们俩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同时转开头,对着镜头倒是笑了。拍照的师傅已经按下快门,然后从电脑屏幕上调出来给我们看:“你们瞧瞧,行不行?”
很像两个人合拍的登记照,大小也和两张登记照拼在一块儿差不多,但我们的表情都不错,两个人都是十分腼腆的那种笑,像一朵花刚刚绽放,还没有完全盛放,就是花瓣斜斜露出来一点花蕊,特别浅特别浅,带着一抹晕彩似的光华。我觉得挺满意,苏悦生也觉得不错,就立刻冲印了。我们拿着照片和登记表,重新排队,登记的手续办得很快,没多久就轮到了我们。主持登记的是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梳着马尾辫戴着眼镜,说话挺和气的。我看了眼她的工作牌,她叫“康雅云”,越是紧张我越是注意这种无关的细节,我想的是,这个人发给我们俩结婚证,多么重要的一个人,虽然素不相识,但我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循例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是自愿结婚?”
苏悦生答得特别快:“是。她也是。”
“得她本人回答。”
我定了定神,说“是。”
苏悦生这时候才松了口气似的,转过脸来朝我一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苏悦生真正笑开的时候,嘴角会有一点特别浅的笑涡,像酒窝似的,以前都没见过他这样笑过。
康雅云把我们的照片贴到打印好的结婚证上,然后拿下来盖钢印,正在这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重新又拿起我的身份证,仔细看了看,问我:“你是1986年出生?”
我点了点头,康雅云说:“没满二十周岁,不能登记结婚。”
我和苏悦生都傻了,康雅云直拍胸口,一脸庆幸地说:“差点没注意犯了大错,哎,你们俩也真是的……”她正了正脸色,对我们说,“婚姻法规定,男方得二十二周岁,女方得二十周岁,才符合婚姻登记条件。”
苏悦生茫然地看着我,我也茫然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我接过证件和登记材料。康雅云大约是怕我们着急,所以特意拿了一本《婚姻法》送给我们,说:“回去学习学习,得到合法年龄才能登记,你们明年再来吧。”
走出婚姻登记处,苏悦生的脸色简直跟暴雨前夕的天色一样难看,我安慰他:“明年再来就是了。”
“不行,我找人想办法。”
“不合法你想什么办法?”
他把材料都从我手里拿走:“你别管了,反正我有办法。”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心,总觉得自己有办法得到想要的一切,那时候,苏悦生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们都对前路信心满满,以至于太过于纠结一些琐碎的细节,反倒不觉得未来会有任何问题。
虽然并没有能够拿到结婚证,可是结婚已经成了十分笃定的事情,我终于从学校里搬出来,住进苏悦生的房子,那里成了我们甜蜜的小家。以前没觉得,和苏悦生一起住才觉得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东西,苏悦生又特别爱给我买东西,衣服,鞋子,化妆品,很快偌大的房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那时候过日子,真是有点稀里糊涂,可是很甜蜜。两个人天台你在一块儿都不觉得腻,每天都很短暂,每天都很漫长,每天我的时间都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学校里,没有苏悦生;另一部分是在家里,有苏悦生。
有苏悦生的那部分生活,多么充实喜悦。他那么挑食的人,我做的饭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还违心地夸好吃,哄着我好做下一顿。偶尔他也自己下厨房,给我做西式的菜肴。我们像一对鸽子,每天除了玩,就是吃。
趁我们放校庆假,苏悦生还带我去了一趟北海道。机票酒店是他早就预定好的,原来打算领证之后给我惊喜度蜜月。结果结婚证没有拿到,但他还是死皮赖脸让我陪他一起去,就算是度假。他喜欢滑雪,我之前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那样喜欢雪,我甚至学会了驾驶雪地摩托,每天开着雪地摩托,在雪道上横冲直撞,摔了也不怕,反正摔不痛,再爬起来就是了。我们在北海道住了好多天,春天来了,这里已经是淡季,人非常少。酒店坐落在山顶,房间的落地玻璃面朝着太平洋。世界那样广袤而寂静,到处都是茫茫的白雪,更远处是悠远蔓延的海,除了安静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有,就像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些夜晚真美好,特别晴朗的夜晚,天蓝得发紫,透得像是水晶果冻。细碎的星星是洒落的银箔,世界甜美得像梦境一般,海浪声模糊,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星星,也不觉得冷。苏悦生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玫瑰花,轻轻替我簪在鬓边。我回过头来,他深深地吻我。我的手指贴在玻璃上太久,触到他的脸时大约十分冰凉,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慢慢替我暖着,问我:“这么喜欢这里,要不我哦们搬来住好不好?”这样纯白美好的世界,我是真的动心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可是我妈妈只有我,我不能这么自私,独自扔下她跑掉,想到我妈,我心里就说不出地烦恼,但我不愿意这烦恼被苏悦生觉察,我笑嘻嘻地说:“这里连瓜子都没有,太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我从国内带了一包瓜子,准备在路上打发时间,搭火车到北海道的时候分给邻座,他们都礼貌拒绝,我才知道原来日本人是不吃瓜子的。他们看我嗑瓜子,就像看天方夜谭。后来苏悦生告诉我说,日本的瓜子只用来喂鸟,当时我恼羞成怒,他搂一搂我的肩:“你就是我养的小鸟儿,但哪里也不准去,就只准跟着我。”
傻吧,但人在热恋中,怎么会觉得傻呢?再傻的情话听起来,都会觉得甜蜜蜜。
就像现在,苏悦生明知道我是在瞎扯,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刮一刮我的鼻梁。
在苏悦生的电话里,我的号码排在第一个快捷键,而且昵称是老婆。我的手机里却仍旧没有他的号码,因为我怕被我妈发现。
我妈要是知道我跟苏悦生在一起,一定会非常非常失望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只好逃避去想这个问题。
跟苏悦生住到一块儿,我才发现他早上一定赖床,无论怎么叫就是不起床,哪怕天都要塌下来,他还是磨磨叽叽在床上多待一会儿,不仅他自己赖床,还不许我起床。
就因为他这样的毛病,所以我好几次都差点上课迟到,上午的课又多,很多重要的课都排在上午第一节,每天早上我几乎都是慌慌张张出门,苏悦生跟在后面一路追出来:“我开车送你!”
他的车子太招摇了,我才不愿意被同学们看到,传来传去传走样,会说得很难听。眼看来不及了,我也只让他把车子停在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然后自己跑过去。
我踩着高跟鞋一路飞奔的技巧,大约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我气吁吁的跑到教室,还好没有迟到太久,大学课堂纪律松散,老师睁只眼闭只眼,也只当没看见。
坐下来听了一会儿课,教室后门那边的同学辗转传给我一只热乎乎的纸袋,打开一看竟然是包子和豆浆,手机嗡地一响,苏悦生发来短信,说:“偷偷咬一口”
这条担心被帮我占座的室友看到了,她抿着嘴笑,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包子我还是没好意思偷偷咬一口,等到了下课我才吃早饭,一边吃一边恼羞成怒给苏悦生发短信:“你能不能别在上课的时候给我递早饭,影响不好!”
“空着肚子上课才不好!”
我气呼呼不搭理他,要不是他早上赖床,我能迟到吗?可是他发短信的耐心有限,我要是再回一条,他怕是会直接打电话来的。
就这样他还觉得是破例——他从来对别人都是电话来电话去,只有我因为要上课,他还迁就我,肯给我发短信。
那天的包子是青菜香菇馅的,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果说人生是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流,当它经过峡湾的时候,会突然涌起咆哮跌宕的浪花,常常令我们粉身碎骨而不自知。
Chapter12EXCRUCIATION
那天上午有四节课,等中午下课的时候就是十二点了,一般我都会先去吃饭,然后回寝室午睡,但那天下午本来就只有两节选修课,又因为老师去开会,这两节课临时取消,所以我想着中午可以回去吃饭,给苏悦生一个惊喜。
初夏的天气已经略有暑意。中午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学校大门是新近重建的,门内门外都是大面积的草坪绿化,连棵树都没有。宽大的马路被太阳晒得热气蒸腾,我拦不到出租车,想了想就给苏悦生打电话。平时我打电话他很快就会接,但这次电话响了数声就被挂断了,我心里觉得奇怪,早上出门的时候苏悦生也没说今天有什么重要事情,我正犹豫要不要再打过去,突然有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
对方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彬彬有礼的对我说:“邹小姐你好,我是苏先生的助理,我现在和司机在您学校附近,您方便出来吗?”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平时跟苏悦生在一起,除了司机,很少见到其他的人。我都不知道他还有助理,我问:“苏悦生呢?”
“苏先生临时有点事情,您方便出来吗?”
“我在学校门口。”
“好的,麻烦您稍等,我和司机马上过来。”
我只等了大约几分钟,就看到一辆车驶过来,中规中矩黑色的奔驰,司机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下车首先打开车门,那位助理先生也西装革履,这么热的天气,衬衣领带西服外套整整齐齐,见了我也很客气:“邹小姐好,请上车。”
我觉得事情有点怪怪的,可是哪里怪,又说不上来。我又问了一遍:“苏悦生呢?”
“苏先生来了,所以小苏先生在陪他吃饭。”
我脑子里要转一转,才明白他口里的苏先生和小苏先生分别是谁。原来苏悦生的父亲来了,我一想到他父亲就是程子慧的丈夫,就觉得脑子发晕,程子慧那样不喜欢我,她丈夫也一定不会喜欢我。
我上了车,车里冷气很足,令人暑意尽敛。车子平缓地启动了,那位助理先生这才自我介绍:“邹小姐您好,我是苏啸林先生的私人助理,我姓董。”
我没想到他不是苏悦生的助理而是苏悦生父亲的助理,不由得愣了一下,见他伸出手来,我才反应过来跟他握手。
我定了定神,说:“董先生你好。”
“邹小姐,请原谅我开门见山,苏先生派我来,是希望邹小姐明白一些事情。苏先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没有所谓的门第之间,单纯从身份上来说,苏先生并不觉得小苏先生跟邹小姐的交往有任何问题。可是小苏先生做的一些事情,让苏先生觉得,邹小姐可能并不是适合与他相伴终身的人。”
我很安静地看着他,问:“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苏悦生的父亲派你来,让我离开苏悦生?”
“并不是这样,”那位董先生十分沉得住气似的,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苏先生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但有些事实,如果邹小姐一旦知晓,还会不会继续和小苏先生交往,恐怕是邹小姐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
我心底掠过一丝阴影,如果说和苏悦生在一起是真的快乐,但这快乐正因为幸福得过了头,所以常常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黑夜里穿行在山林中,没有灯,头顶有细碎的星光,远处有悠远的鸟鸣。但山林里会不会突然有猛兽蹿出来,却是我一直恐惧,却无法言说的隐忧。
我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先生发现小苏先生在今年春天的时候,调动超过数千万的资金——做了一个很严密的商业陷阱,您知道这个陷阱是什么,针对的是谁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虽然我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但在这一刻,仿佛只有摇头,就可以否认一切。
“苏家在商业界的人脉与关系非同小可。苏先生只有小苏先生这一个儿子,未免失于骄纵。苏先生曾经有一次叹息着说,悦生从小到大,从来不曾体会过‘得不到’,所以失之太过执着。其实说句大话,以苏家的实力,小苏先生还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除了几个月前,邹小姐,他可能觉得,他是真的得不到您了。”
我竟然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是十分安静地听他诉说。
“所以您可能也猜到了,那个圈套是针对您母亲的,所谓李志青父女,也不过是他的棋子而已。老实说,苏先生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觉得过分,合纵连横不择手段,不过是商业本能而已,虽然没用在正途上,顶多算得不务正业。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不能不让苏先生注意了——小苏先生托人在办理结婚手续,据说是因为您没有到法定年龄,所以他希望可以尽快与您结婚。如果一旦办成,那您和他即将是合法夫妻。所以苏先生派我来,是想清楚明白地当面询问您,在您明知小苏先生,使用商业陷阱逼迫您的母亲,使您就范的情况下,您还打算和他结婚吗?”
如果说程子慧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过是半信半疑,那么今天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我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其实我一直是明白的,关于那件事情,起初我以为我会恨苏悦生,恨他这样霸道,这样不择手段。我都以为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毁掉一切,但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又很轻易地选择忘记。因为……等我真正爱上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没有办法不爱我,正如我没有办法不爱他。他做的事情十分过分,但我们在爱情中,总会有过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我终究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所以日久天长,我保持了沉默,装作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每一段感情都会有小小的瑕疵,那么这瑕疵是我努力忘却的。
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对一个外人解释种种,我只是说:“这是我和苏悦生的事情。”
“是的,这是您和小苏先生的事情,但苏先生非常关心,您明知小苏先生采用了这样的手段之后,还愿意和他交往并结婚,您没有任何怨怼和其他的想法?”
我终于被激起了一丝怒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邹小姐,做父亲的当然爱儿子,小苏先生对您的感觉,让苏先生觉得不安。如果您是真心爱小苏先生,没有问题,苏先生不会反对你们结婚。但问题是,您是真的爱他吗?”
我按捺着怒气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和苏悦生之间的事情。我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那位董先生朝我微微笑了一笑:“既然邹小姐不肯说,我们也不会勉强您。不过,您的母亲,支持您和小苏先生的交往吗?”
我冷冷地答:“你们要是敢为这件事去找我妈妈的麻烦,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的。”
“看,邹小姐,明显您对您母亲的感情,远远超过对小苏先生的感情。”
我嘲讽地说:“苏悦生爱我,但他也没有抛弃他父亲啊,你总不能要求我,因为苏悦生的缘故,从此就跟我妈脱离母女关系。”
董先生大约被我的话噎住了,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很生气,压根就没有多想,所以过了好久之后,才明白他那一笑的意思。
原来是笑我不自量。
我从车上下来,车子其实一直绕着我们学校在转圈,我要求下车的时候,车子就停在学校的南门边。那里有个公交站,我下车就直接搭了公交回家去。不是回我和苏悦生的小家,而是回我和妈妈的家里去。
苏啸林既然派了人来找我,说不定就会找我妈妈的麻烦,我十分担心,所以不假思索就回家去了。到家之后才觉得自己有点乱了阵脚,我妈还在美容院那边上班,一切都平静得很,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苏悦生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心里乱的很,董先生口口声声问我爱不爱苏悦生,似乎我只要说一个“爱”字就万事皆休,但那毕竟是不能轻易说明的事。我和苏悦生之间的感情,走了太多太绕的弯路,而且,掺杂着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怎么会对一个外人解释,也怎么能对一个外人解释。
我疲惫地半躺在沙发里,只觉得厌烦,和程子良交往的时候,是程子慧反对,那时候我就觉得厌烦,我总不能一辈子跟程子慧斗智斗勇,可是到了今天,苏悦生的父亲似乎也十分反感我们的交往。
我躺在沙发里怔怔地出神,一直发呆到了我妈回家,今天她提前回家了,我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就站起来,我妈气冲冲走进来,我心里不由一咯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已经一耳光打在我脸上:“你怎么就不学好!”
我被这一耳光都打懵了,我妈双眼通红,像是喝醉酒似的,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碎和绝望:“你怎么就和那家人纠缠不清!”
我知道我妈是知道了,苏啸林都派人找我了,怎么会不派人找她。我嘴角微动,说不出话来。我妈的失望我知道,她是希望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真正爱我的人。她既不希望我高攀,也不希望我俯就,但这世上的缘分,哪里是我想简简单单,就可以简简单单。
尤其是到了今时今日,我对苏悦生的感情,已经复杂得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楚。
当初程子慧告诉我那是苏悦生做成的圈套时,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怨气的。可是人心会变,时间久了,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无法告诉我妈,我爱苏悦生,到了今时今日,我已经深深爱上他,就如同他爱我一样。
说我贱也好,说我不自重也好,说我不自量也好,但我就是爱他。这种爱是没有理由的,就像当初他先喜欢我一样。我和他,都是世上孤孤单单的两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让我此时此刻抛开他,我做不到。
我没有说过假话,当苏悦生问我爱不爱他的时候,我明明白白说了爱。那一刻我是真心的,这一刻我也是真心的。就像我也知道,他对我是真的爱。
我妈在我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她放声大哭起来。我想我是做了错事,可是这错误没办法改正,感情就像水一样,泼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我爱苏悦生,这是没有办法停止的事情。不管我妈怎么伤心,我都没办法停止啊。
我妈哭着问我:“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谁不好惹,你去惹那一大家子。”
我心里发苦,嘴里也发苦,我妈抹了抹眼泪,突然放柔了声音:“乖女,别被男人骗了,现在他对你好,过了三年五载,他哪还会再对你好。不过是看上你年轻漂亮罢了。妈这一辈子,吃这苦头还没吃够么?你可别糊涂。”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话,说她怎么辛苦把我养大,说她自己怎么上了男人的当,说这社会这人心怎么艰险。
“你现在年轻,对你好你就以为真好?真好又能好多久?就是哄你玩罢了。”
我终于忍不住说:“我们打算要结婚的。”
我妈歇斯底里地抓狂了:“你还跟他结婚?年纪轻轻你连大学都没毕业,你结什么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你天天在学校里我也管不到你……”她突然狐疑起来,“你最近天天在学校里不回来,双休日还往外跑,你跟他……你……你……”我妈突然扬手又打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又狠又重,打得我半边脑袋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妈满脸都是泪痕,绝望般哭骂:“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哭得说不出话,我妈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早知道当年还不如把你扔进河里淹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她回身拿到鸡毛掸子,狠狠抽在我背上,我也不闪避,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妈大约嫌打得太轻,扔了掸子,又去找别的东西。家政阿姨看我们这次吵架不同寻常,早就避得远远的,这时候她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我还站在那里哭,连忙走出来朝我使眼色:“走啊!快走!别等着你妈出来打你啊!”
我还没动,我妈已经从地下室里寻了种花的铁铲出来,阿姨吓得连忙推了我一把:“快跑啊!”
我迟迟疑疑往门外走,我妈看到更生气,举手就一铲子抡过来,正好砸在我肩膀上,铁铲锋利的尖刀划破我的脖子,血顿时涌出来,我用手按住伤口,心想这次我妈是真的要打死我了。我终于回身跑了,我妈还想捡了铁铲追上我,但被阿姨拉住了,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我跑出门还听到我妈尖厉的嗓音:“别拉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不要脸的东西!”我心里发慌,看到我妈的车子没熄火就停在家门口,上了车子就把车开走了。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在路上只得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苏悦生,电话亭的老板看我浑身是血,吓坏了。苏悦生没有接电话,我顿时绝望了,他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真的和妈妈说的一样,我都快要死了,他还不接我的电话。
那一刻的灰心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电话亭的老板看我狼狈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不要我帮你打120?”
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血,伤口不深,可是血还是在不停地流。天气灼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太阳,路上车来车往,热气蒸腾,我一阵一阵发晕。我绝望地想,是真的等不到苏悦生了,他是不会来救我,也许是他父亲绊住了他,可是他真的不会来救我了。
我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在外科手术室里被缝了十一针,医生说:“真侥幸没划破大动脉,这是怎么弄的?”
我说死活自己不小心摔倒正好滑在铁铲上,医生也就信了。可是做完清创护士让我交钱,我连钱包都没带,要是打电话给我妈,我没脸。打电话给苏悦生,可是他今天一直没有接我电话。我麻木地想,也许这辈子他都不会接我电话了。
最后我打给同寝室的室友,她们听说我出了意外,连忙跑来医院看我,还给我带来了医保卡。我的样子把她们都给吓着了,她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追问:“疼吗?”“你怎么正好摔在铲子上?”“哎呀会不会留疤?”
我勉强笑了笑,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昨天,也许我也会忧心忡忡地想会不会留疤,但现在还有什么要紧呢。
我还要挂几瓶消炎的药水,所以还得留在观察室里。我劝室友们回去,她们给我买了一些水果,又给我买了晚饭,本来她们还想留一个人照顾我,但我说:“我打完针也就回寝室了,没事。”
“你今天晚上不回你男朋友那里去啊?”
“咦,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说:“他出差了。”
“怪不得呢。”
“我们都在纳闷,他平时那么标准的二十四孝男朋友,怎么今天没飞奔过来守着你。”
室友们还在嘻嘻哈哈开玩笑,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过。
好容易等室友们都走了,我的药水才挂到一半。室友们买给我的盒饭都冷了,但我只有一只手比较灵活,所以把它小心地放在膝盖上,用左手拿勺子。
鱼香肉丝盖浇饭,本来我挺喜欢这道菜,但冷了之后又油又腻,吃得我胃里像塞了一坨猪油,特别难受。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一顿饭,坐在消毒药水味道浓重的医院急诊观察室,周围都是呻吟病痛的病人,我的手背上带着点滴药管,一口一口硬往自己嘴里塞着不知滋味的饭菜。
那顿饭吃得我实在太难受了,所以针还没打完我就吐了,急诊医生被护士叫来,替我量了体温,翻看了我的眼皮,觉得不像是药物反应,于是又让护士给我抽了一管血去检查。
我刚拔掉点滴,检查结果就出来了,护士让我去趟医生的办公室。急诊医生是个男的,年纪不大,晚上的急诊室又特别忙碌,所以我在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才匆匆忙忙走进来,拿起那份报告,对我说:“看病历你是XX大学的?”
“是的。”我有些忐忑不安,医生的表情超严肃,不会是查出什么大毛病了吧?
“那还没结婚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医生已经自顾自翻着那份检查结果:“HCG偏高,从数值上看,怀孕40天左右,怎么样,这孩子你要不要?”
我彻彻底底愣住了,过了好几秒钟,才觉得全身发冷,像浸在冰水里。医生说:“要不你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好像是说:“谢谢。”
我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医院。我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我好几遍,我才说了地址。
那是我和苏悦生的家,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室友给我的钱我差不多都在医院花完了,剩下一点儿还不够付出租车的车费,我用钥匙打开门,在玄关柜上拿了零钱出来给出租车司机,我重新返回屋子里,并没有人,只有我刚刚拿钱时打开的那盏灯孤独地亮着。
苏悦生不在这里。
我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电话,一遍遍,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在一天之内天翻地覆,似乎什么都不对了,我原来笃定的一切,都被这短短的一天,不,只是短短的一席谈话,击得粉身碎骨。
我找不到苏悦生。
我给司机小许打电话,他支支吾吾,也不肯告诉我苏悦生在哪里。我心里发冷,难道苏悦生真的打算这样抛弃我吗?
我开始给认识苏悦生的所有人打电话,比如他很久以前曾经介绍我认识的朋友等等。我知道我是疯了,但是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他不出来跟我说个清清楚楚,哪怕就算是分手,他也得出来跟我当面说啊。
如果他说不在一起了,我掉头就走,再也不烦他。
我打了不知道多少电话,到最后我哭了,如果苏悦生真的不打算见我,那么我找谁都没有用。
我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已经是半夜时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听到我自己的抽泣声。
我最后给程子良打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会接我的电话,但也许是因为座机号的缘故,他还是接了。
他说:“你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猜出来,他在电话那端问:“七巧?”我没说话,他又问,“七巧?是不是你?”
我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苏悦生在哪儿?”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不知道。”
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痛,我说:“你知道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真的要分手,只要他当面对我说一句话就行了。”
他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开。
程子良仍旧不说话,我很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说:“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就跟他说,只要他跟我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马上就走,不会问他第二句话。”我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哭音越来越重,到最后不管是怎么掩饰,我都是在哭。我把电话挂上,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
电话重新响起来,我把脸上的眼泪胡乱擦了一擦,是程子良打过来,他说:“你放心,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跟他说。”
我把电话重新挂断,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哭,有什么好哭的啊,苏悦生现在的态度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见一面,彻底死心。
我应该哭了很久,因为后来就在沙发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在沙发里蜷了一夜,浑身骨头酸疼。我跑到浴室里洗澡,一边冲凉一边刷牙,不就是苏悦生不要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得活下去。
我把凉飕飕的漱口水吐掉,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昨天中午只吃了两个包子,晚饭又全吐掉了,要吐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水。我伏在马桶边干呕了一阵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就势坐倒。
我不知道抱着马桶坐了多久,也许把胃里的胃液都吐空了,才爬起来重新洗澡,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空的。就像去黄山爬山,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累地连一小步都挪不动了,最后终于到了山顶,可是四处白茫茫一片,全是蒸腾的云海。
没有太阳,没有植物,没有树,没有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四面漆黑,连云都没有了。
我肿着眼皮胡乱往脸上抹了些护肤品,衣柜里还有崭新的裙子,是苏悦生前几天给我买的,他就是喜欢给我买东西,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对我挺好的,现在想想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也许就和以前他那些女人一样,他买,她卖。
我本来不想把自己想得如此可怜和难堪,但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待着,禁不得我不胡思乱想。时间一晃就下午了,太阳照在西边的窗子上,落地大玻璃,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但我只是如同困兽一般走来走去,连空调也不想打开。
我想起妈妈,也许她着急了,我妈虽然打我打得凶,但她到底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让她又灰心又伤心。
我正犹豫要不要给我妈打个电话,突然听到大门响,我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看到苏悦生站在玄关那里。
在刚刚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心软了。我不想知道他一天一夜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想问他到底去了那里,我甚至不想诉苦,不想告诉他我挨了我妈的打。
其实只要他伸开手臂,我就会扑进他的怀里,哪怕海角天涯都跟着他去。不管将来要吃什么样的苦头,不管谁反对谁阻挠,哪怕我妈打死我,我跪下来求我妈十天十夜,哪怕把自己的膝盖跪断,也会恳求她同意让我们在一起。
可是苏悦生并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只不过短短一天没见,我就觉得他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似的,或许是他离我太远,可是我忽然从心底里涌起一层寒意,就像是预知到什么似的,我竟然不敢朝他走过去。
他没有看我,也没朝我走过来,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曾经对程子良说,只要苏悦生对我说分手,我再不纠缠,掉头就走。可是他真的到我面前,对我说出这五个字时,我实在是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得了绝症的人,总是抱有最后一丝希冀,希冀这世间有新药,希望能够遇上奇迹。
可是没有奇迹,我到处找他,他真的来了,然后也就是说分手。
我完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只觉得眼泪迅速地涌出来,我问:“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我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线,绷得极紧极紧,就快要绷断了,我听见自己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不合适!你为什么不早说?不合适你为什么说喜欢我?不合适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不合适你为什么说爱我?”我扑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你说谎的是不是?有人逼你来对我说分手是不是?”
“我们两个在一起真的不合适。”他把我的手拉开,扯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都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一用力就挣开我。我扑上去抱住他:“苏悦生你对我说实话,是你爸爸逼你来的是不是?你说过爱我,你说要和我结婚!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再次把我的手臂拉开,我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他曾经那么爱我。他用力将我推开,他对我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你不要这样子。”
我背后是冰冷的白墙,其实我什么退路都没有了。这辈子我都没这么狼狈过,这辈子我也没这么不要脸过,我抱着他的腰死活不放,他挣脱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再也挣不脱,他终于用力将我抵在墙上,几乎是咆哮:“邹七巧,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终于放开手,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像疯子一样,可是真的很难过啊,我这么爱他,怎么能让我放开手。
我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微微一震就纷纷扬扬往下落,我说:“你以为多少钱能买到我对你的爱?多少钱?你要付多少钱?”
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
“去你妈的!”我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他没有躲闪,就正正打在他脸上,清脆响亮,打得他的脸立刻红肿了起来,却像是打在我心上一样,让我的心揪着疼,连喘一口气都疼。
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不管我怎么闹,不管我怎么哭,事情是没办法挽回了。苏悦生挨了打,也没有还手,他嘴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手里还捏着那团纸,像捏着一团药,如果是毒药就好了,我可以一仰脖子喝下去,气绝而死。我把那团纸展开,才发现是一张支票。没有想到,我这么辛苦终于等到他,最后却等来一张支票。
我看着支票上的那些零,只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我把自尊都踩在了脚底,换来的原来不过是一张支票。
我曾经那样爱过他,可是连这句话我都是在骗自己,我不是曾经爱过他,到现在我还爱他,这么爱,爱到我自己都觉得绝望。
我把那张支票扔得远远的,门外响起熟悉的引擎声,苏悦生正在启动车子,他要走了,我也许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个事实让我心如刀割,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苏悦生的人生,我以为自己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他参与的。
我挣扎了一秒钟,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最终占了上风,我实在无法屈从自尊,就算是把自尊踩在脚底下,就算是苦苦哀求,我也不能失去他。我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他正在倒车,我奔过去拦在车头的引擎盖上,他没有下车,只是隔着挡风玻璃看着我。
我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只觉得窒息与痛楚,可是水不在我这里,水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他就要把那个世界拿走了。我不惜一切也得挽回,不然我会死的。我把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想要拔他的车钥匙,他伸手想要阻止我,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溅到热油一般,差点没有跳起来,我趁机夺走了钥匙,他只能下车:“把钥匙给我。”
我带着哭腔哀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刚刚不都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两个不合适。”
“那你以前为什么觉得合适?”我大声痛骂,“骗子!你以前为什么说喜欢我?是假的吗?”
“是假的。”他的眼睛终于肯看着我,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像隔着一层纱,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泪光盈然,他的话那么残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假的,我就是跟你玩玩罢了,以前说的话,也都是哄你的。你拿了钱走吧。”
我没有办法再骂他,就觉得浑身没力气,好像随时会倒下去,我说:“我怀孕了。”
他像是被什么利器扎到一般,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煞白,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可是……他几乎是立刻回身,低头在车子里寻找什么,一边找,一边对我说:“多给你十万,你去把孩子打掉。”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衣服皱皱巴巴,就像路边的疯乞丐一样。今天晚上我豁出去自尊,就像乞丐一样乞求他,可是却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他打破。
他从车里头找到了支票簿,掏出笔来往上头填数字:“十万元钱手术费,五万元营养费,一共给你十五万,找家好点的医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的,像辩解一样:“我不是问你要钱。”
我只是乞求他能够留下来,可是他连头都没抬:“除了钱,也没什么别的给你了。”
这个时候,我是真的彻彻底底死心了,我吞了吞口水,把嗓子眼里的腥甜压下去,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没有吭声。
我说:“你抬起头来看我,对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他把支票簿扔在副驾上,冲我大声说:“邹七巧,你别幼稚了好不好,都说了不合适,你怎么就这么腻腻歪歪,好说好散不行吗?拿了我的钱,快滚!”
我很固执地问:“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
我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他很快伸出手,我把车钥匙放在他手里,他往我手里又塞了一张支票,我哭着把支票扔掉,他也没多看一眼,就发动车子走掉了。
我蹲在草地上一直哭一直哭,那么多的蚊子围着我嗡嗡地转,我哭得都快要闭过气,但苏悦生是真的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几个钟头,因为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密密匝匝的红肿包块。我蹲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车灯的亮光转过来,雪白刺眼,我才发现天早就已经黑透了。
车灯在我身边不远处停下来,我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苏悦生不会再回来,也许是邻居,也许是其他人,可是这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我拥有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车门走下来,我想还是邻居回来了吧,有时候进进出出,他们也认识我,偶尔跟我打招呼。有人知道苏悦生姓苏,所以也会叫我苏太太。那时候听着是甜蜜,现在觉得就是赤祼祼的讽刺,但我懒得去想怎么应付,或者我就应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个人一直走到我身边才停住,他也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条手绢。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是程子良。
他说:“七巧,别傻了。”
我吸了吸鼻子,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说:“有什么笑话可看的。”
是啊,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事实就是这样可笑。我还以为我和苏悦生会恩恩嗳嗳白头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他说:“你怎么连鞋都没穿?”
我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当时出来得太急,我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但就是这样,苏悦生也没有理我,他仍旧不顾而去。
他说:“走吧,我陪你进去穿鞋。”
我其实已经不太能想事情,他让我进屋我就站起来进屋去,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哭得没有了,腿也发软,站不住的样子。我进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乱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因为大部分东西都是苏悦生给我买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对程子良说:“走吧。”
他没问我去哪儿,而是主动问:“要不要帮你订个酒店?”
我摇了摇头,说:“我回寝室。”停了一停我又说,“我手头没现金,麻烦你送我。”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外,我下车朝校门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给他或者苏悦生打电话,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我自己这么可笑,何必还要继续可笑下去。
我在寝室睡了两天,最后是我妈找到学校里来,她的眼皮也肿的老高,眼圈发青,跟我一样没睡好,她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说:“回家。”
我的拗脾气上来了,我说:“你就当我死了,我不回去。”
我妈也来了气,她大声说:“你还嫌不够丢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个字也不说……”没等她说完,我打开纱窗就爬上窗台,我妈尖叫了一声,我一条腿都已经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从窗台上拖下来。我妈哭了:“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看看妈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个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以前也没想过,会为一段感情寻死觅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时候只是难过,跟苏悦生分手却像是一场噩梦,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个人都像行尸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会再好了,我以后不会像爱他一样再爱别人,他的离去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
我妈抱着我还在那里哭,我却觉得厌倦,我说:“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我妈似乎都被我吓着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替我收拾东西,不过是一些换洗衣物,我妈胡乱替我塞进大包里,她说:“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请了假,说你病了休息一段时间。”
她收着收着,突然从衣服底下翻出医院那份报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里都豁出去了,等着她再打我。但我妈愣了很久,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份报告折起来塞进包里。
下楼的时候我妈一直牵着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儿园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车上,给我系好安全带,系安全带的时候,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我说:“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有怎么样。”
我妈并没有再说话,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实在是难受。也许正因为知道我难受,我妈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我妈才说,你休息一段时间吧,回头妈妈给你找家好点的医院。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妈半晌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这么年轻,将来要走的路还长……”
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苏悦生不要,我要。”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乖女,你别糊涂了!你看妈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你怎么还能走妈妈的老路。”
我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跟你一样。”
我妈大约觉得我平静得可怕,怕我再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忍住了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劝我:“你休息两天,想明白了再说。”
是啊我太累了,这几天夜里其实我都没怎么睡着,最后苏悦生绝情的样子像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脑海中闪回。他说“没有”两个字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空了一个大洞,那里面汩汩地流着血,最可怕的是,我还没办法停下来。
他说只是玩玩罢了,我却到此时此刻,仍旧绝望般爱着他。
我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可是睡不着。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苏悦生,一想起他眼泪就会不知不觉流出来。就像有人在我眼睛里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没出息啊,我喃喃地劝着自己,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明天会好起来。
可是其实我是知道的,明天不会好,明天甚至会更糟糕,因为苏悦生离开我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长,但他的样子却还是那么清晰,我永远没有办法忘掉他。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说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来,枕头总是湿的,我只好爬起来坐在客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我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我妈十分焦虑,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坚定,我坚决不肯去医院,我妈哭了几次,又劝了几次,最后终于被我说服了,其实,她只是被迫妥协,因为我虽然精神恍惚,却陷在某种狂热中,我妈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寻死,她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妈就替你办休学手续,送你到国外去生,这样谁也不知道。”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妈不再说那些关于将来的话,因为她知道我听不进去。她开始替我办出国的手续,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当家里没有事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将来会怎么样,我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说看电视,总觉得里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怀孕50天的时候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各项指标都挺正常,医生还在B超屏幕上指给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妈妈当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她说她在河边走来走去,连跳河的心都有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却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医院的电话,我妈替我拿护照,结果刚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就被一辆车给撞了。路人把她送进医院,急救医生在她手机里翻到我的联络方式,因为上头存的名字是宝贝女儿。
我妈总是这么肉麻,其实我和她相依为命,她再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宝贝,但我从来不听话,老是做惹她生气的事情。而且接到医院的电话我都不相信,还以为是新闻里讲过的诈骗。
医院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后来是交警给我打,我将信将疑,跑到医院去,我妈已经独自躺在医院里,呼吸机维持着她的生命,医生说已经脑死亡,没有抢救的可能性,但现在就看家属需要维持多久。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觉得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早上我妈出门的时候,还叮嘱家政阿姨给我煮汤,她说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汤给我补补。我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我妈说:“这孩子没有你当年乖,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吃什么都吃得下,一顿能吃三碗饭,喝汤一喝就是半锅。”
我妈本来是一点也不想要我生这孩子,但我坚持,她也就认了。世上没有能拗得过儿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爱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父母还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饭,不要再瘦下去。
但现在我妈躺在病房里,浑身Сhā满了管子,巨大的机器维持着她的呼吸,她还有心跳,但没有了意识。我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再醒来睁眼看着我。
医生费劲地跟我解释,我妈不是变成植物人了,植物人还有苏醒的可能,但我妈已经脑死亡,但在中国的临床上,脑死亡不能认定为死亡,所以现在只能维持,等着我的决定。
交警虽然是个男的,但脾气性格都挺温和,特别同情地看着我,说:“还有没有亲属要通知?让他们来陪着你吧。后面还有好多手续要办。”
我说:“我没亲戚。”
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我妈早就跟她的娘家断了往来。我们母女两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我妈到了现在,也只有我。
交警问:“肇事者的律师想要和你谈谈,你要不要见他?”
肇事者的律师?
我问:“肇事者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才拿到驾照不久,又是酒后驾驶,对方全责。”交警说,“家里还挺有钱的,你看已经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跟对方先谈谈,让他们先把医药费拿出来。”
我说:“我不要钱。”
交警可能也见过像我这样受到严重刺激的家属,所以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过了片刻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律师,他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来。”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妈好好活着。”
律师又跟我谈了一会儿,得不到我任何回应,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医院里,ICU不让陪床,我就租了个折叠床睡在走廊,走廊里亮着灯,还有医护人员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像是回到小时候,天气太热,我和我妈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妈拿着扇子给我赶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还听到我妈在唱歌哄我睡觉。
如果不长大该有多好,如果十八岁后的人生,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该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滩上的海市蜃楼,那样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会随风消逝,再也不见。
我大约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梦见苏悦生,他到医院来看我,就坐在我的床边,我眼泪濡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他替我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我甚至能听见他叹气的声音,这个梦这样真实,我想我自己还是忘不了他,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我从梦里醒来,走廊的灯光雪白刺眼,我还是独自躺在狭窄的折叠床上,因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发麻。有个护士经过我床边,我轻声地询问她几点了,她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试图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眼睁睁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后应该怎么办,应该去筹钱。我妈的医药费是笔巨大的数字,她躺在ICU里每分钟都是钱,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电话给我妈的一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热心地解答了我的疑问,还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师通话之后,我决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酒后驾驶致人伤亡,如果我不跟他达成协议,他就会坐牢。他让我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应该记住这个教训,老老实实去监狱里蹲几年。我不打算原谅他,所以我也不会拿他的钱。
早上查房之后,我获准进入ICU,探视时间就只有短短十分钟,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妈的手,她的手因为输液的缘故,冰凉冰凉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坚强。
我去我妈的美容院,找到财务总监,她这才知道我妈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乱。我问她能筹出多少钱来,她反问我要多少。我其实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妈第一天的抢救费用告诉她,我强调说:“每天都得这么多钱,每天。”
财务总监姓李,在我妈的美容院干了很多年,我也见过她几次,我说:“李姐,你得帮我想办法。”
她说:“你放心吧。”
我带了钱回到医院,心里觉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师又来找我,他婉转地提出,要停止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很冷静地叫他滚。
早上我问过律师,他提醒我对方可能会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对我妈的生命维持,因为将来这些费用都会由肇事者承担,这么大一笔钱,对方可能会不愿意付。
我说:“他们不付我付。”
医生和我谈过话,我也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我妈躺在那里一天,我总是有希望,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医生是诊断错误,希望我妈可以醒过来。医学上有那么多奇迹,有什么理由就让我相信,我妈真的从此就不能醒了。
对方的律师见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生我养我的妈。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每天我看到护士在吃饭,就给自己也叫一份外卖。其实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马桶吐。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折叠床上,总是幻想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奇迹出现了,我妈苏醒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降。我跑到门诊去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说是压力过大,担心我会神经性耳聋。她说你得放轻松,可是我怎么轻松得起来。
生活已经把我推进了深渊,它却还觉得不够,又往深渊里狠狠砸下巨石。
我妈的财务总监李姐跑了,据说她买地下彩票挪用公款,还借了高利贷。她把账面上那几万块钱支给我之后,就卷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纳的电话赶过去,财务室里乱糟糟的,出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坐在那里急得直哭。
我报了警,然后让律师帮我找了人来查账,最后查出来的亏空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警方对经济犯罪追查得还是很严,但李姐据说已经偷渡出境,想要抓住她遥遥无期。最要命的是,只怕抓住她,那些钱也追不回来了。
上次被李志青父女折腾之后,美容院本来就元气大伤,现在差不多也就是个空架子。再被李姐这么一弄,雪上加霜,离关门倒闭也不远了。
我心力交瘁,终于跑回家去睡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其实我也没怎么合眼,我想的是,要不要把房子卖了。
当年我妈买这别墅的时候特别得意,跟我说:“将来你结婚,就从这房子里出嫁,多风光体面。”
我妈其实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候我也嫌她俗,但她一直努力想要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荣华富贵,原来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
肇事者有权有势,大概也听说我这边出了事情,怕我向他们索赔巨额的医药费,立刻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撤掉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接到起诉书的时候,真正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
人在困境中的时候,会特别脆弱,有时候我也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但马上又会劝自己,我妈当年那么难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可是活着就要面临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问题。肇事方的律师大约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与他们和解,所以态度越来越强势,还透过我妈的一个朋友向我递话,说给我五十万,让我再不追究。
我笑着反问中间人:“要是给您五十万买您母亲的命,您愿意吗?”
中间人知道谈不拢,反倒劝我说:“七巧,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已经发生了,只能尽量弥补……”
我说:“什么都不能弥补,我只要我妈好好活着,倒给他们五十万五百万我都愿意。”
谈判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但美容院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医院就要给我妈停药,停止一切维持生命的仪器,我终于把我妈的房子挂出去卖,很快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有人想要买。
“买家很有诚意,你也知道,现在别墅总价太高,又是二手房装修过,不好卖。但这个买家很爽快,看了一次房就决定要买,连价都没还。”
我说:“我要全额现金,一次性付款。”
“说了,您早就交待过,所以我一开始就跟对方说了,对方说没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把这卖家约出来,我要见面交易。”
“那当然,好多合同得您本人出面签。”中介大约以为我是担心他在价格上弄虚作假,所以拍胸脯保证,“您哪天有时间,我把买家约出来,三方见面签合同。”
我说:“明天就行。”
第二天我开车到中介去,买房的那个人其貌不扬,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可以立刻付款,一次性现金。
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说:“你回去告诉苏悦生,这房子我卖谁也不会卖给他,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十分意外,过了几秒钟才笑起来,说:“邹小姐果然机智,但我真不是小苏先生派来的,我是苏啸林先生派来的。”
又是苏悦生的父亲,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助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这房子,我冷冷地说:“反正姓苏的我都不卖。”
我站起来要走,那人唤住我,慢条斯理地问我:“邹小姐不是急等着用钱吗?为什么却不肯卖呢?”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一种心态,起初我一直疑心这幕后的买家是苏悦生,我没拿他的支票,或许他觉得内疚,找人来买我的房子。但得知真正的买家是苏悦生的父亲之后,我也觉得不可以卖给他。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苏悦生的父亲派人来,一切就变了。苏悦生要跟我分手,那是他软弱,我不会受任何人的挟制,在苏悦生父亲的面前,我有微妙的自尊心。是啊我妈是个暴发户,我是暴发户的女儿,也许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他的儿子,但是有些事情,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比如膝盖硬一硬,不跪下去。
哪怕走投无路,我想我妈也不会乐意我把房子卖给苏家人。她和我一样,骨子里是有点硬气的。对于看不起她女儿的人,她宁可死也不会乐意跟这家人打交道。
那人见我不悦,反而又笑了笑,问:“苏先生很想见一见邹小姐,但不知道邹小姐是否愿意见一见苏先生。”
那人说道:“邹小姐不好奇吗?为什么苏先生要买邹小姐的房子,为什么苏先生想要见一见邹小姐。”
我说:“没兴趣。”
那人又说道:“我来之前,苏先生特意嘱咐我,说如果邹小姐什么都不问,把房子卖了,那么我什么都不用说,付钱过户就是;如果邹小姐猜出来,买房子的另有其人,那么苏先生很愿意见一见邹小姐。邹小姐,这世上只有聪明人才有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聪明换来的机会呢?”
我不知道苏啸林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但我觉得他的助理都挺会说话的,威胁利诱,简直是炉火纯青,我也因此生了警惕,一个真正的商界大亨当然会有他的手段。
我看了那个人几秒钟,说:“好吧。”
苏啸林又不是老虎,我不怕他吃了我。
我跟苏啸林见面的地方在一个私人会所里,老宅子特别幽静,从外面看,就像一座普通的私宅,其实花木扶疏,曲径通幽。
苏啸林和苏悦生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他穿着休闲舒适,怎么看都像一个和蔼的人,并没有锋芒毕露,对我也挺客气的,嘱咐人给我榨新鲜的石榴汁。
他一点儿也不动声色,我却觉得他深不可测。我喜欢石榴汁,没什么人知道,因为外面餐厅很少有石榴汁,苏悦生知道是因为外面偶尔自己做饭,我总是买成箱的石榴回来榨汁喝。苏啸林为什么知道,也许他将我调查得很清楚,毕竟我差一点儿就跟他儿子结婚呢。
苏啸林自己喝白茶,配着精致的茶点,他问我:“邹小姐要不要尝一尝?”
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但我还是笑不出来:“苏先生为什么要见我。”
“邹小姐的事情,是我这边没处理好,其实悦生像我年轻的时候,做事情太冲动,所以容易出错。他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这个父亲也有责任。说这些也是向邹小姐道歉,房子是我诚心想买,邹小姐卖给别人和卖给我,都是一样的。价高者得,我们在商言商。”
我没想到他开口就会向我道歉,而且态度诚恳,我说:“没什么,已经过去了。”我稍微顿了顿,说,“房子我不会卖给你,因为我不想再跟你们家里扯上关系。”
“邹小姐说不想跟我们家里扯上关系,但现在邹小姐怀孕八周半,似乎正打算将这孩子生下来……这跟我们苏家,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打算要走,就在这时候,门被人推开了,苏悦生突然闯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赶过来,步履匆忙,额头上都是汗,我一见了他就觉得心里一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似乎短短数天,却像是十年那么久。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可是离开自己爱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苏啸林明显也没想到苏悦生会闯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苏悦生拽住了我的手,说:“走。”
我说:“不要碰我!”
苏悦生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愉快,因为他的手捏成拳头,慢慢放下垂到了腿边。我对苏啸林说:“钱我不要,孩子我一定会生,你不用操心。”
苏啸林却似乎轻松起来,对苏悦生说:“你来了正好,你劝一劝邹小姐。我去给兰花浇水。”
他站起来,把地方让给我们,竟然就那样自顾自地走了。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拼命想要忍住,可还是掉了眼泪。
苏悦生走到了窗边,眼睛也没有看向我,他说:“你拿了钱把孩子做掉吧。”
我的心里一塞,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原来还是为了这句话。
“我不会要你的钱。”我说,“这孩子也跟你没关系。”
苏悦生长久地沉默着,我也觉得精疲力尽,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说:“如果你不要钱,要别的也可以。我知道你妈妈现在躺在医院里,你特别恨肇事者,对方其实不仅酒驾,他是磕了药才会撞到你妈妈,但他是家族独子,他的父母会不惜一切保他。你斗不过他们。”
我第一次听说,十分震惊。
“你把孩子做掉,我保证肇事者下辈子都会待在监狱里,再也出不来。”
我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最后我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我从那幢建筑里走出来,也并没有人拦阻我。公平正义只是笑话,命运它也只是一个笑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路走一路笑,路边的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我将房子重新挂牌,但这次乏人问津,我妈的美容院终于关张,因为我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好一点的技师都已经跳槽,我想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啊。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遇到一次抢劫,天其实还没黑,我刚走出医院大门不久,就有一辆摩托车从我身后驶近,我听到引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于是立刻走向人行道上靠内侧的一边,那里种了一排大树,就是那排树救了我的命。当时摩托车骑手从后面猛然拽住了我的包,我第一反应是松开包并护住肚子,这个本能的动作也救了我,摩托车手抢到包后使劲一抡,正好打在我的肚子上,我的手背打得发木,那个摩托车掉转头来,笔直地朝着我撞过来,我本能地一闪,摩托车撞在了树上,摩托车立刻退回去又加大油门,遥遥对我冲过来,似乎还想撞第二下,恰好有个保安路过,高喊了一声:“抢劫!”并且朝我们跑过来,摩托车手犹豫了一下,加大油门逃跑了。
我的脸和手都火辣辣地疼,被好心的保安送回医院,脸是被树皮擦破的,手背包底的防磨钉给打紫了。外科医生给我做完检查都说万幸,我自己却知道这事情不对,如果是抢劫,对方抢到包就够了,绝不会掉转车头撞我,而且一次没撞到还打算再撞一次。
我在派出所录了口供,他们也觉得不对,反复问我最近有没有结仇。我说我妈躺在医院里,想要我死的大约只有肇事者了。
派出所的民警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心里有个特别特别黑暗的想法,我觉得摩托车手也许并不是想要我的命,因为他是朝我肚子撞过来的,我有这样的直觉,但我不许自己往那个最黑暗的方向想,因为我不愿意相信。
我在医院观察室里睡了一觉,然后又继续去ICU外面睡折叠床。第二天医生告诉我说,有人替我妈交了巨额的医药费,足够我妈好几个月用的,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因为交费窗口只要报病人姓名和住院号就可以缴费了,没有人会查是谁交的钱。
也许杀人凶手内疚了,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欲盖弥彰。
我还是查到是谁替我妈交了钱,因为对方用的是现金支票,医院缴费处有留底单,我看到上头秀气的签名,是“程子慧”三个字。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她。
可是这钱也是苏家的钱,我并不打算留下。
我把美容院的门店转让出去,退回的租金和转让费,差不多正好是这么一笔款项。我约了程子慧见面,把支票还给她。
她说:“你还挺硬气的。”
我说:“我妈教过我,人穷不能志短。”
程子慧说:“我是可怜你妈,她养了你这么个女儿,却没能享到福。”
我说:“我们母女都不需要人可怜,我妈尤其不需要。”
程子慧突然笑了笑,说:“再瞒着你,我真是不忍心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是谁。”
我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响,是我的神经性耳鸣又发作了。她的声音就像是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是每一个字又都那么清楚,她说:“你是苏啸林的女儿,苏悦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苏家现在急了,急着把这事掩下去。”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你这孩子万万不能生,有悖伦常。你快点把孩子打掉,拿了苏家的钱,出国去吧。”
我说:“我父亲不是苏啸林。”
她说:“你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妈。当年她在苏家做保姆,后来离开后就生了你。哦,你妈现在昏迷着……对不起,但这是事实。你不信也是真的。”
我说:“我妈不是昏迷,她是脑死亡,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十分同情地看着我,最后怜悯地说:“你还是拿了苏家的钱,远走高飞吧。”
远走高飞,多么轻松的四个字,可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断了,我飞不起来,也离不开。
程子慧似乎担心我不信,又说:“你妈美容院的那个财务总监,就是被人设的圈套。苏家为了逼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信去打听一下,你妈的那个财务总监欠的高利贷,背后是谁主使的。她原本不赌博,连边都不沾。苏家要对付你,办法可多了。你走投无路,自然会拿他们的钱。何必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程子慧诧异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我是疯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就是看着你可怜。”
我说:“你不是看着我可怜,你就是寻找优越感,你不喜欢苏悦生,更不喜欢我,所以你巴不得看到我们痛苦。”
程子慧说:“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真相,总比你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好。换个人我还不操这样的心呢。苏悦生我是巴不得他倒霉,但你对我有什么威胁,我就是不想看你被他们瞒住。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爱信不信。”
她把那张支票还给我,说:“你留着给你妈当药费吧,那笔钱也不是我出的,是苏啸林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拿去的。”
她说完就走了,我自己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只觉得深重的疲惫从心底里一直透过来。我在想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给苏悦生打电话。最开始他没有接,我就给他发短信说,出来谈谈,我再不执着了。当我用手机按键拼出“执着”两个字的时候,其实心里像刀剐一样,那次苏悦生说你怎么这么执着,我其实心里想的是,我怎么这么爱你。
我再不执着了,我也再不爱你了。
真的,我是再也不爱他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比死了还要难过。
也许是这句保证起了作用,苏悦生答应了同我见一面。
我刻意要求在我们同居过的别墅里见面,他也答应了。
第二天是我先到了那房子里,屋子里跟我走的时候差不多,钟点工来做过清洁,但照例并没有动我们俩的东西。只不过隔了短短十几天,在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却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面,苏悦生回来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却连头也没抬,说:“你等会儿,我饿了,你知道孕妇总是容易饿的,什么事等我吃饱了再说。”
苏悦生最知道怎么样伤害我,因为我爱他。我也知道怎么样最能伤害他,因为他爱我。
果然我说了这句话,他的脸色就十分难堪,但也没说什么。
我煮了一大碗清水面,吃得干干净净。我把碗扔在碗槽里,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我招呼苏悦生:“坐啊,你太高了,你这样站着我有压迫感。”
苏悦生沉默地坐下来,我对他说:“以前你曾经说过,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这个承诺,你一直没有兑现。”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说:“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跟我结婚的。我都知道了,我们两个人不可以在一起。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了。”
他嘴角微动,我却笑了笑,说:“孩子我不生了。不过我有条件,首先,你们家手眼通天,肇事者的事我交给你们办,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要求按法律来,该判几年判几年,不能让他家里帮他在里头待个一年半载就保外就医。”
苏悦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其实豁出去了,人一旦豁出去,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我自顾自地说:“第二,这十天你陪着我,也不为什么,就觉得太伤心了,我们出国旅行,随便去哪儿,你以前答应我的,统统不作数了,但我还是想做一场梦。这十天,我就当做梦好了,十天后,我们分道扬镳,从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苏悦生仍旧没说话,我说:“第三,我要两千万。你知道我妈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要维持她一辈子,再说了,让我闭嘴,两千万不多。苏家多么体面的人家,除了这样的乱仑丑闻,你们不惜一切也得花钱买我不作声吧?”
最后一句话终于刺得他站起来,我看着他紧紧握着的拳头,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想杀人灭口?怎么用得着你大少爷亲自动手,花钱雇人用摩托车再撞我一次不就得了。一尸两命,简单干净。”
苏悦生怔了一下,他问:“谁用摩托车撞你?”
我别过脸:“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意外呢。”
他却冲我咆哮:“谁用摩托车撞你?你为什么不报警?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冲他吼回去:“打电话你会接吗?报警有用吗?对方只是抢走了我的包!我妈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躲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好像最受委屈一样,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啊!你以为只有你觉得天塌了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觉得疼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多么难过,难过到不想活了。你以前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出了事你自己先跑了,你这个懦夫!胆小鬼!骗子!”
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野兽,气咻咻隔着桌子对峙。我像只刺猬一样,如果背上有刺,我一定把它们全部竖起来,然后狠狠扎进对方的心窝。可是我不是刺猬,我没有背刺,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伤害我爱的人而已。
我的眉毛本来皱得紧紧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有水滴落在了锃亮的桌面上。诶,还是这样爱哭,真是没有出息啊。我吸了吸鼻子,苏悦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对不起。”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以为不告诉你,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对不起。”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遇的那个炎炎下午,在浓荫匝道的马路上,他也是跟我道歉。我理直气壮地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无忧无虑,都没有想过,对方会成为自己生命里最大的劫数。
我擦了擦眼泪,说,“没什么对不起,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们就两清了。”
苏悦生没有说话,我又刺了他一句:“怎么,你嫌贵啊?”
他说:“我都答应。”
他声音里满满都是痛苦,我只装作听不出来。
医药费很快打进我妈在医院的住院账户,而我也很快挑中了地中海做目的地。机票行程什么的都是苏悦生订好的,我们一块儿出去十天。
在飞机上我对他说:“在国外没有人认识我们,你能对我好一点儿吗?”
他没有说话。
迎接我们的司机以为我们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所以给我们准备了鲜花,我拿着花束高兴极了,苏悦生订了总统套房,双主卧两次卧,光睡房就是四间。他这么订房大约也就是考虑到我最近的古怪脾气,怕订两间房我不高兴当场发作。我倒没说什么,酒店却也以为我们是新婚夫妇,还特意送了香槟巧克力。
我很高兴叫苏悦生打开香槟,他说:“喝酒不好。”
“你怕酒后乱性啊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而我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我一边喝香槟一边吃羊排,整个地中海的灯火俯瞰在窗下,外面的景色美极了,羊排也特别鲜嫩可口。
苏悦生没吃多少,我看他盘子里还有大半,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又一次我煎牛排煎多了,吃不完自己那份。他把我面前的盘子端过去,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那时候甜甜蜜蜜,现在全都成了心上的刺,按一按就痛,不按,还是痛。
他说:“我替你再叫一份。”
我没说什么,他替我又叫第二份,其实我吃不下去了,不过当着他的面,我还是高高兴兴把那一整盘羊排吃掉。
半夜的时候我胃里难受得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吐。本来每间卧室都有独立的洗手间,两重门关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在隔壁睡房里还是听到了,他走出来给我倒水,还试图拍我的背,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说:“别碰我。”
浴室晕黄的灯光里,他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其实心里很难过,只好拼命伤害他。
早餐我一丁点儿也吃不下,躺在床上发愣。酒店服务生送来的早餐,也许是苏悦生吩咐特意做的中式,有漂亮的白粥和热腾腾的包子,但我吃不下。
十天已经少掉一天,生命的倒计时,分分秒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下午我有了一些精神,苏悦生问我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我说随便。
他带着我去逛市集。本地有历史悠久的传统市集,一个接一个的店面摊位,卖各种各样的香料、手工艺品、布料、衣物、传统饰品。
这样热闹的地方,其实心里是一片冰凉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从前苏悦生一定会牵住我的手,怕我走丢,但现在不会了,他只是会站在不远的地方,回头等我。
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就这样走散在茫茫人海,从此再不相见,他一定也不会找我了吧,不,还是会找的,他知道我语言不通,身上也没有钱。
世间最痛苦的不是不爱了,而是明明还相爱,却已经决定分开。
我在摊贩那里买了一条亮蓝色的围巾,学着本地的妇人,用它包着头发。
摊主给我举着镜子,让我照前照后,我问苏悦生:“好看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顾自地照着镜子,那里有清楚的反光,映着他饱含痛楚的眼睛。现在爱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进我们俩的心里,拔出来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不拔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后把心蚀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知道他有多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了一家古老的店铺,里面卖一些古旧的工艺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铜器银器,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过的洞窟一样。我随手拿起一盏烛台来看,上头落满了灰尘,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板接过去,夸张地吹了一口气,灰尘被吹散了些,他笑着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懂,苏悦生翻译给我听,说:“他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不知道以前在哪里看过,说,每一粒爱的尘埃,都重于泰山。
当时只道是寻常,看过也就忘了,现在才知道,爱真的是有千钧重,随时随地都会把人压垮。
我放下烛台,老板笑嘻嘻打来一盆水示意我洗手,盛水的盆子也是古物,上面錾满了漂亮的花纹。也许是看我怏怏不乐,在我洗完手后,老板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望了苏悦生一眼,他不动声色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三个人上了阁楼,原来阁楼上放置的是一些珠宝。想必他将我和苏悦生当成了情侣,以为我们会对珠宝感兴趣,所以特意引我们上楼。
但我对这一切都觉得意兴阑珊,我示意苏悦生告辞,老板见我们要走,连忙阻止,又从怀里掏出一柄钥匙,打开墙壁上的小木橱,取出一只匣子。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老板的表情郑重其事,他打开匣子,原来里面是一只古旧的油灯。上面积满了污渍,看上去很是普通的样子。
老板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话,翻来覆去地重复某个单词,我终于听懂了是“阿拉丁”。
原来老板说这是传说中的阿拉丁神灯,他做了一个擦灯的动作,然后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话,苏悦生翻译给我听,说:“他说灯神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但你不可以贪心。”
我摇了摇头,老板执意拉着苏悦不放,又说了一长串话,苏悦生很是无奈的样子,对我说:“他说这盏灯能给你带给快乐,你太不快乐了。”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快乐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也许这辈子我和他,都不会像从前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是过去,每一寸痛苦,都会长伴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
那个老板还在那里说着什么,苏悦生似乎没有了耐性,他问了问价格,就掏钱将那盏灯买下来。老板十分开心地将灯递给我,还再次示意,做了个擦灯的动作。
那个匣子很重,我拿回酒店后就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苏悦生问我:“我们明天去哪里?”
我说:“出海吧。”
苏悦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提议,但他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租了游艇出海,海上风很大,我想起第一次跟他到船上去,那天有那么多人,还有李志清的女儿李云琪,那天我得意洋洋,对她长篇大论,说自己终于爬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多么可笑,小鱼和鲨鱼是能共存,因为小鱼太渺小了,鲨鱼游得太快,瞬间就会不见。
在如此广阔的海洋里,一条小鱼也许穷其一生,也只会遇见一次鲨鱼,但鲨鱼是不会记住它的,每一条鲨鱼,最终会跟另一群鲨鱼一起生活。
苏悦生以为我晕船,他不停地走过来看我,给我新鲜的柠檬片,让我放在鼻子的下方,我俯身看着湛蓝的海水,而他担忧地看着我。
我回头时,他仍旧在看着我,远处有海鸥不断地盘旋,追逐着我们的船只,海岸成了遥远的一线,海浪砸上船身,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广袤无垠的海洋里,船显得如芥子般微小。
天地这么大,却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海的。”
这句话原本是赌气,但说过之后,我自己却禁不住难过起来,于是扭开脸。苏悦生坐在我身边,他说:“我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买两幢房子,做邻居。”
我没有搭腔,他说:“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时候,会觉得很难过,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更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跟我一样难受,所以才每天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也接受不了,这也不是我的错,你说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办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将来,你嫁给别人,就会觉得难过,也许你真的能忘记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们留在这里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做两个最普通的朋友,买两幢房子,比邻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这样你每天早上起来,可以看到我在后院里种葵花,晒干了,给你当瓜子磕。”
那些傻话,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原来也曾认真听过。
我伏在船舷的栏杆上,太阳热烘烘地晒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痴人说梦。是我提出来到这里来,就当做一场梦,可是梦终究会醒的。
我下到船舱,把那盏油灯拿出来,苏悦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在海上他很是担忧,所以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坐在船头,将那盏灯擦了擦,喃喃许愿:“第一个愿望,希望我妈妈可以醒过来。”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可以忘记苏悦生。”
我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第三个愿望,希望我可以永远永远永远忘记苏悦生。”
我将永远重复了三遍,我看着苏悦生苍白的脸,还有他失神的双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将油灯掷进海里,海风猛烈,我绑在头上的那条亮蓝色围巾被风吹散,也飘飘拂拂,跌落下去。
苏悦生似乎大惊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捞那条围巾,只差一点点,围巾擦过他的指尖,最终跌落海面,转瞬就被浪花扑噬。他的手还长久地探在那里,身体保持着刚才瞬间的姿态,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谶语,我和他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再没办法继续。
我说:“我们回国去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是谁说,命运如果给你青眼,那么一定会有另一次白眼等着你。
我所有的好运,都用在了遇见苏悦生。
以至于再没有另一次好运,可以跟他走到最好。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机,上飞机不久就熄灯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飞机,半包围式的睡椅,我像婴儿般蜷缩在那里,觉得自己像躺在茧子里,一层层细密柔软的茧丝缠绕着我,让我沮丧到无法呼吸。
苏悦生特意换了两个分隔很远的座位,和我隔着前后三排座位,还有一条走道。但飞机头等舱里人很少,隔得那么远,只要我回头,还是可以看到他。
我悄悄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紧邻的座位,自顾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转动,也许是已经陷入深层睡眠,也许是压根没有睡着。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边,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气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就像孩子一样。但我已经不可以像从前一样,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软软拂在他脸上。
天涯不过也就是这么近,而天涯也已经那么远。
我沉沉地睡着了。
航班快要降落的时候,我被空乘走动的声音吵醒。这才发现自己窝在苏悦生怀里,他脸色苍白,眼窝泛青,明显一夜未睡。我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尽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说:“你以后真的会忘记我吗?”
我说:“会。”我告诉他,“我会跟别人结婚,生两个小孩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饭,等着老公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不会。”
我沉默不语,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把你的东西全都埋在一棵树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烧成骨灰,我会留遗嘱,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树底下。这样也许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那个时候你也许真的不记得我了,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像现在这么糟糕。”
我说:“谁要跟你约下辈子,这辈子已经受够你了。”
我站起来去洗手间刷牙,关上门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密闭四合的空间,连眼泪都纵横无声。
如果此时此刻飞机突然坠毁,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么永远都不分开了。
但不会有一座陷落的城池来成全我,也不会有一架坠毁的飞机来成全我。航班飞行将近九个小时,最后平安落地。
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对苏悦生说:“如果我将来真的忘记你,你不要再告诉我。”
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是答应了的。
Chapter13NIGHTMARE
我搬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去住,每周返回医院看我妈。只是我拖延着没有去做手术,最佳的时间是三个月内,但我一天天拖延下去。
我不知道我妈骗了我,还是她说的都是真话。
比如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她是跟青梅竹马的男友一起私奔有了我,还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她编来骗我,我的父亲真是苏啸林。
我每天不停的考虑这些事情,其实办法很简单,去找苏啸林做个亲子鉴定就行了。但我迟疑着没有走这一步,因为我害怕的事情太多。
我在焦虑中渐渐失常,独自坐着的时候深深泪流满面,一个人进进出出,总是吃很多东西,然后不停的呕吐。
我住的那个地方其实名字很美,叫凤凰路,那是一条开满凤凰花的大道,大红的花朵像火炬一样,燃放在绿色的枝叶间。
我每天在街上乱走,买很多东西,拿回家去连拆都不拆。
我也知道自己快要疯了,但疯就疯吧,反正我早就已经一无所有。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怀孕已经四个多月,腰身宽大的衣服也已经快要遮不住肚子,小区保安本来叫我邹小姐,现在也改口称我邹姐,他们总帮我拿东西帮我叫车,说您一个人身体又不方便真实太不容易了。
我想再不能拖了,也就是这时候,苏啸林亲自出面,找我来了。
打开门看到他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很冷淡的招呼他:“进来坐。”
他自己一个人,也许司机助理都在楼下,我沏茶给他喝:“没有白茶,绿茶行么?”
他说:“你挺执着的。”
我笑了笑,上次是苏悦生说我执着,这次是他父亲。
我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他碰都没碰那杯茶,只是端详了一下我,说:“你和你母亲,长得并不相似。”
我说:“忆旧不必了,我妈现在虽然没死,但是和死了差不多,你要有心,早干吗去了?”
他说:“我听说你和苏悦生约法三章,所有的事他都替你办好了,肇事者终审判决都下来了,判了十年监禁,这是最重的判法,连双方律师都认为判得太重,可以保证他家里人再使劲,十年内也捞不出来他。”
他眼睛看着我:“所有的事,他都遵守了承诺,你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我沉默了片刻,问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会答应我和苏悦生在一起吗?”
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没有如果。”
我讽刺的笑:“你们苏家人做事情那么周到,为什么连亲子鉴定都不做一份。”
他说:“你要想看,我让司机拿上来给你看。”
我看着他,他说:“人人都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觉得命运对我不公平,年轻的时候忙于事业,奋斗几十年才有今天。可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所有的一切。你觉得命运公平吗?”
我说:“不是我的错。”
他说:“没有说你错了,所以我才一直忍到了今天才来找你,你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说:“我是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再做一份亲子鉴定,我妈妈告诉过我,我父亲并不是你。”
“愚蠢!”他冷笑着呵斥我,“你还有没有廉耻!”
我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明白过来,我注视着他,紧紧盯着他,他脸上的笑容那么讽刺,可是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慢慢地说:“其实你知道,你做过亲子鉴定所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但你不希望我和苏悦生在一起,所以你用这种方式拆散我们。”
他眼神微敛,我轻轻笑了笑:“真是下作,幸好我不是你的女儿,不然有你这样的父亲,我还不如去死。”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你这样想心里好过一些,那么你就这样想吧,如果你觉得在做一次亲子鉴定有意义,那么就再做一次吧。”他微微摇头,怜悯地看着我:“其实事到如此,我也希望你并不是我的女儿,因为我的儿子,为了你已经快要死了。他每天都在全世界各处乱走,我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他说要找一棵树,一棵最大的树,我虽然没有问他在说什么疯话,但也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厌倦了这样活着,那时候只怕就会把他自己埋进那棵树底下。”
“我也年轻过,那个时候,我也真心实意地爱过一个人,失去她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也失去了一样,但苏悦生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失去的或许只是一只手,他现在失去的,却是整个心脏。”
他将自己的一根头发交给我,对我说:“你自己找人去做亲子鉴定吧。即使你不是我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我也不会希望你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因为他实在是太爱你,这种爱对他而言,对你而言,都太辛苦了。辛苦到终有一天,你或他都再无法承受。”
苏啸林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楼底下长满高大的绿色乔木,枝叶葳蕤,郁郁葱葱。苏啸林的头发被我装在一只塑料夹袋里,我将自己的头发也装在另一只袋子里。生活真是奇怪啊,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拧成细细的发丝,悬于一线。
我还是害怕,害怕另一个结果,如果我和苏悦生真的是兄妹,那么我大约只有不活了。
就在突然之间,孩子在肚子里微微动了动,这是他第一次动弹,非常轻微,轻微得我都形容不上来,像是春天里风触过池塘,又像是花枝斜逸,终于触到了蝴蝶,我惊恐地站起来,手放在肚子上。
可是他没有在动弹,就像刚才那一下只是偶然,只是我的错觉。
也许他是告诉我,我确实犯了大错,也许他想告诉我,不要怕。
可是我真的不敢选啊,如果是可怕的结果,那让我怎么办呢?
周末的时候,我再一次去看我妈妈,她病情没什么变化,仍旧只能靠仪器维持。医院将她换到单人房间,还有一个护士专门照料她,但她既没有好起来,也没有再恶化。
我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我问她:“妈妈你说呢?”
妈妈不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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