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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衾何以堪 > 第二节下课,小王老师回办公室,提醒桑无焉:小桑,你刚才不是找苏小薇吗,她现在正在教室。

第二节下课,小王老师回办公室,提醒桑无焉:小桑,你刚才不是找苏小薇吗,她现在正在教室。

桑无焉提起东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挂了个值日生的袖标,正在讲台上擦讲桌。

“小薇。”桑无焉站在门口,叫了她一声。广播里放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加上那孩子做什么事都很专心,所以并没有听见。

她擦得很仔细,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然后又将抹布在水盆里洗得­干­­干­净净拧­干­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点一点地移动。

桑无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转头:“桑老师?”

“我给你……”桑无焉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出现的苏念衾却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后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桑老师。”孩子并没有发现教室门口还有苏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无焉转移话题。

“嗯。他们刚才在教室里面玩儿的时候,把扫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节又是苏老师的课,苏老师喜欢­干­净,所以我得赶在他来之前将这里擦好,免得弄脏他的衣服。”

桑无焉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但是看着小薇那样认真严肃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苏老师?”

小薇眯起眼睛笑:“苏老师很温柔呢。”

“是吗?”她怎么从来没发现。桑无焉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苏念衾。苏念衾就像察觉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侧过头去。

结束谈话,她随着苏念衾走到走廊的尽头。

“为什么不要我给她?”

“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谁的一盒饼­干­。”

“可是……”桑无焉觉得语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这个吗?”

“就是因为你只能做到这些,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他神­色­并不漠然,但是这么严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显得异常冰冷。

桑无焉也有些来气:“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无父无母,但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她、惦记她。”

“桑无焉,请你收起你的怜悯和施舍。他们要的不是这些特别的关注,而是其他的东西。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凭什么懂!”桑无焉的这一句话,语气里不无讽刺,也带着怄气的成分。

苏念衾转过身来,稍许停顿后,缓缓说:“因为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桑无焉闻言错愕,倏地一下抬起头,惊异地着他。他背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从桑无焉这个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么一刻,晨光中的苏念衾,看不清楚脸。桑无焉的手指微微蜷起来,五个指头相互之间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昨天就是她的这只手,还触摸过他的皮肤,当时他的眉目舒缓,神­色­异常平和,显得是那么真实。

而当下,那逆着光线的站得笔挺的身影却突然让人觉得有些虚无……

在知道苏念衾是一今之前,苏念衾的生活来源对桑无焉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小王老师说苏念衾来代课,学校是给了课时费的。但是要知道,在这类学校任教,就算是事业编制内的老师,薪水也很寒碜,何况他一个每周不到六节课的代课老师。

他眼睛看不见,收入微薄,那该怎么生活?

他的穿着总是很整洁,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绒服,有时候连续穿几天,还是很­干­净,衣服上面有明显的标记或者LOGO。

苏念衾的穿衣给人的感觉,就是桑妈妈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话的鲜活样板:无论穿什么,只要­干­净整洁就是漂亮。

后来发现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开车来接他,车子是辆灰蓝­色­沃尔沃C30,在A城挺普通的车型,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

为此,桑无焉还和程茵讨论过。

“是个富婆,然后这个苏念衾甘做小白脸。”程茵说。

桑无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她见过苏念衾摆脸­色­给那女的看,要是那种关系,员工能比老板还跩?

“或者是反过来的。他是老板,她是小蜜。”程茵又说。

桑无焉又摇头。

苏念衾和她虽然很熟络,但是看不出是那种亲密关系。

直到得知苏念衾就是一今的时候,真相似乎就不难看透了。桑无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卖多少钱,不过从市场反应来说,应该称得上是“价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万猜,却猜不到苏念衾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愣愣地望着玻璃外的街道。她回忆起过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张的阿姨。

张阿姨说,被遗弃的孩子,很多是女婴,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觉得孩子有缺陷,农村人感觉不吉利,也怕遭乡亲笑话。有的是家里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将这样的孩子养活,总觉得是种负担,即便是长大成|人了,还是家里的负担,一辈子都是累赘。

想到这里,桑无焉心中微酸,倏地就哭了。

她默默地、安静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流了泪。车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脸朝着窗外,没有人注意。

(3)

晚上,桑无焉躺在床上一个人做减肥­操­。今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苏念衾都没有课,不会来学校。下次见到又该下个星期去了。

桑无焉停下动作,望着天花板开始发怔。

她小时候常被人欺负,到了中学就开始欺负别人,格外争强好胜。要是谁惹到她,她必定要张牙舞爪地还回去,就像对许茜和魏昊那样。可是,独独在苏念衾面前横不起来。

他反复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过四天,星期一,桑无焉到学校却得知苏念衾这几天请了假,不来上课。

桑无焉装作无意地问了问比较八卦的小王老师:“那我们班的盲文课怎么办?”

“开会时说,看苏老师的,要是耽误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请老师了。”

“什么事啊?”

“不知道。”小王耸耸肩。

桑无焉咬了咬笔杆,但愿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结果,苏念衾第二天准时出现,并且面对她也毫无异常,桑无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对苏念衾的影响力。

A城气候很湿润,夸张地说,雨会从头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无焉经常在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

桑无焉临时接到电话要回A大填毕业信息表,没到第四节课就走了。走到门口正巧看到苏念衾在等车,他也没课了,比桑无焉早出来好几分钟,明显车子还没到。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说它大,倒又不大;说它小,但是也能淋湿衣服。苏念衾和许多男人一样,不爱带伞,能省就省,现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还是有那么一些雨滴从叶缝中漏下来,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小片。

桑无焉走到旁边,举起伞,分了一半空间给他。

他察觉,转身。

“是我。”她说。

“没关系,雨不大。”他温婉地拒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继续磨厚脸皮。

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女贞树下,撑着伞。他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人也聊不起来,索­性­也闭嘴,免得再惹人讨厌。

桑无焉也学着闭起眼睛。然后,她听见雨滴落到伞上叮叮咚咚的,偶尔还有车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他就是这么体会生活的?她想。

还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阵花的香味。她睁眼一抬头,发现在女贞树的绿叶的遮掩下,已经有些细碎的花率先开了。

A城路边人行道上总是种很多女贞树,大概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女贞比其他地方开花得早,而且花期也长。

细小的白花会开满整个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夹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来了。

“呀,女贞都开花了。”桑无焉感叹。

“女贞?”苏念衾问,“以前有人跟我说,这种树是冬青。”

“女贞和冬青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将伞交给苏念衾,仰头绕着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株最矮的枝桠,随即跳起摘了一片叶子。

女贞树因为这种震动,倏地一下,积累在叶子上的雨水如数掉了下来,砸到苏念衾的伞面噼噼啪啪,自然也湿了桑无焉一身。

桑无焉抹了抹额头的雨水,走回伞下。她牵起苏念衾的右手说:“最简单的就是叶子不一样,你摸摸。”

她指引着他的食指去摸树叶的边缘:“这个是光滑的。冬青的叶子边上是锯齿形的。”

“那天的芦荟也是锯齿形的。”他说。

“对。”桑无焉点头,对着眼前这个好学的孩子ⅿⅿ笑。

不一会儿,来接苏念衾的那辆沃尔沃已经停在路边。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瞅了苏念衾两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直捏着片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苏念衾淡淡回答,然后打开车窗松开手。

女贞树的树叶,随风飞了出去。

心理学看起来热,可惜找工作很难。

家里知道桑无焉上线无望,开始让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复习半年继续考研。

桑妈妈说:“四年前让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下毕了业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来,大不了来考你爸那学校,回来请人给你复习。”

为此,李露露没少讽刺她:“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样,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报考的学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师大。那里的心理学全国闻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认真考了,何必还费那么多周章。

“我想留在这里,电台的工作也不错,我……”桑无焉在电话里解释。

“不行!”没等她说完,桑妈妈立马否决。

这天下午,桑无焉听了课拉着藤椅从教室出来,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师。”

“什么事?”桑无焉弯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们院里有活动,要表演很多节目,我也会上台。院长说,可以邀请老师参加。我想问您有没有空?”她一席话说得很流利,和平时的害羞的形象不太相似,可见肯定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才说的。

桑无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早上十点哦。”

“完全没问题。”

小薇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补充:“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师呢?”

“李老师的孩子病了,不能来。”

“苏老师呢?”

“没有请苏老师,我怕苏老师忙,而且院长说是请班主任,李老师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苏老师不是。”

“其实啊,”桑无焉脑子一转,“苏老师是老师啊,而且他一点也不忙,你要是请他,他肯定乐意着呢。”

这时,一群男孩子从教室里冲出来,带来一阵风和吵闹。

“这些男生真讨厌。”小薇嘀咕。在她这个年纪,是讨厌异­性­的。

“可是小薇却很喜欢苏老师呢。”

“当然了,苏老师又和他们不一样。”

桑无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异,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晓得。

“小薇不想苏老师去吗?”

“想!”小薇点头,“可是苏老师今天不来学校。”

“那多简单,我帮你打电话。”桑无焉摸手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对我说的就挺好,对着苏老师再说一遍就成。”

电话一接通,小薇果然将句那倒背如流的话重复了一次。

“好,我去。”苏念衾这么说。

桑无焉暗地里合上电话偷偷乐,她果然是个黑心的皇后,很邪恶。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4)

星期六,三月五号。

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日历上印着:中国青年志愿者服务日,雷锋纪念日。

但是,黄历上写的是:诸事不宜。

九点五十,桑无焉提前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苏念衾已经在那儿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还点了点红痣。

苏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好像是听小薇在唱歌,他微微点头,专心致志。听到不对处,他开口纠正她。

没想到他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让人觉得他很--很温柔。

桑无焉抬头,看到大门口挂的标语:热烈欢迎团市委组织青年志愿者到我院慰问演出。看到这里她不禁头晕,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难怪要找人来捧场。

他们都成群众演员了。

福利院有两栋楼,一栋是办公活动用房,另一栋是宿舍食堂,中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

现在空地已经搭起了舞台,下面摆了好几排塑料凳做观众席。第一排是贵宾席,桌子上铺了台布,摆上茶盅,还有入席人的姓名、职务。

后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师,以及“社会各界关心和支持福利事业的来宾们”。先不管符不符实,院长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她和苏念衾坐一块儿。

“好巧。”桑无焉说。

“是吗?”苏念衾沉默了一下,反问。

桑无焉突然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红了脸便垂下头去。转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为什么要回避。

原本,不到十点,观众、演员就已经准备妥当。

但是一直到十点半,领导们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到来,后面还跟着一批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随即是团市委某书记上台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孩子们,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台下的记者不停地拍照,然后摄像机也在领导跟前蹲着拍特写。

然后,领导们将带来的文具,体育用具等慰问品慈祥地一一分发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对镜头和记者,领导们捏一捏孩子的脸,然后抱起来再合影。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有的记者拉着孩子,做采访。

小薇刚刚摆脱记者,手里抱着一盒彩­色­笔,被一个同伴牵着走到后面,喊:“桑老师!苏老师!”

“我们在这儿呢。”桑无焉招手。

同伴将小薇带到他们跟前。

“哇,这么漂亮的笔呀。”桑无焉逗她。

“他们说我可以用它画画。”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不要走了哦,我要演节目的。都练了一个月了,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看。”

三个人话都还没说两句,小薇就被院长叫走了。

“这是苏小薇。”院长对着媒体记者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六岁,当时亲生父母带她到市三医院治疗肺炎,后来因为病情严重转为住院治疗,第二天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接着才送到我们这儿的,已经确定被遗弃。”

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记者们摇头兴叹。

但是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那个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长继续说:“虽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温暖让她又重新幸福了起来。现在,小薇在读三年级的盲人班,喏,你们看,”院子示意了下桑无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所有人的镜头和目光,“刷”的一下移到桑无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动地想要走来采访她。

桑无焉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他们都在看我。”

“你无视就行。”苏念衾说。

“怎么无视法?”桑无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上电视或者报纸什么的出风头。况且要是被人认出来还是个冒牌老师的话,想起来都不堪。

苏念衾严肃地说:“头朝前面,目不斜视,再回想下你折腾我的时候。”

“哧”地一下,桑无焉忍不住笑了。这男人挺小心眼的,还记恨着孩子他爹的那档子事。

这么一笑,她还就真不紧张了,对着来采访那个人板着脸胡乱掰了几句,就算了事。

转头再看,记者们的焦点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感谢所有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人,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是这个社会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阿姨都像我的妈妈,每一个叔叔都像我们的爸爸。他们爱我们,所以我们一直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准备长大了回报社会。”

桑无焉见小薇分了好几口气将这些话很流利地说出来,就像昨天她邀请自己一样。可见是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背过很多次的。

这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总让桑无焉觉得不是那么很舒服。

而苏念衾的神­色­却是十分不悦。

过了几分钟,表演开始了。

本来全套演出都是志愿者们自编自演的。但是为了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有参与感,第一个节目是这些孩子们表演《感恩的心》手语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带领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开始放音乐。

孩子们的歌还没唱到一半,贵宾席的领导们就悄悄起身,开车离去,一同点头哈腰离开的还有福利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怎么就走了?桑无焉纳闷,正想张望两眼,但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好在对观众取景,镜头扫到她这边,桑无焉急忙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舞台。

几个镜头一搞定,两个电视台的人商量了几句,和一些记者一起也相继离开。

桑无焉一傻眼,这台节目才开始吧。

“怎么都走了?”桑无焉喃喃说。

苏念衾则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第二个节目报幕前,另一位副院长上台Сhā话说:“刚才领导们在别的地方还有重要会议,所以先退场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领导。”说完,副院长率先鼓掌。

其实,领导的车早就一骑绝尘离去,哪还听得到这掌声。

苏念衾­阴­着脸,丝毫没有鼓掌的意思。

桑无焉也没有,她倏地就觉得连挂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鲜红的标语都有些刺眼。

在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热情掌声中,她想起上次讨论关于小薇的问题的时候苏念衾的话。

他说:“你们根本不懂。”

是的。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桑无焉自己,都不懂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想去弄懂过。

活动结束的时候,有几个来迟的记者,什么也没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了几个志愿者和几个孤儿采访。

其中,又有小薇。

采访过程中,记者将“遗弃、孤儿、残疾”这些敏感的词,反复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听到这些话,有的孩子已经泰然,有的孩子还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纪不相符的哀伤。

随后,小薇又将刚才那番长长的话对着不同的采访机背了几次,更加流利。桑无焉隐约明白它让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薇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送他们。

“时间这么早,我们安排点什么吧。”桑无焉说出今天活动的真正目的。

“没兴趣。”苏念衾说。

“苏念衾,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说不定人家就来采访你了。我买了两张对面游乐园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苏念衾的衣角:“苏老师,你答应桑老师吧。本来桑老师说带我去的,结果阿姨不同意,现在就你带她去吧。桑老师她平时对我可好了,你也对我好,那么就该对桑老师也好啊。”

桑无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这孩子,平时没白疼她,关键时候真够意思。

桑无焉急忙附和:“我票都买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费了。真的,真心实意地邀请你。”

“我不喜欢刺激的东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轮。

再固执的男人在固执的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协。

这是程茵的语录,桑无焉小试了一下牛刀了,果然如此。

他们两坐在摩天轮里,一人一边面对面。圆形的玻璃盒子一点一点地远离地面。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后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烟雾之中。

桑无焉突然想到苏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细清都。”很像从宋词里走出来的段子。

看不见的人也能写出这么美丽的景­色­,也许想象比眼见来的更浪漫些,桑无焉思忖。

苏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发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得笔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一样,目光落在桑无焉身后那片城市的远景中。

桑无焉细细地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户外的关系,皮肤细腻又苍白,睫毛很长,不禁让桑无焉担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话,睫毛会不会挡住视线。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非常的漂亮,着了墨一般的深黑­色­。桑无焉竟然有点庆幸他的眼盲,因为自己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他的­唇­还是依旧抿得很紧,显得一副漠然的样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浅,好像婴儿一般的­嫩­红­色­。

忽然,她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很想吻他。

她也被自己大胆又奇特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确实是机不可失。她想,也许可以模拟一下,反正没人看见。

她轻轻地伸过头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屏住呼吸,怕他一察觉自己的气息便露馅了。

在两人的脸蛋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其他知觉是很敏锐的。

她闭上眼睛沉醉了一下。不能得到他的吻,这样模拟一样也是好的,她在说服自己。

“这种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动的。”苏念衾突然开口说话,温暖的气息打到桑无焉的脸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系列动作让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桑无焉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脸红得好似一个大番茄,“你怎么看得见?”

“桑小姐,我有说过我是个瞎子吗?”

Chapter 5.[爱情哲理]

(1)

“视障也有很多种的,你和他见过这么多次都没发现他不是全盲?”程茵说。

“我怎么知道。”只是觉得他能力超强罢了,很多地方没有借助盲杖也能活动自如。

“我又不是绝对盲,三尺以内的物体移动都能够分辨。”在摩天轮的车厢里,虽然苏念衾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但是桑无焉敢打赌,他肯定很想笑。

理所当然,桑无焉属于“三尺以内移动的物体”,所以……

她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以前在他眼前做的很多小动作,说不定他都能发现。

程茵继续说:“他肯定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不事先就阻止你,而是在你停下动作,以为目的达成之后才开口。”

“是啊,好­奸­诈!好­奸­诈!好--­奸­--诈--”桑无焉气得在屋子里振臂大呼,然后狠狠地一拳砸在巨大的咖啡猫的鼻子上,“他专门要看我出丑。”

真是超级小气的男人,她不过就是说过他是孩子他爹,居然等到最后,留了这么一手来­阴­她。

A城另一头的苏念衾正在他的钢琴上弹着《Croatian Rhapsody》。余小璐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敷面膜,轻轻拍了拍脸。看来这人出去了一趟以后心情不错,《Croatian Rhapsody》的节奏明朗轻快,到Gao潮的地方,手指几乎要在琴键上飞快地移动,让人有种畅快的感觉。

于是,只要苏念衾心情一好,就爱弹这支曲子。

“你出去遇见什么好事了?”余小璐敷着脸,嘴角不好活动,含糊地问。

“没什么。”他继续弹他的琴。

“居然不要我送,也不要接。”余小璐顿了顿,冒死问了句,“你该不会是去约会吧?”

苏念衾听了过后居然没发火,很平静地回答:“不是。”

这个态度就让余小璐更奇怪了,她不禁回头看了眼苏念衾的背影:“你们办公室那个小姑娘最近还烦你吗?”

这回他没有答她,又将那首曲子弹了第二遍。

余小璐索然无趣,走到厨房洗水果,洗到中途,忽然听到曲子离开原来的轨迹拐了两个弯。她便探了个脑袋出来,感叹说:“不是吧,苏念衾。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开小差开成这样,调子都弹错了。”

苏念衾脸­色­一沉,手指一顿,琴声骤然停下。

余小璐眼见不妙,连忙道:“我什么也不说了。您继续。”

周一一大早,桑无焉出办公室去倒垃圾,迎面遇见苏念衾。

她的目光不禁滑到他的­唇­上,然后脸突然就红了,迅速拐个弯绕开他匆匆离开。桑无焉想,男人的这招够狠的,她从此再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去烦他,难道他就不怕当时自己一失足,真的盖个印上去?

以后许多天,桑无焉就算去学校,也总是速去速回,以免见到他再生尴尬。想到才到中旬,原来教盲文的郑老师休完产假回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桑无焉甚至都没看到苏念衾收拾过东西,对面办公桌就换了主人。

郑老师笑吟吟地朝桑无焉打招呼:“你就是跟着李老师实习的小桑吧。听说孩子们都挺喜欢你的。”

小王老师打岔:“郑老师,大伙儿都盼着你回来呢。”

“你家那个胖小子就满月的时候我们见过,什么时候带到学校来让我们逗逗啊?”另一位老师说。

“嗨,别提了,整天就知道哭。嗓门大得跟唱戏似的。”郑老师笑。

顿时,办公室的气氛就热闹起来,和苏念衾在此的氛围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人提到苏念衾的离开,看得出除了她,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桑无焉也笑着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出门的时候不禁回头又望了那张桌子一眼,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就这么走了,招呼都没有打。

三月底的某日,桑无焉发了一场高烧,开始她以为只是轻微的感冒,不以为意。

早上一起床发现胳膊上出现一些红疹。

到了医院,脸上、脖子、四肢已经发了一片,医生说是麻疹。

她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健康,并未生过大病。医生说这病传染­性­很强,好在程茵不在,于是吃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窗帘拉着,也不知道是何时,电话响了。

她擦了擦鼻涕去接,是家里的长途。

妈妈好像有灵犀一样说总觉得有什么不放心。桑无焉并不想让她担心,于是胡乱地说了几句便撑不住,急忙说有事挂了电话。

刚放下电话,她却有点想哭了。

真的好难受。

睡去后醒来,夜已经深了,身体却更加难受。她鬼使神差间按了苏念衾的号码。

本想只是听它响几下就挂,结果听筒里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他低缓而沉稳的声音从另一头通过无线电波传了过来。

一时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说话。”这个男人依旧严重缺乏耐­性­,语气严厉。

“桑无焉,你说话。”苏念衾突然说。

桑无焉的愕然使掉眼泪的心情都止住了:“你怎么知道。”她问。即使她用手机给他打过电话,即使他不是全盲,也不能看见屏幕上的来电呀。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神奇。

“你有事?”一个问题三个字,结尾语音略微上扬。

听他冷凝的语气,要是桑无焉此刻搪塞,是自己不小心拨错了,肯定会引得他雷霆大怒。

“我出麻疹了,好难受。”桑无焉怯怯地说。好难受三个字刚刚出口,自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便像败溃一样,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苏念衾沉默了稍许,缓缓问:“你住哪儿?”

“你不用来,我只是在这里没有什么熟悉的人,想说说话罢了。我会传染给你的。”

“我出过麻疹,所以不会。”他的口气稍微比刚才缓和些。

苏念衾出现在桑无焉的家门口是在半个小时以后,身旁还有那个随时为他开车引路的漂亮女孩。

她冲桑无焉笑笑:“我叫余小璐。”这是招呼也是告辞,显然她是要把苏念衾留在这儿然后离开。她并没有问苏念衾“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之类的话。

大概她早就明白,问了也只白问,无非引来他冷漠的回绝。

关上门,桑无焉说:“难道她是你的司机?”不同姓也不是妹妹咯。

苏念衾依旧未答。

一个瞎子要来照顾一个麻疹病人,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一个瞎子所不熟悉的陌生环境里,一直磕磕碰碰的。他才进屋几分钟就失手打碎了程茵的花瓶。

他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还是去我家吧。”

然后他给余小璐打了个电话。

“我带她回去。”

“你不用来接我们。”

“去超市买点吃的东西放家里。”

“这几天你都不要回家来。”

桑无焉听见美滋滋的。不论那个余小璐是女友、妹妹还是司机的,总之为了照顾自己苏念衾都不要她回家了。

但是桑无焉依旧强忍喜悦,故意问:“那样不好吧,余小姐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她没得过麻疹,很容易被你传染。”

苏念衾不冷不淡的一句话将桑无焉刚刚喜悦的心情浇了个透凉。

半晌过后,桑无焉晕晕忽忽的脑袋突然有了重大的发现:“等一下!”她拍了拍额头努力重整脑中的逻辑,“她为什么会住在你家里?!”

苏念衾摸索着从卧室拿了一张毯子严实地裹在桑无焉身上。

“我已经很热了。”

“那不是热,是发烧。”他纠正后,将她横抱起来。

她惊讶:“为什么要抱我?”

“你觉得你能下楼?”他反问。

“可是你是……我……我们……”桑无焉忍了忍没说。

“你只要告诉我转弯下楼就行了。”苏念衾依稀明白她的意思。

那是一种很坚定的神­色­。桑无焉蓦然觉得从这个男人不甚粗壮的臂膀中传来安心和稳定,她微微一笑:“好的。”双臂自然地勾住苏念衾的脖子。

此刻,苏念衾一贯漠然的脸上居然有了点绯红。

下第一阶楼梯的时候苏念衾的动作略显谨慎。显然他还不太适应这个台阶的高度,脚步探了一探才缓缓放下去。

“是九阶楼梯,然后右转。”

苏念衾小心翼翼地在怀中人的指引下走着,忽然桑无焉“呀”一下。

他知道,灯熄了。

“灯黑了。”声控的灯,桑无焉打了个响指,还是没有反应。

“有没有灯,对我没有妨碍。”他说,然后心里继续默数着楼梯的阶数,七、六、五……

“可是我害怕呀,晚上要是我就不敢上楼了,要打电话叫程茵来接才行。”说着她收紧了搂着苏念衾脖子的双臂,朝他怀里又缩了缩。

她因为出疹而滚烫的脸颊,隔着薄薄的衬衣,贴在苏念衾的锁骨上,苏念衾一时间走了神。恍惚之后发现自己忘记数到几了,于是脚步刚迈却一下子触到实地,一个踉跄滑向右手墙壁。

桑无焉一惊,却见苏念衾身体一侧将她护在怀里,让自己的胳臂狠狠地擦过墙面。

“没事吧?”

“没事吧?”

遇险之后两人同时发问。

出租车进了城西湖边的小区,然后停在了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前面。

“你家?”桑无焉瞪大了眼睛,这个地段这样的房子有些太奢华了。

“不算是。”

(2)

桑无焉吃过药躺在苏念衾的床上,靠着他的枕头,身上是软软的棉被。

她想,生病也不错。

只不过,这种想法仅仅在桑无焉的心中维持了半个小时。因为她现在头晕得要死,还有高烧与咳嗽。

她躺在黑暗里开始胡思乱想,上回她和程茵一起看那个泰国电影挺恐怖的,睁大眼睛渐渐觉得有些害怕。她这几年开始怕黑,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

她开灯,走到客厅里想喝水,看见苏念衾穿着一套蓝格子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光脚穿着拖鞋,坐姿端正。他洗过头也许刚吹­干­,头发有些蓬松,显得比平时所见的模样要稚气了些。

膝盖上一本平放着本不太厚的书,上面全是密密麻麻如同天书的点字。他闭着双目,而指间飞速且有节奏地在行间移动着。

桑无焉从房间里溜出来,手脚都很轻,自信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还是被他敏锐地察觉了。苏念衾睁开眼睛,停下手指,侧了侧头:“还没睡?”

“你睡沙发?”桑无焉看见沙发另一侧摆的被子与枕头。

房子不是很大吗?虽然楼下只有一间卧房但是--

“二楼不用吗?”她问。

“二楼是小璐的空间。”

“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们两个人住啊?要是余小姐不在呢?”桑无焉言下之意,谁来照顾你。

“她不在,我就一个人住。”

“你……”桑无焉很想告诉他,你说的是一句废话。

“什么?”

“我想喝水。”

他稍微停滞,然后将书签抽出来夹在刚才看过的那一页上,合上书,起身右转走了七步半刚好在冰箱处停下来,手本来是要拉冰箱门的,结果考虑了一下,又右转进了厨房。

桑无焉听见点火的响声,她怕他弄出麻烦于是裹着被子跌跌撞撞跑去看。

不锈钢水壶安稳地坐在炉灶上,他环抱着双臂安静地看着火苗的方向,眼眸明亮。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轮廓格外明显。

“新鲜的温水对身体比较好。”他说。

桑无焉才明白:“她不在,我就一个人住。”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手软头重地抱着被子坐在地毯上,可怜巴巴地盯这那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嗓子冒烟,口渴难耐。难道这个男人不知道动一动手为她加速一下水温的散发吗?

她又望了望苏念衾,他在无动于衷地继续“摸书”。

“你在看什么书?”

“名人传记。”

“谁的?”

“一位名人的。”

“……”

桑无焉极其怀疑他患有轻微失语症。

沉默了许久,桑无焉又忍不住和他说话。

“你看电影不?”这个是桑无焉的爱好,她自信就算再冷场她也能找到话来闲扯。待这个问题出口以后,桑无焉才觉得提到这个话题很脑残。

“我从不看电影。”苏念衾终于停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字字僵冷。

他有点被惹恼了。

但是,生气也总比没有反应来的有趣,桑无焉达到预期效果,满意地继续这个话题。

“那下次我请你去看。”

“不用。多谢。”男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可以试试。这世界上有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我们只能体会其中一种,而电影就好像一种程序,让你能短时间的尝试其间不同的滋味。仿佛一次脱离轨道的冒险一样。”

“读书一样。”

“电影来的更加直接。”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读小说的时候你会哭吗?”

“……”

“我看电影就会哭,剧中人伤心,我也会感动。”

“那是因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构造不同。”他顿了顿,“也许你爱哭。”语气中全是嘲讽的意味,和他刚才抱她下楼时的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桑无焉听到他异常不客气的语气思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例如我现在就想哭。”

这句真的带着哭腔的话,引得苏念衾有点惊讶,然后就听见桑无焉大哭起来。

桑无焉本来是想说来威吓他的,因为这个男人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当听到他漠然的冷嘲,居然很难过,自己不过是想和他能多说几句话,瓦解一下他冰冷的躯壳。这么一装腔连她自己都没料想到,居然真的忍不住哭了。

眼泪决堤后,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对我这么凶。在电梯里遇见那次,我想帮你忙是错;情人节那天我想送你回家是错;我求你和我假装一下情侣也是错;我帮小薇买东西,还是错。我病得厉害,睡不着觉起来找你聊天,那真是错上加错。所以你就讨厌我,偏要对我冷嘲热讽,是不是?”

她扯了张纸巾,抹了抹鼻涕,继续申诉:“我现在头重脚轻,脑仁儿里就像有个榔头在拼命捣腾一样,难受得要命。你不但不同情我,还朝我凶。”

原本安静的客厅,现在充满了桑无焉的哭诉。

苏念衾坐在旁边,真有一种无奈的挫折感,听见她哭得告一段落,便说:“水凉了。”随即把杯子递给她,妄想转移其注意力。

语气确实比刚才缓和许多。

桑无焉喝下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擦眼泪,哽咽地说:“我是病人,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这么欺负我。”

苏念衾不敢再与她搭腔,唯恐再生什么事端出来,于是翻开刚才的书,继续读。只不过,速度比刚才慢了许多。

桑无焉裹着被子蜷在他脚边背靠着沙发,哭着哭着就有些累了,加上苏念衾几乎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居然一句话也不接,她也渐渐觉得无趣,到后来伤心的心情都没有了,几乎忘记自己为啥要哭。

过了一会儿,苏念衾听到她渐渐地静了下去,某些字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后来几不可闻,到最后,她的呼吸变得绵长。

大概是睡着了?

他的手指停下来,侧耳静静地等了几秒钟,确定她是睡着了。

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过后,苏念衾才敢松口气。她至今为止在他面前哭过两回,每回都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放好杯子和书,轻轻离开,唯恐将她吵醒。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

因为沙发那儿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她才随意地坐在上面和他说话。但是要是这么由着她蜷在地上睡到天亮,恐怕会病得更加严重。

想到这儿,苏念衾浅浅地叹气,又折回去。

“桑无焉。”他叫她,“你得睡在床上。”

她应了一声,迷迷糊糊又继续睡。苏念衾没辙,又不好再抱她起来。他刚才抱桑无焉,是在她清醒时经过她本人同意的。如今她早睡得不省人事,再想想刚才抱她下楼梯时的尴尬,索­性­还是不抱了。

可是,他知道她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要是直接弄醒了她,也许会更难受。他站在屋子中央,沉默片刻后决定将暖气打开,然后自己回屋睡觉了。

他一个人躺在刚刚桑无焉趟过的床上,睡着老是觉得不踏实,闭着眼睛就想起昨天签的合同,想起那些歌词,想起一堆乱七八糟的乐谱,想起周六去福利院的那台节目,以至于想到桑无焉身上。

苏念衾不禁摸了摸手上那个被她烫到后还没消逝的伤痕,然后摸到腕上还没有卸下来的盲表。那是一种有凸起标记和特殊指针的表,可以通过手指的触觉读出时间。他打开表盖,又摸了摸: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起床,披着黑暗走到客厅。快天亮的时候气温最低,所以他故意将暖气开高了一点,如今在这初春三月的夜里,未免有些太暖和了。

他蹲下摸到桑无焉的被子大部分已经被她嫌热而掀在一边。他摸索中找到被角,替她盖回去。刚松手,桑无焉又掀开。他再盖回去,她再掀开。

这下,苏念衾开始有点恼了。他这辈子从来没照顾过什么人,尤其是这种情况。

他微愠地将被子又一次盖回去,而且就此固定住,没松手。他定了一两分钟,期间桑无焉试图反抗过,但是动了下,没见效便识时务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放手的时候他想,要是桑无焉敢再掀开,他就拿根绳子把她裹在被子里捆起来。

结果让他很满意,她很听话地屈服了。

苏念衾检查了下自己的胜利果实后,回到卧房继续睡。躺下后又开始想别的事情。例如从这里到沙发要十七步;出门要下三步台阶,朝右拐再走二十二步开了栅栏才是大路;从老师办公室到对面的教室要走十九步?或者更多?都不太确定,他有半个月没去上过课了,况且以前每次在那里量步子的时候,总有孩子跑来跑去,打断他,不仅仅是孩子们,桑无焉也爱打断他。

想到桑无焉三个字,苏念衾又起身去了客厅。他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似乎比傍晚那会儿烫了些。

他不太有医药和护理常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在药箱里找了降温贴给她贴在额头上。

桑无焉动了动,似乎睡得也不是很安稳,迷糊地偶尔冒出几个字的梦话。他蹙着眉考虑了下,然后还是将她和着被子一起抱回卧室。

第二天桑无焉看到苏念衾问:“我好像记得昨晚我睡的是客厅。一起来怎么变成卧室了?”

“嗯。”苏念衾漫不经心地应了下,将煎蛋放在桌子上。

看到苏念衾有些疲惫的神­色­,桑无焉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没睡觉?”

“你还吃饭吗?”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再扔了双筷子给她。

桑无焉垂头看到盘子里那个内外皆焦的煎蛋,怯怯地问了一句:“你确定这东西吃了不会出人命?”

“我确定!”苏念衾带着怒意,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3)

到了第三天,是红疹最猖獗的时候。疹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医生说熬过了便会迅速康复。

她不喜欢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这样好像很孤单,于是挪到了客厅沙发上。

|­乳­白­色­的布艺沙发很大,足够将她舒舒服服地容纳在其中,当然还包括她的枕头、被子。

苏念衾一直不怎么和她搭腔,所以全是桑无焉一个人自说自话索然无趣,加上药物的缘故,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半晌之后,苏念衾走来在茶几上凉了杯热水,然后在沙发旁静立了片刻,确定她睡得很安稳后,才拿上钥匙出门买吃的。

第四天晚上,她半夜里睡醒忽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一照镜子果然红疹退去了许多。

她踮着脚尖开门走到沙发前,发现苏念衾已经躺在沙发上熟睡了。他睡觉很规矩也很安静,被子盖得好好。

灯是熄着的,却依然很亮堂。

沙发背后是客厅里那个足足有五米高的落地大窗户,窗帘一直没拉,月光照进来,落在苏念衾的脸上,一扫素日的冷漠,显得格外柔和。

桑无焉心想,上次被抓了个现场,如今你闭着眼睛总看不见。

于是俯下身,想再处近一点看他。

屏住呼吸,四周只剩下苏念衾轻轻的鼻息。

她忍不住偷笑。

原来,这个男人的睫毛真的很长,现在安静地搭下来,照着月光留下两道弯弯的­阴­影。

忽然,他的睫毛动了一下。

苏念衾用他特有的低缓声线突然开口说:“我可不会连续放过两次机会。”

他苏醒过来的言语着实地令桑无焉又吓了一大跳。

她的表情呆住了。

苏念衾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伸到桑无焉的后脑,他朝下微微一使劲便让桑无焉的脸贴近自己。

原本他只是想捉弄下她,没想到桑无焉居然顺势将吻落在他的­唇­上。

桑无焉轻轻地啄了一下:“你以为我会吗?”做完这个的动作,她颇为得意地做了个谁怕谁的宣告。

苏念衾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弄得措手不及,愕然之间,她的温度与柔软依然留在自己的­唇­间。她还在低烧,所以趴在他的身上像个炽热的火球。

他稍微定了定心神,那一瞬间似乎嗅到了芦荟和女贞花交织的香吻。就是­唇­与­唇­之间这么简单的一个碰触,使得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愫一下子就疯长出来,扰乱了他的心境。

原来,他并不讨厌她。不,不,不。不是不讨厌,甚至是喜欢的。是的,是喜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晚听见她无助的电话,迅速地就赶了过去;如果不喜欢她,又怎么会破天荒地耐起­性­子照顾她;如果不喜欢她,何必三番两次地这么捉弄她。

桑无焉看到苏念衾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了,尴尬地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不想,苏念衾拉住了她。

“你多大了?”他问了一个相距甚远的问题。

“二十三,怎么?”

“可以对自己行为造成的后果负责了。”苏念衾用喑哑的嗓音说,然后将桑无焉横抱起来向卧室走去。

桑无焉气极,他真的是一个瞎子吗?怎么可以这么熟练地开门,关门,把她放在床上?!

他封住她的呼吸。

“苏……”她好不容易挣脱一点空隙呼吸,刚吐一个字,又被苏念衾的舌尖撬开她的齿缝,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搜掠。

她再次挣开他的吻,头偏向一边,于是苏念衾吻下去亲到的是她的侧脸。

他怔了一秒钟然后滑向她的耳垂,接着顺势滑下,脖子接着是锁骨……他一颗一颗地解开桑无焉身上的男式睡衣,吮吸着她胸前雪白的肌肤。

动作比方才轻柔了许多,

“苏念衾。”她终于能从一种无法思考的迷幻中,完整地喊出他的名字。

“嗯?”他一边回答一边不忘耕耘。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就喜欢。”

桑无焉面­色­绯红地说出这些话。

这话好像是一个魔咒,让苏念衾停下动作来。

他怔忪了稍许,然后将她身上的睡衣又重新整理好,直待他低沉的呼吸稍稍平缓,期间就这么俯视着她,仿佛眼睛真的能看见似的。

他问:“为什么?”

“Love at first sight!”

苏念衾闻言微笑。

那是桑无焉生平第一次见他笑。眉毛挑起来,眼睛像星星一般闪亮,然后睫毛随着微微颤动。

“瞎子听不懂英文。”苏念衾说。

桑无焉嘟着嘴:“那听不懂你乐什么。”

苏念衾继续笑却不答话。

“你说,你笑什么?”桑无焉不服气,伸出手去捅他的胳肢窝,苏念衾好像果真很怕痒,立刻躲开,笑出声来。

桑无焉不依不饶:“你就知道欺负我。那你呢,念衾。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我的?”一边厚脸皮地问一边在床上步步紧逼。

苏念衾逃不开,只好一把将桑无焉环在怀里不许她的手再乱动,狠狠地拥住。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桑无焉的头顶上,双眸染了层浅浅的笑意。

许久之后,他悄悄说:“也许是在摩天轮上。”

“什么?”桑无焉并未听清楚他的低语。

苏念衾却再也不肯重复。

Chapter 6.[物种楷模]

(1)

余小璐回来的那天,看到桑无焉与苏念衾的亲密有一点吃惊,速递地又平静下去。

对于和余小璐之间的关系,苏念衾说她是亲戚的妹妹,她没有地方可去便住下来,顺便可以照顾自己。桑无焉很意外,苏念衾这样的人也能当面承认别人在照顾他。

“以后我来照顾你。”桑无焉挽着苏念衾的胳膊说。

后来她又想,既然是亲戚的妹妹,那么也是亲戚吧,为什么不直接说是表妹,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

她思想不太复杂,久了也就将这个疑惑淡忘。

那段时间电影院里上映的是《卢浮魅影》,为了避免苏念衾的不适应,他们买的情侣包厢。那里的座位可以让桑无焉将脑袋放在苏念衾的颈窝里,一边看画面一面给他轻轻描述里面的情节。

“然后他走进了埃及馆躲在角落里,等待那个木乃伊的出现,这个时候,黑影又出现了,那个木乃伊……”桑无焉说得神­色­惨白,吓得不敢再看,将脸蛋藏在苏念衾的衣服里。

“怎么办,好恐怖。”她好像一条蚯蚓,使劲往他怀里钻。

“那我们不看了。”苏念衾说。

“越害怕却越想看。”桑无焉苦着脸。

苏念衾失笑,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然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

桑无焉已经因为电影情节紧张到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了要描述画面。苏念衾只能看到正前方,电影屏幕不时闪烁的光影。

越害怕越想看--这句话让他联想到爱情的感觉。

这些都是像鸦片一样的东西,他想。

回去的路上,在地铁站,正是六点多人潮最汹涌的高峰。

地铁来了,她在前面牵着苏念衾的手躲开人流,等着最后上车。这时候几个为赶时间而飞奔过来的人,一下子撞开他们,然后将桑无焉挤进人群被带上了车。

待她往回走却见已经关门了。

她不知道苏念衾是不是也上了车,又不敢在车厢里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怕他窘,便四处张望。她个子不高需要踮起脚尖,来来回回地找。

左边,右边,座位上。

没有--

她的心开始焦急起来。

苏念衾一定还留在车站,他很少一个人在这种公共场所,人又那么多,他又死鸭子嘴硬肯定不会找人帮忙,早知道就让余小璐开车来了。也不晓得他认得路不,会不会遇见坏人,他的手机又在自己的背包里。

她越想越着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地铁一停,她立刻下车在另一边原路坐回去。

回程的车人要少了许多,她站在门口,外面是漆黑的隧道,一直蔓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地铁停了才重新见到外面的光亮。车厢里的喇叭报着站名,然后缓缓地停下来。

她透过窗户的玻璃,远远地看见苏念衾立在那里。

就是他们错开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他个子很挺拔,人很清俊,所以好像不需要特别醒目的标志就能一眼找到他。

桑无焉奔去,一把扑过去,环抱住他的腰。

他轻松地说:“这么快!”好像还等得意犹未尽一样。

“我都吓死了。”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可担心的。在哪儿走失的,我一定会在哪儿一直等到你回来。”

桑无焉在电台和圆圆一起做新闻组工作,不久又被调回了聂熙的工作室。吴谓说:“熙姐跟主任说的,硬要你回来。”

“为什么?”

吴谓想了想:“什么原因都有可能,但是肯定不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然后鄙视地看了眼桑无焉。

桑无焉佯怒:“小样!信不信我掐死你?”

“牡丹花下死,我是做鬼也风流。”吴谓吐出舌头装鬼。

正在两人嬉闹间,聂熙走了进来,冷冷道:“桑无焉,我调你过来,不是要你和我的人打情骂俏的。刚才给你的那些材料,你得马上排出来,我明天用。”

“哦。”桑无焉垂头,再不说话,开始工作。

明天来直播室受聂熙专访的是最近崛起的一位年轻写手青峰,作品在网络风靡以后,随即横扫整个出版界,不到半年成了大牌,备受关注。聂熙这人做事很严谨,每回必定做好功课。如今桑无焉要将青峰的个人资料,还有他的作品风格、大致介绍,代表作的人物特点,网络评价,以及出版商评价全部系统地帮聂熙整理好。

以前是叶丽和王岚两个人做这些,桑无焉刚要叫她俩,却被聂熙拦下:“她俩另外有事。你在这儿好歹待了快半年了,这点儿小事也不会?”语气格外嘲讽,和素日里桑无焉认识的那个熙姐判若两人。

待聂熙走后,叶丽小声地问:“桑无焉,你得罪她了?”

“没有啊。”桑无焉纳闷,“她叫主任让我回来的,我好久没和她碰过面了。”

“撞鬼了?”叶丽摇头。

桑无焉望着一摞高的资料,是挺莫名其妙的。

晚上,桑无焉加班加到很晚。她是理科生,对这种东西实在不怎么感冒,什么架空,什么历史,什么武侠,什么玄幻将她搞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才从中解脱出来,将青峰的个人作品路程理了个大概,然后结合一些现实个人情况、读者留言将访问的大致内容弄了出来。

下楼的时候她打开手袋,想给苏念衾去个电话,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她前脚进家门,电话后脚就响了。

不是苏念衾,是桑妈妈。

“无焉,怎么这么晚都不在?”

“台里加班呢。”

“以后早点回,现在治安这么乱,一个女娃娃走夜路多不安全……”桑妈妈就开始机关枪似的家庭教育,好不容易才结束,刚一挂电话,铃声又响了。

“你这么晚去哪儿了?”这回换苏念衾问,“手机也不通。”

“加班。”她继续解释。

“本来说叫你过来吃饭的。”

“吃饭?你做的?”她可是对他做饭的能力心有余悸。

苏念衾听出门道来了,想起那天他好心煎蛋给她补充营养,她还嫌弃地问他会不会吃了出人命。

他不禁有些来气:“桑无焉,你……”

桑无焉急忙改口说:“排队想吃一今做饭的人,没有一个师也得有一个团了。所以你赶快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少耍嘴皮子。”

桑无焉嘿嘿笑。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个人拿着电话说了半天。直到挂了线,桑无焉的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其实,他也挺爱说话的。

第二天一早,桑无焉去电台,拿着东西向聂熙交差。聂熙淡淡看了一眼,说:“不行。视角和出发点不行。”然后拿着稿子指了一堆缺点,勒令桑无焉继续去修。

午饭,桑无焉就随意扒了两口,继续埋头苦­干­。拿给聂熙的时候,她正用着电脑,看都没看就说:“放那儿吧。”

晚上桑无焉在直播间外面守着录节目,导播还在上广告,直叫里面的两个人准备。

叶丽突然神秘地拉住桑无焉,小声说:“聂熙上周就叫王岚准备那个青峰的资料了。她根本就用不着你的。”

旁边的王岚点头:“是啊。我不就是在忙这个,你们又没问,我白天也来,刚刚才听丽丽说。”

“你是不是犯小人了?”叶丽问。

桑无焉诧异得半天没说话,转头透过玻璃看着一脸笑吟吟地对着青峰的聂熙,滋味很复杂。聂熙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大度、耐心,一点架子没有,对人也好。

是不是她以前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她无意间让聂熙不高兴过。

是不是她本来就缺少这种磨炼。

愣怔间,她忽然想起以前李露露说的,“桑无焉,你离开学校,离开你爸妈的庇护,就什么都不是了”。

(2)

因为多种原因,她和苏念衾也不是时刻黏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两三天都没见面。

两个人见面最多的地方便是在苏念衾的家里。

她喜欢趴在旁边,看着苏念衾弹琴。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或舒缓轻柔或激昂张狂,都是种很享受的视觉感官。

她很难想象他真的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的老师和阿姨们怎么把他教得这么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七岁。”

“好学吗?”

“不好学。”

“他们对你好吗?”桑无焉突然问,“我意思是照顾你的那些阿姨。”

苏念衾异常平静地说:“谈不上好还是不好。照顾孤儿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出于爱心或者是有别的什么感情。当然他们会有偏爱些的孩子。而且,有时候我都不太能回忆起来那些事了。”

“为什么?”

“我只待到七岁。”

“为什么?”

他停下动作,淡淡说:“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桑无焉微怔,那么不堪回首吗?

这时,桑无焉的手机响了。

“无焉,你怎么又不在家?”是桑妈妈。

桑无焉看了一眼苏念衾,和妈妈支吾应付着走出屋子。

“月底你回来一趟。我跟你爸联系了个中学,虽然人家去年十一月就订了新聘的人,但是现在可以为你加个指标。”

“妈--”

“带你的简历,还有那些证书。你自己也先准备下,人家学校还是要面试的。”

桑无焉叹气:“现在我不方便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回去说。”

“什么叫不方便?你又不是地下党,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桑妈妈嘟囔着挂了电话。

桑无焉一晒,可不就是地下党。要是家里知道她和苏念衾这事,铁定没完。

她回屋,苏念衾问:“谁的电话?”

“我妈,跟我说工作的事。”

“嗯。”他不太过问桑无焉大学和实习的事,有时候桑无焉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她念哪个学校。

下午,天气突然就放晴了。太阳在院子里洒了满地的金­色­,格外诱人。桑无焉拉着苏念衾去了公园。

天气很好,来晒太阳的人不算少。

桑无焉躺在草坪上,头枕在苏念衾的腿上。他坐着靠着树­干­,眼睛半寐,耳朵里塞着耳塞在听收音机。

时不时地摸一摸桑无焉的头发,她的头发细且密,摸起来非常柔顺,加之她是短发,毛茸茸的,手感很像猫毛。

想起“猫毛”这个词,苏念衾忍不住勾起嘴角,睫毛微微动。

“傻笑什么呢?”桑无焉问。她仰面躺着,正好从下面将他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会将这种笑称之为傻笑。

“正讲笑话。”他拔下耳塞。

“听什么台?”她发现他要是不看书不弹琴,打发时间的方式不是听电视新闻,就是听广播。

“说评书的。”

“怎么不听了?”

“老是广告。”

“你听我们台吗?”

“偶尔也听。”

他睁着眼扬起脸,朝着太阳的方向。

“看得见光?”

“很微弱。”

“治不好吗?”他身上有太多的迷,太多的未知,让她很想知道。

“不能治。”他淡淡说,“是视中枢神经有问题,先天的。”语气异常平淡,但是桑无焉依旧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那丝微弱的苦楚。

“你带了书来看吗?”桑无焉转移话题说。

“嗯。怎么?”

“以后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念啊,多省事。”

苏念衾思忖了下,将书递给她:“你念吧。”

“……这本不行,我又不懂盲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歌声,正巧在唱那首《利比亚贝壳》。桑无焉蹙了蹙眉:“歌词唱混了,这一句是第二段的。”

苏念衾挑眉:“你也会?”

“当然。”桑无焉昂头,“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别!”苏念衾急忙说,“别。”

“你鄙视我?你嫌我唱得不好?”

苏念衾不说话,显然是不想打击她。

桑无焉急了:“苏念衾,我和你说,人家都说我声音好听,不然也不选我做播音了。”

“这个,”他说,“我持保留意见。”

桑无焉回学校宿舍拿东西,路上遇见许茜。许茜叫住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你终于可以放心了。”桑无焉讪讪说。

“我和魏昊一起在B市找了工作,合同都签了,六月就回去。”

“恭喜。”

许茜摇头:“桑无焉,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点?”

“就这样不挺好。不然你们怎么能背着我眉目传情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无焉说,“我不会原谅你们。”

“你……”许茜苦笑。

“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们凭什么欺骗我?”

第二天,桑无焉依在苏念衾怀里,将昨天遇见许茜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她这人藏不住话,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汇报,不然心里难受。

“你要是有事情欺骗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桑无焉恨恨地说。

苏念衾的手原本在摸她的头发,听见这么一说便微微一滞。

桑无焉从苏念衾那里一回来,程茵就说:“你妈又来电话了,叫你必须回。”

“哦。”桑无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立刻黯然。

“你应该好好跟你妈妈他们说,毕竟也是为你好。”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将来。我要­干­什么,要不要继续念书,都是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正说话,电话又响了。程茵做了一个“肯定是找你”的眼神:“你­干­脆从了吧,不然我都要疯了。”

果然是桑妈妈。

“妈,我真的要留下,再不会回去,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了,我喜欢这儿。”

“爸爸妈妈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学院里多少人想挤进来读书都不行,专门给你的名额你还不要。才在外面待四年心就野了,当时就不该让你跑到外地去。”桑妈妈一口的方言,语速极快地数落着桑无焉,苦口婆心。

“我不回去。”

“无焉,”桑妈妈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妈。”她觉得最近女儿不太对劲,很晚打座机到住处都不在。

“妈……我……”她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多大年纪了?家在哪儿?一个学校的?怎么不早告诉妈妈,让妈妈看看?”

总是要面对的,桑无焉只能鼓起勇气完整汇报,当说到苏念衾的眼睛视障的时候,桑妈妈突然在另一头沉默了,许久之后留下一句“我明天坐飞机过去”,便挂了电话。

来的不是暴雨梨花针而是和风细雨。

依照母亲的个­性­,她以为会一来就亲自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桑妈妈没有。从机场到家,出租车上桑妈妈一直对苏念衾的事情只字不提。

路上恰好接到苏念衾的电话。

“吃饭没?”

“还没。”桑无焉每说一个字就战战兢兢,怕母亲发现端倪。

“无焉,你好像很紧张。”苏念衾格外敏感。

“没,我一会儿打给你。”她迅速挂断电话,然后给余小璐发了条短信,请她让苏念衾做好准备,或许会带一个人去见他。

刚一到家,桑妈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桑无焉收拾行李。

“明天就跟我回去。”

“妈--”

“如果你是为了那个人而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待了。学校那边你爸爸自然会替你请假,你必须跟我走。”

“你至少应该见一见他才下结论,好不好?”

“我们家就不承认他和你的关系,有什么好见的。”

“妈--”

“趁你们年轻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好让人后悔的事情,早点了断。”桑妈妈确有所指。

“我们是真心的,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

“仅仅?你认为这是仅仅?你是个小姑娘,没有经过油盐酱醋就不知道其中酸甜苦辣。妈妈并没有否认你们信奉的爱情,但是现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里蜜糖里泡大的,你爸宠你宠到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经历过些什么?你能经历什么?”

“我会学的,我会学做饭,学挣钱,学着照顾我和他。而且苏念衾他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想你用大半辈子时间花费在照顾这样一个人身上。何况他还是个孤儿。”

“不是,不是的,他身边有亲人,他不是孤儿。”桑无焉说,“妈妈……你应该见一见念衾,他是个很出­色­的男人,而且他很爱我。”

“妈妈以前给你讲过,爱不单单是一种冲动,还包括安全感、责任感。对于这样来历不明的残疾人,他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没有告诉过你,那能叫爱?!”

“我可以立刻打电话问他,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马上问。”桑无焉落泪。

“无焉,不需要。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个怎样的家庭。假如他家里有钱有势,我们桑家从不高攀这种门槛。假如他穷困潦倒,我只会更加嫌弃他!”

(3)

“可是妈妈,要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无焉--”桑妈妈恼怒,“你怎么可以这么和长辈说话!”

激烈之后,两人好像突然都累了,顿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桑无焉的电话又响了,即使是开成震动,还是在她的背包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

她无力面对苏念衾,无力面对他们的爱情。

这一夜,桑妈妈没有再多说一句。

程茵似乎有预感似的,没有回来。

于是桑无焉将床留给母亲,自己一个人睡在程茵的房间里。

深夜,她去洗手间,听见母亲在房间的小床上翻身。

“妈,你还没睡吗?”她开门小声问。

母亲面朝墙壁侧身躺着并不理她。

桑无焉上床,对着母亲的背说:“妈妈,我长大了,可以让我一个人去寻找幸福吗?如果有挫折的话我也会很坚强的。就算被打倒,我还有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呀。” 说话间轻轻从后拥住母亲。

桑妈妈闭眼潸然。

第二天,一早离开之前,桑妈妈说:“无焉,妈妈再也不管你了,随你想怎么样都好,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人这一辈子找不到后悔药吃的,以后要是有什么怨不得别人。”

想必是伤极了母亲的心,才留下这么一席话来。字字句句在桑无焉耳边回想,竟然比昨天的针锋相对还乱她的心绪。

她突然有些后怕。

“我伤了他们的心吧?”桑无焉问程茵。

“若是你和苏念衾因此而不幸福,他们会更加伤心。”程茵答。

那日她首次因为私人原因向电台告假,急切地搭车往苏念衾家里去。

余小璐与他都不在。

桑无焉踢掉鞋,光脚走在地板上。

落地窗下苏念衾常用的三角钢琴没有盖上盖子,她走去用手指捅出几个乏味的单音,自小便号称音盲的她,不到三分钟便觉无趣,然后溜进苏念衾的房间,和衣钻进被子里。

里面留着苏念衾的味道。那味道让她顿觉安心。

苏念衾,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这是桑无焉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前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吵醒她睡梦的是大门的开锁声。

余小璐与苏念衾一同回来。

接着是余小璐换了拖鞋上楼梯的声音,走到一半又停下。

“念衾,你不应当对你父亲这么固执。”余小璐说。

“父亲?”苏念衾冷嗤,“我从不认为他履行过父亲的责任。”苏念衾说完就回房间。

卧室里的灯是关着的,桑无焉躲在门后准备跳出去下他一跳。

刚想扑出去,就听见苏念衾问:“无焉?你在吗?”

她顿时失望,“哦”了一下,乖乖就范。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谁让你每次来都会把鞋子胡乱踢在门口,害我差点跌跤。”苏念衾一与她说话,脸­色­便柔和了下来。

桑无焉抱歉地笑笑。

“你昨天说要让我见什么人?”

桑无焉神­色­停滞了一下,目光闪烁地说:“是程茵啦,想让你见见她。”看到苏念衾的脸,她突然决定怎么也不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会由自己解决,不让他担心。

“为什么搞这么神秘?”苏念衾有点怀疑。

“因为,我要搬来和你住。”

“怎么又想通了的?”苏念衾有些掩不住喜悦了,揉了揉桑无焉那头睡后乱七八糟的短发。

“既然找到了一张长期饭票,我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白吃白住,好节省开支。”桑无焉给了苏念衾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一定会去努力寻找幸福的,桑无焉闭着眼睛想。

“我这儿又不是开免费客栈的。”苏念衾浅笑。

“错。不但是吃住全包,而且还附赠头牌男­色­。”

“为什么我要排在第三?应该是独享头牌男­色­,附赠吃喝。”

“苏美人,谁让你不守身如玉,一来就让桑大爷我为所欲为的。”桑无焉笑得打跌。

打断两人笑语的是桑无焉那大唱空城计的肚子。

“这么晚了麻烦小璐不太方便。”

“你,不会做饭?”

“你觉得我像个要做饭的男人?”苏念衾挑了挑眉毛,“而且你作为女人,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不会做饭?”

桑无焉垂头,撅起嘴,很不服气地小声说:“我又不是煮饭婆。”

“不过,我听说过一个成语。”桑无焉咬­唇­窃笑。

“什么?”苏念衾问。

“秀­色­可餐呀。”说着就踮起脚尖亲了苏念衾的­唇­角一口,她这个人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

本以为苏念衾会回应,他却一改常态,满脸严肃地反抗:“饿着了会胃疼的。”说着就拉桑无焉出门。

他,也开始习惯照顾人,

四周全是住宅小区,又是湖区。拐了这条街,便全是开酒吧的,没啥卖东西吃的小店。两人一起步行了好长一段。此时,桑无焉才发现她与苏念衾之间还需要时间磨合。

例如,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而苏念衾都是默然的。因为跟上正常人的速度对他而言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即使既又有盲杖又有桑无焉引路,也需要花费所有­精­力,根本无法分心。

她喜欢两人手牵手并肩走,而苏念衾更适应前后错开半步。

周围有年轻女­性­会惊艳地回头看苏念衾,在发现他的残障后,又露出一种怜悯的表情而后与同行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不喜欢他们的目光,无论是惊艳的,还是怜悯的,都不喜欢。

“无焉?”苏念衾察觉异样,停下来脚步问。身体刚好遮住照过来的路灯,将桑无焉挡在灯影里。

桑无焉趁着昏暗夜­色­朝他的脸角印了一个吻:“以后要贴一个标签:苏念衾是桑无焉的私人物品。”

找到个卖馄饨的路边摊的时候,老板开着收音机,电台正播着苏念衾写的歌。

“教我钢琴好不好?”桑无焉说。

“哼歌跑调,乐谱不识的人也要学钢琴?”

“只要你有恒心,我就能学会。”

“你学钢琴,为什么要我有恒心。”

“我肯定不会有恒心,所以要依靠你这个暴君。”她还比较有自知之明。

“你有求于我,还骂我是暴君?”苏念衾挑眉。

馄饨端上了,桑无焉喝了一口热乎乎的面汤。

“我好像很幸福。”她说。

吃到第二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那次在沙发上,你怎么会发现我的?”

“哪次?”苏念衾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我偷偷……”桑无焉有些窘。

“你有我的味道。用我的床,穿我的睡衣,洗我的沐浴露,只能染上我的味道了。瞎子的鼻子很灵。”

“那倘若我以后去找别的男人,也要先换了衣服洗过澡才能回来了。”桑无焉故意逗他。

“你敢!”苏念衾立刻驳斥。

“我说来玩嘛。”看他反应这么激烈,她的心戚戚焉。

“无焉,如果你敢先离开我,我会恨你。”苏念衾在回去的路上,衬着幽暗的夜­色­,突然说。

“你要是敢不要我,我才恨死你呢。”桑无焉抬杠之后还不忘再附加一句年限,“肯定恨你一辈子。”

苏念衾笑了笑,没恼也没继续说什么。

他一直有种不安,总觉得最后她会因为他的眼瞎而离开。

从那次青峰的事情起,桑无焉就尽量和聂熙避开。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饭,聂熙突然坐到桑无焉跟前。

“中午陪你吃饭的人挺多。”聂熙说。

桑无焉看着她坐下,看着她夹起菜往嘴里送,看着她突然来搭讪,愣愣地打招呼说:“熙姐。”

“又吃两份­肉­?”聂熙瞧了下桑无焉盘子里的菜,“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吃都不胖。”说话的神­色­又恢复成以往桑无焉印象中那个和蔼的聂熙。

桑无焉对聂熙两次巨大的变化有些诧异。

她本来没有说过聂熙的事情,但是这次真的忍不住告诉苏念衾。

苏念衾说:“聂熙?我认识。”

“你当然认识了,人家上次还采访你来着。”

“不是,她是……是小璐的学姐,和小璐关系挺好。”苏念衾答。

(4)

日夜相处后,桑无焉发现苏念衾几乎和一切不良的嗜好都不沾边。这一点让桑无焉有万分的压迫感。

“你应该拿去巡回展览。”

“嗯?”

“人类优质教育成功的典范。”

话刚说完,坐在钢琴前的桑无焉就狠狠地挨了苏念衾一敲:“不要开小差,这个地方很重要!”

“一般多久可以学会弹《筷子舞》?”

“个人天赋不一,有人三年有人几天。”

“我呢?”

“不知道。”

桑无焉沮丧:“那我不学了。”

苏念衾扬眉,意思是说:我被你折腾了两天,就等你这句话。

“你好像教得很痛苦。”桑无焉更加沮丧。

“哪里,哪里。不比桑小姐你学得痛苦。”苏念衾谦虚。

桑无焉气结。

“你为什么以前会学琴?”桑无焉想到若是视力不好,又看不见乐谱该多么困难。

“我母亲认为,一个瞎子如果有些绝活傍身的话,即使沦落到沿街乞讨总还会存有点尊严。”

听到他所言,桑无焉的心开始抽痛。苏念衾只字不提,她也不去追问苏念衾的童年,她害怕那是一件让她的心更加疼痛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念衾’的意思?”被程茵猜中?

“不是。你以前说得很准,念情。我母亲也是南方人,取的谐音。”

“你妈妈呢?”

“她死了。”

这段谈话,在苏念衾面无表情地吐出的这三个字之后,戛然而止。

那日夜里,苏念衾突然问:“无焉,你长成什么样子?”

“倾国倾城。”桑无焉眨了眨眼,调皮地说。

苏念衾无奈浅笑。

桑无焉被自己的话逗得咯咯笑:“反正你心里要这么想,我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不是最美丽,也是最可爱的,即使不可爱,也是我的宝贝。”

桑无焉抓住他的双手,将它们放在脸上。

“这是眉毛,有点乱,我不太爱打理。”她指引他。

“这是眼睛,睫毛稀稀拉拉的。眼睛很爱流眼泪,视力却很好。”

“鼻子有点小。”

苏念衾不再需要她的解说径自地继续摸索。

缓缓的,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只要一被他触摸过,就会变得滚烫。

继续往下。

“喂--”桑无焉抗议。

“我要全面检查一次,看看有没有需要退货的瑕疵。”

“退货没门。”桑无焉大嚷。

“嘘--”苏念衾示意她噤声。

接着他一粒一粒地解开她的睡衣扣子。

“你为什么总爱穿有这么多扣子的?”苏念衾嗓音喑哑,因竭力克制情绪,让手指有点颤抖。

“这是你的睡衣。”

衣服敞开,苏念衾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

“我想做点坏事。”苏念衾说。

“你不已经在做了吗?”

他的确是不好相处的男人,甚至有时候固执得有些孩子气。那种个­性­,绝非一般人可以忍受。但是心情好的时候,他又可以将桑无焉宠上天。他也不是一个需要桑无焉牺牲一切去照顾的人。虽说苏念衾不做饭,但是其他事情却爱亲力亲为。

就如桑无焉坐在那里,看苏念衾一个人在收拾客厅里的杂物。他的进度很缓慢,因为需要将那些被桑无焉碰过的东西一一恢复它的原位,因为每个物件都有固定的位置,否则他会很难受。

“你不喜欢我动你东西?”

“还好。”苏念衾说,“但是每次你要是记得放回去就更好。”

“我觉得那个相框朝左边好看些,所以才挪它的。”桑无焉解释。

苏念衾不语。

“相框里照片上是些什么人?”桑无焉继续说。

“什么什么人?”这问题终于引起苏念衾的注意。

“你手上的那张。”

苏念衾的手顿了下,说:“桑无焉,你过来。”

她见他面­色­不善,不是很情愿地走过去:“­干­吗?”

“照片上是什么人?”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本来她想来这么一句,但是瞅到苏念衾的脸,只好讷讷地说,“老照片了,人挺多的,有老的,有小的,有些像全家福。呃--这个人有点像余小姐,不过头发短短的,和她现在不太一样。旁边有个女的,和她手牵在一起。”

“是不是背景是个大池子。”

“哦,对。这里有个喷水池。”

苏念衾得到桑无焉的肯定回复后,迅速将相框收回去,转身扔在了垃圾桶里。

桑无焉看到他微怒的眉,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很好。谢谢。”他的语气却很差。过了一会儿,他又将垃圾桶里的相框捡起来。

苏念衾那张铁青的脸一直摆到余小璐买菜回来。

余小璐一进门就就嗅到这凝重的气氛,桑无焉朝她使了使颜­色­。

余小璐做了个口型:“你们吵架了?”

桑无焉摇摇头,挤挤眼,说了个相框的嘴型。

想我?余小璐纳闷。

桑无焉又指了指苏念衾手里的东西。

“你俩就别打暗号了。”苏念衾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照片扬了扬,“余小璐,这是什么?”

“呃--”余小璐脑子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风景画?”苏念衾冷笑。

“居然说是风景画。”他重复了一次,语气比前一句还冷。

“念衾,你听我说……”

“这照片摆在这里多久了,你说说。你居然告诉我说这是单纯的一张风景画。”他淡淡问。

“想说明什么?说我们家一家人相亲相爱?你知道我最烦这个东西,最烦一些人,你居然把他们明目张胆地放在我的眼皮底下。不就是因为我是个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原本应该是怒极,但是他却用了一种讥讽自嘲的语气说出来,旁人听得更难受。

他站起来将相片缓缓地撕个粉碎。

桑无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究竟怎么了?

因为已决定毕业后不去念书,所以做电台的工作必须更加勤勉。

关于一今的话题,又被别的新闻所替代。娱乐圈就是这样,难怪苏念衾竭力避开。不过,一旦他有新作面市,就又会有人打电话来台里,追问一今的事情。无论是热线还是办公室电话桑无焉都亲自接到过。

毕竟他们台是一今其人唯一露过面的地方。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他确实吓了大跳,那个时候才知道,不识人间烟火这几个字也能用在男人身上。”午间在食堂吃工作餐,聂熙工作室的王岚说。

“当时若是带了相机照张照片卖给杂志就好了。”叶丽感叹。

她俩都是见过苏念衾本人的工作人员之一,但是职业道德良好。

“你疯了,若是主任或者熙姐知道,我们都别活了。”

叶丽转过头来对桑无焉说:“你是没见过他本人,太遗憾了。”

桑无焉点下头,暗自偷笑。

“无焉,你一个人不说话,傻乐什么呢?”王岚问。

“因为今天方师傅给我舀的­干­煸牛­肉­比平时多了一半,吃得真过瘾。”桑无焉说。

叶丽与王岚只能相视无语。

“听说你搬家到西城的湖边住去了?找个那样的男朋友可真有福气啊。里面都是名车别墅的。”

“好像那房子不是他的。”当时苏念衾是这么说的。

“哎呀--那你就要注意了。我看台里新闻组经常遇到一些男人借房子装阔来骗婚的案子。”叶丽提醒。

桑无焉笑。

吃到一半,苏念衾来电话了。

“吃饭没?”

“正在边吃边聊天。”

“聊天?”苏念衾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在饭桌前说话。

“聊一今啊,据说拿到他的照片可以卖高价。”桑无焉笑嘻嘻地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同事。

“你吃牛­肉­了?”苏念衾问。

“你怎么知道?”桑无焉惊讶,难道电话那头都能闻到­肉­味?

她这一问就等于不打自招。

“医生怎么说的,你一出门就忘!”苏念衾愠怒。

前几天,桑无焉皮肤又过敏出疹,检查出来医生居然要她对蛋白质和牛­肉­忌口。

对于无­肉­不欢的桑无焉,等于是一种痛苦。她说:“我的生命失去了一半乐趣。”苏念衾说:“只是起疹的这几天忍忍,哪有那么夸张?”

现在苏念衾来电话的目的也是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的?”桑无焉又问。

“看你说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准没错。”

她拿着电话用一种看你拿我怎么样的神­色­,伸了伸舌头。

“以后中午必须回家吃饭。”苏念衾宣布处罚决定。

“两个地方相隔很远,我懒得跑。”

“那以后中午我就亲自去你们食堂看着你!”某人又恢复暴君本­色­。

“不要!”桑无焉立刻投降。若是这些女人知道他就是她的男友,那恐怕自己得要遭受不死也要脱成皮的逼供。

桑无焉回到家已近黄昏。

她脱鞋时无意间叹了口气。

苏念衾听见,动作一滞,他知道她在四个地方之间奔波,真的很累。

要回学校要去电台,程茵一个人住她又不放心常回去看看,然后最后回到他这里。

他时常问自己,是不是很自私。心中另一个声音说,不,为了爱还可以更自私一点。

但是要一个人牺牲理想来将就另一个人总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苏念衾问:“疹子下去一些没有,痒得厉害不。”

“真的要我回来吃午饭呀?”

“不用。”

“难道你要去?”桑无焉更加紧张。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能去?”苏念衾挑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无焉有些急。

“我也不去,只要你听话。”

桑无焉心间顿然温暖:“嗯。”

“对了,”苏念衾突然想到什么,“你人生的另一半乐趣是什么?”

桑无焉神秘地笑笑:“吃猪­肉­。”

(5)

“呀--小璐,我把醋当酱油放了。”

“没事,我一会儿把调味料重新和下。”余小璐立刻走来收拾桑无焉留下来的烂摊子。她熟练地打了个­鸡­蛋,然后加了点盐,用筷子当当地搅和。然后尝了尝桑无焉方才煮的萝卜汤,大概太咸,又加水放回去煮。

本来厨房挺大的,可惜桑无焉往那儿一站,真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全是多余。只好缩到角落里陪余小璐聊天。

“苏念衾去哪儿了?”她一回来就没见这男人的踪影。

“家里有事,来人接他回去了。”余小璐淡淡地说,一如往常。

“家里?他有家?”桑无焉瞠目。

“怎么没家,狮山苏家还凭空能消失了不成。他没告诉过你?”余小璐一边下菜一边有些疑惑。

“狮山?苏家?”桑无焉不解。

这时,余小璐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看桑无焉,犹豫着说:“如果他以前没有给你提过,那么我多嘴了。念衾大概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再说他的事。”

“那你自己的事情可以说吗?”桑无焉突然觉得她不应该再那么被动。

“看是些什么?”余小璐说。

不知道她和苏念衾是谁影响谁,某些地方竟然很相似,或者他们一家就是这个禀­性­。

“你们和苏念衾是亲戚?”

“是吧。”

“他说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既然有家怎么还被送去孤儿院?”

“呃--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说来话长,你换个简单的问。”

“他说他妈妈去世了。那爸爸还健在吗?”

“当然在。”余小璐点头,“但是,我只回答和我有关的,这个也犯规了。算了,算我送你的。”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这么一问出来,桑无焉又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就像在和情敌摊牌。

“小姨。”余小璐不以为意,回答得很­干­脆。

“小姨?!”

“不带血缘关系的小姨。”

桑无焉的脑袋停在小姨二字上,半天没有运转过来。

“我姐姐是他的继母。”

桑无焉呆在原地。

此刻,一辆香槟­色­的宾利行在离这房子一百米开外的拐角处,司机就听苏念衾在后排说:“就在这儿,不要开过去了。”

司机有些为难地从反光镜看了看也坐后排的余微澜。

余微澜点点头。

车缓缓停下间,余微澜说:“你父亲身体不好,时常挂念你。多回去看看。”

苏念衾沉默。

“听小璐说你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很可爱,好好待她。”她年纪只比苏念衾长几岁,说话的神­色­却已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还拍了拍苏念衾膝盖上平放的手。

“不必你说,我会珍惜。”苏念衾将手缩开,然后下车离去。

“少爷。”司机本要去送他,却被余微澜止住。

“算了,他自己行。”

桑无焉透过厨房的玻璃正好看到苏念衾推开栅栏进了小花园。

她顿时慌乱起来,很多的未知让她不知如何适从,于是突然就进房间拿上手袋,准备出门。

刚到门口碰到苏念衾。

“无焉,去哪儿?”苏念衾问。

“程茵找我。”她不敢看他,像在逃难。

“他们家有很复杂的人际关系。”咖啡厅里,程茵说。

服务生走过来。

“我要草莓­奶­昔。程茵你喝什么?”

“冰镇酸梅汁。”

服务生记下来:“一杯草莓­奶­昔就没有了吗?”明显对程茵的要求恍若未闻。

“还有酸梅汁。”桑无焉补充。

“还应该很有背景。”程茵继续分析。能让宾利车接送的人家境总不会太坏。“联系在一起就更没疑问了,有钱人里面老夫少妻很平常,余小璐肯定也没有必要骗你。现在的问题就是:苏念衾为什么要瞒着你,对于我们这种现代女­性­来说,家里有钱也是好事情啊,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有点生气,难道我不够资格让他说实情,难道他还要检验下我是不是拜金女?程茵,我突然对爱情没有信心了。”桑无焉抓了抓头发,“我好苦恼。”

“是啊,以后钱多得没有地方花的话可真是件苦恼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去你的。”

桑无焉苦着脸,心中的焦虑觉得没有人能帮她。本来她仅仅以为一今就是苏念衾,苏念衾就是一今,这已经是她能享受的最大的秘密。

她打了个电话,让李露露帮忙在网络上查“狮山苏家”是个什么东西。听余小璐的口气应当是有点名头的,那还该查得到。

结果出乎意料的骇然。

一个富贵的家族,旗下包括闻名于世的RD化妆品。

“主要是化妆品?”

“不是,只是这个我们最了解。其他的……”李露露移动了下鼠标,“还有石油钻机。”

“石油什么?”

“估计就是开采石油的玩意儿。专门卖给老外用。”

真是一个桑无焉无法想象的世界。

李露露问:“桑无焉,难道你不准备工作,打算转移目标调金龟婿了?

苏念衾母亲早亡,从小长在孤儿院--这一直是桑无焉接受了的事情。而且自己和他在一起又顶着家里这么大的压力,但是桑无焉一直觉得苏念衾是她的私人独享物。她了解他。

但是在一天之内,猛然发现,苏念衾完全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他不是孤儿,也不是孤苦伶仃,他有父亲,有继母,甚至还有一个显赫非凡的家庭。几乎是一瞬间,她所建立起来的认知统统坍塌。

而且第一个让自己知道一切的,不是苏念衾本人!

桑无焉坐在公园里,忐忑地拨了家里的电话,但愿母亲还要答理她。

“喂--”

“妈,我是焉焉。”

电话的那一头,停滞了一下,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见没有回答,桑无焉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我看你们去散步没有。”

“没,我一个人在家,正要出去。”

听到母亲跟以前的话,桑无焉大大地松了口气:“爸爸还在学校?”

“是,学校正搞教学评估,忙得很。”

“妈……”桑无焉说,“以后不用往银行里汇钱,我打工赚的已经够了。”

“毕业考试一定要认真考,授学位的时候照的照片要寄回来看。”母亲又恢复了妈妈本­色­,“生活费也会汇到你毕业,你打工那点钱才多少。女孩子一定要独立,用自己的钱才抬得起头脸来。”

“嗯。”她懂母亲的意思。那些教导从小谨记在心。

挂了电话才明白自己的不安是什么。母亲曾说即使他有钱有势,我们也不妄想高攀他家的门槛。

母亲从小只愿她平凡幸福,却独独在念书方面特别严厉。她说念书,上大学,找一个地位收入和自己相差不大的丈夫,才是幸福的基准。

而苏念衾这样的家庭,她想都没想过。而他,又为什么要瞒着她?

Chapter 7.[我的女人]

(1)

“如果找不到匹配的肝脏,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苏念衾独自在沙发上沉闷,想到徐医生说的话。好像所有的爱、恨到死亡面前都会忽然软弱。

那个男人的残忍甚至让他在七岁以前都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个无父无母无姓氏的孤儿。

直到母亲含泪找到他。

母亲只说:“你很小很小便和我们失散了,妈妈找了你很多年。”

懂得人情冷暖之后他才明白,不过是那个男人故意将他抛弃而已。

母亲窘迫地解释:“当时只是你父亲养家很辛苦,加上家里条件太差怕养不大你。”

苏念衾冷笑。

他知道,一个瞎子怎配做他苏怀杉的儿子。

若不是到头来苏怀杉也只得这支血脉,这男人估计一样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一下。

可是如今,他却要死了。

他都还没有恨够这位所谓的父亲,怎么就可以要死了。

苏念衾没有开灯,一个人静谧在黑暗里。

夜深,而无焉还没有回来。

她除了电台有特访加班以外,鲜有晚归。

两件事情交织在一起心乱如麻。

苏念衾虽然竭力地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是内心从未这么忐忑不安过。

余小璐说无焉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告诉无焉,甚至可以说是他不敢告诉无焉。

怎么跟她说?

要说:“其实我一直瞒着你一些事情。”或者说,“当时家里不富裕,见我眼瞎怕是负担又丢人所以就把我扔了。”还是,“我母亲死后,父亲又结过三次婚。现任夫人还是与我同龄的朋友。”

眼睛的残疾,已经让他在无焉面前足够自卑了。

那日,他和余小璐路过从机场高速回来。

“咦?那不是桑小姐吗?”小璐问,“一路的那个人好像是她妈妈。”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拨了无焉的电话。

那一头却很冷淡地说:“我一会儿打给你。”

然后,他足足等待两个小时,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

他好不容易又下决心拨了她电话,却没有人接。

后来,小璐说无焉要自己准备见什么人,后来又补充了一句:“不会今天下午真是她妈妈,老人家要求见你吧?”

听到这话,他好像觉得自己有点高兴。

哪知后来无焉却只字不提,自己终于忍不住问她,她却说:“是程茵啊。”闪烁其词。

无焉一撒谎便会故意在他面前撒娇,掩盖过去。

彼时,他的心有点空。

忽然,他听到无焉在门外掏钥匙。

他猛然站起来,却又觉得不妥,急忙坐下。

“你去哪儿了?”他劈头就问。

“我见程茵来着。”

“你为什么要朝小璐打听我的事情?”他说出第二句话来,形容更加恼怒。

苏念衾第一次发现,原来恶人先告状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只是不知道那些恶人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心虚。

无焉反常地没有与他回嘴,静静的。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有我的原因。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他怕无焉询问他,于是只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故意生气。

“我……”她忽然觉得很委屈。

她站在门口,蹲下来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地埋进去,像一只鸵鸟,平时所有的伶牙俐齿,大胆古怪都全然不见。

苏念衾察觉不对,站起来:“无焉?”语气依然僵硬。

她没有理他。

“无焉。”他开始担心,走来,最先摸到无焉的头。

随即与她一同坐在地毯上。

对不起,我是个自私的男人。苏念衾在心里道歉,一说出口却变成:“以后不许这么晚回家。”

无焉还是不理他。

无焉没有出声,仿佛一只钻进堡垒的寄居蟹。

苏念衾在旁边不知所措。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苏念衾不敢去想,可是越不想,心却越揪着疼。

他顿了顿:“明天我带你回苏家。”这句话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勇气。

却没想无焉突然抬头:“不!”

苏念衾一震。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桑无焉跳起来,“苏念衾,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去哪儿?你凭什么要我去你家?”

“你说你是我什么人!”苏念衾愠怒。

“一个无权利了解你的暖床工具!”桑无焉不甘示弱,“你说你长在孤儿院,我就真的傻乎乎地以为你是孤儿,为你哀怨为了难过,你在旁边看戏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你觉得你有钱,装着不让我知道,很逗趣是不是?什么臭钱,什么苏家,我不稀罕!”

苏念衾闭了一下眼:“要是你不想去也罢。”站起来,冷冷地说。

“苏念衾!”桑无焉更生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霸道!”

“向人打听的是你,不去的也是你,怎么还能说我霸道?”苏念衾转身背对她,语气又恢复了他以前说话时常带的那种嘲讽的味道。

“你!”桑无焉说不过他,气极后一跺脚,摔门而出。

为什么苏念衾要这个样子。

她已经够苦恼的了,明明就是苏念衾不对,他还没有一点解释和安慰,还要朝自己发脾气。她本来不是真的生他的气,只是觉得有点难受,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所以才对他使点小­性­子,只希望他温柔地哄一哄就行,甚至说句软话都成。但是,他为什么总是那个样子。

桑无焉一想到此,又想振臂大吼。

“苏念衾,你这个白痴!白痴!”

说话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副天下第一的模样。

做事情也不询问别人的意见,从未用“好不好?”、“好吗?”、“你看怎么样?”这样的句型。完全是直接下达指示,不容更改。

她逃得匆忙居然忘记带手袋,钱包,钥匙统统在里面。跑出来了又不能这么没面子地回去,只好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程茵那里。

她从门口的踏毯下摸索到钥匙。

“你被苏大少爷撵出来的?”程茵问。

“程茵,你别拿我开涮。”桑无焉呈大字躺在沙发上,像一只被打败的小猫。

“记得以前我跟你说的,决定要爱就得爱到底,不然两个人都会受到伤害。”

“是他先伤害我的。”

“他怎么你了?”

“我都还没和他理论,他倒先质问起我来,口气那么坏。”

“据我所知,他一直都这毛病,你以前也不太介意。”

“我……”

“那是因为你以前是站在强者的立场上看的,你觉得和他的残疾相比你有优势所以不介怀。但是现在苏念衾突然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你自卑了。自卑让人敏感,这是你常说的话。”

“是这样?”

“怎么不是。说不定他一会儿就给你打电话。”

“我手机也在手袋里。”桑无焉叹气。

“那可好,落个耳根清净。”程茵吹了口刘海,“正好惩罚一下敢对我们桑家大小姐发少爷脾气的苏念衾,让他今晚担心个够。­干­脆我俩再一起拜个佛,诅咒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吃东西被卡死,喝水被呛死,洗澡被水淹死,如何?”

“他真的会很担心的。”桑无焉听程茵那么说有些心软。

“那你自己跟他联系。”程茵说着准备把电话扔给她。

“不!我还没气过呢。”桑无焉迅速把头藏到枕头底下。

(2)

不过她的火气终究比不上苏念衾。

那晚苏念衾本来是要追出门的,结果刚到玄关慌忙间一磕,绊倒在地还“哗啦”一下打碎了鞋柜上的花瓶。

玻璃碎到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手臂一蹭便割破了皮。

余小璐闻声跑下来扶他,却正惹到苏念衾的怒火:“不用管我!”

他从玄关又折了回去打开钢琴,突然猛烈地弹起《拉德斯基进行曲》,完全不顾这是凌晨一点或者两点。

邻里街坊被他吵得纷纷亮灯。

若不是余小璐和物业的保安一一去赔不是,恐怕会无一不去报警。

等事态平息后,余小璐凝视着苏念衾钢琴前的背影说:“其实我很羡慕桑小姐。”

“念衾你、我、姐姐三个人一起长大,你一直都那么骄傲又冷淡地对待所有人,一直以来我以为那是你的本­性­。看到桑小姐才知道,不是。她能让你恼怒、欢喜、沮丧,只需要一颦一笑就可将你的喜怒颠覆。我甚至……”余小璐摸着额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甚至羡慕她能使你发这么大的火。”

苏念衾顿了顿,淡淡说:“我累了。”

“不需要出去找她吗?”

“不用。”

他回房,关门。

苏念衾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类型。一关门站了不到半会儿。就掏电话,接通了却听见铃声在客厅里回荡。他随着铃声寻去,摸到桑无焉的手袋,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无一不在里面。

苏念衾顿然­色­变。

“念衾,怎么了?”余小璐在楼上早听见电话响。

“我必须去找她。”

沃尔沃驶出小区。

“你确信距离这么远,她也能走路走到程茵那儿?”余小璐一边掌着方向盘拐弯一边朝两边人行道探望。

苏念衾不说话,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支着下巴,在脑子里飞速地寻找着桑无焉能去的地方。

余小璐看了他一眼说:“念衾,你不要着急。这一带治安还不坏。”

“我没有好好照顾她。”苏念衾半晌之后冒出句话。

“你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别人照顾。”

“无焉不同。”

“那她也没有照顾好你。若是她知道你会这么着急就不该如此任­性­,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余小璐看了看表。

“小璐,”苏念衾转头说,“很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可以下车一个人找她。”

“念衾,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余小璐叹气。

汽车到十字路口的红灯处停下。

“咦?”

“怎么?”苏念衾放下手臂,转头问。

“那人背影像桑小姐。”

女孩正在过马路,一副疲惫的模样,转过侧面来,果然是桑无焉。

“是她。”红灯一停,余小璐拉档。

“不要叫她。”苏念衾突然说,“在后面跟着她就行了。”

于是,桑无焉在前,车在后,两者之间保持着大约一百米的距离。车子挂着低档,一直磨蹭了二十分钟才跟着桑无焉回到以前的住处。然后目送她上楼。

“灯亮了。”余小璐说。

苏念衾洗澡时才发现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那花瓶本来是在钢琴架上的,不知道谁没有知会过他就随意地放在鞋柜上面。转念一想,除了桑无焉以外还会有谁,乱放东西是她的本­性­。

她不愿意跟自己回去,苏念衾沮丧,一切和他意料中的差不多。

他配不上她。

早上被铃声吵醒,苏念衾摸索了半天才接起来。

“无焉啊,我记得你是今天答辩……”

苏念衾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蓦地从被子里坐起来。

“无焉?”桑妈妈问。

“不是……伯母……是……”苏念衾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说话有点结巴。

桑妈妈听见男声也顿时一怔。

“苏先生?”桑妈妈理了理头绪。

“是我。伯母。”他竭力用一种不是睡梦初醒的语调回答。

“打扰你了。无焉呢?”

“她昨天把电话落在我这里了。现在大概在学校。”苏念衾强调了昨天二字,替桑无焉遮掩。

“哦。”桑妈妈好似大大地松了口气。

“苏先生。”

“伯母,您请说。”桑妈妈格外客气,让苏念衾大感前途不妙。

“你知道,因为某些你的原因我和无焉的爸爸并不赞同你们来往,为人父母的心情不知你是否理解。对此我亲自去过A城。无焉和我大吵一架。虽然她脾气被我们惯坏了,但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和我说过话。她是我女儿,她固执地要和你在一起,不惜和我闹翻,事到如今我们拿她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

苏念衾表情逐渐冷凝,这些事情他竟然统统不知道。

“无焉从小是我们家的至宝,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和她爸劳累了大半生,就是为了让她不吃苦,不受累,找个合适的人过一辈子。如今她却为了你牺牲了我们为她安排的一切,所以希望你也好好对她。”

“我明白。”

苏念衾放下电话,沉默良久。

(3)

在桑无焉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妈妈太唠叨,若是讲得有理想一点就是这世界不够和平。

但这仅限于苏念衾闯进她视野之前。

程茵的话使人信服,但是除了一点:她说苏念衾会担心,但是如今过了三天,这个男人尚不思悔改,居然没有以任何形式在她面前出现。

桑无焉很窝火。

她去办公室,突然看到吴谓捧着一本书,《边城》。

叶丽揶揄:“我的神啊,吴谓你这么有文学素养,居然看名著。”

吴谓摇头:“啧啧啧,看这是什么社会,看花花公子的被人崇拜,看大师作品的被人鄙视。”

叶丽捅了捅桑无焉:“看他多得瑟。桑无焉,上。”她知道就桑无焉能收拾他。却没想桑无焉讨好地对吴谓说:“吴哥,你那书能借我用几天吗?”

“你­干­吗?”吴谓紧张地掩住爱书。

“我看看。”

其实,她不是看。她突然想起来上次苏念衾去订这个书的盲文版却没有了。盲文书的种类,少得可怜。她想她帮他读一遍,然后录下来。

录个东西,在这种地方是很简单的事情,特别是还有吴谓帮忙。

但是书太长了。

吴谓问:“你不会是去什么地方做义工吧。给盲人用?”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桑无焉,原来录出来可以给很多人用。于是,坚定了她的决心,甚至还找了些儿童读物。这个事情几乎消耗掉她所有的空闲,甚至减弱了对苏念衾的怨念和思念。

她站在录音室里,正巧聂熙进来。

“对一个立志做主播的人,嗓子很重要,千万不要过度使用。”聂熙说完便离开,留下一杯水。

第四天、第五天……

苏念衾仍旧不出现,桑无焉几欲抓狂。双方谁也不想先向对方妥协。

吴谓殷勤地约桑无焉去看电影。

桑无焉果断拒绝。一抬头,不知道墙上什么时候贴了一张宣传单,电台附近刚有一家自助西餐新开张。桑无焉摸了摸裤兜里为数不多的零钱有点想咽口水,就是这些钱还是她从叶丽那里借的。

吴谓见桑无焉的眼神再也挪不开,于是趁机说:“听说这家味道挺不错,晚上我请你去尝尝?”

桑无焉看了吴谓半天,用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忍痛说:“不用,我比较喜欢吃食堂。”然后苦着脸违心地离开。

桑无焉嘴里念叨:外面的花花世界好美好,苏念衾,你再不来我就要爬墙了。

下午,叶丽像捡到宝一样乐呵呵地回到工作室。

他们最近和聂熙一起在台里负责一个明星系列的公益宣传广告,Сhā播在谈话节目里。

“你们猜下午谁来?”叶丽偷乐。

“李小龙。”为了照顾叶丽的情绪,桑无焉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丝毫没有影响叶丽的兴致,满脸喜­色­:“是一今。”

什么?!桑无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真的?”王岚抬头。

“熙姐说的。因为是公益广告,他经纪人早就同意。先前是约其他地方录制,本来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行,但是早上经纪人突然来电话说,一今愿意亲自来我们录音室一趟。”叶丽滔滔不绝地解释。

“又可以见到他了。”叶丽双眼放光。

“别忘了带你的照相机。”王岚揶揄。

“他矜持得像个贵族。”

矜持他个头!桑无焉在心里反驳。

当苏念衾和余小璐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全部人员几乎是列队欢迎。桑无焉躲在人群后面,看到苏念衾: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整洁,­精­神颇佳。桑无焉气结,电视上心爱的人不在后,男人不都是很潦倒的吗?他怎么还能越活越好……

苏念衾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人和善且亲切。“鄙姓苏。”居然和善到自报姓氏。

余小璐看到后面的桑无焉,本想发音,却被苏念衾轻轻止住。

这下桑无焉明白了,他哪儿是来负荆请罪分明是示威!

“桑无焉你戳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苏先生他们倒水!”主任呵斥。

“哦。”桑无焉要死不活地应了一声,还不忘背着主任狠狠地剜了苏念衾一眼。

她抽了个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滚烫的开水端过去,心中默念:烫死你,烫死你,烫死你……

她递给他,有模有样地说:“苏先生,请您喝水。”

他没有迟疑便伸手来接。

桑无焉看到他的手,顿时犹豫了下。水盛得又满又烫,虽然隔着两层纸她也嫌烫手,他眼睛不好使,要是打翻了真烫着了怎么办。

她气鼓鼓地说:“我放桌上,你要喝自己端。”最后还不忘补充,“小心烫。”

广告只需要苏念衾说短短的一句话,很快就搞定,况且苏念衾一向办事效率很高。但是还需要拿去重新编排,请苏念衾在录音室外稍等片刻。

苏念衾坐在椅子上,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俩。桑无焉此刻才发现,苏念衾手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袋子里装的是她的手袋,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桑无焉顿然觉得营养不良了几天的肚子在叫嚣,还有大餐在招手。

苏念衾却一脸悠然,既不朝她这边望,也没有要和她说话或者主动还她东西的意思。他在轻松地等待。

你都不理我,我为什么要主动答理你,没门!桑无焉鼻子一哼,离开工作室。

刚到门槛,就遇见吴谓过来。

“无焉--”吴谓叫住她。

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这个灾人。

“你晚上真要吃食堂?”

桑无焉努力地将身体往走廊里挪了挪,希望苏念衾听力再迟钝些。

“真的不营养。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正好赶一场电影。”吴谓穷追不舍。

桑无焉暗暗叫苦,希望他快走,不然苏念衾说不准冲出来杀人。

杀人?!

桑无焉转念又想,反正不是杀我,他要来气我,我为什么不能气他?于是她转头说:“那家西餐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应该不错,因为我也没去过。”吴谓诚实地嘿嘿笑。

“牛­肉­随便吃?”

“当然。”

“看了电影过后,我回家不方便。”桑无焉眨眼。

“我会送你。”

“那你有口福了,要知道我室友冲的咖啡……”

“桑无焉!”

她来不及说完,就即刻被苏念衾粗暴地打断。

桑无焉转身便看见满脸怒容的苏念衾。

苏念衾捏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办不到!”

苏念衾哪管她的驳斥,拉着桑无焉的手臂就走,虽走得很慢但是那大力的钳制却不容桑无焉反抗。

“苏先生。”吴谓跑到前面客气地劝说,完全不知所谓。

他挡住苏念衾的去路,语气依然客气:“苏先生,请您有话好好说,无焉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我代她道歉。”苏念衾来之前主任吩咐过,这个人脾气古怪所有工作人员不得懈怠,所以他还算有点心理准备。

桑无焉想,这个吴谓还靠得住。

苏念衾听他一口一个无焉,更为火大。无焉两个字也是他叫的?

“你们是恋人?”他不悦地问。

“不是。”吴谓窘迫地否认。

“那就是说你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桑无焉是我苏念衾的女人!”苏念衾铁青着脸字字真切地说。

回家的路上,桑无焉在后座一直笑。苏念衾的脸微微泛着红­色­依然像冰块一般绷着,紧抿双­唇­。余小璐一边开车也一边忍俊不禁。

“小苏啊,你好可爱!”桑无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苏念衾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效仿着他的口气重演刚才一幕,说“她是我苏念衾的女人”。接着摆了个很酷的姿势。

“你闭嘴!”苏念衾终于忍无可忍。

(4)

桑无焉眉毛一横:“你敢叫我闭嘴?你敢对你的女人说闭嘴?苏念衾你活腻了是不是?看我使出独门绝技,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就伸手指去捅苏念衾的胳肢窝。

刚开始他仍能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说“别闹!”最后还是不堪折磨地被桑无焉拉下水,开始反抗,脸上僵硬的表情再也不见。余小璐在前面开车,会心地微笑。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在他的世界里那么不同。

她就是苏念衾那黯然无光的生命里的开心果。

闹到一半,桑无焉突然停手,好像在沉思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苏念衾摸到桑无焉额头都笑出汗来。为什么吹着空调还这么爱流汗?到了酷暑可怎么办,他想。

“宣传画上的图。”

“嗯?”

“那家牛­肉­看起来真的很有食欲。”

到家,苏念衾将手机交还给桑无焉。

“你妈妈来过电话。”

桑无焉紧张:“她说什么了?”

“过问你答辩的情况。”

“就这些?”

“还要有什么?”苏念衾故意反问。

“没什么。”桑无焉放心。

她语气与心境的一紧一缩,全然没有逃过苏念衾的耳朵。

过了几天。

“无焉,”苏念衾忍不住问,“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我?”

“没有吧。”

桑无焉觉得奇怪,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坦白:“你那宝贝钢琴,我昨天弹得不耐烦,就狠狠踹了它一脚。这你也能猜到?”

苏念衾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但笑容里眼睛却颓然无亮。

“还有!”桑无焉突然想起什么。

“还有?”

“送给你。”桑无焉摸了一个MP3出来。

“这个MP3本来就是我买的。”苏念衾说。

这借花献佛献到自己家来了……

“不是,”桑无焉揉了揉鼻尖,“里面录的有送给你的东西。”然后嘿嘿一笑。

转眼便是六月底,桑无焉毕业的日子。

授学位那天,两人走在学校,苏念衾引得过往女生频频侧目。

她从余小璐那里了解到,苏念衾一到人多的地方其实会紧张,因为人太多、光影太弥漫、气味太浓烈,他会因此混乱、不知所措。所以她一直一步不离地挽着他的臂膀。就算没有盲杖,他也能做得很好了。

她带他看这所她待过四年的学堂。

荷塘前,桑无焉说:“这是我和程茵最喜欢的地方。”

“程茵呢?我很想认识她。”

“不知道,你来之前都还在。”

后来遇见一群同学,大家寒暄了几句,询问各自去向。

其中一个叫李露露的对桑无焉叹息:“你妈给你找那个工作真不错,还是国重呢。现在中学对心理教育特别重视。怎么就无故放弃呢?”

桑无焉不想谈这个话题,笑了笑:“我想闯闯再定,而且不太舍得现在在电台的工作。”

李露露看到苏念衾说:“是舍不得旁边的人吧。”

桑无焉立刻介绍苏念衾给她们认识。苏念衾格外善良地同她们微笑着打招呼,让桑无焉大为松气。察觉苏念衾的视障,也无人故作怪异。其中有人还俏皮地问:“桑无焉怎么搞到这么个好夫婿的。”

桑无焉瞧了苏念衾一眼,嘿嘿一笑:“先将脸皮加厚三尺,然后死乞白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大伙一起被逗笑。

苏念衾反倒被她弄得不大好意思。

这个时候桑妈妈打电话过来,那些同学又各自有事分散开了。

“嗯,妈妈。有照相。”

“爸爸呢,我和他说话。”

“又出差?”

“不是,还有……”桑无焉顿了一下,“还有苏念衾。”

晚上,余小璐外出约会,苏念衾看书,桑无焉则枕在苏念衾的腿上躺着看漫画,放着音乐。

“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苏念衾说。

“我没有看书,我在看漫画。”桑无焉狡辩。

“什么漫画?”

“悬念的,”桑无焉突然来了兴致,“我讲给你听。”

漫画是关于金田一在六角村的故事。一个建设得像六芒星的村子,每一家的地窖下都藏着一具与多年前一个惊天秘密有关的­干­尸。

说到每具­干­尸都奇异地缺少一个部分的时候,桑无焉蜷缩起身体问:“这房子有地下室没?”

“不知道。”

“阁楼呢?”

“我很少上去,不太清楚。”

“那你还知道什么?”桑无焉微嗔。

“我知道现在这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隔壁却有响动。”苏念衾配合着故事的情节说。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坏了,受到某人的熏陶。

“但是你看不见窗户那里有一个人影闪过。”桑无焉觉得这种气氛很过瘾,补充说。

“那是因为它故意要让你看到。”

“应该把音乐关掉讲鬼故事才有气氛。”

“还有灯?”

“当然。”桑无焉已经有点心虚,却逞强着回答。

“好了无焉,不说这个。”苏念衾笑,真吓到她的话可不好玩。

忽然--音乐和灯倏地停止工作。

两人沉默了半刻。

“苏念衾,你做的?”桑无焉问,声音有点打战。

“我半分都没有动,而且那个电灯没有遥控器。”

“真的?”桑无焉拽紧他的衣服,一边说一边坐起来缩到他怀里。

“真的。”

“我想尖叫。”

“我耳膜敏感,最好等我出去再叫。”苏念衾故意说。

“不准放我在这儿!”桑无焉的手像只八爪鱼一般黏着他。

“是停电。”苏念衾亲了亲她的额前的刘海。

“你怎么知道?”

“冰箱没有响,空调也停了。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能推断。”

“你敢说我不正常?”

“世上本没有鬼。”

“可是信的人多了就变得有鬼了。”她篡改名人名言。

“少看那些书和电影。”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和他较真。

“你胆子小。我们应该说点别的转移你的注意力,在你们心理学好像把这称为什么,移情?”

“看来你做不了好的心理医生,做治疗之前你应该先告诉我。”

“为什么要放弃你的专业。”

“仅仅是本科毕业,学到的皮毛还不足以做心理研究。”桑无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刚好碰到苏念衾为了抱她而搁在旁边的书,“你还在看你的名人传记?几点了?”上次就为这个差点把她鼻子气歪。

苏念衾打开表盖摸了摸表盘:“九点十一。”

“你真的很宝贝你的表,”桑无焉一直这么觉得,她又说,“我上次送你的礼物怎么样?”

“还不错。真难得,你也有这种耐­性­。”

“你终于发现我的优点。”桑无焉洋洋得意,完全不再害怕。

“你还有很多优点。”苏念衾觉得自己的移情大法已经完全有效。

“比如?”桑无焉来了兴趣。

“比如这里吻起来感觉很好。”说着含住她的­唇­。

“你想­干­吗?”

“做我们这个种族在熄灯后能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是停电,不是睡觉熄灯。”

苏念衾压低声线说:“恭喜你恢复了正常人的逻辑推断。”

(5)

来电的时候,苏念衾有些觉得遗憾。

若是这个世界一直这么没有光亮,他就可以做一个正常人。

“无焉我们结婚吧。”苏念衾突然说。

“呃?”桑无焉吃惊。

“你先想想,不用马上回答我。”苏念衾迅速又说,好像害怕桑无焉口中的答案似的。

盛夏之时,苏念衾终于又说要带桑无焉回家。

“真的愿意?”苏念衾想确定。

“真的。”桑无焉说。

这一次桑无焉不敢再忤逆他,小心翼翼地答应。

“明天我应该穿什么去?”

“是不是要下班后去买新衣服,我的那些T恤好像都上不得台面。”

“头发需不需修一下,会不会很乱?”

“我该怎么称呼他们?”

……

桑无焉唧唧喳喳地折腾了半天,好像很有压力。

苏念衾微笑:“随意一些就好,只是吃一顿饭,为什么要紧张?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

桑无焉蹙眉:“他们是你的家人,很重要的血亲,若是他们真不喜欢我的话你会很为难,所以我想讨好他们。”

苏念衾稍稍一怔,摸了摸她的头,思绪漂移。

“呀--上班要迟到了。”桑无焉一看钟,不敢再耽误,拿着包穿鞋飞奔出门。

午间她和王岚一起去吃海鲜拉面。在日式的小餐馆里遇到她爸爸过去的一个同事。

“赵叔叔。”桑无焉先打招呼。

“无焉?”他看到桑无焉有点高兴。

“你们一家都搬过来了?”

“是啊,听说你留在这里上班,你爸爸的病好一些没?”

“我爸爸的病?什么时候?”桑无焉狐疑。

“上个月我回去一趟正好看了看他,是脑出血,听说当时情况很危险。”

桑无焉骇然。

“王岚,我不想吃饭了。”桑无焉告辞走出饭馆。

王岚追出来,摸着她冰凉的手说:“兴许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你应该确认一下。”

桑无焉六神无主地点头。

家里座机没有人接,然后是桑妈妈的手机。

“喂?”

“妈妈。”

“无焉啊,收到你的照片,照得很不错。”桑妈妈语气并无异样。

“爸爸呢?”

“他出差啊。”

“妈妈,为什么要瞒着我?”桑无焉问。

桑妈妈有点意外,沉默片刻:“无焉,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不说?”

“你有你的事情,你爸爸说他不想因为他的健康而强迫你回家,况且最危险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当时通知你也来不及。”

“妈妈--”桑无焉在大街上落泪,“是不是你们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任­性­所以你们要开始惩罚我?什么都不想管我了,也不想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

“无焉……”

“我们只是不想牵绊你的脚步。你长大了终究要飞开的。”

桑无焉挂了电话,对王岚说:“岚岚,帮我请假,我要回去。”

“回哪里?”

“老家。”

“可是你不是说你答应了人家明天要去看望他父亲。”

“我的爸爸更重要。”

在出租车上,桑无焉想:是不是她真的错了。

按门铃的是余微澜。

苏念衾有点吃惊:“小璐她出去了。”

“我不是来找她的。”余微澜微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苏念衾僵硬地侧过身让她进门。

“听说你明天要带女朋友回去。”

“是的。”

“今天你父亲接到你电话后竟然可以自己坐起来吃饭。可见他有多高兴。”

苏念衾嘴角挂起一丝冷嘲。

“你还是这么固执。”

“不。我对于某些事情并不固执。”

“念衾,”余微澜又习惯­性­地坐在苏念衾的旁边,将手覆在他的掌上,“若是苏夫人在世肯定很欣慰。”很多年了,她仍然这样称呼苏念衾的母亲。

“您就是现在的苏夫人。”苏念衾缩开手,揶揄。

对于苏念衾的讽刺,余微澜不以为忤,和善地说:“我也为你很高兴。”

苏念衾顿然愠怒:“你当然是最高兴的那个。因为再也没人让你苦恼。这个使你厌烦并且将之抛弃了的男人终于可以用他的爱去束缚别人,不会再对你苦苦纠缠了!苏夫人你完全不必如此自作多情,你的继子他这生也从未爱过你!”

余微澜脸­色­惨白,许久才恢复血­色­:“这么多年,你才终于把这些话说出来。可见你是真心喜欢桑小姐的。”

“我喜不喜欢她与你无关。”

“明天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免得让桑小姐见笑。我走了,念衾。”

余微澜上车刚关车门就看见一个短发的女孩在苏念衾的房子门口,正在手袋里翻钥匙,弄了半天还是没个所以然,只好按门铃。

她就是桑无焉吧,小小巧巧的南方女孩。她摇上车窗,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让司机开车。

桑无焉有些急,她没有带钥匙,但愿苏念衾没有出门。想着又按了下门铃。

“你够了!余微澜!”她一边见门开,一边听见苏念衾的咆哮。

她看到满目怒容的苏念衾,怔了怔:“我忘记带钥匙了。”

然后没有理会苏念衾的尴尬,急忙奔回屋子收拾行李。

“你­干­吗?”苏念衾察觉异样。

“收拾东西。”她说,“给你父亲说抱歉,明天我去不了了。”

苏念衾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回家……”她不知道要怎么给他解释。桑无焉觉得他很莫名其妙,手腕想要挣脱,却被抓得更痛。

苏念衾的怒气更加凝聚。为什么每回只要他说要带她回苏家,她就会逃走。这次居然是回家,回到一个让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后悔了?爱上他这个瞎子后悔了?还是等到这一天了吗?

“我爸爸他身体……”桑无焉忍着痛,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知道!”苏念衾粗暴地打断她,“我不过是个耽误你前程的瞎子!他们看不起我,认为我没出息,认为我要拖累你。如今还要耍手段要你回去!”

“苏念衾!”桑无焉瞪着他,“你不能诋毁他们。”

“这样的鄙视,在我苏念衾眼里,屁都不值!”苏念衾的怒火越燃越旺。

“苏念衾,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放开我!”

“除非你不走。”苏念衾没有焦距的双眼满是­阴­霾。

“我必须回去。”

“我让你必须留下!”

“你办不到!”

苏念衾第二次听到这话气到极点,不禁将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手机扔出去。手机到墙上,反弹回来正好砸中床头的相框,相框里夹的照片是两人在桑无焉的学校的合影。

两件东西一同落到地上。地毯很厚,所以只发出一声闷响。

沉默之后。

苏念衾开口说:“除非你想永远不再回来。”接着放开桑无焉的手。

“苏念衾如果你还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立刻去登记结婚。”桑无焉有些无奈地说出这话后颓然地坐到床上,动了动几乎被他捏断的右腕。

“我这瞎子不需要你们的怜悯。”苏念衾讽刺。

桑无焉抬起头来凝视了他许久:“你老这样,我会累的。”她说完之后拿起行李离开。

(6)

程茵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相爱。”

“我也这么以为着。”

“他一向脾气不好,你也知道。”

“为什么要偏偏对我最坏?”

“也许因为他最爱你。”

“真的?”

程茵没有回答,但是桑无焉心里已经默默地跟自己说:是真的,桑无焉,你可以怀疑这地球是扁是方,也不能否认苏念衾的感情。

桑无焉想: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她有些后悔。

上次吵架复合之后,好不容易挨到他们俩独处的时间,苏念衾便迫不及待地俯下头狠狠地吻住她,拥紧她的手臂范围越收越小,仿佛要让自己成为他身体的一个部分。那是一个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吻,桑无焉从未见过苏念衾那么惊慌不安,以至于他差点让她窒息。

许久之后,苏念衾才不舍地放开桑无焉的­唇­,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气息,说:“无焉,你知道我的恐惧吗?”

桑无焉缓缓把手指Сhā进他的发间,心疼无比:“我不是回来了吗?”脑子里那些原本想来揶揄他或者质问他的话在此刻却统统说不出口。

后来余小璐说;“桑小姐,你能回来真好。”

余小璐一直对她礼貌而疏远,但是那一句话,桑无焉感觉到了她的真心。

“小璐,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无焉。”

“无焉。”余小璐试着喊了一次,微微一笑,­唇­齿在揣摩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说,“无焉,你很喜欢吃牙签牛­肉­?”

“是呀。”

“都短街的雷记牛­肉­?”

桑无焉笑:“我不太挑,但是那家的味道确实是世间美味让我垂涎。”她又问,“你怎么知道?”

余小璐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那天,我因为路过碰巧买了些,苏念衾刚从外面回屋,一闻到香味就笑说‘无焉,你看你喜欢的……’话说到一半才恍然想起你根本不在。”

“他这几天整夜整夜地坐在沙发上发愣。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真是让人难受。”

桑无焉听到余小璐的话,背过身去,眼眶一片水雾。

她去机场的路上,觉得自己太冲动,还是应该对苏念衾解释一下,可是拨了号码话到嘴边,却又踌躇起来,最后还是发了个短信给余小璐:“小璐,我爸爸病危了,我回家去一趟,请你转告他。”

到B城的航班不是很多,最近的一趟也是晚上七点半。她的银行卡里除了生活费没有多少多余的钱,家里肯定没有­精­力和时间临时汇过来。

桑无焉站在银行的柜员机前呆了:她没有那么多钱买机票。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桑无焉很无奈,看了眼那边挂的时钟,跟魏昊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魏昊拿着钱赶到机场,替桑无焉买票。

离检票还有五个小时,魏昊陪着桑无焉在咖啡厅休息。

“你别着急,桑叔叔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爸,他也正往医院赶呢。他也是出差才回来,都没听人说,也就没告诉我。”魏昊说。

桑无焉眼睛没有焦距地点点头。

待魏昊点了饮料以后,服务生又拿酒水单问桑无焉:“请问你要点什么呢?”

问了两遍,也不见桑无焉回答。

第三遍的时候,服务生的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便换了种方式问:“要不要来杯柠檬汁呢?”

“就来­奶­茶吧。你不吃酸的。”魏昊说,“无焉?”

“好。”桑无焉回过神来点头。

“加冰不要珍珠。”魏昊替她补充,“对不对?”

“是。”桑无焉勉强笑笑,“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喝­奶­茶,经常只喝水,用吸管吸了以后,剩半杯­干­的珍珠给我吃。”魏昊哭笑不得。

她从小不吃酸的,又老买冰糖葫芦,啃了面上那层糖,剩下的山楂一般都扔给魏昊吃。

回忆起这事,两个人都笑了,笑到一半似乎都想起过去的那些不快又同时收声,有些尴尬。

桑无焉掉头,她在没钱买机票的情况下,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居然是魏昊。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感到一些凄凉。

也许连她喜欢吃辣还是吃甜,喜欢柠檬还是草莓,喜欢饭前喝汤还是饭后喝汤,苏念衾一个也不知道。

而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是这样的。你刚和他吵架,现在又涎着脸朝他要钱,肯定做不到,所以才没想到他的。”

可是,她和魏昊不也是冰冻期吗?

“我和许茜过几天也就回去了,到时候去探望你爸。”

“我听许茜说,你们都签的老家的单位?”

“是啊。我俩都是独子,不回去不合适。反正老家也有机会,就决定回去了。”

“我也是独子,却没想过这些。比起来我算挺不孝的。”桑无焉自嘲。

“那不一样,许茜爸爸都六十多了,她妈又是那么一个情况。你爸妈多年轻,又都是退休了不愁保障的工作,老了也有国家养着。他们家的人都是­干­一天才有一天吃的,什么保障都没有。”

桑无焉看着魏昊的脸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妈总说你是个好女婿了。”

听到她倏地来这么一句,魏昊顿时红了脸。

“其实……你很喜欢许茜吧?”

魏昊说:“是的。我准备毕业一年的时候,就跟她求婚。”

“为什么要一年?”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了,要是家里反对我也可以养她。”

“她可不需要你养。”桑无焉笑了笑,想起去年年底学校开招聘会,许茜横冲直闯的模样。

魏昊傻笑。

“既然还有一年才求婚,­干­吗这么早给我讲?”

“我想得到你的肯定。”魏昊突然严肃地说。

“昊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奶­茶端上来,桑无焉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个小女孩有个洋娃娃,这个洋娃娃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可是后来某一天,娃娃居然跟着别的人走了。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认为理所当然归自己的东西竟然是那么珍贵,而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抢走了,于是她伤心得要死。她一个人哭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很伤心,可是要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就这么难过着,然后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

“我明白。”魏昊说。

“你还不明白。我没有做好比喻,但是你和许茜同时都是我心爱的东西,她是个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亲的哥哥。就是那么一天,你们忽然都被挖去一半,太突然了,我很难接受。”

魏昊站起来,走到桑无焉面前,俯下身去抱了抱她:“无焉。”他终于等到她想明白的这一天了。

“你知道我是这种心情,还陪着我胡闹。”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真从许茜那里夺回他了。

“那不是胡闹,我当时觉得要是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点,做什么都无所谓。我确实没有第一个告诉你关于我和许茜的事,确实是我不对。”

桑无焉破涕为笑:“你要是喜欢她,为什么要第一个告诉我,你应该第一个告诉她。”

“你永远都和她一样重要。”

“别哄我了,肯定有高低的。不可能一个人心中有两个永远一样的位置。”

魏昊想了想,慎重地说:“好像是她重要些。”

“得了得了,”桑无焉推开他,“真是这样,你也别说这么直接啊。”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看着窗外刚降落的飞机说:“其实,我也是在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以后才想明白的。什么是依恋,什么是爱,两种东西忽而很相似,忽而又完全不同。”

到晚上上飞机之前,苏念衾一直没有再来电话。起飞的时候,桑无焉看着屏幕,静静地按了关机按钮。

Chapter 8.[情何以堪]

(1)

她突然想起那么一老掉牙的爱情哲理: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一下飞机,她直奔医院而去。桑爸爸还在特护病房,鼻子Сhā着输氧管。

桑妈妈说是那天看电视的时候,桑爸爸突然说脑子疼,然后就开始昏迷。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干­出血,要不是及时抢救就根本没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个星期才算过危险期,现在看起来似乎恢复得好,已经清醒可以说话了。桑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着,有条不紊。

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不然晚几分钟就迟了。”

“会有后遗症吗?”桑无焉问。

“如果是左脑或者右脑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瘫痪,但是病人是脑­干­出血,当时呼吸停止,也是脑出血最严重的情况,但是也是最幸运的。目前看来还没什么。但是也许再犯,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我们遇见一些病人发病的时候年纪大,身边没有人,往往送来已经迟了。”

桑无焉回到病室,看着熟睡中桑爸爸的鬓角,有些斑白了。她长得像妈妈,身材都和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样子。但是头发却遗传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闹,她看到白头发就会帮他拔去。可是,后来念高中念大学,每一次回家就会发现那些白头发越来越多,已经不是拔一两根就能解决的。

爸爸总是很慈爱,和妈妈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单位的骨­干­,单位好几次派他去国外公费深造,他都谢绝了,不过就是舍不得这个女儿和这个家。儿时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着爸爸的衣角,抹着眼泪说:“爸爸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

“焉焉,不是有妈妈在吗?”桑爸爸说。

“我不要妈妈,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无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后来,长大了自己开始考大学才明白,这种机会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难得。

夜深了,桑妈妈硬要桑无焉回家:“还是我来守夜。”

“妈,我守着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个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睡觉。”

“妈--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会­干­这些。这个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为桑妈妈听了这些话,又会恼她,但是妈妈看了看她静静问:“你爸要两小时翻一次身,你会吗?晚上输液要输到两三点,每袋快输完要叫护士,你肯定自己不会打瞌睡吗?床下的便盆你会使吗?会不会不是嘴皮子来说的。你的唯一的任务是来看看你爸,图他见你心里高兴,有个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这里是我,你回不回来都可以,爱去谁那儿都行。人家养儿防老,我们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来养,就求你以后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

“妈--”桑无焉眼内起了一团薄雾。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爸在里面听见。好话歹话都跟你说了,说多了你觉得我们是妨碍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缓过气来第一席话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该说不管你的那些话。无焉,他都要死了,还想着你,可你呢?父母的爱就这么不值钱,就该天经地义?”桑妈妈叹了口气。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心里疼痛难忍。她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苏念衾一直没有来电话找她,也许还在和她怄气。

他比她大三岁,可是发脾气的时候比她还像个孩子。

因为夜深了,三环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出租车开得有些快。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起在做梦的年纪,曾经幻想过以后自己爱的那个人高大英俊,要爱她、疼她、宠她,包容她的一切,从来不会对她生气,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来,完美得不似凡人。

这些准则都是泡在言情小说里的许茜教她的。

可是,现实呢?

第二天,桑无焉一早去医院。

趁着桑妈妈不在,桑爸爸拉着她的手:“无焉,昨天,你和你妈的话我都听见了。”

桑无焉不自然地点点头,继续削苹果皮。

“你妈,我还不了解她?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她早想通了。还跟我说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儿大了总是要飞走,不能她觉得正确的路强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确的。以后啊,要是你结婚了,带着一家人偶尔回来看我们就行。”

“才不要呢?”桑无焉说,“什么偶尔回来看看你们,我要天天烦着你。让你巴不得撵我走。”

桑爸爸呵呵笑。

就在那一两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照顾爸爸的时候,桑无焉慢慢领悟到,原来,人也是要老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会在自己不知不觉间渐渐老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好像肩上有了担子。

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从小被两代人呵护长大的独生子女,在泡着蜜糖的同时,恍然发现原来帮自己撑着天空的父母都已经老了。

走到医院的花园,她拨了苏念衾的电话,没有通。

晚上又打,还是忙音。转念想到联系余小璐,在通讯录里翻到号码以后,桑无焉想想又作罢。

在医院陪着桑爸爸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接到A城来的电话。

余小璐焦急地说:“无焉,你回来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苏老先生一个月前发现患了肝癌,本来一直在保守治疗,结果昨天突然恶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事有条不紊的余小璐也开始说话哽咽。

桑无焉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至于打翻了自己的碗,里面的饭菜洒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么了?”

“他坐在病房门外,不吃东西也不说话,任谁说什么他都不理,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但是明天早上我们不知道怎么应付他。所以,无焉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我求你了。”

桑无焉迟疑着。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着呢。”

“可是,爸,我不想离开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这儿也是碍事。”桑妈妈说。

“我……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想­干­吗就­干­吗去。”桑妈妈继续说,“你以前可不是个这么别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晒:“你妈对你就是忒凶了点,好话都能说成这样。”

早上她才替他刮了胡子,下巴­干­­干­净净的显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欢用胡子楂扎她­嫩­­嫩­的脸蛋。

“无焉,”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无焉回头看了一眼。桑爸爸冲她笑笑,皱纹因为笑都皱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眼是诀别。

后来,桑无焉想,要是她当时没有为了苏念衾就这么走掉,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2)

得知已经没有航班了,桑无焉又飞速地赶到高速车站,那个时候天­色­已暗,正好劫到最快一趟开往A城的客车。车要在高速上行驶十一个小时,明早才能到。

车子并不是正规的车站的营业车。空调是坏的高速上又不敢开窗户,还有很多人抽烟,车里闷热而且乌烟瘴气。

桑无焉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是心里祈祷,不要耽误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苏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晒太阳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他眉毛蹙得很紧,好像在做梦,手指紧紧地揪住白­色­的床单。呼吸却很均匀,起起伏伏,药物让他睡得很沉。

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于是余小璐上前给他掖好被子。她想:但愿明天他醒之前,桑无焉可以出现,否则没有人拿他有办法。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一个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杀者的模样。

余小璐轻轻关上门,回到三楼的特护无菌病房。

她从特护病房的透明玻璃里看到寸步不离苏怀杉的余微澜。还有一个不要命的在这儿,余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户。

余微澜回头,余小璐提起保温瓶,朝她做了个手势。

余微澜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余小璐打开盖子,想让她吃一点。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们余家的恩人,谁也不想他死。”

“不。我曾经这么想过。”

余小璐诧异:“姐?”

“在爸爸要我嫁给他的时候。”

“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余小璐垂下脸。

“我曾经告诉过你,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我好像记得。”

“那孩子比我小几岁,他当时刚刚失去母亲万分无助,我很想帮他。于是怜惜演变成一种淡淡的喜欢。”

“这倒从没有听你提过。”

“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影子,而我真正爱的是苏怀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诉他,你现在得闭着眼睛打会儿盹。”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余微澜回忆,一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样糊涂,爱了很久连谁是影子、谁是正主都没有搞清楚。”

“小璐,你说如果把我的寿命减一半他会不会好起来?”

“以前,爸爸穷到养不起我们的时候,总以为钱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钱却很多事情一样不能如愿。你说是不是?”

“小璐,你男朋友一定要先拿给姐姐看……”

余小璐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最后终于等到她睡着了。

(3)

除了视障和偶尔被称古怪的神经质,无论从形容、气质还是家世上来说,苏念衾都是受人瞩目的。有时候连那让他心怀芥蒂的残疾都是别人瞩目的目标。

他从不去商场买衣服,也就是说他从不逛街。每一季的东西,都是由余小璐­操­办。余小璐时间也不多,只是按照尺码让人送来。­色­调无非是灰、白、浅蓝,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颜­色­胡乱地搭配,也总不会出大错。家里的钟点工每次打扫完房子,都会将­干­净的衣服按照白、灰、浅蓝的顺序将衣服分类,然后从右至左,颜­色­由浅到深。除非破旧,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苏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适随意的样式。

桑无焉和王岚她们逛街时,曾经留意了下苏念衾穿的牌子。她个­性­很随意平时不太关注这些时尚杂志,亲眼目睹后才知道它们的价格有多让人瞠目。而苏念衾的衣服便出自于此。

她开始对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与眼泪等动作后悔。上次拿了一张他的驼­色­方格子手绢来擦桌子,桑无焉祈祷那只是值两块钱的平民用品。

而苏念衾好像对自己外面皮囊的昂贵毫无自知。

她问余小璐。

余小璐说:“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传杂志上走秀的模特还迷人,不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吗?而且,”余小璐笑,“而且他挣了那些钱,却一点业余爱好都没有,不使劲帮他奢侈一下,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桑无焉想,难怪叶丽她们说他有贵族气息,原来是奢侈品给堆砌出来的。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她换了个坐姿,觉得腿有些麻,弯腰挽起牛仔裤的裤脚来看,好像有些肿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长期维持一个姿势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面一个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边又传来男人鼾声。车厢里的气味差到让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样贴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湿了又­干­,然后又湿。她企图将车窗开一点,却用力过猛,拉了个大缝。呼啸的空气灌进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后座位有人的东西也被吹翻,立刻引来抱怨。桑无焉急忙将窗户合上,留了一点点缝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样将鼻子凑到这微弱的缝隙前面如饥似渴地呼吸,享受着那一点凉风。她来不及拿任何东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够的钱。桑无焉想看时间,于是去摸表。那是盲人专用的,可以翻开盖子摸出时间的机械表,她找了很久才买到一只和苏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给苏念衾。

“现在你的宝贝表归我了。”桑无焉笑着戴在自己手上,表面很光鲜但是表带已经有了刮痕,“以旧换新,你赚到了。”

苏念衾有些留恋地摸到桑无焉手腕上的旧表:“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气了。”

“现在很时兴女生戴男表,何况还是这么有个­性­的。”

苏念衾浅浅微笑:“只要你喜欢就行。”

桑无焉一边回忆一边将头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脸蛋贴着着表面,好像就能感觉苏念衾的体温。她一直都不是这么坚强的人,可是为了他,她好像必须坚强。

半夜里,突然另一间特护病房传来警铃。

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推着仪器和药物过去,余微澜被惊醒。

“不是姐夫。”余小璐说,长长呼了口气。

余微澜站起来从窗户口看了看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头发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气罩里成了一阵一阵的白雾,各种仪器各自发出细小的声响。

“什么时候了?”余微澜揉了揉脸颊。

“天亮还早。”余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宝粥,端来还一个人都没吃,不过,好在凉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给余微澜。

余微澜接过,看到另外一个盒子,问:“你姐夫他也不能吃东西,做这么多­干­吗?”

“有念衾一份啊。”

余微澜一怔:“对了,念衾呢?”

“姐姐,感谢你终于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苏念衾这号人物了。”余小璐说,“这两天,你守在里面,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劝都劝不走。他不肯进去看,也不肯离开。”

“我忙晕了脑子很混乱,完全顾不上这些。”苏怀杉只有念衾一个儿子,而他几乎从未以苏家的继承人自居过。整个苏家的担子都落到余微澜肩上。

“他好吗?”

“不好,”余小璐说,“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经让他很受打击,姐夫的事更让他崩溃。”

“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人,外冷心软的。其实他很爱怀杉。”

“就像我时常和你闹别扭,但是依然很爱你?”

余微澜拍了下妹妹的头:“别贫嘴。念衾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看见苏念衾的睡脸,余微澜鼻子有点酸。

他瘦了许多,胡子楂冒了出来,显得轮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没吃东西,医生怕他体力不支,所以在打点滴。

余微澜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脸,念念叨叨说:“念衾,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而我爸爸还是怀杉的司机,那个时候你好小,个子还没有小璐高,也是这么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4)

苏念衾醒来时,已经是天蒙蒙发白的时候。他一抬手发现手上有异物。于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输液的针管,鲜血冲过伤口涌出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觉得另一侧的被子有点沉,听见一个人浅浅的呼吸。

“无焉?”他心中喜悦得有点不敢确信。

人似乎很疲惫,还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一震--是余微澜。

苏念衾嘴角苦笑:桑无焉已经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干­系,怎么还幻想她能像个天使一样突然出现在跟前,拯救自己。

苏念衾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余微澜的好眠,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她仍然惊觉,理了理眼前垂下来的头发,她抬起头来:“念衾。”她看见醒了的苏念衾,有点不好意思。

苏念衾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他是合衣躺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皱,他说:“他还好吧?”他一直不敢睡觉,害怕他一觉醒来那个男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至少没有恶化。小璐说你很着急。”

苏念衾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担心。

余微澜走近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以及翘起来的衣领。

“你长高了。”余微澜的手,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嗯。”苏念衾突然很安静。

“以前也常忘记翻衣领。”余微澜笑。

“谁让我看不到镜子。”

“镜子对你而言本来就是多余的,长得不好的人才时常在镜子前面摆弄。”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不知道长得如何。”

“有时候人也可以做镜子,难道你没有听见你一路过,旁边的女孩都会倒吸冷气?”

“或者是我太丑。”

“你若丑,小璐绝对不会和你一同出门。”

“她这么势利眼?”苏念衾侧头。

“当然。她一向只喜欢养眼的。”余微澜笑,“你的歌我听过,都很好。但是产量太少。”

“我花钱不多,房子也是母亲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奋发疾笔来赚钱。”

“可是你以后需要养老婆,还有很多小孩。他们可不会像你这么省。此外,创作也需要灵感。”

“那么我以后去盲校上课,得让校长支付工资并且为我买五险一金。”

“可以考虑。”

余小璐正要端东西进来,看见单独相处的两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来以为苏念衾醒了以后会因为昨天强行注­射­的镇静剂而大发雷霆。看来,余微澜镇住了他。

“念衾,”余微澜的手停滞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了。”

“心情好了许多。”

“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因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为自责而不爱护自己。没有人在责怪你。”

“我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脏停跳动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念衾,”余微澜又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俩都觉得是他比较重要。你爱他甚于爱我,我也是。”

“嗯。”苏念衾点头。

“等你父亲好转了,就去找桑小姐回来,向她认错。”

“我没有错,在她们家看来本来就是个累……”

话到一半被余微澜止住:“记住,念衾,永远不要妄自菲薄。”然后余微澜轻轻地抱住苏念衾。虽然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也让苏念衾有点意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念衾,这本来是继母要给你的拥抱,但是迟了十年。”余微澜闭眼微笑着,笑容格外坦然。

苏念衾怔了一怔才将手环住她。

“我可不会叫你母亲。”苏念衾窘迫地说。

“我也不想变那么老。”

苏念衾背对着窗户,清晨的阳光从后面的窗帘里钻进来,加湿器在一下一下地喷出水雾,传出有节奏的响声。

怀里的余微澜虽然憔悴却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门口的桑无焉满目愕然,看着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这个女人她见过,在苏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张照片上,和余小璐牵着手的女人。

桑无焉抬头,敲了敲门。

余微澜离开苏念衾的怀抱,透过苏念衾的肩膀,望向门口,她远远地看见过桑无焉,所以开口道:“桑小姐?”

苏念衾听见这三个字,身体一震缓缓回身。

“我……”桑无焉手足无措,“我……接到小璐的电话。”

余微澜拍拍苏念衾的背:“你们好好谈,我出去看看。”随即将他俩单独留在病室里。

“你不是说你对我已经累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苏念衾冷笑说。

“小璐说你不吃不喝,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叫我来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我铁定要听你的话?”

“我……”桑无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她心里乱极了。

是啊,她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于苏念衾来说是那么的不同,是唯一能够征服他的公主。

她从没看到苏念衾用那种温柔的表情和自己说过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嘴里喃喃道出的是什么甜言蜜语。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经质。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救赎痛苦中的苏念衾。她仅仅离开几天,就有人代替她来安抚他。

两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端,沉默许久。

“你看完了吗?”苏念衾淡淡问。

“呃?”

“看完了,就可以走了。”他说。

桑无焉开始一愣,接着心中不禁自嘲了起来,枉她还傻乎乎地跑来一心拯救一个并没有当自己是回事的男人,然后再进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么?”苏念衾薄恼。

“没什么。”她摇摇头,转身飞速地离开。

到一楼,她在电梯口撞到了一个端着东西的实习医生。

盘子被打翻,七七八八的药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么走路的!”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边捡东西一边一边抱怨。他一抬头,才发现桑无焉眼泪挂了满脸。

“你别哭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见你。”他急忙解释。

桑无焉却缓缓蹲在地上,埋着头大哭起来。

(5)

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到来电之前,心中还存有那么一点希翼,隐隐盼望着是苏念衾打的。

结果却是桑妈妈。她抹掉眼泪,走到门口候诊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恢复正常了才给妈妈回了电话。

“无焉,到了吗?”桑妈妈关切地问。

“刚到。”

“他父亲还好吧?”

“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关心我爸。人家家里人挺多的。”桑无焉轻松地敷衍了妈妈几句,挂了电话。

“你当时没给他一巴掌真是他的运气。”程茵感叹。

“我没扇过人,下不了手。”桑无焉说。

“没事儿,以后多练习练习就熟练了。”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川菜,居然在门口遇见聂熙。

“这家馆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经常吃,今天顺道路过就想起进来吃几个菜,没想到还能遇见你。”聂熙笑。

“我住对面那个小区。”桑无焉指了指。

“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嗯。有点别的事情,我又赶回来了。”

“你发现苏念衾和余微澜的事情了?”两个人坐在一起,见桑无焉神­色­不定地埋头吃饭,聂熙便问。

“呃?余微澜?”

“余小璐的姐姐。”聂熙补充。

听到这句,桑无焉才想起余小璐说过,她和苏念衾一起长大,还有一层关系,她也是苏念衾继母的妹妹。

继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继母?”桑无焉问。

“是啊,差点成了A城头版的丑闻。余微澜是苏家下人的女儿,家境不好。但是却和这位苏家少爷合得来。虽说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两人相处亲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苏念衾喜欢她。可惜,余微澜竟然后来嫁给苏怀杉。”

桑无焉一脸错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余微澜是同学。当时她放弃学业嫁进豪门,真是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但是现在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每次都是充当这种角­色­,每次都做这种蠢事。

她茫然地走进超市买东西,超市里正放着徐关崞的《桃叶渡》。

桃叶复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渡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跹。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她呆立在货架前,听着听着不禁眼泪汹涌,到头来才晓得,原来她不是他的桃叶。

桑无焉一边流泪一边在超市里买了好几罐啤酒。收银员用一种怪异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几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她顶楼的天台坐上灌了一口又一口。

手机在手袋里振动,连带着整个包都跟着“呜呜呜”地闷响,她在手袋里掏了半天才将手机找出来,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无焉眯着醉眼苦笑了下,也不接,就将手机搁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她拿起来看还是余小璐来电,便放回去,任它继续动。最后手机振到桌边,哐啷一下掉到地上,滚到凳子底下。

她便不再答理它。

桑无焉双目茫然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反复想着聂熙的最后那句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声音和余微澜很像?”

她终于明白苏念衾的古怪,原来并不单单是因为他像个孤儿一样被父亲抛弃,继而在外沦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视障或者是他母亲早年去世,还出在余微澜身上。

桑无焉宿醉到天明,后来怎么爬回家开门歪在沙发上睡觉的都忘记了。早上,头痛欲裂地起来找手机,找了半天最后才发现手机落在楼顶天台的凉椅下面,屏幕打开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桑妈妈的。

桑无焉迅速拨了回去,有种想都不敢想的不祥预感。

“无焉。”接电话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么在?”

“我和我妈他们接到通知过来的。”

“什么通知?我妈呢,我爸呢?”她颤声问。

魏昊顿了下,缓缓说:“无焉,你好好听我说。”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厉害。

“你爸爸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柄锯齿状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桑无焉的心里,然后再缓缓地抽出来,剑刃上带着鲜血还有她的­肉­。

念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曾经有段时间调到外地去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特别是没人早上给她梳头,妈妈就想带她去剪成短发。没想到爸爸不同意,说女孩子长头发可爱。于是他学着给女儿梳小辫儿,笨笨的,学了好些天。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了回来桑无焉就喜欢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来全变调,被同学笑。爸爸知道以后找了乐谱回来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地。结果桑妈妈回来看到直摇头:“说你俩唱歌真是半斤八两,得了得了,别唱了。旁人听着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遗传自父亲。后来这首歌被桑无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这么早就舍得离开她。

“你瞎说!”她朝着电话喊,“昊子,你瞎说!”

她摔了手机,拿起手袋噔噔噔地下楼,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楚路,看见出租车就招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几乎都没有空车。她是越着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着急。后来接连过去十几二十分钟,渐渐地冷静下来,才想起过来的那条街穿过去,对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机场的公交。

于是她抹了把泪往回走,正好瞧见余小璐从她住的那个小楼里面拐出来,后面拄着盲杖的是苏念衾。

她本能地想埋头,绕过去。却不想,余小璐已经看到她,还提醒了苏念衾。

“这不是无焉吗?”

桑无焉看着苏念衾缓缓走近,那一刻她的心开始抽痛起来。

“好巧,苏念衾。”她说。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桑无焉冷笑,“那余微澜呢?”

他的脸­色­顿然惨白。

“苏念衾,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说话,她便继续说。

“这世界上是余微澜来得重要,还是我?”她摇了摇头,又说,“或者,我要这么问,要是我和余微澜一起掉到河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以前,许茜扔出这个问题让魏昊选,她当时听到只觉得可笑。万万没有想到,而今她也成了这种可笑的女人。

“你觉得问这种蠢问题,有意义吗?”他将脸别过去。

“有意义吗?好像确实没有意义了。”她挂着泪,苍凉地笑了笑,“我妈说得对,一个人啊,无论做出多懊恼的事情,都找不到后悔药吃。”

要不是她回来找他,也许父亲不会有事;要不是她为了他喝醉,她不会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父亲说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惩罚她,她没有做一个好女儿。

为了一个不爱她不珍视她的男人,她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父亲的爱。

桑无焉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终究淡淡地说了一句:“念衾,我现在特别讨厌你,真的。而且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Chapter 9.[剩女相亲]

(1)

她回了B城在电台找了个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考研,而单位也准许桑妈妈提前一年退休在家修养。

丧事在桑爸爸单位领导的热心­操­办下还算隆重,无焉几次在父亲的遗体上哭晕过去,但是桑妈妈一直很平静。

当时,程茵担心地提醒无焉:“你要看好伯母了。”

果然,父亲下葬以后,母亲每天都去父亲的办公室将她自己锁在里面自言自语,或者坐长途车去当年两人当知青的地方垂泪,到了时候又平静如常地回家替无焉做饭,显得高高兴兴的。

她在电台一直申请上夜班,那个平时凶神恶煞的主任对人都喜欢挑刺,但是对她却几乎是有求必应。她每天要将近一点才下班,回去之后,继续电灯复习考研,熬到天边开始灰白发亮才睡觉。

有同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夜班啊。”

桑无焉笑笑:“白天家里有事。”

白天的时候,桑无焉总是在后面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待母亲要返回之前又匆忙赶回去,做成好像刚刚买菜回来或者刚刚到家的样子。她又向父亲学校的领导百般哀求才帮母亲把那间办公室一直保留下来。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年。若不是程茵一直在,桑无焉觉得自己会先发疯。

她如愿地考上了桑爸爸学校的研究生。

一年后,连父亲忌日都过了数天,桑妈妈突然说:“焉焉,你爸爸是昨天下葬的吗?”

桑无焉错愕之后回答:“是啊。”

一切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桑妈妈的记­性­突然就漏掉了一年。她知道这是一种心因­性­的选择­性­失忆症,就像害羞的人极度紧张的时候一上台便忘记台词一样。

桑妈妈有时候会悲伤,大多时候在老年大学里和那些朋友消磨时间。她时常说:“焉焉,你不用管妈妈,爱回哪儿回哪儿去。妈妈一点儿也不需要人照顾,一个人挺自在的。”

桑无焉明白其话中的意思,但是母亲不知道,她好像回不去了。

不知道当时她最后对苏念衾说的那句话,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个预言。他果然做到了,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苏念衾本不是个喜欢引人注目的人,但是桑无焉仍然能从各种媒体那里得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例如,苏怀杉度过危险期出院;例如,苏念衾回到苏家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还有……一今宣布封笔不再写歌。

她看着报纸才注意到,原来一今两个字不过就是从衾身上取下来的。

一今。

衣今。

意思是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今这个人了。

过了这么久,失去父亲的伤痛已经渐渐消散。当时,她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只觉得后悔至极,有着满腔的悲恸、自怨和懊恼无处发泄,最后竟然把父亲的死怪罪在了苏念衾的头上,所以才对他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

她笑了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无论他爱谁都好,有些事情有些东西,一生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转眼,她也研二了。

魏昊和许茜在经历了从高中为起点的爱情长跑以后,终于结婚了。那些高中同学听到这消息,无不羡慕有加。

桑无焉答应做了伴娘,伴郎是魏昊公司的一位男同事。婚礼的当天李露露也在,她毕业那年就考上了M师大的研究生,做了桑无焉的学姐。

送亲的时候,桑无焉作为伴娘上了主婚车。

许茜坐在车里突然说:“桑无焉,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运。我家境不好,什么都要卖乖讨巧才能得到,所以我很嫉妒你。”

“新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是魏昊让我明白,人不能这么想。每个人都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幸福点,不能总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比。对于魏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向你道歉。因为他是我的幸福,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都很自私。我抓住了,因此我现在很快乐。你也要加油。”

桑无焉点点头冲她笑了下。

仪式进行到最后,新娘子扔手捧花的时候,许茜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将花狠狠地砸到了她的脸上。很多未婚男青年都笑着叫嚷说新娘偏心。

许茜说:“我咋偏心了。不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吗,不但可以抢花还可以顺带抢了伴娘当压寨夫人啊。”

当时桑妈妈也在吃酒席,不知道是受到许茜启发,还是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担心起女儿的个人问题了。

“上次来家里面的小肖你觉得如何?”桑妈妈问。

见桑无焉埋头吃饭不答话,又继续说:“人好,懂礼貌,个子也合适。”

“小肖是谁?”桑无焉纳闷。

“你爸以前的学生啊,怎么就给忘了,就是见你就叫小师妹那个!”桑妈妈提醒。

桑无焉想了半天,还是没记起这人长啥样。

过了几天,桑妈妈又问:“你们班里有没有比较谈得来的男生?”

“有。人挺好。还帮我找论文资料来着。”

“人怎么样?”

“妈,你又来了。人家都结婚了。”

桑无焉无奈地将手中的八卦周刊翻页,没想到居然看到苏念衾的照片。照片很小,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看不清楚脸。文章大意是在点评年度最值得女人垂涎的黄金单身汉们。

短短三年,他已经成功地从父亲苏怀杉手里接过了所有的家族生意。

“看什么?”桑妈妈看她读得出神,随口问。

“没什么。”桑无焉急忙将书又翻了一页,掩饰过去。

如此旁敲侧击不行,桑妈妈­干­脆直捣黄龙,开始给桑无焉物­色­相亲对象。她参加老年活动,熟络的同龄人多,随便逮着谁就问:“你那个儿子,有女朋友了吗?”

桑无焉实在受不了,又不能和她老人家明说,只好找间屋子搬出去,美其名曰:跟着父母住的女生,不好找男朋友。

桑妈妈惯于接受新社会新观念,想想也觉得对,就欣然同意了。

在人托人之后,桑妈妈终于筛选出几个合适人选。

第一位是个老师,是老爸学院新来的。

“人家在外面都买房了,还是楼顶跃层。”桑妈妈着重强调了下这个卖点。

她如今都顺着桑妈妈的意思,她叫她去,她就遵命。去不去是回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相亲,难免尴尬。两个人先通了电话,然后约好在上岛门口见面。

对方说:“我穿咖啡­色­的夹克。”

桑无焉低头审视了下自己的条纹衫,半天没想好到底要形容成什么颜­色­,又觉得在电话里迟疑太久不怎么礼貌,于是脱口说:“那我拿份文摘周报吧。”

扑哧--程茵在旁边听见就乐了。

“啧啧啧,桑无焉你也忒土了。你怎么不­干­脆右手拿本《知音》,左手拿朵红玫瑰,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说。”

“滚!”桑无焉佯怒。

坐公交车挤到上岛楼下,果然看到一戴着眼镜的穿着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桑无焉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那男人一见状,就笑眯眯地迎过来:“桑小姐?”

男人本来眼睛小,脸上­肉­多,就这么一笑,眼睛都快没了。

桑无焉点点头,上去和他喝咖啡。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回家,桑妈妈就来电话。

“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法?”

“妈,我还在他们学校念书呢,万一他来给我们上课,那不成师生恋了?影响多不好。”

“这……怕是没什么关系吧。”

“师生恋也说没关系,妈,你开放过头了。”

“反正你也快毕业了。”

“还有,他眼睛小,我看着难受。”

“……”

第二个还是老师,也是教大学的,不过是隔壁的大学。

这一次约在必胜客楼下,桑无焉特地穿件又醒目又好形容的大红­色­衣服。上楼的时候,桑无焉走在那位老师的后面,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心中叹气。

吃过饭,桑无焉回桑妈妈电话说:“太矮了,不行。”

“也不是很矮嘛,顶多不算高。”桑妈妈戴着眼镜看了下媒人给的资料。

“不行,我都这么矮了,再找个矮的,多影响下一代啊。”

“……”

第三个依然是老师,不过是教高中的。

因为丈夫是­干­这行的,所以桑妈妈总觉得教师不错,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应酬少,出轨很难。

程茵摇头:“小桑哪,我看你要闻名B市教育界啊,你妈是不是准备把我市所有的未婚男教师全都拉来让你过下目?”

桑无焉出门前送了程茵三个字:“滚,滚,滚。”

“桑小姐,什么时候研究生毕业呢?”男人问。

“明年。”

“我也挺想考你们学校研究生的。现在高中生不好教,社会责任大。你考研的时候怎么复习的呢?”

“看书啊,做题啊。”

“有没有找人复习勾题呢?”

“现在心理学都是全国统考的,主要看自己,不过我当时也找了我们系刚考上的研究生帮我复习的。”其实那人就是李露露。

“那桑小姐能不能帮我复习下呢,我也准备考,去年专业课和英语没过,今年想再试试。”

一上车,桑无焉就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这人不是来找女朋友的。”桑无焉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干­什么的?”桑妈妈纳闷。

“他想找个家教。”桑无焉下定义。

第四个人的资料送到桑无焉手上的时候,桑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无焉,这回妈给你找的这人,完美得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人好又帅气,身高没问题,工作更是没话说。”

“又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啊?”桑无焉揉额头。

“人家是个律师。”

(2)

假日酒店大堂旁边的咖啡厅里,桑无焉晚到了,对方说他在靠窗的九号座,让桑无焉直接进来。服务生将她带到座前,她刚要坐下便听见有人叫“苏先生。”每当听到这个称谓她总会心跳骤快,即刻将目光移过去,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后来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

她又一次循声望去,叫人的是一位在座位上等候许久的中年男子,他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便热情地迎过去。

然后,桑无焉在几人中间看见了苏念衾。

若不是有苏先生三个字做奠基,她几乎就认不出他了。

深灰­色­的西装,领子扣得很工整,显得挺拔出众。皮肤比以前黑了些,脸庞还是那么隽秀俊逸,骨子里却透着种漠然。像毒药一样吸引着女人的漠然,就如飞蛾扑火一样。他的出现引得吧台的服务员频频抬头看他。身边托着他的手肘,跟他引路的并非余小璐而是一个装扮­精­练的女子。两人之间动作并不亲密,可见是秘书之类的人。

西装,衬衣,领带三者的­色­调搭配得很好,可见和他一起的女人要比余小璐细心得多,肯定也很持家。

桑无焉怔在原地,然后眼见苏念衾听着中年男人的声音,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来走到她身边。

然后,他和她,擦身而过。

一时间,桑无焉有些失神,连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太突然了,她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他。不见的这几年,他已经不再是以前她所熟悉的苏念衾了,而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那个时候,他是代课老师,她是实习老师。

如今,他是财阀的继承人,而她还是个普通的学生。

分手以后,她很少再主动在人前提他的名字,强迫自己渐渐淡忘他。可是,每次在报纸上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他的消息、他的图片都忍不住剪下来,夹在日记里,悄悄珍藏。

前几回去相亲之前她都在想,要是这一个合适的话,就嫁人吧,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好了。

桑无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可是直到刚才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噙着淡雅的笑意缓缓走来。那根本就不是她认知中的苏念衾。曾经一度,那些表情都是她所有的。这么一想,初恋中的甜蜜、心酸、苦涩、浪漫如数涌上桑无焉的心头,百般滋味难辨。

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毫无觉察地和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似乎都凝固了。他从她身边走过,距离如此之近,桑无焉几乎听见两个人之间衣服的摩擦声。

他没有发现她,连停顿都没有。

桑无焉笑了下,像是自嘲。

“桑小姐,你没事吧?”早在位子上等她坐下的男人,见她脸­色­惨白,便关切地问。

“没事情,我正好有点头痛。”

因为是白天,咖啡厅里人不多,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有几位客人在攀谈,都是压低了嗓门。

她和对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算大,但是依然引得不远处苏念衾的身形一滞。

桑无焉有些惊讶,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对自己的声音那么敏感。

“桑小姐?”男人还不识时务地大声喊她的姓。

桑小姐?苏念衾抬眉。他转过身,缓缓走回来,站在桑无焉他们的桌子前。

“桑小姐?”这回是苏念衾在问,“这个姓可不多见。”

相亲的男人出于礼节,站起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苏,是这位桑小姐以前在A城的旧识。当然……”苏念衾说,“若是桑小姐贵人多忘事的话,怕不太记得了。”他似笑非笑,讥讽连连。

桑无焉脸­色­发白。

“初次见面。”男人客气地与他握手。

旁边的秘书,小声提醒他:“苏先生……”然后引着他的手和男人握住。

桑无焉发现,过了三年他与人的交际已经大有改观,至少还知道不管心情好坏都是要与人握手的。

和普通盲人的习惯不一样,苏念衾几乎不戴墨镜,因为那东西会阻碍他的唯一光感。所以直到此刻那个男人才觉察到苏念衾的眼睛有毛病。

“我和桑小姐是他乡遇故知,难得一见。但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苏念衾笑吟吟地问。

“桑小姐和我……”男人说。

“他是我男朋友!”桑无焉急忙抢白。

苏念衾微微一眯眼睛,换作以前那是他生气之前的标志­性­表情,如今却是淡淡地问:“那么请桑小姐代劳,介绍一下你的男友。”

“他姓……”桑无焉卡住,看了看那个人。出门相亲之前桑妈妈还专门跟她上了一课,包括这男人的身家背景,包括如何装淑女,包括如何不露声­色­地打探对方家底。她走在路上还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却不想到突然遇见苏念衾之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姓吴,吴迂。”男人笑着替桑无焉补充。

桑无焉窘迫,苏念衾还是那么­奸­诈,一句话就能让她露底了。

后来苏念衾回了自己座位,谈起自己的正事。

和桑无焉相亲的男人一直在寻找话题,桑无焉时不时地应一句,其实完全就没听。

她如坐针毡,最后终于恨不得拿着手袋立刻就地遁走。正当起了这个念头,却见那秘书走来,含笑着对桑无焉对面的吴迂说:“吴先生,我老板想借您的女朋友说几句话,不知妥不妥当?”十分客气。

吴迂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只得说:“当然当然。”向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秘书对他的善解人意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走回去。

苏念衾已经和那位中年人谈完事情,送走客人后,得到秘书的回复,起身走过来。

桑无焉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一边解了西服上的扣子,一边坐下,然后就这么面对面,沉默了半天。

其他人一离开,苏念衾便隐去笑容,冷酷地抿着­唇­。让桑无焉觉得那样的­唇­角很­性­感。咳咳,­性­感?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提醒自己。

桑无焉觉得这样越沉默下去自己越不利,于是故作轻松地说:“好久不见啊,苏念衾。”

苏念衾脸­色­­阴­霾,不回话。

她觉得大概这句话不太对,于是又说:“几年不见,你变­精­神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这句听起来更糟。

苏念衾这个时候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在盒子上点了点,夹在嘴里又熟练地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上。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阵青烟。

若说以前的他还带着些任­性­的孩子气话,那么当下这个苏念衾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至少外边看起来是这样。

桑无焉透过烟雾看到苏念衾脸上的­阴­霾加深。

“你来出差还是来旅游?”

废话,有旅游还带秘书的吗?一句比一句傻,于是她­干­脆闭嘴。

他指头夹着烟蒂在烟灰缸上自然地弹了弹,将打火机放在桌子上。

“桑无焉,”苏念衾冰冷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而且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说完这句话,苏念衾将烟蒂掐在烟缸里迅速起身离开。

后面的秘书见状追过去:“苏先生……”

留下一脸诧异的桑无焉。这么多年了,他见着她,要告诉她的居然就是这么两句话。

我不是来找你的。

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

走到外面呼吸到湿冷的空气后,苏念衾才缓缓松开自己绷紧的神经。他苏念衾也会懦弱到甚至不敢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停留一刻、再多说一句话。

她回到住处,立刻接到桑妈妈的电话。

“无焉啊。怎么样?这个人品相貌都不错吧。”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把那个姓吴的给忘在咖啡厅了。

已近深秋,新学期也到了一半,南方的城市也刮起飕飕凉风。她和李露露一同接了个儿童自闭症的个案,是儿童研究中心接收的一个叫小杰的孩子。

在两岁以前,小杰因为对声音不敏感,而且语言发育很迟钝,于是被父母误以为是失聪或者是弱智。后来当桑无焉第一次见到小杰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偷偷商榷着是不是要扔了他。

“他不是傻子。”

“不可能。”他那双不负责任的父母坚决否认。

“他不但不是个傻子而且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天赋。”

“桑老师,”做父母的好像有点明白,“不会说话不会笑连基本动作都迟钝的孩子,不是傻子是什么。而且我们都是外来的乡下人,没有什么钱付你的治疗费。”

桑无焉气结。&&&

于是在和监护人签定协议的情况下,桑无焉将小杰带到了研究中心,并且担负了他治疗的所有费用。

意思是说,她几乎收养了这个小孩,只是没有法律上的保护。

程茵说:“这孩子的家长都不是傻子,你才是。”

刚刚开始,小杰的病情很糟糕。几乎不会发音,只能鹦鹉学舌地重复几个单字。治疗的太迟,差点让他的听觉神经萎缩。丧失同龄小孩的自理能力,粗暴地拒绝任何想与他亲近的人,遇到事情一出轨道就会发疯一样尖叫。

幸好,那里的治疗老师很有耐­性­。

一年后的今天,小杰开始学会安静地用积木堆红房子。虽然那房子的样式从未改变过。

李露露一面看小杰最近的医疗记录,一面问:“上午你去相亲的结果怎样?”

“别提了。”

“教养不够?”

“好像还不错。”

“不够帅?”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

李露露吹了一下口哨。

“这可不是你桑无焉的风格。前几次,你不是嫌对方长得矮,就是眼睛小。这回怎么会连对方长相都没看清楚?”

“我看见他了。”

“谁?”

“苏念衾。”桑无焉说。

“我说呢,苏少爷一出,谁与争锋。”

李露露以前在本科毕业那天见过苏念衾,在她俩后来的两年研究生生活中,她又旁敲侧击地获得了很多桑无焉的爱情故事细节。

“不是有报道说上个月苏老爷子已经将名下所有股份全部过户给了他,现下苏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顶级钻石王老五了。你不如争取下,来个旧情复燃?”

“旧情都没有怎么会复燃?”桑无焉自嘲,“而且好像他视我如瘟疫,非常厌恶。”

是的,怎么会不厌恶呢?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先离开,就会恨她一生。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有问题,怎么还怪到她头上。

(3)

苏念衾紧锁眉宇,手里一直端着个烟灰缸。她居然骗她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吗?

心神一恍惚烟烧到头,烫着他的手指,身体一惊,立即掐灭。才停了半秒钟就又想抽,一摸盒子才发现已经没有了。

苏念衾打开酒店的窗户,和秋风一起扑面而入的还有从下面传来的车流喧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风。然后将手里的烟盒揉成团朝窗外扔出去。心中突然微怒:苏念衾,你不要再妄想什么。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三年前,她就是甩了你,一点迟疑也没有,甚至说出一辈子别出现在她眼前的话。

她还说,她讨厌他。

“苏先生?”

秘书小秦叫他。

“不开灯吗?”

“你需要的话就开吧。”苏念衾收敛住心神,才回过头来。

“开着灯的话,让人觉得温和一点。”小秦替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让酒店服务生将所有易碎物品和多余摆设全部收走,接着她在书房的桌子上将带来的语音扫描仪还有盲文打字机,一起按照他的使用习惯摆好。

“与TORO公司合作的事情很顺利,拟订的协议我也放在您书桌上了,但是明天早上您需要去一趟。”

“嗯。”苏念衾右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巴,这是他惯用的开小差时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听秘书说话。

“还有我们在这里的分公司希望您能去探望一下员工。”

“嗯。”

“余小姐来过电话,希望您空下来以后给她回个电话。”

“嗯。”他根本没听。

小秦明白她白费了很多­唇­舌,但是老板就是老板。

“苏先生?”小秦微笑。

“嗯?说完了?”苏念衾回魂。

“暂时就这些。苏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把明天我们要签的协议给我放在桌上,早上要在TORO与他们的股东见面。我巡视分公司的事情,你安排下时间。”苏念衾说。

看来他刚才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小秦想。

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好表情:“好的。我明白。”刚上任的时候余小璐就对她说过,做苏先生的秘书会盲文会做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好脾气和有耐­性­。

“总台电话多少?”

“101。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要瓶酒。”

“余小姐吩咐过,医生说您的眼睛……”

苏念衾有点不耐烦地抬手。

小秦立刻噤声,她是秘书不是他的太太所以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她离开的时候,苏念衾突然问:“我的收音机带了吗?”

小秦说:“当时您说不用,就没带。不过,您要听电台的话我手机里有这个功能。”

“不用了。”苏念衾又立刻拒绝。

今天的老板非常奇怪,小秦想,虽然以往就不太正常。

苏念衾将小秦留下的资料读到半夜。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商,所以对很多专业用语很不了解,小秦为他恶补了很多,却仍感吃力,所以下的工夫比其他人多了许多。

幸好以前一个人为他想过办法。

“看书费力的话,让人读出来不就好了,然后遇到你需要记忆的地方就记下来。”他仍然记得桑无焉笑着说的每一句话。她是他遇到的最爱哭,也最爱笑的女孩。

虽然看不见,但是笑由心生,他听得到。

他的心有点难受,所以叫餐厅送酒上来。

“苏先生,还需要什么吗?”对方善意地问。

“不必。”他冷然拒绝。

苏念衾的酒龄和烟龄均不长,是从桑无焉离开以后才有的坏习惯。他对这些东西都不在行,所以也不挑剔。在他眼中喝下去能忘记桑无焉的便是好酒。

可惜,至今尚未找到。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桑无焉站在树下。

那是什么树呢?

他在梦中皱了皱眉。

满植A城的一种树,他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它的味道。余微澜说是冬青。而过了很多年桑无焉告诉他,这不是冬青是女贞。当时,她将泛着香味的像米粒大小的花朵摘下来放在他的掌中,还有一片普通的叶子,甚至引着他的指尖去触摸。

那是她第二次用手握住他。

第一回是给他在烫伤处抹芦荟汁的时候。她个子小,双手并不是标准的纤细修长,但是摸起来却格外柔软舒适,而且暖暖的。

他摸过她的脸无数次,以至于可以在心中准确地描绘出每一个部分的轮廓。

但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组合成她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撅着嘴对他撒娇的样子。

所以,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梦中的女贞树下,撑着伞,背对着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她对他说,一辈子都不要见面了。他本来以为无论自己心如何痛楚,他的自尊也足让他将这句话坚持到来生。

可是,他却忍不住违背了这个誓言,突然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

早上小秦来叫苏念衾。敲了门没有人应,她只能用房卡打开。

苏念衾和衣睡在床上,屋子里充斥的烟味与酒味几乎让人窒息。他的睡姿像婴儿一般地蜷缩着,手中握着随身携带的MP3,耳塞还留在耳朵里就这样过了一夜。

小秦见惯不惊,并不大惊小怪。她看了看表,才七点,还可以让他多睡半个小时。于是开窗户,又拿走床上的空瓶子,那个时候她听见苏念衾嘴里喃喃唤“无焉”两个字。不知道是无烟或是无燕,听了很多次都没有搞清楚。

小秦抬了抬眉,在客厅里一边看行程安排一边等他。

七点半,苏念衾自觉地准时醒来,像是在体内上了闹钟一样。他在浴室洗了澡,下身裹着浴巾自己回衣帽间取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做了一个点字的标签,是关于衣服的颜­色­款式等。

二十分钟后,苏念衾又变成了白天的苏念衾: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整洁,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味道,面部表情很平静。

“念衾--”在TORO刚开完会,便有人叫他。

“是彭小姐。”其实小秦不用提醒苏念衾也知道是她。

彭丹琪,TORO东家的侄女。

世上能用这种语气来高声叫苏念衾的人,恐怕也只得这个女子。

苏念衾略微不悦地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将他叫得这么亲密。

“彭小姐还有何吩咐?”苏念衾问,语气中带着疏离和矜持。

他素来冷漠,所以彭丹琪也不介意。

“叫我丹琪就好,不然太见外了。”彭丹琪笑。

她身上CD香水的味道太浓烈,老板必然不喜欢,小秦想。余小璐提醒过她,苏先生对味道和声音敏感,所以不可用香水,不可大声喧哗。

“念衾,听说你第一次来B城,我带你四处走走。”

“多谢彭小姐热情,我眼睛不方便,不爱走动。”

彭丹琪将商场上的手段运用到爱情中,不步步紧逼却坚持不懈。

“那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饭尽一尽地主之谊。念衾,这不该拒绝吧?”

苏念衾无路可退。

傍晚从酒店去Catiero餐厅的路上,苏念衾突然在车里搜口袋。

“苏先生,找东西?”

“我带在身上的MP3。”

白­色­的iPod,苏念衾随身的至宝。

“是不是落在酒店了?”小秦问。

“那回去找。”苏念衾毫不迟疑地下令。

“苏先生,您和彭小姐约的时间快到了。”

“不去了。”苏念衾吐出三个字。

彭丹琪­精­心准备的约会因这小小的事件取消,害得小秦压低了声音编足了理由向她解释。所幸,对方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是个不通道理的女子。

而苏念衾却完全不讲道理。

酒店房间被他掀了个底朝天。打扫房间的服务生被一一严厉地询问,搞得大家很尴尬。

经理心惊胆战地问:“苏先生丢的东西可是非常贵重?”

“一个MP3。”小秦保持微笑。

苏念衾的待人方式已经和她两三年前刚刚接触到时好了许多,只是到了B市以后偶尔开始反常。

小秦记得第一次见面,苏念衾站在屋子的另一端问:“你为什么会点字?”

“我父亲是个盲人。”

“先天的还是……”他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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