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寻找爱情的邹小姐 >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我自言自语:“要不我扔硬币吧,扔到有花的那面向上,我就去做亲子鉴定。”

我在包里找硬币,找来找去只有纸币,于是我走去护士站,跟她们换。护士们很忙,但我来熟了,她们对我也很照顾,有个护士翻了下钱包,对我说:“没有呢,要不你出去买瓶水,让他们找给你。”

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她们,就下楼去买水,刚买了水走上来,就遇见程子慧,但她并没有看见我,而是正在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话。

我没有当回事就走开了。

在妈妈的病房里,我扔了三次硬币,三次都是花朝上,我想那么就去做鉴定吧。最难堪的结局我也早就想过一千一万遍了。天意如此,还怕什么呢。

这里是本地最大的医院,这里遗传实验室的DNA鉴定也最具权威­性­。第二天,我将头发送到实验室去,正巧看到墙上挂的医生公示,其中有一位医生非常面熟,他就是那个和程子慧说话的人。

我突然做出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我对实验室的人说:“鉴定我不做了,麻烦把标本还给我,谢谢。”

实验室的人大约也见惯了犹豫不决的鉴定者,所以没多问就将头发标本还给我了我。

我搭火车去了很远的城市,在路上差不多十八个小时,虽然买了软卧,但还是很难受。好在车厢里的人看我一个孕­妇­肚子出门,十分照顾。帮我买饭打开水,还有热心的大妈问我:“你咋一个人在路上跑来跑去?孩子他爸呢?”

我说:“出差。”

“真不容易啊!”大妈感叹。

我只是笑了笑。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将头发标本分成三份,分别送到三所有鉴定资格的医院。

一周后,三份报告我都拿到了我把它们摊在桌子上,都没有拆封的勇气。

我跑到超市去买了一堆食物,回来给自己做了四道菜,一边吃我一边拆那些报告。

第一份报告是就着红烧牛­肉­拆的,上面一堆复杂的图表我压根看不懂,就看到最底下一句鉴定结论:标本甲与标本乙没有亲缘关系。

我继续吃着炒蛤蜊,拆第二份报告,图表样子差不多,鉴定结论是标本A与标本B没有生物学亲缘关系。

我夹了一筷子冬瓜炒海米,拆第三份报告,最后的鉴定结论依然是没有亲缘关系。

我一边流泪一边喝排骨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得稀里哗啦,不可抑制。

我搭火车回家去,带着那三份报告。我谁也没告诉,就约了程子慧见面。我把那三份报告扔在她面前,然后她的反应还挺惊讶的。

她问:“这是什么?”

“我和苏啸林的DNA鉴定结果。”

她愣了几秒钟,最后脸上浮起一缕嘲讽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啊!你们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害怕,我想,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而我又和程子良在一起。你是他姐姐,所以我怕你。但后来我跟程子良分手了,每次见到你,我仍旧害怕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种怕就像是见到了响尾蛇的那种怕。一看到它我就潜意识里知道有巨大的危险,所以不寒而栗。”我一字一顿地问她,“程子慧。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谁害你了?”程子慧若无其事,“我为什么要害你?”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我说,“苏啸林告诉我,他做过亲子鉴定,结果是我是他的女儿,我很好奇,谁将虚假的DNA鉴定结果给了他。现在我手上有三份报告,苏啸林如果不信的话,还可以亲自去做第四份。”我将“亲自”两个字咬得很重,我问,“苏太太,你有权有势,我是斗不过的,可是你的丈夫,看上去也不像个糊涂人,对于你敢这样欺骗他,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想法?”

程子慧咬紧了牙齿,她的声音发冷:“你竟然敢威胁我!”

我说:“不管你从前想要做什么,现在都离我远一点儿!离苏悦生远一点儿!”

程子慧慢慢地微笑起来,她说:“你以为你拿着报告就能威胁我?我告诉你,苏啸林也拿我没办法,他顶多发一顿脾气,绝不会为了你这外人将我怎么样。反倒是你妈妈还躺在医院里,我随时随地,能让人撤了她的维生系统。”

我说:“你敢!”

程子慧露出迷人的微笑:“你还不知道吧,为什么我这么讨厌你?因为你实在是太惹人讨厌了。子良竟然迷恋你这样的女人,你压根就配不上他。”

我冷笑:“你真是爱你的弟弟。”

“不啊,告诉你实话也无妨。子良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儿子,我十八岁就生了他,当时苏啸林的原配还没有死,我父母和我迫不得已,只好说子良是我的弟弟,再后来我虽然嫁给苏啸林,也不好改口了。但是苏悦生一直讨厌我,他觉得是我气死了他母亲,因此他对我百般刁难。他不知道他越是对我刻薄,苏啸林越是会觉得亏欠了我,亏欠了子良。这么多年,连苏悦生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你以为你拿着所谓的把柄,就能威胁到我?我告诉你,没有用!苏悦生是他苏啸林的儿子,子良也是他儿子,苏悦生什么都有,所以他欠子良的,他不会因为你的缘故,将我或子良怎么样,你别做梦了,当初我怂恿你和苏悦生在一起,不过就是想要看如今的好戏!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真是苏家女儿,所以我不惜一切要拆散你和子良,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拆散你和子良,为什么不将你和苏悦生拉到一块儿呢?首先子良会对你彻底失望,然后等苏悦生发现你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那才真是有好戏看呢!哈哈哈!你看现在,他立刻不就甩了你?你以为苏悦生当初为什么看上你?还不是因为你是子良的女朋友!他处处跟子良做对,总是想抢他的东西,什么都要抢,那就让他抢好了!现在终于自食苦果了吧?!你以为苏悦生是真的喜欢你?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他就是习惯了抢子良的东西而已,现在他不就乖乖回陆敏身边去了你还在为他要死要活,还想着要破镜重圆,他却早就有别的念头了!想要一段爱情很简单,想要毁掉一段爱情就更简单了。你以为什么东西牢不可破?你以为生个孩子能拴住他?真是幼稚啊!男人就是男人,你把感情当一切,他却早就转头忘记你。你就乖乖地找个最­阴­暗的角落待着,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十分震惊地看着她,我没想到事实这样龌龊,简直肮脏的令人作呕。尤其她那样的心思,真是恶毒的令人觉得浑身发冷,可是她说苏悦生的那些话,我一丁点儿也不相信,不不,我是宁愿自己一丁点儿也没有听见。我说:“我才不会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倒是你这样的人,会一辈子待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过着最肮脏的生活!”

她哈哈大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她说:“就凭你也来教训我?苏悦生教训我,不过仗着他是苏啸林的儿子,我忍气吞声,好容易熬到今天,他占据了子良应该有的一切,一切!”她歇斯底里,“我不会再让他夺走属于子良的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让他还回来!”

我起初只是以为她有病,现在觉得她可能是真的疯了。我迅速地离开,拿着那三份鉴定报告,我决定去找苏悦生。

回家的路漫长而遥远,可是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熟悉的街景从车窗边掠过,就像电影镜头一样悠远虚幻,可是还怕什么呢,如果需要与全世界为敌,但只要我爱的人站在我这边,我就再不惧怕。

到苏悦生的别墅外边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光都没有,我突然想起苏啸林的话,他说苏悦生满世界乱走,也许他不在家里,也许他压根就不在国内。

我的心里忽然生了一层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我应该什么都不再怕了。程子慧就是个疯子,我压根就不应该理会她的话。我悄无声息地往楼上走,心想就算他不在这里,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家。

书房里有一线光露出来,我推开门,才发现苏悦生其实在这里,哦,还不止他一个人。窗台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是和他订过婚的陆敏,苏悦生半跪在那里,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我突然想起程子慧的话,心就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我拼命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程子慧说那些话,就是想要离间我们而已。而陆敏看到了我,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苏悦生大约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回头来看到是我,却显得十分平静,他站起来,对我说:“你来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有些多余,也许苏啸林的话是对的,我们两个本来就不相配,在一起会有更多的猜忌和痛苦。

我问他:“当初你为什么要追求我,是因为我是子良的女朋友吗?”

他想了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沉默多一秒,我就会觉得心里冷一分,就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他对我说:“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

这是他第三次对我说对不起,而我只觉得可笑,我失态的对着他吼:“你骗人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你就算是当骗子,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我觉得包里的那些亲子鉴定突然不必再拿出来,我痛快地对着他冷笑:“骗我很好玩啊?你从来没有打算跟我结婚是不是?”

他并不辩驳,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心里觉得痛极了,不是像以前的那种痛,我痛得连呼吸都吃力,但我只能硬挺着站住。我问他:“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他慢慢地说:“都是假的。”

我鼻尖发酸,心里也发酸,可是哭不出来,连泪腺都­干­涸,什么都是空荡荡的,我的人也是空荡荡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摘了去,我问他:“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是么?”

他很冰凉的说:“是。”几乎是很突然的,流利的话语一长串的从他嘴里吐出,“我没有爱过你,所有的事情都是骗你的,所以你不用再执着了,你走吧,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我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伤心还是愤怒,只是觉得有一种疲惫似的绝望,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说的话这样狠,可是我还是不肯相信,连假装相信,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我问他:“如果我也是骗你的,你会难过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我说:“我就是一直骗你,我并不喜欢你,你也知道,是程子慧让我去北京阻止你订婚,那时候我妈欠了那么多钱,走投无路。这局不是你设的吗?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看着我自投罗网,然后在把我的自尊践踏在你脚下?还是纯粹因为,程子良的东西你都想去抢?”我嘲讽似的说,“不过我很有职业道德,骗人我都会骗到底。你要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我都陪你演,不就是钱嘛!你以为我想为你生孩子啊?这孩子我怀着就是为了钱!”

我说:“我回来拿钱。”

他借着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线看着我,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要钱?”

我继续说:“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坚持不去医院?因为我知道这孩子是我的筹码。有他在,你就得给我钱。”

他嘴­唇­发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还是被我的话气到。大约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钱在老地方,你自己拿。”

我走去主卧室,拉开床头柜,里面果然放满了钱,我拿起成捆的钞票,胡乱塞进包里。我关上柜门,转身看到苏悦生站在门口。

我说:“我走了。这钱不够,你再准备几百万,回头我再来取。”

经过他的时候,我说:“别傻了,我根本就不爱你。在地中海的时候,也不过是骗骗你,所以我不会跟你一起离开的,也不会跟你去国外,你们家的人太烦人了,我也受够了。”

他说:“嗯?”

我冲他吼:“我说我受够了!受够你们一家子混蛋!离我和我妈远一点!你愿意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去!不要再说爱我,我觉得恶心!恶心你知道吗?这孩子我马上就去打掉,跟你有孩子,让我觉得恶心!”

我回头就走,他一直跟着我下楼,到了楼底下,看我打开大门,他才说:“你要走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整个人疲累无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喝了酒,但他的样子跟孩子一样,懵懂而无知,似乎我刚才的话,他都像没听见似的。

我说:“一个人心伤透了,是没办法补回来的。我从前是真的爱过你,但现在,是真的只想要忘记你。”

这句话才是真话,我心里知道,他心里也知道,他说:“原来是这样啊……”他的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他说,“那你回来是跟我道别的吗?”

我忍住眼泪掉头就走,他没有追出来,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我走下台阶,看到苏悦生的跑车停在那里,我满心愤懑,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我拧动车钥匙就启动了那辆车,从前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闪现。

命运没有告诉过我,假如一个人用力爱,也会爱得累了,爱到没有办法再继续。

我沿着多弯的山路往下行驶,天已经黑透了,孤独的车灯照亮茫茫的暗夜,风吹过山林,我想起一首歌。

当年我如何遇见他?在我最好的青春年华。把一次次相逢,都当成最美的童话。

是风吹乱了沙,还是沙上筑起的坝。朝和夕,心和岸,原来就只是两两天涯。

就这样算了吧,可是不甘心啊,谁会把一生的挚爱,撒开手放掉它。

就这样忘了吧,可是缘分太浅,泪痕太深,每一个日子,都不可重温。

把思念结成痴,把真的变成假,把往事变成傻……

才能说服自己,那是一个,永远讲不完的,童话……

山路狭窄,我将油门踩到底,跑车的引擎在咆哮,最后一个急转弯,我没能转过去,也许是故意,也许只是单纯的没有踩好刹车。

树木的枝叶迎面撞来,稀里哗啦砸碎挡风玻璃,我最后的意识是,苏悦生说要找一棵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埋下去。

那么就选这棵树吧。

血­色­涌上瞳孔,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就此陷入黑暗的沉睡。

Chapter14GRATEFUL

苏悦生的脸庞渐渐清晰,水汽蒸腾的浴室,我和他赤­祼­相对,却相顾无言。

隔着这么多年的辛苦路,让我在对他说什么?

那些爱过的岁月,失去过的时光,就像旧梦一般,被我尘封。

“当时我开车追出去,却迟了一步。你的车已经撞在树上,我惊恐万分,只知道想要把你从车里弄出来,最后是陆敏赶到才打了120。我那时候像疯子一样,陆敏都没办法说服我放开你,医生最后为我注­射­了镇静剂,才可以为你做手术急救。你在医院躺了很久,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从你的包里发现了那几份亲子鉴定报告,才知道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那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难过,我不能去想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你回来或许是来找我,告诉我真相,可是我却愚蠢地伤害了你。在医院的时候,我日日夜夜受到煎熬。你的心肺功能日渐衰弱,腹中胎儿却一直存活。医生很担忧,既不敢替你做引产,又不敢让你继续怀孕,决定权交到我这里,最后在怀孕26周时,情况很糟,医生冒险替你做剖腹,生下小灿。他在保温箱里,你在ICU里。医生说你们两个的状态都很差,很可能都活不了。”

“那时候我每天每天都在懊悔,那辆车的刹车有问题,我一直知道,一直没有去修,我在想哪天运气不好,就让我冲到山崖下去好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开着那辆车走,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一些去修车,就不会这样了。如果我不说那些蠢话,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是我将你害成那样子。你一直住在医院里,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后来小灿的情况渐渐稳定,你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心肺移植,可是配型很难。我最后想到你的妈妈。”

“手术单上是我签的字,是我停止了你母亲的维生系统,是我找律师,办完了复杂的法律手续,让我可以代表家属签字,同意她将自己的心肺移植给你。医生说你的求生意识很差,也许潜意识里不想活了。那个时候我就想,这是报应,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所有的罪孽让我来背负吧,如果有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好了。如果你知道是我中止了你母亲的生命,你一定一定会恨透了我。你那么执着一个人,也许就宁可自己不活了,也不愿你妈妈因为你而死。”

“结果你终于醒来,再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情。那时候我想,也许这世间真的有神灯,你擦过灯,许了愿,它就如了你的愿,你从此就真的忘记了我。可是上天毕竟待我不薄,他把小灿给了我,那是你的一部分,但我总是担心,你会随时将这一部分也收回去。所以我把小灿藏起来,也许藏起来不让你知道,你就没办法将这部分拿回去。”

“七巧,”他用浴巾裹住我,声音低微,“上一次你来见我,是对我道别。每一次你来见我的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来跟我道别……你会离开我吗?再一次?”

我看着他,说不出来话,他将衣物一件件替我穿上,然后自己也穿好衣服,他说:“和小灿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想,这段时间是偷来的吧,总有一天你或许会想起来,然后带着他离开我。”

我完完全全没办法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将防寒服替我裹在身上,然后带着我下楼,我们经过客厅,小灿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苏悦生朝他招招手,他很快朝我们飞奔过来,兴奋地问:“我们是要出去吗?”

他的脸庞那样清晰,那样柔软,而我竟然不敢伸手摸一摸他的脸。

儿子,我的。

当他还是小小的胎儿,在我腹中第一次胎动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生死大难,我竟然差一点点就失去他,差一点点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可是我没有办法将他揽进怀里,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像两丸宝石一样。

我怕号啕大哭会吓着他,只能用力微笑,想让自己的嘴角上弯。

我听见小灿的声音,模糊而遥远,他说:“邹阿姨你的样子好奇怪。”

我没能答话,因为我身边的苏悦生突然倒在地上,小灿惊叫一声冲过来,我蹲下去试图扶起苏悦生,他的哮喘发作了。

我飞奔着去找药,我的包里应该有药瓶,我飞快地跑到楼上,找到我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面翻出喷雾,又飞快地冲下楼。我扶起苏悦生,小灿十分机灵立刻替我捧住苏悦生的头,我哆嗦的都快打不开喷雾了,手指头都在发抖,最后好容易找着喷嘴的方向,立刻朝着苏悦生连喷了好几下。我和小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悦生,他喘息得厉害,一次比一次短促,我心里焦急,让他侧躺着,他的呼吸急促得就像是一颗滴滴倒数的定时炸弹,听得我心烦意乱,我都快把他手腕上的皮肤掐破了,他才渐渐地缓过来。

我想一定是因为太冷了,今天下午他还在屋檐上铲雪,呼吸道受了冷空气的刺激,才会这样。我问他:“你的药呢?”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声音还很微弱:“前天……吃完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知道没有药物维持的状况下,最容易突发这种急­性­症状。我将枕头垫在他腰侧,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儿,我说:“我送你到医院去。”

“不。”

我没有理睬他,拿起座机拨急救电话,可是座机不通。一定是固定电话线被雪压断了。我用手机打了911,谢天谢地第一时间就有人接听,我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说明情况,老是记不起想说的单词,最后对方换了个人来,用流利的普通话询问我:“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三言两语说清楚苏悦生的状况,对方说:“我们可以派救护车,但现在积雪太厚,道路状况不明,路上需要时间。”

我立刻做了决定:“我开车送他,在路上跟你们会合。”

我挂断电话就收拾东西,给车子加固防滑链,还带上了铁锹。我烧了一大壶开水带上,又给小灿带足了防寒的外套,雪地箱子里最后几包零食都被我翻出来带上了,我还冲到酒窖去,拿了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支酒。

苏悦生想要反对我的决定,但他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我和小灿一起替他穿上厚重的外套,他气息微弱地说:“不要……”

“爸爸你就听话一点吧!”小灿戴上围巾和帽子,然后努力穿上自己的外套,“我们就送你去医院。”

苏悦生那么大只的越野车,我从来都没有开过。还好车子油箱里还有大半箱油,我定了定神,小灿坐在儿童安全座椅里,所以苏悦生只能斜躺在后座,幸好车里头还是挺暖和,密封­性­好,又有暖气,他仍旧有点喘不上来气,但状况并没有恶化。

我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发动了车子。晚上雪下得更大了,被车灯照到的地方白茫茫一片,车灯没有照到的地方,就是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到。无数雪花迎着车灯撞上来,像是白绒绒的蛾子,灯柱就是两团巨大的光球,里头飞舞着千万只白蛾。

我从来没有雪地驾驶的经验,所以开得特别特别慢,小心翼翼地行驶着。这一段都是山路,山风凛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就听见风声呜咽,还有积雪不停地从树枝上滑落,打在车顶上的声音。

我很努力地分辨方向,车子导航仪可以正常使用,但全都是英文,小灿替我看着,我们朝着道路更密集的市区方向去,只是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车子在茫茫雪夜中行驶着,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比如看过的吸血鬼电影,又比如哈利波特伏地魔,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我都不敢再想下去。

我问小灿:“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灿看了我一眼,问:“你唱歌好不好听?”

“过得去吧。”

小灿狐疑的又看了我一眼:“会不会引来狼啊?”

我的心里微微发酸,小灿真是苏悦生的亲生儿子,不说别的,就这毒舌,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对小灿说:“上次电话里你不是听过吗?”

“可是那时候我麻药都没过去,人还烧得迷迷糊糊的,我都记不住你唱得怎么样了……”

我这时候实在不能够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不然只怕我会抱着孩子哭,我问:“你想听什么?”

小灿却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还是想听……摇篮曲……”

摇篮曲……好吧,摇篮曲我也是会唱的,至于我唱的那些歌,大多是情情嗳嗳,不适合唱给小孩子听。

我说:“摇篮曲就摇篮曲,我唱给你听!”

我会的摇篮曲其实也蛮有限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常常来哄我睡觉的那首。

“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和,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

我一边唱歌,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大凉山的冬天会不会也像这样,茫茫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地方,就像天地之间洁白得只余雪花,我们的车就像小小的甲虫,一直向前爬啊爬啊……在这广袤无垠的纯白世界里,好像永远也没有边界和尽头,就像那一年的北海道。

所有伤感的、甜蜜的回忆都一齐涌上心头,年轻的时候只想不顾一切和爱人远走天涯,隔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路,回头望时,原来天涯也不过就是短短咫尺。我并不是脑子发热才开车出来,我只是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和事。哪怕现在冒着风险,可是我们三个人都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温暖的、密闭的小小世界,外面风雪再大,我们还是在一起,有过太久的孤单,我实在不愿意再与任何人分开。虽然我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但这短暂的团聚如此令人眷念,就像暗夜里的光,就像着车内温暖的空气,就像走了许久许久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但到底并不孤独。

我越唱声音越大,车厢里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车窗玻璃上凝结了薄薄的霜雾,我找不到除霜在哪里,只好努力将暖气调得更高一些。最后小灿也跟着我唱起来,他一开始只是很小声的跟着我哼哼,然后我们俩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来劲,我们开始轮流唱歌,我唱中文的,小灿唱英文的,他唱的我都没有听过,他一首一首教给我,都是他小时候在幼稚园里老师教的。

有一首歌的歌词很奇怪,说一只老虎和兔子的故事,老虎爱上了兔子,兔子问老虎,你可不可以不吃我,从此老虎和兔子开始吃胡萝卜。

小灿教了两遍我就会唱这首童谣了,只是我英文发音不标准,屡屡要小灿纠正我。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行驶了很远,雪越来越深,到最后没过了轮胎,车子虽然是四驱的,但这时候也有点吃力。

我驾驶得更加小心,我不再唱歌,我十分专注地开车,让小灿看着导航,确认我们并没有偏离道路。在一个漫长的下坡的时候,车子突然失去动力,我手忙脚乱,幸好我们速度并不快,可是雪实在是太滑了,我们直直朝着山崖底下冲过去,我整个人都快吓傻了,拼命地踩刹车,车身整个都横了过来,越发无法控制的朝一边侧倾,千钧一发的时候车速突然慢下来,我这才能够用力转过方向盘,车子不可避免的翻滚,车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砸下来,最后轰一声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停了下来。

这一切不过短短数秒钟,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苏悦生紧紧拉着手刹,原来刚刚是他拉起手刹,所以才能够减速,但现在车子仰翻,我用力打开车门,爬了出去,然后将小灿抱出去,他非常胆大,竟然一声不吭,帮我跪在车身上拉住苏悦生。

直到把苏悦生也从车里弄出来,我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苏悦生站不住,他太重了,我也扶不住,最后我腿一软,我们俩都坐倒在雪地里。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车灯还亮着,车子被卡在两棵树之间,也幸好如此,才没有掉到山崖底下去。我想到这里,更觉得害怕,下意识抱住小灿,紧紧搂住他。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搂着我,然后叫:“爸爸!”

我伸出手来抱住苏悦生,有些焦虑的问:“怎么样?”

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又发作了,不管怎么样,情况不太好,我小心的钻进车里头去,找到我自己的药瓶,我又给他喷了一次药,然后用围巾将他的脸围起来,让他能够更暖和一点儿。

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撞,手机被甩到哪里去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去往城里的唯一公路,救护车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一定能找到我们的。

我重新爬回车子里去找手机,我刚钻进车里,小灿就大声冲我喊:“阿姨!爸爸叫你回来,他说太危险了,也许油箱会漏油,车子会起火。”

我没想到有这种可能,只好匆匆又看了遍车里,重新爬出去,小灿紧张的看着我,好像下一秒车子真会起火爆炸似的,我只好飞快地从车身上跳下来,朝他飞奔而去。

我找到一棵树,选了个避风的方向,让苏悦生依靠着,小灿紧紧依偎着她,苏悦生呼吸的很吃力,病情发作的时候,冷空气会令哮喘更严重,我心里着急,可是有想不出来办法,即使找到电话打给911,他们还是得一段时间才能赶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旷无人烟的茫茫森林里,虽然我们都穿的很多,但再冻两个小时只怕都得完蛋,何况还有苏悦生。

车灯很亮,像两柄刺刀,刺破沉沉的夜幕,一直照到很远的地方,但很远的地方也只是雪影幢幢,一棵又一棵的松树,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巨人,伫立在洁白萧素的天地之间。

苏悦生十分艰难的想要说话,我半抱半扶起他,小心地凑近他的脸颊,他喘息得厉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我……回……车里……”

“你不是说车可能漏油?”

他摇了摇头,我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车里暖和,也许呆在车里会让他更好受一些,这个险值得冒,我于是又和小灿一起,将他弄回车内。

车子几乎是90度直角被卡在两棵树之间,他只能半倚半靠窝在车里面,但狭小能遮避风雪的地方果然暖和,他喘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说:“你带小灿,往前走。”

我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我只觉得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说:“带……带……孩子走。”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坚持,车子里是稍微暖和点,但我跟小灿不知道走多远才能找到住户求救,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

小灿也趴在车窗玻璃上,他大声说:“爸爸,我不会走的!”

苏悦生喘了一口气,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带孩子走……前面……有社区……”

我还要说什么,他的手指突然用力,他的嘴­唇­贴在我耳边,他说:“你是小灿的妈妈。”

我眨了一下眼睛,他说:“你是小灿的妈妈,这世上除了你,我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如果我们都困在这里,会死的。”

我傻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眼眶里饱含着热泪,只要轻轻一触,就要落下来,我已经完全懵了,我抬头看着小灿,他什么都没听到,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还在车子后备箱那边,他隔着后车厢玻璃看着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两颗黑葡萄。

我得缓一缓,我得想一想,可是一切都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苏悦生说:“带孩子走……往前走……我们全家不能都冻死在这儿。”

我擦了一把眼泪,“我们全家”四个字刺激了我,我说:“不,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我钻进后车厢,拼命地翻找,小灿看到了,他飞快地从轮胎上爬进来帮忙,他问:“阿姨,你在找什么?”

“阿姨”两个字让我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哽咽着说:“手机。”

小灿身形小,更灵活,他钻进了后备箱,没一会又钻出来,我把车厢里头都翻了一遍,小灿突然叫起来:“手机!”

他举着手机从前排爬过来,将电话交给我,我搂着他,打给911,我英文说得磕磕巴巴,小灿很­干­脆的把电话又拿过去了,非常流利地用英语将我们的处境说明了一遍,然后还依据导航仪报出了我们大概的方位。

简直像个小英雄,最后挂断电话他告诉我说:“他们说已经通知最近的社区,雪太大了,他们会派消防队员来。”

我一瞬间不知道该哭该笑,只好伸手搂住他,他不做声的让我搂着,过了短短片刻,又将我的手,放到了苏悦生的胸口。

他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说:“你看看爸爸的心率……”

一瞬间我想,从前发生过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这世上有对我而言,如此重要的人,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我的眼泪纷纷扬扬落下来,只有苏悦生明白我在哭什么,他手上无力,只能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我哽咽着说:“我们都不会走,我们都不会在离开你,我们全家要死也死在一块儿。”

他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们全家”四个字让小灿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悦生。我已经顾不上孩子是怎么想的,我爬到后备箱,找到那瓶红酒,到了一些出来,用它按摩苏悦生的四肢。小灿帮着我做这些事情。我一边擦一边流眼泪,大越是我哭得太凶了,小灿不停地看我,到了最后他不安起来,他说:“你别哭啦,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我哭得更凶了,我凶巴巴的说:“不要!”

小灿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还是很像苏悦生啊,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自己的任何影子,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在他成长的漫长岁月里,我一丁点也不知情。我甚至没有给他喂过一次­奶­,没有给他换过一次尿不湿,我错过了什么?

我错过了全部。

小灿看我哭的稀里哗啦,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他的小手牵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看我也没猜错,你就是我妈,但你别哭啦,眼泪会冻住的。”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小灿大声说:“爸,你管管我妈啊!你还说我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你看就是因为基因不好!”

我应该笑的,但真的笑不出来啊,我所爱的人,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全都在我身边,可是天地风雪成了困局,我真的真的不能再一次失去他们。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似乎也小了些,世界安静下来,只是冷,冷得我五脏六腑都快被冻住。我拼命地想让苏悦生保持清醒,又想让小灿更暖和一些。孩子窝在我怀里,已经没什么力气说笑,他搂着我的脖子,像个小小的婴儿,带着无限的依偎和眷恋:“妈妈,好冷啊。”

我拼命地吻他的额头可是我的嘴­唇­也是冰冷的,我都没力气再动弹了,我说:“别睡,千万别让自己睡着了,妈妈唱歌给你听。”

小灿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我用尽力气,声音却还是细细的,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在茫茫暗夜。

雪花敲打着车窗,天地之大,竟然容不得我再一次寻找回来这个世界。

THEAND

六个月后,苏悦生终于取出了颈椎和大腿骨里的钢钉,但他行走还是不便,得拄着拐杖。

小灿耸肩说:“有个伤残人士在家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我也觉得。

比如找工人在院子里翻地重新种草坪,伤残人士却坚持要让我把他推到院子里去。

北美的夏天,清凉而爽利,绿树成荫,玫瑰盛开,窗下的粉­色­蔷薇像一道瀑布,开得粉溢流彩。

我推着轮椅,穿过整个院子,然后打开篱笆的一道木门。

“就是这颗。”伤残人士指了指一颗参天大树。

“什么?”

“挖吧。”

我莫名其妙,小灿适时在旁边递上一把铁锹,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只好用铁锹挖起来,夏天的土地松软肥沃,一锹下去就是一大块土,铁锹很快碰到了金属,叮地一响。

我蹲下去,用手扒开泥土,那是一只盒子,我小心的掀开满是锈迹的盒盖,里面的满满的全是各­色­的东西。

我的照片,我用过的杯子,我的牙刷,我的旧手机……我蹲在那里一样样翻检,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小小丝绒盒,打开来,正是当年苏悦生向我求婚,送我的那枚钻戒。

我蹲在那里无法做声,苏悦生站起来,拄着拐杖小心地走到我身边,他吃力的蹲下去,在那些乱糟糟的什物中翻找,最后终于找到两个小小的红本。

我打开来,上面贴着我们两的照片,这张照片我还记得,拍照的时候我们两都多腼腆啊,那一瞬间的幸福,就被镜头定格成永远。

我渐渐的视线模糊,眼泪滴落在照片下的字迹上。

姓名,身份证号,登记时间,还有那深深的,烙在照片上,也仿佛烙进生命里的钢印。

隔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却原来,我真正的爱情,从来都藏在这里,从来都不曾不见。

我号啕大哭,紧紧捏着那两本结婚证,就像重新找回,遗失了很久的自己。

苏悦生说:“你哭什么啊,是不是嫌我选的这颗树不好,要不要我重新找一颗?”

我拼命哭拼命哭,掩着嘴抬起头,树木枝叶葱茏,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撒下来,像碎金子一般照在我的脸上。

不换!

再也不换!

【全文终】

番外值得

你会不会爱一个人,一爱就是二十五年?

有一次我装作无意问苏悦生,他冷冷地说,神经病。过了一会儿又说,二百五。再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

我和苏悦生,是在幼儿园的小班认识的。我上幼儿园第一天,很乖很听话,据说都没有哭,坐在那里认真听老师讲故事。有个男孩子一直哇哇大哭,全班小朋友都被他带得哭起来。后来听到阿姨哄他,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苏悦生。不过听说早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我们在同一家医院出生,据说连接生的助产士都是同一个。他爷爷和我外婆是大学同学,我们的父母也走动频繁,是很好的朋友关系。

幼儿园时代我并不喜欢他,甚至觉得他可讨厌了。我是老师眼中的乖宝宝,他却随便就可以获得老师更多的关注,因为他太调皮了。

小学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请假没来上学,听说他妈妈病得很严重。我妈妈还曾经带我去医院看望过徐阿姨,她还是那样温柔漂亮,和声细气地让看护切水果给我吃。不过苏悦生不在,据说他牙疼,被带去拔牙了。

过了两天苏悦生回来上课,果然腮帮子都是肿着。我跟他都在换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免得一张开嘴,就露出少掉的门牙。所以我很小声地问他:“阿姨好点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不应该这样问,因为他好像很难过。

初中我们仍旧是同班同学,那时候他妈妈刚刚去世。他跟谁也不说话,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班上那些调皮的男生撩拨他,他都不搭理。我觉得他像一棵小松树,孤零零的,全身都长满了针。下课的时候他也不出去玩,就坐在课桌后,一径地转着手里的笔。

我偷偷从家里带了馄饨来,将饭盒放在他的课桌里。因为我妈妈跟他妈妈都是上海人,都会裹馄饨,他爱吃­干­拌馄饨,我知道。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发现饭盒原封不动被放回我的课桌里,一只馄饨也没少。

我一点也不气馁,第二天继续给他带。

粢饭、生煎、青团、排骨年糕、素包子、八宝饭、锅贴、虾饺、豆沙包……我想总有一样他会吃的吧。

我妈那时候觉得我们学校食堂很差劲,所以换着花样给我做各种点心找补。

我偷偷把这些点心都放进苏悦生的课桌里,可是他仍旧原封不动地将我的饭盒还到我的课桌里。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班上有个调皮的男生江世俊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天上完体育课,趁着教室里没人,我把饭盒放进苏悦生课桌里,突然江世俊就冲进来,一把就将那饭盒掀出来,起哄叫嚷:“哦哦!爱心便当!哦哦!好有爱——心!”

他怪腔怪调拖长了声音,我又气又窘,想要夺回饭盒,但他伸长了胳膊,我根本就够不着。全班男生都涌进教室,他们哈哈大笑还朝我吹口哨,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时候苏悦生回来了,他一看这情况,二话没说,上去就将饭盒夺回来。江世俊还在嚷嚷:“哟!挺维护你小媳­妇­的!”苏悦生一拳就打在他脸上。

教室里顿时一片大乱,他们两个人扭打在地上,劝架的人怎么也分不开,最后班主任赶来了,问他们为什么打架,苏悦生还是一声不吭。最后是江世俊哼哼了半天,才撒谎说:“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没把球传给我。”

班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他们,­鸡­毛蒜皮的事情竟然打架,罚写检讨,罚做整个清洁区的卫生,还要请家长。

苏悦生的家长没有来,班主任也没说什么。都知道他家情况特殊,他妈妈刚走,他爸爸满世界地飞来飞去,忙得很。

江世俊的鼻梁上贴着橡皮膏,一直贴了好长时间,但他和苏悦生奇迹般地变成了朋友。下课的时候还经常像小狗似的哈着苏悦生去玩,苏悦生照旧不搭理他,但全班男生都不再作弄我,他们都待我挺客气。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过了多年之后,江世俊说起这件事,满是自嘲:“其实当年你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是全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啊,女神怎么能天天给苏悦生带盒饭,我们那是嫉妒,嫉妒你懂么?”

我只好笑了笑。

江世俊说:“我可真服了苏悦生,你给他带了那么久的盒饭,他竟然丝毫不为之所动,铁石心肠!不开窍!”

苏悦生进大学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父亲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并且再婚,又生了个女儿。苏悦生把日子过得跟公子哥似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看他成天在换女朋友,每次跟我吃饭,带来的姑娘都不一样。

每当他烦了某个姑娘,就会带来跟我吃饭,向那姑娘介绍我说:“这是我正牌女朋友。”

小姑娘们一听到他这样说,通常都哭哭涕涕,掩面而去。

我时常劝他:“作孽作多了,小心报应啊!”

他毫不在乎:“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了,就这样吧。”

他父母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儿,所以他才这么不待见婚姻吧。

没过多久,我听说他那个继母生的小妹妹因为先天­性­疾病夭折了。他父亲分外痛心,继母产后抑郁,将女儿的夭折当成是被苏悦生害死的,一见了他就歇斯底里。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出门。我去找他,他一个人躲在家里看录像带。都是小时候他妈妈替他拍的,屏幕上的他还在蹒跚学步,圆乎乎胖头胖脑的娃娃,朝着拍摄的方向伸开双臂,牙牙学语地叫:“姆妈……”

我看他没喝酒,也很清醒的样子,就劝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淡淡地说:“伤心又不是散得走的。”

放映室里窗帘密闭四合,只有屏幕上一点光,照见他削瘦的脸。我突然觉得以往那么强大的他,就像缩到很小很小,小到录像里那么小,是个非常可怜的宝宝,却没有人伸出双臂抱一抱他。

在这一刹那,我大概明白过来,原来我是爱他的。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就爱了这么多年。

可是这种爱却无法言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跟他再也不能做朋友。

那就这样吧,他游戏人间,我冷眼旁观。

等待是个很残酷的词,你知道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但“暗恋”这两个字,甜蜜又苦涩,它和等待一样,一旦有了结果,就会烟消云散。

有时候我会忐忑不安,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玩得累了,会歇下来。这时候他或许觉得,我才是他最后真正的港湾。

我终于等到那一天,他回到北京来,约了我吃饭。却一直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他终于说:“陆敏,不如我们凑合一下得了。”

他不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多年。

他也不知道他说的凑合,其实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

但我也知道,这幸福脆弱而不可知,我很小心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就是烦了。”

一个男人从不肯结婚,到决定跟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结婚,这中间一定是有个女人改变了他。

我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我。

但我决定赌一把,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终于真的爱上一个人,这个人或许不爱他,或许并不适合他,或许已经离开他,所以他才会来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同意订婚,两家家长很高兴,开始着手准备。我知道苏悦生最不耐烦仪式,但也知道长辈们的想法跟我们不同,他们看重的是“苏陆联姻”,所以拟了特别长的宾客名单,请了公关公司做特别盛大的典礼。我心想再这么下去,苏悦生怕是要被闹烦了。

但苏悦生难得挺配合,我想他是真伤了心,所以认真专注地演这场戏,给所有人看,给他自己看。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对不起,想要解除婚约。

我心里一冷,突然就明白,他遇见的那个人,一定是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可以啊,但你得把那姑娘带来给我看看。”

他考虑了片刻,答应了我的要求。

见了面我很失望,这姑娘我其实见过一次。有一次我跟苏悦生开车出去,有台车子坏在前边堵住了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跟交警说话,苏悦生下车就去替她挪车了。

那时侯我以为是他某个普通女友,因为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他选女朋友,首先要漂亮。但除了那张脸,一瞥之下,我觉得那女孩儿没什么别的优点,气质也一般般,还有点傻乎乎的。

这一次真正的见面我很失态,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了太多话,苏悦生都看了我好几眼,他大约也觉察到我的反常。我觉得我演砸了,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们一走,我就哭了。

从小我就好强,成绩最好,家世最好,那么多男生追我,长大后还是那么多男人追我。但我偏偏就只喜欢苏悦生。

我妈怕解除婚约这事让我塌了面子,劝我出国去散心。

我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多大点事啊,我正好也不想嫁他,都是你们赶鸭子上架。”

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很多年前,苏悦生说:“伤心又不是散得走的。”

是真的,真正的伤心,是哪里也不想去,不想动弹,就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余了躯壳。灵魂都没有了,躯壳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

苏悦生很怜惜他的小女朋友,总觉得她笨笨的,傻傻的,需要人保护。

苏悦生却总觉得我像《倚天屠龙记》中的赵敏,­精­明厉害,又有脾气。

我说:“我才不像赵敏呢,喜欢张无忌那种人,品味差,傻到家。”

你看,我爱一个人二十多年,却说不出口,更是傻到了家。

苏悦生跟他的小女朋友终于要结婚了,他托我找人去给他办结婚证,因为小女朋友还不够领证的年龄。

我说:“这么急不可待啊?”

他说:“等你真的遇见那个人,就会明白,实在是一秒也不能等。”

我没有办法对他说,我早就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上了别人。

我实在不懂苏悦生看上她哪一点,也许她就是给他下了降头。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实在是不服气。

二十多年,我一直安静地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选了别人。

二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家世、成绩、容貌……旁人都是找的手下败将。我却输给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女人。

我知道他家里一定会反对他这个小女朋友,因为我打听过了,那女孩子出身并不好,还是单亲家庭。她妈妈的名声,更是一塌糊涂。

我不动声­色­,将苏悦生找我帮忙办结婚证的事情,有意无意透露给苏家的人。我知道有人一定会去多嘴,告诉苏说生的父亲。

而他一定会阻止苏悦生,娶这样一个女人。

果然苏悦生跟家里翻脸,闹得天翻地覆。到最后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屈服,离开了那个女人。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北海道。茫茫大雪,他就坐在和式的屋檐下看雪,就着一瓶烧酒,在吃章鱼。

我看他还在吃东西,不由得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会死去活来,能吃东西,说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吃完了章鱼,把酒喝­干­了,连理都没理我,就跑到屋子里睡觉去了。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他才跟我说了一句话,是问我:“你几时走?”

我担心他知道是我泄露了消息,但这事倩也不能怪我。就算我不说,以他父亲的能耐,迟早会知道。我表现得很镇定,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能照顾自己我就放心了。”

然后我就当着他的面打电话订机票。

他情绪和缓了一些,等我打完电话,还对我说对不起。

他整个人状态有点迷糊似的,连说话都是喃喃的:“我最近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

他每天还是按时吃饭睡觉,但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屋檐下看雪,一看就是一整天。冻得脚都肿了,还不肯进屋子避寒。

我觉得他又回到某一年的那个状态,仿佛躲在整个世界之外,游魂一般。

有时候他跟没事人一样,还做火锅招待我。我问他:“怎么想起来跑到这里买房子?”

他说:“种向日葵。”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非常惋惜:“这里的树都不够大。”

那个女人真是有办法,这么短暂的时光,她已经将苏悦生所有的一切都摧毁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我打电话给苏悦生的父亲,他也非常担心苏悦生的状态。最后我小心地说服苏悦生跟我一起回国。在飞机上他睡着了,像个乖宝宝,盖着毛毯,睡得特别香。

他的睫毛很长,睡着的时候都像两弯小扇子。我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的睡颜,他呼吸的声音均匀,可是很浅。我撑着手肘看了好久,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他的脸。最后我轻轻地替他拉齐了毛毯,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回国后他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胰腺炎,也不知道他成天吃什么吃出来的毛病。我每天都去看他,他恢复得很快,表面上跟从前没什么不同。见了我,还跟我开玩笑:“有没有找到新的男朋友?”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很认真地间他:“要不我们凑合一下得了?”

他说:“不啦,我就就不祸害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好净我们俩都在开玩笑似的。其实我知道,他和我心底都在流眼泪。只不过,他是为了另一个人,我却是为了他。

程子慧来找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想搭理她。

但她用一句话打动了我,她说:“他确实是爱别人,但别人只会伤害他,只有你能够治愈他。”

程子慧就是个疯子,却有着疯狂的机智。而苏悦生需要人照顾,我担心他又在继母手里吃亏。程子慧会做出什么事来,我真防不到。所以我时时刻刻总是和苏悦生在一起,我想有我在,程子慧就算疯,也得有点忌惮。

我知道她是防着那个邹七巧回来找苏悦生,但说实施,我实在对邹七巧没有好感。小丫头|­乳­臭未­干­,却折腾得苏悦生死去活来,最后还为了她,搞成现在这样子。而她若无其事,一走了之。

我跟苏悦生在一起待久了,他总嫌我烦:“你又不是没有事做,为什么成天看着我。”

“我就是陪陪你。”

“怕我想不开啊,我想不开的话早就死了。”他说,“你知道么,北海道有个酒店就在山上,正对着太平洋,一跳下去,冰冷刺骨,任何人都在那种海水中坚持不到三分钟,一了百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心惊胆战。

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么想过,才会随口就说出来。

我脱口问:“值得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就心虚了。

我很认真地想,如果某一天,他突然真的不在了,我会不会跑到北海道去,找到那家酒店,就从天台上跳下去,跳进冰冷刺骨的太平洋。

不不!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光想一想,我就浑身冒寒气。

我不能想象这个世界没有苏悦生。

最后邹七巧真的回来了,她来找苏悦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她也是爱着苏悦生的,因为她的眼神那样深情而绝望。

他们在屋子里吵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因为绝望所以伤害对方。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多余。最后我安静避开,把地方让给他们,他们并没有争执太久,她就驾车离开了。苏悦生开着另一辆车追出去,我终于觉得不对,也开车跟出去。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七巧的车撞在树上,苏悦生抱着满脸鲜血的七巧,就像疯子一样。我打了急救电话,又拼命想让苏悦生将七巧放下来,因为她有可能伤到颈椎,这样抱着她不行。但他死也不放手,我觉得完了,如果七巧死了,他也真的会死的,死在冰冷刺骨的太平洋里,悄无声息,永远离去。

我觉得自己做错很多事,包括那个夜晚,如果我不在苏悦生身边,也许他们不会吵得那样厉害。也许我不告诉苏家人结婚证的事,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快被迫分开。

这世间有一个人,会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我明明知道,却想要让他舍弃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错了,错得厉害,错得离谱。

七巧住在医院里,她情况危机。苏悦生还没有崩溃,因为她还维系着一线生机。我把结婚证交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话语里满是遗憾:“也许用不上了。”

我捂着嘴哭起来,他反倒安慰我:“别哭啊,我现在就只能相信你了。要是她死了,你可千万记得,把我们俩埋一块儿。我们家的人,肯定不会答应的,也只有你能办到了。”

我站在医院走廊里号陶大哭,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从小我妈妈就教育我好女孩儿不能失态,随时随地,要一丝不苟,就算再难受,也要等到回家之后再掉眼泪。

而我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就站在那里,号陶大哭。

我知道我已经失掉整个世界。

那一刻我终于决定放手,不是我的得不到,那么我爱的人,应该拥有他爱的人。

大约是我这次失态的痛哭,终于让苏悦生明白,或者是从前他一直都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

在七巧情况稳定之后,他带我去加拿大。他在那里买下了大片森林,还有一幢房子。在森林的另一边,是大片开阔的土地,种满了金灿灿的向日葵。

我第一次看到那片金灿灿向日葵海洋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从直升机上俯瞰,那些向日葵被种成巨大的双心图案,被深藏在森林的包围中。我从来没想过,苏悦生还会这样浪漫。

他说:“你看,这是我为她种的。陆敏,你值得更好,一定也会有个人,愿意为你种更多的花,愿意为你做更多的事。那才不辜负你。”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拒绝。

在返回的途中,我真诚对他说:“我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这样,才不枉我这一生。

【后记】

写完《寻找爱情的邹小姐》的最后一稿,正在茫茫大海上,万顷碧波无边无际,早起本来是晴天,可是等我抬头望去,舷窗外已经是­阴­云密布,沉沉欲雨。

人生或许也就像一条船,你会在船上遇见很多人,有的人遇见也就只是遇见,有的人会与你度过很愉快的一段时光,有的人会陪你走完整个旅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中途下船,但最终靠岸之后,都是曲终人散。

好像有些伤感啊,但世事便是如此,无常而无情。

所以才要讲温暖的故事,像一盏烛光,在万古长夜中,照见自己,也照见相遇的人。

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完的时候,有一次专访,记者问起这部小说,我说还没有写完,想了一想又说,如果写完我一定会为它写一篇后记,因为它是我父亲离世之后,我写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说完这句话,对着陌生人,我的眼泪就毫无预备地落了下来。

有些事情我们以为过去很久,久到终于可以平静地提起,但最后还是会失态,因为明明知道,失去就是失去,永远不会再来。

在父亲走后,很多很寻常的日子,总是会想到他。有一次天很蓝很蓝,我从武昌家中返回汉口去,看到很多很多的白云,也是那样毫无预备,就泪流满面。

我妈从来不再在我面前提起,你爸爸怎么怎么样。我也很少在她面前,再说起父亲。我们两个人,都担心对方太伤心,所以努力装作这件事情已经过去。

但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清楚明白地接受现实,它就真的不再让你流泪。

《寻找爱情的邹小姐》的主题词是寻觅,这部书的写作过程也非常痛苦,中间我一度崩溃,觉得自己无法再从事写作,陆陆续续休息了长达半年之后,我终于还是写完了这个故事。我对朋友说,这个故事不仅是邹小姐寻找爱情的过程,它的写作过程,其实是我寻回自己的过程。

不是我们长大了,就不会再迷失自我。成年人的压力与诱惑更多,很容易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幸好我将自己找了回来,虽然过程很艰辛,也很曲折,可是所有的困苦与压力,都只能选择勇敢面对。在各种胶着与挣扎中反反复复地思索,最后确认,其实抛开一切不谈,我还是狂热地爱着写字。那么就写吧,勇敢地写吧。

小说的后半部分,其实我自己写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虽然这是一个有着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光明与温暖。

因为我已经决定做拿着蜡烛的那个人,世事这般无常,人心这样叵测,每个人都只能在茫茫黑暗中孤独前行,我愿以文字为烛,照见你脚下的路,照见你我的相遇。

东九区2014年8月11日10:26AM

于邮轮CostaAtlantiCa

番外——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姓名:邹七巧

绰号:邹小姐

爱好:看美人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从前言情小说里头只有女主带球跑,谁知道后妈笔下还有男主带娃跑。突然多出个老公还多出个儿子,突然就从邹小姐变成拖家带口的苏太太,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姓名:苏悦生

绰号:苏先生

爱好:不说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其实最开始­操­纵我和七巧命运的后妈她想的根本不是大团圆吧,不然前面能写成那样别扭?幸好后来她突然就想开了。

姓名:苏澟

|­乳­名:小灿

爱好:找妈妈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有点难记。澟(lǐn)字是按家族排行来的,据说我爸翻康照字典翻了老半天才给我取了这名字。我出生100天的时候,我爸请摄影师来家里给我拍百日照,结果我睡着了,怎么整我我也不醒。闭着眼睛可怎么拍照呢?后来我爸急了,拿着­奶­瓶轻轻拱我的嘴,想用吃的把我哄醒,结果我还是没醒,仍旧闭着眼睛,不过在睡梦中舔了舔­奶­瓶咧开嘴笑得好灿烂,于是我就有了个|­乳­名叫小灿,灿烂的灿。

我们家的悲剧吧,主要是我爸造成的。你说他个死心眼,我妈说她忘了就千万别再告诉她,他就真闷着不说啊?后来我想想,觉得他是有私心的,你看他后来那么些年里,还换了那么多女朋友,我才不相信他跟那些女朋友只是拉拉小手散散步什么的,我要是我妈,早就翻脸走人了。是真男人就得守身如玉!

我爸我妈那结婚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妈看上去厉害,其实有点笨,要是我,我非得说那结婚证是假的,我爸想结婚啊,就得重新追求她一次。不就是在树底下埋点儿东西,就搞定我妈了,我妈真是一如既往的年轻不懂事啊!你们说将来可怎么办呐……比摊上一个不懂事的爹更惨的,就是摊上一个不懂事的妈……

咳,说起我妈这人吧,还真有点迷糊。自从知道我是她儿子,她就母­性­大发,彻底愧疚了。成天念叨说我从小没在她身边,动不动就觉得我可怜,以为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都不忍心告诉她,我爸小时候可惯着我了,我作为一个富三代,根本!就!没有!吃过苦!而且虽然我是草,但长得帅,人爱其实是学校的校草啦,太多女孩子喜欢我了。我妈听见我这么一说,立刻跑到学校去看我们放学,接我回家的路上还问我:“喜欢你的是洋妞多,还是华裔多?”

我真懒得理她,她又忧心仲仲:“你不会喜欢那个韩国来的金允慧吧?她妈妈可是女明星,摊上个娱乐圈的岳母,你将来要做公众人物怎么办?”

拜托!金允慧只是暗恋我!我对她没感觉的好不好?

而且金允慧妈妈真的很漂亮!难得没有整容,看金允慧长得待别像她妈妈就知道。

我妈听我这么一说,彻底神经过敏了,第二天早上我在楼梯上,听到她在楼下问我爸:“我要不要去整个容?省得儿子未来的丈母娘嫌弃我?”

还是我爸有办法,他什么都没说,搂住我妈的肩膀,然后“叭”一声狠狠亲了我妈一下,然后我妈就红着脸啥话也不说了,也不提整容的事了。

唉!Frailty,thynameiswoman!

说我妈脆弱吧,她还真脆弱,但她有时候刚强起来,也真是刚强。比如那回暴风雪我们被救了,我爸被直升机送到医院里,马上要动紧急手术。医生说风险比较大,连律师都赶来了,就我妈敢力排众议签字手术。

我爸进手术室之前,我妈说你要敢死,别人可就花你的钱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儿子了。都不忌讳我还在旁边站着呢!什么叫别人花我爸的钱?我爸的钱都有律师看着呢!

至于我爸的老婆——妈你那那会儿还不知道你跟我爸是有结婚证的好么?

至于打我爸的儿子!妈你敢给我找后爸我也敢跟他对打!

总之把我给郁闷的!我也不知道我爸听见没有,不过后来手术成功,我妈也不提这话了。

我想我是这世上少有的,可以亲自出席父母婚礼的孩子。

不过他们的婚礼挺简单的,就是个普通的仪式,赵昀叔叔给他们当的证婚人,我和金允慧给他们当的花童。亲朋好友一共才十几个人,不过大家好像都挺激动,我妈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赵叔叔搞得像嫁妹妹似的,最后他跟我爸都喝醉一。我爸还问他:“你是不是暗恋我老婆啊?”

这叫什么话?我要是赵叔叔,就往我爸脸上揍一拳了!幸好赵叔叔很淡定,说:“全天下只有你这样的白痴才会觉得你老婆好。”

唉,我知道赵昀叔叔的伤心事,他喜欢的那个阿姨我见过照片,长得比我妈漂亮多了。

关于我妈长得漂不漂亮这件事,真是见仁见智。我爸是真的觉得我妈长得好看!他都换过那么多女朋友了,就只喜欢我妈。

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我爸端详我半天,忽然说:“为什么越长越像我了?”

我是你亲生儿子好不好?不长得像你还能像谁?

气得我!

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会计较这种没头脑的话!气得我三天没理他。

后来我爸说,他希望我长得像妈妈。因为儿子长得像妈妈,遗传学上会更聪明。

得啦,别用遗传学哄我了,你不就是因为爱我妈所以巴不得我长得像她好铁证如山我就是你们俩的爱情结晶么?

唉,男人幼稚起来,比女人更可怕。

我妈在四川出车祸的时候,我爸紧张死了,飞到北美来带我回国,还哄我说有要紧事得回国内办,就怕我妈真出事了我赶不上看她最后一眼。后来我妈转危为安了,我爸也不紧张了,把我扔给赵叔叔,自己跑去医院偷偷看我妈。

白痴!

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妈虽然大难不死但你还是把我藏起来究竟几个意思啊?

幼稚!

但我爸再幼稚也比不上我妈。我妈有时候看上去挺­精­明的,有时候简直就是三岁小朋友。比如我过生日,她从前三天就折腾起来,用各种材料煮什么鲍鱼,最后把那只鲍鱼藏在面碗底下,端上来给我吃,还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唉,她不知道我爸每年都煮给我吃么?

唉,她不知道她煮得比我爸煮的难吃多了么?

唉,难为我还要装作特别惊喜吃到鲍鱼,然后听她讲我是她心里宝。

唉,难吃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好仰起脸泪花闪闪扮感动:“妈你煮得真好吃!”

反正再难吃也一年就这么一次,就哄哄我妈高兴好了。

不过我爸挺感激我的配合,所以等我不动声­色­地演完感动大戏,他就宣布给我买卡丁车当生日礼物。

还是我爸比较了解我。

令人愤慨的是卡丁车买回来,后院跑道修好了,我爸载着我妈开着卡丁车,玩得大呼小叫的,我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玩了一圈又一圈,就不让我玩一下,原因是我功课没做完。

以前都是保姆管我做作业,现在变成我妈管我做作业,她可比保姆厉害多了。

每次我被她气到,总是反驳她:“我以前的保姆是儿童心理学博士!”

我妈总是一句话就扔过来:“我是你妈。”

好吧,看在她生我一场的分上,我不跟她计较。

我妈每次总是痛心疾首地教训我:“你一个富三代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办?”

我故意气她:“每天就挥霍啊!挥金如土!”

“那你钱也得花得出去,花得有品味吧?”

“我爸我妈品味都这么糟,我的品味怎么能好呢?”

“你爸品味也不算糟,你总要比他进步一点!”

我都懒得说金允慧的妈妈有多么温柔了。

我怕刺激得我妈真以为我要找个韩国女朋友了。

但有爸爸妈妈还是很幸福,我一直担心毕业的时侯我爸还孤孤单单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现在好啦,他们一定会一起在台下看我和同学们一块儿合唱校歌!

哎,我妈怀孕了,我爸现在又神经过敏了,他希望有个小妹妹,但B助超结果还看不出来男女,于是他成天发愁:“万一再生个儿子怎么办?”

说得好像他一点也不爱我似的!

番外——可不可以不勇敢

那一年夏天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北海道,回国生活。那时候日本的互联网比国内发达许多,已经有人尝试在网上出售不动产。所以我也把不动产出售的消息放到了网上,在写出售信息的时候,也许是脑子发热,我有意无意加了一句话:“中国人优先。”

不动产出售的消息放在网上许久,一直没有人联络我。日本那时候经济萧条,我的房子在北海道很偏僻的乡下,乏人问津。日本人都不想买,更别说中国人了。

终于有人给我打电话问起这房产,对方竟然说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这几年来我难得说中文,好半天才捋直了自己的舌头,交谈了片刻,他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说希望能来看看。

我说欢迎。

没过一天,他就从中国飞到札幌,然后直接搭了出租车过来。

一见面,他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眼熟。还是他先认出我,问:“你是赵均吧?”

我点头,我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们不同班,也不同系,所以只见过面,没说过话。大学里我在学生会,跟不少人都熟。

我终于叫出他的名字:“苏悦生。”

他朝我露出个微笑,但这笑容很快就没有了。我觉得他有心事似的,但他乡遇故知还是挺高兴,又是大学同学。我去买了酒,回来做了日式的寿喜烧,跟他一块儿喝酒。

酒一喝上,气氛自然又不一样了。我们聊了聊大学那会儿的傻事,然后又说了说还在联络的那些同学们。最后他问我:“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来也就话长了。”我把酒杯搁下,“你呢?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买房子?”

“说来也话长。”他把杯子里的酒慢慢喝完了,说,“不提不开心的事了,讲点高兴的。对了,你们家不是刚在南美买了矿山吗?都上新闻了,你是不是打算过去帮忙?”

我吃了块牛­肉­,说:“跟老头子赌气,不跟他说话都有一年多了。帮什么忙,他那摊子破事,我是不管了。”

苏悦生说:“为什么啊?你要不管,岂不便宜了别人?”

我是长子,继母生了两个弟弟,继母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我赶出家门才好。我们家的事苏悦生都知道,他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反正糟心。

我告诉苏悦生:“我认得了一个姑娘,老头子­棒­打鸳鸯,把我们俩给拆散了。一赌气,我就跑到日本来了。”

没想到苏悦生竟然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大约看我有点生气,他连忙举起酒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干­了!”

没想到他也遇到这样的破事,我们俩端起酒杯,就走了一个。

喝­干­了杯中酒,我拿起酒瓶又替他斟上:“你也被拆散了?”

“比拆散还惨呢。”他语气里有无限凄凉,“老头子把我叫去,跟我说,那是我妹妹,同父异母。”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喝­干­了杯中酒,问我:“我这是没治啦,你呢?怎么宁可赌气,都不去挽回?”

“她嫁给别人了。”

苏悦生愣了一下,拿起酒瓶,替我斟上酒,一时竟无语。

我们俩那天喝了太多,倒在榻榻米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我口渴,爬起来喝水,苏悦生坐在外头房檐下,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北海道空气好,漫天都是星星。我拿着水瓶晃出去给他,他接过去一口气就喝了半瓶。

夜深人静,不知道哪里有小虫唧唧叫着,这时节别的地方都是夏天,北海道的花却正好,是春天的时气。晚风吹来却有秋意似的,萧萧瑟瑟。

苏悦生问我:“你怎么能忍她嫁给别人?”

我说:“不能忍又怎么样,又不能去杀人。”

我俩个坐在漆黑的夜里喝着白开水,一杯接一杯,长夜漫漫,真是难以忍耐的寂静。最要命的是,知道天会亮,天会蓝,云会白,花会开,花会谢,时间会过去,而希望却永远不会再来。

最后我以很便宜的价格将房子卖给苏悦生,他说他要在这儿待一阵子,种向日葵。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种向日葵,但估计跟要了他半条命的那个妹妹有关吧,反正他不说我也不问。

收拾好行李,订好机票,临行前想了想,我还是跟苏悦生说:“北海道的海水,即使是夏天,也是冰冷的。据说普通人跳进去,就算是会游泳,但也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因体温过低失去知觉沉入海底。我以前也想过太难熬了,是不是跳进太平洋,从此一了百了,无忧无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要是真死了,就跟她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你说最后就剩我和她还都活着,都还同在一个地球上这点奢望了,­干­吗还要自己把自己这点奢望给掐了?”

苏悦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因为这层缘故,我回国内之后,也一直跟他保持联络。反正伤心人对伤心人,也不提那些伤心事,就随便聊几句,我知道他后来又去加拿大买了地,还种向日葵。

看来那个妹妹,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再后来,好长时间我都挺忙的,偶尔给他电话,他也忙,似乎家里什么重要的人病了,总在医院里,不方便讲电话。直到有天他突然找我,让我回去喝酒,说是要给孩子做百岁。我们北方的风俗,孩子满一百天要做百岁,遍邀亲友,以望孩子长寿。我大惊失­色­,连忙飞回去,见了面才知道,他还真有了一个儿子。

孩子长得不错,胖乎乎被裹在襁褓里,他抱着儿子,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我都不好问孩子谁生的,孩子妈在哪儿,怎么不见人。

最后还是他自己跟我说:“妹妹不是我妹妹,所以孩子生了。”

我都跟着开心:“这还不好!全解决了!”

他眉宇间的愁­色­又回来了:“孩子妈还在医院里,没醒呢。”

我宽慰他:“医学这么发达,哪有治不了的病。”

又过了好几个月,苏悦生带孩子来看我,跟我说:“孩子妈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愣了一下,说:“那不正好,重新开始。”

苏悦生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但他满是倦容:“太累了,她要是不记得我,就算了吧。你不知道,从前她最后的一个愿望,是要永远忘记我。”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从前苏悦生问我,是怎么忍受所爱的人嫁给别人。就是因为我不愿意看着她再痛苦,如果她觉得那样更好,可以将我遗忘得更彻底,那么就那样吧。

走掉的人或许永远不知道,留在原地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他不肯放弃回忆,而回忆只会让人深陷在过去,却永远回不到过去。

小灿一天天长大,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爸爸”。

苏悦生疼他到心尖子里,每天抱着他不肯放,洗澡哄睡觉,亲力亲为。

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邹七巧。

她出院已经差不多大半年,比照片上微胖了一些,还能看出原来明媚鲜妍的底子,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总有几分憔悴的样子。

她对任何人都似乎没什么戒心,苏说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悦生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她就笑嘻嘻地招待我。

她做人其实挺周到,爽朗又大方。

送我出门的时候,苏悦生对我说:“这样岂不也好?”

我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如果她记起从前的事,也许会突然离去,也许就会觉得累得不愿意再继续。

苏悦生已经不愿意再冒一点点风险,他愿意在这样偷来的幸福里短暂地喘息。

那天我一直把车开到海边,落日正徐徐降入海面,波浪涌起,扑上沙滩。

我爱的人离我不过一百多公里,我却不能去看她。

也不是不能,就是自己没勇气罢了。

忽然就明白苏悦生为什么不肯告诉邹七巧,自己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也不是不肯,就是没有勇气罢了。

不过日子长了,慢慢过着,总有一天他会说的吧,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一直没有妈妈。而日子长了,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的吧,总不至于这样,真的忘了一辈子。

而且,从前我爱的那个人说过一句话,她说:“真正相爱的人,即使失散在人海,即使真的忘记了对方,一旦他们重逢,他们仍旧会再次爱上对方的。”

所以我才能日久天长地等下去,等着一个渺茫不可及的希望,等着某一个重逢的日子,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番外——十二月记

一月

北美又下了大雪。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只好天天换着花样做吃的。幸好早先赵昀从国内给我们空投了花椒,终于凑齐了佐料可以煮火锅。晚来天欲雪,正好吃火锅。没想到我起油锅的时候,火警竟然响了。花椒都还没爆香呢,厨房天花板上已经哗哗地开始喷水,火警呜呜地叫,苏悦生穿着浴袍就冲下楼来,胳膊底下还夹着只穿着短裤的小灿。我一看到他们爷俩这副模样就乐了,笑得不可开交。苏悦生看我安然无事站在厨房里,才知道是起油锅引发了火警。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板着脸:“过来!”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凶巴巴的,我才不过去,一定又要骂我。上次我带小灿偷偷去开雪地摩托,就被他好一顿教训,害得我在儿子面前失面子,几天都抬不起头来。

他放下小灿,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条大毛巾,走过来往我身上一裹,就将我拖出了厨房:“淋得像落汤­鸡­,还呆呆站在那里不过来,傻啊?”

我这才想起来:“哎呀我的花椒!”

“还管什么花椒!上楼洗澡把衣服换了!”

“那是赵昀从国内托人捎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一听到赵昀的名字就有点不高兴,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他说:“明天开车去华人超市买!”

“华人超市买的不是这个味。”

“花椒还能有什么味啊?”

哎,怎么能向他解释清楚某一种特定的青花椒对我们四川人的重要­性­。

算了,只能托赵昀再捎了。

二月

北美还是在下雪,我跟小灿都迷上了雪地摩托,每天都非得开着它出去兜一圈。

左边第三家邻居是个白人,我英文烂,每次都是小灿跟他说话打招呼,我只是在旁边微笑。邻居大叔人挺好的,有时候会驾自己的雪橇出来跟小灿玩儿。

今天他送了小灿一块鹿­肉­,据小灿说因为大叔有打猎证,所以可以进森林打猎,猎到鹿了吃不完,所以送给我们一份。

我向他道谢,他又送了我一瓶酒。我推辞不肯要,他硬塞进我手里,同时还塞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觉得莫名其妙,回家打开纸条一看,竟然是含情脉脉的约会邀请。虽然我英文不好,但这么几句简单的句子,我还是看得懂的。

原来这位大叔把我当成小灿的新保姆了,以为我是单身,见过我几次,就被我的东方美给迷住了,他听说东方人很含蓄,所以没有当面表白,写了小纸条诉衷肠。

苏悦生对这件事嗤之以鼻。

第二天却特意拖着我,带了红酒和火腿去给邻居还礼,郑重地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太太。”

邻居大叔很窘迫,我只好站在一旁笑眯眯。

回来后我批评苏悦生太小家子气,哪怕过阵子再说也没有这么尴尬啊。

他说:“被人觊觎不可忍!”

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以前那么多人觊觎他,我还不是忍了。

三月

北美倒是没有下雪了,可是积雪也一点儿也没融化。

苏悦生的腰围长了两寸,好多裤子都穿不得了。北美没什么吃的,每天一到餐桌上,小灿就皱眉头。他爹跟他一个德­性­,我煮饭的手艺又只能说将就,材料又少,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

吃饭的时候苏悦生虽然不抱怨,但也没觉得他吃得有多香,但他怎么能长胖这么多!腰都长了两寸啊!两寸!

我比画了一下,想想如果我腰围长两寸,只好不活了。

幸好男人胖一点儿,根本不觉得,视觉上就觉得他壮了一些,也不难看。

开车进城去买菜,顺便我就钻进一家小店,给苏悦生买了两条牛仔裤。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了,说:“这是什么东西,难看死了!”

“牛仔裤啊!”我说,“你不是好些裤子都穿不得了,先将就将就,回去再买新的。”

他正装都在英国订,据说都是手工裁缝慢工细活地做,做一件就得大半年。但这会儿上哪儿找英国裁缝慢工细活去?

他说:“难看死了,反正我不穿!”

不穿就不穿,我也没搭理他。

过了两天,看他穿着那裤子带孩子出去砍树。

我吹了声口哨,指了指他的腿。

他“哼”了一声。

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一个男人穿他不愿意穿的衣服么?

叫他睡两天书房就够了。

他坚持不到第三天的。

四月

阳光明媚。

还是国内的春天来得早,迎春花一开开整一条街,像瀑布似的。路两旁还有李花和桃花。玉兰花已经开过的,只有尾声余韵般的一两朵,像酒杯的盏,绽放在枝头。

很少这个季节到北京来,烟柳满皇都,天高云白,特别的好看。

小灿对到北海里划船这件事,觉得索然无味。他坐在鸭子船上百无聊赖般弄着水,咕哝说:“都没有天鹅可以喂……”

国内公园的湖里都不怎么兴养天鹅,倒是动物园里有,但动物园的湖不让划船。

小灿实在不能理解,苏悦生和我为什么非要带他到北海里来划船。

最后还是苏悦生跟他说:“小时候我最希望的事,就是爸爸妈妈带我来公园划船。”

小灿扭过头来,忽闪着大眼睛问我:“那妈妈你呢?”

我笑着说:“我小时候最希望的事,也是这个啊。”

小灿恍然大悟:“哦,原来你那么早就认得我爸了,还天天想在公园里遇到他。妈,你暗恋我爸二十多年了?啧啧!太厉害了!”

我愤然反驳:“谁说我小时候就认得他!暗恋他二十多年的,明明是别人!”

小灿朝苏悦生做了个鬼脸,说:“看见没有,我妈还是挺在乎你的。”

我这才发觉上了这小鬼的当。

哼,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五月

细雨绵绵。

江南一直在下雨,这时节是梅雨季,正是吃杨梅的时候,也正好泡杨梅酒。

全家人一起动手,其实主要是我泡杨梅酒,那两个人负责吃杨梅。

我怕小灿吃太多杨梅伤到胃,所以他吃了一会儿,我就打发他去给我刷酒瓶。

小灿这一点习惯养成得很好,家务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像北美长大的小孩,并不娇惯。

所以他老老实实去厨房刷酒瓶子了。

苏悦生看我拣杨梅,捂着腮帮子皱着眉。

我以为他牙疼,连忙问:“怎么啦?”

“好像酸倒牙了。”

“是么?没看你吃几个啊?”我选了一个杨梅,打算尝尝,“是不是特别酸?”

没想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抬起我的下巴,一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就给了我一个长吻。

这个吻好长好长,我都差点缓不过气来。

最后他轻轻挪开嘴­唇­,问我:“甜不甜?”

这个偷袭的小人。

用计偷袭的小人。

不过……

杨梅确实挺甜的。

六月

晴空万里。

西湖看腻了,又跑到西溪去。晚上的时候划船夜游,最有意思。

船行水上,远处另一条画舫上有鼓吹,隐隐传来飘渺的歌声,隔得远,细细听,又像是昆曲,又像是越剧。

摇橹的声音越来越慢,歌吹的声音越来越远。苏悦生问我:“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说:“花开七分,情到一半。隐隐约约听歌弦,就是最美的时候。”

他倒是瞥了我一眼,说:“你还真不愧做过餐饮娱乐业,挺高明的。”

那当然,当年濯有莲也是非常高端的会所好不好!

不高端怎么伺候得了他们这班大爷。

不过濯有莲的生意已转出去好久了,想起来还是蛮惆怅的。

不知道阿满与陈规,现在怎么样。阿满找女朋友不难,陈规找有情人,还是挺难的。

苏悦生见我这样的表情,于是问我:“要不要哪天抽空回濯有莲看看?”

我摇摇头。

他说:“当年做这个会所,也就是觉得要给你一些事情做,不然好像你整个人空荡荡的,没着落似的。”

生命里的大段空白,被一些人和事填得满满当当,十年光­阴­,花亦是开到七分,情却浓到了十成。

我也知道,将来的人生不会再有空白,因为将来的人生里,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和事。

七月

晴空万里。

北京的夏天其实并不热,但小灿闹了一场热感冒。我也被传染,发烧、咳嗽,全身乏力,原本想硬扛,最后还是去了医院,打针吃药。

在医院里遇见程子慧。

狭路相逢,她的眼睛里简直要飞出刀来。

我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没带小灿。他的感冒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医院又是传染源,我就没有带他来。

程子慧上来还没有说话,司机已经不声不响挡在我面前。

我说:“别挡了,她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来也奇怪,见到程子慧我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时日久了,已经看透她的伎俩;也许是明知道,她不过也就是个可怜的疯子。

程子慧说:“别得意!苏悦生不会有好下场!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怜悯地看着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只有心中没有爱的人,才会这样胆怯,总担心失去。

恨一个人也需要力气。

我已经不打算再恨她。

八月

细雨绵绵。

北美的秋天非常美,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森林里苔藓厚得像地毯一样。一下雨,长出一些蘑菇。

不知道能不能吃。

苏悦生听我这么说,立刻狠狠瞪了我一眼。大约真怕我一时嘴馋,误食蘑菇中毒。

哎,北美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差了一些。虽然有华人超市,但到底比不上国内方便。

不过水果还不错,后院的桃子熟了,一棵树上结了总有几百个,树枝都被沉甸甸地压弯,垂到了地上。

每天吃桃子,大家都腻烦了,我只好开始做桃子果酱。

小灿说:“知道么,人生最惆怅的是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说:“你可以期待寒假啊!”

“圣诞节还有那么遥远……”他十分沮丧。

“比起国内孩子你可幸福多了,国内的寒假可是过春节。”

小灿跑去用电脑查了查农历,高兴地回来对我说:“是啊!圣诞节要比春节遭两个月呢!”

苏悦生说:“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群猴子,每天早上吃三个桃,晚上吃四个桃。猴子们不­干­,嫌吃得桃少了。于是养猴子的人说,那么改成早上吃四个桃,晚上吃三个桃,于是猴子们就很高兴了!”

小灿说:“这不就是成语朝三暮四嘛,我懂的。不过天天吃桃,谁会高兴啊!”

于是无良的爹妈,捧腹大笑。

可怜不是在中文语境中长大的孩子,虽然懂成语,但还是没懂双关啊。

九月

天气晴朗。

开车穿越大半个美国,难得抛下孩子出来玩,又是自驾,本来很开心,但最后却成天惦记孩子。

我问苏悦生:“小灿不知道吃不吃得惯新保姆做的饭。”

苏悦生说:“我都给他请了个中国保姆了,有什么吃不惯的啊!”

“我还是不放心,我们赶紧回去吧!”

“今天上午你不是刚跟他通完电话,他不是说一切都很好,一点儿也不想你么?”

我慢吞吞地说:“那可不一定,这孩子像你,在这种事上最是口是心非。”

没想到苏悦生竟然脸红了。

开车又跑了百来公里,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过渡轮的时候,我们俩在船甲板上看水鸟。

他说:“那时候还真是挺想你的。”

我故意问:“什么时候啊?”

他说:“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说话,我都不由得愣住了。

“以前我觉得,有些事不用说,做就行了。可是现在觉得,想一个人的时候,就应该说出来。”

我伸开双臂,他将我揽入怀里。湖风吹动我的鬓发,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真的。

十月

小雪霏霏。

早起看到下了第一场雪,小灿高兴坏了。穿了崭新的雪地靴,跑到雪地里去踩雪。

我在楼上都听得到他的笑声,像铃声一样清脆。

无忧无虑。

雪下得并不大,边下边融化,路上变得泥泞难行,苏悦生开车送他去学校,我留在家里烫衣服。

有些事虽然有帮佣,但我还是很乐意自己做。

比如烫衣服。

不过刚烫了两件,就觉得直犯恶心,也许是早餐的三明治吃坏了,我还是不怎么喜欢西式的早餐,尤其是冷的。但苏悦生吃三明治,我也就陪他吃了半块。

­干­呕了一阵,最后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漱了口之后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去找验孕­棒­。

两道杠出现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反正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苏悦生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壁炉边发呆。

他估计被吓着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把两道杠递给他看,他看了足足有十几二十秒钟,这才反应过来。

他大叫一声就跑到门外去了,我纳闷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竟然连续两个侧手空翻,快活得像早上的小灿。

十一月

北美普降大雪。

我跟邻居辛普森太太学会了织毛线,于是立下宏图大志,给小灿织毛衣。不过毛衣也太难织了,还是简单点吧,于是变成了给小灿织围巾。

12磅羊绒线,织了好久,围巾还是短短的一截。

关键是苏悦生那个人很罗嗦,稍微织得久一点儿,他就拦着不让。

外面成天下雪,又不能出去。每天除了看电视织毛线,还能­干­吗呢?

但他不能理解。

等到周日的时候他开车进城回来,我发现他给小灿买了一打羊绒围巾,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都有。

当然,比我织的好看多了,也软糯多了。

于是我愤怒了:“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说:“别生气啊,围巾当然要织,不过你可以织给我。我一条羊绒围巾都没有!”

胡说!他衣柜里明明也有一打!

苏悦生说:“早就捐了,不信你去看,半条围巾都没有。所以你别急,慢慢织,我也不急着用。”

算了,孕­妇­没有力气跟他计较。

他这点小心眼儿,竟然连条围巾都要跟儿子争。

十二月

北美暴雪。

特别特别馋,就想吃水煮鱼。

苏悦生看我馋得都掉眼泪了,毅然借了朋友的私人飞机,带我和小灿飞回国内。

赵昀去机场接我们,开车带我们直奔川菜馆子,叫了两盆水煮鱼,告诉我:“本城最好吃的川菜师傅有两个,据说难分伯仲,所以我让他们一人做了一盆,你尝尝哪个好吃。”

结果我也没辜负大家的期待,把两盆水煮鱼都吃完了。

当然有点夸张,众人都有动筷子,我只是吃得比较多,大部分鱼­肉­都是被我吃掉的。

吃完可舒坦了,感激地对赵昀说:“不管生男生女,这娃一定认你当­干­爹!”

结果惹得苏悦生生了一场闲气,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数落我:“都不跟我商量一声,乱许愿!”

“认人家当个­干­爹怎么了?”

“为了两盆水煮鱼,你就把我们的孩子给卖了!”

这话说得多难听啊!

我愤然反驳:“你还十年都不告诉我小灿的存在呢!这帐怎么算?”

结果当然是苏悦生赔礼道歉,连绝招都使出来了,还没能哄得我开心。

哼,一辈子的把柄,哪有这么轻易算了的。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