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芷离开山东那一年十九岁。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心里说不清楚是喜是忧。她将她的梦想扎成一只包裹带到了广州。那是一种对远方未知的期待。现实的期待让她尝到无路可走的心酸和乏味,只有将期待放在远方,你才会信心昂然的去迎接每一天。因为远方很遥远,谁都无法预料可能产生的后果。有足够想像的空间。她就是怀揣着一种对未知的期待和足够丰富的想像,和柏华一脚踩到广州这块沃土上的。
善芷依旧记得她第一次坐火车去广州时的情景,火车到达徐州时她才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天也已经暗下来了,隐约可以看出路边麦子被夜染成的墨绿色,车厢里的灯亮起时,外面像一布黑色的布,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车窗上只能看到她自己的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特别亮,也许里面有泪吧,因为她当时在想:我离开我爸爸妈妈已经很远了,我已经到了徐州了。她对徐州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她突然觉得火车又倒回去了,后来她才知道,它是在徐州换了车头。然后就是过贵州时,全都是山,很高又很多,放眼望去,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高,火车在中间穿梭时,感觉那山体要倾斜下来,还有面积不一的梯田和水稻田,然后就是隧道,火车从一条隧道出来后又马上进入了另一条隧道,进入隧道的那一刻,灯光立刻亮起来,被黑暗包裹的灯光不再刺眼,是一种暖光。出了隧道之后偶而也会看到从另一条隧道快速踹出的另一列火车,以非常快的速度在超越着她们,坐在火车里,你根本就感觉不出它是一列特快列车。最后是东莞了,因为接近广州了,天气已经进入了明显的南方气候,强烈的阳光还是透过窗帘钻进来了,蒸发的空气都有点干燥。一路上看到很多香蕉树,大大的叶子像芭蕉扇,很多如热带植物一般的树木。火车晚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进站时才觉得空气有点凉爽,一下火车之后扑面而来就是广州的一般热浪,那时候给她的感觉是:空气都是热的……接近三十个小时的车程,她只记住了三个地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了。再后来的那一次回家,她压根就不会去看到了什么地方,因为有柏华在身边,她只负责睡觉了。只是那一年过年回家时,觉得时间太慢了,刚出东莞东时,她就觉得热得不行了,因为是临时加的列车,没有空调,虽然是冬天,她也只穿了一件在春天时穿着长袖T恤,但还是觉得受不了了。也许是人太多的原因。任她怎么睡,火车还是慢得要命,醒来问一下,到了九江,再醒来问一下才到南昌,还没出江西呢。到安徽时是第二天的一大早,已经觉得有点冷了,寒气透过车窗渗进来。大概是早上五点多钟,柏华就在看窗外的晨景了,她看了一会儿后,又继续睡觉了。在青岛下车时,差不多晚上八点钟了,她已经换上了毛衣,戴上了帽子,刚下火车并不觉得怎么冷,只是站得久一些就受不了了……
真正立在广州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无所事事的眩晕感。林立高耸的楼房、拥挤的交通,攒动的人流……,她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虽然也同样踩在结实的柏油马路上,但她觉得自己是呆在井底的。因为周围的空气很稀薄,林立的高楼像一片参天、茂密的竹林,给人一种压抑呼吸道的窒息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窒息感逐渐变得微弱、淡薄。只是林立的楼房偶尔仍会强烈的唤起她那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清醒的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清早泥土和露珠沁人心脾的清新,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一股暖暖的汽油味。交通拥挤时这股暖流变成灼人的微烫。来去匆匆让嗅觉很难接受。
柏华以长者的身份向她言传身教:要在这个满大街都是女人的地方获得一份好工作,你就必须让自己成为美女。柏华不是美女,这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可以从她从事的职业中得出这一结论,其实她的长相也都在不厌其烦的做着解说。两个好朋友每天晚上在被窝里讨论着美女秘诀,还有大街上罕见的帅哥。这样的时刻让有些清贫的生活涌动着鲜活和快乐。这让善芷后来想起来时,常常觉得两个人是幸福的,而一个人即使快乐,也被房间的寂寞舔舐的所剩无几。
从善芷的五官分析,是属于小巧型的。凑在一起恰到好处地散发出一股秀气,但最让柏华不满意的地方是她的眼睛。这成了她有力的辩题和改造工作中的一个难点。
“啊呀,善芷的眼睛怎么这么小?”
她常常这样杞人忧天的向上帝发问。善芷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眼睛小,她一直对自己的长相很有信心,包括那双让柏华头痛的眼睛。柏华总是这样忧国忧民,尽管她的眼睛还不如善芷的大。柏华在和善芷成为好朋友时,她对善芷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第一眼见到你时,觉得你这个人很难相处,眼睛里似乎有种苛刻的目光,即使笑的时间都很尖锐”
“现在呢?”
“人不可貌相嘛,现在连哭的时间都那么有诚意。”而对柏华的所有担忧,善芷都不以为然,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会努力拥有一切,因为我是江善芷”
七月初时,善芷去一家公司面试办公室文员。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报道”。因为柏华已经靠她强有力的政治手腕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是按照柏华吩咐的来走一下过程,顺便证明一下柏华那句“生死天注定,有我没问题”的伟大座右铭。工资也许是广州市最低的——月薪800块。但对善芷来说已经很满意了。她的计划实现了第一步。
事实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有了工作之后 ,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构思她的小说,晚上下班可以看看电影,充实一下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工作更像一个列车上的勤务员。端茶倒水、打扫卫生都由她一人来承包,更重要的是即使她怎么努力去做,同事总会适时从某个地方拎出一个不是错误的“错误”,让她在生气的同时更多的是对自己失望,对学历的失望,对自己头脑的失望。因为对文字的敏感,所以她对生活也有同样的敏感度。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生活的感性者。所以,她总是能很容易的陷入坏情绪的困扰中而不能自拔。有时候,这种情绪是莫名其妙产生的,但这种消极并不会影响她,反而有某些时候会成为她的一种动力。就如,她渴望她小说中的人物生活,羡慕他们的命运,但她却什么都不具备,这既是一种困扰,也是她对日后生活的一个样本。
千疮百孔的工作也让她知道了勾心斗角。柏华告诉她“你刚来的时候不是信心十足吗?做什么事都存在竞争。我更想去做部门经理,我没文凭啊!善芷,勾心斗角是不可避免的,一开始就圆滑一点,等你有了工作经验和实力后,你也有牛的资本啊!”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也并不是真的在意。只是感到郁闷发泄一下而已,没想到柏华会这么激励的评判。勾心斗角其实也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即使在高中那么繁忙的学习中还有帮派之争呢?其实善芷是深谙其中的游戏规则的。在这个游戏中,她应该算是姣姣者了。因为她够聪明,这是大家公认的。有时候,聪明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意思。善芷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和傲气让她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攻击的对象。
跟柏华分开是在一年之后。善芷一直都不明白错在自己还是在柏华。但善芷觉得更大一部分在于钱。只因她们都没有钱才会分开。这件事让善芷第一次尝到钱的重要性也真正理解了那句老话:谈钱伤感情。因为没有钱交房租,两人不得不搬到各自公司的宿舍里住。当柏华打电话向善芷借生活费时,善芷仅仅只有六十元,善芷不得不向自己的同事——柏华的女朋友挪借。而她的好朋友出于对自己权益的保障,没有盲目地将钱借给她,并且将这件事上报给了柏华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件小事被吵得沸沸扬扬。善芷后来突然明白:柏华当时生气也许只是因为一时的面子问题。
这件事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善芷知道柏华住的地方,但她不愿去找她,她一直都在生气:自己辛辛苦苦借到钱,大清早给她送过去,她却让她的好朋友还给了她。并且,她跟她的好朋友说“我根本不缺钱用”这样一来,让善芷在她的同事面前成了不折不扣的骗子了。
二十岁的下半年,日子过得空洞乏味。错综的勾心斗角,凌乱的工作,失去朋友的落寞,让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有时候她觉得时间散得七零八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这样无所事事的夜里,她还是会回过头躲在被窝里想那个破败的家。像高二一样躲在被窝里流泪,不知是痛还是恨。
她想起小时候她爸爸打她妈妈,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屋子里,他父亲将他母亲推到墙角,用巴掌一个劲地扇。她依然记得她妈妈那时的尖叫,可能很疼。母亲披头散发地倚在墙上,哑着嗓子无力的哼着,像一只鸡。她当时拉着她爸爸,歇斯底里的哭叫着“爸爸,爸爸,爸爸……”善雪坐在床上,也许是害怕,只是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哭“爸爸,爸爸……”另一次是在院子里,他抓着母亲的头,向门上直撞,因为她母亲要逃跑。她现在一直都怀疑妈妈的头痛是被他打出来的。
无法抹灭的童年
那一年,她六岁,太小了。根本拉不住他父亲。小时候只是害怕,害怕父亲的大手和随时跃起扑向她母亲的那一瞬,但随着她的成长,父亲的变老,她更多的是希望他死,杀了他。因为她渐渐有这个能力了。虽然他是她父亲,但她恨他。因为他打她母亲,那一巴掌一巴掌的响脆声,一下下头撞击门的钝重声,还有他父亲铮狞的脸,常常最先呈现。
有时候,她又觉得父亲很可怜,仅仅只是有时候。她不知道她母亲当时有多痛,更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但她父亲又有很多让她感动的地方,外出务工被人殴打;冬天穿着破旧的羽绒服挖电缆管道,回来后从散发着烟味和霉味的旅行袋里拿出一支自来水笔给她。她很喜欢父亲身上的那股烟味和衣服的霉香味,这是她父亲身上特有的味道,只有父亲回家时才会将这股味道带回家。随着她和善雪的渐渐长大,她父亲很少再打她母亲,因为他长年在外务工,很少回家,但她清楚的记得,春节前后总会吵架。每年如此。所以她并不喜欢过年。
现在想来,父亲是可怜的。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而母亲却偏偏很不争气。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那样的封建思想下,这似乎是有罪的。家庭的拮据让他们走了很符合传统的旧路——把最后两个女孩送走了。这是父亲在一次酒后失言时提起的。
善芷在九岁之前是很少见到父亲的,她也不希望见到。总的来说,她对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每次家庭暴力之后让她觉得她父亲是那样可恶。父亲每次一回来,她一进家门就能感觉到。家里立刻就死寂一片。从房门里隐约飘出烟味和衣服的霉香,同时这也意识着她和善雪必须到另一间房睡觉。而且父亲在家期间,她们俩是不敢去碰电视机的。这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去年刚买的。那是令善芷非常开心的大事件,那也是善芷见过父母最和睦的一次——深夜时,两人用自行车推着不显像的电视机去厂家更换。电视机的购买给家里带来相当安宁的一段日子,直到过年终止了那一段和平。那一年的春节,她母亲结婚时陪嫁的收音机被他父亲摔得粉身碎骨。
那一个蓝色的记事本是被父母锁在抽屉里的,钥匙一起在母亲那儿。善芷小时候喜欢母亲,有很多原因,在她眼里,母亲什么都会做——织毛衣、做衣服、缝键子,并且会做一手好吃的。她那时候最骄傲的就是在跟同学谈到自己的母亲时,她总是能趾高气扬地说 “我妈妈会做”,“这是我妈妈做的”。
当同学们都用羡慕的声音齐声发出冗长的一声“啊”时,她的虚荣心也随着这一个冗长的音阶递增。这也让她自己相信她母亲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但也有让她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在她跟善雪的衣服分配上,两个人每次都买同一类型、不同颜色的衣服。儿童的眼里红色永远都是小女孩的最爱。但她每次得到的都是蓝色的,像男孩子的衣服。后来想想,这也不能怪母亲的,她从小就被当作男孩子来养的。打架最多的是她,带着周围小孩到处撒野的孩子王也是她,跟邻居男孩又丢石子又单挑、挨打最多的也是她。现在她觉得父亲也许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撼。她现在仍清晰的记得学前清早起来被父亲逼着背诵九九乘法口诀,背错几个就打几下。那是她第一次因为委屈而哭,因为善雪不用背诵,并且可以坐在妈妈身旁大口大口地吃饭。也许那时的委屈仅仅只是不能吃饭,失去了和善雪同等待遇的平衡感。
母亲除了什么都会做,最大的优点就是健忘。她常常忘记带钥匙,让善芷对那个抽屉的动态一清二楚。这种健忘还包括另一方面,就是计算能力差。有时候去买菜也会让人骗。气愤之余她更多的是吩咐善芷去做,让善芷有机可趁。她总是将支出比实际提高一点,从中吃点回扣。母亲也常常忘记她到底在抽屉里放了多少钱,所以善芷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财务方面小有成就。只要稍微动一下手脚,就可以有零食吃而不至于被发现。
事情的败露是因为善芷取走了相当可观的二块钱。那时的二块钱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足够买40颗泡泡糖。她在买了泡泡糖之后立刻后悔了,原因是太多了,根本吹不完,留着就是很好的物证,扔了又可惜,还有很大的原因是她也想让善雪尝一下。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商店门口徘徊,直到天黑透了,她才慢慢挪回家,一回家她发现气氛不对头,因为父亲和母亲在纳闷:抽屉里的两块钱怎么会不见了?当问到她时,她当即很坚决的摇头,平静的睁大眼睛,看了看善雪,弄了一脸的疑惑地说“没有,我没看到啊”。
写作业时,她将剩下的十几颗泡泡糖放在善雪的文具盒里,母亲极其新奇的问是什么,她很坦然地解释说是玻璃球。母亲惊奇的直夸漂亮。母亲只上过三年的小学,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极易好骗。善芷从来都不用动脑撒谎。在她和母亲两人共同称赞玻璃球特别时,善雪却将一个放进嘴里并啧啧称赞“这哪里是玻璃球,这是泡泡糖”,一幅很老练的样子。那一晚,她挨打了,是母亲打的。父亲除了用木板打过她手心,从来也没有动手打过她们。这成为她后来改观对父亲看法的很大原因。
那个抽屉的钱是不能再动了。她又看上了那个蓝色记事本。封面是一个穿着白色拖地长裙,棕色卷发拉小提琴的女孩,像一个公主。她吵着要,父亲没有给她。直到有一天她和善雪读到里面的内容才打消了想要的念头“小女生于1990年,送在岭南头车站,有五分硬币一半,对起来正好是否1987”里面有的字,父亲写的她们不认识,但两人还是捧着那个记事本反复研究,都知道有一个妹妹被送出去了。在父母不在家时,她总爱捧着记事本研究,她很好奇那个小女孩现在在什么地方,长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也考虑到了另一种情况——人家跟她们一样穷,没有能力扶养这个孩子,所以她很可能已经不在了。善雪每回总是兴奋的叫“啊,姐姐,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善芷实在讨厌她大惊小怪的自我陶醉,所以在第二次时,她直截了当的对她说“你不是妈亲生的,我见过”害得善雪肿着两只核桃似的红眼睛要去告诉母亲,在善芷答应她买冰棍时,她才委屈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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