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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子
长脸汉子面色一凝,瞪向黄脸人道:“你胡说些什么?心里不清楚……这种事也是嚷得的?自己掌嘴吧!”
说罢霍地站起,说一声:“衙门口见!”便自走了。
短小精干的一个,看了袁菊辰一眼,缩缩脖子,也站起道:“钱是要的,法子另外再想,先走一步!”也自去了。
只剩下黄脸汉子一个,气鼓鼓地挺着个肚子,忽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们都走,留下老子算账,这个主意不赖。嘿嘿!老子不是笨蛋,这就来个挂账,两不吃亏。”
刚要站起,却为袁菊辰出言唤住:
“朋友且慢走一步!”
黄脸人怔了一怔,坐着不动。
袁菊辰说:“一个人无聊。老兄快人快语,如承不弃,愿意与老兄交个朋友,这顿吃喝由在下开销就是。”
末后的一句话,大大合了黄脸人的心意。
“好说,好说……”
脸上一笑,便不走了。
呼来堂倌,袁菊辰说:“羊肉烧鸡各来一盘,再来壶酒!”
这般排场,更是对了黄脸汉子胃口。
哈哈一笑,他摇手道:“不用、不用!忒破费,忒破费了!”
“一点吃喝,算什么?”
袁菊辰探手入怀,摸出了五两纹银一锭,向对方面前一推,开门见山地道:“实不相瞒,老兄方才的话,对了我的兴趣,多有请教,如承实言见告,吃喝不算,这银子便是老兄的了!”
黄脸汉子怔得一怔,脸上大是惊喜。
他这班公门贱役,平日只是混个吃喝,哪里见过这般出手?即以先时忿恚,所争亦不过三两纹银而已,且是三人合分,对方这人,出手即是五两银锭,真正财神天降。直乐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如坐针毡。
这类小人,唯利是图。利之当前,百无禁忌,还有什么不好说?
“说吧,兄弟交了你这个朋友,只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白花花银子,刺眼生疼,左右甚是惹眼。腰带上抽出块汗巾,先把它盖上再说——
顺便用手指戳上一戳,沉甸甸应是真的不假。
心里一舒服,表情如沐春风。
袁菊辰沉声道:“刚才老兄说到三具女尸打理埋葬之事……”
“原来问这个。”
左右看了一眼,一只手摸着下巴,他说:“咱们是人在哪里说那里了,出了门兄弟可是愣不认账,别看你的银子不少,衙门口的话,这可是要掉脑袋瓜子的事情,老弟台,你可要放明白一点!”
袁菊辰道:“这个不用关照,出门各自东西,见面两不相识!”
“好!”黄脸人一拍桌子:“这才是好朋友,够意思。问吧,除了我老娘偷野汉子那一宗不便多说,其他知无不言,一定有问必答!”
酒菜来了。
黄脸汉子老实不客气地撕下只鸡腿,大咬一口,举壶虚邀了一下,自斟一盅,一仰而净。
“不就是三个女尸吗?”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黄脸人不问自说:“三天前才砍的头,说是赏三口棺材,临末了却改为芦席一卷,乱尸岗胡乱一埋了事。”
“不是问这个。”
袁菊辰沉声道:“我是问死者三人的名字,不是潘大人的一门女眷吗?”
“噢……”黄脸人着实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老弟台你这几句话还是真问到了节骨眼上,全衙上下除了兄弟以外,怕是再无第二个人敢回答,知道也不敢多说!”
“老兄快人快语,才要就教!”
“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他娘的,当官的干这种事,上无天日,下无王法,老子就看不惯!”
黄脸汉子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大嚼两下,哼了一声说:“羊肉不错。老弟台,你今天还是真问对了人,你不是问到死的那三个女人吗……实在告诉你吧,那是冒名顶替的,不是潘侍郎的家眷!”
“什么……”
袁菊辰全身为之一震:“你说什么?”
“不是潘大人的家眷,你知道吧,是冒充潘大人的家眷,冤枉被砍了头!”
“这……又为了什么?”
一阵惊喜,发自袁菊辰心底,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为什么?哼哼……”
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盅。他才说:“为色嘛!还不是潘家大姑娘长得太美了!”
袁菊辰愣了一愣。
黄脸人放低了嗓子说:“听说潘大姑娘生有沉鱼落雁之容,叫咱们州大人看上了,打算纳为小妾,这才……嘿嘿……”
袁菊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么说,那天菜市口砍杀的三个人,只是为了虚应故事……”
“对啦!”黄脸汉子一面斟酒,放下酒壶说:“这叫明修……什么又暗……暗什么来着?”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对!”黄脸汉子脸色泛红地笑着说:“你还真有学问……就是这么回事,往上面蒙事嘛!只是可怜了三个屈死鬼儿!”
袁菊辰沉默一响,冷冷地道:“州大人强逼纳妾,潘家母女可会答应?”
“老的死啦,说是自杀啦,小的正被软禁,反正磨嘛!总有一天磨不过,被他弄到手完事!”
袁菊辰忽地一惊站起,黄脸汉子为之一怔,前者似觉不妥,又坐下来。
“你是说潘……夫人她自杀已死?”
“对呀……”黄脸汉子说:“不愧是侍郎夫人,有种!尸首还是我们哥儿三个埋的。
嘿,他们当官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哪一宗我都知道,比谁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
袁菊辰低头一声不吭,想到了潘夫人的自杀身死,心如刀割,此番心情起伏,悲喜交加,真正难以言喻,原已绝望的心,只因为洁姑娘的尚在人间,陡然又产生了希望,一霎间的情绪变化,真使他手足失措,简直坐立难安。
黄脸汉子只顾吃喝,一杯在手,哪里体会对方之寸心万变?
话题又聊到了眼前的大热门儿。
“看见外面的告示没有?”他说:“大盗袁菊辰,嘿……小伙子还真有种,一个人干了几十个!”
黄脸汉子忽地身子前倾:“再给你说件新鲜事儿,这个姓袁的哪是什么江洋大盗,他是潘侍郎的一门官亲……是他的小舅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咱们大人才非要他的命不可!你知道了吧?”他语焉不清,八成儿是有些醉了。
丢下了小块碎银,袁菊辰站起来欲走,却为黄脸汉子一把抓住。
“别走……兄弟。”黄脸汉子一面说,歪斜着站起来:“说了半天,我连你名字还不知道,你是……到底姓啥?叫个啥?”
“我姓袁!”
“袁……”
“袁菊辰!”
“袁……你就是……外面……贴的那个?”
“对了!”袁菊辰身子前倾:“潘侍郎的小舅子!”
黄脸汉子身子一晃,一个ρi股墩儿坐了下来。
好消息
强捺着性子,吃药疗伤,这已是第三天了。
桑老掌柜的很够义气,每天两次探视,并施以推按之术,甚是得力。
忖思着眼前袁菊辰这个病势已似好了八成,后肋的镖伤都结了疤,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却不知是否能蹿高纵矮、施展轻功?
是以闲着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八仙桌上放上一张凳子,不时地蹿上跳下练习着玩儿。
但只见人影交错,满屋子呼呼风声乱响。
袁菊辰求好心切,只是练个不停。
蓦地风门打开,桑老掌柜的当门而立,乍见此情景吓了一大跳。
“哟喝,你这是……”
袁菊辰收住身势,一笑说:“一个人无聊,闲不住,练练也好。”
桑树一双眼睛,颇似惊喜地在他身上转个不已,两只手搭在他身上,频频点头道:
“行啦!行啦!再有个三天,就不用在屋子里闷着啦!”
袁菊辰说:“三天?用不着!”
他接着说道:“我这就要动!”
“兄弟,使不得!”
桑老掌柜的显然还不知道他早就出去过了。
“外面风声很紧,到处绘影绘形,都是捉拿你的告示,可是不能动呀!”
袁菊辰一笑坐下来,却也不与说破:“你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闷一辈子?”
“嘿!”老掌柜的轻笑两声,坐下来,拍着袁菊辰的肩膀:“再忍两天,忍两天,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可现在你得沉着点气……要是现在一露脸,可就坏了事啦!”
“什么事?”
老掌柜的笑容里透着精明:“你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太原找洪大略为潘家报仇吗?
现在机会来了!”
“怎么回事?”
袁菊辰顿时精神一振。
老掌柜的冷笑了一声:“这是上天恩典你,太原你也用不着去了,他人来啦!”
“谁来啦?”
“还能是谁?当然是洪大略那个狗头,他这就要来了!”
“啊!”
袁菊辰兴奋地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来,果如老掌柜所说,这种事却要沉住了气。
“什么时候?”
“再过三天!”桑树嘿嘿冷笑两声:“朝廷来了大员,镇守中官、巡按、总兵都得赶到大同,说是传圣旨,没事穷折腾!”
“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老掌柜的说:“我有个表弟在大同镇上当差,职司传令,昨天见着了,据他说镇上闹事,有人造反,死了个参将,两个千户,情势很紧,监军太监张化一张状子告到京里,这下子可好,京里来了人,你说洪大略能不害怕?”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朝廷来的是个太监,很可能是谷大用,指明了要洪大略、镇守中官王宪到大同接旨,共商对策。弄不好洪大略这个总兵就别想再干下去了,我表弟亲自把公文传到了太原,回程路过,咱们哥儿两个昨天在镇上喝了一盅,意外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你看不是正好你用上了!”
袁菊辰道:“你表弟说了洪大略什么时候到?”
桑老掌柜的说:“大同接旨是十五日,预计洪大略十日经过代州,算算时间,还有三天。”
“在代州他住在哪里?”
“这……”老掌拒的说:“我得再打听一下,反正兄弟,误不了你的事,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着他,不出三天,一定有消息奉告!”
袁菊辰一句话也没说,长长地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外面望着。
“皇天有眼,潘夫人,你这冤死的仇,我给你报了……”他心里祈祷着:“愿夫人您在天之灵保佑,让我能杀了洪大略这个无义的小人……”
他又想到洁姑娘,想到她还陷身在汪知州的手上,一时热血沸腾。
这可又连上了与这个州官的一段仇恨,少不了要大开杀戒了。
关于洁姑娘没有死的这件事,他还没有向桑树说起,原是想就在今夜到州官后衙走走,相机行事,若是老掌柜的知道了定要阻止,现在听见洪大略即将前来的消息,为免打草惊蛇,暂时倒是不宜盲动。
病美人
老掌柜的一笑说:“还忘了件事,小红蛇那个娘儿们伤势可比你重多了!”
“怎么回事?”
“她呀,她好不了啦!”
老掌柜的嘿嘿笑道:“天不该地不该,她不该找到了我,你说,在我手里我能让她好了吗?”
袁菊辰皱了一下眉:“这倒是个麻烦,你看看怎么对付他们?”
桑树一笑说:“这件事你就别费心了,这夫妇俩平日神出鬼没,最会算计人,坏事干绝,今天犯在了我的手上,岂能便宜了他们!”
“你打算……”
“瞧我的吧!”老掌柜的数算着他的妙招:“这叫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两口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算计别人,今天竟然阴沟里翻船,落在了我老猫手里,我也不杀他们,把他们五花大绑往衙门里一送,叫那群鹰爪子来对付他们。
似乎是太如意了一点!
想象中“十三把刀”的佼佼身手,总不该如此窝囊,怕是老掌柜的自信过甚,反着他们的道儿,可就不妙……
掌灯的时候,老掌柜的来到了侧院马房。
房子里刚亮起了一盏灯,朦胧灯光透过窗前红布,摇曳出一团暗淡光彩。
那个婆娘一如往日平常模样,歪着垫高了的身子在睡觉。屋子里燃着一小盆火,总算把四面来的寒气给压了下去。
“怎么样啦,大奶奶,好点了没有?”
桑老掌柜的搁下手上的药箱子,同往常一样地趋前问候。
姓莫的女人哼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子来,模样儿楚楚可人,透着个“娇”。
几天病下来,脸子也消瘦憔悴了,青丝莲松,挽了个一窝丝的“杭州簪”,却在两眉之间,贴着个“花子”,今人管叫“眉间俏”(注“以小花贴于眉心”),越发显着病恹恹惹人怜惜。
这女人原有几分姿色,人又高挑、窈窕,素日在江湖不知迷倒了多少痴情汉子,后来嫁与谢天,倒像是老实了,却是生性轻佻,眉梢眼角,风情万种,哪怕向人看上那么一眼,也有勾魂摄魄之势,为此他汉子谢天不知惹了多少闲气。
“你这个掌柜的,到底会看不会看……怎么越看越厉害了呢?”
妇人一只手支着褥子,半坐了起来,水红绫子睡裙,松裂裂地解开着,露出来腰胯一面的细皮白肉,看得人眼冒金星。
老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声妖精女人!慌不迭把眼睛移开别处,却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
虽说是靠六十的人,却是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女人谁人不爱!只是这一个却万万不能。
心里发了个狠,老掌柜的装着没事样的,又回过脸来笑着。
“大奶奶说的,哪能呢!来,我再瞧瞧。”
“可小心着点儿。”
纤腰半拧,把个ρi股高高翘起,才褪了一半裤子,老掌柜的已由不住有些脸红。
心里付思:这是怎么回事?敢莫是中了色魔妖气?一念之惊,目光斜乜,可就瞧见妇人的半面酥胸,颤莹莹肉光一片。
老掌柜的心里“啊呀”一声,禁不住一个打颤,后退了一步。
今日此来,原已有了决定,正是要向对方下手。怪在往常看病,谢天总在身边服侍,极利出手,打算在他为妇人挽衣解带之间,以快手点其|茓道,双手妙施,举手之间,可将二人同时就擒。
却是今晚,透着邪门儿。
姓谢的从自己进门之始,压根儿连移动一下也不曾,远远地坐在边上烤火。
桑老掌柜的原已待向妇人出手,却以谢天的不在跟前,忽然作罢。“怎么回事!老掌柜的?”
高架着一双腿脚,姓谢的眸子里,意外地着“冷”,眼神儿大异寻常。
老掌柜的心里一动,目光转处,陡然发觉到谢天手边的一口长刀。
一惊之下,才知不好。
耳边上那个生病的女人,忽地一声冷笑:“什么狗屁郎中!”
一口锋利短刀,已自被底扬起。
虽说在病伤之中,却也身手不弱。这一刀妇人施展得异常花巧,左手加着右手,反手上撩,颤着银虹,一刀直取对方心窝。
事发突然,变生肘腋。
老掌柜的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料到,病伤中的女人,竟会对自己忽然出手。
双方距离太近。
老掌柜的原是打算向对方出手的,却没有想到竟让对方抢了先机。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他的美梦,也为他带来了杀身之危。
若非是老掌柜的有些能耐,眼前万难逃过——随着老掌柜的向左面一个快闪,就势脚下着力,硬生生拔起来尺许高下。
以眼前情势论,这般躲闪,实在已是高明,却仍然危险万分。
“哧!”
一片刀光闪过,直把老掌柜的左面胸衣刺了个透明窟窿,锋利的刃口,甚至于在他肋边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血口。
“啊哟……”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呼”地闪向一旁。
却是烤火的那个年轻汉子——谢天放他不过。
“呼”地掠身而前,迎着老掌柜的身子,一口长刀“唰”地划出一道银光,劈头盖脸,直向着老掌柜的招呼过来。
敢情是两口子早已商量好了,只等着鱼儿上钩,偏偏是老掌柜的心里疏忽,不曾料及。
他却也慌中不乱。
一双精钢匕首,原来藏置里腰两侧,眼前是双手齐出,“叮当”一声,火星四溅里,架住了谢天的迎面长刀。
却在这一霎,莫飞花那个婆娘,陡地挥手打出了暗器“梭子镖”。
这个娘儿们手下可真不含糊,尤其是暗器梭子镖得有高人传授,百发百中,出手极见分寸。
“哧”一下,打老掌柜的腰际穿了过去,亦是险中之险,给老掌柜的腰上留下了一道血槽。
“哈哈”一阵子狂笑。
姓谢的当门而立,长刀在手,满脸杀气横溢。
“老兔崽子,装得还真像,爷儿们差一点着了你的道儿,今天看你怎么逃?”
说话的当儿,“小红蛇”莫飞花“呼哧”一个疾转,已闪向墙角。
这娘儿们可是真狠!嘴里咬着只梭子钢镖,一只手持着短刀,一只手整理衣裙,嘴里哼哼着,咬字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却是模样几凌厉泼辣,一扫先时的娇姿。
打量着这般阵仗,老掌柜的忽然觉出着了对方的道儿,好一个“扮猪吃虎”,自己不察,看来竟似着了对方们道儿。
只怪上来不察,方才那一刀,虽没有真个叫她扎上,却是留下了一道血口子,热刺刺的还是真疼,渗出来的鲜血,把那一面的褂子都染红了。
“说吧,老兔崽子!”姓谢的面现阴沉地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住店给钱,又是哪一点惹了你,凭什么设计陷害?”
姓莫的女人倚着柱子,脸色铁青地用刀指着他说:“说,那个姓袁的小子,是你放走的不是?你把他给窝到哪里去了?”
“那还用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一霎间,这两口子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不用说,那天夜里,就是你这个老兔崽子用‘金钱镖’伤了我……好呀……”
越说越气,一时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伤了我,还假装好人……还有脸冒充郎中来给我看病……你个老不死的真是好毒的心眼儿,今天要不把你给抓住,把你心给剖开看是什么颜色,我这个‘莫’字,以后倒着写……”
越说越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噙着泪。伤心不打一处来。嘴里骂着老掌柜的,眼睛斜乜着她汉子谢天!
“你个没用的男人!看看你老婆被人家欺侮成什么样了?还在那里站着,人模狗样的……今天你要是把这个老东西给放走了,就别想我再理你,还不把他给拿下来,碎尸万段……”
连气带伤心,一时间眼泪淌了一脸都是。
救星
“飞麒麟”谢天吃老婆一阵数落,心里大感不是滋味,冷森森地笑了一笑,眼睛里怒火闪烁,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他还想走么?”
说时一双眸子直逼视过来:“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老掌柜的,姓袁的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窝藏江洋大盗,这个罪名可是不轻,你可得想清楚了!”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两声,一双眼睛连连转动,忽地掠身直起,直向莫飞花身边扑来。
这个婆娘自非易与之辈,无如此刻腰伤未愈,总是行动不便,只要先擒住了她,便不愁“飞麒麟”谢天不束手就擒。
姓谢的却是料到了他有此一手。
桑老掌柜的身子才一掠起,面前人影一晃,谢天已抢先一步落在了莫飞花当前。
掌中长刀居中直下,唰地直向他脸上劈来。
只听“叮当”一声,火星四溅。短刀迎着了长刀——桑老掌柜的可也有两下子,随着眼前一架之力,倏地左手一分,掌中刀斜挑着直向谢天肋上撩去。
“飞麒麟”谢天嘴里“嘿”了一声,往侧面一倒,桑老掌柜的这一刀可就刺了个空。
一刀刺空之下,老掌柜的即觉出了不妙,脚下使劲儿,打了个旋风“呼”地闪出了七尺开外。
却是这一霎,莫飞花“哧”地发出了梭子钢镖,直取老掌柜的后背脊梁。
暗室里光度不强,加以桑老头以一敌二,心里有些怯虚,对方女人这一镖手劲儿特强,一闪而至,眼看着便要击中。
霍地,斜刺里飞过来一丝尖风,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梭子镖的尖锋,“叮”地一声。声音不大,力道却是十足,镖身一歪,失了准头,“笃”地一声,钉入了墙柱。
便在这一霎,房门霍地张开。
疾风吹荡里,蓦地闪进个人来。
一袭长大灰衣,随同着来人的强大气势,在他乍然闯进的一霎,整个房子里卷起了狂风一阵。
火盆里炭火嗤嗤外窜,火星四射。
这一切不啻大大加强了来人声势,谢氏夫妇猝惊之下,双双向一边闪了开来。
却是莫飞花腰上不稳,贸然着力,吃受不住,“啊哟”一声倒了下来,差一点倒在火盆上。
来人一经现身,更不少缓须臾,飞鹰搏兔的一个起落,“噗”地一脚已踩在了莫飞花后腰上。
这一脚偏偏又踩在了她的伤处,这个婆娘不禁尖叫起来。
叫声未已,已吃来人手上长剑比在脸上,莫飞花一惊,便不再吭声。
这一手不但制住了莫飞花,她大夫谢天也一时愣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才好。
再看来人,不正是自己夫妇所要找寻复仇的那个袁菊辰么!
事发突然,简直乱了章法。
白村
“大同总兵”洪大略到底是来了。
此一行人数不少,光是亲兵卫队就有五百之众,车至“白村”,由该村富商包永年接待,暂时住在了他的白湖庄院里,听说总有一两天耽搁。
桑老掌柜的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盘算着,举棋不定。初更时分,买来酒水,来到了袁菊辰房中。
“兄弟,后腰上的伤怎么样啦,不碍事了吧?”
其实不问可知,前天夜里对付谢天和那个凶娘儿们莫飞花,虽是小试牛刀,已见其出手。老掌柜的目睹之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自是不在话下。
就着灯下,他看了看袁氏的镖伤,疮疤犹在,肿已消退,应是无碍行动,一颗心这才算完全放下。
袁菊辰冷眼瞧着他,哼了一声道:“别担心我吧,你自己呢,那一镖……”
老掌柜的噗哧一笑,一面把手上的竹篮搁向桌上。
“我只当你没瞧见呢,还是被瞧出来了。”他说:“不过是刮破了一层皮,一贴膏药,也就好了!”
说时,他特意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表示无妨。
酒菜摊开来,一只烧鸡、一壶酒、六个牛舌烧饼。
袁菊辰肚子正饿,也就不客气,坐下吃将起来。
“你猜我把他们两个送到哪里去了?”
老掌柜的一面慢吞吞地斟着酒,似笑不笑地眯起眼睛瞧着他。
袁菊辰怔了一怔:“难道不是送到衙门?”
“哧!”老掌柜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实在告诉你吧,咱们这个地方有个规矩,江湖事江湖了,不能假手官府。十三把刀虽是为恶多端,如果传出去,说我‘老猫’桑树假公门以自重。嘿!赶明儿个,我就别打算再在这个地方上混了,谁还再住我的店?”
袁菊辰点头道:“这话也是,那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桑老掌柜的一笑说:“咱们这地方,有自己的帮会——老刀会,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奇道:“那不是在山东吗?”
“山东山西是一家,一共有一百六十八个堂口,遍布三省,专门处理江湖黑白两道的纠纷,这里堂口当家的郭老大,人最正直,我把他们两个交给了他。”
老掌柜的喝了口酒,嘿嘿笑了两声说:“十三把刀为害多端,老刀会上上下下,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听说他们在山东、冀北犯案多如牛毛,这一下子真是大快人心,郭老大说这两天就要把他门押到五台山,并且通知各堂口联合会审,然后公平定罪。哼,看起来,这两口子活命的机会不大,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兄弟,就冲着你单身瓦解十三把刀这档子事上,我也得好好敬你一杯。来,干!”
说干就干,各人一仰而尽。
老掌柜的又斟上一杯,说:“第二怀,为兄弟你健康复元,是一条好汉,干!”
袁菊辰一笑,各自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袁菊辰抢过酒壶为各人斟满了,说:“多谢老掌柜的义薄云天,干!”
桑老头一笑,压住酒杯道:“不,不……第三杯祝兄弟你能为潘家母女早日复仇,成就大事,干!”
袁菊辰说了声:“好!”
各人一饮而尽!
袁菊辰取过酒壶,俟到再斟第四杯时,才发现壶中酒己将空。摇了摇,说:“没有了?”
“够了……三杯正好,不喝了!”
一面说,老掌柜的杯底朝天,扣下了杯子,这才说出了心中之事。
“喝多了,可就要误了大事……”龇牙一笑,他忽然正色道:“兄弟,你等的人来啦。”
袁菊辰神情一振:“洪大略……”
“不错!”老掌柜的冷笑道:“刚来的消息,姓洪的白村落了脚,今明两天还不致移动,兄弟,你复仇的机会来了……”
“啊……”袁菊辰一笑说:“好消息,所以老哥你特意地买来了酒,而且限定只饮三杯?”
桑老头一笑道:“难道不好?”
“太好了!”袁菊辰说:“白村在哪里?”
“四十里,不足兄弟你半个时辰的脚程!”
他可是有备而来,由折着的袖口里拿出来描就的地图,摊开来,一清二楚。
袁菊辰拿过来细看了看,折好收好,忽然向着老掌柜的深深一拜:“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了!”
“咦,你……”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袁菊辰无限抖擞,满怀自信道:“四更以前,我一定回来,老哥哥,你准备壶酒,等着给我庆功吧!”
桑树怔了一怔:“这……我还打算跟你一块去呢!”
“人不宜多,一个人就够了!”
话声一落,他已携剑而出。
风门乍开,引进了一室寒风,连带着八仙桌上的那盏灯也为之熄灭。
失头
天交三鼓,屋子里冷得厉害。
老掌柜的独自个喝着闷酒,久等袁菊辰不回,一个人冷冷清清,只觉着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这番感触,前所未有,却是为何?
推开窗户向外面看看,阴云一片,正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得紧,今天夜里比往常都要冷,直仿佛冬天提早来临,有点像要下雪的那种味道。
关上窗户,一个人直纳闷儿。
想想袁菊辰去了甚久,以他那般脚程,应是来去有余,莫非是洪巡抚那边有了准备,事不称心?
这么一想,他可就更是心里不宁——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后悔刚才没有坚持跟他一块去,自己一身功夫,虽不如他,但这一带轻车熟路,行动起来,应是方便多了。
冷得吃不住。
找了件老皮袄披上,收拾着想去生个火,耳边上却听见马房里牲口打响鼻的声音。
敢情是忘了给牲口上料啦!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再想着天冷了,也应该给牲口身上盖上些什么……
这就转身站起,找着灯笼,点着了,风门乍开,屋子里的灯又给刮灭了。
“我他娘今天夜里是咋搞的?掉了魂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尽是稀泥,大水早就退了,满屋子的客人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寒夜里倍觉凄凉。
牲口犹自不停地打着噗噜。
老掌柜的用灯宠照照,两匹马一匹驴子,一个不少。
把灯笼挂好,挽起袖子,用钢叉拌和着草料,刚要往盆子里盛,猛可里身后背脊发冷。
“姓桑的你干的好事!”一个冰冷声音说:“爷爷来给你要命来啦!”
桑树陡地心里一惊,修地回头。
却是才转过一半,一片刀风已当头而落。其势之快,间不容缓。
桑树蓦地向右面一个打闪,就势飞叉以迎,却是慢了一步,来人刀势绝快,手法迥异。取势迂回,“噗”地一声,劈中老掌柜的右臂。连同手上钢叉带着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臂腕,一并斩落下来。
“啊哟……”
一个骨碌翻出了七尺开外,只疼得他浑身打颤,鲜血如注,霎时间染了一身,连同地上的草料都染红了。
惊惶失魂的一霎,老掌柜的这才看清了。
昏暗灯光里,眼前小小马厩,竟藏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不容他辨认。眼前人影乍现,一个跃身而前。
桑树空有一身武功,竟是不及施展,一上来失了右臂,更是痛彻心肺,强忍着施了个“鲤鱼打挺”,还不及跃起一半,已为来人“噗”地一脚踏住了前胸,踩了个结实。
“你……你们是……”
一句话还未说出,己痛得全身打颤。
面前这个人,头束白巾,黄脸高颧,一身土著打扮,以前不曾见过。
“老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姓袁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护着他,居然敢暗算我们的人?”
话声未顿,身后持刀、留有络腮胡子的一个已怒声道:“多说些什么,打发他上西天算了!”
话声未已,手起刀落,“噗哧”声里,血光怒现,已结果了桑树性命。
女的一个拧身向前,叱说:“杀得好,割下他的‘瓢子’(注:黑话‘人头’之意)
给姓袁的当见面礼!”
随即抡起七星长剑,咔嚓一声,斩下了老掌柜人头。
远处传过来梆子声一一三更三点。
好凄凉漫长的杀人之夜……
火烧活人
夜色更深。
袁菊辰踏瓦而归。
院子里一片黝黑,却只见马厩里的灯,迎风打转,其他各处黑森森,人影子也不见一个。
此行“白村”邀天之幸,匕首不惊,便完成了大事。
鸡不飞,狗不叫,宛似探囊取物,便结果了洪大略性命。
犹记得洪氏死前耳聆教训,面失人色,声声讨饶的一霎,自已几为之所动,设非是他的那一声呼叫,自己还真下不了手。无论如何,总算为屈死九泉的潘夫人报了大仇,接下来事不宜迟,应该是打救洁姑娘主婢的时候了。
房子里一片黝黑。
桑老掌柜的敢情是已经睡了?
推开门,先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味——袁菊辰心里一动,陡然吃了一惊。
约莫是老掌柜的背影。伏案而倒——睡着了!
“老哥你睡了?我回来了。”
嘴里说着,呼哧!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火光乍现,人已偎近。
却是桑老头趴着的身子,动也不动。
一种奇怪的感触使得他探手对方肩头,霍地向后一扳。嘿!竟是个无头之尸。
老掌柜的人头没了。
一惊之下,袁菊辰只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啊呀”一声,陡地打了个踉跄。
却在这一霎,一个人用沙哑的喉咙喝了一声:“拿住!”
“呼”地飞过来一团物件。
袁菊辰身子一偏,“砰”一声砸着了板墙,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一震。
那物件落地打了个骨碌——披头散发,黄焦焦的形似蜡铸,枭首鹄容,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桑老掌柜的人头。
袁菊辰一惊之下,瞠目欲裂。暗影里忽地闪出个人来,双刀劈风直下,硬生生直向他身上招呼下来。
刀势奇快,灿若银虹,袁菊辰运掌一挥,发动内力,在对方刀锋未及之先,直向他身上逼了过去。
这人若不及时收刀,保不住便将受害,怒吼一声,腾身一个滚翻,“咔喳”爆响声里,窗棂片碎,已自跃身室外。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姓袁的小子,有种的给我滚出来,爷爷找你算账来啦!”
房子里静悄悄的。
这一霎,他手捧人头,就着盏残灯,只是细细端详,越打量越可认定,便是桑老掌柜的那一颗魁首无疑,一惊之下,冷汗涔涔……
“啊呀……桑兄……”
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禁不住热泪泉涌而下。
真正是噬脐莫及,怎么也不会料到,才不过小别几个更次,便作人天永别。面对人头,简直痛心到无从捉摸,几至不能自持。
便是铁打汉子,也不能承受。
一霎,袁菊辰伏案大恸,痛泣出声。
哭着、泣着,室内残灯,随即为之熄灭,黑黝黝一片,也看不清楚。
这阵仗可是透着邪门儿……
一条人影划过,落地无声,现出个细腰刚健的女人,尖额高颧,三角眼,正是昔日五台山道,拦路打劫的“十三把刀”之一,人称“千尾毒蜂”尚九姑便是,当时一头长发,吃袁菊辰长剑削落,不思退而改过,反倒变本加厉,再次寻仇。头上用红布扎着个“三灯彩髻”,衬着白削削的一张瘦脸,模样儿煞是恐怖。
既号“千尾毒蜂”,当知她心狠手毒,那日五台山道恋战之中,袁菊辰不慎为她暗器“细雨飞丝”所伤,这一霎,她有备而来,更不会手下留情。
“装他妈的什么孙子,老吴,把你带来的那个家伙,赏给他一个吃吃!”
“老吴”其实也不是外人——六十开外的年岁,浓眉细眼,一脸络腮胡子,正是那日拦路打劫的同伙之一,此人惯使双刀,其武功虽是不济,人却极有心机。
除了一双惯使的“雪花长刀”之外,今天他还背着个“厉害”家伙:长长一截,总有杯口粗细,尺半长短,像是个特制的“喷筒”。
便是江湖黑道一度盛传最称狠毒的暗器——“五灵喷火铳”了。
打量着一屋的漆黑,老吴冷笑一声,霍地退一步叱道:“小辈,你接家伙吧!”
竖背低头,“哧”地打出一物———溜子火星划过,直飞屋内,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火花四溅,整个房间顿时火起,为之燃烧起来。
喷火弹一经发出,老吴、尚九姑不约而同地齐向门前扑去。
尚九姑“火上添油”,发出了她的拿手暗器“细雨飞丝”。
“嘭”地一声,爆发出银星万点,直向燃烧烈火的房中怒发而入。
只当是袁菊辰万无活理——眼看着火光爆炙,耀眼生辉,红彤彤火光里,滚动着重重浓烟密雾,却是不见那个“该死”的人儿……
老吴直着眉毛,骂了声:“妈那巴子……”
再次低头,待将二次发出烈火毒弹,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耳听着尚九姑一声尖叫:“小心!”
却已是避身不及。
这只手力道万钧,一按之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吴背上“五云喷火铳”喷管上。
随着内力一吐,只听得“轰”地一声爆响,大股烈焰随即自老吴背上爆溢横出,顷刻间已成了个火人。
这个人——袁菊辰,其实早有见地。
掌势一吐即收,长躯更不曾少缓须臾,随着掌势的一收,猛地飞身而起,直向一边的尚九姑身边坠落。
尚九站简直看花了眼。
怎么也想不通,袁菊辰从何方而来?
这一霎,情势紧迫,间不容发。
老吴使坏不成,自身为烈焰所焚。原来“喷火铳”内尚余大半硫黄火弹,吃袁菊辰掌力所摧,一股脑儿全数爆发,威力可想而知。
可怜老吴连对方袁菊辰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陈尸当场。
一片火光,引燃老吴尸身,片刻之间,已是焦黑一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油脂爆炙气息,久久不散……
尚九姑的情形也不见得就好。
迎着袁菊辰的自天而降,这个女人诚然是吓直了眼,却是,屋顶瓦脊上,她的另一个同伴“蓝老二”,发出了一声惊呼,抖手打出了晴器“瓦面透风镖”。
他的功力也仅如此,自忖着此番的凶多吉少,哪里再敢逗留。
暗器出手,转身就跑,哗啦啦脚下生响,踏碎了大堆瓦片,一路飞纵着直向南面而遁。
袁菊辰既然看见了他,便不愁他Сhā翅而遁。却是眼前这个凶婆娘尚九姑,万万不容她再逃开手下。
身势方转,长剑“吹雪”陡地卷起一片银光,直向尚九姑喉上撩去。
尚九姑吓得怪叫一声,使出生平之力,向侧面飞纵而出——两个伙伴一死一逃,只剩下了她一个,如何能是对方敌手?
身子方一落,袁菊辰鬼影子似的又自来到。
“你……好个小子!”
七星剑使出全力,一剑穿心直刺而出。
袁菊辰身子略偏,宛似风摆残荷,尚九姑的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却是力道用过了头,身子一冲,直向前面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袁菊辰倒卷的剑锋。
鲜血四溢。
尚九姑一头扎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剑由前而后,直把对方刺了个对穿窟窿。
一剑得手,更不停留。
有似轻烟一缕,倏地认着蓝老二遁身之处,快速追去。
蓝老二脚一踏上木桥,“唰”地掉过身子。
袁菊辰有似疾风,已自身后袭近,一扑而上,定若磐石。
天色是那么的昏暗,一轮明月,吃阴云层层遮住,只有几颗寒星,散发着微弱光芒,所见一切混淆而朦胧……潺潺流水,嗖嗖西风,更似为眼前加添了无限恐怖与凄凉。
蓝老二猿猴那样的半蹲着身子,链子枪“蛇”样地盘在右手腕子上。
那么焦迫,走投无路地向对方打量着。
袁菊辰终于认出他来了。
那一日船泊中途,邂逅的两个土佬“阎老大”、“蓝老二”,前者为自己剑伤脸部,料是已成残废,这个蓝老二竟是阴魂不散,也追了下来。
“小子……你有种,把我们十三把刀全杀光、杀绝……我就服……服了你!”
话声一顿,人已腾身而起。
链子枪唰地一响,一式拨风盘打,搂头直下,同时间左手箕开,以“二龙探珠”之势,直取对方双瞳。
却是部位有差。
链子枪“叭”地打了个空,手指头滑着对方额边擦了过去,一经失手,反显无能。
即吃袁菊辰冷森森的长剑,自侧方斜穿前心。
像是一只无腰的大海虾。即在袁菊辰拔剑的同时,翻身跌落桥下。
“扑通!”水花四溅,便自消逝不见。
玉兔东升
乌云终为天风吹散。
一轮皓月复出云表——是那种极其强烈的“东升”运势。再无一物所能掩饰。
其时天近五鼓,距离着光明的明天已是不远。像是这黎明前的黑夜,更深邃,更诡谲,却已不再使人可怖,毕竟光明已经在望。
车行颠簸,洁姑娘和彩莲两个女人都睡着了。
袁菊辰紧紧依偎在她们身边——洁姑娘的半边脸,甚至于还枕在他的肩上,那种发自睡梦中的安适微笑,显示着她内心这一次是真正的有所归属了。
大车取道长城,往北面去,先到大同,歇上两天,然后再动身,出关直奔“张垣”
,那就是袁菊辰的老家了。
看着手里的“吹雪”古剑,袁菊辰真个感慨系之,似乎他已不复再能记忆——即是在一个更次以前,这口剑还曾刺杀了许多人,像代州的州官汪昭、同知陆谦,再往上推,山西巡抚洪大略,以及“十三把刀”那许多数不清的黑道人物,一一都作了剑下之鬼。
有生以来,他从不曾杀过人,这一次竟然……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毛发惊然的感觉。暗暗地告诫着自己:今后不再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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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先生 一、冰河惊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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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老马。
这个人,外号叫“包打听”。人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正好相反,专门“无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满天飞。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总共不过个把时辰,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尽人皆晓了。
“尸体”是在老龙潭发现的。
死人谁都见过,可是像眼前这种死人,硬是没人见过。
莫怪乎上了七十的刘乡约,也摸着胸前的一络白胡子,频频地摇头叹息,不住地啧啧称奇。
人是越聚越多。
灯笼,火把,里三层,外三层,人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就连历年的赶庙会,前一阵子的舞火龙也没这么热闹!
灯光、火光围绕着老龙潭,把这块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尸体直直地躺在潭子里。
不是躺在水里。
躺在冰里。
交冬数九的寒天,可真是一股子冷劲儿,老龙潭的水早在一月以前就冻上冰了。
老马是“两河冰坊”的二东家,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到老龙潭来看看冰,算计结了多厚,好在开春前后凿上一些冰块,运到窖里去,等到一交暑,他收的这些冰可就值大钱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致富的!
想不到这一次却会遇见这种怪事。
在上千对眼睛的盯视之下,只怕他以后再想动这些冰的念头可就不灵了。
老龙潭的水到底有多深,众说纷坛,有人说三丈,有人说十丈,还有人说没底儿,最绝的是还有一个酸秀才,这老小子硬说潭里有条大龙,每到春雨黄梅时节,这条龙都会升出水面吞云吐雾一番。
闲话是闲人说出来的。
尽管是朔风凛冽,冻得人牙龈子打颤,可是人还是越聚越多。
大伙耐心地在等着。
等着看府台大人的亲临验尸!
府台大人姓李,官印吉林,原是“南乐”县令,因为有清声,新近才高升的。
人命关天的事,当然不能马虎。
早先府里的老捕头张方带了十几个人来,往四周一站,Сhā上了几杆高挑官灯,大家就知道有好戏可以看了,所以才越聚越多,舍不得离开。
张捕头在潭边新架了四盏孔明灯,灯光直接照向冰内尸身,大家才更能洞悉入微。
死者好一副怪模样——四十二三的年岁,瘦高瘦高的个头儿,尖白脸,一头黑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平地贴在前额上,那样子像大闺女剪的“刘海”式样差不多。
这种天,人人都是一身大棉袄,有钱的都穿的是皮统子,这家伙却是一身素白绸子的两截裤褂.肥肥大大的,最显眼的却是前襟上那一排金光闪烁的大钮扣。
有人揣测那些钮扣是赤金作成的。的确有点像,因为在灯光照耀之下,每一粒扣子都金光闪烁,耀眼青光,铜不会有这么强的光度。
府台大人还没来。
张捕头有些耐不住了,他跳到了结了冰的潭子上,打量那个冰里的人,心里一个劲地发着恨:
“妈的,你哪里不能死,怎么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
算计着他是怎么进去的,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张方办案子少说有二十来年了,什么案子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尸首他没看过?可是眼前这一桩,他可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
别说是见,听也没听过。
算计着潭子里的水,要结成这么厚的坚冰,起码也得半个多月。死者如果早已淹死,在结冰之前,那么尸体一定会浮在水面上,要是刚刚淹死,应该沉在潭子底下……
这算是怎么回事?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竟然会浮在四五尺深浅的水中间!
“奇闻!”
张捕头不止一次地念着这两个字。
两道灰黑色的眉毛,紧紧地锁着,他打量着冰里的这具尸体,要想把他弄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幸亏“两河冰坊”的二东家老马帮忙,调来了七八个凿冰的伙计,带着冰锯子、大钢丝钳子。
尸体当然不能硬凿出来,因为那样怕伤了外表,验尸验尸,最重要的就是要保留尸体的完整,要查看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要是属于“自杀”,事情还简单,挖个坑埋了就算完事;要是“他杀”,那可就麻烦大了,李大人对于命案最不马虎,非得折腾个人仰马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然这当中,可全赖这位张头儿出力了。
张头儿想到这里,怎么会不烦?
潭边上人声骚动。
老远就听见李大人驾临的开道锣声!
两列子持灯的役卒前导着,李大人坐在青呢顶子的八抬大轿上。
轿子一直来到了眼前才停下来。
张捕头亲自上前,揭开了轿帘子,打着扶手,把那位府台大人由轿子里请了出来。
李大人披着狐裘斗篷,戴着海龙皮帽子,红红的一张脸,六十岁的人了,还看不出一点老态来,鼻正口方,很有些子官威,仪表也不错!
在张捕头的指引下,李大人一直走到了潭边上。
原本嘈杂的人声,在李大人方一下轿之初,顿时安静下来,连大声的咳嗽都听不见!
大家伙的眼睛在久视冰中尸身之后,现在全部转移到李大人的身上,倒要看看这位府台大人,怎么来断理这件棘手的命案!
看着冰里的尸体,足足有半袋烟的时间,李大人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人,”张捕头小声说:“像是个外来客。”
李大人点一点头,说道:“外来客更麻烦。”
凭他干了三十年的地方官,这种死法还真是第一次见过,的确是透着稀罕。
“请大人指示发落,”张捕头说:“卑职已带来了凿冰的伕子六人。”
“好,”李大人说:“起尸!”
张捕头挥了一下手势,六名伕子各持冰锯到了冰面上,有人用冰钻,有人用凿子,开始叮叮当当地向着冰上敲。
李大人忙道:“叫他们停手,不是这么个起法,糊涂!糊涂!”
张捕头忙出声呼止。
李大人吩咐说:“用锯子起,四周围要连着冰,不能碰了尸体!”
张捕头答应了一声,跳下去用冰钻子在冰上面划了一个四方的格子,吩咐伕子用冰锯子按着格子锯,一时间六名凿冰伕子忙成了一团。
差人在潭岸上摆了一张靠背椅子,李大人坐下来,他的贴身跟班儿递上来一个暖手的提炉,又点上一袋烟,看样子还有一阵子好蘑菇。
李大人吸了一口烟,看着身前的张捕头道:“今年地面上怎么老出岔子,什么怪事都叫我们碰上了!”
“可不是嘛,”张捕头哭丧着脸说着:“希望这个人是失足坠水,自己淹死的就好了。”
“不可能!”
李大人“噗”地一声吹着了纸媒,又吸了几口烟,他眯着两只眼睛,冷冷地笑道:
“这是有人故意捣乱,给地方上制造不安!看吧,要不了三天,省里就知道了,一定有公事查问这件事情。”
“大人的意思是……”
“有什么法子?”李大人道:“少不了,你要多辛苦些了。”
“大人说的是!”
张捕头那张脸看上去确是够苦的!说了这句话,半天没吭气。
这时候就听得一阵子人声叫嚣,遂见六名伕子,已用钩杆把一块内嵌尸身的长方形大冰块钩了上来。
李大人“唔”了声,站起身子来,道:“叫他们小心着点儿,千万不能把里面的尸体弄坏了!”
又来了几个差役,用绳子的用绳子,用钩竿的用钩竿,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那块重有千余斤的大冰块拉到了岸上。
四下里的人乱哄哄地围了上来,大家争着看这个冻结在冰块中的奇怪尸首,众口纷纷,乱成一团。
李大人由张捕头与四名捕快护侍着,分开了人群,一直走到了冰块跟前。
围着这块四方形的冰,李大人走了一转,细细地看了一遍,张捕头也细心地打量了一圈。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几个人把冰块转了个角度,又看了个仔细。
“没有伤?”
“没有。”张捕头肯定地点点头道:“看样子是淹死的!”
李大人冷冷地道:“淹死的人,应该是大肚子,这个不像。”
可不是吗!冰块里那个死人连一点肚子也没有。
除了那张尖尖的白脸,令人看着可怖以外。其他手脚部分甚至于看不见一些皱纹。
李大人本待要现场化冰验尸,却碍于眼前闲人太多,人群越聚越多,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见这种情形,他临时改了主意,吩咐把尸体连同冰块抬回衙门处理!
吩咐完毕,他便上轿回府。
张捕头遵命,令人取了芦席一方,把冰块连同尸体包扎了一下,亲自押着八名杠夫,把这块重达千余斤的大冰块,抬回了衙门。
一切就绪以后,已差不多是午夜时分了。
张捕头遵命破冰启尸。
他担心刀斧破冰会损害了尸体的完整,所以,令人在冰块四周生了四个炭火炉子。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算计着这块冰完全融化的时候,必定是天将近晓。
大家伙忙累了半夜,都有些累了。
张捕头令人把这间刑事房门窗上锁,又吩咐得力的捕快“虎尾鞭”孙七坐更门外。
一切吩咐妥当,他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返回睡觉去了。
※ ※ ※
李大人对于这件怪绝古今的“冰尸”命案十分重视。
一大早,他就着人去唤来了大捕头张方。
张捕头又找来了专为府衙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一起参见了府台大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刑事房门前。
“虎尾鞭”孙七,还在门前坐更,见状赶忙迎上行礼请安。李大人吩咐开门验尸。
孙七亲自开了锁,打开了房门。
但只见——四盘炭火只呈余烬。
冰已融解。
只是有一点——尸体却不见了。
地上,满是融化了的冰水,到处水渍渍的。
刑事房的两扇窗户还Сhā着锁闩,窗外还有重重的一层铁栅,一切都完整如初,只是尸体不见了。
现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李大人惊讶地四顾着,说道:“尸首呢?”
张捕头转过脸来看向孙七。
孙七只吓得脸色苍白,扑通跪倒地上,连连叩头道“回大人,这……这是鬼……”
“鬼”字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全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李大人怪叱一声道:“胡说八道,朗朗乾坤,何来鬼怪之说?分明是你这个奴才弄的手脚,给我打!”
张方一抬脚,“噗”一声,踹在了孙七肩窝上,后者仰身倒地。
他身子被踹倒地上,还来不及站起来,已为张方赶上一步踏住了心窝。
孙七吓得大叫道:“头儿饶命……冤枉呀!”
张方厉声叱道:“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冰里的尸体呢?说!”
“小的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谎……”孙七脸色发青地道:“张头儿……你老得相信我……”
李大人在一旁发话道:“叫他起来说话。”
张方忿忿松开了脚,孙七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满身是水地爬起来跪下,向着李大人频频叩头不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大人察颜观色,相信孙七不会撒谎。
“说,”他冷冷一笑道:“若有半句谎话,小心我拿你问罪。”
孙七叩头道:“小的怎敢瞒骗大人?昨夜张头儿亲自与小的在门窗上加锁的,张头儿令小的在门外坐更,那时天色已过三更,四更不到……这一夜小的连眼皮都未合,直到大人此刻来到,大人务必请相信,小的所说乃是实言,如有半句虚假,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罢,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位年岁尚轻的捕役,竟号陶痛哭了起来。
李大人沉思了一下,心里透着古怪。
无论如何,他相信孙七所说是实话。
略一沉思,李大人遂点头道:“你起来吧!”
“谢谢大人!”
孙七叩了个头,欠身站起来,侍立一旁。
这时老捕头张方却在审查着那两扇仍然上锁的窗子,窗闩是里面Сhā上的,而且是他昨夜亲手Сhā上的,现在看上去并无丝毫异样,何况窗外还有一层铁栅,经他检查的结果,依然完好如初。
把这一切看了一遍之后,这位办案子素有“高手”之称的老捕头也不禁有点脸色发青,心里暗暗地叫着稀罕。
李大人一双精明的眸子,却意外地注意到了距离地面有两丈高、嵌在房顶上的一个小天窗。
其实那何能称为天窗?只能称它是一个通气孔罢了!
“刑事房”,顾名思义刑押拷打犯人的地方,安全措施是必然的,那个通气孔不过像一个汤碗般大小,如果说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进出,未免匪夷所思,况且走脱的人,还是一个尸首,那更是令人拍案惊奇,简直有点像神话了。
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如此。
作何解释?
李大人频频地苦笑着,随同来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更不禁两眼发直,两个跟李大人的长随也脸色苍白。
孙七在打哆嗦。
张方皱眉不语。
空气好像一下子胶着住了。
老捕头张方人称“穿梁鼠”,轻功很有一手,武把子更是不弱,这个邪他不信,也不敢信。
要是传出去说他连一个死人都看不住,张方这个脸可是丢不起,尤其在府台大人面前说不过去。
他冷笑着把长衣下襟捞起别在腰带上,足下用劲一点,“飕”地一声蹿了起来。
不愧是“穿梁鼠”,身手确是不凡!
身子拔起正好有两丈高下,两只手往前面一攀一抓,正好托住了那扇所谓“天窗”,其实是通气孔的两侧石框,身子可就吊在半空了。
当着府台大人面前,正是他展露身手的好机会。
只见他两手像壁虎似地硬撑着身子全身向上一提,整个下身反吸了上来,就势把一只左手伸到了天窗外面,可就把身子给稳住了。
张方的手才一探出气孔之外,已吃了一惊——他的手摸到了一摊水。
外面并没有下雨,近月来压根儿就没下过雨,哪里来的水?
天窗太小,他的头很吃力地才能探出一半——探出一半已经够了。
他看见了平顶的瓦面上,有清晰的脚印——水淋淋的脚印子。
“老天!”
心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仿佛全身失去了力道,手劲一松,由屋顶天花板上直坠了下来。
李大人急问道:“怎么,有什么发现没有?”
“走了……”
张方只说了这两个字,一时,面色如土!
李大人显然还不明白,问道:“谁走了?”
“尸首!”
李大人顿时一愣:“尸……首走了?”
“大人……”张头儿闪了舌头般的不得劲儿!“这件事,是透着稀罕,不过,依卑职判断……可能冰里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荒唐!”李大人忿忿道:“一派胡言。”
“大人……”张捕头脸上冒着汗,双手抱拳道:“卑职自知这些话说得荒唐不近情理,可是事实确如此——这个人的确是没有死。”
李大人,何叔公,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呆住了。
半天,李大人才恢复正常,并道:“你是说冰里的那个人没有死?”
“确是如此!”
“一个人冻结在冰里,还会活着?”
“这……”老捕头咽了一下唾沫,苦笑道:“大人,请恕卑职见闻浅薄,关于这件事,不能向大人作一个明确的说明。只是,卑职却知道江湖武林中确是有这类能人异士,这些人的行径作为,有时候大悖情理……咳咳……卑职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连篇鬼话?”
“卑职该死!”
发觉到府台大人的怫然不悦,张方不禁面有愧色,赶忙躬身请罪。
“哼!”李大人冷笑道,“冰潭起尸,全城皆知,尸体居然会不翼而飞,如果省方查问下来,你要我怎么交待?难道要我说是尸体自己走失的?”
“依卑职看冰中人确实没有死。”
“荒唐,荒唐……”李大人连声地申斥着:“这句话不许再说了。”
“是。可是……”
“没有可是!本府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听过天下会有这种怪事。”
李大人脸都气青了,瞪着张方道:“你以后再要这么说,我可就要重重地办你。你身为衙门里的捕快,应该知道‘妖言惑众’该是什么罪名。”
张方呆了一下,赶忙弯腰抱拳请罪道:“卑职不敢。”
李大人忿忿道:“尸体一定要找回来,择日当众火焚,免得地方上风言风语,百姓不宁。这件案子,张头儿你要多辛苦了。”
说完话李大人拉着一张长脸就转身走了。
验尸的何叔公也向张方抱拳道:“张头儿辛苦。”转身自去。
刑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张方、孙七!
两个人就像石头人一样地愕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虎尾鞭”孙七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苦着脸道:“头儿的意思是……唉!这都怪兄弟我,欠机灵,才把差事弄砸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
“头儿是说……”
“还是那句话,”张方冷笑着道:“冰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死!”
“这……”孙七张大嘴道:“能有这种事吗?”
“怎么会没有?”张方铁青着脸,说道:“门窗都锁着,你就坐在门口,岂会有人进来?难道真是有鬼,他会化一阵风,吹了出去?”
“可是人在冰里怎么能活下去?老龙潭的冰结了快两个月了,这个人岂能在冰块里活两个月?”
张方怔了一下,确实不知该怎么说。
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搔着头,苦思了半天,才叹了一声道:“孙七你知道不知道,房顶上有几个水湿的脚印子,那又会是谁的?”
“虎尾鞭”孙七惊吓道:“这个……头儿真相信那个人还活着,而且由这个气孔里出去的?”
“武林中传说一门功夫——紧缩骨,又称收骨卸肌之术,只要头能出得去,身子就能出得去。”
张方紧紧皱着眉头,冷冷地又道:“这个人要是真的没有死的话,显然就具有这种功夫。兄弟,我们这一回可真是碰见了厉害的点子啦!”
孙七睁大了眼道:“要真的如同头儿所说,这个主儿我们躲还来不及,谁还能去招惹他呀,我的老天爷!”
张方叹了一声道:“看着办吧!”
两个人步出刑事房,重新锁上了门,就听见衙门外人声嘈杂。
张方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见一个小厮撒开腿向衙内跑来,乍见张方就停下脚道:“张爷,外面聚了大概有一两千人,等着要看妖怪。”
“什么妖怪?”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喘息着说道:“他们都说,冰里那个尸首是僵尸,是妖怪!”
“胡说八道!”张方愤愤地道:“谁造的谣言?”
“小的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嚷,说要看看,把那个妖怪烧死他们才肯走路。”
张方愕了一下,暗付道:“糟了!”
当下就转向孙七道:“走,我们到衙门口瞧瞧去。”
他两人一直来到了衙前,果然就见上千的百姓,黑压压一大片,把衙门口都围满了,大家嚷着叫着说是要看僵尸妖怪被火烧死,乱哄哄地吵成一片!
衙门里派了十几个持着红缨长枪的卫士看守着大门,正由周班头在向大家解说些什么。
周班头是李大人眼前的人,从李大人初放知县的时候起,他就跟着,如今还是个皂隶头儿。
他们大声喝叱着众人,说是尸体早已掩埋了,大家要是再胡言乱语说是什么妖怪僵尸,就是妖言惑众,要拉到堂上打板子。
衙门口又添了一些子兵,才算把这些人给驱散了。
张方才算松下了一口气,然而正当他与周班头互道辛苦转入衙内的当儿,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李大人的跟班赵铁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跟前,大声道:“张爷,你快来一趟!”
“兄弟,有什么急事儿?”
“唉!”赵铁吾用力跺着脚,道:“先别问了,快快!”
说完拉着张方就跑。
张方转向孙七道:“你也来一趟。”
三个人一阵子快跑,就来到了大人的签押房前。
隔着一片花圃张方站住了脚,喘息道:“赵兄弟,先别跑,你知会我一声儿,到底是什么事?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赵铁吾道:“大人他……他老人家可是遇见鬼啦!”
“鬼?”张方一怔,拉着他一只胳膊,急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说着,赵铁吾脸色都变了。他接着道:“当时我在外面,大人房门是关着的……张爷你就快吧!”
张方定了定神,把身上衣服理了一下,才同孙七来到了签押房。
赵铁吾进去通禀了一声,出来道:“张爷一个人进去,大人正急着呢!”
张方即报名而入。
签押房里除了那位知府李大人以外,还多了一个人——方师爷。
方师爷那张脸跟李大人一个样,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惊吓的事,两张脸都呈苍白之色。
请安站定之后。
李大人冷冷地说道:“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回大人,在门口没走远。”
李大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是遇见鬼啦!”
方师爷站了起来道:“张头儿,你看看。”张方顺着他手指处一看,只见地上是一摊水!他顿时心中一惊,退后一步道:“大人看见……”
李大人手摸着下巴颏,苦笑了一下道:“不错,我看见他了!”
“大人看见……”
“那个尸首。”
“啊!”
“也许你说得对!”李大人眯着两只眼睛,说道:“也许他真是个人,还没有死……”
“大人,当时的情形是……”
“我从刑事房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了他。”
李大人用手指了一下墙角:“他就站在这里,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师爷后来进来也看见了。”
方师爷点了一下头,说道:“太可怕了!”
“这……”,张方道:“他跟大人说些什么没有?”
李大人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李大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惊吓,徐徐地道:“当时我吓了一跳,这个怪人隔空指了我一下,我竟然不能说话了!”
“隔空点|茓!”
张方瞠目道出了这四个字,心里也禁不住大为吃惊,他显然是听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一种功夫,却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
李大人冷冷笑道:“那个人发话要我坐下来……他自称是来自巴蜀的外乡客,原打算在大名府过了冬天再走,却因我们多事,打搅了他的冬眠。”
“冬眠?”
“他是这么说的。”
李大人冷笑了一声又道:“显然的,他是说在冰里睡觉!他告诉我说,因为我的干扰,使他气血不能按预定的时限之内走完什么|茓路……我也记不清他说些什么古怪的话,反正他说因为我们多事,把他由冰里挖出来,使得他大受损害,几乎毁了他的功夫,使他丧命!他把这个责任归罪于本府!”
说到这里,李大人呆了一下,缓缓垂下头来。
方师爷皱着眉道:“因此,他向大人索要一万两银子的报酬。”
“一万两银子?”
方师父道:“限时明日正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要自己来取。”
张方愕了一下,遂咬牙道:“好小子,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勒索到大人头上了!”
李大人冷冷一笑道:“只恨我当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那人发狂言,警告本府说,如果胆敢不遵从他的话,就要本府的性命。”
李大人重重叹息一声,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转。
“张头儿,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张方道:“大人请放宽心,距离明天正午,还有一天的时间,卑职大可从容应付。”
“你能敌得过他么?”李大人冷笑着摇摇头,接道:“我看是不行,差得远!”
张方脸上一阵子发红。
李大人鼻子里“哼”了声道:“事关本府性命,岂可轻言无虑。”
“大人,”张方抱拳道:“卑职在地面上交了几个朋友,如果能请出来,或许会……”
“这倒也是个办法。”
这一次说话的是那位方师爷,他转向李大人道:“大人先慢筹钱,张头儿这个法子也不错,依晚生的见解,不妨请张头儿设法找几个武功高强的能人,大家合力来对付他,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李大人苦笑了一下道:“文生,你莫非没看见?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这位李大人摇了一下头,面有悸色地道:“本府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这种人还是第一次见过,我虽然对于一般江湖武林中的武功是外行,可是却知道这个人的功夫高极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向屋顶上瞟了一眼。
“张头儿,你看看!”
李大人用手指着敞开的一扇天窗。
那扇窗户长仅尺半,宽不足半尺,原是一排,专供照明用的。
“他是由这里进来的,”李大人指着说:“由这里上的墙,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大壁虎,轻快极了。”
张方呆了半晌,才讷讷道:“卑职原先跟大人说过了,这人确实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异人。”
方师爷叹了一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大人冷笑道:“我堂堂知府,岂能为他三言两语吓倒,再说我也不能受他这个勒索。”
吟哦了一下,他又道:“只是……这件事也太棘手,却是草率不得。”
他缓缓坐下来,注视着张方道:“张方,你是否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人?本府实在怀疑,人岂能会有这种异能?也未免太也令人难以相信了。”
张方道:“听大人这么说,卑职更可断定他是一个人。这类妖人仗着学会了一点异术,为非作歹,居然向大人勒索起来,大人万万不可纵容。这件事大人放心交给卑职去办就是了。”
李大人叹息一声道:“我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方师爷也显得举棋不定地向张方道:“张头儿,这件事关系着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从事。”
张方道:“卑职知道。”
方师爷道:“你预备找什么人?”
张方道:“回师爷的话,本城城南住着一位柳鹤鸣,柳老剑客,不知师爷可曾听说过叶
方师爷还在发愣,李大人却先已面现喜色。
“我知道这个人,”李大人点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城南的‘一字剑’柳老先生。”
“正是此人,大人也知道这个人?”
“我们认识。”
提起这个人,李知府顿时面现轻松。
“这位柳老先生果然身手高妙,如果他能出面来应付眼前这个怪人,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据说此老七十封剑之后,已经不问外事……”
方师爷忽然想起来道:“大人说的可是城南‘青竹堡’的那位柳老先生?”
“就是这个人。”
“前些时日,大人不是还送了一块匾祝贺他的七十寿辰么?”
“不错,”提起了这件事,倒令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李大人脸上微微现出一片笑容,道:“提起此人,我与他二十年以前就认识了,那时我任职‘成安’县令,为征剿地方上一伙子匪人,如果不是这位柳先生拔刀相助,说不定我已身遭不测。”
顿了一下,他即意味深长地道:“所以这位柳先生说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交往,只是这位先生并不热衷名利,我虽一再表明心迹,他却并无与我深交之意。”
张方顿时笑道:“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大人只要赏下名帖,由卑职亲自上门造访,柳老剑客念在与大人昔日一段交往,万万不会拒见大人。”
李大人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是这位老先生已经封剑,岂能为此开戒,这件事只怕很难。”
方师父说道:“大人何不请他来府一谈?”
李大人摇头道:“他不会来的。”
说到这里低头思忖了一下,忽然站起来道:“我得亲自上门求助他了。”
转过脸来向张方道:“吩咐备轿。”
张方道:“遵命。”转身外出。
李大人遂向方师爷苦笑道:“文生,你看这件事这样作使得么?”
方师爷方文生,年岁不大,可是却饱经世故,他是李大人的智囊,事无巨细,李大人总是要找他商量决定。
眼前这件事,他却也变得有些举棋不定。
想到了那个怪人临去之言,方师爷面色惊愕地道:“大人可记得那厮临去之言么?”
李大人叹息道:“不瞒你说,当时我因过于惊吓,他说些什么我实在没听清楚……
这人一口四川乡音,我也听不太懂……文生,你记得他说起什么?”
方师爷点点头道:“晚生家慈是四川籍,那厮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他说些什么?”
“他说……”方师爷略作镇定,遂道:“那厮临去之时警告大人说,如果想闹什么玄虚,他必不饶大人性命!并且连晚生也不放过。唉……这人真是太……”
李大人陡地怔了一下,频频苦笑不已。
“一万两银子……”李大人嘴里喃喃吟着:“他开口太大了,要是一千两,我也就勉强认了……一万两太多了,太多了。”
一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只是拿来跟性命衡量,还是不成比例。
李知府的心又有些活了。
“文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这些人有时候却也不能轻视,他们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方师爷皱了半天的眉,长叹一声道:“只是大人宦囊并不丰富,一万两银子,只怕大人要倾其所有了。”
“谁说不是。”
“大人,那位柳老剑客的武功到底怎么样?”
提起柳鹤鸣,李大人又神情一振。
“据说这个人有真本事,有本省第一剑之称。只是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好,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方师爷道:“这样好了,东翁何不把那个怪人的一切说与这位柳老先生知道,让他自己惦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个怪人的敌手。如果他自信敌得过那人,我们就请他帮个忙;要是他自认不敌,大人还是另谋别法的好。”
“也只好这样了。”李大人站起来道:“文生,你也跟我去一趟。”
方师爷喏喏称是,遂偕同李大人一并步出。
虽说是轻衣简从,但是堂堂的府台大人亲自驾临,毕竟还是不同于一般。
两台大轿里分别乘坐着大名府的知府李吉林和文案方文生;两匹马上骑坐的是捕头张方和捕投孙七,为了安全起见,还带一小队子护轿的兵勇。
这些人再加上抬轿的轿夫,总数也有二十来个,说是轻衣简从,其实还是相当的轰动。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城南“青竹堡”,使这个一向清静不染尘俗的小地方,顿时为之惊动。
一听说府台大人的大驾光临,钱堡主和田乡约带着随从老早就守在道边。
李大人的轿子一到,这些人马上递上帖子请安问好,张方解说大人此行,只是私谊上的拜访,不欲接见各位。解说了半天,才算挡了驾。
一行人,来到了柳宅的时候,日已偏西。
张方亲持了李大人与方师爷的名帖上门求见,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眇了一只眼睛的老苍头出来!
面对着李大人一行赫赫声势,老苍头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过手上拜帖之后,遂向张方抱了一下拳。
“敝家主已知道李大人大驾光临,只因蜗居狭陋,难容贵客,敝家主的意思是请李大人赏下话来,也好克日再亲自府上回拜!”
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但是说话语气中气十足。
一旁站立的李大人与方师爷都听得十分清楚。
方师爷唯恐张方言下开罪,赶忙上前一步,含笑抱拳道:“这位是……”
独眼老人躬身说道:“不敢,老奴田福。”
方师爷道:“田老丈!”
田福道:“先生不要这般称呼,老奴不敢。”
方师爷一笑道:“我家大人与敝人是专程造访柳老先生,有事要相商,要是错过今日,就来不及了,田老丈万请代为通禀一声。”
田福愣了一下,讷讷地道:“不瞒先生说,鄙家主脾气古怪得很,尤其是近十年来闭门读书打坐,一向不问外事,他老人家说一不二,老奴只怕很难把话通禀上去。”
方师爷笑道:“无论如何,田老丈你偏劳一趟,我家大人与贵上交非泛泛,或许还有通融的余地。偏劳,偏劳!”
说罢连连打躬作揖。
田福自识身份,连忙闪开,遂躬身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既然如此,老奴再为通禀就是。”言罢转身步入!
方师爷回过身来向李大人苦笑了一下,俱认为希望不大,李大人却打量着眼前柳家这所房子。
小小的一座舍门,其上嵌着一方石刻,署名“心庐”,院墙不高,隔着墙,可以看见院子里花叶扶疏,两株红梅均已绽开。一片瓦舍在竹柳之间,看上去虽不华丽,却别具一种幽雅气致,望之有出尘之感。
这附近遍植竹桑,除了柳家“心庐”之外,不见有第二户人家。
一道细细的溪流,几处年久的木桥,隔着一片秋收后废置的田畦,肃杀的隆冬暮色里,看见了远处人家的缕缕炊烟。
原是可人的景色,只可惜那位李大人却没有欣赏的雅兴。
各个人的脸色俱都十分沉重。
所幸不久后两扇木门又开了。
田福带着满脸的笑容大步出来,向着李大人一行深深一揖道:“敝家主自承怠慢,请李大人入内用茶!”
李大人、方师爷等一行俱感喜出望外,当下告了扰,就由李大人带着方师爷与张方一同步入。
田福前引着三人一直来到了最后一间瓦舍前站定。
只见舍门前左右各植有一棵巨梅,此时皆都开放,从堂屋的一排轩窗中,略可窥见悬在堂屋壁上的几幅书画,以此来试评屋主当是一饱学之士。
田福正待推门步入,那间舍门自启。
各人看时,却见一个身着杏黄|色长衣,头梳发髻的长身老人当门而立。
李大人赶忙上前一步,抱拳恭身道:“鹤鸣兄,打扰,打扰,我们许多年不见了!”
黄衣老人显然正是舍主人,人称“一字剑”的柳鹤鸣,柳老剑客了。
其人白面少须,眉清目秀,满脸书卷气息,如非各人事先知道他的底细,绝难相信这样斯文的一个老者,竟然会是息影江湖、身怀奇技的一位剑客。
黄衣老人向着李大人深深一揖道:“贵人光临,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李知府又把方师爷与张方二人代为引见,柳老先生亦道久仰。
一行人步入堂屋。
屋子里摆设十分简单,一套红木家具上面覆盖着蓝色坐垫。
各人落座,田福献茶。
“一字剑”柳鹤鸣含笑道:“晚生前岁七十贱辰,承大人赏赐匾额赠金,实在是有愧。本来早就应该到府上向大人叩安,只因晚生手抄佛经《大悲经》一部,尚未完结,庙里的‘知法’和尚多次催索,晚生是想等待这部经书抄写完结,再去叩拜大人。昨夜静坐时,忽然心血来潮,算知今日有贵客光临,因为今日乃晚生斋戒之日,故此不敢待客,唐突之处万祈海涵才好。”
他说话时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果然是深具修养的可敬长者风范。
在座除李知府与他是素识之外,其他二人之中,张方是个粗人,那方师爷却是饱读诗书之人,虽然只听对方说了这样几句话,可是睹其风度仪容,不禁内心深深为之折服!
再者对方虽是七十高龄之人,口称“晚生”,足见早年必然也是下过科,中过功名的读书人,由是对其更为深具好感。
李知府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修身为人,下官久所敬仰,今日此来,实在是……”
说到这里,顿时面现戚容,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柳鹤鸣一双长眉微微一蹙,说道:“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这里绝无外人……”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只有老奴与晚生一个年幼的侄女在此,大人但说无妨!”
李知府长叹一声,苦笑道:“老先生,下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实在是求老先生帮忙来的。”
柳鹤鸣闻言吟哦了一下,缓缓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各人这才看见他十根洁白的指甲上,俱都套着银色的指甲套,分明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如果说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风尘侠隐,擅以技击的武林高手,那么在彼此放手对搏时,他将何以处理这十根指甲?实在是令人难以想透。
柳鹤鸣似乎已经感觉到李知府来此的意图,他是一个言笑笃实的人,平素为人绝不轻易答应某人某事,可是一经首肯,绝不反悔。
思忖了一会儿,他才微微一笑道:“大人请明说来意,晚生量力行事。只是自忖封剑以来,早已不问江湖中事,以此而想,只怕能为大人效劳之处就不多了!”
这话已明显地表明,他无意再涉身武林打杀之事。
李知府和方师爷互看了一眼,脸上俱都现出失望之色。
好不容易,李知府才由喉中轻咳了一声,他脸上现出十分尴尬的羞怯:“老先生,这件事要下官如何说起……”
说到这里,他转向方师爷道:“文生,你说与老先生知道吧!”
方师爷答应了一声,先向柳鹤鸣抱了一下拳,十分汗颜地道:“我家大人目下有一步急难,非先生高人援手才能得以解危为安。”
柳鹤鸣闻之一笑道:“方先生言重了,老朽何能,先生请直说吧!”
方师爷抱拳欠了一下身子,遂把日间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他由冰中起尸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签押房李大人受惊,把一段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
在诉说中途,那位柳老先生绝口不Сhā一语,可是在座三人,俱都看出来他脸上凝然的气色。
良久之后,柳老先生才冷冷地道:“这人有多大年岁?”
一旁的张方忙答道:“大概四十岁左右。”
李知府道:“老先生,你看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人!”
李知府皱着眉毛道:“既然是人,怎么又能在冰中冻结?岂非是太离奇了。”
柳鹤鸣面色颇为沉着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人冰中冻结,正如听说,他是在作一种睡眠的静中功力运行。”
三个人听得都怔住了。
“如果晚生见解不差,这个人必已深得内功精髓,这是参合了道术中‘胎息’、‘伏气’、‘辟谷’、‘服气’各门之大成的一种极上境界。”
说到这里,他自位子上站起来踱向窗前,凝视了一下院内的红梅:“想不到大名地方,竟然藏有如此绝世高人,真正难以令人想像!”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注向李知府,轻叹一声道:“大人是无知之过,这类奇人喜暴身荒野,借天地日用一切形像自然淬炼其身……”顿了顿,他喃喃念诵道:“太一守户,三魂营首,七魄卫内,胎灵录气中,之所谓太阴炼形也!”
柳鹤鸣缓缓走回来坐下,道:“这个人如是正道之士,仙业可期,如为邪道人,天下必大乱了!”
李知府神色一呆道:“先生这么说……这个人必是邪道中人了……”
想起了怪人的可怕形像,李知府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一字剑”柳鹤鸣轻轻一叹,道:“很难说,无论如何,这人万万不可开罪,须知能达到他这等功力之人,已非寻常兵刃所能伤害其身,太可怕了……”
李知府一愣,道:“这么说,下官只好听其割宰,筹足他所开出的一万两银子了。”
柳鹤鸣眉头微皱道:“这就难了,按说此人功力已臻如此境界,岂能再是贪恋尘俗享受之人?以晚生看,此人必是必怀异图,果真这样,大人即使筹足了万两白银,也难免他不会日后再生难题。”
李知府点点头道:“下官怕的也是这个!”
柳鹤鸣喟然长叹道:“不瞒大人说,晚生近十年来闭门参刁上乘内功心法,自信已颇有心得,但是如与此人相较,却是不敢言胜。”
方师爷道:“老先生如能援手,那人必知难而退。”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
不需要目睹那人一切,只由方师爷刚才一番形容,他已可以想知那人必将是武林中百年来罕见的一个奇人。这样的一个人,凭借着他那超人的一身奇技,为善则苍生利,为恶则天下害。
柳鹤鸣在略作思忖之后,倒决心要管这件闲事了。
他虽然内外功力均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对于方师爷嘴里所称的那个怪异奇人,却是心存顾忌,然而目睹着李知府的凝重神情,他却又不忍拒绝。
“好吧,”他勉强点头道:“我去见一见这个人。”
..
冬眠先生 二、从容嘱传人
/|?
李知府、方师爷顿时脸色大悦。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道:“为大人计,暂时还是先要把钱凑足,万一晚生说合不成事败,这一万两银子,诚是大人救命之数了。”
李知府听他口气,似乎只是作说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话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强人所难。
柳鹤鸣站起道:“距离明午时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准备,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连连道:“偏劳,偏劳!”
一行人告辞而出。
柳鹤鸣亲送到大门,长揖再三始回。
柳鹤鸣再回到屋内。
房中多了一个长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袄袂,由于剪裁适当贴身,穿在身上也就越发地显得标致可人。
迎着柳鹤鸣她唤了声:“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里面很久了。”
柳老人点点头道:“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很好,”柳老人点着头道:“十年来我不曾管过别人闲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经封剑了!”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大伯生平为人,言出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亲口宣称封剑江湖的呀!”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青婵,你自幼随我习剑练武,应该体会得到,这二十年来,我该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柳鹤鸣冷冷一笑道:“大伯问你一句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英雄无用武之地……”
柳鹤鸣怅然地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婵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侠义的事情。”
“但是,对我来说,都是太轻而易举了。”柳鹤鸣微微闭上眸子,道:“比较够得上我敌手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马岳,“平江学士’马岳!然而……”柳鹤鸣睁开眸子叹息了一声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过施出了我剑术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从那一次以后,这二十年来,我就再也不曾遇见一个真正的敌手……”
他是那么的气馁,苦笑了一下又道:“人们只听我柳某人三个字号,正派人礼敬有加,邪道人避之为吉,近二十年来,我饱尝寂寞之苦。”
“我封剑的原因,也就在此。一个没有敌手的剑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时候我真后悔练武。”
他眯缝着一双眸子,回忆着如同“白驹过隙”的既往,不胜感慨地道:“如果一开始,我全心治学,今日已足可成为造福人间的学士,或许已成为朝廷倚重的大员……然而我却不幸选择了练武习剑一途,以至于岁月磋跎,至老一事无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确也显得老了。
柳青婵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两腮上的深刻皱纹,显示出他的话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负了他身怀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笑容,较之先前的形销骨蚀,一时判若两人。
“把我的剑拿来。”
柳青婵怔了一下,她想劝阻,却知道这位大伯生平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改变不了的。
剑拿来了!
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布套。
黄|色的剑穗,就同他身上那袭杏黄|色的长衫是一样的颜色。
看着这柄剑,柳鹤鸣蓦然地飞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婵自幼随这位伯父练成了一身绝技,对于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钦佩,从来就不曾怀疑过他会败给谁。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为这位技惊群伦的大伯父担起心来了。
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个怪人,可是却由方师爷嘴里听出了一个大概,下意识里,她对那个冰中怪人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对手?”
柳青婵点了点头,讷讷地说道:“这个人的武功怪异,听那位方师爷的口气,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仑一派的,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声名虽不大好,但武技高强。”
柳鹤鸣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能够有这一番见解,确是不容易。
听方师爷所说,我也怀疑他是西昆仑派的人,可是西昆仑派自从教主李元烈昆仑坐化之后,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难见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师爷所形容一切属实的话,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仑一派‘闭气’的特点以外,显然还具有‘大荒’一门中的不传之秘……”
说到这里,这位素来甚有修为的老剑客,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几乎忘了……”
“忘了什么?”
柳鹤鸣面色猝然大变道:“是了……是了……”
柳青婵惊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么?”
柳鹤鸣神情沮丧地道:“昔日大荒门的独孤无忌称霸两湖,曾遭海内外十一门派联手攻击,在洞庭君山为‘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围攻,独孤无忌时在睡梦中不及逃避,将一张美好的面容,烧得惨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继续道:“那独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称,平素亦以此自诩,事发之后。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术,逃开火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曾发恨说,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尽杀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来时间正好……莫非这人就是独孤老魔的传人不成?”
柳青婵听了心中一跳道:“这位独孤先生莫非还在人间?”
“当然在……”
“那么他就该自己出山复仇,为什么要假手他的门下弟子?”
“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柳鹤鸣道:“那独孤无忌生具一副美好躯壳,以此自负,曾使中原无数少女为之着迷,他也乐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传其风流韵事。他之结怨于武林各派,于此也大有关系。据说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过此人暗亏,是以才促成联手攻击之一途,独孤爱美成性,自毁容后,痛心至极,是以发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复仇之一说。”
青婵道:“独孤无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测,自诩为湖海第一人,的确也当之无愧。”
“大伯您可见过这个人?”
“在君山与他见过一次,确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鹤鸣慨然道:
“那时虽是狂傲自负不可一世,我却不愿以多敌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辞告别了云九公,远赴河间而去!至于独孤毁容后脱离君山之事,却是以后得自江湖传闻!”
青婵道:“莫非这十一派掌门人,就没有想到以后的危机么?”
“怎么会没想到?只是独孤无忌自此以后,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来,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这十一派门人,曾发动三次搜索,俱都徒劳往返,只是对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谁也无法再令他现身而出……”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下,叹息着道:“三十年星移斗换,十一派长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这个人了……”
“那么,”柳青婵无限惊愕地道:“大伯您看这个冰里出来的怪人会是那位独孤无忌的门下么?”
“很有可能。”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门人,只怕就难以善罢甘休!独孤无忌当年既已发下豪语,必然在这三十年内,倾其所能,才调教出这个弟子,这个人的武功想必甚为可观了。”
青婵神色一呆,缓缓低头不语。
她心里生出了一片寒意!虽有意阻止伯父Сhā手管这件闲事,但是生为剑门之女,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柳鹤鸣微微一笑道:“青儿,你不必为我担心,其实我倒乐得见识一下独孤无忌的传人。当年错过与他一博之机,使我深深悔恨,难得三十年后有幸能够见识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声,他接道:“独孤无忌以三十年的漫长时间,调教出来的弟子,必已得其真传,只怕其功力较之独孤本人也相去不远,这人正是我乐意一会的对象。”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红梅,他脸上飞起了一片豪兴:“况且我还不一定会输给他。”
转过脸,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计着必是独孤门下杰出传人。果真是这个人,那么他选了‘大名府’为出手第一站,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内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柳鹤鸣略一寻思,即脱口道:“蓝昆。”
“天一门的蓝老前辈?”
“不错。”
柳鹤鸣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门正是当年参与共谋独孤无忌的十一门派之一,这就不错了。”
青婵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赶快去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不忙”
柳鹤鸣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未经证实,先不必忙于一时。”
青婵道:“蓝老前辈武技别成一家,早告诉他一声,也许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与他联手共同对付……”
才说到这里,柳鹤鸣即摇手制止。
青婵自知又说错了话,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胜寡,于是见状忙自中途打住,脸上现出了腼腆颜色。
柳鹤鸣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时间是在明日正午,未时以后,如果我还不曾回来,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婵心中一难受,低下头叫了声:“大伯……”
柳鹤鸣叮嘱着道:“你记住,如果‘未’时以前,我还不曾回来,你就速往‘天一门’,面见蓝昆报讯,告诉他独孤无忌的诺言实现了,嘱他速速避开吧!”
青婵道:“只怕蓝老前辈他不肯逃走……那又怎么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蓝昆的武功远逊于我,如果我尚且不敌,他岂能是那人对手?不过这个人生就是一副骡子脾气,唉,生死有命,青儿,你只把话带到也就是了。”
青婵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大伯……”她忍着心里的悲伤道:“您老人家要是敌不过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还是快点回来吧!”
“这个我知道。”
说罢,叹一声,又道:“只是强者出手,只分生死,却无妥协的余地。万一我敌他不过,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万难了。”
青婵叫了一声大伯,扑上来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鹤鸣“哎”了一声并拍一下她的肩头。
“这只是往最坏的方面打算,说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赢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脸,洁白的脸上挂着泪痕,说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头……”
他轻轻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额头上的几根乱发归置了一下。
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脸上还脱不了稚气,睫毛深处隐藏着那双碧海似的一双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际,把她托付给了自己,韶华如水,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孩子竟长得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这些,柳鹤鸣兴起了一片慈爱。
青婵偎依在大伯父的怀里,她自幼丧父,母亲也很早弃养,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间的感情,有甚于父女!
“孩子!”柳鹤鸣讷讷地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这件事你更要沉住气,你坐好,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泪,点头答应,静静坐好。
柳鹤鸣道:“果真这个人是独孤老怪门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么你的责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说,要我负责通风报讯?”
“对了。”
柳鹤鸣很欣赏侄女的聪明,脸上弥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门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风报讯,而且要赶在那厮的前面。”
“大……伯。”青婵低头饮泣着!
柳鹤鸣看着侄女这番模样,忽然心里一动,暗忖道:“她何以如此伤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么不妥么?”
他当然不会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来,他就渴望着一场剧烈的搏杀。
那场搏杀也许并不一定是剧烈持久的鏖战,但是必须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学,也许只出一剑,但是这一剑必将是自己生平剑道的精华。”
果真有这类的敌手,虽死何憾?
他脸上又重新带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落败的。怎么,你对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干了你的泪……回房去吧!”
青婵答应了一声,起身进屋。
柳鹤鸣这一瞬间感慨万千。
他缓缓步出堂屋,却发觉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们之间,有四十年的主仆情谊。
柳鹤鸣当然忘不了田福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负着柳鹤鸣的妻子尤氏,在乱石崩雪的山沟里面,被群盗劫击。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只眼,也是那个时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鹤鸣忽然悲从中来,淌下了两滴泪水。
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却干了这么侠义的一番义举,其一腔对主的忠义,较之谋国的忠臣名相又有何异?
四十年来,他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职责——一个仆人的职责。
这等忠心,怎不令柳鹤鸣肃然起敬钦感有加。
“田福。”他轻轻唤了一声。
“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动了一下他那只独眼,田福惊异地道:“主公,您老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罢了。”
“主公,刚才府尹大人来访……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然有!”
四十年真诚相处,意气相投,有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
“主公……有什么要紧的事,令您为难?”
“这个……”
田福没接口,只静静等候着柳鹤鸣说话。
“也可以这么说,”柳鹤鸣道:“我正想找你谈谈。”
说罢,他即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认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还有什么话说,不要说冀省难觅对手,只怕再走鲁豫,也难有第二人。”
“哈,”柳鹤鸣大笑一声,道:“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鲁西的张之江和豫东的边宋靖,这两个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较我武技犹有过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张、边二位确是不弱,不过与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间。”
柳鹤鸣脸上现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谈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们在青竹堡度过了十年的太平岁月,田福,你觉得习惯么?”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点着头道:“这种修心养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说。”
柳鹤鸣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瞒我,其实我早已看出来,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顿时一怔,道:“主公,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鹤鸣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实我并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老实说,我也和你一样,十年来韬光晦迹的生活,我早已过腻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加重语气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田福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你注意听着,”柳鹤鸣道:“刚才李知府他们来,是因为要请我去为他对付一个人。”
“是……谁?”
“这个人你我都不认识。”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一个劲敌。”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经答应李知府了?”
“不错。”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门……”
顿了一下,柳鹤鸣接道:“那个人跟李知府约好,正午必定到达。”
田福那只独眼内顿时冒出了亮光,道:“老奴愿追随主公左右见识一下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为什么?”
柳鹤鸣道:“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请明说,田福这条命早就是拣回来的,刀山剑树,万死不辞。”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田福,难得你有这一腔忠义精神,只是你须知道,人只有一条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要死得有价值才是。”
田福点头道:“主公以前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这个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怀恨着的一件事……其实这么些年下来,你早已经应该心平气和了。”
田福被他说中心事,顿时垂下头来。
他那只独眼里,聚集着凄戚的泪光。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一种无法可以饶恕自己的内疚。
他总是认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所致。
因此每当他看见柳鹤鸣花前月下孤独自处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责怪着自己。
现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语道破,自是感到无限悲怆。
他是真性人,肚子里憋不住话,此刻被主人一点破,更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垂下头来,忍不住热泪如雨,大声地抽搐起来。
柳鹤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一时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双膝跪下,悲声泣道:“主公,您老说得不错,过去那件事,我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鹤鸣不等他说完,即上前把他搀了起来。
“田福,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些年我对你只有心存感激,绝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田福发觉到主人脸色沉重,预料着将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声,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柳鹤鸣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鹤鸣道:“田福,我现在只告诉你,对于明天将要会见的那个人,我预感着必将要与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他。”
田福正欲说话,柳鹤鸣以手势制止。
“你听我说完,”柳鹤鸣继续道:“我与那人这一战的结果,必有一人会当场丧命。
万一我胜,死的是他,这件事就不必多说。”
田福垂首恭听,不敢Сhā口。
“万一我败了……”他苦笑了一下:“当然后果也是一样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来,却被柳鹤鸣的手势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来。
柳鹤鸣沉声道:“田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负责保护青儿的安全,你做得到么?”
田福那只独眼睁得极大,他本来预备与柳鹤鸣有所争执,只是却没有想到柳鹤鸣交付与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简直无法推却。
愣了甚久。
田福那只独服内,突然淌出了一行泪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柳鹤鸣却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
在交付这个任务以前,柳鹤鸣心里早已事先考虑过——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婵的性命,同时也就等于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鹤鸣觉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推却。因为当年田福保驾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丧生,在田福来说,那是他终生认为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的一种罪过。
现在柳鹤鸣又交待给他类似以前同等性质的一个新任务,正是根据他内心下意识的一种赎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为如此,所以田福听了这个新任务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内心本意,原是要与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鹤鸣交待给他这项任务之后,使得他简直就没有再商榷的余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泪。
柳鹤鸣凄凉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那个人不是我的敌手,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多余的了,我只是要你心里先有个主见罢了。”
田福紧紧地咬着牙,点点头道:“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么?”
柳鹤鸣点点头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么样?”
“她当然听我的话。”
“那么主公预备怎么安置她?”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子来,回头向着后面房里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婵不在现场。
“主公有话直说无妨。”
柳鹤鸣一声长叹道:“对于你我当然没有丝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婵那个孩子,却是生来任性的脾气,有些话不得不瞒着她一些。”
“主公要说什么,也许老奴可以从旁设法。”
柳鹤鸣点点头,说道:“正要你从旁帮助。”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下了一层愁云。
沉默了一些时候之后,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触的那个人,虽然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可是听了方师爷的一番形容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是这个人,他的手段必将狠厉无比,举世无双。”
在说这些话时,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担心,万一我打败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鹤鸣道:
“我死,倒是不足为虑,因为我心里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担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这一点老奴谨记在心,决不使侄小姐轻易涉险。”
柳鹤鸣道:“万一连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厉害,你也许可以约束青婵不去找那人报仇,可是却保不住那人不来找到她斩草除根。”
“这个……”田福独眼睁得圆圆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果真这样,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托付于你了。”
田福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现出了一片恐慌与不安。
“主公请息怒,我是有口无心……我实在是乱了方寸,请主公指示切要。”
“对了,”柳鹤鸣道:“你跟我已数十年,原是应该有这番涵养,否则必然损人害己。”
田福脸上现出一番羞惭,垂头不语。
“田福,”柳鹤鸣道:“你要听着,我所担心的乃是明天万一我死了之后,那人可能立刻找来此地。”
田福霍地抬头。
柳鹤鸣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带着青婵逃离!至于逃离的路线,我已经告诉了青婵,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
于是他就把先时告诉青婵的一番话,又告诉了田福一遍。
田福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办理!”
柳鹤鸣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异议,想不到他会这么爽快地一口答应,心里大为放心!
却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来,向着他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他语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数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谢,只请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负责,您老放心去吧!”
言罢站起来!
柳鹤鸣颇感慨地点了一下头,遂转身自去。
※ ※ ※
大名府衙内,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剑”柳鹤鸣来到的时候,距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捕头张方早已在门口守候,乍见柳鹤鸣的来到,不胜欣喜之至,连忙把他延请到了李知府的签押房。
李吉林知府与方文生师爷原以为柳鹤鸣不会来了,现在见状,大出意料,自是窃喜不已!
柳鹤鸣穿着黄|色长衣,面色极其从容,随身所带,仅只长剑一口。
这口长剑,依然是装置在黄|色的剑套之内,斜背在他右肩后侧。
方师爷献上了一碗茶,柳鹤鸣站起来双手接住。
李知府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剑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来了,兄弟这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方师爷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瞒老先生说,这衙门内外,已由张方负责部署,临时借调了左右邻县的几名干捕,那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许就不会来了。”
柳鹤鸣苦笑道:“方先生设想不谓不周,只是这些是难不住那个人的。”
李知府一怔,说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鹤鸣道:“晚生之见,大人只宜智取,却是万万不可力敌!”
“这个……”
“大人暂时可放宽心,晚生既来,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负责。”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万一要是晚生也抵挡不住,那么大人即使再约上许多人,也只怕是枉费心机。”
李知府将信将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来?”
“他必然会来的。”
“为什么?”
“武林之中,信义为重,这人虽然并不是一个仁心义举的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当今天下毕竟少见,他不会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师爷一眼。
方师爷又下意识地向两处门口看了一眼——那里早已布下了人,张方与孙七,以及邻县的四位干捕——“海豹”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这四个人俱是左右邻县公门里的杰出人物,可谓一时荟萃。
这一切看在柳鹤鸣眼中,大不以为然。
他转向李知府说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会,那人来时大人宜先礼后兵,切不可草率动手,以致贵衙弟兄平白受到伤害!”
李知府犹豫地道:“这个……”
柳鹤鸣目光一扫站立在两处门侧的六名捕快,道:“这六位朋友,大人亦应先行调开,以免上来就造成冲突,以后事情,只怕就不好处理了。”
李知府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得有理。”
说罢转向张方道:“张头儿,你让他们几个先退下去。”
张方应了一声道:“是!”
嘴里答应,脚下并未移开,却把眼睛看向一旁的方师爷。方师爷尴尬地笑了一下,转向柳鹤鸣说道:“柳老先生,这样怕不太好吧!万一……”
柳鹤鸣道:“方先生不必多虑,这件事应该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却不宜公诸表面……”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张方遂与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后,李知府才向方师爷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们六个不是太嫌多余了吗!”
方师爷一连气地道:“是是是……”
嘴里说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鹤鸣。
要说柳鹤鸣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头架子,文质彬彬的模样儿,来一阵大风只怕就把他给刮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有什么本事。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实并没有远离,纷纷设防暗处,这府台衙门里里外外,到处埋伏着杀机,那个人不来便罢,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其实这只是他们的想法,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鹤鸣所显现出的是出奇的镇定。
距离“午”时,已近。
李知府脸上现出了不安,他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柳鹤鸣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现在时辰还不到,他是不会来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瞒先生说,我实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鹤鸣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万两银子,不知大人你可曾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好了。”
柳鹤鸣微微点首道:“万一要是晚生不敌,这些钱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数。为大人计,千万不可贸然开罪此人,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柳鹤鸣这时缓缓将面前的茶碗盖子掀开来,却见他捋起一只袖子,慢条斯理地,把五根长长指甲浸入热气腾腾的茶水之内。
如此两只手十指轮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来晶莹剔透的长指甲,经此一来,看上去顿时变得其柔无比。
柳鹤鸣把泡软的指甲,一根根地卷起来,外面加上一个银质的指甲短帽,这么一来,看上去丝毫不碍于他出拳施剑,显得很利落的样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与方师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柳鹤鸣做完了这些工作之后,又取过他携来的那口长剑。
褪下了长剑的布套,现出一斑蚀点点的青铜剑鞘。
他把这口剑的哑簧按开,以便随时可以抽剑而出。
“大人!”柳鹤鸣道:“等一会那人来时,为安全计,大人与方先生可以退处内室。
如果晚生不敌遇害,大人即应差方先生将一万两银子恭敬送上,千万不可意图有所异动,须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李知府频频点头称是。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不会这么甘心地双手奉上,只是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当然不便再持异议,至于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师爷指着一扇扁窗,说道:“柳老先生,那个人上次来时,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柳鹤鸣抬头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头的一刹那,霍然发现到一双腿脚垂挂在当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说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内各人顿时大吃一惊!
方师爷吓得大叫了一声。
李知府吓得脸色发青。
各人惊吓的目光之下,却只见那双探出的腿脚缓缓向外伸展着。
那是一双紧扎着裤管的白绸子腿脚、两只衬着青色线袜的黑布鞋。
在各人惊心动魄的注视之下,这个人就像一条蛇似地缓缓向室内伸展着。
渐渐地,露出下腹、上胸、双肩、头颅!
最后像一匹绸子般的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现出了这人整个的躯体。
由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暂时回避都来不及!一时都吓呆了。
倒只有柳鹤鸣尚能保持着镇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虽惊不惧!
来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张瘦脸,头上是一层未经修剪过的短发,前一半压下来,散置在前额上,后一半却像是展开的折扇一般散乱着。
这人上身着一袭肥大的白色对襟短儒衫,正中连缝处是一排为数七颗的黄金大钮扣——其所以断定它是黄金,是由于其上的光泽不同于铜质的黯然。
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的一身怪异打扮!
莫怪乎室内之人,都为之瞠目而惊!
柳鹤鸣之所以不同于李,方二人之处,乃是由于他久经冶炼的气魄与自负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绪在一惊之后,很快地就安定了下来。
那个人站定之后,一双深陷在目眶里的眸子,连连地眨动了几下,首先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柳鹤鸣徐徐站起身来,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鹤鸣敢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得不临时打住,原因是来人的目光已转向了别处。
嘴角微微向下拉动,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屑,这个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鹤鸣的话只好打住。
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只形同僵尸的枯瘦手掌伸出来,作出一副索讨的样子。他缓缓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乡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银于你可准备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道:“这个……”
一面说,却把眼睛转向柳鹤鸣,满脸求助之色。
由于这个怪人的提早光临,使得柳鹤鸣原来打算让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会临时向柳鹤鸣讨主意。
那人带着三分木讷缓缓地掉过了头颅,一双含有隐隐精光的瞳子转而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你是谁?”
“柳——鹤——鸣——”
摇摇头,这个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认识你!”
“老朽也不认识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脸色极为不屑地道:“这么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向他说话,柳鹤鸣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这个人,显然是大有来头,柳鹤鸣心里极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对方意图门路之前,他却是隐忍不发!
聆听这人奇怪的对话之后,柳鹤鸣脸上带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来走动,理之所当,倒是足下不请自来,令人吃惊。”
那人像是不擅辞令,被柳鹤鸣这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激,顿时面现怒容。
不过是一瞬之间,他脸上又观出一片笑容。
“柳老头,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嘿嘿……我们等一会再谈。”
说罢转过脸来看向李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样,李大人是舍不得给么?”
。 t
冬眠先生 三、剑影凌空逝
。
李知府讷讷道:“这个……是……不是。”
柳鹤鸣身子一转,已来到了李知府与怪人之间。
那个人顿时后退一步。
柳鹤鸣抱拳道:“这位朋友大名如何称呼?老朽不才,承李大人之托,愿意居中作一个调解人。”
来人那张尖尖的白脸上,现出了很深很深的两道纹路。
“这么说,你是专为这件事才来的了?”
“正是这个意思!”
白衣人仰天打了个呵欠,像是驴子张嘴般地,掀起两片嘴唇,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牙齿。
说话时方师爷忽地站起来,正想夺门奔出,白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前者顿时吓得立住不动。
白衣人脸上一时间像是罩下了一层寒雾般的冷酷。
柳鹤鸣目光湛湛地注视着他,提防着他猝然会施出杀手。
方师爷早已被吓得双膝打颤,嘴里情不自禁地叫道:“柳老先生……柳老先生……
救命!”
柳鹤鸣目注着眼前白衣怪人道:“足下既然来去江湖,又有这身功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请报上一个万儿。”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什么万不万的,我不知道。漫长的冬天,令人好不难受……”
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一脸睡意地道:“好好一个冬眠,却被你们惊醒……
记得离开巴山时,山下人送了我一个名字,我想这名字虽然文了一点,倒很适合我的性行……”
柳鹤鸣抱拳道:“洗耳恭听。”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如我说出这个名字,只怕你等三人俱要血溅当场。”
他翻了一下松弛的眼皮,打量着柳鹤鸣道:“怎么,你还有意思要听么?”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柳某如果惜命,也就不来管这桩闲事,请报大名。”
白衣人眼睛垂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我名冬眠先生,大名之行,原意在开春冰化之日,先寻‘天一门’蓝老头的晦气,既然你等扰了我的清梦,说不得先拿你们开刀了。”
李知府惊吓得叫了一声道:“冬眠先生……”
自称“冬眠先生”的白衣怪人,偏过头来。
李知府不知怎地,由内心浮起了一股无比的寒意。
这一刹那,他忽然感觉到一万两银子事小,而人命重要了。
“先生所需的银两……下官早已备好……”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嗫嚅道:“请容……
下官去拿来奉上……”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此刻现出两弯笑容道:“太好了,李大人请与这位方先生退向壁角,有话等一会再说如何?”
李知府与方师爷早已吓破了胆,聆听之下连连地答应着,迅速地退向一角。
两个人倚墙而立,面色如土。
白衣人倏地身体向侧方一闪,快似飘风。
就在他身子方一闪动的当儿,柳鹤鸣的一双手掌紧紧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招柳鹤鸣显然蓄势已久,只是仍为对方自称冬眠先生的怪人看破了先机。
既已出招,双方对垒已然分明。
柳鹤鸣一掌劈空之下,膝盖向前微屈,一只有掌向怀里一兜,五指箕开,反兜着直向白衣人前胸上扣了过去。
白衣怪人口鼻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轻哼,迎着柳鹤鸣兜心的掌势,陡地弹空而起。
柳鹤鸣这第二着杀手显然又落空了。
眼看着白衣人腾起的身子,有如一片白云般的轻飘,足足弹起了丈二高下。
他双手两足向上一蹦,整个身子平平地已贴在室顶之上。
这么俊的身手,当真是武林罕见。
柳鹤鸣心中一惊,禁不住由心底潜升起一丝寒意。
高手对招,常常匪夷所思。
柳鹤鸣虽是一连走了两手空招,可是他毕竟是身怀绝技,非同一般凡俗之辈。
两招失手之后,他足尖微点,已把修长的躯体退向壁边贴紧。
这时候贴在屋顶上,活像条大守宫似的那位冬眠先生,忽然一个盘转,凌空倒折而下。
室内,起了一股劲风。
白衣人昂然立于一角,打量着贴壁而立的柳鹤鸣。
两个人四只眼睛,在一瞥之下,已经紧紧地对吸住了。
白衣人徐徐地点了下头,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白牙,道:“好掌功,我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仍难免于一死。”
柳鹤鸣冷冷笑道:“大荒山的独孤无忌是你什么人?”
白衣人紧贴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倏地耸动了一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尖削面颊,陡然现出了无比的惊异。
“你果然知道得不少。”
白衣人在说这句话时,一只瘦若鸟爪的怪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柳鹤鸣早已料到有此一着。
他双目平视,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只手。
双方看来,像是同样的心思!
两只手掌看上去也像是同样的动作。
只可惜现场除了对敌者彼此以外,竟然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和手法。
两只抬起的手平直地对举着,白衣人那只瘦手是半握着;柳鹤鸣的手却是骈伸如刀。
李知府与方师爷虽是倚立在一旁作壁上观,可是实在说,他们却是没有这个心情和雅兴。
他们实在也想不透两个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敌手法,可是不久之后,他们俱已觉出了奇异的感触,像是有一股充沛的气体感应圈子,慢慢向四方扩展着。
李、方二人先时并不十分感觉出来,可是只是一会儿的工夫,这种明显的气压之力,已使得他们两人大起恐惧。
那种无形的气压力量,仍在继续地扩展着。
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吱吱吱地急颤作响。
李知府与方师爷的额头上,俱都现出了一粒粒滚圆的汗珠,两张脸也都热红了。
然而,当时敌对的两个人,仍在相峙着!
白衣人的一只瘦手缓缓地张了开来。
猛可里,柳鹤鸣那只伸出的手掌,霍地向下一翻,指尖向上一扬,平胸推出。
白衣人怪啸一声,那只伸出的手掌,就像是抓着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硬硬地向外一推。
两扇关闭的窗户,就在二人这一推一送之间,霍然为巨力震开。
柳鹤鸣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呛咳。
一股热血,由他张开的嘴里猝然喷了出来。
柳鹤鸣的身子却也在此一刹那间猛然袭了过去。
随同着他扑上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抽在手中,剑光裹着他狂进的身子,像是拍岸的浪花——掌拍、剑劈,连同着他整个身子,带着凌厉的大股气压之力,同时向白衣人身上迫击了过去。
白衣人在柳鹤鸣猝然扑上的一刹那间,只作了一个动作,一个看来极为简单的动作;他举起了一只腿,两只手环抱当胸,简直是神乎其技!
你根本就看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接触在一块的。
白森森的剑光罩裹着柳鹤鸣狂进的身躯,猛然向前一冲,在同一个势子里,柳鹤鸣已运施出他浸淫剑道垂四十年的一着杀手一一“七杀剑”。
顾名思义,那是七手杀着。
七手不同形势的杀着。
天下固然不乏杰出的剑手,然而能在一招之内,连施七手杀着的人,毕竟还是不多。
除了这手杀招以外,柳鹤鸣那只左手并不空着,在同一个势子里,他左手同时拍了七掌。
七次拍出的手掌配合着七式杀出的剑招,形成了极为凌厉而恐惧的一招杀着。
白衣人在此一刹那间,表现得竟是那么从容不迫。
看不清楚他是如何闪躲过那七式剑招,也看不清他是怎么逃避开那七式凌厉的手掌的。
最妙而又不可理解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还击的。
总之,在此一瞬间,两个人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
白衣人移到了柳鹤鸣原来之处,柳鹤鸣却换到了白衣人原来立处。
双方背向背站着。
渐渐地白衣人转过身子来——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两只如同鸟爪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使人惊骇欲绝的是,他的一双手上,分别抓着一样东西:一副血淋淋的肝脏,一颗活蹦跳动的人心。
柳鹤鸣缓缓转过身子来,大股的鲜血,由他胸肋两侧狂流出来!
他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丝毫不着表情,甚久之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才绽开了一丝笑容。双手松开,一副心肝掉落地上。
李知府与方师爷目睹及此,早已吓得三魂出窃,七魄升天。
两个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双腿失去了劲道,俱都跌坐在地上,全身抖颤成了一团。
白衣人一双凶光四溢的眸子,逼视着二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近。
李知府战兢地开口说话道:“你……你……”
两片牙床一个劲地互撞着,舌头也失去了控制,简直不知说些什么。
方师爷却伏身跪地,叩头如捣蒜。
“饶命……饶命!”
他嘴里只是反复地说着这两个字,全身上下几乎都瘫痪了。
白衣人首先走到了方师爷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背。
方师爷就像鬼似地怪叫了一声。
叫声未完,一个身子已为白衣人高高地提了起来。
“爷……爷……饶命……饶命……”
“我问你……”白衣人慢慢吞吞地道:“你是干什么的?”
“师爷……师爷……饶命。”
“师爷?不用说,请这个姓柳的来,也是你出的主意了?”
“不……不是……”
方师爷吓得一连串地怪叫着,人吊在半空中,已经瘫了下来。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说着用力向外一抛,方师爷整个身子就像个球似地被摔了出去。
只听见“砰”一声大响,整个房子都晃动了一下。
方师爷落下的身子,已成了一摊烂肉,血脑飞溅四壁,顿时一命归西。
李知府目睹至此,惨叫了声,像是自己身受一般。
他蜷曲在地上的身子,抖颤得是那么厉害,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出了一阵子虚汗,汗水把内着的衣衫都湿透了。
“站起来!”白衣人就站在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
“是……”
李知府全身抖颤着想站起来。
他哪里还能站起来?身子才爬起了一半,双腿一软又坐落在地。
白衣人伸出一只沾满血的红手,搭在了他肩上,用力一提,硬把他拉了起来。
李知府杀猪似地叫了起来。
臼衣人说:“去拿钱!”
李知府连连称是,心里多少稳当了一点。
喘息了一阵,李知府勉强镇定了一下,他手指门外,嗫嚅地道:“从这边……走。”
白衣人冷哼了一声道:“带路!”
他到底也是见过场面。读过很多书的人,平素也很注重气节,刚才是吓破了胆,这时略一沉着,也就恢复了几分理智。
面对着这般模样的一个煞星,他心里知道,要想由他手里逃得活命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然而关在屋子里,更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制造机会。
这些念头,很快在李知府脑子里闪过。
他于是决定把眼前这个白衣人骗出室外。
因为外面埋伏了许多人,说不定在乱兵交战里,自己或可幸免一死。
白衣人冷笑道:“你在想什么?”
李知府苦笑一下道:“请你松开这只手,我才好走路。”
白衣人想了一下,果然把抓在他肩头上的那只手松开了,并且后退了几步。
李知府叹息一声,道:“这位壮士,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怨,为什么对我要下此毒手?”
白衣人哼了一声,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并没有冒犯你啊!”
“好好一个冬眠,被你由梦中惊醒,差一点坏了我将成的道基,还说没有冒犯么!”
顿了一下,他冷笑道:“我原待春冰初化,一觉醒转之后,再大开杀戒。你这狗官硬把我的好梦惊醒,既然这样,我就先拿你们开刀……走。”
说到“走”字,顺手在李知府背上推了一下。
不过是轻轻一推,李知府已吃受不住,身子一跟跄,跌出门外。
当时由地上滚身站起时,白衣人赫然又站在眼前。
签押房外,是一条笔直的秘道。
秘道两侧栽种着两列雪松。
雪松后面掩着一片杀机。
捕头张方,率领着手下得力捕快“虎尾鞭”孙七,以及外县的几名名捕,他们是:
“海豹子”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
六个人早就埋伏好了。
老捕头张方确是够沉着,早在那冬眠生先下手杀害柳鹤鸣时,他就惊觉了,只是为了顾忌李大人的性命,张方力嘱不可妄动。
经过张方的一番调动,这附近已设下了重重的埋伏,凡是可以掩身的地方,都设下了卡子。
老捕头张方是一双“判官笔”。
孙七是“虎尾鞭”。
“海豹子”谢山是一双“折铁钢刀”。
“双手箭”关士宏,用的是一双“万字夺”。
“左手快刀”李立,使的是一柄“鱼鳞刀”。
“云里翻身”管刚,是一对“牛耳短刀”。
这六个人,都是久办案子的能手,可是面对着如“冬眠先生”这等大敌,一个个都不敢造次。
那两列雪松栽种得很是对称,两棵两棵地相对着,在雪松与雪松之间,连绵着一色绿油油的冬青矮树,无形中形成了孙七等一行最好的掩身之处。
掩藏在最前方的是“双手箭”关士宏与“左手快刀”李立。
这两个人已经得到了老捕头的暗示,要他二人在白衣人经过面前的时候,出手狙击。
其他各人则在关、李二人出击的同时一涌而出,混乱中搭救李知府。
眼看白衣人在后,李知府在前,一起走过来。
李知府有意把脚下放慢了,拖延时间,他身后的白衣人距离他约有一丈远近,看上去一副浑然的神态。
“双手箭”关士宏一双“万字夺”紧紧压在膝下,他两只手上各托着一支“甩手箭”,正是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手双箭,专门取人的“照子”,在关士宏来说,堪称一绝。
“左手快刀”李立的一口鱼鳞刀倒背在身子后面,两个人俱蓄势以待。
李知府一副哭丧模样,由面前走过去。
白衣人徐徐地跟上来。
“双手箭”关士宏看看时机来到,陡地一扬双手,两支甩手箭,猝然脱手而出“哂!
哂!”两股尖风,直向白衣人一双眸子上飞来。
双箭出手,关士宏、李立二人,更是不敢少缓须臾。
两个人几乎同时窜身而起。
关士宏是一杆“万字夺”,李立是一口“鱼鳞刀”,两般兵刃一奔左肋,一奔下盘,陡地向着白衣人身上招呼过来。
白衣人面对着关士宏发出的一对甩手箭,形同未睹,更不见他如何防躲,只不过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两支箭显然是射中了。
只听得“叮!叮!”两声,不像是射在眼皮上,倒像是射在一层钢板上。
这一瞬间,李、关二人已同时扑到,一杆万字夺,一口鱼鳞刀同时招呼下来。
白衣人瘦长的躯体,像是旋风般地打了一个转儿,三个人忽然一下子定住一一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白衣人像无事人儿般地继续向前。
“双手箭”关士宏和“左手快刀”李立,两个人身子一连向前踉跄出了好几步,双双栽倒在地,顿时一命呜呼。
致命处皆在前心要害。
这位冬眠先生似乎惯于白手杀人,下手之处非心即肝,一击即中,绝不虚发,可怕之极。
现场情形显然不仅如此。
在白衣人与关士宏、李立二人乍一接触的当儿,人影交错之间,飕!飕!飕!飕!
一连纵出了四条人影。
老捕头张方、“虎尾鞭”孙七,“海豹子”谢山、“云里翻身”管刚,四个人猝然现身而出。
四个人早已有了默契。
就在他们四人乍然一现身的当儿,“海豹子”谢山的一口折铁刀,随着他的一声大吼,兜头盖顶地直向白衣人头上砍下去。
“云里翻身”管刚的一对牛耳短刀,更是忘命般地向着白衣人扑到,两口刀一奔咽喉,一刺下腹。两个人接着关士宏、李立之后,前仆后继,勇锐不可一世。
只可惜,他们虽是奋死不顾,用心良苦,可是对于白衣人来说,却是丝毫也构不成威胁。
事实上白衣人眼睛里根本不把他们看为敌手。
这一次,他却改变了另一对敌的手法,就在谢山、管刚扑到的一刹那,白衣人那双白瘦的手掌就空一舞,只听得“叮当”一阵兵刃交接之声,管刚手里的一对牛耳短刀以及谢山的一口折铁刀脱手而出——白衣人显然志不在此。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白衣人的眼睛已看见了老捕头张方与“虎尾鞭”孙七,双双向着前行的李知府扑去!
一股无名之火,陡地自他心中蓦地升起……
即见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步。
就在他足下踉跄的同时,两只手已隔空劈出。
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两股金刀劈风的声响。
白衣人盛怒之下,竟然施展出武林中多年失传未见的绝技:“隔空剪影”。
的确是难以令人相信。
双方相隔着少说有丈许以外的距离,然而在白衣人隔空的掌势之下,只听得张方、孙七各自发出一声惨叫,双双跌倒于血泊之间!每人背后留下了尺许长短,如同刀砍了一般的一道深深血痕。
李知府原以为可逃脱魔掌,哪里料到对方竟是这等厉害,只吓得怪叫一声,身子踉跄而倒。
同时间管刚、谢山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向着白衣人两侧袭到。
这两个人虽然失了兵刃,却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管刚身子向下一坐,下盘着地,陡地施展扫膛腿的功力,一腿直向白衣人下盘扫去。
这一腿功力十足,眼看着已将扫在白衣人一双足踝之上,令人惊吓的是,白衣人整个身躯,看上去就是一匹缎子般的柔软,陡地瘫了下来。
管刚这一脚,竟是贴着他的身子扫了一个空。
由于这一脚力道过猛!管刚整个身子控制不住,旋转了一个圈子。
等到他转过身子照过脸来,白衣人又站在了眼前。
“云里翻身”管刚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所以得到“云里翻身”这个外号,纯系因为他轻功不弱,身段灵活的缘故。
以眼前这六个人来说,管刚的功夫最好,他早年出身黑道,后来改邪归正,投身“南乐县”当差,由于他武功高强,对于江湖黑道门槛认识精明,所以当差以来,一连在他手里破了好几件大案子,承南乐县令赏识,不次擢升,不过三两年的时间,就把他提升为甫乐县的刑事捕头。
“云里翻身”管刚和张方有交情,是以特地来此帮忙。
想不到他的热情,却为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杀难,诚然是始料非及。
管刚心中大吃一惊,面对着这位生平闻所未闻的奇异怪客,哪里再敢出手?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双足力踹之下,用“倒赶千层浪”的身法,“飕”一声反窜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仍然不能逃得活命。
白衣人身子霍地向前一躬,两只瘦手即时一抄,已经捉住了管刚的一双足踝。
这时候另一旁的“海豹子”谢山,看看不是苗头,正打算要逃走时,却未料到白衣人竟把手上的管刚当作兵刃,猛地向他身上抡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
两颗头颅碰在了一块,一时间,血脑四溅,双双死于非命。
白衣人似乎仍然未能消除心中的怒火。
只见他双臂用力向外一挣、一扯,“呼啦”一声大响,硬生生地把“云里翻身”管刚的身躯撕成两片,一时之间,血溅肠溢,惨不忍睹。
一旁的李知府,目睹及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遍体酥软,双目一翻,昏倒在地。
白衣人赶上一步,一伸手,把他抓了起来。
四下里喊杀声起!百多名弓箭手、削刀手,远远圈起了个圈子,向现场逼近过来。
白衣人一只手当胸抓着知府大人,一双精目四射,深陷在眶子里的瞳子,四面看了一眼,禁不住脸上起了一片怒容。
他伸出手在李知府当头一拍,后者全身就像是触了电般地打个疾颤,顿时醒转过来。
可是当他看见那位要命的煞星,仍在眼前时,禁不住吓得又叫了一声,全身抖成一片。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白衣人一双滚动闪烁的眸子,炯炯地打量着他。
李知府两片牙床格格互相撞击着,半天才说道:“饶……命白衣人一笑道:“我并不想要你死,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这边死了几个人,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是……壮士开恩”
“还是那句话!把钱给我。”
“是……我给……一定给你。”
“那么,就叫这些人远远站开!否则……”
他说话不急不躁,带着沉浊的川音,听在李知府的耳朵里别具阴森之感。
他这里只管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不住口地应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你们退退……退下去……”
李知府铁青着一张脸,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退下去……快快……”
难为他还能说出一句整话,两只手不停地挥着。
四周的官兵在一名把总小武官的调度之下,向后退了丈许。
这位把总姓丘,四十五六的年岁,行伍出身,手上抱着明晃晃的一口钢刀,不战而退,在他来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只见他圆瞪着一双大眼,远远地抱着刀大声道:“启禀大人,卑职早已调配好了弟兄,布置下天罗地网,大人放心,这家伙他逃不了的。”
李知府惊悸地叱道:“混蛋……退下去。”
丘把总怔了一下躬身退后。
白衣人冷冷一笑,向着李知府道:“我们走!”
“是。”
李知府向前走了几步,奈何双腿发软,不听指挥,才走了几步,遂又坐倒。
白衣人在他坐倒的一刹那,忽然伸出一只手,正好抓住了他的胳膊。就这样半搀半拉着他一直穿过了眼前这条秘道。
道侧,原本布置着精兵,见状纷纷让开。
丘把总脸色忿忿地站在道旁,一副心有未甘的样子。
白衣人押着李知府走到廊子里。
那廊子尽头,有一幢建筑精美的房子,正是李知府的私宅。
“是这里么?”
白衣人目光打量着当前房舍,站住了脚步。
李知府连连地点头道:“是……”
“好!那么你传下话去,叫你家里的人赶快回避一下!”白友人冷冷地说:“谁要敢心存不轨,休怪我手下无情!”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应着。
他即刻吩咐身旁人道:“快……快到里面去叫夫人和少爷小姐回避一下……”
马上有人遵命跑入内宅。
白衣人一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的人虽多,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看。”
李知府牙骨交战着,不停地应声道:“是是……”
说话时,身后的丘把总认为有可趁之机。
他站在白衣人背后约有两丈开外,认为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便由一名弓箭手的手上,接过了一面雕弓,当下张弓搭箭,瞄准白衣人后背,“飕”地一箭射了出去。
彼此间相隔如此之近,这一箭焉能会有射不中的道理?
不幸的是,一切都似乎违反了常情。
弓弦一响,白衣人已发觉。
他身子并未转过来,仅仅反手一操,已把一只雁翎雕箭接在手中了。
丘把总见状吃了一惊。
一不做,二不休,他把手中雕弓一扔,足下一纵,就势抡起手上钢刀,猛然向白衣人身后袭来。
白衣人嘴里“嘻”地一笑。
他竟然连回头看也不看上一眼,二指拨动,已把接在手上那一支雁翎长箭弹了出去。
尖风一缕,直奔丘把总迎面而来!
“飕”一声,正射中丘把总前额眉心!
丘把总身子起得快,落下更快,惨叫一声,平空跌了一个筋斗,“扑通”摔倒在地。
丘把总落下的身子,一连翻了几转,手上的钢刀,“呛啷啷”撒手抛出,顿时一命呜呼。
这番景象,只把现场每一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李知府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吓得双眼外翻,两腿打颤,几乎又要昏了过去。
白衣人一手抓着他,冷笑一声,道:“走!”
李知府咽了一口唾沫,在白衣人的大力搀扶之下,这才继续前行。
二人步入宅内。
李知府带领白衣人,来到了外厅。
一万两银子早已备好,置放在一只藤箱内。
白衣人打开箱盖检视了一下,点点头,遂盖好箱盖,他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缎索,把藤箱捆绑结实了,背在身后。
李知府在他做这些事时,全身瘫痪在一张太师椅上。
白衣人一切就绪之后,回过身来目视向他。
李知府预感着不妙,只吓得全身打抖,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带了一丝笑容,说道:“你用不着害怕,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这条命,就算是值一万两银子吧!”
李知府乍闻此言,才算是定下心来,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道:“谢谢……谢谢……”
白衣人原本要举步迈出,却又回过来!
李知府这时神色稍定,只是用一双惊吓的眸子打量着他,不知道他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白衣人冷声道:“我姓过,过之江,人称冬眠先生”。
“是……过英雄。”
“在大名府,我大概还有三天的逗留,如果你心有未甘,尽可以来找我……”
“下官不敢……万万不敢。”
白衣人过之江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那最好,因为那样可以少死几个人。”
李知府打了一个寒颤。
“冬眠先生”过之江露出白牙,一笑道:“对你来说,这些实在是无妄之灾,我很抱歉。”
李知府只是傻瓜似地点着头。
过之江正要迈步,忽然怔了一下,冷笑道:“看来你的部下还不死心……”
李知府勉强镇定地站起来道:“不会吧?”
姓过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遂向门外步出。
就在他踏出门坎的一刹那,两口钢刀由外门两侧闪电般地猛劈下来!
在此同时,冬眠先生的手竟然更要快上他们一筹,在两口刀的刀锋眼看已将落向过之江头顶的刹那间,他的一双手已分别递出,点在了两名阻击者的前胸之上。
两阻击者顿时停刀不动,宛若泥塑木雕一般的不再移动!
两口刀距离白衣人过之江的头顶不及一寸,却连他的头发也未曾伤着一根。
姓过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纣犬吠尧,各为其主,罚你们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到时|茓道自解,以后你们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再暗算了!”
边说着他已经步出外室。
李知府眼巴巴地看着他。
姓过的走了约六七步,慢慢地又转过身来。
李知府顿时又是一呆。过之江徐徐地点一下头道:“有几句话忘了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李知府道:“过英雄请说,下官知无不言。”
“这样就好!因为你要是说得不实在,我还会回来找你的,那时只怕你再想活命,可就难比登天了!”
李知府吓得脸色一青,不住口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我问你,适才为你助拳的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过英雄问的是……柳老先生?”李知府道。
提起了柳鹤鸣,李知府心里浮起了一阵伤感,一汪泪水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过之江点点头道:“不错。”
李知府道:“他是下官一个多年相交的朋友。”
“这人是什么门派出身?”
“这个……下官实在不知。”
“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这个……”
“说!”
李知府与对方眸子交接了一下,自信实在没有勇气敢于折冲。
然而白衣人眼神里的杀机,已经昭然若揭。
李知府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意,心里禁不住冷冷打了一个寒噤。
柳鹤鸣一腔正义,为友而死,李知府亦非天性凉薄之人,实不忍再出卖他的后人。
顿了一下,他凄凉地摇了一下头道:“下官实在不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有儿子没有?”
“不曾听说过。”
挝之江身子一闪,已到了他的身前。
李知府心中一惊,闭上了眸子。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你们既属知交,怎会不知他的底细?”
李知府频频摇着头,内心惊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下官实在不知……过英雄你不要……逼我太甚!”
“好!”过之江点点头道:“那么他家住在哪里?”
“在城南青……”
“青竹堡?”
“不……不是……”
过之江冷冷一笑,倏地转身步出。
李知府追上一步,颤声叫道:“过英雄……”
白衣人倏地回头。
李知府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白衣人过之江冷冷一笑,说道:“干什么?”
李知府一面叩头,热泪滂沱道:“过英雄……万请网开一面,饶了他家中的人吧!”
过之江停了一下,灰白的面颊上带一丝冷笑,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李知府膝行一步,再想求情,过之江退后一步,身形微晃,已掠窗而出。
等到李知府扑向窗前向外望时,对方快速的身影早已掠上了对面屋檐。
光天化日,众声嘈杂里,这个人颀长的身子,有如长烟一缕,接连闪了几闪,已然消失无踪。
李知府长长吁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坐落在地。
为官十数年,不要说见,连听也没听说过的怪事,竟会被他遇见了。
在“生”与“死”的一线边沿上,他侥幸地逃得了活命,现在想起来,这条生命却是弥足珍贵了。
站在木桥上,远看着家门。
柳青蝉忽然兴起了一片悲哀,眼圈儿一红,流出了两行泪水。
她身旁的田福亦不禁呜咽出声。
柳青蝉痴痴地道:“莫非我伯伯真的遭到了毒手,回不来了?”
田福忍住悲痛道:“主公生平言出必践,他老人家说过未时以前如不转回,就要我们投奔‘天一门’去,现在未时已过,只怕他老人家……已是凶多吉少……”
柳青蝉秀眉一挑,道:“大伯一身武功,已是登峰造极,我不相信他老人家真的会遭人毒手……”
田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道:“我也不信,可是……可是……听主公口气,好像那个人是他老人家平生所仅遇的一个大敌似的。”
柳青蝉冷冷地道:“我不管,我绝对不相信他老人家会死……我要在这里等下去!”
田福叹了一声道:“这地方太显眼,天又冷,我们到前面的小茶馆去等吧!主公要是回来一定会经过那里。”
青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田福就把一副简单的行囊背起来,主仆二人正待踱过木桥的当儿,即听见一阵吱吱哑哑车轮声,传自竹林之内。
即见一个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正向桥上行来。
这附近居民来往,常以独轮车代步,当然不足为奇,只是来去的人,都是些本地农家穷汉子,很少有生面的城里人乘坐交通工具的。
眼前就是一个例外的人。
这个人穿着一袭雪白的绸子短衫,坐在车上俨若老僧入定。
使人惊讶的并非仅仅如此,而是他那种奇异的装束,时入冬令,滴水成冰的天气,这人仅仅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绸衫,简直是大违常情!
再者,那袭绸衫上的几粒黄|色钮扣,泛射着闪闪金光,也极为惹人注意。
这人的发式也很怪,短短地贴压在前额上,像是女人前面的“刘海”式样。
男人留着这样的头发可就显得太奇怪了了!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岁,白瘦白瘦的一张脸,他盘膝坐在独轮车上,一任车身在崎岖的黄泥道上起伏,颠簸,他身子却连动也不动一下,甚至于他那一双闭着的眼睛睁也不睁开一下。
柳青禅与田福,顿时惊于这人奇怪的行径,由不住停下脚步来。
那辆独轮车子吱吱哑哑地推到近前了。
推车的汉子四顾茫然地停下车子,向着这边的田福点头笑道:“这位大爷,借问一声,这地方可是青竹堡么?”
田福点头道:“不错!”
推车的道了一声:“多谢!”
独轮车继续前推。
可是忽然又停住了。
似乎坐在车上那个怪人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那个推车的又回过头来说话。
“借问,这里可有一家姓柳的住户么?”
柳青蝉与田福顿时吃了一惊,由不住相互地对看了一眼,猝然觉出了不妥!
田福冷冷地道:“这里姓柳的人多的是,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
“我是在问一位叫柳鹤鸣柳老先生的府第!”
说话的不是推车的车夫,而是坐在车上的那个奇异装束的外乡客。
是一口浓重的川音。
这人大咧咧地盘坐在车上,说话时甚至于头也不回一下,很可能他连眼睛也没有睁一下。
柳青蝉与田福突然大吃一惊。
由这人奇怪的举止,不速的来临,青蝉与田福立刻联想到可怕的后果。
两个人几乎同时一愕!
柳青婢秀眉一挑,倏地抬手去抓Сhā在行囊里的宝剑剑把,田福立刻制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不说话!”
那人头也不回一下,冷冷地道:“我是来找柳鹤鸣柳老先生!你们哪一位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田福道:“柳老先生出去了!”
“嗯?”
车上人缓缓地回过身来。
推开了车把式,这人一双蕴含着奇异光彩的眸子,注视着说话的田福。
田福顿时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
是不是这人有什么奇怪的感应力量,可就不得而知,总之,在他凌人的目光里,田福下意识地体会出一种前所未曾领会过的寒意!
不像是常人的目光,倒像是太阳光照射在寒冰上反射出来的那种寒光。
白衣人直直地注视着他,像是很温和的样子。
只是他那张脸,即使再作出亲切的表情,却也令人不敢苟同,因为,那张脸是天生的木讷死板,天生不讨好别人的一张脸。
“你是柳老先生家里人?”
“不,不是……”
田福用力地摇着头,似乎已经体会出来人是谁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这个人给他初见一面的感觉竟是那么令人战惊,可怕。
那人一笑道:“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
田福道:“柳老是这里知名的人,大家都认识他,他老人家上午出家的时候,在半途遇见了在下,所以,我知道他不在家。”
那人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有理!”
点了一下头,这人的眼光,很自然地又落在了柳青蝉身上!只见他眉头一皱。
青蝉很不自然地把头偏到了一边。
那人再回头望向田福,道:“请问尊姓?”
田福口中讷讷道:“在下姓田,你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现出十分托大的神态来。
他并不回答田福的话,却反问田福道:“柳先生府上还有什么人?”
“这个……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好像人丁很多。”
“柳先生有几个少君?”
“啊!总有七八个吧!”
那人脸上神色顿时为之一变,可是转眼间又自复元。
“都在家里?”
“啊!好像是吧!”
那人脸上顿时显出一片凌人神态。
“多谢!多谢!”
向田福拱了一下手,那人又问道:“请问去柳家怎么一个走法?”
田福用手指着前面道:“由此向前走上二里有一片林子,在那里再向左弯,走上半里也就到了!”
那人一张白脸上顿时显出不安之色,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挥了一下手,独轮车继续向前!
柳青蝉小声问田福道:“大叔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胡说一通?”
田福那只独眼仍在注视着前面的独轮车,脸上却带出十分难看的气色。
“姑娘莫非还看不出来?”
柳青蝉一惊道:“看出来什么?”
她立刻会过意来,原本对这个人她就有点儿疑心,此时田福这么一提,她顿时心中一惊:“你是说……”
“嘘!”
田福手指按唇,制止她出声说话,并且向她递了个眼波,柳青婢顺着他眼光看去,即见方才所见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客人正在开发独轮车钱!
大概那人是嫌车行太慢了,要下来步行。
田福只看了一眼,忙一拉柳青蝉道:“快走!”
二人匆匆走了几步,来到了竹林旁边。
那是一大片竹林子,占地少说也有数十亩之多,除了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穿行其间,并无第二条可以通行。
来到了这里,田福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他二人回头再看时,只见先前的那一辆独轮小车已回身推过来,由林边经过。
方才那个乘坐独轮车的怪客,竟然消失无踪。
田福怔了一下道:“好快的身法!”
柳青蝉忿忿地道:“大伯要去对付的那个人莫非就是他么?”
田福点点头道:“错不了。”
柳青蝉呆了一下,面色惨变道:“这么说大伯他……老人家真的已遭了毒手?”
田福面色凄然,无话以对。
。.
冬眠先生 四、智败寻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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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蝉忽然垂首,咬咽地泣了起来。
田福亦不禁滂沱泪下。
一阵阵的寒风吹过来,竹叶子唰唰啦啦地响成一片,更增添了一些离愁别绪,这其中倘若再加以生离死别,那情景可就更悲惨了。柳青蝉泣了几声,忽然咬了一下牙齿,就要去抽剑。
田福一把抓住她道:“姑娘,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那小子去……”
“姑娘!”
田福用力地拉住她道:“千万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柳青婢大声叫道:“我要给大伯报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面说,她一面用力地挣着。
田福死命拉住她不放。
“你放开我,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田福神色凛然道:“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主公他老人家尚且不是这人的对手,你又能报什么仇?”
一句话说得柳青蝉顿时一呆!
田福感伤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们快走吧!”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剑把。
田福拉着她张惶地步入竹林。
竹林内满是积存已久的落叶,踩在脚下软软的。
二人先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了一程,田福忽然站住脚道:“这样不行!”
“怎么?”
“那人会回来的!”说着田福不容分说地拉着她穿入林内。
密密麻麻的竹枝穿Сhā着,没有一丝空隙,当头只见摇曳着的一线天光,脚下是深可陷足的腐叶,偶尔踩上才出土的竹笋,刺得人脚底生痛。
两个人走了没有多远。
柳青蝉忽然站住脚,小声道:“有人来了!”
田福一惊道:“在哪里?”
“在外面……”
“真的?”
两个人慢慢地把身子蹲下来。
柳青婵咬一下牙道:“一定是他!”
说完二人屏息凝神,倾耳细听。
柳青婢武功得自大伯柳鹤鸣亲传,多年下来内外功方面已有深湛造诣,用之在“听觉”方面,有“体察入微”之妙。
这时她细心聆听之下,顿有所获。
“他回来了!”
田福一怔,身子微微前俯。
透过参差的万杆修篁,借着摇曳的一片天光,一个飘浮着的白影子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
正是先前所见乘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人。
只见他远远站在小道一端,正睁着一双明锐的眸子向这边打量着。
一段很长时间,他动也不动一下。
风摇竹影,枝叶婆娑,那人仍然一动也不动。
藏在竹林里的两个人,都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了。
柳青蝉把身子抬起来一些,换一个姿势,转动之间,碰到了一根岔出的小小竹枝,发出了“喳”的一声。
这原是毫不惹人注意的一点点声音,尤其是混杂在万杆修篁摇动的声音里,可以说丝毫也显不出来。
可是对于所谓的一些奇人,也就是生具异禀的人来说,情形就大是不同。
立在小道尽头的那个人,显然已有所发现。
柳青蝉与田福由于和那人距离过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由神志上看,他似乎已经有所觉察。
像是一阵风那么飘然。
那人已来到了眼前。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四丈远近。
借着隐约的天光,打量着这人阴晴不定的脸,实在是够怕人!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表情带着一些怒容,两只招风耳朵,好像可以随意地前后移动,上身的几枚大黄钮扣子,闪闪发光。
柳青婢的手紧紧地抓着剑把子,以备必要时,随时可以抽出剑来应战。
田福一只独眼更是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那人在凝神细听一阵之后,白脸上现出了一片阴险的狡笑。
他缓缓地移步前行,前行了约六七尺的距离,才又定下了身子。
柳青蝉由身侧取出一口细长薄刃的柳叶飞刀。
她两只手交合着,把飞刀的刃首,夹在两手的十指之间,只要向外一翻,即可出手,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对于这手飞刀绝技,柳青蝉一向很自负,然而这一刹那,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犹豫和惊怕。
她暗自打着算盘,如果这个人就此离开,也就算了。如果他回身,或是一直还逗留在这里,那就说不得请他吃一飞刀。
她双目直视,全身功力提聚双掌,等待着随时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回头,一径地向前走了。
柳青婢松下了一口气,缓缓收起了飞刀。
田福道:“姑娘,可看清楚这人的脸了?”
“他烧成灰我也认得。”
田福叹了一声,道:“我们还是先到‘天一门’,见到了蓝昆再说,主公是否遇害现在还不敢确定。”
这一句话不禁又带给了柳青蝉一线希望,她顿时精神一振,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白衣人既然往前去了,也就不再担心,只是为了怕他去而复返,所以还不敢现身而出。
两个人在林子里分拂着眼前的竹枝慢慢地往前面走。
这些竹子多是多年的老竹,一杆杆高可参天,竹叶子层层相接,有如一面极大的布幔遮在当空,除了有时候偶然而来的阵风,把树叶子吹开,才得以看见些许天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黑黝黝的!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够瞧的了。
田福本来眼睛就不太灵光,一只眼睛白天看东西,有时候还会出岔子,何况眼前?
走了没多远,他已经一连摔了好儿个筋斗!
柳青蝉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扶着他。
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口剑,遇见面前有挡路的竹枝就顺手劈砍。
一不留意,田福又摔了一交!
竹枝子一阵摇晃,只听得一片啾啾尖鸣声。
黑暗中飞起一天蝙蝠。
在黑黝黝的林子里,这些小动物各有一双碧绿闪光的眼睛,一刹那满空都是,汇成了万点飞蝗,撞击在二人身上脸上吱吱怪叫着,煞是恐怖。
田福挥动双掌,柳青蝉舞着剑,掌风剑影里,不知杀了多少蝠蝙。
虽然是短暂的一瞬,却也够令人吃惊害怕的。
就在大片鼓动着的蝙蝠趋于寂静之后,面前霍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
也许这个人早已站在那里了。
他必然是早已站在这里,因为柳青婵和田福根本就不曾发觉到有人由自己身旁经过,否则的话,万无不被发觉的道理。
因为这人穿着一身白衣服。
一个人轻功精明到如此程度,是令人吃惊的!
试想,这人如果先二人以前已经停立在这里,却能没有惊动那些栖息的蝙蝠,这个人该是具有如何惊人的轻功身法?
最先发现到白衣人的是田福。
他原以为自己的独眼大概看花了,再一定目细看,才知道并非如此,果然有一个人。
这时柳青婵也看见了。
虽然光线很暗,然而正如柳青婵所说:就是这人烧成了灰,他们也能够认得出来。
那张尖瘦的白脸。
那层平贴在前额上的一层短发。
那件白绸子短衫,以及点缀在短衫前面的一排闪耀着金光的钮扣。
正是那个坐在独轮车上的怪客。
刚才他明明地在二人眼前消失了,可是转眼之间,竟然又来到了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柳青婵与田福都由不住大吃一惊。
双方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可及。
田福惊吓之余,大吼一声,陡地一拳向着这人脸上击过来。
一拳走空了,又一拳,两拳,三拳!三拳快到形成一势,一奔面门,一捣中庭,一奔下盘。
“飕!飕!飕!”形成了一天拳风。
然而这般快的拳法,仍然是走空了。
黑暗中所能看见的那个白衣人,全身就像是不倒翁般地摇摆着。
妙在是他摆动的姿态纯系自然,令人惊叹遗憾的是田福的每一拳,偏偏都打在他摇摆着的身影空隙之间。
三拳之后,田福才知道对方的不好相与。
他身子向左一闪,快速地跨出了四根竹杆。
柳青婵也机灵地退开了五尺以外。
两个人三只眼睛,无限惊吓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像是不倒翁,不停摇动着的身子慢慢地静止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木讷的脸。
死鱼般的一双眸子。
偶尔吹过来一阵风,拨开的竹杆,透下来一片天光,使得两个人更能清楚地看见面前这个人。
“独眼贼,你编得好一篇谎话!”
——那个人淡淡地笑着,接下去道:“可是你们仍然是逃不开我的手掌心,说!柳鹤鸣是你们什么人?”
“是我大伯!”
“啊!”
白衣人偏过脸来,注视着柳青婢。
“好,你很诚实。”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田福道:“他呢?”
“义仆田福。”
白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柳家怎么只会剩下你们两个人?”
“你先不要问我,我还要问问你。”
“姑娘请问,我是知无不言。”
柳青婵愤愤道:“我大伯呢?”
“你问的是柳鹤鸣?”
“柳鹤鸣就是我大伯!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道:“他已经死了!”
“死……”
柳青婵由不住打一个冷颤,虽然这是她内心早已断定的下场,然而究竟只凭推测,并未证实。
这时,白衣人亲口说出这句话,无异加强了事情的真实性,哪能不使她大吃一惊!
柳青婵与田福两个人,俱都由不住突然呆住了。
冷涩的眼泪,汩汩地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她缓缓地垂下了头,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田福双手抓着一杆竹子,虽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杆被他抓着的竹子,却簌簌地起了一阵子颤抖!
黑暗中,飘洒下许多竹叶。
白衣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对于柳鹤鸣的死,认为是理所当然,丝毫无愧于心。
短暂的沉寂。
柳青婵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
她抬头看了眼前的白衣人一眼。
“是你下的手?”
“不错!”
“为什么?”
“我只是……”白衣人冷漠地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原来想杀我,但是武技不如我,反为我所杀,这是很合情理的事情。”顿了一下,他接道:“武林之中,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当你第一天拿起剑把子学剑的时候开始,首先你心里就应该有接受死的准备。”
双方好像不是仇人相见,倒像是在冷静地讨论一项话题。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大伯武技不错,是我出道江湖以来所遇见的一个最强敌手,所以……”
“所以你认为很骄傲?”
“那倒不是……”他冷冷地说:“柳姑娘,说一句平心静气的话,你大伯的武功与我比较起来,还差得远!他既然有那身功夫,就应该想到武林中应该还有人比他强。他是自己找死,非但如此,他还连累了姑娘你和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田福。
柳青婵冷冷一笑。
如果仅仅由外表上看过去,似乎体会不出她复仇的意思,即使是伤感的情绪,看上去也微乎其微。
田福反倒不同了。
在他们说话之间,田福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是暗地里他却有所耸动。
面前这个白衣人,不可否认的,必然是他生平从所未见的劲敌。
田福甚至于已经认定自己和柳青婵,都将再难以逃开这人的毒手。
想到了主公的一番嘱托,以及本身所负责保护青婵小姐的任务,田福毋宁感觉到由衷的伤心。
他所以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主要的是在运用着思维,他是在想怎么样才能逃开这个人的魔掌,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于考虑到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住柳青婵小姐的性命。
其实柳青婵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强自压着内心的愤恨与伤感,表面上,作出无所谓的一种神态。
听了白衣人杀机迸现的话,柳青婵微微冷笑了一下。
白衣人脸色一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只是嘴里说说而已。”
白衣人道:“你是说,我不会对你们两个下手?”
“不错!”
“为什么?”
“为什么?”柳青婵眼波一转,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他又是瞎了一只眼的残废老头,这样的两个人,你岂能下手杀害?”
白衣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注定向柳青婵道:“你很聪明,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柳青婵冷冷一笑,道:“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路?”
“一条是现在杀了我。”
“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不会的,”柳青婵一笑道:“如果你真有这个打算,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皮,木然地道:“为什么?”
柳青婵说道:“因为这样你内心会不安。”
白衣人发出了阵阵怪笑,笑声里多少带着一些牵强的意味,证明柳青婵的话并非无理。
柳青婵道:“再一条是放了我们。”
“放了你们?”
白衣人摇摇头,冷笑了一下。
柳青蝉道:“你当然不是一个讲义气有仁慈的人,你才不会放过我们,这一点我想得很清楚。”
白衣人没有说话。
他开始发觉到对方这个少女,有一张灵巧的嘴巴,有一颗智慧的心!对于她却也不可过于大意。
柳青婵凄惨地笑了一下道:“因为你今天放过我,以后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白衣人冷笑着,但是对方说得有理,他也就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紧接着道:“但是真的你就会怕我吗?”
白衣人下意识地又摇了一下头。
这些证明尽管白衣人武技出众,世罕其匹,可是他在处世为人的经历上来说,实在还不够成熟。
柳青婵冷冷地道:“所以你心里是矛盾的。”
白衣人讷讷地说:“我为什么会矛盾?”
“你既想下手杀害我们,却又顾及到你的声誉,因为以你如今的身手,去杀害一个女人和一个残废的老头,到底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白衣人果然一怔!
柳青婵狡黠地一笑,以嘲弄的口气说道:“可你又不甘心放我们逃走,因为你这个人生性度量奇狭,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白衣人脸色顿时一变!
柳青婵道:“你先不要生气,因为你这种人到底还有一些优点,否则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白衣人的嘴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出声音。
柳青婵道:“你的优点是诚实,不说谎。”
白衣人顿时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道:“即使对于你自己,你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欺暗室’的人,是不是?”
白衣人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拉杂地说了一些废话,其实,并不能算是废话,因为这些话都是有作用的。
这些话已逐渐地在白衣人身上产生了作用。
白衣人那张白脸上绽出一丝冷笑,道:“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他讷讷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那可就大错了。”
“但是你也不会贸然向我们出手。”
白衣人扬了一下眉毛,道:“照你这么说,我既不杀你们,又不放你们,岂不是很矛盾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也不矛盾!”
白衣人忽然神色一变,那双眸子里平添了一些凶光。
柳青婵现在全心全意地贯注在他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内心的一点点变化,她也能可以由他脸部的表情里体察入微。
“就像你现在,你已萌发了杀机!”柳青婵冷冷一笑,道:“其实你已经杀害了我的伯父,斩草除根,你是不应该放过我们两个人的,虽然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女人!”
白衣人脸上的肉顿时扭曲成一团。
“你不要自己以为很聪明,其实你想到的,我早就想到过,说这些,只有拖延时间,并不能救你们两个人的命。”
柳青婵道:“但是就智力上来说,我却比你聪明得多。”
“我看不一定。”
“我们可以打一个赌。”
白衣人一笑道:“你想用这种方法逃得活命,我可不上你的当。”
“那么,你就是承认你的智力不如我了。”
白衣人那张笑脸立刻又显得沉重了。
“你要打什么赌?”
“就是你说的,赌我和田福两人安全离开。”
“你看怎么样!我可猜对了。”
柳青婵道:“这样证明你并不是一个笨人,怎么样,你愿意不愿意赌一下?”
“如果你赌输了呢?”
“我和田福不要你出手,马上自刎眼前。”
她转过脸来看向田福道:“田福,你愿意么?”
田福素知这位侄小姐聪明、伶俐,却不知道她竟然在大敌当前如此冷静,较之先前的冲动,似乎判若二人。
想不到眼前,事态转变至此。
当时田福毫不思索地道:“姑娘决定的事,田福何敢置喙?姑娘说一声死,田福这颗头颅愿意随时双手奉上。”
柳青婵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白衣人道:“现在就看你敢不敢了。”
白衣人喃喃道:“天下没有事情是我过某人所不敢的。”
“原来你姓过!请教大名?”
“过之江!”白衣人讷讷道:“人称冬眠先生的便是。”
“失敬得很。”
柳青婵心里焉能不痛心疾首,面对仇人,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在她发觉到己方的功力与对方不成比例时,她就不得不考虑到生存的重要。
只要生存下去,就不愁没有复仇的机会。
白衣人过之江冷笑道:“废话少说,现在你就说要打什么赌吧!”
“我要赌你心里想的——也就是说你预备怎么来处置我们两个。”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好吧!”
柳青婢道:“要是我猜对了,你放我们走路;要是我猜错了,不需要说话,你只摇一下头,我马上横剑自刎。”
过之江点点头,说道:“好吧,你说吧!”
柳青婵道:“你所以没有马上向我们出手,那是因为你顾及着你的声誉。”
“你已经说过了。”
柳青婵道:“你又不放我们走,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放我们走。”
“废话!”
“那么……”柳青婵含蓄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想我们会向你出手,是不是?”
过之江顿时一呆。
柳青婵于是断定自己没有猜错,立刻接下去道:“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对我们下毒手了,是吗?”
过之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一向自负过人,从来也不曾考虑到被人击败过,然而这一次却是败了。
虽然并不是在技击上败给人,可是在智力上已败给了对方!然而一样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柳青婵微微冷笑道:“所以你明明看见了田福暗中准备向你出手,你却伪装不知道。”
过之江紧压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忽然耸立了起来,可是立刻又恢复平静。
一个武功达到他如此境界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个遇事冲动的人。
虽然他生性嗜杀,却也有他自己一套杀人的规格——他必然也是一个“不欺暗室”
的人。
柳青婵横起手中的剑,比向咽喉。
只要他摇一下头,她必然会毫不考虑地横剑自刎。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甚久之后,过之江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这个打算,你很聪明,善于捕捉机会,但是下一次再遇到我手里,这一套就不灵了。”
柳青婵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初次尝到战胜敌人的快乐。
她缓缓地把长剑Сhā回剑鞘里。
“下一次再遇见你的时候,我当然另有一套对付你的方法,也许,我会要你的命!”
过之江全身打了个颤。
不是怕,是气!
如果早听见她这一句话,他必然会毫不考虑地向她出手,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然而,她刚才却没有说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话。
武林中无论正邪哪一道,最标榜的就是“信义”两个字,只要自视甚高的强者,无不信守着“一诺千金”的格言,只要是由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绝不反悔。
“冬眠先生”过之江忽然发觉到对方这个女孩子的不可轻视。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我们总算认识一场,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么?”
柳青婵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过之江冷笑着道:“我记住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伸出一只白手,攀住了一棵竹子,用力地把它弯了下来,突地一放。
只听得“嗖”地一声!
弹起来的竹于,把他像一支箭般地射了出去,刹那间已消逝无踪。
“天一门”地处大名西隅。
在武林二十三大门派中,忝居末席。
昔年在天一门最盛时期,这一门派也曾在武林中大大放过异彩,然而自从前掌门人裘风去世以后,掌门职司落在其师弟“混元掌”蓝昆手里以后,这一门派在江湖上的声望可就每况愈下了。
这意思倒也不是说当今掌门人“混元掌”蓝昆的武功不济,实在说,这个人是个老好先生。
如果一定找出原因的话,勉强可以说他不长于行政管理,而且有点逃避现实,凡事都拿“出世”的眼光去衡量,做事不积极!苟安!
这么一说,好像他的缺点又太多了一点……
自从五年前,蓝昆感染了严重的风湿症之后,他的以上那些缺点,可就表现得益加明显。于是,“天一门”这一武林大派,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堕落下去的,而且一落千丈!
“天一门”,原有众多弟子,六堂长老。
由于当今掌门人蓝昆的消极,凡事不与人争,哪怕是人家欺侮到头上,他也常常不加理睬,众弟子实在气不过,纷纷迁善为良。
有些弟子虽然得艺自“天一门”,却为此而改投了别的门派,在武林规矩上来说,这是绝不可饶恕的大罪,然而,这位蓝老兄却真是好涵养,听过之后,一笑置之。
这么一来,必然是众叛亲离。
“天一门”现在是门可罗雀,再也难以想像昔日的光荣了。
说起来,这位蓝老先生等于是在唱独台戏!
偌大的一个门派,如今只剩下了四个人。
除了蓝昆本人外,还有三个人。
一个是刘长老,一个是洪长老,还有一个不是长老,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小伙子。
这小子姓弓名富魁,二十五岁,是豫东来的。
前掌门人裘风认为这个人是不可造就的蠢才,一直就看不起他。
可是裘风去世以后,当今掌门人蓝昆上台以来,这位老好先生,对于这个师兄认为不堪造就的蠢才,却似乎特别顺眼。
也许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所以在所有弟子众叛亲离以后,这个弓富魁却仍然守着这个败落的门户,不肯离开。
刘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兄。
洪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弟。
两个人别看辈份很高,说白了实在是两块废物,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实在是因为外面没办法混了,才厮守着这个老家。
借大的一个武林名门大派,如今就只这么四个人。
蓝昆可以说已经完全跳开三界,不问外事,一天到晚坐在云床上参佛习道。
然而他到底是一派名门的掌门人,自有其不随凡俗,不同于一般的风度。
至于刘、洪二位长老,可就实在太不争气了。
过去“天一门”声势喧赫的时候,每月都有出道的徒子徒孙大批地孝敬,刘、洪二位可以不需要工作,坐享衣食,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虽然现在再也没有弟子甘心孝敬,可是刘、洪二位依然不事生产,老习惯不改,依然是茶来张手,饭来张口。
三个老的都享福,吃苦受罪的就只有那个没出息的徒弟弓富魁!
他每天必须到山上采摘药材,拿到市镇上去卖。“天一门”所在地的五母山,后山上出产很丰富的煤矿,弓富魁每天都要开采十几车煤,卖到附近煤炭行。
就是靠这些,才能维持着四个人的生活。
蓝昆时常感伤地说:“要不是小魁子,我们三个老人都要饿死了!”
事实上确是如此!“天一门”的确是不行了!
冬天的太阳是宝贵的。
院子里的雪才化了不久,没有风。
刘、洪两个长老一人一把藤靠椅,坐在廊子下面。
太阳照在他们那身老羊皮袄上。
两颗白发皤皤的头。
两张叠满了皱纹的老脸,勾画出此一刻凄凉落寂的画面。
时间是“申”时已过“酉”时才到。
西边垂挂着的日头,看样子马上就要沉下去了。
刘长老叹息一声道:“小魁子下山老半天,也该回来了,我还等着他带回来的酒呢?”
洪长老道:“这小子最近不大听话了,交待他的事情常常都办不到,以后要好好说说他。”
刘长老刚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传出一声冷笑!
二老一齐回头,意外地发觉到,原来是掌门人到了。
蓝老头子一身短袄,两只手拄着一根红木短杖,银眉银发,宛若画上仙人一般。
刘、洪二位顿时吃了一惊,相继站起。
多年以来,蓝昆一直是住在他那间丹房里,前院与后院相距甚远,蓝昆从来不曾到前院来过。
莫怪乎刘、洪二位那般的吃惊了!
刘长老慌忙上前作势搀扶他,蓝昆却退后了几步。
洪长老含笑趋前道:“掌门师兄身子骨看来轻快多了,坐!坐!”
蓝昆两只手拄着棍子冷冷地道:“小魁子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老道:“说的是呀!我们等他老半天了!”
洪长老道:“这小子生来是个野种,只要一出去,就想不到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回来以后,师兄你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掌门人有什么要紧的话关照么?”刘长老问道。
蓝昆点了下头道:“很要紧。”
说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双沉郁的眸子,缓缓地在前院各处转了一圈,特别是“天一门”那块大横匾,他注意地盯了几眼!
脸上是说不出的一种感慨。
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无限依依的一种情谊。
刘长老顿时大为紧张,“掌门人,莫非有什么不妥的事情么?”
蓝昆才把注视着“天一门”那块横匾的眸子转了回来,改为注意在二老的身上。
“我们这里还有些什么人?”
“噢,”刘长老笑了一下道:“掌门人问得好,就是我们四个人了,哪还有什么人?
一群牛肝狗肺的东西……”
蓝昆凄凉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年,我早已不问门里的事了,倒是多亏了二位师兄弟!”
洪长老一个劲地吸着烟,寒暄地笑道道:“哪里,哪里……自己师兄弟嘛,说这些干吗?”
蓝昆苦笑着,一面点头道:“是我无能,也是气数使然,‘天一门’完了!”
二老跟着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想到蓝昆的话别有所指。
刘长老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掌门人也不必自责!也许若干年后,‘天一门’仍能光照武林……”
这话说得太离谱!所以他才说了一半,就发觉太荒诞,自己就停了下来。
蓝昆一双眼睛在刘、洪二人身上转了转。苦笑了一下道:“适才我静中参悟得悉‘天一门’眼前将有一步大难。”
刘、洪二人顿时吃了一惊。
刘长老张大了嘴道:“大……难?”
蓝昆叹息一声道:“我近几年来参习上乘心法,对于吉凶之数,常有灵验,你们且看。”
说罢,他拄杖站起踽踽向窗前行近。
刘、洪二人亦跟过去。
蓝昆手指后山,但见一团浓重的黑云,紧紧罩压着山巅,却有一道朱红色的光条,穿云直下,把后山陵地染成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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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先生 五、预留复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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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先生 六、深仇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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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之江丝毫不显异态!
他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蓝昆终于发出了咳嗽的声音,而且身形开始前后轻微地摇动起来。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他只用一双精锐、深邃的眸子逼视着对方,似乎有意要看对方出丑,要看看对方能挺上多少时候。
两者又相持了一段时候。
蓝昆终于忍不住把两只手伸按在身后,并且发出了急剧的喘息之声。
过之江脸上的冷笑,改为微笑。
微笑并不代表和善,那只是一种欣赏的姿态!
似乎蓝昆的窘态毕露,已经带给他极大的快感。
试想有什么能比眼看着敌人在自己微笑的姿态里倒下去更快乐?更令人欣慰?
蓝昆原已挺受不住,忽然间觉出来压诸在本身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
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老朽……尚未请……教……”
说了这几个字,他已喘成一片。
过之江脸上带出凌人的豪气。
“蓝老头,你有话快说,否则后悔无及。”
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代之是一种阴森森的凌然杀机,似乎这才是他原始面目。
蓝昆从来不曾这等剧烈地喘息过。
“喘息”似乎已足以代表他失败的命运。
“我请教尊驾出身……师承何人?”
“你看呢?”
“以老朽看来,颇似大荒山的独孤老人门下。”
“当然!”他加以补充道:“以尊驾今日所表现的身手来看,似乎已在当年独孤老人之上……”
他这里所说的“独孤老人”,正指的是当年在君山,惨遭十一门派联手攻击的邪派中第一高手:独孤无忌。
独孤无忌在那一次战役里,曾遭“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所暗算,将一张姣好英俊的玉貌毁损,一夕间他由潘安之貌变为鬼魅之姿。
那独孤无忌原有中原第一美男之称,事发后痛不欲生,以“尸解”之术,遁入大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扬言天下,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
这已经是一段褪了色的往事了。
除非你不曾想到它!
如果一经触及,它必然仍血渍斑然。
在当年来说,那是一件大事。
震惊天下的大事!
多少人击节称快!
多少人扼腕叹息!
多少深闺流泪!
多少人又绘影图形地去加以臆测!
那位风度翩翩、貌如子都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自从那次以后当真就失踪了。
似乎应该是一件褪了色的往事了。
然而这件往事经过蓝昆轻轻地略一提及,马上就活现眼前!
四旬出头的过之江,算算时间,当年事发之日,不过十龄左右。
他似乎不应该了解到当年之事。
然而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
了解得很清楚。
因此在蓝昆方一提及这件往事时,他的神态显著地变了一下。
蓝昆冷冷地道:“独孤无忌是尊驾什么人?”
过之江反问:“你猜呢?”
蓝昆道:“可是令师?”
过之江脸上绽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
他缓缓地道:“你猜对了!”
“猜对了……”
蓝老头闭上了眼睛,脸上不曾带出一点喜悦的颜色,却是一种失望的颜色。
当然他早已经了解到“猜对了”这三个字的代价。
死亡!
面对“死亡”,即使你是一个通天彻地的勇士,起码也不会感觉到它是一件“可喜”
的事情。
蓝昆当然也不例外。
过之江徐徐地道:“这么说,当年君山之役,你一定参加了?”
蓝昆睁开眼睛,迟滞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愧是个君子。
面对着死亡威胁而不生战栗的人,这个世界并不多。
蓝昆就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还叹了一口气。
为往事追悔?遗憾?还是……
“你后悔了?”
蓝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叹气?”
“为……”蓝昆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后悔了。”
过之江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得意。
他最欣赏的就是敌人临死前的战栗。
似乎那样,杀起来才过瘾,似乎那样,才显得“报仇”这两个字较有意义!
蓝昆看了他一眼,道:“我后悔当年十一派掌门人联手攻击的战略不够彻底,设计得不够完美,因为那样,才使得令师得以逃得活命。”
过之江顿时脸上一白。
他忽然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像是一块冰的寒冷。
“为什么?”
“因为有了以上疏忽,才使得令师能够逃得活命。”
“这么说你是恨独孤老人没有死!”
“正是这个意思。”
过之江向侧面跨出了一步。
似乎这样,他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蓝昆的表情,看透他的内在居心。
“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地恨他?”
“嘿嘿……”
垂死之前的笑声,必然是可怕的!
“为什么?”
蓝昆笑得甚为凄凉。
他似乎懒得多说,但是又不能不说。
闭了一下眼睛,他冷冷地道:“这个世界凡是认识他的人,必都是恨他的。”
他马上补充一句:“女人除外!令师是采花能手,他风流自赏,恨不能聚天下美女而淫之。请问过朋友,如果撇开你们现有的师徒关系不谈,你会不恨这种人么?”
过之江偏头不言。
他果然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不,我不会恨他。”
蓝昆脸上罩下了惊讶!
过之江贴在前额上的那一绺短发,忽然竖了起来!
这是他要杀人前的现象。
蓝昆显然体会出来了。
他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可是慢了一步。
过之江的手平斩如刀,只一下已由他喉下闪过。
锋利的手掌划过处,一溜子鲜血作带状地喷了出来。
蓝昆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可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了!
过之江缓缓地,在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
这是院子的最后一进。
蓝昆也是这最后一进院子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过之江放了一把火。
“火”先从蓝昆所在的“丹房”烧起,顷刻之间火势大作,已把前面几层院子蔓延。
随后,那些高耸的楼房,巍峨的建筑,朱红的漆柱,靛绿的碧瓦……
飞檐,雕栋……
顷刻之间,为大火所吞没!
风助火势,顿时弥天大火!
在火光流窜,烈焰熏天的当儿,放火的人已退出舍外。
好像这把火不是他放的。
他是观众之一。
“观众”这两个字欠妥。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火。
这个人其实就离过之江不远。
两个人不过距离数丈左右。
过之江当然一眼就发现了他。
他是弓富魁!
弓富魁一直就站在门外,向着这所故居“天一门”的深宅大院有所依依。
他虽然没有看见过之江下手杀害“天一门”内的三个人,可是他却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
洪长老、刘长老、蓝昆!
前二人对他在感情的深度上来说,尚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后者却是他的授业恩师。
不止是师生的感情!他们之间应该说兼带父子之间的情义。
因为蓝昆一直都关怀着他的生活起居,这些已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范围。
正因为如此,蓝昆的死对弓富魁来说就更具有一番悲伤的情意了。
其实,包括“天一门”这个门户,以及这所宏大的建筑物,一木一石,一砖一瓦。
这些对于弓富魁来说,也都具有一种特殊亲切的含义在里面。
那么,这场火,烧得也就太令人伤心了。
他心里包藏着对人的怀念,对人的愤恨。
弓富魁眸子里,滚出了泪来!
那双看似木讷,其实灵活的眸子注意到了他。
“冬眠先生”过之江徐徐地来到了弓富魁的身边,停下来。
他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他。
只是两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见谁。
两双眼睛,全都注视着这场弥天的大火。
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了。
由山下的附近,甚至于由山上,像是蚂蚁一般,不知道聚了多少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惊诧、兴奋。
当然也有人嗟叹、惋惜,为这名门大派,惨遭祝融而深深叹息。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的人。
大多数的人是看乐子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阿公、阿婆,都带着像是赶庙会一般的心情来看热闹了。
这就是人心!
人心的自私,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会发泄得最淋漓尽致,一点都不牵强做作地表现出来。
火光熊熊,烈焰熏天!
当然,想要完全燃烧干净这所大建筑物,那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火烧个不休,也就正符合人心的内在要求。
大家叫着,嚷着,推着,挤着!
只是,他们却始终对火保持着一段距离!
“水火无情”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就懂得,哪怕是一星星一点点,沾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
只有他们俩,像是不怕死似的,站得离火这么近。
两张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被火烘得红彤彤的。
两张脸最不相同的是一喜一忧。
过之江面带喜色。
弓富魁却面色戚戚。
这可比放的烟花更好看多了。
火蛇蹿向天空,可又比冲天炮好看得多。
忽然在一阵劈啪声中弹出一个大火圈子,紧接着正面这座阁楼,发出了轰隆一声暴响,倒塌了下来。
一时之间瓦飞石溅,火星子四散,宛如飞星天坠!
人群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大家纷纷后退。
仍然只有他们两个站着不动。
一点火星落在了弓富魁的衣裳上,刹那间着起火来。
弓富魁速速地脱了下来,用足践踏熄灭。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这位朋友,可以请教贵姓么?”
“弓富魁。”
“弓朋友是‘天一门’中的人?”
弓富魁偏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摇摇头。
“那么‘天一门’中有你认识的人?”
答案是再次地摇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面带伤感?”
弓富魁固然是心内雪然,他明确地可以认定,面前这个活僵尸般的怪人,正是杀师、灭门、焚屋的罪魁元凶大恶,可是他却牢记着师父所关照的话,强把这番仇恨埋在心里。
因为他知道对方那身武功,必然远远凌驾自己之上。如果一时冲动,自己必将溅血当场。
他当然不是怕死。
是不能死。
也不想死。
所以这口气他忍下了。
“莫非老兄你心里不伤心?”
过之江摇摇头,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弓富魁冷笑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真是铁石心肠!”
过之江并不动怒。
他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瘦脸上,却也丝毫不着喜色。
“如果在下是铁石心肠,那么在场这数百人又将如何?岂不更有甚之?”
弓富魁倒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当时闻言不免四下看了一眼。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上在指笑着。
大姑娘踞着脚尖,不害臊地大声叽喳着。
放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张脸不是快乐的,能够保持着不笑的人,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一刹那,他对于人性的自私与幸灾乐祸,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
“如何?”过之江打趣地说道:“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根本就说不通!”
“老兄是荀子的门徒?”
“那倒也不是。”
“请教大名!”
“过之江。”
弓富魁牢牢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过兄也是练武的?”
“嗯。”
过之江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不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不是一眼。”
“那么是……”
“就凭老兄这个过人的胆识,小弟一猜也就猜出来了。”
“你是说我站得离火这么近?”
“正是。”
“嘻,这么说足下也是身藏绝技的人了?”
弓富魁点点头道:“不错,小弟也是习武之人。”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费解。
“请教门派?”
“不敢!”弓富魁道:“无师无派,闭门自通。”
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老实说,这是他入道江湖以来,第一个看得顺眼的人,忽然他觉得弓富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性情为人方面,与自己极为相似。
他对他出奇地露出好感。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来到‘天一门’是为了……”
“是路过。”
“预备上哪里去?”
“河间。”
“哦,”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喜悦:“真巧。”
“怎么,老兄也要上河间去?”
“不错!我们结伴同行怎么样?”
弓富魁怔了一下,他转过脸看着他。
两双眼对看了一会儿。
弓富魁忽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向外步出。
过之江嘻嘻一笑,随后跟进。
人群围得紧紧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可是当过之江向外踏进时,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外的人俱都不由自主地分了开来。
过之江站定了身子,那些人却依然不上来,双方之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弓富魁心里暗吃一惊。
“过老兄,你好纯的功夫。”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片凌然,并含有几分傲气,他冷笑了几声,像是已经接受了弓富魁的恭维。
他身子霍然再进,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内的人,俱都身不由己向后倒仰了下去。
一时间人翻狗叫,乱成一气。
二人已步出人群以外。
站在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向山下打量着,人潮就像是出巢的蜜蜂一样地向着山上涌集着。
火势方兴未艾,看来还有一些时候才会熄灭。
过之江在前,弓富魁在后,一路向着山下步去。
中途弓富魁停下身子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最后的一瞥。
包含着无限辛酸、伤感的一瞥。
人的感觉有时候的确很奇怪。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看你,你虽然当时并未看见他,却会突然地潜生一种反应,马上就知道有人在看你!
弓富魁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那是在他目光方自火场收回的一刹那滋生出这种感觉的。
他眼光一转,已经看见了那个人。
一点没错,那个人果然正在看他。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个人的眼睛都正在注视他。
一个独眼的老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两个人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那般神秘,然而不容否认,这两个人确是在看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虽然现在这两个人已经警觉地收回了眼光,然而弓富魁早已由他们的目光里,体会出一种凌人的不友善的情意。
未必是“敌意”,但是“不友善”却是可以认定。
弓富魁再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时,两个人已经隐身于乱嚣的人群里。
临去时弓富魁发觉到那个少女又向自己瞟了一眼,他可以断定,那一瞥,绝非是人们所形容的“秋波一转”,或是“深情一瞥”。
那一瞥给他一种冷森林的感觉。
可是当他想探询那种神秘目光的涵义时,对方一老一少已淹没于人群不见。
弓富魁为人精明干练。
虽然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已大概地记下了这老少二人的形象。
他并且可以相信,这个印象能够在自己脑子里保存很久很久,直到下一次再看见他们以前都不会褪色!
过之江已经走了很远!
他停在最下边的一级石阶上,抬头回望。
“你在看什么?”
“两个人。”
弓富魁信口答着,说的却是实话。
“什么人?”
“对我不友善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你不友善?”
“眼睛!”弓富魁冷冷地道:“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前行。
过之江不经意地一笑,道:“你有仇家?”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
如果过之江能够很细心地去分析一下他的笑声他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他这声冷笑里,已明显地泄露出深切的敌意。
过之江显然疏忽了这一点。
“学武的人,少不了都会有几个仇人,过老兄,你大概也不会例外?”
“然!”
过之江点点头。
弓富魁脑子里闪过方才那老少二人,一时颇感诧异。
他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对自己怀恨。
当然这也不会太使他介意!他内心完全沉缅在对于师尊的死、门户焚毁的大悲痛上。
人在遭遇大敌的时候,常常会出人意料的镇定——也许不是镇定,是完全麻木了。
弓富魁简直不能有一点点意念去触及这件事,否则他必将会悲愤地为之疯狂。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他,也许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偏偏安排过之江与他走在一路。
弓富魁这小伙子果然是个能成大器的料子,居然面临大敌之际,应付得如此得当。
对于他得体的应对,竟然丝毫不使过之江对他有所怀疑。
相反,过之江竟然对这个小伙子,颇有一伸友谊之手的意思。
走着走着,过之江忽然停住了脚步。
弓富魁对于这个杀人魔王,内心是存着十二万分的警戒的。
现见对方身子忽然停下来,当然意味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弓富魁顿时也跟着停下脚步。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可曾觉得眼前应该做一件事么?”
弓富魁一怔道:“做什么事?”
“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的少女。”
过之江顿时怔了一下,道:“那个老人可是只有一只眼?”
“噫,你怎么会知道?”
过之江脸色一变,微微一笑道:“这么说,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了。”
“是谁的?”
“是我的仇人。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着把身子一摇,已飘出丈许以外。
弓富魁一惊道:“你要干什么?”
“要他们的命。”
说完,他身子连着闪了几闪,已向来路纵去。
弓富魁心中一凛,暗忖道:“糟了。”
这个杀人魔王的手段,他已经见识了,而今由于自己一时多嘴,平白地将又要使得一老一少两条人命丧生其手。
弓富魁后悔自己一言之失,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暗惊于过之江的身手。
山高百千丈,可是过之江一去一回,竟是快到了极点,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回到了眼前。
弓富魁打量着他的神情,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笑,继续向前面走。
弓富魁忍不住道:“你找到了他们两个没有?”
过之江摇摇头道:“去晚了一步。”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了?”
“不是走,是逃。”
“过老兄,你认识他们?”
“岂止认识?”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他忽然觉得对于眼前这个大敌,需要多方面地去了解。
他尽量地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他们真是你的仇人?”
过之江闭了一下眸子——每当他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弓富魁都几乎怀疑他是在闭睛眼,好像他眨眼睛的时间比别人要长得多。
他还有一种习惯性的呆板、木讷,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弓富魁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留下了心,要说弓富魁对于灭门杀师的大敌无动于心,那可是瞎话。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留着心,以备时间来临时,猝然向对方施以杀手。
当然在出手之前,最重要的是,他先要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有出手的自信,所以他始终没有出手。
过之江冷冷地道:“一般人通常都会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手下留情。”
弓富魁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过之江起码有一点长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
他迟滞的目光,注视着弓富魁,道:“手下留情的结果,只能使自己日后后悔莫及。”
“他们是我手下的败将。”
“但你当时并没有杀死他们。”
过之江站住脚道:“啊,对了!”
弓富魁道:“什么事?”
过之江道:“你是练武的人,又住在这里,你可认识一个人?”
“是谁?”
“住在青竹堡的柳鹤鸣!”
弓富魁心里一动。
“一字剑”柳鹤鸣他焉能不认识?太熟了,事实上柳鹤鸣是师父蓝昆生平的畏友之一,据师父蓝昆自己说,柳鹤鸣的武功在他之上。
在很小的时候,弓富魁还记得有一次这位柳老前辈来到‘天一门’探望师父蓝昆与前掌门人裘风的情景。
那时候弓富魁还记得自己的几个师兄,遵照裘掌门人的指示,纷纷向这位武林名宿请教武功。
那个时候,弓富魁由于一来年岁尚小,二来由于前掌门人裘风并不认为他是可造之才,所以他只能在参见之后,远远地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一字剑”柳鹤鸣这个名字,他是久仰之至。
此刻这个怪人过之江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不禁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怔了一下,道:“柳老剑客的大名,我是久仰了,过兄莫非也认得他老人家?”
过之江深沉地笑了一下。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弓富魁却能够很清晰地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认识他的。”看弓富魁一眼,他冷冷地道:“那么,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他死了。”
“死了?”
弓富魁慢慢地垂下头来!
这是他继灭门惨祸之后,所知道的最最不幸的消息!也是除了师父蓝昆以外,最最使他难受的一个消息!
“是谁下的手?”语言里已无可俺饰地显露出无比的沉痛。
“你很伤心?”
“不错。”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可敬的长者。”
“这也难怪!”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他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老人,其实他原本可以不死的。”
“这么说是他自己找死?”
“也可以这么说!”
弓富魁把柳鹤鸣的死与师父的死联在了一起,莫怪乎他是这般的伤心了。
“是谁下的手?”他又问了一遍。
过之江顿了一下,似乎碍于出口。
但是他这种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谎似的。
他终于苦笑了一下道:“是我。”
弓富魁全身一震,其实他早就应该猜想到这个答案,可是听起来兀自免不了震惊。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这般毒手?”弓富魁道。
过之江道:“我已经说过了,他是自己找死,不过,他确实也是代人而死。”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咬了一下牙道:“李知府失信于我,我原来打算取他性命,但是这老儿强自出头……”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错!”
弓富魁长长叹息了一声。
过之江森森一笑道:“你这个人,刚才一见,我原来以为你我是一路的,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弓富魁苦笑道:“刚才你就应该知道,我和你事实已不是一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放火杀人,而后观火取乐,而我却由始至终,都在为着‘天一门’内死的人悲哀,所以你和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
过之江呆了一下。他那张白脸上,顿时现出了十分怪异的表情。
“原来你一切都看见了。”
“不错,”弓富魁道:“起火之初,我看见你由天一门内步出,所以断定这场火是你所放。”
“冬眠先生”过之江低下头赫赫地笑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曾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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