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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眼。”

我心里一荡。真没想到,她也在心里默默数了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的次数。

我心里暖暖地,喉头有些异样。

璇璇轻声说:“真的,你多数了。”

我固执地说:“不,我没数错。”

璇璇说:“我怎么会少数呢?”

我说:“你没少数,那一眼是我趁你眨眼的时候,偷偷看的。”璇璇眼中有种东西一闪,脸上绯红一片。

29

天气渐渐转凉了。

我对秋天历来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

我最害怕也最喜欢那些带着凉意的秋风, 它们无声地透过薄薄的衣衫,沿着温热的肌肤钻进毛孔,这样会使我感觉到一种非常快意的孤单。

孤单是世上最怪异的情感。

它容易让人把孤独和充实合二为一。

我时常把自己逼到孤单的角落里,因为那时心里一些莫名的感伤和恬淡的愉悦会纠缠不清。它们在我的胸膛里互相仇视又抵足而眠,让我快乐又惶惑不安。在我的感觉里,秋天,应该有些意外的事情发生。

截止目前,我没有等待过什么,换句话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等待。我经历的事情都已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如果非要让我说出一件曾经等待过的人或事,那就是zhijia——一个在网络上出现和消失的都很突然的女孩。

zhijia,一位很矜持的女孩。

一位被我酒后不是情诗的诗歌吓跑的女孩。

想起她,我心里居然一震。我至今也不明白她的消失是为了什么。但我意识到她绝不会轻易消失的。

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是否换了其它的id,反正,她不会消失。

想起zhijia,想起了“共沐云河。”半个多月没去那家网吧了。自从给她发了第二封E-mail,再也没有去过,甚至没有想起过网络。

我鬼使神差地跨入“共沐云河”。坐在电脑前,聊天室里花花绿绿的一行行对话,让我恍若隔世。聊天室里热闹的象个集市,但没有一个人说的是人话。

心尖尖傻笑着对蝴蝶说:MM,俺要用尖尖扎你了,你给俺安排个位置吧,俺的枪法不太准耶!

小屁篓拥抱着屁篓说:大哥,条件俺答应,不过我怕熏着你哟,你晕了我怕把持不住,嘻嘻!

飞鱼翅膀拳打脚踢地对千足虫说:癞蛤蟆想吃……­肉­,我吃你还差不多,烧烤涮悉听尊便!

屁篓大笑着对心尖尖说:现在谁还用枪,还是俺这生化武器管用,如果需要免费赠给你两吨P!

心尖尖遗憾地对蝴蝶说:蝶蝶,怎么不说话?

心尖尖大笑着对蝴蝶说:害怕了?

千足虫不怀好意地对飞鱼翅膀说:你以为你是冷酸灵牙膏想吃就吃?俺割了你的大板牙,啪啪,唉哟——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心尖尖说:I害怕you?刚才俺飞到别处采花去了!

小不点点傻笑着对蝴蝶说:jj,你若累了俺帮你采吧?我采!我采!我采采采!

心尖尖拳打脚踢地对小不点点说:毛蛋孩子,滚——

秦始皇对所有人说:俺TMD来半年了,怎么谁也不理我,好歹我也是个皇帝,郁闷呀!郁闷——

…………

看到这些胡扯的文字我就烦。我注册了原来用过的id ,准备拿他们开荤。

聊天室公告:朝鲜冷面进入聊天室。我强忍着心烦向所有人问了个好,然后摸出一支烟等人上钩。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挨千刀的,这阵子死哪儿去了?

我怀疑蝴蝶发送错了对象,因为我从未给他(她)聊过,所以不做反应。蝴蝶大笑着对朝鲜冷面说:傻了?再不说话我砍死你!我忍不可忍,十指跌跌撞撞敲出一行文字。

朝鲜冷面不怀好意地对蝴蝶说:嗨,我们认识吗?你采晕了头了吧?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晕你个大头鬼,除非你是刚被拉出来的。原来用过这个名字吗?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用过,我好象不记得咱们聊过。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我才不愿意和你这吃货聊呢,有人嘱咐让我瞄着你。

朝鲜冷面快要哭地对蝴蝶说:谁让我这么幸福?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还记得zhijia吗?

朝鲜冷面悄悄对蝴蝶说:她还活着?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呸你这乌鸦嘴,你死八回她都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你们很熟?

蝴蝶高兴地对朝鲜冷面说:当然,我们睡一张床!

朝鲜冷面悄悄对蝴蝶说:谁是谁老婆?

蝴蝶傻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谁也不是谁的,将来都是别人的。

朝鲜冷面不怀好意地对蝴蝶说:同­性­恋?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呸,是同学,上下铺啦。她睡我上边。

朝鲜冷面傻笑着对蝴蝶说: :-P

蝴蝶拳打脚踢着对朝鲜冷面说:坏蛋。 :-P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开玩笑啦,其实我也在别人上面睡过,中间隔着一张床板和135cm厚的空气层,而已。而已。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你果然是个巧言令­色­的家伙,这就不奇怪了。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有想法吗?

蝴蝶快要哭地对朝鲜冷面说:呸!君子不夺人之恨。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她恨我?

蝴蝶气呼呼地对朝鲜冷面说:当然,那首诗太膻。

朝鲜冷面遗憾地对蝴蝶说:我想她是误会了。其实我……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开玩笑啦,别紧张,她说诗挺好的。

朝鲜冷面傻笑着对蝴蝶说:说说她好吗?

蝴蝶气呼呼地对朝鲜冷面说:我不做传声筒。你当面问她吧。我现在家,明天去学校告诉她,你们明晚9点不见不散。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谢谢,世上还是好人多。

蝴蝶悄悄对朝鲜冷面说:别高兴的太早,人家早有白马王子啦,你没戏。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王子。

蝴蝶冷笑着对朝鲜冷面说:P,你是王子?白马罢!一头畜生。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我发觉你的手比我臭。

蝴蝶大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臭且狠。我不许你晚上梦见她。不然,砍死你——

我刚要气她,眼帘中跳出一行红字:聊天室公告:蝴蝶离开聊天室。

我的手被烟蒂烫了一下。一阵疼痛过后,我闭上眼睛,回到现实。

30

朝鲜冷面:哈哈,天下没有散的筵席。

zhijia:是啊!还好吗?

朝鲜冷面:coucouhehe,你呢?

zhijia:连凑凑都没有。

朝鲜冷面:千万别说失恋,我见这词就犯病!

zhijia:那样就好了。

朝鲜冷面:还没gao上呐?

zhijia:没,还在等:(((

朝鲜冷面:有啥不顺心的事,说来听听。俺人送外号慰安夫,安慰女人是强项 !

zhijia:前些天家里有些麻烦事,忙得焦头烂额。没处理完又被学校逼着去广西采风,回来不长时间呢?

朝鲜冷面:和蝴蝶一起吗?她可是采花大盗。嘻嘻……

zhijia:别贫嘴,我在难过中……

朝鲜冷面:好的。以为被俺那首­骚­诗熏跑的,哈哈!

zhijia:不至于。诗不错!

朝鲜冷面:胆子不小,一般情况俺总是把人吓跑。

zhijia:经常给女孩子写?吓跑过几个?

朝鲜冷面:没统计。有时也给男孩写。

zhijia:你有病?:)

朝鲜冷面:刚好,嘿嘿!

zhijia:又耍贫了!

朝鲜冷面:不耍心里难受。

zhijia:那好,尽情耍吧。反正我也习惯了。

朝鲜冷面:你真乖!

zhijia:说真的,和你聊天挺愉快。

朝鲜冷面:俺也是。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知道吗?我找你好些天了!

朝鲜冷面:听蝴蝶说了,没什么事吧?

zhijia:有。你写歌词咋样?

朝鲜冷面:没写过,但是水平肯定不错。­干­吗?

zhijia:有用。

朝鲜冷面:天啊!俺不会认识一个歌星罢!我给你当保镖:)

zhijia:让你失望了,我是学作曲的。

朝鲜冷面:在哪儿?方便说吗?

zhijia:广州星海音乐学院。你呢?

朝鲜冷面:N市电视台。

zhijia:挖,那是我的老家。

朝鲜冷面:真过意不去,俺雀占凤巢了,嘿嘿!俺的根据地在河北。

zhijia:给我写几首歌词吧,民族,通俗的都行。

朝鲜冷面:俺从小就没民族自豪感,还是通俗的吧!

zhijia:没有稿费:)

朝鲜冷面:不打紧,俺看好你这只股票了。索­性­炒个长线:)

zhijia:啥时候交作业?

朝鲜冷面:最晚明天下午,发你信箱里。

zhijia:好的。明天有课,我先下了。

朝鲜冷面:好吧,注意点,下的时候脚先着地。

zhijia::)

朝鲜冷面::)

31

早晨一上班,我在楼梯口碰到王林。

两天不见,他居然瘦了一圈儿,头发乱得象顶着一筐茅草,两眼比兔子还红。我一直认为王林是天下最快乐而不会忧伤的人。即使天要塌了,他也会高兴地胡吃闷睡。

除非有比天塌还严重的事。

我心里一凛,嘴­唇­哆嗦着问:“林子,别他妈出什么事吧?”

林子喉头打着瞌说:“不出才怪,苏楠他爸不行了。”

我急忙说:“不是化疗很成功吗?”

王林说:“­操­,这病如来佛都说了不算。”

我问:“送医院了吗?”

王林说:“医生给判死刑了,最多还有十天。”

我心里突然没着没落,看着王林的眼睛说:“林子,苏楠后半辈子就他妈靠你活着了,你得卖点力气。”

王林沉吟半晌说:“我今天来一是再请病假,二是有些事给你商量。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他妈的也晕了。”

我颇感意外地问:“什么事?”

王林扭头看着门外陆陆续续上班的人群,有气无力地说:“我和苏楠的事。”

我不解地问:“你俩有什么事?”

王林刚想开口,同事们已进了大门。

王林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他妈烂事儿以后再说,我先去请假。”我问了苏楠他爸住的医院,目送他上了二楼。

两天前我给部主任报的选题还未批回,暂时无事可­干­。等同事们去制作室剪片,我开始给zhijia写那首歌词。苏楠他爸的事搞得我心里很乱,王林突然想跟我说的话又总在心里翻腾,怎么也下不了笔。

王林和苏楠会有什么事?

这事和苏楠他爸有关?

难道王林和苏楠的关系有了变故?

我越想脑子越糊涂,后来­干­脆就不敢想了。

我一直有紧张­性­头痛的毛病,遇到事总往坏处想。头越痛想得越坏,思路就象一块破抹布,越擦越脏。

想起我这臭毛病心里就气,看看四周无人,我悄悄抽了自己两记不大不小的耳光,心才稍稍定下来。

我使劲把和zhijia相识的过程和对她的印象理顺一遍,想起了她那个关于等待的话题。zhijia在等一个人。因为她无怨的等待,我一直认为她很坚强。于是,我以等待为题,弹响了骨子里那根紧绷着的­骚­筋儿。为了节省时间,我飞快地打了草稿。

zhijia:

说好今天下午给你发E-mail的,可是有些事来得太突然,我一位同事的父亲患肝癌快不行了,我必须去医院。本不想和你说这些不幸,我怕我的沮丧和不安会给远方的你带来不快。不管怎样,答应你的事总要做到的。想起你的等待,想起你心里深藏的那个人,于是,写了这首《把你藏在心里累不累》

把你藏在心里累不累为了相见才去体验这种醉一个人的夜晚那么黑原来醉了的感觉好想无拘无束地飞流着冷冷暖暖的泪水尝试过了分手才显得珍贵午夜的街灯那么美为什么酒醉心醉没有要的那份陶醉爱上了你才那么憔悴默认了伤痛却不放弃后悔朦胧中看到你的笑脸我不知道清醒的心该快乐还是伤悲

就这样,不妥之处你再斧砍,有时间聊!

写完之后,我飞快地来到“共沐云河”。等全部打完并发出,我长长吐出一口恶气,直奔医院。

32

1997年那个并不寒冷的冬天,我经历了一颗心完全碎裂成粉的过程。

我不怕死。

我怕生活不依不饶。

我怕它不但把我这颗死了的心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切了,还要放进冒着油烟的锅里,并按照自己的口味煎炒烹炸。

我的心被倒进油锅的时候,肯定有一连串悲壮而哗众取宠的爆响。

因为那里面不再是血。而是带着苦咸味道的泪。

自从苏楠她爸去世后,所有事情都变得别扭起来。起初,王林和苏楠为谁必须辞去工作,到“沁园春”打理事务争执不下。接着便是我的三部片子惨遭枪毙。苏楠和我都无法阻止王林辞职的决心。苏楠抢先辞职后,王林整日闷头不语,恍恍惚惚。

我多次找王林谈,希望他能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另外我也很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让他们的关系搞得如此紧张。我心里总惦记着王林那天在楼梯口跟我说的半句话,但他就是闭口不言。我一气之下到远郊的一个县里,发誓不搞出象样的片子永不回来。

我万未料到这赌气一走,竟成了和王林的诀别。

其实, 在走之前,我悄悄找过苏楠。我对苏楠说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我也不再追问,但是王林的­精­神状态太糟,你要好好给我盯着点儿。

苏楠淡淡笑了一下说你放心走吧,我们真的没什么,过些天就好了。

我走后的第三天,王林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大型拖挂车撞出十六米,抬进医院不长时间,永辞人世。

1997年12月28日。

这一天是王林的忌日。

这一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是我这颗心死亡的日子。

那天下午五点十分,我正和县政府一位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座谈,内容是该县村民反映有关部门错误征收农林特产税的问题。

话题刚触到敏感部位,我的手机响了。

按下应答键,手机里长时间的寂静。

我以为王林特意祝福我的生日,故意卖关子,就在走廊里大咧咧地说:“你小子还真有记­性­,我跟你说过一次就记住啦?没办法,我正忙着呢,今年生日算是白过,回去我在‘沁园春’请你。”

我的话说完半晌,手机里寂静如常。

当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

苏楠!

我的手颤了一下,着急地说:“是苏楠吗,你哭啥?”

苏楠不说话,哭声更大,后来­干­脆成了嚎淘大哭。

我预感到某种不祥,第一个念头便是王林和苏楠的关系已经结束。

“苏楠,别让我着急,到底出了啥事?”

“……”

“你他妈可说呀,我都急死了!”

“王林……王林……”

“王林怎么啦?”

“他……他出事啦……”

“什么样的事?大事还是小事?”

“大事……”

“大到什么程度,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

“啊?”

苏楠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也根本不信,尽管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咬牙切齿地说:“苏楠,你别吓唬我,不然我他妈灭了你!”

苏楠哭着说:“真的,被车撞的,抬到医院没多长时间就不行了……”

我不能不信了。

当我听到这个噩耗,眼前立即浮现了王林的身躯和一辆汽车相撞的情形。

一声惨叫。

一道横空的孤线。

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的喉头哽着,胸膛猛地一鼓,发烫的腹中有一股甜甜咸咸的东西涌到舌尖……

我突然想吐,又想把什么东西生吞活剥的咽下。

我机械地推开副县长的门,想把突然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张嘴的时候声带只生涩地“啊”了几下,没有说出话。

“出了什么事?”副县长关切地问。

我说不出话。

“你,你需要回去吗?”副县长又问。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的大脑和胸腔里全是空的,牙齿高频率地上下磕碰,全身的肌­肉­已经僵死。

我想点头,但是不行。

副县长眉头紧皱,疑惑不解。

我拼尽全力眨了眨眼,等在里面的泪水喷薄而出。

33

夜里11点43分,我赶到医院。护士推开太平间的门,那块惨白的蒙尸布在我眼前下了一地漫天大雪。我抖得通身不能自控。王林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那种恬静、肃穆的神态还有些象平时的嘻皮笑脸。

这就是­阴­阳两隔?

这就是生离死别?

这就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流不出眼泪,但心里却痛哭流涕。

林子,你怎么突然就不义气了。

你他妈怎么说走就走啊?

林子,你还记得我们好过吗?

我们黑白不说就他妈那样好了,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想,就是硬碰硬的两情相悦!

其实,我从未给你提起过和你相好的原因,那是我生来就心眼小,狭隘而且敏感。象我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让人讨厌。我在高中和大学时,因为这些几乎把男同学们得罪光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自卑中活着。只有你,我们一拍即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随心所欲,胡说八道,怎么快乐怎么活着。是你让我尝到了有哥们儿的自豪和快乐。我感觉我铁一样坚硬、锋利的指甲深深刺进了王林冰凉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他欢跳的脉博,有他呼啸着奔涌的血液。

林子,如果能让死者复生的神医存在,我将踏遍青山寻他,在他脚前把头磕得血流如注,还要跪成一块偏执的顽石。

林子,可惜没有。

可惜这一切美好的幻想仅仅是个梦。

你如果有灵,就托付过路的鬼神给我一个暗示,让我找到什么,让我看到什么,让我拥有什么,让我失去什么,让我死气白赖地乞求到什么,不管怎样,只要能够让你活着。

我从未把心交付给谁。

我把我的心给了你。

你一声不响地把它带走了。一个把心丢了的人,怎么继续活着?你知道一片没了心脏的胸膛,是怎样一种空空荡荡的疼!

34

从太平间出来,我象具僵尸。

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走在街上,头顶依然是一片桔­色­的暖光。在这片暖光里,在同样的地点,在几个月前,我和王林有一次关于“死约会”的争吵。那次王林真的跟我急了,我看着他一闪一闪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繁杂的灯海车河里,心里陡然有一种他会在我眼前消失的不祥预感。

而这种预感今天成了现实。

也许是冥冥中的劫数,也许是我当时心里那个不祥的闪念咒杀了他。

如果是后者,我是凶手。我是杀害朋友的凶手。我有些恍惚。

走到我和王林常去的那家小酒馆,我对老板娘指了指柜台上的一瓶白酒。

我­阴­郁的有些象死鱼般的眼睛翻了翻她,双手居然没有摸出口袋里的钱。

我懒得再找,顺手捋下手腕上的表,扔到柜台上,用牙齿咬开了瓶盖。

那凛冽的象火一样奇怪的液体,瞬间烧着了我的脚底。我蹒跚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聆听着耳膜一阵强似一阵的轰鸣,好象也置身在­阴­间某个鬼城的街市。一阵撕心裂肺的孤独,瞬间占领了我躯体里脆弱的神经……

跨进“共沐云河”网吧那道不高的门槛时,我表演了标准的“狗吃屎”。

我用大脑里残存的一点意识用“一指禅”给zhijia敲了一封E-mail.

Zhijia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这年头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就他妈不叫活着。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活着还是死去哪一个更让我快乐。但是,让我活生生地痛苦可怕极了。

要么活着。

要么死去。

要么痛苦。

要么快乐。

活着吧。你好好活着吧!

你他妈千万要给我好好活着……

35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护士告诉我已昏迷了两夜三天。

我问护士我怎么到的医院,护士说是一位小姐背我到的急诊室。她说我来的时候让人恶心极了,吐得那些酒气熏天的秽物把那位小姐的衣服淹了。

我问她那位小姐长得什么样,护士说她那天不值班,后来听别人说的。

我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就对护士说:“如果那位好心人再来,请告诉我,我要谢谢她!”护士笑着说:“她看起来不象好心人,倒象跟您挺熟的,来过好几次了,另外还有一位小姐也来看过您三次,她们两个长得都挺漂亮。”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会这样关心我?

以前肯定是王林。

这两位女孩,无疑是苏楠和璇璇。

我对护士说:“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吗?”

“如果您觉得没事,随时都可以出院。”

我看了看身上的病号服说:“我的衣服呢?”

“那位小姐拿走了。”

“那我怎么走?”

“她肯定会给您送衣服来的。”护士话音刚落,苏楠和璇璇推门进了病房。

苏楠手里拿着我的衣服。

我估计在我躺着的这几天里,王林的追悼会肯定过了,但还是问苏楠:“追悼会过了,是吗?”

苏楠吃力地点点头。

“是你背我来的?”我又问。

“嗯!”

“你怎么不让我醉死在马路上?”我恶狠狠地喊。

“……”

“记得我去采访前特意嘱咐你吗?我说林子最近几天癔症,要你好好看着他,结果你他妈给我看没了!”我越说越有气。

“林子的死,纯属意外。”璇璇说。

“意外个吊!他要不他妈癔症会出意外吗?”我破口大骂。

“西门,苏楠姐和你心情一样,包括那些朋友,都很伤心。”璇璇说。

“伤心?我他妈现在就想知道,林子为什么会癔症,她把他怎么了?他们到底怎么了?”

“西门,我知道你们是可论生死的哥们儿,但有些事你还不知道,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我们先回去好吗?”苏楠说。

“你不说清我就不走!”

“西门,别耍小孩子脾气,苏楠姐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呢?”璇璇劝我。

“处理什么?处理那个日进斗金的酒店?林子要不是因为那个酒店,说不定还不会癔症呢?”

“璇璇,西门现在心情不好,我们就多陪他会儿,酒店没什么事的。”苏楠对璇璇说。

“你们走吧,我现在看谁都心烦。”我有些挑畔。

二人站着不动。

“你们不走,我走。”说着,我窜下床来。躺了两天三夜,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脚刚着地便一个趔趄。我硬生生把腿挺住,向楼下疯跑。

苏楠、璇璇和那位护士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知道苏楠和璇璇不放心。

而那位护士是因为我还穿着医院的病员服。

我在楼下转过身,指着三个女孩恶狠狠地吼道:“你们谁也别追,谁也别跟,从现在开始,我他妈见谁灭谁——”

说完,踉踉跄跄走出医院。

夜里九点,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

我神情呆滞地在人行道上溜达。

偶尔有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禁不住多瞄我几眼。

我知道凭我的神­色­和这身病员服,他们肯定以为我刚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

两个牵着手的小女兵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互对了一下眼神。我感觉她们会在我的身后回头看,突然转身做了一个比苦瓜还苦的怪笑。

果然不出所料,她俩猛地看到我的怪相,吓得“嗷”地一声撒腿就跑。

我有点幸灾乐祸,朝她们发泄似的大喊:“喂,就你们这胆儿,怎么保卫祖国呀——”

两位女兵瞬间没了人影。

我感觉没劲透了,索­性­绕小路去“共沐云河”。

我想和人聊聊。

随便什么人都行。如果不把心里的郁闷吐出来,我想我会疯。

36

聊天室里不太热闹。

我想最好能遇到zhijia,但是她不在。我象变态狂一样轮番对几个女里女气的id发了几句半­骚­不­骚­的话。她们正聊得起劲,对我根本不予理睬。

我心里悻悻地很不平衡,刚想对那位“白雪公主”再度发­骚­,突然一行耀眼的红字映入眼帘。我的眼睛瞪成铃铛,眼珠险些掉到键盘上。

zhijia进入聊天室并向所有人问好。

还没等我心情舒坦起来,zhijia已说了话。

zhijia:出事了,还是喝醉了???

朝鲜冷面:你是巫婆还是神汉?在N市?

zhijia:少贫!告诉我出事了还是喝醉了?

朝鲜冷面:二者皆有。你在N市?

zhijia:先说出事,再说喝醉。

朝鲜冷面:王林死了,死于车祸。

zhijia:哥们儿?

朝鲜冷面:比一­奶­同胞更甚。

zhijia:所以才劝我他妈的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我劝你?什么意思?

zhijia:忘了?看来真的喝多了。

朝鲜冷面:我在医院躺了两天三夜,刚出来,有些事可能不记得了,我们见过吗?感觉不会!

zhijia:哈!你发E——mail给我,问我经历过生离死别没,还他妈的让我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真忘了,我让人背进医院的。

zhijia:人死不能复生,当心身体!

朝鲜冷面:现在我有把自己糟塌死的倾向!

zhijia:懂你的心情,这种经历我有过!

朝鲜冷面:安慰?

zhijia:不,我心情刚平静下来,一切都会过去。

朝鲜冷面:怕不行。这世上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zhijia:我不是?

朝鲜冷面:你是吗?

zhijia:你说呢?

朝鲜冷面:还是你说吧!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说点高兴的罢。

朝鲜冷面:有吗?我想哭:(((

zhijia:你的歌词我好喜欢!

朝鲜冷面:我料到它的下场了。

zhijia:和我心里的感觉一样:)

朝鲜冷面:当然,这是我强项!

zhijia:歌词创作?

朝鲜冷面:不,研究女人心理。

zhijia:这么厉害:-P

朝鲜冷面:我后半辈子就靠这个活着。

zhijia:活吧,你他妈的好好给我活着:)

朝鲜冷面:又来了?我刚舒坦一点!

zhijia:对不起,说走手了:)

朝鲜冷面:今年寒假回N市吗?

zhijia:­干­吗?

朝鲜冷面:好象不­干­吗。问问!

zhijia:不回了,家里没人。

朝鲜冷面:没亲戚?

zhijia:没。

朝鲜冷面:没朋友?

zhijia:没。

朝鲜冷面:我不是?

zhijia:你是吗?

朝鲜冷面:你说呢?

zhijia:还是你说吧!

朝鲜冷面::)

zhijia::)

37

王林猝死给我带来的痛苦,无法用语言或者所有能替代语言的东西表达。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理解死对活着的人的深刻含义。就象你珍视的一个宝物,明明紧紧握在你的手里,却突然神奇地无影无踪。

而我偏偏相信了这种魔法。

我坚信这件宝物还在,只不过它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或者高妙的手法暂时藏匿起来,如果你想找到它,首先要去破译这种力量或者手法的玄妙。

我有这个能力吗?

没有。

而我的痛苦就在于此。我的内心深处一直纠缠着一个结。我想,如果不是几个月前我心里突然浮上那个不祥的预感,王林也许不会在我生日这天遇难。

他在我最怕失去他的日子里消失了。

我的生日和他的忌日有关系吗?

也许有。

也许没有。

我说不清。

反正自从闯进这个陌生的城市,闯进他的生活,我充当了他生命的克星。

不管怎样,王林的死,让我领略到了没有朋友和失去朋友的不同。

没有朋友可以不去牵挂。

失去朋友却有了苦痛与悲伤。

有朋友和没朋友哪一个更让人快乐呢?

有朋友的时候你总怕失去,而一旦失去,你的心就象扎进一根钢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疼痛。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朋友?

譬如此刻的zhijia,她能够称得上是一位朋友吗?

尽管她除了没有和你对视着眼神,除了没有温柔地把一双小手真诚地放在你的膝上或者肩头,她几乎能给你所有现实中的兴奋、快乐和宽慰。

本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隔了一个虚拟的空间,所有的一切竟变得虚幻起来。

如果有一天她也消失了,我会痛苦吗?

我想不会。

因为我不知道她消失在生活里还是消失在网络中。

直到现在,从失去王林的那一刻起,我发现我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祈盼着友谊。

只不过我无法忍受这份网络的虚幻。

这种虚幻越模糊,我渴望探知它的意念就越清晰。

zhijia,开始在我心里形成一个谜。

38

zhijia:嗨!睡着了?

朝鲜冷面:谁肯呀?

zhijia:半天怎么不说话?

朝鲜冷面:胡思乱想呢,顺便猜个事儿!

zhijia:猜啥?

朝鲜冷面:猜你长得啥样。

zhijia:俗了吧!

朝鲜冷面:我想高雅,心不做主儿!

zhijia:当然是人样啦!你呢?

朝鲜冷面:比人好点!

zhijia:挖!观赏价值肯定高。

朝鲜冷面:当然,门票最不济也得一张50.

zhijia:那你发财啦!

朝鲜冷面:哪儿呀,全TM让老板揣腰包里啦!

zhijia:哈,你逗死我了!

朝鲜冷面:别说“死”,说它我跟你急!

zhijia:说走手了:)

朝鲜冷面:那就欢迎光顾了!

zhijia:等吧,有机会:)

朝鲜冷面:说真的,想过我长啥样没?

zhijia:想过:)

朝鲜冷面:说说!(并做正经状)

zhijia:小眼大鼻阔嘴窄腮,短眉毛,哈啦子老长老长——哈哈哈哈!

朝鲜冷面:得,这也算一回。总还没跑出人样儿,尽管有点冤枉!

zhijia:冤枉你了?

朝鲜冷面:旗杆旗杆!只不过很佩服你的胆量。

zhijia:啥意思?

朝鲜冷面:狠心糟塌一头正在痛苦中的少年狼啊!

zhijia:无齿!!!

朝鲜冷面:咦?你怎知道我刚抽了自己俩嘴巴?(满地找牙状)。

zhijia:好了,不给你逗了,看你渐渐开心,我也放心了,有空再给我写一首吧?

朝鲜冷面:写不了。

zhijia:为啥?

朝鲜冷面:对你了解不够,不知咋写了。

zhijia:舌头象弹簧。

朝鲜冷面:你弱我就强。

zhijia:写不写?

朝鲜冷面:­干­吗不写?但有要求。

zhijia:说。

朝鲜冷面:强烈要求加大见面密度!

zhijia:怎个密法?

朝鲜冷面:一周七次。

zhijia:我还上学不?四次!

朝鲜冷面:六次!

zhijia:三次!

朝鲜冷面:五次!

zhijia:二次!

朝鲜冷面:好,成交!不过是三次,嘿嘿!

zhijia::)

朝鲜冷面:笑啥?三次也太少了,要是我人和你在一起,24小时都缠着你,你睡着了我都不走!

zhijia:你想­干­吗?

朝鲜冷面:替你站岗。嘿嘿!

zhijia: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约定都要开心好吗?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

朝鲜冷面:我试试吧!

zhijia:不要试,现在就答应我。

朝鲜冷面:好的。

zhijia:击掌?

朝鲜冷面:击掌!

zhijia:啪——

朝鲜冷面:你的手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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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冷面:晚了吧,学校会锁门的!

zhijia:呀,忘了,我得走了!

朝鲜冷面:我送送你!

zhijia:别送,路很近的。做个好梦!

朝鲜冷面:争取梦见你!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88

朝鲜冷面:88

39

再去郊县采访的前夜,我到“沁园春”找了苏楠。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对王林的了解居然还不足九牛一毛。

当我以兴师问罪的口吻追问他俩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苏楠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拿出王林的遗物。

看到这些东西,仿佛又见到王林。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不敢看它们,就让她给我讲离开市里到王林遇难这两天的事。

苏楠说,那两天我俩一直在为谁辞职去打理“沁园春”更合适争吵不休。

我问苏楠是不是不相信林子,还是你有其它想法。

苏楠说,都不是,这事情坏就坏在我被肝癌吓怕了。前一阵林子总说肝区疼,我劝他做一次彻底检查,恰好医院有北京的专家会诊,没想到这个专家的助手害了他。

苏楠说,那个专家的助手错把别人的病理报告给了林子。林子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我爸,多少也能看懂上面的意思,回来以后就蒙头睡了。

我问苏楠林子死前知道那是一场误会吗?

苏楠遗憾地摇头。

苏楠说,林子­精­神恍惚地出去乱转,后来误走了快车道让车撞了。

我心里一阵紧缩,为王林的死不值。

我哭着对苏楠说,林子的父母住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们。

苏楠说,林子这人很要强,总怕被别人瞧不起,其实他三岁的时候父母中煤气死了,他跟一个远房表叔长大。大学的时候他跟别人说住市里,其实他的家离市里足足有80公里。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他说醉话,我才知道。他醒了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没想到他脸­色­大变,疯了一样从我身边逃开。

我问苏楠是不是林子有点自卑。

苏楠说,岂止是有点,后来林子一直躲着不敢见我。其实我怎么会瞧不起他呢?我一直很敬重他,不然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苏楠说着说着啜不成声。

我对苏楠说林子活着的时候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也算没白活一回。

苏楠哭着说,我们的关系也许不象你想象的那样亲密,说句话你可能不信,林子从来没有吻过我。

我怀疑苏楠故意标榜自己纯洁,从而侮辱了林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气。

我对苏楠说,你给我闭嘴,再说我他妈抽你。

苏楠没有理睬我,又说林子每次和我去你那儿的时候,我们那份亲密样子都是他故意做给你看的,从你那儿一走他连我的手都不敢拉。

我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苏楠说其实我和林子在一起的时候很为难。每次在你面前不得不和他配合,不过有一点我对得起林子,每次的卿卿我我都是发自我内心的。

苏楠说,如果我不追问他的那次醉话就好了,根本不会有这局面。我越是对他好,他就觉得是可怜和施舍。在他死之前,我和他一直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不能自拔。

苏楠说,林子为了掩饰自卑,在学校拼命交朋友,谁有困难他第一个冲锋在前,久而久之便在朋友中树立了威信。他每次听别人叫他一声林哥,幸福的跟什么似的。苏楠说,你的出现着实让林子快乐,那种快乐无法用任何一种东西表达,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西门这小子和他是几千年才修成的缘,他把你不仅当成亲兄弟,更让我吃惊地是他­干­脆把你当成他自己。他纵容你所有的缺点,他甚至快乐地接受你的惩罚和捉弄,他说他在你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身心给了你,象个无名英雄。苏楠说,因为他能感觉到你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有着深深的自卑的人。

我真听不下去了。

我在林子面前永远都是罪人。

我对林子的情感不过是他对我的万分之一。

我在心里说,林子,我何尝不是把你当成亲兄弟?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象一朵花一样完全的开放,只不过我不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我把你当成了无忧无虑的快乐之神。

林子,因为你的宽容,我在你面前永远是一个自私的小人。

苏楠说,你不必自责,林子对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甘心情愿付出的,他也很快乐。

我突然盯住苏楠的眼睛,沉声说,苏楠你说实话,你爱林子吗?

苏楠说,爱。

我说,能告诉我林子哪些地方值得你爱吗?

苏楠说,他的真诚。

我说,林子的真诚象孩子一样,恐怕今生今世我们也不能做到,比起他的心,我觉得我连毛发都丑陋、肮脏。

苏楠说,你想知道林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说,是什么?

苏楠不回答,起身从那些遗物中拿出一张卡纸。

卡纸上贴着我的黑白照片。

那是上个月林子亲手拍摄、冲洗的,他说要给我制作一个标准像,万一有天我当个市长、省长什么的用得着。

照片下面有一团乱糟糟的字,我看不清。

苏楠说,字是林子临死前闭着眼睛写的,当时我也看不清,就大声问他写得什么,他当时说不清话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写的是“哥们儿,我他妈真想跟你一块儿活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喉咙,“嗷”地一声哭嚎。

苏楠被我的哭声得更是流泪满面。

我颤抖着手在那些遗物里找出林子一张嘻皮笑脸的照片,捂在手里,感到一颗心燃烧得只剩下一团灰烬。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苏楠象一只猫一样偎在我的怀里,睫毛上一滴泪还未落下。我慢慢用左手食指把它从睫毛上粘下来,呆呆地看着。那滴泪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尘……

40

在我又回到那个郊县采访的日子里,除了工作睡觉,几乎用所有时间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个城市,还值得我留下来吗?

我把心一分为二,听着它们各持一辞的争吵:

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它不是属于你的!

为什么要走,这里曾有和你最要好的朋友!

只有离开才能忘掉失去朋友的痛苦!

忘掉痛苦意味着忘掉朋友,你能忘了王林?

那就一直痛苦下去?

不!不会的,我答应过zhijia,以后要快乐地活着。

网络上扯淡的话你也相信,真他妈小儿科。

网络怎么啦?zhijia不是人吗?

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玩虚的,走了算了。

不仁不义;

你他妈说谁呢?

说你呢,怎么着?

你凭什么说我?

苏楠和璇璇都对你不错,你能一走了之?

那有什么办法,留下来更没意思。

你走了倒好,这下全他妈散了!

散就散吧,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全当是他妈一场恶梦。

我怕我做不到。

那是你没种!

谁说我没种,走就走!

什么时候走?

让我想想。

嗨,你真他妈粘糊。

……

半晌,两片心同时骂我:你他妈到底想好没有?

我咬着牙说:想好了。

两片心同时问:怎么着?

我说:走,不辞而别,爱他妈咋着就咋着吧!

两片心同时说:行,你小子挺象西门庆。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开始收拾手边未完成的工作。

曾有一度,我想给苏楠写一封长信,说说对她和这个城市的感受。但转念一想,既然人都走了还留什么念想,说的再好也于事无补。

我也曾几次想去“沁园春”不动声­色­地见她最后一面,但我怕见了面会把自己的心思说破。至于璇璇,我和她八字都没一撇,就全当是一个没做成的梦吧。

1997年12月7日夜8点20分,我硬挺着胸膛走出电视台的大门口。

我礼貌地朝门卫笑了笑,在我记忆里我从未对他笑过。

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身上带了三件值得一生珍藏和怀念的东西:一是王林送给我的手机,一是王林给我拍的那张照片和上面乱糟糟的字迹,一是王林嘻皮笑脸的遗像。

走在街上,我看着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

我从来就不相信一个城市有好客或者傲漫之说,它根本不懂你的感受,你哭笑都与它无关。某一天一个人死了,它不会幸灾乐祸,某一天有一个人出生了,它也不会喜气洋洋。

人,除了对自己的心倾诉喜怒哀乐, 就是对朋友发泄。

因为朋友是你的情感寄托。

至于城市,它是那么多和你毫不相­干­的、不在乎你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的人们共同搭建的露天舞台。

城市象表子的­性­器,谁都可以来去,无情无义。

然而,你却是自由的。

二者格格不入。

41

快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我想回头看一眼这个城市。

因为我怕我的眼神里不是留恋,而是憎恨,所以,强令自己目不斜视。我不知道该给它怎样的表情,但嘴角上明显多了一丝冷笑。

去你妈的!老子和你毫不相­干­了!

我走到治安亭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手机响了。

“谁呀?”我爱搭不理地问。

“西门吗?你在哪儿?”是璇璇。

怎么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在街上。”我说。

“能告诉我具体位置吗?我在你宿舍门口。”

“­干­吗?”我有点心不在焉。

“我想见你,有话跟你说。”

“你现在说吧!”

“不,我想当面对你说。”

“要说就现在说,不然……不然没机会了。”

“怎么没机会?你什么意思?”璇璇很诧异。

“没什么,我就是现在想听。”

“好吧!这句话我想了几天了,尤其是林哥去世以后,我的感触很深……”

“那么罗嗦­干­吗,到底什么话?”我有点不耐烦。“我……我想入党了!”璇璇的话很慢很轻。

我的耳边象响起一声炸雷,接着眼泪象雨水一样莫名其妙的流了下来。

我本来坚硬的心象云朵一样变得柔软不堪。

这是他妈怎么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这种难受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我该跟她解释清楚吗?

我有点懵。

“怎么不说话?”璇璇的话依然很轻。“我……”我不知怎样回答。

“西门,不是说好谁先申请谁请客吗?今天我就请你,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璇璇,谢谢……谢谢你的申请,可是我……我怕没机会批准了!”我说得很艰难。

“为什么?”璇璇的声音有些颤。

“我……我要走了!”我咬了咬牙。

“去哪儿?”

“回家。”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不回来了!”

“永远离开N市?”

“嗯!”

“你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林哥吗?”

“也许是,我说不清。”

“苏楠姐知道吗?”

“不知道。”

“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火车站。”

“买好票了吗?”

“还没。”

“那好,你等着,我去送送你。我在没见到你之前不许走!”

璇璇说完摞了电话。

我呆呆地愣了半刻,不知该怎么办。

但是,我很快镇定下来,还是走吧,越早越好。如果想让她们送我,当初就告诉她们了,何故来这场不告而别。想到此,我大步流星向售票厅走去。那阵势,有点恼羞成怒。

42

真他妈邪门了。

售票厅里买票的人很多。

排着长队的人们不负责任地随意把队形弯了几个弯儿,又胡乱团在一起,象一根刚被泡软的粉条儿。幸亏军人和记者单独有窗口。没想到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它还给了我一样好处和方便。我尾随在一位女上尉身后,从口袋里掏钱和记者证。

女上尉警惕地回头瞄了我一眼,我想用一个非常礼貌和正经的笑容告诉她,我是一个老实人,但是她却皱着眉,眼神里有明显的鄙夷。

从小时候起,我最惧怕和憎恨别人瞧不起我的那种眼神。长大以后,我把这种惧怕和憎恨转嫁到女孩子身上,每每看到她们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揍­性­就咬碎钢牙。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她们到底有什么好牛的?

再牛不还是一个让男人­干­的女人?

有本事去黑影里劫个壮汉把他­奸­了,哪怕我替你放哨呢?

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除了想引起男人注意,还有啥?

他­奶­­奶­的,你高傲也行,­干­吗灭别人呢?

我这辈子是不行了忙不过来,等我退了休,我专门训练一批不良少年,修理那些不可一世的女人,了却我年少时的一桩心愿。

我­阴­险地想着这个若­干­年后的计划,顺便迎着女上尉鄙夷的目光,­射­出两梭复仇的子弹。

女上尉在惊诧中避开目光。

这时,我看清了女上尉脸上月朗星稀般的雀屎,右耳边还有一道半寸长的疮疤。

嗨!这世道真黑,连这种还没长成的女人都瞧不起我,难怪现在男人都患­性­功能障碍。

说真的,就他妈你那模样,让我白­干­我都没有成就感。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买好票往外走心里都愤愤不平,甚至连璇璇走到我的跟前都浑然不觉。

璇璇看了看我拿在手里的车票,气喘咻咻地说:“西门,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觉得没意思了。”我说。

“那……至少也应该跟我们说一声。”璇璇说。

“我只想一走了之。”我说。

“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苏楠姐会怎么想?”璇璇盯着我的眼睛。

“有些伤口只有自己慢慢愈合才会好,我走是为了疗伤。”我说。

“别人的伤口怎么办?你太自私了。”璇璇说。

“我自私?我来N市半年却让我伤心一辈子!”我有些激动。

“还有改变的余地吗?”璇璇的声音柔下来。

我沉吟片刻,摇摇头。

璇璇的眼睛从我的视线中离开,扭头看着乱糟糟的人流,轻声说:“西门,我好遗憾!”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实在又无话可说,只好嚅嚅地说:“璇璇,对不起,也许命里注定咱们没有缘份。”

璇璇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你以为我遗憾吗?我是为你。”

我说:“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璇璇说:“原来你在无意中失去朋友,现在却故意失去爱你的人。”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刚要说什么,突然闭口无言。

我看到了苏楠。

苏楠从出租车里下来跑向候车室。一定是璇璇给她打了电话。

璇璇朝她挥了挥手,苏楠的眼睛盯在我的眼睛上。

“拿来——”苏楠站在我的面前把手摊开。

“什么?”我明知故问。

“废话。”苏楠说。

“你要废话­干­吗?”我装疯卖傻。

43

苏楠一来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在我的骨子里我一直很尊重她。当然,我知道这种尊重完全因为她是王林的女朋友,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王林死了,她就象烈士的遗孀,让我尊重得有些敬仰。

“你犯浑是不是?”苏楠想以气势压人。

“我犯什么浑?我只是按照我的意志办事,我就想走了,怎么样?”我梗着脖子说。

“没有人强迫你,明天再走好吗?我还有话给你说。”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多留我一个晚上?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城市没有让你留下来的可能吗?”

“我想了好长时间,既没有我留恋的,也没有让我留下来的,总之,没有任何不走的理由。”

“如果我说出一个理由呢?”苏楠有些激动。

“不可能。你说。”我也有些不耐烦。

“还记得有个叫王林的人吗?”苏楠的语调低下来。

“死都不会忘。”

“他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亲如兄弟。”

“他呢?”

“死了。”

“你呢?”

“还活着。”

“王林说他把你当成他自己,这话你相信吗?”

“相信。”

“王林从小山村里考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N市,他喜欢这个城市,他在这儿有梦想。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不明白。”“那好,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让你留在N市,就是要你替王林活着!”

我以为苏楠在喊出这个理由时会理直气壮,然而我错了。苏楠竟然泪流满面。

我一下子瘫软下来,挎在左肩的背包颓然坠地。苏楠和我站得近在咫尺,那双婆娑着泪花的眼睛看着我,我有些不敢再看,我沉默了。准确地说,苏楠的这个理由根本不是一个理由,它就象一道杀人的咒符,贴在了我最为脆弱的额头之上。我的冷汗淌下来,双腿有些发抖。我们三人沉默了,好象谁也没了话说。良久,苏楠伤感地说:“西门,其实我也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能不能当一个好理由使你留下来,如果你去意已决,今天就是咱们这辈子诀别的日子。我无话可说了,谢谢你,谢谢你给过我和王林那么多真诚和快乐。再见了,西门,我的朋友。”苏楠伸开双臂轻轻拥了拥我的肩膀。她眼里冰冷的泪水蹭到我的脸上。我感到她身体也有些颤抖。

苏楠转身走了。

璇璇的脸上想极力露出笑容,她向我走过来,我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碰她的手。

“也谢谢你,西门,我们相识的时间虽短,可你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留下回忆和怀想的人,谢谢你,再见。”

璇璇转身也走了,她把一个明媚但却无奈的笑容留在我的眼底。

我望着两位女孩一前一后离我而去的身影,一阵孤独和惶恐袭上心头。

我知道我走不成了。

我得留下来。因为苏楠那句话。

44

临走的时候我把宿舍钥匙交到办公室了,我不能在候车室或者在大街上冻一夜。此刻,我去哪儿安身呢?

从候车室出来,我在大街上悻悻地溜达,心里荒凉的没着没落,我想该去找一家宾馆或是旅店住下,明天早上再去台里若无其事的上班。

不过有一点我很费解,苏楠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她对我彻底失望还是就想把那句话说出来,因为当时是留是走我都没有做出反应,难道苏楠不会或者不肯对我做最后的挽留吗?

想到这些我心里有点不平衡。

我拨通了苏楠的手机。

“喂,谁呀?”手机里苏楠绵软的口音。

“我是西门。”我的舌头有点硬。

“还有事吗?”

“没……没了。”

“那好,回家以后给叔叔阿姨带好!”

我刚想说话,苏楠把手机关了。

我瞬间领略了被人抛弃是一种何等下贱的滋味,我要不是男人,肯定会掩面大哭。

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曾觉得我是一条嗅觉极为灵敏却不知什么原因失去了方向的狗,而现在真得成了一条狗,一条地地道道的丧家狗。这算什么?四大天王吃鼻涕,越活越没出息。要知道混到这个份上,当初听父母的话去画院做一个吊儿郎当的职业画家多好,谁也不会认识,谁也不会在我心里扎上一根钢刺。我不必为朋友付出情感,也不必象现在这样落魄沦丧,成为可怜虫。我不愿意往下想,现在就想找个地方醉一场然后大睡不醒。想到此,我转身向火车站方向走去。那里餐馆很多,什么风味的菜肴都有,而且找个便宜睡觉的地方易如反掌。

我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手机里传出苏楠慌张的声音。

“西门,你要上哪儿?”我突然明白了苏楠没有走,她就在我的不远处看着我。原来她并没有对我彻底放弃,而是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这么说她是关心我的,也在乎我。我的心里一酸,眼泪模糊了。

在泪水没有淌下来之前,我把腿迈得更快,嘴里委曲地喊了道:

“谁他妈也别管我,我去自杀——”

45

因为每次见面都不可避免地想起和提起王林,我继续留在N市以后很少去找苏楠。我以为王林的死在我心里已经成为一个永远新鲜和剧烈的痛,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我不得不把对他的怀念深藏心底,脸上显现出一种平静。毕竟活着的人得好好地活下去。我想,这也是王林所愿意看到的。但是,对王林的怀念每平静一分,我对他的愧疚便凭添一重。那段日子里,我昼夜都被复杂的情绪折磨得体无完肤。我经常被梦里他血淋淋的尸体吓醒。我象一个受伤的困兽,在陷井里团团打转,愤怒、焦躁、绝望。

我和苏楠见面多起来是我父母来N市以后。本来父亲应邀为珠海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大赛担任评委,母亲说正好来N市看看我。

父亲身体不是很好,平时出远门都由母亲陪着,而且总是准备一大包用上或者压根用不上的药物。

我平时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把王林和苏楠挂在嘴边,所以母亲一下火车就要见他们,说要当面谢谢他们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拿出王林的照片,对母亲说王林出车祸死了。母亲惊愕半晌,抚摸着王林的照片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没了?母亲说着说着哭了,和没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把父母安排到宾馆以后给苏楠打了电话。其实我不想把父母来N市的事告诉她,我怕给她添麻烦。因为她一直不太熟悉酒店的管理工作,加上许多没事找事的职能部门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整日忙乱得不亦乐乎。

可母亲非要见苏楠,说这闺女没了父母和男朋友,跟前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叫她来娘儿俩说说体己话。

我对苏楠说我父母来了N市,苏楠特别高兴,但一听我说他们住在宾馆里就急了。

苏楠说西门你好浑,“沁园春”有那么多客房,­干­吗要去花那些冤枉钱?再说你也不能总请假陪着他们,我把他们接到“沁园春”来,反正不用去台里上班了。

我说你在“沁园春”不是更忙吗?

苏楠说你甭管,你在宾馆门前等着,我马上就到。

十分钟以后,苏楠开着他父亲那辆黑­色­宝马停在我面前。

上楼的时候,我怕苏楠见我会想起王林,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嘻笑着问她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

苏楠说,大三的时候考的驾照。

我说,这下好了,我也得学学骑马,以后万一发了财省得现学。

苏楠,说那好哇,拜我为师吧!

我笑着说,我最愿意跟你学啦,不但不掏学费,还能享受三陪待遇。

苏楠捅了我一下说,你再胡说我跟你解除师徒关系。

我说,我没有胡说,我要跟你学,你就真得成了三陪啦。

苏楠说,你不正经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呢?今天我就问问你怎么成的三陪,不说清楚跟你没完。

我嘻嘻笑着说,你看,你要教我学开车,一得陪着汽油钱,二得陪着饭钱,三还得陪着我说话,这不是三陪是啥?

我说完哈哈笑着往前跑。

苏楠挥着拳头后面紧追。

到父母住得客房门前,我对苏楠小声说,在我父母面前最好别行凶,不然我母亲看到儿子在N市被女人欺负,非让我回去不可。

苏楠也小声说,这回你要再走,我说什么也不挽留你了。

我说,上次你挽留我来吗?你给了我一个不太深情的拥抱就和我再见了。

苏楠说,我不是在后面偷偷看着你吗?

我说,我要真走呢?

苏楠说,不可能,我知道你不会走。

我说,因为你说的那个理由?

苏楠说,那还不够吗?

我说,够是够,就是你们把我晾在那儿太难受。

苏楠说,活该,你光让谁难受啊?

我说,我走让你难受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苏楠脸一红说,你神经病。

46

母亲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我身后站着一位女孩儿,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母亲轻声说,你就是楠楠吧?

苏楠点着头,嘴里甜甜的一声“阿姨”,把母亲叫得心里一软,攥住她的手再没有松开。

父母住到“沁园春”的当晚,苏楠亲自做了几道菜。

整整一个晚上,母亲疼爱地看着苏楠,笑微微的目光从未从她脸上移开。

苏楠很让我感动,坐在母亲身旁不断帮她夹菜,嘴里“阿姨”叫得简直前仆后继。

母亲拉着苏楠的手疼爱地说:“唉,我这辈子就是命不好,生了这么个儿子光让我­操­心受惊了,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要是有楠楠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我说:“妈,现在男女都一样,您也甭岐视我,以后有什么知心话跟我说。”

母亲嗔怪地说:“跟你说,你跑到天边这么远的地方,我上哪儿找你?”

我说:“打电话呗,以后我多给你们打电话。”

母亲说:“就你那脾气,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把电话摞了。”

苏楠笑着说:“阿姨,这次来多住些日子,有什么知心话跟我说,什么时候说够了,什么时候再去珠海。”

父亲接口说:“你阿姨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起来没完,等她说够,人家珠海的活动早结束了。”

苏楠说:“从珠海回来接着说呗,您二老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吧!”

我对母亲说:“妈,你看苏楠多好,这是要对咱家实行白吃、白喝、白住的三白政策,跟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只差一个字。”

母亲嗔怪地说:“给我滚一边去,从小到大没个正形。”

苏楠说:“阿姨,西门这张嘴我早习惯了,他就这样,你不让他胡说八道心里难受。别管他。”

母亲对苏楠说:“楠楠,虹子没有少欺负你吧?他再欺负你,我就替你撕他的嘴。”

我捂着嘴委曲地说:“妈,你成心当着外人大义灭亲啊!”

母亲说:“妈可没把楠楠当外人,这么好的闺女,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我说:“妈,既然你这么喜欢苏楠,­干­脆收她做您女儿得了,反正苏楠也没亲人,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我的老家历来就有这样的习俗,谁如果觉得和谁有缘份,就认做­干­亲,从此象一家人一样来往。

母亲看着苏楠说:“那当然好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

苏楠说:“我从小就没见过妈妈,长大以后一直把这个当成遗憾,如果阿姨愿意让我做女儿,我现在就改口,妈、爸——”苏楠起身给我父母郑重其事地鞠了两个躬。母亲高兴地不得了,一把搂住苏楠就揽进怀里。

不知为什么,这么高兴的事,她俩居然抱在一起流了泪。

母亲神情肃穆地摘下手上的戒指给苏楠戴上。

我想稀释一下悲壮的气氛,打趣地说:“妈,您不留着给您儿媳­妇­啦?”

母亲亲昵地看着苏楠说:“儿媳­妇­才是外人呢,我先给我女儿。”

我笑着对苏楠说:“苏楠你真行,一顿饭的功夫就打入我们家庭内部,不过这样也好,让我充分体验到了戏里的唱词有时也能成真。”

苏楠不解地问:“什么唱词?”

我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苏楠说:“别臭美了,谁是你妹妹,我生日比你还大二十天呢?”

我做了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绝望地说:“本民族的压迫还没结束,现在又成殖民地了,你说我不是引狼入室吗?”

苏楠还未说话,父亲严厉地看我一眼说:“虹子,爸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在书法界早就小有名气了。你总这样着三不着两的不行,人家以为我们家教有问题。”

我嘻皮笑脸地说:“爸,你甭担心,就咱家的教育制度,健全程度比宪法都不逊­色­。其实我就是瞅了个冷子,看您不留神把这张嘴修成了正果。再说现在都是咱家里人,又没有王连举,怕啥?”

第二天上午,我和苏楠陪父母逛街。

苏楠离开我们不大会儿,从商场买回一个4000多元的钻戒和一方正宗端砚,分别作为见面礼送给我的父母。

母亲看着那枚钻戒说什么也不肯收,苏楠急得眼圈红了。

我打趣地说:“妈,这是苏楠的一片心意,您就收着吧,将来给您儿媳­妇­留着。”

母亲说:“楠楠给我的东西,我才不给外人呢?”

我说:“那苏楠出嫁的时候您得好好准备一份嫁妆。”

母亲说:“那当然,还用你说。”

我看母亲非常高兴,颇为感慨地说:“妈,我长这么大,才发现对这个家庭有贡献。您猜猜是什么?”

母亲说:“是不是你又要胡说?”

我说:“我­干­吗胡说呀,我给咱家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母亲说:“什么门路?”

我笑着说:“让您认­干­女儿呀!以后我没事多给您联系点此类业务,如果她们都象苏楠这么大方,用不了多长时间,咱家就能开个珠宝商店。”

母亲说:“一个楠楠就够了,我要那么多­干­吗?”

我说:“您看人家佘老太君多幸福,您也应该向她学习,除了您未来的儿媳­妇­不管您叫妈,怎么也得找三、五十个管您叫妈的,显着气派。”

母亲说:“儿媳­妇­不叫妈象什么话。”

我说:“儿媳­妇­当然不能管您叫妈了,她是外来户,叫法就要费事一些,她得叫成语。”

母亲说:“啥成语?”

我笑着说:“婆婆妈妈呗!”

47

我的父母小住三天之后,乘车去了珠海。

他们在N市的日子虽然短暂,可是我的心里非常愉快,王林死后长期郁积心里的烦忧被释放,感觉一切又都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和苏楠有了一层特殊关系,我再见苏楠的时候不再和她开玩笑。

这期间,我一直按照和zhijia订好的见面时间在网上相聚,我们的话题不但多了起来,而且每次都有说不完的感觉。

如果以前有人对我说网络象魔鬼一样吸摄人心,我绝对要吐他一脸唾沫。但是自从在网上结识了zhijia,恐怕要被别人吐了。

那种虚幻的亲切有时比现实中的欢愉还要让人感到真实。

那种欢愉在自己手中握着,那种感动在自己心里流着,悄悄的不为任何人所知。

因为你看不到她的眼神,你可以随意把它想象成安慰、关怀甚至是爱,总之,没有现实中的任何戒备与敌意。

那是一种美妙的感受!

因为与她相隔遥远,当你闭上眼睛,她就会瞬间坐到你的对面,而且不受任何植被与高山的阻挡,直接凝视你的内心。

你那样安详地被一双善意的眼睛看着,心里奔涌着与生俱来的率真,你舍不得去欺骗,甚至还会担心自己语汇上的缺乏,从而失去了让她了解自己的机会。

真的,心与心的交融才是欢愉的本真。

我喜欢和zhijia在网上聊天的那种感受,它让我在虚幻的交流里活得快乐。

网络,让卑鄙的人更卑鄙。

网络,让纯真的人更纯真。

不知为什么,那些天我一直在想zhijia长得什么样,尤其是每次和她聊完天从网吧回台里的那段路上,脑子里除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儿形象,基本上没有别的。

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头长发,鼻息间还居然有新鲜洗发水的味道。

我估计我是中邪了,还突发其想地试验能不能睁着眼睡觉,结果试验失败。

双眼瞪得酸痛的时候,我爬起来写了那首《一直醒到天亮》的歌词。

48

我和zhijia最长的一次聊天,是一个稍微飘着些雨的夜晚。

朝鲜冷面:嗨,你那里下雪了吗?嘻嘻!

zhijia:下了下了,闭上眼漫天都是鹅毛。

朝鲜冷面:哈,跟我学得差不多了!

zhijia:冷吗?

朝鲜冷面:热!!!!

zhijia:为啥?

朝鲜冷面:因为和你在一起:)

zhijia:口蜜腹剑!

朝鲜冷面:是口剑腹蜜。嘿嘿!

zhijia:第一首歌词谱好曲了,不太满意。

朝鲜冷面:那是你没感觉。

zhijia:有感觉。

朝鲜冷面:有感觉还不好?

zhijia:谁象你总是老王卖瓜:)

朝鲜冷面:哈,那就是好了,唱给我听听!

zhijia:好吧,我现在就唱!

朝鲜冷面:听不见:((((

zhijia:那我就没办法了:)

朝鲜冷面:有的有的,我把耳朵割下来给你寄去。

zhijia:血淋淋地想吓死我?

朝鲜冷面:你若害怕­干­脆让火车把我整个寄去?嘻嘻!

zhijia:别,我更害怕!

朝鲜冷面:为啥?

zhijia:我怕见生人。

朝鲜冷面: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生啊?

zhijia:滚,你才生呢!

朝鲜冷面:对不起,我是说你还觉得我生啊?我生我生,我生还不行吗?

zhijia:为一首歌跑一趟值吗?

朝鲜冷面:值,我做梦都想听你的声音。

zhijia:啊?不至于吧!

朝鲜冷面:连你睡觉磨牙打喷嚏我都想听:)

zhijia:好哇,有空儿我专录一盘打喷嚏的录音带给你寄去。

朝鲜冷面:你别费劲了,还是我去吧!

zhijia:真来?

朝鲜冷面:正考虑呢,我父母去珠海了,我想陪他们到广州玩几天。

zhijia:好哇!这边的旅行社和导游都不错,保你玩得开心!

朝鲜冷面:你不见我?

zhijia:不!

朝鲜冷面:我若想让你见呢?

zhijia:更不!

朝鲜冷面:见一面少一面呀!

zhijia:那也不!

朝鲜冷面:完了,你晚饭吃得秤砣吧?

zhijia:你才是吃秤砣的那个什么什么呢!

朝鲜冷面:是啊!我就是铁了心要见你呀!

zhijia:你觉得见面好吗?

朝鲜冷面:当然好了,不然别人怎么都见?

zhijia:所以他们都后悔!

朝鲜冷面:活该,谁让他们目的不纯。

zhijia:你是什么目的?

朝鲜冷面:看你一眼掉头就走。

zhijia:为什么?

朝鲜冷面:我就是想看看跟我合得来的这个女孩儿长什么样,如果这辈子不知道觉得不甘心。

zhijia:这么简单?

朝鲜冷面:你以为我是去骗老婆呀?

zhijia:对不起,我想多了:)

朝鲜冷面:我就知道你把我想成­色­狼了:((((

zhijia:既是这样,我说句真心话你别生气。

朝鲜冷面:说!

zhijia:你还没有到让我十分想见你的程度!

朝鲜冷面:现在有几分?

zhijia:0.

朝鲜冷面:那好,从今以后你给我十次机会,我会给你十个理由,每个理由为一分,直到你想见我为止。

zhijia: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朝鲜冷面:也许会,因为你等得不是我,但是你拒绝的不是爱情,是友谊,你会拒绝友谊吗?

zhijia:你这样说我真的无法拒绝了。

朝鲜冷面:我喜欢听话的乖女孩儿。

zhijia:十个理由,好好把握!

朝鲜冷面:放心,我会以一当十,以十当一,不过,这期间一直醒到天亮的滋味难受,更难熬。

zhijia:那就还写呀?

朝鲜冷面:不!

zhijia:我想让你写呢?

朝鲜冷面:更不!

zhijia:写一首少一首呀!

朝鲜冷面:那也不!

zhijia:你报复我!

朝鲜冷面:请把复字去掉!

zhijia:啊?讨厌。

朝鲜冷面:不去它我就不写!

zhijia:赖皮:)

朝鲜冷面:养头驴还喂草呢!

zhijia:那……好吧,轻轻地……

朝鲜冷面:哈,你的腰真细!

zhijia:P

49

自从在车站和璇璇见了险些永别的那一面,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

我估计她怎么也得给我打电话,可是没有,我想肯定是不好意思。

那次她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说了想入党的事,挺让我感动,我既然不走,怎么也不能把人家不声不响地晾着。

截止目前,璇璇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她的热情,爽朗总给我一种阳光明媚的亲切。

其实,找这样一个女孩做老婆不错。

可惜到现在我还确定不了是不是在这样一个城市安家 .不管怎样,还是应该和她通个电话。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拨通了璇璇的手机。

“喂,璇璇,我是西门,下了班有事吗?”

“没什么事,­干­吗?”璇璇的声音没有惊喜,很平淡。

“让你请客呀!”

“我请什么客?”

“我正在考虑批准你入党的事,你是不是应该贿赂贿赂我?”

“不必了,我已经被组织批准了。”

“啊?哪个组织,什么样的党?”

“你是什么党?”

“我还没想出名称呢,你入得是谁的党?”

“当然是共产党的党喽!”

“宣誓了没?”

“宣了,今天上午宣的!”

“完了完了,这全怪我,办事效率太低批晚了。不过话说回来,哪个党也是入,我没戏了,祝你幸福吧,再见!”

“喂喂,话还没说完呢你再什么见呀!”

“还怎么说?誓都宣了我凑什么热闹,再说我压根就­干­不了第三者那种累活儿。”

“你说什么呢?你再胡说我挂电话了!”

“挂吧,挂了我好去发展别人。”

“我刚才逗你的,其实我今天真加入中国共产党了,预备党员。”

“啊,你他妈吓死我了,我死不要紧,共产党还得负刑事责任。”

“你少胡说,现在说说你的党吧,啥时候批?”

“你们组织允许同时加入两种党派吗?”

“你说呢?废话!”

“好吧,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批!”

“那好,现在你就把门打开。”璇璇说完收了线。

我听她的话好象此刻就站在我门外,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下意识地按她的话拉开门。

璇璇果然站在门外,笑容灿烂无比。

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靠在门边说:“嗬,看这阵式你是提前把年过了。”

璇璇说:“你有好多话我听不懂。”

我说:“那就请我当翻译。”

璇璇说:“好,翻刚才这句。”

我说:“看你一脸春天的样子,我都不忍心提醒你了。”

璇璇接着说:“继续翻。”

我说:“不忍心提醒你这是冬天呗。”

璇璇说:“你说话不嫌费劲?”

我嘻皮笑脸地说:“不但不费劲,反而挺过瘾。”

璇璇说:“你有正经的时候吗?”

我说:“有,上次在你画室。”

璇璇说:“我说现在。”

我说:“现在不行,等我批准你入党的时候吧!让你饱够眼福。”

璇璇说:“不是说啥时候见啥时候批吗?”

我说:“你还没请我吃饭呢!”

璇璇说:“先批后吃。”

我说:“先吃后批。”

璇璇说:“不。”

我说:“不。”

璇璇说:“你还让我让着你呀?”

我说:“咱们谁也不让谁,折中一下,边吃边批。”

50

和璇璇去那家日本料理的路上,我竟然高兴地忘乎所。这一点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我觉得青春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劈哩啪啦”地一瓣一瓣完全绽开。

我甚至觉得不是去一家餐馆,而是走向一个前途非常光明地方。

璇璇和我一样,也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因为她脸上的快乐更明显。

我不习惯吃日本料理,对一个北方大汉来说它的饭菜太暄,吃不饱。可这地方是璇璇选的,只好准备饿着。

一进包间,那位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小姐就“呜哩哇啦”来了一通日语。

我问璇璇懂不懂日语,璇璇摇头。

我知道绝大部分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文化课都不太好,外语就更不用提了。

我对璇璇说你不如我,我会一点儿。

我对那位身穿地道日本和服的女孩撇着嘴说:“你的日本话的大大的药稀,我的日本话的埋汰埋汰,你的中国话的说说?”

女孩不理茬,“呜哩哇啦”的更快。

我又说了几句杂交的话,女孩好象故意臊我,就是不说汉语。

我看她怎么也不象日本人,就心生一计,对璇璇感慨地说:“你看人家日本女孩长得多漂亮,皮肤多白,简直没毛病,就连鼻子上蹭得那点黑都恰到好处。”

女孩听完,左手下意识地擦了擦鼻子。

我看她露了馅,就笑着说:“小姐,别跟我装了,这季节大蒜在地里种了也不长。”

女孩被我臊得脸通红,低声用中国话说:“两位要点什么?”

我说:“就要你说中国话,顺便来两杯茶。”

说完,我一ρi股砸到地板上。

我和璇璇谁都没有点菜。

因为高兴的有点没有心思吃东西。

隔着两杯茶水,我微笑着把手伸给璇璇说:“小潘同志,衷心感谢你对我党的信任,鉴于你长期以来对我党的追求和努力,我宣布从即刻起,正式成为我还没有想出名称的这个党的党员。”

璇璇兴奋地看着我的眼睛,把伸出来的手藏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说:“谢谢。”

我一本正经地说:“好,宣誓吧!”

璇璇“啊”了一声,一下子把手抽回说:“这还宣誓啊?”

我说:“当然,这是程序。”璇璇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说:“我志愿加入西门这个还没有想出名称的党,我愿意为它奋斗终身,永不叛党。”

我说:“你们家有祖传下来的玉佩、金簪吗?”

璇璇说:“没有,­干­吗?”

我说:“送给我呀,做定情信物。”

璇璇说:“你家有祖传的东西送给我吗?”

我说:“有哇!”

璇璇说:“在哪儿?”

我拍拍胸脯:“就是我。”

璇璇说:“那我也是我们家祖传的。”

我说:“我把这条命给你。”

璇璇说:“我也把我的命给你。”

我用手一拍桌子:“好,成交!”

璇璇没有笑,脸上突然凝重起来,看着我笑容满面的样子,慢慢地说:“我们不是开玩笑吧?”

我敛住笑容,真诚地说:“从现在起,我把一生的幸福交给你保管。”

璇璇的眼睛有些湿润,声音颤颤地说:“我心里觉得好悲壮,你呢?”

我说:“准备献身的时候都这样。”

我们走在街上,心里幸福地有些膨胀。我轻轻拉着她的两个手指头。她一跳一跳地交叉着脚步跟在我的身后。

璇璇眼里闪着光芒对我说:“西门,我好想今夜把每一个大街小巷都走遍,你愿意陪着我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

“为什么?”

“因为我找到一个更能表达激|情的方式。”

“是什么?”

“放声歌唱。”

说完,我走到人行道的中央,捏着嗓子泼命唱起了那首《重归苏莲托》。我怪异的腔调赢得了过路人不解甚至恐惧的的目光。在我的歌唱生涯里,还从未把一首歌从开始唱到结束,这次居然一字不差。

我五音不全的歌唱把璇璇逗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直朝我摆手。

我意气风发地说:“我能把全城的人都唱成肠套叠,你信不信?”

璇璇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连连说:“我信,我信,你的嗓子太厉害了,比那种叫狮子吼的武功还厉害百倍。哈哈哈哈!”

我说:“那我再唱一首。”

璇璇连忙说:“别,别,再唱非出人命不可。哈哈哈哈!”

我说:“那你替全市人民求求我。”

璇璇说:“好吧,求求你,口下留人。哈哈哈哈!”

51

我和璇璇在街上逛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街上起风了,我感到身上有了凉意。

我看璇璇仍然意犹未尽,关切地说:“冷吗?”

璇璇说:“还热呢!”

我说:“我觉得有些冷了。”璇璇说:“北方人还怕冷?咱们到前边那个电话亭里避避风。”

电话亭太小,两个人在里面没有多少余地。

我和璇璇面对面站着,亭外的嘈杂闷声闷气,显得极为遥远。

好亲切而陌生的两人世界。

我和璇璇默默凝视间,她握住我的手,轻声说:“还冷吗?”

我说:“有点。”

璇璇突然嘟起嘴向我脸上吹了一口气,调皮地笑着说:“暖和了吧!”

我说:“温差太大,更冷了!”

璇璇说:“那我就一直吹。”

我说:“别,等我暖和了,你也累趴了。”

璇璇认真地说:“没事,我肺活量大。”

我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璇璇说:“说说看。”

我坏笑着说:“­干­脆你把嘴贴我脸上,这样我既暖和你也不用费力。”

璇璇笑了,眯着眼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会讨便宜的人了。”

我假装失望,扭头看着亭外空旷的街道说:“不拉倒,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为陪你逛街就是明天发高烧也值得。”

我的话肯定把璇璇说得心神一荡。

她迟疑了片刻,慢慢把两手放到我的肩上,踮起脚用温润的双­唇­碰了碰我的脸。我的脸一阵奇痒,象有小虫在上面爬动。

我以为璇璇的双­唇­碰碰我的脸就会离开,没想到她真的老老实实贴着不动。

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热情如火的女孩子,没想到此时这样乖巧。

我心里一阵感动,右臂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

璇璇没有躲避,身体顺势跟我贴得更紧。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居然在没有任何意识驱动的情况下,大胆地扭过头来,让我的嘴顺利地找到了她的双­唇­。象两块磁铁天经地义的相互吸引。

璇璇的举动让我吃惊。

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双臂倏地把我抱紧,启开双­唇­把我的嘴一下子含住,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的吻热得象火,灼伤了我的神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嘴甚至失去了在她嘴里张开的能力。我被她近乎疯狂的激|情融化,双腿有点不能支撑身体。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想把她抱住或者将她嵌入我的身体,但是我们都以彼此为支撑,我们站立不住,在电话亭里相拥着趔趄不定。

我只意识到我的嘴被一团火烧烤,我的双臂间是一个坚韧地有些柔软的身体。

我被劈头罩下的幸福网住。我的心象一座庞大高耸的建筑突然坍塌。随着头顶的一声轰响,火光四散,尘土飞扬。

当我再次清醒的时候,璇璇的双­唇­含在我的嘴里。她的胳膊松软下来,被我的双臂箍住。她原来灼热的双­唇­变得软软的,非常温暖。我轻轻叼着它们,象一种生灵叼着它的幼崽,胸膛里鼓荡着爱和疼惜。我的心一碎。我听到了青春解冻的水声。

52

父亲在珠海的事情办完了。

母亲电话中说不想再来N市,因为春节临近要准备年货。

我的老家特别注重春节和亲戚朋友的来往,基本上从大年初二到元宵节每天都宴请宾朋,年货必须备足。

母亲说她和苏楠通过电话,让苏楠和我一起回家过年。

好些天不见苏楠了。

这阵子工作有点忙乱,险些被整成焦头烂额。

临近春节,许多单位都忙着搞各种花样翻新的活动,所以,新闻单位不得不陪着他们助兴。好在大部分单位出手大方,不给礼物就看四下无人往手里塞个红包。我把红包原封不动放在抽屉里,等春节回去给父亲买礼物。我曾答应父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一对玉镇尺,可惜在N市的这些日子,经常面临赤字的危险。

我在苏楠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她。

苏楠正和几位领班交待工作。

我坐在她的对面,看她那副象模象样的老板派头,止不住想笑。那些人一走,苏楠坐在我身边。“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不看你怎么办,晚饭还没着落呢!”

“这还不容易,姐管你一辈子都管得起。”

“当然了,就你这大家大业,我连吃带偷都糟不完。”

“其实你今天应该请我吃饭。”

“为什么?”

“你和璇璇进展顺利,还不请客?”

“你是克格勃吧,连个人隐私都了如指掌。”

“那是璇璇向我招供的。”

“什么时候?”

“昨天她们同事在这儿聚会告诉我的。”

“她没交待具体细节吧?”

“你们有具体细节吗?”

“没有,没有,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一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璇璇热情单纯,她跟我说你的时候幸福极了,你可别害人家。”

“姐,咱家祖辈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不让别人害就不错了。”

“璇璇很喜欢你,你要珍惜这份感情。”

“放心,我会的。”

“那好,你今天请我吃饭吧?”

“行,你随便点菜我陪你喝个痛快。”

“我没见你这么大方过呢!真有点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装作很神秘地样子说:“你不知道,其实这家饭店是我姐开的,咱吃了把嘴一擦就走,连欠单都不签。你说吧,喜欢吃啥菜?”

苏楠也来了兴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太好了,那我就点四个特­色­菜吧!”

我挥挥手说:“没问题。”

苏楠拿起电话吩咐几句,又回头问我:“你请我喝什么?白酒、啤酒还是红酒?”

我说:“白酒。”

53

我一直很尊重苏楠的原因,就是她的那份真挚和随和。

我和苏楠在一起总是无所顾忌,这一点她和王林一样,仿佛天生就有容人的肚量。

时间不大,两位服务员把酒菜端到了办公室。

我问:“咱们就在这儿?”

苏楠说:“不好吗?多清静,咱们可以好好说会儿话。”

我说:“我怕你委曲。”

苏楠说:“这儿比下边好,可以看电视听音乐。”

我说:“电视就别看了,每天都盯着监视器,我现在看到玻璃都胆小,还是听听音乐吧。”

苏楠走到音响跟前,一泓柔曼的萨克斯风顺着她的背影流淌过来。那是一首我多年未听的《窗边的风景》。

苏楠不能喝酒,两杯酒没喝完,脸上已是红霞满天。

我突然装作无限感慨的样子说:“你说我现在多幸福啊,可还是觉得缺点什么。”

苏楠说:“你缺什么?”

我说:“我还缺妹妹,要是再有个妹妹就好了。”

苏楠笑着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我说:“你想啊,我现在有姐姐,有女朋友,再有个妹妹,三个女孩围着我一人转,那才叫幸福呢!让我当玉皇大帝都不去。”

苏楠说:“玉皇大帝多好,你倒是想去。”我一本正经地说:“真不去,我嫌王母娘娘太老!”说完,哈哈大笑。

苏楠笑着说:“你说姐姐好还是妹妹好?”

我说:“都好。我想有个妹妹的主要原因是想体验一下关怀别人的滋味。被人关怀是幸福的,关怀别人也可能是幸福的。”

苏楠说:“没有妹妹可以关怀别人呀,比如璇璇。”

我说:“女朋友是去爱的,妹妹才是去关怀的。”

苏楠笑着说:“那我这当姐的呢?”

我嘻皮笑脸地说:“姐是关怀我的。”

苏楠说:“你好自私。”

我说:“我开玩笑,以后我常来看你,我来一次请你一次,以表达我对你的关怀。”

苏楠忽然正­色­地看着我说:“西门,有句话一直想问你,真把我当姐吗?”

我不说话,深深地点了点头。

苏楠说:“前段时间对我的打击太大,孤零零的感觉好可怕,我真的希望能够经常见到你。”

苏楠眼里有些湿润。我心里突然一疼,握住苏楠的手说:“苏楠,说实话,我决定留下来的原因不光因为王林,还有你。因为我们还活着,我要替王林活着,替王林照顾你。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我的承诺不会变!”

我的话让苏楠一阵恍惚。

半晌,她抬起头来笑着说:“不提过去悲伤的事了。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妈来电话说他们直接回家了,让我春节跟你一起回去。”

我问:“你去得了吗?春节期间饭店生意正火呢!”

苏楠说:“钱是永远挣不完的,再说还有别人呢,我不想让妈失望。”

我说:“怪不得妈一见你就喜欢的不得了,看来你们真的有缘。”

苏楠高兴地说:“是啊,我好想她,所以一定得去。”

我说:“咱们开车回去吧,火车太挤了。”

苏楠笑着说:“你是惦记着学开车吧?”

我说:“不错,我准备用年假的几天时间学会。”

苏楠说:“你有那么聪明?”

我拍着胸脯说:“我现在都不敢聪明了,我怕一不留神成了­精­,从此过上非人的生活。”

苏楠说:“你要真学会了,回来我给你办照。”

我说:“你不怕引狼入室?”

苏楠说:“你学会了这车就是咱俩的。”

我说:“不,我只给你开车,另外还强烈要求当保镖,这样可以挣双份工资。”

54

年前的忙乱终于过去。看着满街和商场里挂着大红灯笼,我心里慌得难受,就想一步回到家。

我和苏楠准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璇璇约到我的宿舍,算是道别。

其实,我这人是个典型的颓废派。既便有时满嘴胡说八道,偶尔还出现狂躁不安,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觉得日子过得一天一天没什么大劲,好象未老先衰。而我最初从璇璇身上感觉到的那种青春朝气,在我心里一下子便生根发芽还有了结果。这是我当初所没有想到的。由此可见,我是一个最容易被环境和别人的情绪感染、左右的人。

我有时感觉我的心里年龄还停留在18岁。

璇璇身上有许多让我眼前突然一亮或者心怀为之一动的东西,因此,我非常愿意和她在一起。

我喜欢璇璇。

但是,如果说到爱,因为从没有爱过谁,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剧烈的情感,也许和喜欢差不多,也许和爱有本质的不同,总之,我说不清。

我在有些事闹不明白的时候,不象别人冥思苦想找到答案。我甩甩手就把它扔在脑后,因为我最不善于和害怕动脑筋。

从小到大,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一直简单采取两种办法,一是推波助澜的爆发,二是爱谁谁的逃避。

55

自从和璇璇在街上逛了一整夜,一直没有和她联系。她的学校早放寒假了,她不给我打电话,一定是由于在电话亭里吻得昏天黑地的原因,女孩子总是害羞的。璇璇来到我的宿舍时,进门把我抱住。她的头紧紧贴住我的肩膀,半天没有说话。

我捧起她的脸,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

我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

“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

“我问你呢,你先说。”

“我也问你了,你先说。”

“好吧,我说,我不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是怕你吻我。”

璇璇惊异地问:“为什么?”

“自从上次在电话亭里被你吻了,我现在还没复原呢?”

璇璇不解地问:“什么意思呀,翻译一下。”

“接吻这活儿太伤身体,上次险些没让我死过去,至少晕了一下,是那种短暂的休克。”

“你还说,人家连腿都站不住了。”

“真的?”

“你是第一次吗?”

“第一次。”

璇璇低头嚅嚅地说:“我也是!”

“这太好了,谁也不吃亏。”

“不是啦,我吃着亏呢!明明是你先吻得我,却说我先吻得你。”

“事情要揭开外表看本质,这件事的本质是你先用嘴贴住我的脸的。”

璇璇羞红着脸说:“那是你让我那么做的。”

“好了,咱们别争了,抓紧时间探讨一下这次该谁主动。”

“你。”

我嘻皮笑脸地说:“为了防止再打架,这次我提议同时来,由我数数儿,从一数到三。”

璇璇兴奋地看着我,笑而不语。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一、二、三——”

“璇璇,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呢?”良久,我从璇璇嘴里拔出我的嘴说。

璇璇不说话,闭着眼睛依然用微启的双­唇­等待。

我抱紧她轻声说:“璇璇,告诉我,你不想见我吗?”

璇璇闭着眼睛说:“想。”

我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璇璇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我说:“我要永远不给你打电话呢?”

璇璇梦呓般地说:“我就把自己折磨死!”

我心里一震。

我能感觉到这句薄雾一般柔软的话的份量,我的心一疼,好象为她独自裂开了一道伤口。

我喉头有些哽咽:“璇璇,不是我不想给你打电话,这段时间太忙。”

璇璇说:“我听苏楠姐说了,所以才没有打搅你。”

我说:“对不起,让你受委曲了。”

璇璇说:“西门,我知道你喜欢开玩笑,我也知道你是非常真诚。正是你的才华和真诚吸引了我,我一生都愿意追随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包括生老病死。但是,我很想知道,有一天你会弃我而去吗?”

我激动地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胸前,说:“璇璇,谢谢你说的这些话,从现在开始,这颗心是为你跳动的。”

璇璇感动地有些热泪盈眶,握住我的手也捂在她的胸前,颤抖着说:“西门,我纵使有一百颗心,也只为你一个人跳动。”我的手重重覆在她隆起的胸前。那里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

仅是一个闪念,我好想撩开那件薄薄的羊毛衫,然后用颤抖的手掌去亲近她发烫的肌肤,体验一位姑娘在爱情之火的燃烧下迸发出的炽热温度,去领略和拥有一个女孩生长了多年的圣洁果实。璇璇从我眼里读出了那份如饥似渴的欲望和焦灼,脸一红垂下头。璇璇嚅嚅地说:“西门,你的眼神我好害怕。”

我恍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解嘲道:“对不起,我险些起了邪念,也可以叫做情不自已。不过没事,只是想想。”

璇璇不说话,羞红着脸抿嘴一笑。

我说:“你笑什么,我真的没怎么怎么想,坦白地说,我刚才想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恐怕连牛顿都解答不了,因为和万有引力没关系。”

璇璇说:“什么问题这么复杂?”

我若有所思地说:“一枚果实长了二十二年居然没有从树上掉下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话音未落,璇璇扎在我怀里笑得乱颤。

半晌,她抬起头来红着脸说:“大科学家,这个问题的确比哥德巴赫猜想还难,你这辈子不会找到答案了。”

我说:“答案我已经有了。”

璇璇笑着说:“真的?肯定是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

我说:“它没有掉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生长周期比较长,还没有成熟,至于什么时候成熟的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采摘它的手还没有到,等手一到它就立刻成熟了,总而言之,就是水一到渠就成的那种道理。”

璇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伸出我的左手摊在璇璇面前:“目前的形势是这样的,采摘果实的手已经有了,不知那棵果树愿意不愿意?”

璇璇打趣地说:“你找那棵树问一问不得了?那棵树在哪儿?”

我说:“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在我的手边。”

璇璇羞红着脸说:“那就问吧?”我把璇璇搂在怀里,她的心脏疯狂跳动,甚至连身躯都有些颤抖。她一定紧张极了。因为她的手臂在我的腰间忽松忽紧,我知道,此时她和我一样,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撞晕了头。

我鼓足勇气在她耳旁小声说:“它愿意成熟吗?”

璇璇嚅嚅地说:“我不知道。”

我又说:“可我现在就想摘它。”

璇璇不说话,身体抖得厉害。

我有些焦急地问:“怎么办?”

璇璇哆嗦着双­唇­说:“你……你说吧!”

我说:“那我替你做主了。”

璇璇说:“它……它就是为你长的!”

璇璇最后这句话是我拚尽全力才听到的。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全身突然瘫软下来,斜偎在我身上,双臂无力地搭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读过邦。金的一本书。书中说,如果一个女孩儿爱一个人的时候不顾一切而又极为顺从,她的身体必是已经全部为他打开,她的内心必是有着深不可测的孤独。

璇璇这样一位明媚的阳光女孩,她也有别人不能探知的孤独?我以前不了解她的时候,总以为她不但阳光而且还有些前卫。但是我错了,她是一个现代和传统的结合体,在她身上并存着女孩子令人敬佩的大胆和令人疼惜的娇羞。

天哪!这回可让我捞着了。

此时的璇璇在我的双臂间宛若一株柔曼的青藤,仿佛每个毛孔都是一个充满了磁­性­的吸盘,和我贴得紧紧的,密不可分。

我的大脑被抽成真空。

意识渐渐化为一种无形。

我只觉得我的手沿着她近似狂乱的呼吸,慢慢拉开了她的衣服。那件雪白的羊毛衫在我指间快乐地敞开,轻盈得象一片飘飞的羽毛。

“我……我该回去了。”

璇璇绯红着脸整理好上衣,站起身来的时候双腿有些打晃。

“都是你……”

她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合身又软软地贴在我的身上。

我煞有介事地说:“等会儿送你,现在我必须运功疗伤,因为……因为我的腿也不灵了。”

璇璇咬着我的耳垂说:“西门,知道我爱你的另一个原因吗?就是有些原本很真诚的话被你调侃出来,反倒让人更喜欢,我还没遇到过象你这样说话的人,我爱听你胡说八道!”

我笑着说:“夸我还是骂我。”

璇璇小声说:“我不夸你也不骂你。”

我说:“那是­干­什么?”

璇璇用嘴堵住我的嘴之前,痴迷地说:“我……爱你!”

56

往璇璇家走的时候,我才想起约她出来的真正目的。

我对她说我和苏楠一起开车回去,起初她很惊讶,当我告诉她苏楠是我母亲的­干­女儿,璇璇说苏楠姐太孤单,这样也好有个情感寄托,你妈真好,很会心疼人。我开玩笑说我和苏楠一起回去你不会乱猜吧?璇璇说不,因为我相信你。

我说我这辈子喜欢胡说,但是我发誓不说一句假话。你记住,我以后对你说得每一句都是真的,我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当然玩笑除外。

璇璇说我也是。璇璇的家距电视台八站地,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近了。我觉得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临街花园的凉亭前。

我拉着璇璇的手说:“小姑娘,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以后给我汇报思想。”

璇璇哀伤地说:“我没思想了,都被你带走了。”

我笑着说:“­干­脆和我们一块儿回去?”

璇璇拥着我说:“我现在去不成了不速之客啦,回去给叔叔阿姨问好,就说……就说N市有位女孩也爱他们。”

我说:“好吧,回去我先给他们透个风,省得到时落个临阵招亲的罪名。”

离她家还有一百多米,璇璇停下脚步,眼里泪花婆娑。

我安慰地说:“璇璇,别这样”

璇璇颤声说:“我怕你转身一走就开始想你。”

我说:“我不转身,我看着你先进家门。”

璇璇说:“我不,我看着你走。”

我说:“璇璇,听话。”

璇璇说:“你又不让我明天送你们,就现在目送你回去吧!”

我说:“别争了,我不看着你进家门不会走的。”

璇璇迟疑片刻,拥着我深情地一吻,期期艾艾地说:“好吧,你今天衣服穿得又很少,我不想冻坏你,我走了。”说完,三步一回头地走向那片公寓。

我看着她走过三盏路灯。第三盏路灯后面黑洞洞的,我估计她到了楼前,愣了片刻,转身往回走。我走着走着突然有种预感。我觉得背后有璇璇那双伤感的眼睛。我试着回了回头,我的那颗心便踉跄跄摔了一跤。

璇璇果然又站到第三盏路灯下。

她的身影孤零零地,显得极为瘦小。她看到我转身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因为距离远,我看不出她是在给我飞吻还是捂着嘴哭泣。我连想也没想撒腿向她跑去,脑子里瞬间证实了邦。金的话。

璇璇几乎和我同时向前飞奔。

我们同时站在第二盏路灯下。

璇璇泪流满面。

我还没说话,她扑上来“哇”地一声哭出来,双臂死死缠着我。

“西门,你别走了——”

57

我的故乡是冀中平原上一个古老的城市,它在京津之冀和保石之间。这里的历史和人类文明一样久远,两千多年前还是中山国的国都。当年赵简子打猎路遇东郭先生和那条白眼狼,就是在这块土地的某条道路上。这里不但有全国最高的砖木结构的宝塔,还因塔下深藏着唐玄奘的舍利子而驰名中外。当然,最让故乡人值得骄傲的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曾在这里任过知州,并且留下了许多宝贵诗篇和人文景观。

我有时候对着镜子问自己,我为什么这样有才学和极具风­骚­,原来我和唐朝那位写“人面桃花”的大诗人崔护和现代写《松花江上》的音乐家张寒晖是一脉相承的同乡。

苏楠开着那辆黑­色­宝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时候,我撇齿咧嘴地和她说了以上的那些话,直把她笑得想使劲踹油门或者刹车。

苏楠笑着说,西门和东郭这两个怪姓怎么都在一个地方?

我说,东郭和西门两个姓是根据当时的居住位置起的,东郭这个姓早没了,若­干­年前被西门家族打跑的。

苏楠问,现在姓西门的多吗?

我说,据我所知整座城市里不过七家。

苏楠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总是把你和西门庆联系到一块儿。

我说,这小子太坏,我要活在宋朝,在狮子楼上宰他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武二郎。

苏楠说,你敢去吗?说不定武松杀红了眼把你当他本家兄弟也一并宰了。

我笑着说,我也担心这个,当初我看形势不好,趁他们不注意就溜到1998年了。

我担心苏楠长途驾车过于劳累,所以找了些玩笑话让她解闷。

其实,车过了石家庄的时候,我的眼便一次次盯在那个“距??还有??公里”的公告牌上。越往北走心跳越快,难怪古人把“近乡情怯”这个词造出来,闹了半天是为我准备的。

天黑之前,汽车驶下高速公路进入市区,渐渐听到了鞭炮声。

离开故乡才半年多,看着眼前的街景,我的泪水有点不听使唤。说真的,大学四年在外地,回家的时候都没有此刻的感慨。

苏楠说:“给妈打个电话吧,就说我们到了,让她放心!”我说:“别打了,说不定她早在门口冻半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家住在旧市委大院里,那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院子很大。

我们一下车,父母就迎上来,看样子真的等了好半天了。

母亲和苏楠抱在一起,亲热得无法形容。

我说:“快让苏楠进家吧,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累坏了。”

苏楠说:“我不累,把后备箱打开拿东西吧!”

我拿过钥匙打开后备箱,里面大包小包大盒小盒塞满了。

我笑着说:“苏楠,你这是救济穷人吧?有一点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们家虽然在这儿不是首富,排名至少也在二百名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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